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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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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你用牛膝草洁净我,我就干净;求你洗涤我,我就比雪更白。求你使我得听欢喜快乐的声音,使你所压伤的骨头可以踊跃。求你掩面不看我的罪,涂抹我一切的罪孽。神啊,求你为我造清洁的心,使我里面重新有正直的灵。不要丢弃我,使我离开你的面,不要从我收回你的圣灵。求你使我仍得救恩之乐,赐我乐意的灵扶持我……”

妥协。

“神啊!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悯我,按你丰盛的慈悲涂抹我的过犯。求你将我的罪孽洗净除尽,并洁除我的罪。因为我知道我的过犯,我的罪常在我面前。我向你犯罪,唯独得罪了你,在你眼前行了这恶,以致你责备我的时候显为公义;判断我的时候显为清正。我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我母亲怀胎的时候就有了罪。你所喜爱的,是内里诚实。你在我隐秘处,必使我得智慧。

无法再坐在最后面的位置了,这片适合我存活的阴暗角落。同意遵守座位轮换制度,从此将卷入无休止的座位轮换之中,周围会有许多不断变换的面孔。进入了这场滚动浩劫,置身其中,任其摆布。

妈妈,我不回家,我好好表现,我不想让你伤心,你的另一个孩子早已教会了我痛而不怨。

新同桌是一个快乐的男生,他的情绪影响了我。我开始可以长时间地看课本了。偶尔也回头看JESSIE,他总是低着头,蜷缩在角落里,学习或者听歌。有时我会紧张,怕再回头看去,看到的是空着的课桌椅。

妈妈,太阳什么时候出来。

同学们依旧待我很好。有活动总会招呼我一声。某天他们再次叫我看他们的排练,JESSIE也掺和进来,一定要我一起去。我再不好意思拂他们的好意,不知所措地跟了去。下午的阳光铺在地面上,他们踏着阳光在音乐教室练习街舞。我抱膝坐在地板上,看着这群健康的孩子。他们的眼神清澈活泼,笑起来无牵无挂,每一个动作都充满活力,青春弥漫在举手投足之间。

妈妈,你可曾记得你另一个和我一样生病的孩子,他生病的时候你没有去抱他。

健康的孩子果真是不一样的,像树一样越长越茁壮。而那些常年住在阴云之下的病孩子,却在不为人知地慢慢腐烂,再生出厚厚的苔藓。没有人去救赎他们,只能自生自灭。在晃眼的阳光下,在漂浮着细微灰尘的空气中,我眯着眼睛微笑,心却狠狠地疼着,被想念占满,无法自拔。我是多么想念我们的孤岛乐园,想念阴暗潮湿的他和她,想念我们无望的相亲相爱。

妈妈,是不是我生病了你才会抱我。

即使我在光明之中舒展身体,灵魂也依然紧缩。每天都要对自己说放松再放松,不能让死亡催眠自己。我在情绪的无常中左右挣扎,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

妈妈,别哭,我没有生病。

秋季最后一个节气到来之前,一场雪悄然而至,深入骨髓的寒冷肆无忌惮地蔓延,带我通向那个隐约不清的冬天。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发抖。记忆是丰盛和脆弱的,很容易被任何一点猝不及防的线索牵引着汩汩流出,淹没我到无法呼吸。雪纷飞了一夜,太阳升起后又逐渐溶化,短暂如同初春的残雪,是激情散尽后的隐隐疼痛。

哦,我生病了,我生病了,他们说我生病了。

太阳无限温暖,一些原本僵硬的小虫开始蠢蠢欲动,在温和的空气里左摇右晃。虽然这是假象,可我还是心甘情愿地相信并且深信不疑,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我和这些小虫一样,遇到一点点阳光就忘情盛放,却忘记了这是枯萎的季节,阳光移走了,就委曲着身心,空守一冬的寂寞。

母亲和班主任在办公室等我,她们神色凝重。我失踪的刀片药粒日记全部在她们那里。她们检阅我伤疤狰狞的皮肤。我不反抗因为她们哭了,母亲抱着我悲痛欲绝地哭,仿佛我正在她怀里死去。她说孩子你生病了,我们回家吧。

