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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伊拉克战争,非典型肺炎,第一次高考模拟考试。
考场上我毫无知觉地完成各种题目。阳光散在课桌上灿烂一片。这让我产生幻想,于是我开始用奢华壮丽的语言歌颂起春天来。之后不小心睡着了,被监考老师叫醒,我生气地交了试卷企图继续睡,却再也无法睡着。
考场内外都很安静,再也没有人被允许放出去大声叫喊了。而我怀念那些嚎叫,怀念听到考场外面有人用古怪的声音叫我的名字让我快点出去。我也遗憾自己始终没有学会大声喊叫。我怀念第一次作弊时颤抖的手指,怀念交白卷时无畏的心情,怀念留在试卷背面的小诗歌。我的人生也随着学业中百十场考试由循规蹈矩变得肆无忌惮。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或造就了我,使我成为一个打满人造烙印的极不成功的人造品。
这就是高考以具体的形式摆在我们眼前,原来它并非只是一个时间流逝的标志,还包含着意味,它能意味结果意味出路意味回报。而我们就是玻璃罩里的苍蝇,前途光明,无路可走。
下午考完最后的文综,又一场春雪已经溢出了天地,湿润了废旧的楼房,湿润了球场的枯草,湿润了冬眠的小虫。我张开翅膀飞向外面,站在足球场中央背着手侧脸仰视飞扑而来的雪粒,这个傲慢的姿势来自于想像中的场景。头发湿润的时候就疾速跑到球场外沿,坐下来沉静地模仿一截枯灰畸形的树桩。这些行为被外班一位二十四岁高龄的补习生看到,他愣了一下走到我面前说早上好,花生。我抬起头回答早上好。
起身回到教室,电视正在直播晚六点的新闻。战争的消息很热烈。我不合时宜地想起“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诗句来。
大家都在谈论SARS和SARS带来的恐慌。学校已经禁止我们离校回家,这个尚未沾染病毒的校园是最安全的地方。直到初中部一个男生出现SARS症状的消息传出,高三年级出现了比卖狗批判大会时更为亢奋的场面。人们奔走相告拥抱祝福,共同祈祷那个男生将被确诊为非典患者,举着机枪的武警立刻封锁整个学校。每天都有卡车运来食物和生活用品让我们衣食无忧。隔离一直要持续到六月底,因此我们只能为不能参加高考而深表遗憾。
这是多么无懈可击的理想,多么无可比拟的欢乐。我终于明白,在高考面前,死亡也无法让我们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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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很快地融化无痕迹,温暖逐渐扩散。
教学楼楼道的尽头,杨树已经长好了褐色的芽苞,满枝满条,站在隧道口轻轻抖动。这盛大的生动逼得我睁不开眼睛。是子恩带我来看的,我沉没于教学楼如潮的声景中,无心融入,低头而过。却不知这僻静的角落,还有这样一场生动震惊我的内心。子恩说,昨天无意间走到这里,抬头看到这番繁盛,一下子流下了眼泪,我想,是我们在隐暗中待得太久了,这灿烂打动了我们。
晚自习后子恩和我送卖狗回男生公寓楼,卖狗欢喜着一路招摇,边走边唱。一路上夜风流畅,月朗星稀,我们相互为伴,被美好的夜色灌醉,摇摇晃晃地走走停停。觉得能有相知相通的人走在身旁,是莫大的知足喜悦,无论以后的道路怎样形单影只,只要回想起此时此景,就不觉得人生无趣。
看着卖狗进去后子恩和我离去,到公寓楼再各归各室。这样三只人都不会独自走完寂寥的路。孤独已经是注定的了,为什么不让这孤独相互依靠,或者还可以获得些许温暖。此后,子恩和我每晚都会送卖狗回去,持续到毕业离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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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天气已然温暖。
教室里逃课的人数明显上升,班主任频繁请假无暇顾班,学校也不过分压制这个最烂的班级。比多数人更为严重,我浮躁得无法完整地上完一节课。
初中部男生的非典事件终是虚惊一场,大家没有如愿以偿被隔离。教育局来审核私立学校教育成果,因此整个学校都处于不正常的虚假状态,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正常。
脚下的土地和远处的群山绿了,一抹一抹的浅绿。我对卖狗子恩说,这样好的天气是不适合待在教室里的,不能浪费这美好。他们不谋而合地笑。来到荒废区一座旧礼堂,它的风格特别。三层尖顶式礼堂,像是遥远地方的教堂,就这么突兀地停在一个不适宜的地方,门窗都被泥土填堵,里面的情况无人知晓。
整个下午,我们并排坐在台基上不说一句话。内里的压抑混乱影响到语言表达,常常欲言又止,没有办法沟通。倾诉是罪恶的,喋喋不休只能让我们的混乱叠加在一起,更加杂乱无序。
礼堂前面有一大片开阔的水泥地,平静得像寂寞的海,有偶尔的碎石子装饰成小小的岛。海的对面是树,树的对面是围墙,围墙外面有无尽的天地,全部自由。我坐在从不起伏的大海边,轻轻睡着。
卖狗爬上对面的围墙。那是一面刚刚修补起来的虚弱的墙。他蹲在上面开始耐心地拆起围墙,把拆下的砖头一块块抛下去。拆到只剩三分之一的部分时,卖狗跳了下来,然后猛然推倒了一大片,尘土迅速弥漫到他的墨绿衬衣和棉布裤子上。他跨过不足半米高的残垣,背对着子恩和我看外面的天空。卖狗试图打开一道心中的出口,然后毫不犹豫地跨越。
