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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长久地睡觉,中途因饥饿醒来过,又恍惚地睡过去。

新年假期,我们离校回家。

被电话铃声惊得彻底清醒时,房间已经黑暗没有光线。感觉自己骨头酥软,心跳剧烈。电话铃止息以后,便听到了窗外此起彼伏的礼花声。掀起厚重的窗帘,一朵大的烟花正在开放,近在咫尺,流彩的荧光将我全部覆盖。我知道,零点了,新的一年来了。

A

起身拉开窗,有分明的喜庆涌入。这应该是一个喜庆的节日,只是这喜庆繁多而且重复,所以不易留下印象。点了烟。烟灰被东奔西跑的冷风一吹而散,的确可以用来比喻还没来得及燃烧就匆忙消亡的自己。

既然没有意义,从此,我们将无所顾忌。

消亡从来都是一瞬间的事情,漫天的焰火和指间的烟,还有我们从来都抓不住的东西,我们的无能为力和措手不及。

我开始日日夜夜地思考。吃饭,痛苦,摇滚,绘画,子恩,文字,卖狗,出路,绝望,毒药,这些没有结果的事与物。因着年轻,就一定要把它们都思考出意义来。直至总结并且深信不疑:它们共同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这个时候我又深切地想念你,这次是想念,不是想起。我总是随时随地地想起你,在季节交替的青草地里,在路边红彤彤的糖葫芦上,在童真孩童的目光里,在发呆下午的云彩边,你拖着安安静静的影子,坐在我身边。你依然不说话,却给我一个幼美柔软的笑容。这笑容是一枚珍贵的章,印在我漆黑深邃的记忆里,从来不曾去除。

高三年级所在的楼层竖起高考倒计时牌子,“距高考还有200天”。200,仅仅是一个数字,尽管它用猩红的笔写出,尽管它后面有遒劲的惊叹号,之于我们,都无关痛痒,远且虚无。

外面的夜亮了起来,被天空中的花朵照亮。那个时候我总是幻想天上的九个太阳可以一起出来,照亮所有的黑夜和恐惧。这样你就不再害怕,不用再躲到我的背后抓紧我的裙角。可即使这样你也要时时刻刻跟随着我,像天生的尾巴一样不会丢失。这是我的小自私小占有。后来我经历漫长的白天黑夜,我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我执著地相信自私的孩子总会得到报应。

卖狗穿上了厚厚的棉衣,灰黄色,浑浊的颜色。头发长出了限度,没有修剪。他是多年都保持同一个造型的人,平头,粗布衣服。子恩表面平静冷漠,暗地里却依然写很多信给那些她想要接近的人。她在纸上写她的感情,用尖锐的痛苦打动他们,直接深入内心。她无休止地轮换对象,不分男女,隐秘地进行着。我更换座位,从教室门口转移到窗口,离老师的教课台很近,因此更加不愿意抬头,头发遮蔽的耳机几乎从来不拿下,Nico的声音响起得越来越频繁。

你还记得吗?那个快乐的孩子躲进黑暗的储藏室,引你来寻。她把自己藏在旧衣服下面,捂住笑咧的嘴巴不发出声音。听见你迟疑地走进来,她瘦小的身体伏得更低,还慢慢地把粗心落在外面的毛绒浣熊的长尾巴拉进来。花生。花生。听见你的找寻,她更加耐心地拖延你的焦急,在散发着樟脑味儿的衣服堆里暗自欢欣。直至呼吸困难,却再也听不到你的声响,以为你已经离去。当她迫不及待爬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镜子里的你。

说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冬天,天空也显示出清冽的蓝色。空气干净,含有的是季节应有的气味。

昏暗的地下室里,那大镜子像一面遗失荒野的湖,泛着暗淡的光。你是不小心跌落湖里的孩子,一动不动地漂浮在里面,睁着眼睛上不了岸。她就站在你的对面,被你眼里的恐惧吓得放开了手中的浣熊,她只看见你的眼睛。你在湖底,她在岸上,你们隔着泛着暗淡光芒的湖面,你们是彼此神形相同的影子。那一刻她决心伸手拉你上来,从此带在身边,不再让你眼里深骇的恐惧吓到她。从此她心里有了关于九个太阳的愿望,她想让明亮和温暖驱散你所有的恐惧,却不知道你就是伏在她背后的影子,影子在太阳下是会消散的。

是的,子恩,我会一直走,领略嘴唇、影子、自恋,领略所有的荒凉。荒凉只是自己的心,面对繁花似锦天上人间也不觉兴荣,那便是自身的荒凉。

这些年我再也不去看太阳,我始终安分守己日复一日地生活,甚至现在有了朋友,获得了相亲相爱的感情。你是否欣慰是否赞许是否失落,没有你我却能够继续生活。原来真的可以独活下去。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怀疑自己的坚强是不是假象。

