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言以对。卖狗是好孩子,他是那么好的孩子,谁都没有他好。可好孩子也有绝望,好孩子也矛盾,好孩子也需要安慰。好孩子不是天生的,默默忍受所有痛苦才能成为好孩子。
我有没完没了的空虚,没完没了的无助,没完没了的毫不生效的誓言。我必须用我微薄的力气在没完没了的好孩子的希望中支撑下去。我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我痛苦的根源,就是在我想做的事情和应该做的事情中挣扎徘徊。这两者始终矛盾,我不知道哪个是对哪个是错。花生,我常常脆弱的,连一片树叶一根薯条都不如。
卖狗点燃一根烟,递给我,又给自己点一根。他说,最初学音乐,是带着功利和虚荣,因为我觉得自己太过平凡,什么都不会,没有一技之长。第一次听摇滚的时候我震惊了,怎么可以有东西能把痛苦表现得这么不做作,表现完了还能获得更高层次的更舒服的痛苦。就像赤裸裸地平躺在地面上,前所未有地接近大地吸取力量,然后就立刻升华了。那时候我大概十岁,我并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摇滚乐,只知道那是我所见过的听过的想过的感受过的最好的东西,于是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去。
是。我知道。
的的确确,音乐是最能安慰我的力量,否则现在我就是一个没有理想的好孩子。可音乐也让我成为了一个好坏参半的孩子。乐队,演出,酒精,欢乐,这些我努力做的东西都是被别人看不起的廉价玩意儿。这算不了什么,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反对我阻碍我。
花生,其实我是个无能的人,我觉得无助,在别人面前的表现都是我装的。以前我一直按父母的希望努力做个好孩子,可现在突然发现其实我并不想做好孩子,我不想被别人夸奖不想让别人满意,我只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发条橙。
我又点燃一根烟,远远听见子恩走过来。卖狗突然甩掉烟头,奔向子恩,紧紧拥抱。子恩亦不说话,用包着纱布的手拍卖狗的背,安慰她怀里的好孩子。
子恩流血我心里很难受。以前我看见她,孤独写在脸上,一目了然。然后知道她有那么坏的父母那么惨的童年,我就特别想救她,可我无能为力。我想你们都能得到和别人一样多的欢乐,没有忧虑,我也无能为力。
我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转身跑向空旷的操练场,扑倒在深厚的雪地里,让纯净的白雪融化我无能为力的废物般的身体。
可我觉得我们不是,我们都比薯条脆弱。他擦掉手指上的番茄酱,看着踩在脚下的餐巾纸说。
卖狗和子恩过来,和我一起躺成一个三角形。此时视野中只有漆黑的天空和钻石般碎亮的星。清亮的星光盛满了我们黯淡的眼睛,纯净的白雪温暖了我们脆弱的灵魂。躺在暖软如棉被的雪地里,躺在我们的相亲相爱里,我想我们会获得救赎,会获得平静。所有无望的低迷的情绪会跟随时间慢慢流出我们的身体,所有激荡的浮躁的血液会被更换成鲜红的美丽。每时每刻,平静安详的内心。我们用脆弱不堪的全身心坚强地坚持着,时刻准备着。
我安慰卖狗,没关系的,我们都是生命力顽强的人。
周一的校周会学校点名批评了我们,罪名是逃课,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砸玻璃破坏公物。我站在队伍当中,感觉难堪,只是难堪,与耻辱无关。我依然昂头挺胸,作为反面教材我必须为大家树立榜样。
嗯。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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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大问题,伤口不大,过两天换药。你等了一下午?
子恩请假整日在寝室休息,活动课的跑步,卖狗和我还在进行。只是我们再也不能完整地跑完这往返八公里的路了,总是半途而废。我们去了田地里农民的塑料大棚,没有我想像中的好,有些寒冷。我喜欢阴暗而温暖的地方。泥土沉默隐忍,丝毫没有欣欣向荣的准备。棚顶积了一些雪水,卖狗用烟头在积水处烫了一个小洞,雪水细细地流下来,湿润了一块土地。
噢。
花生你把我种了吧,你把我种了,秋天就能结果了。
她去报到了,一会儿过来会合。
你结的果实是什么样的?
卖狗把汉堡压缩到最小,三口吃完。喘了两口气又吃薯条。然后问,子恩呢?
和我一模一样。
回到学校已经天黑,子恩去教导处报到,我去找卖狗。一路走到荒无人烟的训练区,行军般的速度踩在雪地上声响分明。厚厚的积雪映照得树林一片雪亮。穿过林子就看到了坐在围墙上高高在上的卖狗。他焦虑地等了一个下午,像愁眉苦脸的猎犬一样沿着围墙反复地走,踏平了一片雪地。见到我,立刻破涕为笑,从两米高的围墙上跳了下来。我取下带小辫儿的毛线帽子给他戴上,从棉衣里拿出微温的汉堡递给他。向他展示蝙蝠风筝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愧疚。
你要它干什么呢?
