袁熙的表情僵在脸上，眼睛瞪得如同铜铃。
“你的问题不是这个。”李唯西直面道，“你的问题是，公司里还有你值得信任的人吗？曾经那些你最在意的朋友，最信任的同事，现在还值得你信任吗？”
李唯西瞅准时机，立刻出声：“所以，你的父亲最常和你说什么？”
冰冷席卷袁熙全身。
袁熙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声音冲出喉咙：“万言万当。”
“你知道原因，这些问题无需我开口。”李唯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职场本就如此，没什么道德可言。在你对付别人的时候，你应该防备别人对付你。”
李唯西心神一颤。
李唯西重新坐回去，面对面看着她。
袁熙眼睛晶亮：“我父亲说，别人有难就要挺身而出，不可袖手旁观，不可坐视不救。说一句话，就要抱诚守真，见一个人，就要问心无愧。”
李唯西眉心轻皱，骤然觉察出袁熙的异样，电光石火间，他寻到了今日咨询的关键。她不信任他，她现在不信任任何人。
话出口的同时，袁熙堵在胸中的一口气轰然崩解。她缓缓握住杯子，温热的触感温暖着她的掌心。
然而袁熙紧攥手指，咬牙问他：“我的上司，即使跳去企划部也要处心积虑扳倒我，他的父亲和他说过什么？我的同事，就算我对她坦直赤诚，她仍旧红嘴白牙地陷害我，她的父亲又和她过什么？”
她对李唯西笑了笑，苍白的笑容里隐着几分宽容。
李唯西目光乍亮：“他们怎么害你？”
袁熙缓缓起身，知道自己的咨询时间结束了。李唯西医生引导她自己找出了答案。就算有下一个翟羽佳，她还是会救的。而黎宁、何见月、宋宜珊，仍旧是她最信任的人。
这是袁熙进入咨询室一个小时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万言万当，父亲为她留下的话，令她没有被打倒。
“那些害人的人，他们的父亲又对他们说了什么？”
打开门时，余归晚怔怔站在门口。长身玉立，脊背挺直，他已经站了两个小时。
袁熙唇角一动，在静默了几分钟后终于出声，声音沉冽。
时值盛夏，走廊外青草茵茵，隐隐听见池塘边的蝉鸣。袁熙走到墙边静默地站着，这次换余归晚进去。
“观念就像钉子，钉在墙上久了，就成了信念。”李唯西继续看着她，呼吸静下，“你的父亲常常和你说什么？”
李唯西收拾好桌子，等余归晚关上门，他才出口：“你知道是什么支撑她走到现在吗？”
话音刚刚落下去，李唯西看见袁熙表情微微松动。他知道，他提及了父亲这个词。
余归晚弧度分明的脸上多了几分不确定。
李唯西笑笑：“我们如何形成了观念呢？这要回溯到我们的父辈。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他们常常会说一些话，反复出现在我们脑海中，慢慢就成了观念。有的父亲会说‘勿以善小而不为’，那么孩子多数会变得善良敦厚。有的父亲会说‘大丈夫能屈能伸’，那么孩子就有更好的心态接受一些屈辱。有的父亲会说‘做人要有骨气，宁折不弯’，那么孩子就更容易成为一个耿介的人。”
李唯西浅浅出声：“是她父亲。”
袁熙直直地坐在椅子上，仍旧沉默。
“她父亲去世了。”余归晚倚在门后，怕袁熙听到任何一个字。
他单手撑在桌角，继续道：“很多观念都是由家庭教育传承下来。小到饭前要洗手，出门要穿衣服，大到社会规则，尊老爱幼，勤俭节约，舍己为人。如果没有这些观念，社会秩序都将不复存在。”
李唯西眼角微扬：“但是她父亲留下的信念没有消失。”
“你知道观念这个词吗？常常指客观事物在人脑里留下的概括形象。”李唯西面色平静，“其实它没有那么复杂，简单来说，就是你认识事物，然后理解事物。”
“是什么？”
袁熙双目通红地看着那杯水，迟迟未动。
“万言万当。”
李唯西起身为她倒了一杯温水，反手将之前的凉水倒掉。
余归晚微怔：“她不知道下一句话吗？”
李唯西呼吸微滞，这是某种应激障碍反应。瑟缩、惶惑、担忧，本该发泄的袁熙现在一直忍着。