没有起伏,忽略细节。冬天一带而过。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什么人也没有出现,我的文字没有主角,我写空气污浊的餐厅,写内心渐少的感觉,写气候树木天气冷暖。我只能写这些。快要冬天了。冬天包藏着太多的线索,它一步不肯推迟地到来。病不害怕,我无所谓会不会死在这个冬天或者生长发芽在这个冬天。生和死已经没有界限,或者生不如死,或者死不如生,或者生死同等。

我活过了这个冬天。

CD机丢失了。如同每一件依赖的必需品,它丢失,我的生活就乱了秩序,仿佛失恋般的身体空洞。我逃课,逃课,逃出课堂无处可去。那些个漂亮的小红果让我的牙齿全部倾倒,校外小摊男人制作鸡蛋煎饼能让我看上一个小时,新闻栏展示神舟五号中国飞天第一人,捡一些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叶子放进口袋。风摇撼着整个秋天,叶子纷纷扬扬来不及告别就断绝而去。听不到摇滚我也要顽强地活着。我的摇滚在这里没有市场,我企图毒害小青年的想法已彻底扑灭,这些同学金刚不入百毒不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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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拥有一个永远都不会丢失的房子,没有窗户没有门,眼睛是唯一的光线。进去就不再出来了,只需要食物来维持生命,整日整夜,直到死。

卖狗找到了我。终于。那一天,是二月十四日,别人的情人节。

声音像闹钟一样的小鸟又在夜晚的楼顶哭泣了,他们说这是一种报丧的凶鸟,它的哭声预示着不祥。我不知道它们在为谁唱出如此婉转的哀乐,以歌声书写死亡的美好。

他说,花生,我上天入地地找你。

这里是六楼,从六楼跳下去能保留个完整的尸体。明天早晨人们会传说寝室楼后有一具粉红色的女尸,她面无表情,她死因不明,他们看不到,她的灵魂已经随着血液流向广袤。

我把脸仰向天空,舒展地笑。除了笑,我还能说什么。天空空灵悠远,见证透明的阳光和笑容。

终于生病了,因为无规律的饥饿和暴饮暴食。心里明了虐待身体会得到报复,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迟,足见我的顽强了。夜里缩在卫生间里,肠胃疼得生不如死。猛地拉开窗户让冷风灌进,外面四处流荡的黑暗,和着迷离的灯光,把我冻僵。

带他去学校附近的湘菜馆,点极辣的特色菜,没有喝酒。其间没有太多语言,专心吃饭,非常欢喜,像是节日。

坐在台阶上晒太阳。透过阳光看瘦骨嶙峋的双手,每个手指上都刻着鲜红的十字,是我用刀子一笔一画刻下的符号,记录着一个走向衰败的生命。

饭后回往学校的路上,有卖花的女大学生向我们兜售玫瑰。卖狗问有塑料的吗。女大学生笑,鲜花代表真爱啊。卖狗疑问,那鲜花枯萎后我们的真爱怎么办。我笑着带他离开那些玫瑰。他年轻了许多,绒衣,粗布裤子,帆布鞋,是大学生的样子,却还纠缠在这些无着的疑惑中。

僵硬的泥土上的草变得柔韧,丝丝绊绊,相互纠缠不休。里面藏着几只秋后的蚂蚱,跳跃着完成生命最后的节奏。掉落的枯苞里,还住着一只小虫,它不知道自己的遗落,还欣欣然地生活着。隔壁大学的球场上有很多年轻的人们,他们欢笑,在这样的秋日下午。

去到隔壁大学的运动场。主席台有人在跳交谊舞,是美丽怀旧的华尔兹,远处足球场上奔跑着雪白健康的身影,天空中飘飘悠悠飞着一只彩尾风筝。我们爬上裁判台的高架,卖狗点燃一支烟给我,又为自己点了一支。我拿他的打火机看,是有着BEATLES头像的ZIPPO,以前我们还用着一次性塑料打火机的时候,总想要一只防风很好的ZIPPO,可那时候我们的钱都用来买跟音乐有关的东西。

在一个天蓝得不真实的下午我逃课了。我终是违背自己不再逃课的规定,逃出教室。校园风光很好,我却早已丧失了美好。所有树木都已枯萎或者正在枯萎,但不败落,还有灿灿的红色和黄色,一树一树,一藤一藤,满是凄美的繁华。

你过得好不好,我问卖狗。

日子反反复复地继续,在分不清是春还是秋的季节。朝阳每天都是惨淡的,像我一样惨不忍睹。我进入不了学习的状态,整日坐在最后面的位置耗费着所剩不多的青春。我想我的青春应该是如火如荼竭尽全力的,而事实上它是衰弱不堪毫无知觉的。身体越来越萧条,精神越来越虚弱,关闭了自己,对抗泛滥的记忆,绝口不提。

就那样,凑合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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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他弹掉没有熄灭的烟头,说,之前想着见到你的时候要把种种不好都滴水不漏地告诉你,可真正你问我过得好不好的时候,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你呢,你好不好?