活动课这里偶尔有人路过,对着断墙惊讶。象征着束缚障碍的围墙已经毁灭,渴望的自由就在眼前,徘徊犹豫怀疑恐惧,没有人从容地跨出去。形式的围墙倒塌了,心中的围墙坚固如铁。不可企及的东西突然无条件地放在面前时,敢要的人不多。可是我们,必须勇敢地跨越心中的围墙,才能找到出口,迈进一片广阔的天地。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心照不宣。
晚饭的时候去了大食堂,饥饿拥挤的人群,肮脏油腻的食物让我们很慌张。坐在离大门最近的桌子吃下一碗又一碗汤卤变味的面条,一心一意,大口吞食,不知谁会先吐。这就像坐在垃圾堆里吃屎一样,卖狗,子恩。
饭后躺在乒乓球水泥台上把眼睛放在天空上,这里的天空和泥土一样干净。这就像躺在停尸台上把灵魂释放去天堂一样。卖狗,子恩,你们的眼睛游弋到哪儿了,我找不到我的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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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体检。
高三年级集中乘校车前往市医院,车上很拥挤,我坐在后面被尘土包裹着。中途一个光明的人挤过来对我讲前途光明未来壮美的话,我不知如何附和。想起我种的中国玫瑰,花盆里总有鲜绿的杂草冒出,拔出来会意外它们竟有如此努力扩散的网状根须。后来我就逐渐听不清他说的话了,只看见尘土飞扬。
SARS正在吞噬鲜活的生命。整座城市已经成为一个容器,盛着戴口罩的人们,消毒水,恐慌,生离死别。
给我抽血的医生是个没有表情的人。我胳膊上的大血管怕疼躲藏起来,只得从手腕处的血管抽,我忍耐着疼痛反复收放手指却几乎流不出血,直到医生失去耐性让我先让开等到最后再抽。我站在一边直直地看那些排列整齐的玻璃试管,里面都盛着浓稠血液。胸口涌上强烈的呕吐感,身体无可遏制地发抖。
我冲出房间,在混乱的景象中奔跑。我的室友抓到我,说,他们在医院外面。我跑到外面就真的找到了他们。卖狗递给我一个袋子,用眼神镇定我,然后蹲下来把我松散的鞋带系好。袋子里是几只鲜艳的橙子,从医院门口的水果店买的,是亲友探望病人的礼品。
我不是病人,我只是很紧张。
乘校车返校的路途,子恩坐在我旁边,一路沉默。天空阴霾灰暗,压抑得心脏沉重。还是要回去,回到牢笼中继续被时间凌迟。子恩一直看向窗外,突然转过头看着我,她的脸更加苍白,说,我真想现在就跳下去。我抓紧她的手阻挡她即将来临的发抖。她的手指冰凉。我不能说话,我知道我一开口我们就会一起跳下去,一起飞越疯人院,逃进茫茫的原始的丛林之中。
忍耐,我们必须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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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高考模拟考试,数学刚刚考完的那个上午学校突然通知放假两周,所有师生必须立刻离校。再次听到沸腾的兴奋与恐慌,人们从教学楼涌出,回到寝室快速收拾东西,如同一泻而出的泥石流引发的微级地震。背着背包的人们又涌向横七竖八停放的校车,逃荒一样地积极。终于被允许回家,SARS带来的长假。
父母接到我,母亲高兴地说你回来了,我也高兴地说我回来了。大街上安静了许多,热闹过后的空洞令人难以适从。我们找到为数不多的还在营业的一家餐厅吃午饭,平时训练有素的服务小姐也只剩下懒洋洋的微笑。父母严肃叮嘱我一定不要走出家门。
我还是出去了,去音像店买CD,去广场看大红大绿的春天的风筝,去妇幼医院看表嫂前一天生下的女婴。看着她我没有被新生命震撼的激动,有人在新生,有人在死亡,我不知道该为哪个悲哀或庆祝。
后来街上有雨了,还有雨伞和雨衣,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吧,我很久没有用过雨伞和雨衣了,没有准备的人,容易被袭击。在十字路口等待通行的时候我这么想着,想着想着就错过了绿灯,只好又等下一次。
意外地遇到朋友LZ,他反复读过多次初中,现在还在一所私立学校读初三,是个温顺的人,丝毫没有纨绔子弟的恶劣习性,我们一起走着回去。LZ自然地说,我快要二十岁了,六月毕业后就会升上本校的高中部继续读书。他并不流露内里的悲喜。我不说话,专注走路。
快到家时,雨已经停止。LZ从包里拿出一本书,说,送给你。我翻了一页,最后下定决心对他说,LZ,做适合自己的事。说完就转身回家。我不想沾染LZ的心情,二十岁还在读初三的心情,用大好年华重复单调生活直至把自己耗干殆尽的心情。
不久学校又电话通知高三年级回校补课,自愿选择去或者不去,若去,必须签署一份证明,如有不测校方概不负责。母亲坚持不让我去,我犹豫着。
我还是无处可去,整日整夜待在床上,不死不活。我喜欢床,它是孕育梦幻的地方,是死亡时的地方,当然我也不介意死在街上。我把铅笔、棉袜、信件、CD散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活着。太阳落下的时候就停止一切,只安静地等待天黑,许多时候等得那样专注以至忘记开那盏橘黄的灯。
课本彻底弃之不理,这样做的后果我了然于心,明知结果悲惨仍无动于衷,逆来顺受一切安排。我想这就是麻木了吧。
无论做出学习的动作是用来蒙蔽家长抑或自己,多数人还是返校了。卖狗在电话里讲述学校的情况,子恩没有返校也无音讯。卖狗说你们快点来吧我真的不行了,快点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个地方,我喘不上气我快死了。我想安慰他却不知怎样安慰,播放《Knock on Heaven's Door》给他听,他说我在化学课上梦到你们了,你和子恩都在试管里,睁着眼睛睡觉。
