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不上?他转过头看我。
确定自己不能坚持读下去。
嗯。
为什么。
那以后注意方式方法,别再搞得这么花红柳绿的。他看着我裸露的伤疤说。
我决定不上大学。
是,是。我笑。
为什么。他问。
巴士停在一片杂乱的街区。子恩迎着我们远远地就呈现出笑容。她的状态良好,淡黄的头发干燥松散。带我们去逛热闹的街市,眼花缭乱。非常炎热,午后进到一家干净的小冷饮店,要的果汁加了十足的冰块,喝下一口,冰凉酸涩。
下了的士,看到卖狗在马路对面欢喜地向我挥舞手臂,我过去与他并肩走向巴士车站,他收起笑容不再说话。买了车票让我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他旋开瓶盖把水递给我,然后坐在旁边没有言语。巴士已经上路,速度很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无关的话,就直接说,是我父亲打的。
子恩说,暑假以来一直被父母管制着,我也不想出去或与他人联系。其实一旦脱离学校,许多人,我都能忘记得干净。发现自己逐渐妥协,不再想要突破自己。每次想要见到你们的时候都不能立刻实现,就觉得失望。这失望已经成为不可逾越的障碍,是不是我们内心太过相近,所以身体就无法相近,必然要远隔分离。
从冰箱里拿出香蕉和鸡翅回到卧室,就着隔夜的冷茶吃。天亮后穿了短袖衬衣和黄色布鞋轻轻走出家门,迎着光芒远大的太阳。
子恩,我们手里的电话号码不是唯一的线索,我们的相亲相爱还在,它是最安全的线索,无论多远,都能寻得。你若愿意,我们可以突破失望,三十号,我在市区等你。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地在一起。
挂断电话,下床去浴室洗澡。长时间地冲洗,热水淋在红肿的伤疤上,疼痛。天还没有亮,我对着镜子慢慢地梳理头发。头发长了,搭在肩上,湿湿地滴下水来。看着镜子,兀自微笑,发现此时是快乐的。脖颈、脊背、胳膊、腿上的青紫色依旧明显,灯光下看似艳丽,是一场关于逆反和痛恨的见证。然而无论如何,这些色彩总会逐渐淡薄褪离我的身体,我也不再记得疼痛以及伤害。
花生,我终没有你勇敢。我真的无法突破自己了。和你们一起的这段时光,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激情,用力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做了那么多事情。可当我自己独处的时候,才发觉那些激情只不过是假象。这些天我反反复复地想,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再怎么折腾,也脱离不了平庸的宿命,最终觉得厌倦。我已经认了,已经妥协,愿意和其他人一样,回归到平庸。内心向往的,依旧是平静的生活,只要活着就可以,心平气和地过平淡的生活。
我打电话给卖狗,他正睡得天昏地暗,分不清时间。我说我先去找你,然后一起乘巴士去西区。他果断地答应。
卖狗和我,无言以对。
花生,我等你。九点,西区车站。
平静是经过万千动荡才能获得的感觉,如此来之不易。我们都用剧烈的方式苦苦追求,南辕北辙的企图有一天能够否极泰来。经过漫长的危险寒冷黑暗,伤痕累累,安全温暖自由却始终遥远,如同高高在上的太阳,始终追逐不到。
二十五号凌晨,子恩发来信息。
子恩,告诉我们,你不断地接近不同的人,为的是什么。卖狗开口问出了我们一直以来的疑惑。
之后我在家里养了一个月的伤。父亲不再对我说一句话。左手小指轻微骨折。所有伤口迅速地干结,恢复。皮肤上的青色紫色却愈加鲜明,像一面面鲜艳的旗帜,昭示着我十九岁的开始。十九岁,多像一场变故,或者,根本就是一场变故。