好。

我,一样吧。

好好疼惜自己,路还很长。回去吧,寝室楼要锁门了。

把脸仰向天空,这里离天空多么近。确定心里是安全的,即使是在高高的铁架上,即使头发飞散飘摇,和我一起坐在这里的,是卖狗。我知道我们过得都不好,然而现在我们坐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脱离了大地,我们是并肩一起的,那些不好就微不足道了。这高高在上的安全温暖自由,足以俯视所有细节堆积起来的痛苦。

谢谢你,JESSIE。

我看着卖狗穿洞的右耳,不再排列有金属环圈。我说,你还摇滚吗。

看着JESSIE,我不知道黑色镜框下面,隐藏着这样一双丰富的眼睛。JESSIE通过身体的缺陷把一切看得更加清楚,我却不能穿过绝望看到更广阔的天地。我开始想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东西蒙上了我的眼睛,让我什么都看不见。

他又点一支烟给我,说,起码不会像以前那样。不怎么摇了,太摇了站不稳。

花生,虽然不了解,但我知道你的内心就是我向往的样子,你做了我想做但不敢做的事情,你有坚持的勇气。但是勇气总是带着伤害,你的勇气伤害了你自己,你为了内心固守的世界勇往直前,却不懂得峰回路转。

嗯。

我一直以为世界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没想到并非如此。原来我看到的一直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我的右眼看不到别人能看到的东西,很多东西我都错过了,我自己却不知道。花生,如果你只用一只眼睛看,只从一个角度看,那你看到的永远只是狭小的视野。你要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去看去体会,就会发觉有些东西和你固定认为的不一样,心里坚守的世界也许是一个假象。

卖狗,你想念子恩吗。

他笑,没看出来吧。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小时候因为淘气被一只很大的狼狗追杀,吓得差点丢了魂魄,眼睛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出问题的。但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不正常。直到小学,上课时总是看不清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父亲带我到县城检查配眼镜,才发现我的右眼几乎没有视力。当时医生和父亲都问我,为什么以前不说,以前怎么不说眼睛看不见。我说我不知道啊,我以为别人也是这样的,跟我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

你说呢。

我诧异。看向他。随即又低头抽烟,不知该说什么。

想念是无能为力的事情。

花生,你知道吗,我只有左眼能看到东西,右眼视力很差,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冬天最深的时候,收到子恩的信,只是一个信封,她用鲜艳的红色在信封背面写着:我去看你,星期四。信封握在手里颤抖,我知道也许她不会来,可我微笑,我愿意相信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

我无话可说。沉默。不远处几个大学生在打球,篮球撞击篮板发出声响,听上去很空。

星期四,我穿上子恩送给我的短袖T恤,神采飞扬。我想要她看到我的时候心里欢喜。那天一直在下雪,很大的雪,棉花一样的雪团从天空掉落,柔软温和。去教室上课,在熟悉的课文朗读声中,我又回到了过去。也是这样的大雪这样的课桌椅,一抬头,就看到子恩站在教室门口,隔着玻璃窗眨着单薄的眼睛看我,我立刻向老师说谎请假,逃出教室跟着她走向漫天大雪。

没关系的,花生。他微微地笑。

在天地的苍茫间,洁白的孤岛乐园中,我们并肩而行。走过世间千年,走过人间冷暖,走到雪的尽头。那里飞旋流转着温暖的柳絮,漫散而飞,在我们漆黑的头发里轮回,带走所有的寒冷绝望。