这是在一部小说里看到的几行诗句。几行荒凉,就足以搭成一个季节。手抄下来给子恩看,她说,的确,是荒凉的句子。嘴唇的荒凉,影子的荒凉,自恋的荒凉。花生,如果早知道遍地都是荒凉,那你是否还愿意在这世间一直走。起点,中途,末尾,满目荒凉。

充斥着孤独和哭泣的童年跌跌撞撞地辗转而过。我用优异的成绩和顺从的表现掩盖偷窃的秘密。我总是企图得到所有亮晶晶的东西,索要不到就偷偷地拿走。那些像星子一样闪亮的东西堆在储藏室的镜子前面,等待你回来的时候我就满怀满怀地把它们捧给你。我想你一定会欢喜,虽然我没有问过你,但它们都是带着光亮的,不会让你害怕。你定会给我一个珍贵的笑容。

“今年的春天道不尽的荒凉,唇也是四处荒凉,接吻时拱成两座坟墓……我的白骨在狂笑,痛笑而忘形,只能在水里舔自己的影子,以自恋以梳理遍体苔痕。”

在始终贯穿着同一个幻想的自言自语的童年里,我学会了没有你的日子。

B

你是否见到过我,看见我充满勇气还是失魂落魄。这世界充满冷漠,充满危险。人们每天都在斗争。年轻的学生成帮结派,怀着不辨是非的热情和亢奋,反对和罢黜某个老师,写联名信罢课堵校长室,集体软暴力。为人师表的男老师猥亵女学生,被竞争对手抓到了把柄。前夜教室里大片丢失的东西是学校保安偷走的。包二奶的男老师在办公室被妻子捉奸。我知道顶着阳光名义的地方总有污浊,从儿时进入学校以后我一直想尽办法企图躲离,却终是逃不开固定的安排。进学校上学是接受知识灌输的过程,同时也是体验污浊和纯洁破碎的过程。

却始终没有对他们说出口。

我在外面的丑陋世界和自身的混乱世界里艰难跋涉,我托起灵魂的双腿始终没有停止行走,在黑暗和寒冷中探索一个光亮温暖的出口。迷失再迷失,我陷在青春的绝望山谷里无法自拔,挣扎到窒息昏迷。

相亲相爱。相亲相爱。

还好我有了他们,卖狗和子恩,我的爱人。是的,我说的是爱情,请你不要吃惊。感情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东西,感情是邪恶的种子,扎根欲念的土地,经过忠诚的照耀、善良的灌溉,才开出单薄颤抖的美好。所以不容易获得。我把所有来之不易的感情看得比命还重,感情是我走下去的力量。两个人在一起会沦陷会绝望,三个人呢,依然不能彼此救赎,却有了依靠的力量。

我轻轻微笑,心里是小小的安全和温暖。想到了一个词,相亲相爱。多么奢侈的一个词汇,或者我也辗转得到了。贵重而真实的情谊。

只是我从来没有对他们讲起你。你是我心里绝口不提的秘密,是我牢牢锁起来的记忆,是跟随着我的影子。我从来没有想要忘记你,我要记得你,记得你就如同记得自己,记得你的安静笑容。这笑容在我心里为我抵挡所有的孤独。

卖狗边摆弄我的鞋带边说,小时候学几何图,老师说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咱们现在就是三角形吧。

我是你站在岸上的影子,我是你活泼快乐的小浣熊,我是你依赖信任的亲人,我是你清澈见底的希望。

子恩兀自说着。她总是能够毫无遮蔽直接地表达自己。她的痛苦,她的想念,她的困惑,她的欢喜,这样直接不留余地。如同自言自语,每一句都真切、疑惑,试图获得解脱。

我是记得你的人。

或许因为两手空空,因为恐惧,就不顾一切地去抓一些东西,尤其是感情。可发现抓来的感情并不符合心里的需求。我并不知道要的是什么,所以急切地把所有能抓到的东西都抓过来,试试看,却从来都是徒劳。直至遇见你们,才获得了慰藉,每晚听着我们共同的音乐睡觉,心里突然踏实起来。

B

她说,感觉和你们在一起变得温暖。我一直觉得只要活着就挺好,没有任何希望,不贪图任何东西,只要活着,不管是不是所谓的生活着,也不是生的状态,就是想知道自己还在。很多时候不敢睡觉,怕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睡眠是危险的,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返校的当天上午,我去隔壁教室找子恩。见到卖狗,他说子恩请假在寝室休息,大概有事,你去看看。我想了一下,下节是语文课,不方便逃课,就干脆请了假。

我沉默。咬紧发抖的嘴唇。

回到公寓楼,子恩寝室门没锁,我推门进去。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蝉蛹般的严密。我伸手拉她的被子,她在里面顽固地抗拒。我松开手,说,是我,子恩。她没有出声,一动未动。慢慢拉下她的被子,赤裸的肩和背呈现出大片大片青紫的伤痕。