你们不知道,自从那个矿区少年消失在我童年的末尾以后,我就特别喜欢自己编故事。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当做理想中的人,一旦发现他们不符合我的理想,就立刻换人。一个接一个,没有任何美丑高低年龄性别限制。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温柔。我觉得温柔是一种态度,或者是一种美好的性情,我深深迷恋被温柔包裹的感觉,我也总是能很快地发现每个人身上的温柔,然后就不由自主地靠近。
外面的天空低沉灰暗,阳光不会出现。我没有死。我多么想念卖狗子恩,当灵魂在窗口飘来荡去的时候,我依旧平静地想念他们。
比如1班的A,学习好的女班长,做事认真很是刻板,可她笑的时候却很温柔,如同一颗糖融化在嘴里。2班的B,他是个问题少年,干了不少坏事,可有一次等校车的时候,他问我时间,他的声音那样婉转温柔,像烟雾一样缠绕耳边。还有3班的C,我喜欢看他打篮球,每次远距离投篮时的动作都很温柔,仿佛投出去的是一束爱情的花,而不是篮球。
妈妈,请你原谅我。
而最让我迷恋的,就是皮肤白皙的D。他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温柔,骨子里装着水,一笑一颦,柔情蜜意,温柔似水。我简直神魂颠倒了,差一点以为他就是我理想的终止。后来他的女朋友来找我,让我离开他,就是咱们离校的前一天。她的道德质问和羞辱斥责都动摇不了我,我怎么会离开接近我理想的D。可是后来当她哭着求我的时候,我还是答应了她。因为她哭泣的时候,每一颗眼泪都闪烁着温柔。当时我觉得原来她比D还要温柔,开始想着怎样去接近她。
妈妈,我不去医院,妈妈,不要哭。孩子就是用来被掌控的,孩子没有权力决定自己的命运。所有孩子都来自于父母,应该接受父母的安排,因为这安排以爱为名。当我渐渐明白这些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后悔从小对你们的怨恨和抗拒。
可是花生,这些天我仔细回想每一个人,包括已经忘记很久的人,我都把他们翻出来从头到尾细细地回忆,只有一个感觉,厌倦。非常地厌倦。费了那么多力气,最终也没有找到理想中的那个人,真是徒劳无益。到了现在,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安静。
母亲竭尽全力制止住这一切的时候我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我知道我还活着,身体被血液和汗液浸得湿透,惟有眼睛是干涸的。母亲颤抖着想要抱起我,我说,我不去医院。我多么歉意难过我看到母亲的眼泪和惊恐。
卖狗和我对视,继而叹息。这些人我们大部分都知道或者认识,经过子恩的描述,他们身上某些细节的确是带着温柔的。只是在其整体性格的掩盖下,一般人根本不会发现。若不是按照子恩的说法一一对证,我想我们永远都不会体会到那些温柔之处。不会发现隐藏在这些迥然不同的人们身上的共同点。
父亲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第三次重复我不上大学的时候,他举起玻璃烟灰缸将我砸倒在地,然后冲上来抓起我暴烈地殴打推撞,用他所有的力量和痛恨。震惊爆发出来的愤怒,飓风一样地毁灭着我。没有闪躲和反抗,头发撕扯着,骨头撞击着,皮肤划裂着,我也没有丝毫怨恨。他只是一个想要杀死自己倒行逆施的孩子的父亲,他的理智随着意志被违背而丧失。
而子恩,她的眼里只看见温柔。她用这样的方式医治内心伤痛,用尽全力寻找曾经的温暖,冷漠背后隐藏着巨大的痴迷执著,企图把身边的每个人都变成记忆中的那片温柔。他凶悍冷漠,他坚定固执,他走投无路,却把唯一的柔情给了她。这柔情像一剂毒一样注入她的身体,让她中了巫蛊般地不停寻找类似于他的温柔。矿区少年,是她早已遗忘却牢牢树立的理想。
我的状态不能完成学业,我不能适应学校生活,我天天梦到学校,梦到黑暗痛苦,我不能再这样或者否则我真的会就此死了。我多么想告诉他们这些话可我并不知道怎样开口。沟通是没有的理解是没有的,只有对立和固执。
我喝着加冰的果汁,心里难过,无言以对。
他们惊愕。母亲说你怎么可能不上大学。