晚上子恩打来电话,我系好领带,在小衬衣外面套一件深色薄外衣便出了门。我坐到她对面时她已经喝醉,想必已经在此坐了很久。她的衣着刚好和我相似,皮肤依然苍白。见了我并不说话,拿起火柴要为我点烟,我说,不抽。她又放下。酒吧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子恩给我要了杯墨西哥日出后继续喝面前的啤酒,我见她喝得迅猛,便说,我去唱支歌吧,很久没唱歌了。跳下来脱掉外衣。子恩拉住我,花生,坐上来。
我重新坐下,子恩给我点了一根烟。淡薄的眼睛直直地看住我,说,花生,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每天夜里都睡不着,躺着躺着就觉得呼吸困难。每天看到那么多人,那么多张脸,脑子就紧绷着疼痛。到处竖立着牢笼,必须和你们在一起才安全,尽管我们都被锁在一处。我想我们需要找个全新的地方去医治混乱,对一切视而不见,只一心一意修筑我们安静的围墙。
我的手指轻微颤抖了一下,一截烟灰落在吧台上。子恩没有察觉,继续喝酒,无意打翻了一只空瓶,滚落在地,在激烈的电子音乐中,发不出声音。
到处都是牢笼,逃到哪儿都逃不出被控制的命运。我想我们都生病了。这个疯人院的医治原则就是每天都询问病人,你有病吗,病人说没有,那么继续加大用药剂量,加强治疗强度。过段时间再问病人,你有病吗,这个时候病人已经弄不清自己有没有病,就小心翼翼不敢回答,于是再治疗。直到最后问,你有病吗,病人立即表情坚定深信不疑地回答,我有病我有病,我真的有病。那么治疗就成功了,可以出院了,一个相信自己有病的人毕业流入社会了。
而我们必须自我医治,否则还没有出院就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
子恩和我直到酒吧打烊才离开。外面夜色清凉,所有景物都线条分明,街上空无行人,悬在两座高楼间的月亮,摇摇欲坠。子恩剧烈呕吐,酒液从嘴巴和鼻子里冒出,我的胃也在龙舌兰和盐的作用下起伏翻腾。折腾了一会儿安静下来,我们坐在酒吧门口的台阶上寒冷发抖,抽完最后一支烟。
送子恩回去后我再回家,已经是凌晨两点。进门就是母亲劈头盖脸的愤怒。我低头走进卧室锁上门将她的斥责拒之门外。甩掉外套,在黑暗的房间反复走,像苍蝇一样烦躁地撞来撞去,且重重呼吸。猛地拉开门,说,妈,我要回学校。母亲坐在沙发上,沉默。妈,我要回学校。又是沉默。我回到房间打开灯,开始收拾要带去学校的东西,衣服和零七碎八的杂物。收拾好了又出去说,妈,我要回学校。长久的沉默。
清晨母亲走进我的房间说,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去学校,一定要天天测量体温。我躺在被子里心酸不已,为什么总是不能好好善待自己必定要担待的人。亲情总是夹带着不经意的伤害。妈妈如果你的孩子离开你,你是否会伤心欲绝,是否会想起曾经同样的离开。妈妈,我是该死的坏孩子,好孩子是不会主动离开妈妈的。你送走了好孩子把坏孩子养在了身边。请你原谅你的坏孩子,她已经走投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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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真的返校了,走得匆忙。
途中父亲说起某所大学,希望能通过我的努力以及一些关系去那里就读。我说不的时候很担心他会把我踹出车外,但他没有,因为他没听懂我的意思。我已经下定决心,哪怕代价再沉重,也再不跨进任何一所学校。这些年的煎熬足够了,每时每刻的厌恶让我一步步地走向绝望,只有反抗才能带来希望,反抗本身就是希望。父亲又耐心地解释那所学校的好,我低着头无话可说。他还是把车开得飞快,我不害怕,因为他是父亲。
到校后我被隔离在大门外测量体温,父亲一直看着我。直到我被允许进入学校他才把背包拿给我,微笑,点头,离去。我站在大门里看着他远去,想我们真的是太久没有交流了,我们已经离得太远了,我从未向他说出过我的疑问以及成长带来的内心变化,没有流露过我隐隐约约动向不明的埋怨,我也没有办法告诉他我现在的想法,最终一切成为事实暴露眼前的时候,我和他,我和母亲,都将怎样面对。
烦琐的报到登记后,进了校门。整个学校只有高三年级的师生,在疾病死亡的夹缝中准备高考。校园的树果然绿得不同凡响,还有公寓楼前盛放的十字丁香,也是灿烂。
无心顾及,加快脚步直接穿过校园,卖狗和子恩已经等在围墙下面。子恩刚到校不久,和卖狗坐在草地上抽烟,饱满的双肩包堆在脚下。我走过去说,我这儿没问题,你们呢。卖狗丢掉烟头,说,顺利。他站起来拍打干净裤子上的尘土,利落地爬上围墙,骑坐在上面,把子恩拉上去,送到围墙的另一面。我把三个背包举给他,他迅速地接过扔到子恩那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我们心爱的吉他,伏下身体探给子恩。这是我们唯一携带的一把木琴。等我最后一个翻墙出去,我们就踏上了自由之路。
田野两旁的树木都绿了,身处自然当中明确地感受到色彩和水分和力量的奇妙。走在初夏的山野田地,心里一片空白。绕了很大一圈才走到小公路上。当我们背上简单的行李最后一次奔跑在这条小公路上,跑进渐绿渐暖的崭新夏天,断绝了所有联系,不回头地把一切丢在后面的荒废疯人院的时候,心跳得异常强烈。
没跑多远上天就派来了助我们一臂之力的出租车,我们搭车直奔最近的县城长途站。在长途站经过简单的体温测试,我们坐上了一辆破烂不堪的客车,奔赴南边的一个小城市。
车子只走了一小段高速公路,其他时候都在二级路或者更烂的路上颠簸,可能为了绕过检查站。我们在最后一排横躺竖卧,保持了七个小时的兴奋,卖狗和子恩塞着耳机摇头晃脑地听音乐,我吃着薯片看杂志。一会儿又讨论今后的生计,先找个旅馆住下,然后租个房子,买生活用品包括厨具,节约用钱,找工作,等非典过去卖狗就可以去酒吧干。我向往东奔西跑就干脆去做导游,至于怎么才能做导游还需要上网查资料。子恩对什么都没兴趣什么都不想做,那就留在家里搞搞后勤,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这是最底线,即使她对做家务厌恶至极。