JESSIE,抱歉。

子恩的确没有来。我并不难过。因为我始终愿意相信她的话并且承担所有后果。寒冷,等待,幻觉,信念。

晚自习后JESSIE和我来到隔壁大学,想在球场边的椅子上抽烟。雨已经彻底停歇,椅子是湿的,没办法坐下,我们并排蹲着。

黑夜我独自行走,走我们并肩而行的路,走向温暖的尽头。夜晚狂风四起,席卷着雪粒如同砂石一般击碎我的身体。赤裸着脖颈胳膊,迎风而走,呼吸痛裂,内心决绝。

湿透回到教室,JESSIE还隐藏在角落里流血不止。若不是想到他还在流血我就死在那水里了。最终他悄悄去缝针,走之前要我隐瞒真相。我默默收拾涂满他血液的纸巾,回想校外马路的那条水。

隔壁大学运动场中央,张开身体躺在那片完整的白色沙漠之中。视野中只有横向而飞的漫天雪粒,充斥在天地间,坚硬冰冷,将身体层层覆盖,直至僵硬如石。

冲出去给JESSIE买创可贴,天空以绝望的姿势发泄雨水,掩盖大地所有的悲哀。校门外的马路横着一道宽阔的水,间或有汽车飞驰而过,个个鲜艳生动。我看见我的身体被速度托起飞翔再沉重下落,从此和大地融为一体,雨水会洗刷一切情节,不留痕迹。

子恩,这是世界的尽头了。

我听到血液喷薄而出的声音。大颗大颗坠落的鲜血溅湿我的鞋子。伏下身喝了JESSIE的血,热的,味道清淡,这新鲜的美味佳肴镇静了我。一切归于无声无息。

子恩,我走到我们的山顶洞了。

然后就听到了隔壁教室里的吉他声,是熟悉至深的旋律,穿过身体直到心脏。伤口很轻易地发作,我的相亲相爱,我无能为力的想念,我的无法自救!在雨下得异常剧烈的晚自习土崩瓦解。急切用刀片划破手腕时被JESSIE看到,他不顾一切地抓住我按在皮肤上的刀片。

子恩,我们的相亲相爱还在。

晚饭时间我在安静的楼道蹀躞。还是随性了,没有去吃餐厅里恶心的饭菜,日复一日承担着随性而为的后果,是慢性自杀般的饥饿和寒冷。就这么在楼道反反复复地走,从教室前门到后门这段距离一共八十二块地砖,这么反复走反复数会感觉眩晕。

子恩,我绝口不提,是因为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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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恩,这萧萧飞雪在世界尽头能否化为暖絮漫天。

秋慢慢地加深。校园廊亭垂满的绿藤,开始变红,从一点点,一晕晕,一片片,到一整帘。一整帘火红的屏幔,直指人心,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只叫它“季节的一面墙”。一天早晨我告诉JESSIE说你每天都能看到季节的围墙。JESSIE说,我被紧紧地压在季节的砖石下面。

子恩,我冷。

JESSIE坚持给予我照顾。或许他把我当成了理想中的同类,因为惺惺相惜而主动照顾。和他一起的时候无话可说,我依旧独立思考,孤独从不间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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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他们一样,带着好奇。在我几次拒绝他们邀请我加入各种活动以后,他们依然热情地接近我,见我不去食堂,就天天把早餐放在我的课桌上。每次我都觉得尴尬,不愿也不知道怎样和陌生人接触。看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早餐,没有食欲。想起曾经有一个女孩,在桃花开放的时候,每天都摘一小朵放在我的桌角,送了整整一个花期给我。沉浸在花朵的气息里,即使饥饿眩晕也觉得静好喜悦。

我没有死,是JESSIE找到我。住院,身体治疗,安静,复学。

与同桌JESSIE有些接触。他诚恳地说他是只有一点小问题的问题少年。他总是幻想变成太空飞鼠,因为这个星球令他厌倦。他会主动从我书包里取烟。他说,你能有这么平静如水的表面真是不容易。我笑笑。他也笑。

JESSIE说,那天我用衣服包裹你,听不到你的呼吸,突然无比恐惧,当时我就对天发誓,如果你死了,这辈子我都不再相信青春无畏。

这些天我做的最多的,就是整日整日透过窗户看外面的天露出蓝色的空白,还有丝丝云彩流过,千丝万缕的都像在流向死亡,也像在流向遗忘,如同我也在遗忘过去,遗忘得面目全非,只剩下苍白的毫无血色的伤口,忘了是谁留下的了,它们不定期地发作,让我疼痛得无以复加。当用极不锋利的刀片锯破手指时,手指低叫着愉快颤抖,血的味道浓烈,让我知足品尝。