下午在图书市场他们把我丢失了。他们找遍附近又返回图书市场,我还抱着巨大的油画彩页不肯离去。他们就把我拖上天桥说要把我扔下去,我伤心地说是你们高兴得忘记了我丢弃了我现在还要杀害我。天桥中央卖狗放掉我的手说,刚才你不见了我们很紧张。
十九岁生日的第二天,我终于向父母说出了我绝对不上大学。
钟声响起,我回头看远处建筑物上的大钟,蓝色的钟面是天空的颜色,钟声回荡得悠远。
G
子恩看着远方说,十三岁的时候和父母争吵,夜晚从家里逃出来,无处可去,就到天桥上来。凌晨两点站在桥上看修理工爬在钟面上修理,很像蚂蚁在驱赶时间,那时候是孤独的,真的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希望一点一点地从身体挥散出去,蒸发殆尽,彻底消失。
很多人会随着夏季的结束离开这个城市,我分明闻到了空气中衰老的气息,一切都衰老消失在这个繁盛的季节。我参加一些人的饯行宴,举杯祝君,鹏程万里,从一个宴席奔赴另一个宴席。每次参加完酒席走在回家的路上,都会在城市灯火下呕吐不已,有时是因为酒精的澎湃,有时是因为内里的沉重。呕吐过后我蹲在路边想我就是一个落寞的送行者,以自己微薄的微笑送别人远走,挥手告别。当回过身来寻找自己的方向时,谁又是我的送别者。
现在才明白,有些事情是注定的,从年幼时候就决定了一切,没有希望,没有志向。即使尽力不妥协,故意叛逆父母,小小年纪就跟着最坏的孩子混,把恋爱当做游戏戏谑,到后来做行为艺术,挑战学校规章秩序,私奔,竭尽全力地去做这些事情。然而到了某一天,感觉清醒降临了,我站在身体和灵魂之外审视自我,才发现一切都是虚无,不过是过眼云烟,唏嘘而已。
如此漫长的一个夏季,正如我漫长的恍惚。
没有导演粉墨登场,也没有设计故弄玄虚,我只是一只被命运牵绊的木偶,在既定的安排中完成剧情,并且谢绝观看。直到谢幕的时候,我坐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里看着自己的每一场戏,明白了这不过是一场青春的表演,再生动热烈也不会有人喝彩,只能凄凉收场。
再远处就是楼群以及居住在里面即将苏醒和吵闹的人们。
我会竭尽全力地忘记剧烈热闹的剧情。青春是用铅笔写在信纸上面的文字,慢慢地会消褪无痕迹。只需要在纸上画一条清淡的直线,这就是我决定好的简单人生。上学,工作,结婚,生子,自然死亡。一眼就能望到头,剩下的,不过就是按部就班地进行,不附带希望也不附带绝望。
天空像个刚死不久的苍白女尸,静谧且惨不忍睹。有偶尔的人或者其他生灵游走其中。
子恩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我站在她身边想像那个深夜的场景,无人的天桥上,一个表情淡薄的孩子仰头看远处的大钟,身体在夜的寒冷里随风飘荡,单薄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那一刻就毅然决定,把自己的人生画成一条没有起伏和色彩的线。
没有人知道生日清晨的感觉。
我的身体开始在炎热的夏日里发抖,无可遏止地把这个场景和没有到来的三十号重叠在一起。
此恨绵绵无绝期。此恨绵绵无绝期。
H
还是有雨,缓慢不停息。像连绵不绝的恨,无期无尽。那片混杂生长的玉米向日葵全部悲伤地低下了头,金黄浅绿浸在雨水中,色彩氤氲。它们已经知道自己的溃烂,从根开始,只是无法获得倾诉和原谅。
二十六号,二十七号,二十八号,二十九号,什么都没发生。我一个人在家里抽烟,睡觉,空摆出一个阅读的姿势把灵魂躲在文字里沉默。
想不出生日的意义,不知道生日该不该快乐。
三十号,子恩没有来。
又是一个生日。
我待在家里,一天一夜,缄默。
活着的亲人因死者而团聚,设宴欢聚,觥筹交错,声色迷离。如同一个婚礼场面。大家都在固定的人生线路上按图索骥完成每一道程序,不违反规则就一直安全。在这样的宴席上,面前的火锅沸腾,开出一片片汁液红艳的花朵,滚成声势浩大滚烫的激流。我将以飞蛾扑火的姿势纵身跳入,在血腥中与其他动物的尸体一起碎灭,以消亡换取生命的美味佳肴。