她说,就是这样冷,是始终暖不过来的冷。特别是一整天不进食,晚上睡觉蜷在被子里手脚冰凉,冷得无法入睡,有时直到天亮时都是如此,冷得让人绝望,不想过新的一天。花生,我知道你也冷,常常发抖,秋天不久你就开始发抖了,而且努力克制,可是有时候,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发抖。

是我爸打的,她背对着我,淡薄地说。班主任通知他我逃课,勾引男生,不肯学习,败坏风气,希望他把我带回家,教育好了再送来。他就不让我来学校,我们就打起来。我们总是这样彼此不留余地,相互对峙,理解和沟通是从来都得不到的东西。

空气里浮起一些冰冷的灰尘,和琴声一起四处飘荡。子恩低着头来回地走,踩到的玻璃,干脆地破碎。这一切声音让我专注。我们坐在水泥地面上,已经不再发抖,冷依然锐不可当地袭来。卖狗把他的手套分给子恩和我各一只,我又把我的这只丢给子恩。我从来不戴手套,即使戴上也很冷。子恩笑了一下,把另一只也戴上。

我慢慢放下被子盖住这些暴露的伤痕。这样的伤,必定是她的父亲恨到了极点。

卖狗推门进来,他背了吉他来。我很久没见到这把琴了,很好的一把木琴。我接过来生疏地弹了几个和弦,音色还是那么好。黄棕色的琴,很重。这个牌子已经不再生产了。跟了卖狗许多年,感情深厚。卖狗弹唱了《Hotel California》、《上帝保佑》、《极乐世界》、《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钟鼓楼》和一小段即兴布鲁斯,都是我们热爱的永不作废的音乐。

子恩轻轻叹息。其实他是个好人,他和母亲都是很好的人。我的家庭也是那种看上去美满幸福的家庭。父亲是矿区的工程师,为人正派严谨,受人尊敬,母亲贤惠善良,生活顺利如意。我是唯一破坏家庭美满的因素,我和他们的美满格格不入。我从来都不能让他们满意,或许他们想要我是一只人见人爱的贵宾犬,而我就是一只灰头土脸的柴火狗,是他们永远都扶不起来的死狗。

我和子恩先去危楼,在三楼一间积满尘土的大会议室等卖狗。窗户的玻璃破了很多,满地的碎玻璃片,冷风从窗口直接贯穿。我们蹲在房间中央瑟瑟发抖。子恩脸冻得苍白,一颗永远不得开放的白色种子,在灰暗的天地里置放,淡薄冰冷得无法靠近。

父亲每次打我他都会哭,你见过边打柴火狗边哭的人么。走投无路的柴火狗都不哭,打狗的人却哭。因此他哭的时候我会恨。我按照带着恨意的想像把我的家庭描述给卖狗。父亲是十恶不赦的恶人,母亲是水性杨花的不回家的女人,父亲经常带别的女人回家鬼混,我挨饿受冻,经常挨打,我是人间所有苦难的承受者。我想让卖狗带上我的怨恨,和我一起恨。

体操结束,卖狗过来问我下节课是否方便,我说可以。

可我不知道我该恨什么,恨给我衣食住行的父母么,恨用美满的名义欺负柴火狗的人么。因此我就把他们想像成坏人,然后来恨。

突然地,第一场雪小心翼翼地来了。做体操的时候,细小柔弱的雪花降落到我的脸上,抬头看,灰色的天空忧郁,一点一点地压下来。身体被寒冷一部分一部分一层一层地勒紧,感到紧张。

我无言以对。对于孩子,父母永远都视之为自己的私有,很多时候对子女的掌控和付出,已经忽略了究竟是为了爱子女,还是在自我满足。至于子恩,她的过往和生活,我都无从帮助。

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们都会去游荡,广大的校园是我们的孤岛乐园。许多荒废区域,远离教学区,鲜有人迹,只是一些树木草地、建筑、小动物诸类。我们潜入军队司令部,翻看遗留的军用地图;爬进门窗封堵的部队医院,在光线昏暗的地下室找到停尸间;翻进果园摘尚未成熟的小苹果吃;或者找一片安静的草地,在干枯的秋草上睡觉。每次都满身泥土,甚至弄破衣服,心里孩童似的兴奋,童年的欠缺在这里得到补偿。

儿时的子恩随父母住在矿区。矿区是相对混乱的地方,很多居民都是在矿井下面作业的工人,谋生的方式辛劳艰苦,危险时常存在,甚至搭上生命。人人都有朝不保夕的危险感,所以劳动之余便纵情玩乐,从不吝惜。生活大喜大乐,性格豪放粗鲁。

都是明白多思的人,从各自的经历中获知了一些事实真相,开始理解轻与重的分量。相对他人而言,我们不是热情的人。毕竟所有人事皆是过眼云烟,当时激烈生动,过后便无踪影,能留下印记的不多。我们在三个人的世界里点头而笑,相互撕扯,并不纠葛其他的,无谓,正是惬意。