在医院里,我有一个漫长的梦。梦里,你来和我告别。我跪伏在你脚下,请求你把我带走。带我走吧,走出这无边无际的寒冬,我们一起看春暖花开,相亲相爱,一起在曾经的房子里等待我们的爱人。

每个人都努力学习,为高考和前途而勤奋,同时保持爱好,追求流行,是标准的十八九岁的状态。他们友好善良,真心真意地接纳插班生,热心地提供帮助。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明显地格格不入,始终不习惯,并且也无心融入。

你的眼泪滴在我的眼里,花生,我是多么不舍,这些年流连在你身边,看你成长,陪你在时间的河流里摆渡,我想要你坚强。青春的迷宫是你的心建立起来的,一开始你就没有给自己留出口,左右冲突,无法穿越。其实,只要你耐心地踏过一草一木,经过日沉月升,忍过流血愈合,迷宫就会逐渐消失。才发觉原来你的心是一片草原,广袤平坦,容得下任何风景。

一天七次站队,如同幼儿园的小朋友,排列着整齐的队伍集体行动。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个头还要随时站队,每次路过隔壁大学,都会被大学生注视。我走在队伍后面,的确感觉有些难堪。一个高大直爽的女孩大声说,以后我一定要告诉我儿子,你妈妈在快二十岁的时候还天天站七次队。同学们一哄而笑,却从来没有人向学校提出异议。

花生,人与人是有时日的,记忆终有大限,只能拾此弃彼,时间会消褪一切,生命里的爱人都会走远。爱人的爱不是你的桎梏,而是温暖你坚定生活下去的力量。花生,用爱人的爱建立起一个强大有力的内心,没有什么可以摧毁你。

另外惊叹的是学校制度。学校要求高三年级学生住校,集体行动的时候都需要以班级为单位站队。早晨起床站队去操场跑步,去食堂吃早餐,然后站队去教学楼上课,中途要站队做体操。中午站队去食堂吃午餐,午休,下午站队上课。晚餐也站队,过后上晚自习。最后站队回寝室楼睡觉。

我跪伏在你面前长久哭泣,积蓄的泪水倾泻而出,湿润你脚下的土地,生长出枯黄脆弱的罪恶之花。这是对爱的偏执浇灌出来的花朵,我执拗地捂紧爱,全心全意地呵护在内心狭小的天地里,不肯放生,直至爱得窒息,没有开放就迅速枯萎。

只要学校组织集体活动,全班同学就一起参加,积极热情,为了荣誉而共同努力。我心里有小小的惊叹,想起以前学校运动会,班级里没人愿意参加,只有班委迫不得已地上去充数,拿了名次也没人喝彩。毕业照只有十一人参加,许多人故意躲着不愿意集体留念。而这里的同学却团结协作,具有团队精神,以集体荣耀为荣。

花生,你看到了,爱只能存活在广阔的内心里,爱是手里的风筝,放开线,碧海蓝天。你愿意放手么。

这是一所正常的公立学校。我插班到高三年级最好的班级。班级氛围良好。课间休息,用录音机播放流行音乐,大家边做自己的事情边唱歌,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灿烂的笑,非常愉悦。有时候放舞曲,几个擅长街舞的孩子在教室后面的空地切磋舞技,其他人看着,鼓掌喝彩。

是,我愿意了。人与人是有时日的,爱不能成为牵绊爱人的绳索。

星期一我住进了高三年级最艰苦最规矩的寝室,和另外三个人住一间。她们来自农村,成绩优秀,为人善良但狭隘。寝室干净空荡如同太平间。这里的星期一并不繁忙紧张,没有我热爱的升旗仪式和厌恶的大扫除。我没有全心全意地去适应。手机彻底停掉,停留在这里,断绝了一切。

我已经知道你要离去了。某天我在夜晚的路灯下突然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任凭我怎么寻找,都觉得身后空虚。抱着膝盖蹲下来,感觉一直在体内流转的暗流停止了,聚集着撑裂一个出口,从心脏的地方汩汩流出,我知道,那是我身体里面的影子,逐渐流出体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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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影子远去了,住在影子里面我爱的人,从此再也不见。