三十号,子恩一个人站在凌晨两点的天桥上,看修理工爬在钟面上像蚂蚁一样驱赶时间,蓝色的钟面是夜空的颜色,钟声回荡得悠远。
陵园是幸福安宁的地方,住着思念的灵魂。
三十号,你在夜晚广场的雕塑前跳完最后一支舞,永远地躺在黑色的床单上不再醒来。
已经秋季,却还停留着夏的盛绿。秋是死去人的萧索,夏是活着人的葱茏。
三十号,我被无尽的梦魇纠缠了一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空把子恩和你留在夜晚,孤独无着。我知道你们就这样走了,从我的生命里凭空消失。
八月。祭拜死者的季节,哀思的季节。
曾经的那一天,也是三十号,我生命中至为疼痛的一天。
H
那天我们吃完最后一次晚餐,跳完最后一场舞,你拉着我的手在深夜的大街上奔跑,用最大的步伐最快的速度,我们奔跑得那样用力,连影子都跟不上。我们似乎飞了起来,像风筝一样毫无挂碍地起飞。
父母开始为我上大学的事忙碌,没有给我机会让我说出我的想法。若不是他们的时刻提醒,我几乎忘记高考这件事情了,总觉得那是发生过了的很久远的事情,模糊得辨不清真相。我开始考虑是迅猛爆破加速灭亡,还是沉默无息拖延死期。
在商场前的小广场,我们一一模仿立在广场中央的塑像人物,幸福的母子,英勇的将军,斗嘴的孩童,起航的大船,我们就这样回到了曾经的幸福天堂。在最后一个拥抱的情侣塑像前面,你突然拥抱我,把我包裹在身体里,用力到颤抖。你把脸贴在我的头发上,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我的心里突然弥漫起绝望,眼泪渗入你皮肤的时候,你低下头给了一个笑容,和幼时初见你时的笑容一模一样,让我铭记一生再带入轮回的笑容,上天入地都寻不回来的笑容。
没有子恩的音讯,她像我身体里的幻觉一样开始减退。我甚至迷惑她是否还在,她是不会告别的人,从不把我的想念禁锢在一个空间里。我无从判断在时间面前,三只人如火如荼的爱情是否正濒临灭绝。
把我放在长条木椅上,你在路灯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跳起舞来。那舞蹈美得让我心悸。你是世间最美的植物,在夜晚的沼泽地对着水面舒展身体,隔着漫天紫色的瘴气,依然映进我的心底,像美丽的幻影一样在我心里蔓延,缥缈不散。
我记忆得是那样刻骨铭心,第六人民医院和医院旁边的道观。
我不是无边无际的月光,我不能照耀你眼里的忧伤,不能融化跟随你背后的影子。我想让你到我这里来,让我日夜看着你,我想用一个瓶子把你装起来,不让黑暗侵蚀你,不让疼痛接近你。可是,可是我摔碎了我的瓶子,我什么都没有,我单薄得保护不了你。
我根本不知道哪个才是我的内里,不知道积极活力目的明确与自生自灭盲目萧条哪个是我的态度,不知道思维敏锐与麻木迟钝哪个又是我的状态。这个城市最著名的医院是第六人民医院,专门收治精神病人。我用整个生命企盼父母能够把我送进里面居住一段时间,让我纵情展示自己的情绪和潜能。医院旁边是一座干净的道观,去年冬天我偶尔进去过。那天的雪非常大,但不是猛烈,我站在观院中央的香炉旁,仰头看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沉静温暖的天空中悠缓舒展地落下,落在红色的殿瓦和孤老的大树上,也扑打着即将燃尽的香烛。
你说了很多话,把你所有的语言都留给了我。你说花生,不应有恨,所有人都带着慈悲善良,他们身不由己。心是最广阔的地方,住着天地,种植着大片花朵,鸟飞过,雨落过,彩虹挂在当空,别让乌云一手遮天,挡住你明亮的眼睛,原谅所有伤害过和即将伤害你的人,原谅离开了你的爱人,原谅我们的爸爸和妈妈。
我一个人孤独着,做一些孤独者常做的事情,直到对一切丧失情趣不能继续,不能看电影,不能听摇滚,不能上网,不能看书,不能上街去跟踪一个陌生人。蛰伏在家里不吃不动,睡到再不起来就会死掉的地步,然后煮一包方便面,吃一半倒一半,吃完再睡。如果在外出差的父母知道我是这样活着,他们一定恨死我了,可我没有办法,我是这么匮乏的人,顾及不了自己也安慰不了别人。