子恩唯一的伙伴是一个已经具备矿区人性格的少年。他具有矿区人少有的白晳皮肤,高而且瘦,精干强悍,打架的时候非常凶狠。年龄大子恩很多,带着子恩跑过矿区所有的地方。带着她长大,从来不许其他的孩子攻击欺负她,全力庇护。

和卖狗子恩的亲密,觉到感情的广度和交付。越多越喜悦,越深越相信,竟迷恋不已。虽然不会表达,心里却是坦荡明白的。原来感情上的幸福,是可以这样简单获得。

他带她溜到浅的矿井,慢慢摸索着深入,入口的光亮逐渐消失,里面完全黑暗,周围有嘀嗒的滴水声和轰隆的煤层天然移动的声音。凭着微弱的手电筒光线,她看到了巨大的煤炭,就是眼前的黑色墙壁,纹路清晰,棱角犀利,闪烁出黑暗的光泽,伸手触摸,光滑如玻璃。

我从来性格内敛,不善表达。感情一直干净,从未有过亲近的男女伴侣,只交一些独立明了的朋友,关系疏密得当,不会身陷纠缠。

水晶,她说,多么大的水晶。

三个人走在了一起,彼此依附。

他笑,傻瓜,是树,是亿万年前的树。被埋在地下,经历了很久,被人发现,已经成了煤。

A

亿万年?在地下?树?她惊奇地疑问。

是的,这样真好。

是的,亿万年前这里就是一大片森林。

这样真好。

亿万年,那么久,那它们会不会孤独?

子恩和我恣意舒展地笑。心灵相通是一种明确直观的感受,无需切磋磨合解释说明,就能会意。毕竟人与人差别太大,交汇时带着非故意的危害,纠缠不清。能碰到和自己相同的人并且能在一起,就觉得喜悦安心。

会吧,也许,他看着自己沾上煤尘的手指说。

爬上一座小山顶,我分烟给他们。风大,相互护着点燃,心里就顺畅起来。卖狗抽烟认真,全心全意地吞吐。子恩吸烟缓慢迷人。我则惨无人道,抽了上顿没下顿的感觉。猛烈的山风接连不断地吹过,卖狗弹掉烟头,大声地唱“乱发飞舞腊月的寒风,野鸽子掠过青空,可怜我此生命中已注定,不能与你同行,没有理由,没有理由,只有借口,只有借口,就剩下苍天在上,就剩下苍天在上。”

他常常做的一个游戏就是在矿井下一片比较宽敞的地方,突然关掉手电筒,悄悄靠在一边不出声。在彻底的黑暗中,她立刻被恐惧包裹,耳边是煤层天然移动的声音,震动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塌陷。

渐行渐远的校园孤立地停在旷野中,如同一只与世隔绝的岛。岛上有一座大幼儿园,幼儿园里住着一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儿童。

我不是害怕被埋在这里,只是觉得他突然消失不见,剩下我自己,像那片森林一样,独自在地下待亿万年,多么孤独。她说。

三个人并肩走在空旷的天地间,初冬的野外已经显出苍凉。是一片广袤的灰黄。山间的一些矮树以奇怪的姿势彼此呼应,这是它们的语言,给予对方的独特语言。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一种姿势是表达长久的,如果有,那就是最忠贞的了,即使成为化石,也态度不变。

她大声地尖叫,喊他的名字,惊慌地张开手四处摸索,害怕他就这样消失,恐惧令她剧烈发抖。第一次,我领略到了绝望,仅仅因为他和我玩的一个游戏。后来她安静下来,站在原地不动,听到自己的呼吸心跳,紧张清晰,慢慢又感觉到另一个呼吸,在氧气稀薄的井下越来越清晰。她就向那个方向摸索过去,直到触到他的手指,你在这里,你在这里。他大笑着打开手电筒,在刺眼的光芒中她大声地哭。他哄她,不要哭不要哭,我在这里,我们回去。

卖狗和子恩一起来找我,喜庆的笑容。卖狗抓着耳朵说你们俩怎么厮混到一块儿了。我低头笑,头发的清香散发出来,心里喜悦。我们走到校园后面,我第一个翻出围墙,干净利落。卖狗在围墙的另一面赞扬,花生你果然身手不凡训练有素,为我校史上最优秀的三八红旗翻墙手,牛逼。他把子恩拱上墙头。子恩坐在两米高的围墙上,绿色鞋带随风飘荡,和她一起犹豫。我说,跳。她就真的跳下来。摔破了裤子还笑。