我想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像昆德拉描述的特丽莎梦中的女人,死了还会笑还想小便,但的的确确已经死了。被烟头烫伤的地理书是我的引魂幡,下星期我就会住进已经垒好的坟墓,开始我死人的生活。

疼痛慢慢隐退,清空身体,只剩下毫无知觉。

两天没有睡觉感觉飘然。沉睡。接连不断的梦幻。醒来时天色开始黯淡,恬静燃烧的火苗让我全部寒冷。我想闻闻尸体烧焦的味道,就点燃了我烫过的头发,黑色的瀑布燃烧起来,照亮我苍白的脸和苍白的眼睛。

卖狗,我已经毫无知觉了,毫无知觉就是没有疼痛也没有欢乐。我已经准备好用一个干净空白的身体,迎接新的种子在里面生根发芽。

杯子碰得脆响,我大口喝下烈酒。那么多人把理想深深埋葬,走上了平静的道路。平静是所有人的自然归属,可人都不能穿过起伏的山峦看到路尽头的美好夕阳,必须通过惊涛骇浪穿山越岭,才能拨云见日,领悟平静的意义。

给卖狗一只苹果,他吃掉一半,离开前将另一半埋在土里,他说,让它代替我们发芽,它会活下去,长出三只丰满的果子。

周末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她极其疯狂地唱歌跳舞,气氛甚是热烈,所有人都喝得烂醉。整个夜晚都在庆祝欢乐。她说,花生,我要嫁人了,以后会成为一个男人的附属品,贤妻良母,相夫教子。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走着走着就没有力气为曾经的理想去奋斗了,只能另找一条平凡安稳的路。来,让我们为了放弃的理想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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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再次失眠。凌晨四点我边小便边猛烈地喝自来水,这水来自寒冷的管道,喝下去骨头瑟瑟发抖。早晨困得路都走不稳,打车赶到学校,迟到了大半节课。在楼梯口遇到班主任,她说别慌,进去上课。她的和蔼让我安心。

又一次季节轮回过去了。

秋天的天空如此清净,蓝得让人心悸。我呼吸着这样的自由,夹在人群中,恍若回到了美好的初中时代。可我的年轻早已支离破碎,再也拼凑不起来。还有那些多愁善感,那些小时候的秘密,那些遗落的诗句,早已灰飞烟灭,被风吹得神形破散。

春天了。在冬的坟墓里生长出来的春天,天生就带着残艳凄绝的气质。

下课后我背着书包准备回家。英语老师说没事儿就不要提前回去了,留下来自习吧。他的好意使我非常犹豫。最终我还是走了。他不知道我坐在最后一排听不懂老师说的每一个字的感觉。

JESSIE给了我二十颗安定,它们个个纯洁甜蜜,足以让我毫无知觉地脱离,慢慢死去。JESSIE说,吞掉一百颗药粒躺在医院洗胃时,真能看到灵魂飞出身体,伏在天花板上与你对视。

待了一天我就迷惑了,不清楚自己来这里做什么。用一年的时间是做弥补还是消耗。这里的秩序和友好和文明让我紧张。它们在时刻提醒我过去的混乱和愤怒和黑暗。教室里没有我想要背会的《中学生行为规范准则》,只有大把大把的阳光射得我欲盖弥彰。

我信了。

我毫无想法地走进教室,进去后没有看任何人的眼睛就直接坐到最后一排的位置。讲台上愣着的是原来学校因为婚外情败露而离职的老师。我知道他有不安,一个蓄意隐瞒自己过去的人,遇到知情者,会是这样。我想他不该这样,任何是非标准都没有资格去评判爱情。

最想念卖狗的时候我跑往那片土地,挖出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的半只苹果,就着冰与雪、泥与土吃下整块溃觞,吃得我唇齿俱裂。当血腥弥漫喉咙的时候,我想我应该活下去,去勇敢,去长大,去寻求。现在三只人的种子保存在我的身体里面,我们干净无欲的爱情奔突在我的血液里,它指引我,活下去,寻求知觉,经历悲喜,一直一直。

我是和一场秋雨一起来到这里的。我记得那场雨,短促得像在结束,而非开始。

最后,JESSIE也走了。他和许多人一样,在我的生命里一闪而过,不着痕迹,奔赴各自的向往。我转过头,看到角落里空着的课桌椅,已经有阳光爬在上面,安详地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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