你是在让我好好地活下去,把所有美好和伤痕放在心里,微笑着善良地继续生活。你教我学会伤而不哀,痛而不怨。
卖狗和几个乐手在一个小酒吧演出赚钱。他又在音乐和酒精中鲜活起来也堕落下去。上一次见到他是几天前的阴暗上午。我们待在一家琴行看一个摇民沉痛悼念自己摔坏的木琴。他涕泪纵横喋喋不休地讲述那把琴的好。当时的天气也配合了他的情绪,还有他肮脏的皱纹。
你不说再见,不说留恋,只说让我好好地生活,然后无声无息地沉入沼泽,永远地关闭了身体。留我在无边无际的紫色瘴气里无望寻找,在晨曦和黄昏的沼泽里哭泣得眼睛干枯。
在家里被询问成绩的亲友电话逼得异常坚强。起初还能享受游出荡进无所事事的清闲,再接下来就被日复一日的重复折磨得情绪无常。下载一些电影看,多是过时的文艺片。《苏州河》、《晚娘》、《发条橙》、《LOLA RENNT》……电影并不会让我轻松愉悦,它们展示的是感情的疼痛和灭绝,是人生的既定与无奈。我用我的内心观赏情节,获得的只是恍惚和沉重。而这些恍惚和沉重,补救了我灵魂的缺失。毁灭即是拯救。
那天,是三十号。
假期是悠长的。我不清楚自己会休假到什么时候。更不清楚与假期结尾相接的是怎样的出路或绝境。
三十号,我的眼里看不见光明,我的耳朵听不到歌声。那些关于你死于抑郁症或者舞蹈比赛失利的消息,都让我在心里冷冷地笑。我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生锈的肢体没有用,残废的大脑没有用,消散的气息没有用,一切都没有用了。
G
发生在三十号的离别,都是一模一样的。
高中时代就这样默然完结。一个丰繁复杂的过程和一个称不上结果的结果。
听《幽灵》时,我有了与梦无关的幻觉。又觉得冷,是无法拯救的冷。我的幻觉是一场经过,经过漫长的隧道,经过凌晨孤独的仰望,经过路灯下跳舞的影子,经过虚弱的私奔,终于找到一个出口,空灵,苍凉,无垠。活着的爱人和死去的爱人都站在那里,纯洁地微笑,他们说,We killed ourselves for free.
看见父亲,我走过去。他说走吧。他还是来了,我想,他真的老了。午饭的时候他是那样地鄙视我,直至鄙视得我不是人了也没有停止。现在他却和他们一样在雨中等着子女,他不是鱼他是海底坚定的岩石,不浮动也不提问,他真的老了。在车里他试着和我说话,我以为你生气了。他不说对不起他说我以为你生气了。我没有生气,因为他是父亲。
我也微笑,这是我的出路,我找到了。
我提早交卷,提早十分钟,作为与中学时代断裂的信念。一级一级地走下楼梯,突然冷笑得不可收拾。他们还在考试,我出来了。我是说,我出来了。走出大门就迎见鱼群般拥挤浮动的家长,他们把我围在中央问无数的问题。我羞耻着无法回答。
G
考文综的时候雨下得纷纷扬扬。窗外洗澡的树和对面居民楼里两个看雨的孩子,都是考试的布景。寒冷穿透我的骨头留下隐隐疼痛。监考老师制止我在纸巾上写下诗句。我很满足这个考场可以听到火车的声音,寂寞的尖啸,荒凉的吵闹。我想起了卖狗,进入考场测量体温时我看到他没有撑伞站在雨里,我过去用伞遮住他。他说花生,这雨下得我非常难过。现在我的衣服还湿着,我的伞太小只够遮住卖狗一个人,他已经湿得透彻可我必须为他遮挡难过。
卖狗和我在空荡的电影院看了一整天的电影。我们不断地抽烟喝水,没有语言。我始终没有看懂那部美国大片的内容,只记下了电影的音乐,是分开段落的交响乐,反复强调一个主题。一直对着宽大的荧幕,黑暗中感觉眼睛盲目近似瘫痪。一整天的电影,令人虚脱。
考数学之前我一直想要不要去参加,想清楚了就决定去街上游荡吧。可是父亲突然决定要亲自送我,我坐在后座转动着手指上的尾戒不说出自己的无奈。我还是认真地看了每一个题目,不指望能答出些什么,只是提醒自己的无能。
从影院出来已经黄昏。路过广场看到巨大的广告牌,上面是学校的外景照片,门楼上盘旋的鸱吻豪气冲天,仿古金瓦灰墙高贵光明。我只有一个感觉,物是人非。
考语文的时候冷风从窗外吹进,吹得我透凉。无法判断题目的难易,只是一道不落地完成。邻座的男生很优秀呵,机读卡涂得很快很整齐,不时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或许他在考场上就幻想起锦绣前程来。作文我是真的不会写,用一个小时只写出五百一十六个汉字,再用一个小时反复数这五百一十六个字。我想我终是没有在这十几年来最重要的一场考试中背叛自己。