他一直想让我勇敢,可我始终都没能勇敢,总是害怕身边的人消失,花生,我始终都不勇敢。

秋在加深。我总是分不清春天和秋天。我总是想时间快点过。唯有时间能带来未知的转机。我挥霍时间或者时间挥霍我,这都无所谓。

以后每次这样的游戏,她都找得到他,她知道怎样找他,即使他屏住呼吸,她也能在亿万年孤独的叹息声中感觉到他清晰的心跳。

又睡着。梦到了一个杨柳轻拂的黄昏,梦到在鲜红血液里游动的蓝色金色,梦到和我在公园里游戏的小男孩,他丢失了,我焦急地寻找……一闪一闪的片段。

A

躺在床上。上午的阳光很好,沉沉地睡过去,其间听到很多次嘈杂,再醒来时寝室已归于平静,大概是下午了吧。生活老师来过,看着我睡出的一脸惨白叹息,她说你这么瘦是不行的。我笑了笑想,我也没有办法。

寒假。除了高三年级要留校补课,其他学生都回家了,怀着出狱般的喜庆。

无缘无故生病,生病了就躲起来,这是习性也是疗养身心的方式。从教学楼到寝室,我躲着不见人也不开口。这个时候能确定自己的心是空的,头脑是清楚的,适合思考以前没有想好的问题,心平气和。

校园安静了很多。

所有老师都在加紧赶课程,教室里的气氛却依旧松散清闲。总会有人缺席,去小餐厅喝酒聊天或翻围墙出学校去爬山。生活的顺畅使时间对于每个人都不具备意义。接受安排来私立高中完成学业,也只不过是一个理所应当的过程和换取丰衣足食的筹码。关于学习的真正意义,在意的人不多。

卖狗和子恩变本加厉地找我一起逃课。他们希望他们的班主任能像我的班主任一样,放弃他们。我也不再觉得被人放弃是我的悲哀。放弃,是意味着责任义务信任感情的彻底湮灭,从此不必再愧疚和亏欠,可以心安理得地没有瓜葛。一个被放弃已久的人,能够胜任放弃的冷漠。

B

其他年级所在的高楼层已经空旷。晚饭时我们会上到最高层,在楼道中央泡面吃,吃饱了就心满意足地等待天黑。长远的楼道,如同遗弃荒废的隧道,是三只人的隧道,从来没有火车通过,没有人从火车上走下来和我们说话。

我知道,是太凉太硬的水泥地刻伤了我们脆弱的骨头。

月初,轰轰烈烈下了一场雪,改变了远处群山单调的灰色,连成起伏的白,浩浩荡荡,显现出壮美。

疼痛从膝盖和手掌蔓延,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大雪的清晨,子恩穿着草绿色的短袖T恤从球场走过,利落自然。我站在教室窗户前,看漫天飞雪的白色氤氲里,只有子恩一人,被那些诧异的言语目光侮辱着,萧萧地走。

她把脸伏在地面,长久未动,安静得也许睡着。

在教学楼前,她突然停下,仰头找到我,与我对视。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朵一朵的雪花,默默对视。雪花融化在她眼里,满满的都是水。我看得见她的伤,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淡薄。

感动就是感情的动词。她在发抖。你不断地拯救和扼断着我的真我,我无可遏制地靠近你。她笑着叹息,可是你根本就不懂感情。

她说,花生,我总是贪得无厌,不停地接近一些人,用自身的疼痛去换取他们的感情,得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用掺和着技巧的感情试探他们,想要得到他们的回应,好让我找到想像着的那个人。因为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样的,所以不得不一个挨着一个地去感觉。可每个人交出的都是令我失望的感情,于是很快地抛弃疏远,继续从下一个人身上寻找。

我沉默。

贪、颠、痴是一切罪恶的根源。我因为贪不到自己想要的,所以痴迷。

子恩回头,花生,你知道什么叫感动么。

“That lives in memory

我伏下身体,跟随她留下的寂寞痕迹爬行。不断有尖锐的小石子在手心刻下深刻印记。仰脸看纯白的月亮,照耀我梦中的房子。

Being all alone I'd nurse a stone

子恩淡薄地笑。伏下身体,用手和膝盖向前移动,如同爬行的夜间动物,默默地穿行在黑夜里,寂寞无声。我开始回想我的梦里,有没有这么一个笑容淡薄的女子,无声无息地行走,没人知道她的归宿在哪里。

And sing it lullaby”

没有吧,我没有。

B

子恩转过头看我,你尝试过也用四只脚走路么?

历史课,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时看到贴在教室门玻璃上的淡薄眼睛,答完题我就直接对老师说我要上厕所,获准后就微笑着出去。

子恩,我常常梦到用四只脚走路的人们。那仿佛是一个年代,不知道远不远,房子是深不可测的洞穴,回到家就没有人能找到,在街上就相亲相爱。我常常梦,梦醒了还想念,他们时刻相亲相爱,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这表情是从身体释放出来的。