我们把所有的钱都交给卖狗分配。他能控制花钱欲,让这点钱花得更久更有用,最重要的是限制子恩和我胡乱花钱。子恩交出钱包的时候担忧地问,以后是不是买瓶可口可乐也要问你要钱。卖狗一把抓过钱包狠狠地瞪她,喝什么可乐,还可口,以后只能喝水。
我没心没肺地仰头大笑起来。
晚上九点左右我们在黑漆漆的小城找到一家家庭旅馆。小城全城停电一片黑暗,完全没有概念晕头转向地任出租车把我们载到一所医专附近。下了车发现行人稀少,小店铺都关了门,连问路的人都找不到。终于寻到一家独门独户二层楼的小旅馆,老板娘以为我们是医专的学生,没有登记证件,收了押金就打着手电筒带我们上楼。我们跟着奄奄一息的光亮摸索着爬上铁楼梯,有些偷偷摸摸的感觉。
点上几支蜡烛,开窗通风。房间很小,中间放着一张双人床。卖狗从包里拿出床单铺上。子恩伏在床上休息。卖狗和我把东西从包里拿出来,却发现没有地方放,就又放回包里,只把几包烟和水放在小床头柜上。非常饿。老板娘送来开水,我们就铺了报纸坐在水泥地上泡方便面,就着零食一起吃,庆祝三个人私奔成功。
吃饱喝足。卖狗说,这烛光晚餐有点凄凉。
子恩和我笑。
卖狗把三根烟夹在嘴唇间一起点燃,分给我们,说,不知道学校有没有通知家长我们不见了。
子恩别过脸,淡薄地说,那又怎样。
别想那些事情了,洗洗睡。我开始收拾乱七八糟的垃圾。
关窗锁门。洗漱完毕我们一起睡觉了。始终没有来电。棉被很小又有异味,我没有盖。夹在中间的子恩睡得很好,她终于可以安详地睡着,不再慌张。夜里卖狗起来绕到床的另一边,把他的外套盖在我身上,然后坐在床头柜上抽烟。我醒了,却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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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们并没有按照计划出去找房子找工作。除了去便利店买食物和必需的生活用品,就再没走出过房间的门。整日拉紧窗帘窝在房间里看电视听音乐。迷茫再一次铺天盖地地袭来,兴奋荡然无存。内心是无边无际的空白,压抑恐惧烦躁都被一块白布掩盖起来,并且把表面铺得平平整整。看似平静,其实下面都是虚空的,任何碰触都能让空架起来的内心坍塌。
我们开始喝酒,用酒精炙烤平静的身体和汹涌的灵魂。有些东西不对了,我们不能说,前后左右都无路可走。在房间里用电炉子做火锅吃,我们隔着火红的肉山沸腾的汤海,胡言乱语,对着彼此肢解自己。反反复复地呕吐,摔倒,膝盖上的青紫色从未褪掉。
喝醉了就躺在地面上,放松身体,只有靠近大地和酒精的时候才是清醒快乐的。交换几乎忘光的小时候的秘密,在烟雾里看到过去,耻笑谁爱慕谁,把无关紧要的谁统统说出来。喝酒,喝酒,没出息的眼泪是我们喝不完的烈酒;唱歌,唱歌,整夜哀歌是我们叙述不尽的青春。
每晚都需要酒精和温暖的怀抱才能入睡。把酒喝光再把绝望倒进瓶子里,把它放在身边一起睡觉。横倒竖歪是最好的睡觉姿势,彻底打开自己,不再缩起身体发抖。不管外面的日日夜夜,这个房间里的时间是混乱的,白天黑夜没有分别,积蓄着所有的情绪酒精温暖痛苦。我们在这小小的天地里暗无天日醉生梦死。
某天夜里醒来,水泥地硌得骨头哆嗦,头疼欲裂。身边布满残剩的食物垃圾和酒瓶,子恩躺在旁边,头发散在脸上,卖狗不知睡在床上还是卫生间的浴缸里。眼睛酸涩,身体难以动弹,一阵阵的眩晕。转头看到窗台上的几枝非洲菊,朴实鲜活,是卖狗带回来养在酒瓶里的。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投进房间,照耀一小片洁白。你抱膝坐在我身旁,看着我,等待我醒来。月光从你光滑的皮肤上掠过,影子投在我手心。我轻轻握起手心,对着你微笑,谢谢你来看我。我们跳支舞吧,在这凌乱的荡漾着酒味儿的舞台上。仿佛我们从来没有一起跳过舞,总是我看着你跳舞,每次都带着感情观看,从你的身体一直看到你的心里。
悲伤占据了我的心,我把脸贴进你的脖颈,再次用力把你的温暖呼吸进身体里。你早已高过了我的头顶,我却依然喜欢抚摸你柔软的头发。我们在卖狗和子恩的梦境之外轻轻移动脚步,我僵硬的舞步踢到了垃圾,酒瓶翻滚出突兀寂寞的声音。不要担心,他们总是舍不得醒来,因为没有比现实更沉重的梦境。
我从来不把他们从梦中叫醒,不忍心看到他们醒来时悲伤无望的表情,我希望他们一直睡一直睡,睡到忘记现实,回到用四只脚走路的相亲相爱的世界里不再出来。你去过那个地方么?那里有我梦中的房子,如果你去过了,请你带我回去,因为我找不到路了。我们都迷路了。青春是一座没有方向的迷宫,里面困着太多失魂落魄的人。
都说人心难测,最难看清的就是人心。可是当一颗心毫无保留地端在眼前,能够从里到外看得一清二楚,却又反而不知如何面对沾着灰烬的血淋淋的赤裸。不能用双手抚慰,不能用棉被包裹,只能用自己的鲜血去淋漓洗涤。流血会疼痛,当你们把心交给我的时候,我就痛不欲生。
我怀抱着你们脆弱的心脏,四处寻找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可总是找不到。时间推移,我们逐渐彼此粘连血肉模糊,当我已经放不下的时候,命运却把我绊倒,生硬地把我和你们隔离,我捂紧伤口却止不住如同血液般汹涌喷薄的记忆。我知道总有一天卖狗和子恩会像你一样离开我,像你一样带走我所有的热情与希望,让我年纪轻轻就怀着一颗衰老的心,苍白地在时间里孤独煎熬。在他们还在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心灰意冷,充满恐惧。我是这样地痛恨记忆,痛恨离别,更痛恨恐惧。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起过我恐惧的根源,恐惧不是天生的。我反而相信人都是携带着充沛的勇气来到世界上的。每一个干净的人都是无畏无惧的,因为心里有了污点和黑暗,才会恐惧。那时候我天天看着妈妈被产后忧郁症折磨着,躺在床上不吃不睡,一心一意地想念她夭折了的孩子。眼泪顺着美丽枯萎的脸庞流下,绵延不绝,像悲伤的河流四处蜿蜒。逐渐淹没房间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缕空气,也淹没了房间里的我。我禁溺在忧郁的迷雾里,抱紧浣熊缩在角落里发抖。