物是人非。
考就考吧。
物是人非。
高考了。
回家打开电脑,子恩传来图片。是一只鲜艳的红气球。她说,每个人都应该有一只红气球,即使是悲伤的人,拥有自己的红气球,也会高兴的。牵好你的气球,别再让它飞走。
H
后来我知道,他们是在以他们的方式和我道别。电影院里没有记住的情节,无法抱在怀里的红气球,都是隔离时间和空间的,是各自的表演和空幻。已经离开这个城市的卖狗和子恩,什么都没有对我说。
夜里醒来,枕头潮湿。开了灯,看到一片暗红,是鼻子出血染湿了枕头。关灯躺下,躺在自己冰凉的血液中,裹紧被子沉睡。
我的城市空了。
心还是如死亡般的空寂。什么都没有,包括虚幻的意念。空气如此潮湿感觉快被泡肿了,我想更彻底一点就躺进浴缸里。如果水和空气一样潮湿没有分别,我将畅游或者沉溺。右耳的耳钉掉了,赤身裸体地找了很久。突然抬头看到镜子里光滑的身体,像被搁浅在岩石上的鱼,如果海水是红色的就好了。
我在空城里,不悲伤也不流泪,只是,沉寂。
转身回去,没有去琴行。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车祸还是影响了我,让我和他们一样低沉,凄凉。明天就是六月了,可六月又能怎样呢,或许过完六月上旬我就可以改变一下状态了,可以彻底与中学断裂得不留痕迹。
我不知道我的出路在哪里。某天晚上听到父母的谈话,由于我的分数离父亲联系的那所大学要求的分数线相差甚远,父亲怎样努力也没有办法让我进去就读。父亲显然是在自责,自己连给孩子办理上学的能力都没有。他没有抱怨我的成绩太差这个重点,反而责怪自己能力不够。
走出家门,带了伞。毫无预兆地发生了一场车祸。躺在马路中央的女人被雨水洗刷得苍白,苍白得仿佛死去很久了。肇事司机天生就长着一副肇事者的脸孔。救护车、警察来得很慢,一切都在迷蒙中进行,围观者不多,凄凉得像葬礼。
夜里我醒来出去上洗手间,看见书房里的灯还亮着。犹豫着,还是轻手轻脚地走向书房门口。透过门缝,分明看见了父亲在台灯下独自流泪。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父亲哭,因为责怪自己没有能力为孩子铺好一条平坦的路。
雨的味道从窗口溢进房间,同时溢进的还有一些模糊的嘈杂声。吉他的三弦断了,断了两天了,我想我应该去买根新的了,不管外面的雨怎样漫天漫天地掉落。
心被狠狠地凌迟,眼里突然充满了泪,无声地颤抖哭泣。我和父亲,隔着一道门,各自流泪。每个人都不容易,人人都有无可奈何。我只知道自己在青春的无望里受苦,蒙着眼睛东突西撞,却自私地看不见父母也在生活的无奈里受苦。
开始撕毁大堆的信件和日记,线索毁掉了,记忆就会很快消散淡灭,只要我不去温习。
后来我在睡眠里躲藏了很久。
夜里梦到在教学楼前,看到所有的景象都色彩缤纷。似乎有雨,却淋不湿我。走向危楼的途中,那些缤纷的色彩突然全部纷纷掉落,落在土地上摔成零碎的亮片,所有景象就变成灰色的了。我清醒,清醒在夜的中途,那一刻有强烈的想要亲吻卖狗和子恩的感觉,亲吻他们的嘴唇和额头。
再后来我对父母说,我去补习。
醒来就听到雨水铺天盖地的声音了。
他们诧异,他们笑了。
雨下得持久而剧烈。
于是我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不去正视我的心脏和灵魂怎么想。
G
“当我发现自己处于烦恼之中,他来到我的身边,为我指引方向,顺其自然。当我身陷黑暗的时空,他站在我的面前,为我指引方向,顺其自然。所有伤心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将会有一个答案,顺其自然。即使他们将要分离,他们仍有机会看到一个答案,顺其自然。阴云密布的夜空,依旧有光明,它照耀我直到明天,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