卖狗和子恩与我相视而笑。我们一起贴着墙下楼,离开教学区便欢天喜地起来。子恩的伤恢复得很好,拨开头发,脖颈上的青紫已经褪掉。她并不在意,又淡薄地笑。

星子已经亮起一些。两年前我在这里看到过流星,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流星,缓慢而微弱地划过,不容易记得,也不容易想像。球场边上看到子恩。她坐在地上,怀抱双膝,下巴抵着膝盖,似乎睡着了。安静,头发飞散。我过去与她并肩而坐。对面的教学楼洁白耀眼,装着几十个教室,整齐高贵,像座正在加夜班的豪华工厂,有条不紊地制造着一件又一件即将输入社会的人造品。

卖狗说起一本很垃圾的书,是一个企图描写另类人群的中年男人写的。书中介绍作者是曾经的流氓现在的作家。一个失败的流氓和一个伪作家,卖狗轻蔑道。我笑,接过卖狗手中的相机,拍下他和子恩在雪地里行走的方式。雪积得很厚了,走上去,会淹没鞋子。

想过后走出教室到球场。

走到树林后边的一条小路,发现路边有一个旧砖砌的露天简易厕所,灰色的砖墙上用红油漆写着“男”、“女”,十分醒目,用以区分性别。我说,就在这里做一个简单的行为艺术吧,鄙视那个流氓作家。照片上,卖狗表情轻佻地站在厕所前,身旁是鲜红的“女”字,主题为:我不是流氓,我是作家。

晚自习,嗜酒如命的政治老师无故不到,教室里热闹非凡。A抱着盗版《上海宝贝》看得如火如荼,B和C在角落里调情,D习惯性地在每晚八点化浓艳的妆,平时如果老师在,她就去卫生间化妆。教室的灯光很亮,我一直无法习惯白炽灯,灯光照射眼睛盲目直至影响思维。半节课过去了,在这混乱的景象中我只想出一句只有进步青年才想得出的话:我们离英雄和成就伟业的年代是多么遥远。

荒废的饲养区,我们蹲在还残留着臭气的猪圈里,墙壁的铁牌说明这里曾住着两只猪,它们在死之前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幸福生活,心心相印,与世无争。照片上,三张脸挤在一起,为了温暖和安全和自由,情愿回到用四只脚走路的年代,情愿成为三只人。主题为,相亲相爱。

就这样,很多次,子恩看着我,欲言又止。

回到教室已经是晚自习,英语。我是很尊敬英语老师的,边听课边把僵硬的手指放在暖气片上暖热。裤子有冰片掉落,又有融化的雪水顺着裤角滴落。我像是掉在了河里,又冷又湿。英语老师给我一杯热水,轻声说,历史老师说你去厕所去了四节课的时间,又跑哪儿玩去了。抓紧时间啊,都快高考了。而且冻坏了怎么办,快把热水喝了。我点头,喝水,始终没有把这次真的想上厕所说出口。

我在努力维持我自身的秩序。我知道我是破裂的,发生在我身上的从来没有完整的情节,都是一些突兀的片断。它们分崩离析,它们支离破碎,它们都像我一样。我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蠢蠢欲动了。那是潜伏在山顶洞深处的本源,干净,自由。现在子恩以同样的根源召唤着我,我从一开始就明了并且对抗,用过去的教训维持现有的秩序,不动声色。

A

子恩已经三天没有进食。她总是这样,有时一连几天都不吃饭,有时一天吃七八餐。永远穿很少的衣服,乱七八糟的性格,乱七八糟的生活,肆意随性,不讲秩序。上课的时候她就站在我的教室门外,透过玻璃眨着淡薄的眼睛看我。我看看她,继续做笔记。不想说话的时候我仍然会连续几天不开口,听子恩说一些断断续续的话。她说,很多时候,和你说话像在自言自语,渐渐就语无伦次了。我听了难过,但不表露。

子恩常常会在梦里看见那片森林,只是在黑色的森林里,她从来没有找到过他。她说,真是奇怪,明明感受到他的气息,就在那里,却怎么也触不到他。在黑暗中,心里明白他的确是消失了。

A

他的父亲是矿区有名的地霸,神秘凶狠,人们传说他母亲不明原因的死亡就是他父亲所为。父亲打他,残忍地打,找不到他就吹哨子命令兄弟们翻遍整个矿区把他揪出来,然后打到他不能起床。

我“进献”的国旗冉冉升起的时候我还是自豪了。风很大,升旗手以生孩子的缓慢架势升国旗,国歌奏完时也只升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触电似的猛窜上去,令人唏嘘不已。

子恩不知道他恨不恨他的父亲,他从来都不说。她只看到他打那两个欺负她的小混混时,用脚狠狠踢他们的脸,残忍如同他的父亲。他只对她好,每天早晨把刚出锅的油饼放在口袋里送到她的学校里,不说话等着她吃完才走,耳朵下面有干结的伤疤。她曾轻轻触摸过那块伤疤,觉得那是他身上的温柔。

在水房洗手的时候我摔倒了,摔出了青色和紫色。我的鞋子有八根鞋带,我系不好每一根,我从来都不会系鞋带。子恩说你不善系鞋带反映了哪方面的缺陷,我说这说明我不善于纠缠。子恩笑。