恐惧就在这个时候产生,一片一片,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颤抖,弥漫到每一根血管里,随着血液奔流在身体里,无限扩展,从眼睛和头发散发出来,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回旋。
母亲流着眼泪充满柔情地看着我,她已经不能抱我,她的怀抱已经空虚得容不下任何人,她把大把大把白色的药片塞进嘴里,始终没有对我说一句话。我被恐惧包裹着无法动弹,不能上前制止。一个白衣服女人坐在头顶的吊灯上微笑,我看着她,知道她在等待带走母亲。直到父亲赶来制止,她依然在头顶微笑,她的笑容那么美丽迷人,我就第一次见到了恐惧的具体模样。
这是来自幼年的记忆,是刻在身上的烙印,没有随着时间的自然规律丢失。我坚信这段四岁孩子的完整记忆没有被歪曲过,没有掺杂幻觉。始终清晰,如同每个夜晚的梦境。
我被送到外婆家寄养了一年。浣熊从来没有离开过身边,那是母亲送给我的玩具,我抱着它想像有一天母亲会用这样的姿势抱抱我。后来母亲真的能够抱我了,她美丽的脸重新绽放出温柔的笑容,她紧紧地抱着我,眼里全是雾水。在她的怀抱里我却觉得别扭生疏。原来我已经不能接受突如其来的怀抱了,习惯了拒绝任何人的怀抱。
然后我就见到了你,父母领养回来的孩子。手放在肚子前的口袋里,站得笔直,安安静静,不和任何人讲话,却在见到我的那一刻给了我一个柔美的笑容,然后就紧紧跟着我,如同一抹影子。
有了形影不离的玩伴,我欣喜至极。虽然你言语甚少,却陪伴我走过童年的每一个角落。我们都不肯去幼儿园,在入学的第一天就哭得抽搐过去,于是被自由自在地放任着,两个孩子搭建起来的童年是最好的天堂。
父母带你去很多医院,因为你的沉默。每次去也会带上我,你只肯对我一个人说几句简单的话。医生始终找不出你不肯开口的原因。父母的叹息越来越重。可我知道,你的身体才是你的语言,是你与世界沟通的唯一方式。
你会跳舞,能舞出只看过一次的动作,这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是你对语言的诠释。我们常常跑到少年宫,伏在窗户上看里面镜子里的舞蹈,然后你就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在卧室的镜子前,在洒满阳光的下午的木地板上,在青草地的木马旁边,你跳给我看。你跳得越来越准确越来越优美,我惊喜地跺着脚为你拍手喝彩。我知道少年宫里面穿着白纱裙的都是稚嫩的丑小鸭,你才是真正的白天鹅,总有一天会从湖面上振翅飞起,带出一片闪亮的水花。
我带着会跳舞的影子四处游窜。主动远离其他孩子,因为我得保护你,疼爱你。对你的疼爱是本能,无可厚非,愿意倾其所有把一切都给你。共享父母的宠爱,拉着手入睡,做简单的游戏,背靠背看着云彩发呆,一起抵挡孤独。天堂里只要我们两个人就足够了。
直到你拖着受伤的翅膀被送走,我的天堂轰然坍塌。我一个人面对断墙残壁不知所措,除了哭泣就是哭泣,变成一个看似伤感的小女孩儿。有人对父母赞叹说我像一个小小的忧郁诗人,却不知我真的在用单薄颤抖的小生命谱写悲伤之诗。
你真的没有怨恨父母么,连他们让我们彼此分开都没有怨恨么。你总是对我笑,轻轻摇头。这些年我对父母的抗拒来自隐约不明的埋怨,却没有认真地分析过究竟为何埋怨。是他们不负责的决定改变了你我的人生轨迹,还是拆去了我们用童真建立起来的天堂。我总是在躲避这些问题,用坚硬的土壤掩埋起来不去挖掘。这个土丘堆积在心里沉重至极。
月亮不见了,你的影子越来越淡。这支舞跳得真是漫长,我感到疲倦。你俯下身体像月光一样亲吻我的额头,我的心里充满了宁静,我想我可以安心地睡去。
再见。我们还会见面是么。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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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奔的第五天,我们山穷水尽了。我们的钱大部分化成了酒,酒化成了左右我们悲喜无常的情绪。所以说钱是万能的,连情绪都可以买卖。
卖狗说,咱们利用父母的钱私奔,丢下伤心欲绝的父母,过着这种酒肉无度的生活,真应该用剩下的几十块钱买三根绳索上吊去。花生你最后一个吊,把遗书写好,最重要的是把联系地址和电话写清楚,省得家长和学校满世界找咱们。上吊理由写上畏罪自杀。
子恩立刻说,上吊我也要吊死在学校门口,让那个大监狱再没机会毒害他人。
我苦笑。
白天卖狗背着吉他出去很长时间。子恩和我在房间里昏睡。中午我醒过来一次,打开电视看有没有关于我们的寻人启事。随着私奔时间的延长,我们有些疑神疑鬼,最近都会把房间的门锁死。总担心父母学校顺着线索来抓我们,或者他们早已报案,警察已经开始搜寻我们,我们成了带着案底的逃犯。最难过的是想到父母,我们的失踪会让他们失去理智。妈妈们一定都崩溃了,天天寻死觅活地向学校要人,蓬头散发拿着菜刀分别堵在董事长办公室和校长室门口,见人杀人遇鬼弑鬼。
晚上卖狗回来,脸上是一贯的毫无表情。觉得饥饿。子恩不愿意起床,卖狗和我出去买晚饭。我们向旅馆老板娘借了自行车,去附近医专食堂买饭。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我们在充满油烟味空荡荡的食堂等待炒菜。
白天你去找工作了?我问卖狗。
嗯。
没有结果么?
是。
怎么?