我们找到环境好的餐厅包间吃饭,吃到站不起来,抽烟,再抽烟。之后还逛了街。见到采血车我冲上去献血,因为是要参加高考的学生和瘦而被拒绝。
我要它做我。
子恩出来后没有说话,我带着她迅速离开医院。随着麻药作用的减退,子恩越来越疼也越来越兴奋。我们在广场买了一只漆黑的蝙蝠风筝。我牵引着线在雪地里奔跑,子恩高举风筝,在风最大的时候扬手放飞,风筝就平稳地起飞,越飞越高。这是我第一次放风筝,这样的飞翔让我满足。
那你呢,你干什么去?
我拿着药单去药房取药。转过身,一个用头巾包裹着脸的妇女对我说话,我震了一下,她的眼睛非常浑浊,我听不懂她的话。旁边打扫的人头也不抬地说,在二楼。她便走开了。我坐到椅子上等子恩。沉浸在乱七八糟的气味里,细致地看自己的右手。光滑洁白,瘦骨嶙峋,无法看到皮肤下面的白骨,比鲜血更加刺目的白骨。当骨头裸露出来见着天日,是痛苦还是痛快。
我也不知道我干什么去。
医院里兵荒马乱,充斥着带着各种病毒的人们。极其烦琐的程序过后,一位男医生开始给子恩缝针。他拿去紧紧包裹的纱布,伤口立刻汹涌出血来。你到外面等,他冷漠地让我出去,哗地拉上白布帘。里面的子恩,无声无息。
其实你还是别让我种你了,我怕我种下你以后哪天忘记给你浇水,那就把你枯死了。
我一脚踢开六楼大礼堂的门,就看到子恩右手裂开的皮肤和裸露的白骨,几秒钟后才涌出鲜艳的血。去医务室做了初步的止血处理,校医说需要去市区的医院缝针。在政教处请假,逃课的事败露出来,我带子恩乘校车回市区缝针,卖狗留下写需要在校批会上朗诵的检查。
噢,噢,那还是别种我了。
卖狗和子恩又在危楼砸玻璃了。听着破碎的声音我开始幻想这幢千疮百孔的危楼随着清脆的声音轰然倒塌,从此这巨大的废墟就是我们的坟墓,我们将化作香烛上跳舞的青烟,从此缥缈不散。
晚自习课间,卖狗和我在楼道倚墙坐着。楼道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此时这里更像地铁而不是隧道。当我坦然地抱着膝看过往的人们时,发现对于我们的行为,不好意思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他们都猥猥琐琐地偷看我们,看这两只破罐子怎样破摔,摔得噼啪有声。
独自走在去危楼的路上,惨白的太阳破云而出,照耀我空洞的眼睛。云彩都像破旧的棉絮一样,零散肮脏。
然后我的英语老师出现了,这个唯一能让我感到不好意思的人。她伏下苍老的身躯温和地对着我的脸说,你来。
我要把自己放在玻璃罩里,我要杜绝一切景象一切声音。我的摇滚封闭我的耳朵,那个我永远都不会喜欢的乐队反复唱着我永远喜欢的歌,“我需要个温暖的地方,我还要放一张木头床,幻想在那白白的墙上……昏暗的灯光和啤酒,还有我喜欢的所有,这里面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
在她的寝室,她说了很多话。我没有办法表达自己。她说孩子,你怎么了?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不知道怎么了。我缩在椅子上抱着椅背不能开口。在她面前我真的会难过。那次我企图逃她的课,走在草地上听到上课铃声我的腿就发起抖来,立刻改变方向奔向教学楼。她是老年天使,可我从来够不着天使的温暖。
返校后顶着一头凌乱的短发,人们都说这是怎么了的时候我确实闻到了人肉味儿。到处都潜伏着危机,我不能抵挡,现在谁都能看穿我,穿过我的身体看到我的灵魂。我就是贴在墙壁上的一张告示,人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看懂我的内容,对我分析,对我攻击,充满危险。
离开她的寝室我进去小花园,白杨树睡觉了,松树不睡觉,满天的星星也照不亮小小的花园。我敬爱的老师她还是说了,她说努力准备高考,离开那两个孩子。她说的时候我想着子恩的右手,裂开的皮肤,裸露的白骨,没有血液。
剪刀飞舞,头发一片片地脱离我,看到自己逐渐裸露的眼睛,漆黑而空洞。我的眼睛,何时开始变得如此阴暗,在我什么都不看的时候,也忘记了看自己的眼睛。
寝室已经熄灯,室友已经睡了。子恩和我并排坐在床上,被子搭在腿上,CD机线控液晶屏亮着。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如此危险的赌,输掉以后又坚定地承担代价。和我做赌的朋友沉郁着脸,在发室门口从后面托住我的手腕说真的不要了,我不忍心回头看他的眼睛,说,一定要剪。
伤口很疼,缝针之后就开始疼。子恩的声音极其微弱。
周末回家,和一个无聊的朋友做了个无聊的赌,输掉了,就把头发剪掉了。
当时不疼么?我说。黑暗,我看不见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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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只觉得痛快,看着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失控地流出,非常痛快。缝针的时候,血淹没了我的手指,我体会到了无比愉快的眩晕。
好。
我感觉自己像一碗半温的羊杂碎,很多时候我盛羊杂碎的碗都快崩裂了,可我又找不到裂口,我得不到释放,子恩,我得不到释放。
好。
我们就是需要出口,更多的出口。子恩抚着伤口,轻轻疑惑。
若能痛哭流涕,那也是我们的福祉。我们再来爬行一段吧,爬到前面的路牌为止。
我们不再说话,CD在响“All I want is a good chance, for we can live undergrond.”