她的父亲不允许她跟着他玩,她频繁地对父亲撒谎以和他在一起。逐渐长大的她,始终坚定地信仰他,依恋在他身边。迷恋他隐藏在凶悍下,来自骨子里的温柔。

星期五放假回家。我们每两周回一次家,星期五之于我们是欢喜的。离校前我向教导主任申请清洗国旗,它飘了那么久已经很脏了,每次参加升旗仪式的时候我都会热血沸腾,我需要先人的热血进步精神来打动打动我的无动于衷。洗涤国旗也许能洗涤我的思想。当我怀着巨大的热情庄重地把国旗放在水中浸泡,它立刻四崩五裂。返校时我把新买的国旗交给主任,主任立刻就笑成了一朵花,我只说升旗时不要以此作为正面教材就走了。

小学毕业的夏天,她跟着他去远处一个大的荒废的矿井。他们从没进去过,只听说里面洞壑交错,很是神秘。

夜里被骚扰电话吵醒,再不能入睡。躺在黑暗里,感觉肢体在不断地膨胀,继而被注满了沉重的东西,压迫着心脏和呼吸,身体被掌控。是莫名的力量。意识挣扎着让自己清醒,清醒后再不能躺下。室友们都睡得很好,呼吸均匀,她们把黑夜吸进身体,又呼出来,一次一次,直到把夜过滤淡了。

他从封闭的井口中找到一个小通道,带着她进去。里面很乱,到处都是开采残留的煤渣。他们小心翼翼,每经过一个岔口,他都画下一个标记。迷宫般的洞穴让她兴奋,冲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尖叫,立刻从黑暗中爆发出一个回音与她回应。他拉着她的手,怕她丢失,在每一个岔口都会让她选择方向。

B

她问他,这里面会不会住着魔鬼?

我控制了我们的距离,不得亲近。我想就是这样,身边有了一个人,长久或者短暂,都顺其自然且没有危险。

不会,没有的。

慢慢地我就和子恩一起逃课。在适合写文字的天气里她会写些字给我,用鲜艳的红笔。她说这是唯一能维持她写下去的色彩,血液般的妖艳和流淌不息。她的文字没有强烈的悲欢,只是铺展每一个小而隐约的疼痛,水到渠成地通向绝望。有时夜里我睡不着,在公寓楼里游荡,会碰到只穿着内衣坐在楼梯上发呆的她,看着她冻得惨白的脸,我心里悄然难受。

那我们死了以后就来这里当魔鬼吧,她嬉笑着对他说。

她讲她的家庭。父亲嗜酒懒惰,拈花惹草,母亲风流美丽从不回家。父亲在醉酒时会把她当成罪人般殴打,家里没有温暖,只有噩梦般的煎熬。她从小就承受家庭暴力和精神摧残,几乎是所有人间苦难的承担者。卖狗听了伤心地低下头。从此她就有了卖狗这个朋友——在她心里承认的唯一朋友。

你想要当魔鬼吗?

她说,你似乎不谙世事,像个山顶洞人。她天生淡黄的头发和透明的皮肤,天生心里有阴暗的地域并且逐渐扩散。她也和卖狗亲近,是因为摇滚和伤疤。她发现卖狗整天摇头晃脑听的是Pink Floyd和张楚,所以当卖狗无意中看到她身上的瘀伤时,她便从容地对他讲起一些秘密。

是啊,我们一起住在这里,谁也找不到,你爸爸再也找不到你,我就能保护你了。

她每天活动课都来,与我说话。我应对着,缓慢地。我隐约知道这个笑容淡薄的女子。她和学校中的许多人都有来往,却不是光明正大的表面交往,似乎总带着一种秘密隐晦。她能够不露声色地辗转于这些人中间,游刃有余。她并不美丽,却随身携带着一种可以打动人心的冷漠,散发出毒药般的气息。

他沉默。

仿佛每天的活动课天气都很好,天空和阳光都是清澈。我习惯在这个时候坐在教室窗口旁看清澈的空气和清澈的人们。子恩就是在这样明了的背景中,坐到了我的旁边。她说,你天天这么看着别人,只能滋生伤感。

前面又有一个岔口,她好奇地跑了过去,他拿手电筒的光线跟随着她,她冲一个深洞尖叫的时候他突然关掉了手电筒。她立刻转身跑到原来的位置抓到他,高兴地摇晃他,他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打开光线照她。她摇他的手,我都抓到你了你怎么还不亮灯啊。他在黑暗中说,先不开,坐下来休息一下吧。摸索着坐下,他握着她的手,长久地不说话。