这个小城酒吧少得可怜,几个小酒吧根本不需要乐手。卖狗简单地解释。
事实上过了很多年后,我们都有了稳定的工作和安定的生活,能够坦然地轻描淡写地回忆青春的时候,卖狗才告诉我那天的事情。他去了小城酒吧比较集中的地方,大部分都关了门,只有三四间还在营业,而且非典时期生意惨淡。他每一间都进去了,打听能不能得到一份乐手的工作。但那些小酒吧基本没有演出,根本不需要乐手。只有一间相对最大的,刚好老板在,让他弹唱了几首,并且中意他朴实的风格,认为适合唱些校园民谣,约好下周一晚上就可以来,每天自弹自唱演两场。
可是他满怀欣喜还没走出那条街,就被几个长头发的流氓逼至墙角,威胁恐吓,甚至踢他的肚子,用木棍打他的头,让他不准来抢他们的饭碗。卖狗说,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为什么大众主流都认为玩摇滚的都是流氓,因为的确太多的流氓都在借摇滚之名混淆视听,或者太多的摇民本身就充当着流氓的角色,并且扮演得很好很到位。
饭菜打包好了,我们拎着热腾腾的塑料袋走出食堂。外面下起了细细的雨,卖狗推着自行车,说,花生,我们走一走吧。
周末的校园安静温和,小路上只有树影轻轻移动。细雨带来了清新的空气,夜晚线条分明非常干净。我们慢慢地走着。
花生,我很内疚。原本以为离开那个地方我们就可以幸福地生活,以为尽管困难重重但通过努力我可以养活你们,以为私奔是很美好的。可事实上我什么都做不了。卖狗看着地面说。
我们什么都没准备好就带着迷茫出来了,私奔是为了逃避,我们都被青春的痛苦冲昏了头脑,不负责任不顾后果不知悔改。
不要难过,卖狗,我始终相信,有一天我们不再脆弱变得强大的时候,你会养活我们,我们都会彼此赡养。
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脆弱无能。我很惭愧,我拖你们的后腿了,我想父母了。一想到他们现在不知是死是活,我就痛恨自己,我想得到他们的消息。花生,我很想知道他们怎么样了,仅仅知道就好。也许我不想退缩,我还想继续往前走看看,苦和累算不了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卖狗。我想我们还是回去吧,逃避不是办法,逃到哪儿都是一样的,痛苦和迷茫如影随形,永远摆脱不掉。年少气盛的倔强是一文不值的,却是无可抵挡的勇气力量。若不是山穷水尽,担忧父母,我想我们依然不会回头,依然任性地四处游走,不顾一切地摆脱现实。
就这样回去真是不甘,可除了回去我们似乎无路可走。回去后必须承担后果,你准备好了么,花生。
嗯,应该承担的。只是我不知道回去后的日子我们该怎么过,怎样面对像细菌一样滋生繁衍的混乱。难道这真是一次没有意义的私奔。
这是一次对幻想的实践,对勇气的跨越。花生,怎么和子恩说。
子恩的想法会和我们一样的。可是卖狗,我们没有回程的路费了。
我们还剩有一些方便面,房子也可以再住两天。明天我再出去,看有没有体力活做,赚够路费我们就回去。
我听了心里难过,我知道我们谁都无颜打电话回去求助。我看着卖狗说,现在非典很难找工作,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他斩钉截铁地拒绝。花生,这次一定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
小时候我最喜欢旋转木马,坐在漂亮的木马上一圈又一圈,整个世界都流转起来,那么美丽虚幻。所有小忧愁小烦恼都随风流走,那一刻欢乐就像圆圈,永远都转不完,没有尽头。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带我飞翔的木马,可以看到世界上所有美丽的风景,可是童年的木马再也不见,只能用双腿一步一步地行走,点滴不漏地体验冷暖悲喜,越走越失望,越走越迷失。
卖狗听了,突然高兴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花生,来,坐上来,倒着坐,我带你飞翔。他跨上自行车对我说。
我把饭菜放进车筐里,真的背对着卖狗坐在了自行车后面,就像骑木马一样。卖狗高兴地说,开动,就载着我飞翔起来。
金色的路灯下,卖狗载着我一次又一次地围着圆圈旋转。我背靠着他,张开双臂,仰起头,快乐地眩晕。稀疏的雨丝在金色的光芒下点滴分明,落在头发里,落在眼睛里。世界再一次流转起来,我又回到了小时候,找回了我的旋转木马。
我笑了,来自遥远童年的笑声,卖狗也纯真地笑。背靠背的影子尖叫欢笑,振臂飞翔。我们就在下着雨的夜晚,在我们的梦想木马上,一遍又一遍地旋转,所有景物都连成美丽的圆圈,每一圈都不相同,上面画满了彩色的幸福,层层包裹我们,目不暇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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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旅馆子恩已经起床,在卫生间慢慢地洗头发。我靠着门抽烟,看她洗头发。
我说,子恩,等赚够路费,我们就走。
去哪儿,她停下动作问。继而又接着冲洗头发。
回去。
嗯,反正在哪儿都一样,她淡薄地回答。
晚饭后卖狗直接睡觉。子恩和我看电视,一夜无话。直到天色发亮时才昏昏睡去。私奔的这几天子恩语言甚少,除了喝酒后又说又笑又哭又跳,平常很少开口。
第二天卖狗早早起床洗漱,准备出去。子恩煮了方便面给他吃。他坚持把仅剩的几十块钱留给我们让我们白天买饭。突然旅馆院子里嘈杂,似乎很多人。这家旅馆通常晚上有医专的学生成双成对地来住,白天很少有人。我们面面相觑,难道找我们的人来了,是父母还是警察。卖狗示意我们不要出声,迅速地走到门口锁上保险锁,静听外面的动静。
老板娘貌似热情地带着一队人上楼,边走边用方言说着什么。我跳起来把散在水泥地上的酒瓶和空烟盒拼命往床底下踢,满地烟头根本来不及处理。子恩的帆布鞋里也有烟灰,我向她示意,她跑过去把脚塞进鞋里。
果然那些人直接走到我们房间外敲门。然而他们说的是方言。我向卖狗点点头,卖狗打开门。
这些人都穿着便衣戴着口罩拿着资料袋,不像警察。一个工作人员询问我们是哪里来的。卖狗从容地说,我们是从外地来这里看望同学的。那位工作人员检查过我们的身份证后,取下口罩笑容满面地用带着方言的普通话自我介绍,我们是政府非典办的。然后大概意思是,现在是非常时期,为了公共安全,建议不在本市常驻工作的外地人口返乡,并且提供免费交通,希望大家积极配合,响应政府号召。
我们三人交换眼神后,卖狗镇定地回应,我们一定配合。他接过登记表,认真填写。我侧目看去,他在地址一栏写的是我们的城市。
当晚就有专车来接,把我们送到火车站,把火车票交给我们,另外赠送了三个洁白的口罩。老板娘在工作人员的监督下退还了我们当天的房费。候车厅里,巨大的红色条幅上书“欢迎五湖四海的朋友再来××市”,一位干部模样的人用扬声器对候车的人们说,为了国家稳定人民安康,暂请各位回乡,相信非典很快就会过去,到时欢迎朋友们再来。接着下来和群众一一握手,掌声响起。身边的乘务人员说那位是副市长。