我会痛哭流涕地祭祀。卖狗说。
生活老师推门而入,径直走到我的床铺前,低声说你果然在这里,快回去睡觉。她带走了子恩。我在黑暗中坐着未动,子恩留下的耳机传出细微的音乐。不久生活老师推开门低声说你出来。我摸索到拖鞋,穿过黑暗时膝盖磕到椅子。
我们终究是要祭祀的,我们最该祭祀的是自己。祭祀之时,就是怀念之时,也是反省之时,我们应该有多次的祭祀,祭祀童贞,祭祀思想,还有爱情。我亦叹息。
楼道灯光直射眼睛。生活老师严肃善意地对我说话:她也说了,你还有希望,别再误入歧途,要近朱远墨。我的短发遮不住我的眼睛我的灵魂,我的淡薄睡衣裹不住我瑟瑟发抖的身体,我所有的悲伤绝望,她一目了然。
子恩淡薄,我不会为这些不死不活的日子祭祀的。
当我躺在床上抱着自己疼痛的膝盖剧烈发抖时,也没有一滴眼泪流出。为什么要干涉,为什么要阻止。我在远离感情的孤独死海里漂浮了这么久,只有卖狗,只有子恩,用他们仅有的奄奄一息的爱情,引导我通向最后的安全温暖自由,我们共同以此维持生命。为什么一定要举着明亮的刀子割断我们之间救生的绳子。
卖狗笑,那快跪下给它磕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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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的青春,还没结束我就把它活埋了。子恩说。
感觉到身体里的混乱后我就彻底缄默。我又没有生机了,在不可理喻的坏天气里。大脑无可遏制地制造着一场又一场的对话,不断地回想或虚拟一些表情和声音。其中包括我的父母,离家出走的朋友,他们都有极端的温柔和冷漠,可以把我捂得很暖,弃得很冷。
没有,我可是会系鞋带的。子恩走过来,膝盖抵着雪地,拿出烟分给我们。烟夹在冻僵的手指间,觉不出它的温度。子恩缓慢地抽完,烟头落在雪地里,灭了。她把它埋了起来,堆起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丘。
待在教室里学习,教室里嘈杂。人们制造出很多事情,换座位,反对学校的制度,谣传谁是谁非的流言。我沉没在教室里任他们摆布,不赞成谁也不反对谁,我要适应逆来顺受。当老师对我微笑,同学对我示好,我对自己说,宠辱不惊,安分守己。用以应对这一切的,只是没有半句言语的沉默。
你呢?你的鞋带有没有松开?卖狗转头问子恩。
卖狗要为一个酒吧的周年庆祝做演出,他无法请假回去排练,就独自抱着没有插电发不出声音的电吉他苦练。那天在音乐教室他用木琴给我演奏,他弹得非常激动,突然一根弦断了,他却没停止,用剩下的五根弦继续弹。
我永远记得他为我系鞋带。何时何地,只要卖狗在,我就不会踢飞鞋子,就能踏实地走一段又一段的路。在以后离开了卖狗和子恩的人生中,我常陷入无故纠缠,摔倒受伤在一个又一个陷阱里,每当想起他低着头仔细为我系紧鞋带,我就抑制不住地想念和难过。
演出前两天下午的活动课我们依然出去跑步,一口气跑完四公里跑到了大公路上,看到飞驰而过的车辆,卖狗从琴套里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请假条说,交给我们班主任,只能先斩后奏了,我三天后回来。
卖狗摔倒在路中央不肯起来,说真的不行了。我跑过去在他旁边坐下,痛快呼吸。鞋带早已经松散,被反复踩在鞋底,沾满泥水冰雪。卖狗跪在雪地里拍打完衣袖上的雪就顺其自然地给我系起鞋带。一层一层地收紧两根带子,拉直,折叠,交叉,最后系一个结实漂亮的结。
他把假条放在我胸前的大口袋里,说,我自己等出租车,你回学校吧,跑不下去就走一段。你不想说话那就别说了,可万一遇着流氓之类的你可得大声喊呐。
接下来又下了一场雪,活动课三只人去校外的小公路跑步,我们每天都会往返这条全长四公里的空寂的路,踏着积雪并排跑步,胸口疼痛到说不出话时就相互微笑,能看到彼此的呼吸,长长的白色气息。
我走着回学校,肚子疼痛如同撕裂,我以为我会死在这条空寂漫长的小公路上。进校门的时候,感觉大片经血印湿了裤子。
学校针对高三年级制定了严格的纪律,而我依旧能够来去自由,因为我是被班主任放弃的人。语言逐渐减少,大脑制造着一场又一场的幻觉,无可遏制地滋生出陌生的声音和表情。我的身体越来越萧条,在这个不知是春是秋的季节里。
夜里突然惊醒,看了手表,是零点五十二分,不久又看,还是零点五十二分。我闭上眼睛,想长久地陷在梦魇里。
高考总复习的进度很慢。在班级里,分秒必争的只有老师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我按部就班地复习,几次小测验后,有老师开始对我寄予希望,而我的数学依旧糟糕到致命,这说明了我的任性和某方面的缺陷。
它还是停止了。在精确地为我指示了多年的时间之后,跟随我最长久的一块CK手表,毫无预兆地被时间停在了零点五十二分。
寒冷贯穿着整个春天。我从不知道春暖花开是怎样一种概念,我始终分不清春天和秋天,它们都有高远纯净的天空,遒劲有力的凉风,秃枝灰干的树木。因此我想,春天只是秋天的倒转,虽然它们牵引出繁盛和枯败两种不同的景象,但它们本身是一样的。