李唯西笃定：“她知道，但她没说。”
袁熙终于与他对视，只是全身冷冷的，始终不发一言。
右手下意识磨搓，余归晚眉心紧皱。
李唯西视线凝在她的身上：“你的恨跟着你那么多年，像钉子钉在墙上，松动、叠加、固定，日复一日反复拧紧，你害怕没了仇恨，那些心计、城府、谋算会直接将你拖垮。”
李唯西任他这样做，眸光深邃无波：“她的恨没办法自己消失。她也本该仇恨，我不能劝她原谅别人。但是我们都知道，仇恨的底色是失眠，是焦虑，是我执，是不安，当一个人每天都活在勾心斗角和阴谋算计中时，她是不幸的。”
袁熙乍然抬头。
同情的口吻令余归晚心绪复杂：“我还能做什么？”
李唯西浅浅而笑：“你并不喜欢心理科，你担心这里会把你的恨意消磨掉。”
“星辰大海、遥远梦想救不了她。”李唯西拿出病历，低头写病史，“回去吧，支持她做的一切。”
窗外绿树成荫，墙角种着一丛丛桔梗和茉莉。长风扑入，带起似有若无的茉莉香。
他给了一个极其确定的答案。余归晚将目光散向窗外，转回头时眼神探究：“你放弃她了？”
袁熙微曲着身子，眼睛似蒙着一层薄纱，毫不聚焦。李唯西不期望她还能开口。
李唯西抬头，相比于余归晚清寒的目光，他的眉眼中皆是温柔。
与袁熙对视：“聊些别的吧。”
“她有重度抑郁倾向，还会再来的。”
咨询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李唯西仍然一无所获。他看了一眼手表，缓缓坐下。
这一句险些将余归晚打倒。他支撑着身体，眼眸拢成一条线，惊讶袁熙的心病竟诱发到这种地步。
袁熙连续几天登报，连京大医院都传得沸沸扬扬，李唯西何尝不知道她已经是个名人。只是现在的袁熙静静地坐在他面前，面孔苍白，双目失神，怎么看都不像是名人该有的样子。
门缓缓打开，余归晚沉默地走出咨询室。袁熙疾步上前，声音清澈：“饿了，可以喝你做的鱼片沸腾粥吗？”
李唯西照旧穿一身白大褂，只是今日的目光格外不同。这是袁熙离开心理科后第五十天重新回来，自上次催眠之后她拒绝心理咨询，如果不是余归晚坚持将她带来，或许他仍然见不到她。
他看不出她一点抑郁的样子，目光乍然一痛。她心里的疼痛时时刻刻在折磨着她，这些他全然不知。
心理科内，袁熙一身虚汗，紧紧闭着嘴唇。
他勉励点头，换来袁熙清浅的笑。那是余归晚极为珍视的表情，带着无所顾忌的开心。可惜后来袁熙所有的笑容都成了一种职业式的笑，带着压抑又沉重的包袱。
京大医院临床心理科，余归晚站在门口静静等待。走廊里人来人往，只有咨询室1部前清风素静。长指触碰烟盒，顿了几秒又收回手，余归晚皱着眉暗暗忍着右臂钻心的疼痛。
心理科内窗明几净，李唯西手握钢笔，在病历的最后一行写下：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至此，从去年发布的up广告到现在的扶持后辈，众瑞一时间风评极佳，成为年轻人无不殷羡的企业。集团内外全是赞美之词，众瑞新产品销售量更是直线上升，独占鳌头。
他笃定袁熙还会再来，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袁熙还会继续出头、继续拼杀、继续前进。这些都会消耗她，直到她被消耗殆尽为止。
袁熙举报出版部克扣稿费的事一时被广泛传播，公关部紧接着在媒体平台发声：袁熙作为第二批实习生，进入集团工作以来认真负责，业绩出色，敢说真话，敢做实事，为表彰其表现，升任为广告部总监。
当她一无所有时，就是她最危险的时候。
翌日，汉州电视台播出齐占海的采访视频，众瑞内部同时出了文件，鼓励大家说实话。齐占海在采访中说：真话可以激发新风正气，激发组织活力，要坚持真实，众瑞才能更充实。我们要突出优秀人物的贡献，向她学习不讲套话、不讲虚话、不讲假话，让真话成为企业文化的一部分，弘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