我们戴上免费口罩乘上免费火车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打车回学校的路上,我们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商量着是从学校大门进去,直接被扑倒在校门口,还是从原路翻墙进去,低调地潜入校长室接受惩罚。由于考虑到翻墙进去也难免遇到同学老师,所以决定还是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进去,免得龌龊。
然后再商量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比如家庭暴力,学校开除,合影贴在公布栏上,公安局消除案底,等等等等。最重要的是一旦被开除,一定被家里软禁;一旦被软禁,一定很长时间不能见面;一旦很长时间不能见面,一定很难受。
到了学校门口,当初私奔时的勇气荡然无存,恐惧充斥着每一根神经。终究还是回来了,灰头土脸的失败的私奔。正是上课时间,保安按惯例招呼我们过去登记,诧异他居然没认出我们,甚至看了登记的班级姓名,他也还是平常,让我们测量体温。子恩和我看向卖狗,他边看温度计边说,冷静。
通过检查进到校园,迎面撞到正在校园里溜达的教导主任,躲闪不及。那主任对卖狗熟悉至极,走过来慈祥地和他说话,请了几天假啊,又回来了,快去和你班主任销假吧。又对子恩和我说,刚来啊,身体没什么状况吧。
我们彻底糊涂了,彻底迷惑了,不相信这样美好的事情也能发生在我们身上。直到同学见到我们后表现平常,老师见到我们后表现也平常,试探着给家里打电话父母表现更平常,我们兴奋得天崩地裂日月同辉。身体立刻放松,如同瘫软的烂泥。
后来猜想可能私奔当天,不负责任的保安没有把子恩和我的入校登记反馈到班主任那里,卖狗冒充父母请假也没有被识破。所以学校以为我们在家,家长以为我们在学校,我们失踪了近一周也没人发现。果真是上苍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
失败的私奔成了我们的秘密。我们不露声色地潜回学校,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以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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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是空的。
浮躁袭击了我们。每天来上课的人数少于缺席的人数,请假的请假,旷课的旷课,教室里空旷一片。在这个全校最烂的班级里,严厉的惩罚也不能限制我们浮躁的思想和身体。越来越多和卖狗子恩逃课去礼堂前坐着,整段整段的沉默,在各自的混乱里下陷。私奔的失败让我们更加虚弱无力。我们生长在一滩糜烂的沼泽,想要彼此救赎,却忘了本是根茎相连,越是用力越会深陷,沉重得不能承受。
我回避子恩的苍白,卖狗的浑浊,随时随地让我窒息的沉默和语言。我坐在教室里千万遍地旋转手中的铅笔,晚自习后子恩在我的教室门口眨着淡薄的眼睛看我,我出去抱她,她的眼泪就渗入我的头发,我救不了她。卖狗走过来拉我们的衣服说,你们不送我回公寓了么,我被你们惯坏了我不敢自己走回去了。我也救不了卖狗,救不了他的脆弱,我谁都救不了,我多想多想救救他们。回去的路上,卖狗再次唱起了《木头床》,这是我们的理想,有没有一张木头床可以让我们彻底安详,从此不离不弃,找到安全温暖自由。
床头的白色药粒和摇滚卡带是我失眠的见证。夜晚开始有一些男人和女人在我的身后说话,干扰着我的思想和睡眠。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他们说得那么激烈,我用震耳欲聋的哥特和金属敌对他们,用白色药粒驱赶他们。我多想谁来救救我来救救我,睁着眼的梦魇缠身我却不知怎样醒过来。
等待天亮的感觉是煎熬的,幻想可以使每一秒都无限延伸,延伸出无尽的幻觉。时间只有微弱地改变,那些指针像刀一样切过心脏,反反复复,让心脏在等待天亮的时间里彻底消灭。很多次,我在无尽的灭绝中看到天亮,我对自己说,昨天晚上我已经死过了,昨天晚上我已经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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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最后一次模拟考试。阳光已经很好了,纯纯粹粹的夏天。
毕业分离即将如期而至。伤感是没有的,为庆祝脱离学校的伟大仪式已经预谋过千百次了,那时的我们将怎样咬牙切齿地欢呼。我能够怀念的,只是那些静止于此的景象,一路石子,一个仰望,一群冬风。我已经开始怀念,在我还守着它们的时候。
“一座废弃的礼堂,被时间留在了岁月的街口,我在某个轮回邂逅它,停留在它的石阶,许多个孤不可赦的时刻,我们相互守口如瓶。”
“一盏温和的路灯,沉睡过无数个黑夜,暗淡了眼睛,却在沧海桑田里,泛出时间的光泽。”
“这是小花园的门阁,我喜欢这园子,四季分明,容纳过客。”
晚上父亲打来电话说起上大学的事,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打电话给我。他胸有成竹,我不敢反驳。挂掉电话我又像苍蝇一样在寝室来回奔走。关于前途未来这些被我弃得很远的东西突然势不可当地向我袭来,我不能逃避现实但必须与现实保持距离,我已经习惯在距离以外的地方存活。我有什么未来,未来即是虚无,高考逼在背后了,我却不肯转身,忙碌着制造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用一个又一个繁琐交织的现实去覆盖那个最现实的现实。
这个时候我多么祈望温度计显示我的体温为四十二摄氏度,我已经病入膏肓弥留祷告了。在我最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老了并且无药可救,而现在我却与自己的年轻做困兽之斗。我年轻得无药可救了,我年轻得活不下去了,却从来不去死。死不是出路,死亡也无法解脱。我就是我自身的监狱,一辈子都得身陷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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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我想像过你的死,你会死于自我完结,在一片不为人知的麦田里,你安静地躺在金色的风里,在下午的阳光中不再醒过来。你死后我很平静,微笑着和我心爱的男人孩子一起幸福生活,到死。弥留之时我会和他们说对不起,因为很多年前我已经死去了,死在心里,痛不欲生。
子恩,我们还有很多的时日需要度过,死亡是无须预料的事情。只是我不知道怎样完成这大段的时间,并且在时间的罅隙里,找到一些温暖的感情来照亮路途的黑暗。
花生,你要相信现在的状态不会是永远,会有不同的,有其他的人在我们的生命中来往,喧嚣的,寂静的,总会引起一些变迁,我们沿往的轨道不是前进的终点,而是背离初始的指引。与你和卖狗在背离的路上并肩走的这一段,已经占据了我记忆中大片的地方,今后的生活,会从这里开始。