零点五十二分,你出现在我青紫色的梦里,我的心脏瞬间获得一片安详。青紫色是你的颜色,那天我在迷离沉醉的人群中看到你,你在巨大的音箱上舒展美丽的肢体,如同一株生长在沼泽里的青紫色植物,在瘴气中向四面八方延续生长。我知道那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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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祈盼的时刻就这样毫无预知地降临,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被剧烈的音乐灯光和跳舞的人们来回撞击,我想把我的心脏拉出来看看,看看它是怎样无措地东奔西突。
卖狗和我从不问她,因为她自己也未必知道答案。
还是见到了你。一直心怀巨大的信心,知道一定会再见的。我每天对自己说不急不急,你在一个地方心平气和地成长,心平气和地等着我,就像我等着你一样。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在一起,我还能带着你和你游走在我们亮晶晶的幸福里。
可是子恩,这个没有希望的孩子,为什么会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她到底要的是什么。
然而每一天每一天都太过缓慢,时间一点点地侵蚀希望,我只能默默接受,于是我暴躁,自卑,沉默,厌恶上学厌恶和其他孩子接触,在心里抗拒父母抗拒感情。
她却丢弃他们给的感情,自私果断,毫无留恋。唯独对待卖狗和我,她始终不离不弃,诚恳地给予感情。她说,那是不一样的,你们就如同我自己,没有人会拿自己做试验。
阴雨的早晨,家里来了客人,面带笑容的一男一女。父母早早就把我们叫醒吃了牛奶鸡蛋,然后给你穿上带小鹿图案的新衣服,把你端到客人面前。你像水果摊上的苹果一样被他们翻来覆去地挑选,非常符合他们的心意。你被他们摆布着,眼睛始终看着我,我们交换眼里的疑惑,没有答案。我企图向父母发问,却被制止。
我和卖狗对视,心中疑惑。这些子恩接近过的男男女女,形形色色,悬殊很大,似乎并无相同之处。她费心地接近他们,被他们接受之后又慢慢地疏离他们,保持着似有似无的关系,再去接近下一个人,周而复始地循环。却始终保持着冷漠无谓的态度,这也是别人最初接近子恩的原因。再到看见她直接呈现在眼前的痛苦,便不由自主地去心疼她。
两天后他们把你带走。我偷偷在父母卧室的抽屉里看到了收养手续,知道你再一次被看似充满爱意的夫妻收养。这是一个早已做出的决定,一个早已计划好的圈套。这个圈套生硬地套住了我和你,我们谁都没有力量反抗这突如其来的变数。
子恩笑,他不是我的想像,我不想浪费时间。
我只不过跟着母亲去了一趟宠物市场,回来就不见了你。突然明白母亲终于同意让我们养猫咪,并且只带我一个人去宠物市场挑选,是故意的。我满心欢喜地抱着黑猫回来给你看,之前我们一直争执,我说要白色的,你说要黑色的。买猫的时候我犹豫着,最终决定要黑色的,我觉得那只安静的小黑猫咪很像你。我抱着猫咪急急地跑回家,已经想好了怎么和你说,可回到家你已经不在了。
饭后正要离开,一个以运动出名的低年级男生跑过来,坐下来和卖狗说话,聊一些体育比赛之类。并不熟悉,几句过后便无话可说。然后这男生从运动裤口袋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彩色信纸,迅速从桌子侧面递向子恩。子恩没有接,看着信纸用清淡的语气说,以后我们不要写信了。男生把信紧紧握在手里,表情尴尬。又和卖狗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当时我真的疯了。躺在地板上哭闹抽搐,来回翻滚,用尽全部力气拼命哭泣。我无畏无惧连父亲的脸色都不再怯怕。幼小的年纪就想到了死,嘴里口口声声说着死。双脚不停地踢蹬,挥动胳膊狠狠地摔打地板,死也要他们把你带回来,父母哄骗威胁都制止不了我。那只猫咪睁着金黄色的眼睛,躲在沙发下面瑟瑟发抖。我疯狂到了丢失本性,恨不得一脚踢飞无辜单薄的黑猫。让全世界给你我陪葬。
卖狗把过期的门票、抽剩的几支日本烟、Mr.Big的打口CD给子恩。她细致地看这些东西,脸上呈现出一些我理解为满足的迹象。
可是没有用,你还是被带走了,再也没回来过。亲情的交易比水果买卖还要容易,他们甚至没给我留下一个硬币就带走了你,带走了我生命的一大片,随手留给我一个注定缺失的人生。
卖狗到了我们就点餐吃饭。子恩倾斜着杯子为我们倒饮料。她说,假期的时候,我很想见你们,却不敢打电话,怕克制不住得天天去见你们。
渐渐地我越长大越沉默,越来越像你,长成了一个内敛的孩子。我才知道沉默的孩子并不如别人想像的孤独,内心的天地再狭窄,也能容得下自己,只要一个细小的夹缝就能曲折地生存。
她泄气地笑,随便处置吧。
像父母送走你一样,我也送走了那只小黑猫咪,我知道我总是一再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所以再不敢交付感情。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无能为力,在感情面前我始终虚弱,甚至连梦想让自己变得强大的勇气都没有,连做梦的勇气都没有。
别高兴得太早,你肯定没有完成寒假作业吧。
因此我也没有朋友,在学校总是被孤立。一些好奇的小男孩总是想尽办法撩逗我,放小猪形状的橡皮在我的铅笔盒里,被我退回去后,下次就放丑陋的虫子进去,看着我在课堂上跳起来就发出尖锐的笑声。或者在放学路上悄悄跟着我,第二天就向全班同学报告我在楼房的墙壁上画了一颗太阳。女孩子们更不愿意和我接触。我害怕去学校,每天睡觉之前都会祈祷可以导致我不用去学校的意外情况发生,可第二天醒来依然会被送到学校,煎熬每一天。
又是开学了,她说,这个冬天熬过去了。
孤独不是一分一秒,而是童年的每一个昼夜。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思索死亡。若不是知道你一定能回来,我想我会死在童年的孤独里。
在我对面坐下,依然在笑。
也许上天看我太艰难了,终于把你还给了我。谁也不知道我有多欢喜,谁也不知道那是我全部人生最明亮的时刻。一道光射进长期封闭的洞穴,突如其来的光明照耀着我的全身心,每一寸皮肤每一寸灵魂都在战栗。
不久子恩进来,用目光寻到我,站在原地远远地与我相视而笑。浅咖啡色棉衣,衬出皮肤的柔软。洁白的脸,笑容淡薄却温暖。
你已经长成了一个漂亮的男子。从我的记忆中生长出来,从来没有改变,和我每一天对你的设想一模一样。沉默还在,性格形成了气质,皮肤光滑健康,睫毛直密,干净得让每个人都想心疼。你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在黑夜迷幻的音乐和灯光里舒展美丽的身体,这是你的语言,不能诉说,只能展示。如同世间所有没有语言的生物,只用姿态展示欢喜和疼痛,用伤痕记住回忆和生长。
电话约了卖狗子恩去小餐厅。小餐厅人不多,我在靠边的位置坐下来等他们。我的头发长了,胡乱地散在厚厚的黑色围巾上。前面的头发遮住了眼睛,阻隔了自身与景象的牵连交流,这使我感觉安全。
你低下头轻轻地抱住我,不惊愕不激动。是的,我们天天都在一起,天天都对话,天天面对面地成长,穿过漫长的幻想和成长的煎熬,披荆斩棘地站到对方面前。我们从来都不曾远离。所有失望孤独哭泣想念都是值得的。我们还是见面了,我们终究会见面的。
校园的积雪没有融化,它们保持着大片大片完整的洁白。这么一座干净的校园,还有纯净的天空和干净的泥土,还有睡觉的乌鸦和无忧的学生,仿佛一个情趣盎然的村寨。
我把脸贴在你柔软的白衬衣上深深呼吸,把你的安静吸进身体里。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时间,零点五十二分。时间静止了,让我永远停留在这个时刻,在青紫色的梦里漂浮,不再清醒。醒来就会失去,失去你,失去爱的人,失去感情。
短暂的寒假结束了。返校那天,母亲对我说了一句好好学习,对于我,这是一句久违的话。我抗拒上学的态度日益明显,她了然于心却无可奈何。我已经不清楚母亲此时的心态,是对我还抱有希望,还是在尽一个家长的责任。我有我的愧疚,我的愧疚与我的混乱是成正比的。我不能解决这矛盾,也就无法弥补我的愧疚,我只能在离家时,尽量不去看母亲美丽忧心的脸。
我想我不能失去。感情是坚定的信仰,尽管这坚定苍白无力。我不是愤青,卖狗子恩和我,我们都不是愤青。我不知道怎么样愤怒反抗。但我必须坚持,这次我必须坚持,不再失去。你能相信么,这次我不会再失去,不会像失去你一样失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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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念子恩,她家在另一个区,她有借口隐藏一个假期。一直觉得她就在旁边,我每天的自言自语都是与她的对话。书里夹着一张过期的没有用过的门票,那是卖狗和我看演出时为子恩买下的。想念就是这样,随时随地。我想我终于拥有了这样完整的,随时随地的想念。
卖狗未经允许私自离校,后果比我们料想的严重。当他的父母和校长把我关在校长室,用大灯照着我的脸威逼利诱寻找他的下落,我算计着他正在音乐聚会上尽情欢乐,享受音乐带来的巨大慰藉,就忍不住地微笑。革命精神和朋克友谊超越了愧疚,我低着头一言不发独当一面。我没有打电话通风报信,不允许任何的拖泥带水影响他的纯粹欢乐。
躺在床上听一段动画片的插曲,是一段歌剧,录制年代久远。每次我不知道听什么的时候都会听它,我听了无数次可始终不知道它的语言,阿拉伯语,葡萄牙语,甚至儒艮的语言我都想像进去了。这神奇的我听不懂的语言。