是,子恩,这些天我总是长时间地看天空,看着这盈盈满满的天空,就感觉夏季清朗地来了,树木、花儿都轻柔得摇摆,这就是生命了。这样想着想着,心就柔软得颤抖起来。风在徜徉,风在徜徉,徜徉过了也不能了却心伤。
花生呵,你总是这样伤感,像个坐在屋顶上发呆的孩子,说不出心里的秘密却早已是满脸忧伤。
子恩,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在足够长大的时候,咱们三个人一起生活,共同住在一个房子里,齐心协力地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又为谁去接电话而相互推托。就这样地生活,直到死。
会的吧,也许不会。我们看不到理想的面目,是因为未来和理想都是高高在上的,没有一个高度让我们证明它们,我们看到的,只有过去。卖狗写过这样一句话,“我站在可以俯视一切的高度,才知道我是走在即将崩溃的边缘。”他把这句话写在纸的边缘,摇摇欲坠。
但是子恩,我会心怀这个理想,用力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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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放假,回市区参加高考。
离校回家的前一天,下午逃课出去爬山,和同窗已久却形同陌路的同学一起。我们穿行于摄氏三十六度的炎热里,野草羊群碎石崎路高天远云柔花飞鸟,偶尔的停歇和彼此呼应,让喜悦蔓延得丝丝入怀。
生长在半山腰的那团如云的黄色花儿,那样自然地存在着它的与世无争,我欢喜地走向它,脚下的碎石滑入深邃的山谷,A紧紧地跟着我,又小心地摘下一枝放在我的手心,然后带我爬回山顶。路途中我看着花刺在他手指上留下的痕迹,却始终没有把谢谢说出口。爬上山顶我们向失散的队友大声呼喊,却收到一个放羊人的回应,简单的几声调子,已是交流,在起伏的山间此呼彼应,谁都能理解的快乐。
翻过又一座山,宏伟精致的观宇凸嵌于半壁红崖之中,红柱黄瓦花雕金像,构设出圣清朴雅的风格。我丢掉A独自走进观院,高高的台阶上席地而坐一位道人,仙风道骨。见到我亦是悦然而笑,请我坐下,问我从何而来。我觉得他超脱,他笑,百年随时过,万事转头空,何苦计较得失悲喜,心若清静,自然轻脱。
百年随时过,万事转头空。我心中默念。
后来找到其他队友,返还途中经过一个小村庄,村口的杏树纸条上挑着鲜艳的党旗以及“非典防疫”的标语,树下坐着一个摆玩石头的老态龙钟的老人,见我们过来便挥挥手说过罢过罢。
回到学校已将近晚饭时间。毕业合影已经照完,我们班只有十一个人参加,可想而知的凄凉。脸晒得发红,裤子在翻围墙时蹭破了。我回寝室洗脸换干净的衣服,再去小餐厅与下午共同出游的同学吃饭。
每个餐厅都坐满了聚餐的人们,每个人都喝酒,一喝就醉,举杯欢庆终于可以离开学校,唱歌碰杯祝福鬼哭狼嚎从每一张酒桌升腾而起,相互勾结,形成巨大的低落,侵袭每一个人,袭击谁谁便倒下。
小包间里是我们的宴席。A醉得呕吐不止,伏在B的肩膀看着我说,三年当中,能有一次一起坐下喝酒,就是同窗情谊了,其他的都不算。C跳到沙发上唱起歌来,大家鼓掌尖叫。其间不断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闯入,东倒西歪地与我们干杯。我握着酒瓶意识清楚地看烟雾中的每一个人。喝到最后,D掀翻了桌子,E拉着F胡言乱语,G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H蹲在椅子上用手抓着吃盘子里的松仁玉米。九个人的宴席,一片狼藉。
从餐厅出来已经天黑,星子很亮,酒精使我心跳剧烈,用力呼吸清凉的空气,慢慢走着。转到公寓楼,远远地看见卖狗和CY站在楼下拼命冲二楼喊花生,花生,花生,花生。我回应了几声他们却还仰头大喊,直到我走到他们面前卖狗才晃晃悠悠地说找了你一天,哪儿去了。我接过琴说好了,你自己玩去吧。他推了我一下,说,不行,我想你了。我说我知道,我一会儿去找你,去吧。他才满意地搭CY离去。走到我看不到他们的时候,CY在黑暗中大声喊,Bye Bye,亲爱的花生。
Bye Bye。
回到寝室还是狼藉,这些天都是如此。人人都忙碌着收拾各自的行李和怎么也收拾不好的心情。地上堆满大包小包,我从空隙跳过去,把琴放在床上,又小心翼翼地跨出来,锁门下楼。
教学楼活跃着,灯火通明。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刚刚回来的ABCDEFG他们。我撕下贴在课桌上的阿罗约头像,揉碎,抛进垃圾桶,走出教室抱着膝盖坐在楼道,楼道各种声色繁忙。一个男生走到我面前,蹲下,犹豫,说,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喜欢你。我头痛欲裂,抬起头看他,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厌烦地赶走他。
这是最后一次了吧,在这里长久地坐,我能总结什么留恋什么记忆什么呢,什么都不能,包括不能看清一个企图了却遗憾的男生的脸。我只想长久地坐在这里,坐在我的我们的隧道里,太多的过往和幻觉从我眼前经过,闪闪烁烁,明暗不定。
浓烈的酒精扑在脸上,我睁开眼睛,J摇头晃脑地说你怎么睡到这里了,说着嬉笑不已。转头看见楼道转角子恩双手插在裤兜里,懒洋洋地靠墙站着。一个穿紫色裙子的女孩情绪激动地和她说着什么,裙角上下移动如同木偶。她却始终看着自己的帆布鞋一言不发。回头看到我,丢下对方摇晃地走过来,猛地推开J蹲在我面前说为什么吃饭的时候你不和我们一起。我笑着拍拍她的脸,我让他们统统走开我今晚就睡在这里。那个女孩跟过来大声对子恩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然后强行拖走了她。
隔壁班有人弹起吉他,有一群人在唱歌,“在我心中在我心中最迷人的Lucia,我要为你我要为你尽情地歌唱,田野中间田野中间开满白色的野花,春天来了草莓红了映着那蓝天”。我不由自主地跟着轻声和唱。英语老师像天使一样降临,扶我起来,她又说孩子你怎么了,回去睡觉吧。我听从了天使。我走了。
外面夜风清醒凉爽,有人在吹笛,离别的曲调。坐在黑夜里等待一颗流星,看它怎么撕破天空的脸。风开始渗入皮肤,依旧觉得冷。我不能走动,满目都是离别的情侣。
回到寝室已经是深夜,整夜被公寓楼里的各种声音折磨得无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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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天亮了,隔着窗帘慢慢地亮。
八点钟坐在空无人迹的楼道里听卖狗弹唱,很棒的《摇滚下嘴唇》。所有人都在走,子恩也走了,只剩我和卖狗,在我们的隧道里等待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