卖狗披星戴月连夜赶回学校就立刻被擒。他父亲红着喷火的眼睛找他单独谈判。我在房间外面静候。一个小时过去了,我正考虑要不要破门而入,卖狗却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他父亲的表情平和。后来卖狗解释说,他推心置腹地对父亲说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父亲诧异惊喜他的长大,相信了他诚恳的胡说八道。父亲不知道他已经能把谎说得至诚至真。
立春很多天了,我还一无所知。我被眼前的景象蒙上了眼睛,还有冰雪,还有爆竹,还有骚扰电话中喜怒无常的老头,无从分辨是不是一个荒凉的春天。只是觉得所有的马路,天气,人物,垃圾,都有同样的表情。我是个匮乏的人我没有词汇描述这种表情。最后我想,这可能是一个齐刷刷的春天。
可是花生,我心里充满内疚。我信誓旦旦地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一刻我都被自己迷惑了,仿佛真的热血沸腾目标明确。可和父亲谈完我就立刻恢复了迷茫,其实我一点儿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想什么。我活了十几年,除了明确地知道要玩音乐,别的我还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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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放弃音乐,根本不可能。你见过心甘情愿放弃自己胳膊,或者放弃腿的人么,连假设的可能也没有。迷茫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是天天年年生长在骨头里的骨髓。现在我开始重视迷茫,迷茫已经成为我的主题。我目的明确地迷茫着,就是为了更加迷茫而迷茫。我就这样步步为营地破坏父母的希望,我腐烂了坏透了。
直到他的手机没电突然断掉,我保持着说话的姿势蹲在床的中央抬头仰望。月亮隐藏着激动的情绪,没有爆发,它在忍耐。谁都不能随心所欲,谁都在忍耐,谁都不能沿着铁轨一去不复返找到自由。无际的铁轨旁,小武把自己吊在栏杆上,双脚垂立,渴望离开。这是电影,这是真实,却不是理想。我终于失去了理想,如同失去了眼泪,失去了想写就写的能力,一样的轻而易举,不可挽回。
第二天的批判大会在全校师生面前隆重举行。卖狗站在主席台上面无表情,穿在校服里的红色T恤露在外面随风飘扬。下面的人议论纷纷,有人吹口哨叫他,他无动于衷。教导主任简单维持了一下秩序,开始宣布学校的处理意见,在卖狗的名字之前冠上了罪孽深重的罪名。教导主任说到为了音乐聚会私自离校的时候,子恩和我站在人群中用力鼓掌。全校学生振臂欢呼,掌声鼎沸,你是我们的骄傲,你是我们的英雄,你是所有人的好孩子,你是所有人飞扬的青春。
那天卖狗和我说了很多话。我握着电话蹲在床中央,月光照在我脸上,刺眼,我始终睁大眼睛看月亮。卖狗声音模糊,有时候我听不清他的语言。我低声回应,怕惊扰隔壁睡着的父母。我们就这样窃窃私语,和着暗夜的诡异,逐渐混乱、亢奋、语无伦次。
人群亢奋得难以控制。有人踹倒了操场边的垃圾桶,有人脱下衣服抛向空中。所有老师和保安如同警察一样用哨子和威武维持秩序,教导主任抱紧话筒惶恐叫喊,安静,安静,不许搞个人崇拜!人群更加沸腾,我们拥抱,我们欢笑,我们击掌,我们嚎叫,所有年轻的人们为你举行盛大的庆祝,所有压抑的青春为你尽情释放。
后来卖狗在电话里给我讲关于铁道的印象,说得缓慢低沉。小时候有一次和表哥沿着铁轨走,一直走了很远,我问表哥咱们这是到哪儿了,表哥认真地说咱们这是到北京了。那时候总认为铁道代表着远方,火车能把人带到一去不复返的远方,远方有热闹和自由,天天都能幸福,应接不暇。
我看到你高高在上面流着眼泪微笑,我握紧子恩的手仰头对着广阔的天空舒心大笑。尽管我的头发还不能遮盖我的赤裸,尽管杜绝声音景象的玻璃罩还包裹着我的身体,尽管我的混乱还漫长无期。我还是恢复了语言,隔着此起彼伏的人群轻声对你说,我们爱你。你看在眼里,就不再控制自己,放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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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就是这样。好孩子也有青春,好孩子的青春也绝望,好孩子才去摇滚,好孩子才要安慰。你看,有人为你感动,有人为你疯狂,有人为你安静下来泣不成声。你要按照你心里的想法继续往前走。你已经不是那个左右摇摆的懦弱的人了,你自己却始终看不到始终不相信。那时的你现在的你,我都历历在目,反复阅读,你从来都不曾让任何人失望。
就这样走回家已经过了十二点。妈焦急地问你去哪儿了。我笑了,我是在嘲笑自己。我能去哪儿,我手脚冰冷疼痛,我的靴子沾满泥土,我又累又饿,我哪儿也没去。对于一个丧失希望的人,回家是唯一的结果。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夜晚霓虹闪烁,映衬节日气氛。行人渐少,路边有零星等待打车的人。我在商场门前的小广场用力抽完三根烟,走路摇晃,无比眩晕。寒风中,感觉自己轻飘。
我是在新生欢迎会上认识卖狗的。卖狗在欢迎会的文艺汇演中表演节目。在跟不上条件的设备和听不懂的人们的作用下,他演绎的Bossa Nova风格的《Yesterday》成了可笑的曲调,被台下的人们嘲讽耻笑。但他根本不在意观众的反应,坚持唱下去。唱完后,鞠一个躬,神态自若地走下台去。
天黑了,我离去。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回望,身后的轨道正有火车通过,每个车窗都印着白色灯光,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像来自远方的村庄,排成一列,渐渐走远,带走路过的温暖和想像。哦,这是谁的村庄,一路穿过田园、森林、沼泽,穿过夜晚、晨曦,穿过远处孩子的目光,你们要去哪里,能不能、能不能带上我,我会唱歌还会想像,只要、只要给我讲一个天真的故事,我就能一直安静,尽管重复,尽管无休止!
汇演结束后,我在音乐教室找到卖狗,直接问他,能不能来个披头士版本的给我听。他毫不扭捏地弹唱起来,手法娴熟流畅。在悲伤的曲调中,我们相视而笑。
黑色的小鸟石头般迅猛地下坠,落在凌乱的电线上。一只被丢弃的脏的绒熊倚靠在冷硬的铁轨旁,玩耍抱在怀里的一只绒线手套。这跨越了我对孤独的所有领略和想像。蹲下来隔着铁网与它相对许久,我想知道它为什么也不回家,为什么爬上这长长的铁轨独自玩耍。
我们就这样简单地待在一起了。卖狗常常在音乐教室抱着电吉他弹给我听,笑称对牛弹琴,有时他也玩键盘和鼓,并且带我去看乐队排练。
我的反抗没有意义,因为我还得在这个家里骗吃骗住骗钱花。我甩门而出,身无分文,自卑当头,在街上游荡。大街上膨胀出无数人,他们热闹欢喜,全部陌生。我无处可去,无处可走,却不能停歇。一直走到城市的边缘,这里天空更加阴霾,这里终于没有人群。我越过荒芜的田地肮脏的垃圾,越过矮墙,越过平房的屋顶,然后就看到了蔓延交错的轨道,隔着我无法越过的铁网。
他常常哼唱“my girl, my girl, don't lie to me, tell me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 my girl, my girl……”。圣诞节的时候就收到一张卡片,收信人的名字写着“卖狗”。是被他耳濡目染的寝室室友,通过邮局转了一大圈寄给他的。那时候他已经调整了在学校演出时的风格,朗朗上口的乡村和民谣风格使他备受欢迎,因为音乐而在学校名声大噪的“卖狗”,成了他公开的名字。
他依然以居高临下的态度鄙视我,仅仅因为他给我食物给我居住,他就可以任意地鄙视我,让我自卑到无地自容。他能轻易地摧毁我逐渐建立的自信,让我从高摔到底,抱着头蹲在原地对自己彻底失望。就是这么一个制造了我并且要我顺从的人。然而他忽略了我年轻的力量,更忽视了我并非认同生命珍贵的态度,他鄙视我的反抗,尽管这反抗微不足道。
之后文理分班。不管是否愿意,我们都要在这个结构独立如同一个小社会的学校摸索生存,学习独立,完成课业,建立人际。十几岁的年纪在这个独立的小社会里摸爬滚打,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完全依靠自己。
我和父亲以敌对的姿势,从矛盾到爆发到伤害到忍耐。他从来不给我机会让我完整地说出我的想法,他觉得我说的“不想上大学”这句话简直就是一个随口提起的玩笑,好笑得如同三岁孩子想要当总统的誓言,纯粹是无稽之谈。
学校里收留各种各样的人。正常读书的孩子,辍学几年又回来回炉的孩子,部队服役逃跑的孩子,在社会上混的叛逆孩子,有精神病史的孩子。只要交学费的孩子都可以进来。复杂又复杂。我是正常读书的单纯孩子,孤立不合群,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小心翼翼躲闪不及,被算计再算计,跌入一个又一个阴谋。
我和父亲吵架吵到不可收拾的时候,卖狗正在北京参加一个文艺比赛。他是英语盲可还是被选拔唱英文歌,他那么积极是因为这样可以使他的父母以他为荣,卖狗一直是孝顺的孩子。
简单的心地承受不了突如其来的社会情况,于是失望,更加远离群体,越来越沉寂,忙着自卫逃避,自然而然地疏远了卖狗。直至再次会聚,他的音乐技术更好了,人也更灰暗了。却更适合和我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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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缓慢升起,卖狗和我,痛快发抖。
子恩一反常态高调地和一个皮肤白晳的漂亮男生公开来往。卖狗悲痛地叹息自己长得太像妖怪所以才得不到姑娘的垂爱。这些无关紧要不能理解为爱情的恋情是随时随地的,恋情和吃饭一样,都是用来填补同样的身体和灵魂。
天亮的时候卖狗和我站到了公园的山顶上,对着沉迷的天地大声喊过年好,山下传来晨练人们的阵阵回应,此呼彼应,回荡不绝。脚蹬冰鞋的红衣老人,在冻结的湖面上优美旋转。
与子恩擦肩而过时,她对身边的男生说你先回去吧。她说我只想和你们在一起,即使整天相对无言也要在一起,每天活动课是我最欢喜的时刻,和你们并排跑在逐渐温暖的天地里,仿佛坐上了驶往春天的小飞船,牛逼而幸福。
喝酒,用很大的声音聊天,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只能确定彼此是欢乐的。最后一批客人离去后,卖狗拿了一把木琴,上台唱歌。他唱了《野百合也有春天》,用他高亢的破锣嗓音唱“你可知道我爱你想你怨你恋你深情永不变,难道你不曾回头想想昨日的誓言,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的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他打动了所有的人,吧台旁边年轻的酒吧老板和他的妻子深情接吻,坐在我对面的鼓手亦轻声叹息。很久很久以后,卖狗用这首歌打动了一个我们谁都不认识的姑娘,找到了真正的爱情。
我欢喜地把这句话写进我的考试作文里,得了一个不痛不痒的分数。
去了卖狗朋友的酒吧,人不多,一支小乐队在做最后的演出。我们坐在摇摇欲坠的阁楼上面,看淹没在乐器声中的春节晚会。朋友们相互祝福,新一年的初始温暖。
我们还在全身心地期盼时光流逝。
我们跑步到市中心广场听新一年的钟声。竭尽全力地跑过大街跑过人群跑过烟火,然后真的听到了悠远古朴的钟声,响了十二声。天空盛开明艳纵情的荧光花朵,此起彼伏,经久不息。我忘记了当时的心情,记住了剧烈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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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寒冷热闹的夜晚,天空有几颗清冷的星,睁大眼睛看人世间的烟火,起起落落,繁华真切。
在美术室临摹一幅白描花鸟图。没有WPL和HP的画室是空无灵气的,他们上了美术学院,把美术当作生命中的一部分发展着。而我依旧停留在这里消耗时间。我再也不画肉体了,试图用它们来展示生命分量的日子远去了。
大年夜,我和卖狗一起度过。
美术室里,子恩被低年级的校友抓住当肖像模特。她倚靠在窗前,一只空瓶子作为道具,拿在她手里。我突然无奈,不知道这些孩子会怎样刻画这个淡薄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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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走下楼梯的时候子恩停下。花生,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她在那里安静等待,需要感情。
长时间地蜷缩在家里,父母不在的时候我就一整天地不吃东西不洗脸不刷牙不上厕所。饥饿和烟草和金属乐让我彻底呕吐。再没有兴趣找食物喂饱自己,当食物作为最后的诱惑失去填补的力量后,生命再也显示不出贵重来。随时都可有可无,微不足道。
我上前拥抱。她满足地笑出声。
那片玉米和向日葵的田地终于荒芜,裸露出真实的颜色。两只天真的大狗在空旷的田地上来回奔跑,不知道秋天的时候它们是否在黄色的葵花丛中游戏过。
她说,刚刚你画画的时候我很想你。
回到城市,不见湛蓝的天空。窗外阳光明媚,是一场毒恶的骗局,以温暖的假象蛊惑眼睛,诱人却不能深入。
独自爬上危楼的楼顶。看到太阳露出了明媚的脸,起伏的群山,舒展的原野,飞旋高叫的乌鸦,奔跑跳跃的红衣球员,都分享着这明媚。
真正的放假了。
感觉如此温暖,我获得的拥抱和感情。在我能够记得的印象中,拥抱稀少,我的父母不抱我,我亦抵制别人的拥抱,这是我的欠缺,现在我知道我是可以获得并能给出拥抱。感情不是先天的,在十八岁的时候,我开始真正懂得并且学习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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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着无法言喻的喜悦,在积雪渐融的楼顶反复奔跑,直至摔躺在高楼边缘,在离明媚最近的地方等待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