卖狗也笑,闭着眼睛晒太阳,不再说话。我们的亲切还在,完完整整的。我在这样的亲切中,安然地睡着。

你怎么了,她把脸转向他,却一片漆黑看不到他。

我笑,那是因为你还有点小理想。

没什么,子恩,你害怕吗。

卖狗点头,你的确还是和原来一样,无谓的状态。其实去年乐队就解散了,他们都是成年人,要穿衣吃饭。我就自己过了一年,虽然空荡,可心里的东西还是不一样了。

有一点,我们一会儿出去好吗。

就那样。

好。他说。

嗯。你还好吗。

爸爸不让我和你一起玩,以后也不让。

我说我明白,我们始终是一起的。

那你呢,你要和我一起吗。

我们一直走到装备区,爬上了军用卡车车库。车库顶部是一个又一个拱形连成的,春天我常来这儿写生,画对面那几棵佝偻扭曲的柳树。我们靠着一个拱坐下。卖狗说,很久没和你一起坐了,文理分班以后,一年没和你相近过,很少知道你的情况,心里却坦然,觉得我们并不会生疏。

我不告诉你,出去再告诉你,她笑。我们走吧,快开手电筒,什么都看不见,不能违反我们的规则啊。她摇他。

某天课间我伏在课桌上听电子乐,卖狗探进头扯掉我的耳机,看着我,说,花生。我关了CD机出去,他靠墙站着低头看自己的鞋。我站到了他的左边。楼道很长很明亮,最北端有高大的窗。小花园里高大的杨树贴着那片窗,常常和细碎的阳光一起摇晃,丁零作响。那里是楼道最光亮的地方,像是隧道的出口。我和卖狗曾经在这隧道里,看过往的人群和声色。快上课了,我问卖狗去不去上课,他说咱们出去吧。我快速进教室拿了CD机,与他下楼。

他一下子抓紧她的手,子恩,听我说,我会带你出去的,不要怕。刚才不是做游戏,手电筒不亮了,我想是灯丝坏了,没关系,我会带你出去的。

日子就这么反反复复,我也没觉着传说中的高三有什么不同。我已经彻底沉寂于校园中了。塞着耳机听小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新闻,有时去画室画画,画很长时间,白描花鸟,精致确定的线条。也有人来找我聊天逃课吃饭什么的,都是些不太熟悉的朋友,仿佛是些有思想的人。

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感觉到他的手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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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她慢慢摸索,黑暗使他无法辨别方向,寸步难移。过去很久,仍看不到一丝光亮。他不再说话,拉着她艰难地移动。她也安静,又感觉到他心跳的声音。终于失望的时候,他对她说,坐下来休息吧。

接下来的活动课,人们零零散散地约会,打牌,睡觉。我无事可做。一个无聊的秋日下午。

我冷。她颤抖的声音让他心疼。他把她冰凉的小身体抱在怀里,触到了她脸上的泪水。他专注地寻找出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无声地哭了。不要怕,我们会出去的,他像父亲一样安慰她。她哭,我们是不是要当魔鬼了。不会的,不会,他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

班主任开始提问了,一个接一个,轮到我,我站起来说不会,跳过去。每次都是如此。这倒没什么,在这个垃圾班里,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消耗时间,一心一意地等待毕业。

他们睡着过很多次,每次都是他惊慌地摇她醒来,要她和他说话,起来再摸索找出口。他们已经被时间弃绝,黑夜白天都不再出现,只是一片无止境的黑暗。饥饿,寒冷,恐惧,疲劳,干渴,氧气不足,生命的底线被反复翻起。

下午班主任的作文课。我坐在靠近门口第一排的位置,门开着,我长时间地凝视走廊墙面上伽利略的头像。风从窗户跑进教室,经过我,从门跑出,又从门跑进,从窗户跑出,反反复复。我已经很久没写过作文了,曾经的那个作文本,依旧放在阅览室一角,被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阅读着,破烂不堪,那里面有我过了期的思想。

当她的回应越来越微薄的时候,他就背起她继续摸索寻找出口。她已经不再恐惧,在他前所未有的脆弱真实的感情里,即使成为魔鬼、森林、亿万年,也不会孤独。她想告诉他她要和他在一起,永远。可是她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她感觉每次睡去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她都相信这次睡去就不会再醒来了。可是她能听到他在叫她,子恩,子恩,能听到他绝望地喊谁来救救我们,救救子恩。而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了,像一束即将消失的光线。

时间差不多了我回到教学区,穿过球场听到了下课的铃声。卖狗欢天喜地地从球场跑来,我从包里拿出零食和CD给他,他又欢天喜地地跑了。卖狗胖但是身材匀称,热爱并且毫无保留地献身音乐,像个农民一样,朴实善良。我们能够在一起,是顺其自然的归属。

她在他的怀里,知道这不是他做的游戏,也许是这里的魔鬼对他们做的游戏,让他也领略了一次绝望。她想对他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们会成为善良的魔鬼,没有人能够找到我们,没有人能够在你的耳朵下面划出伤疤。

天气明媚的上午。我穿过教学区去往后面的种植区,一路上树动花摇,鸟鸣虫唱,远处的矮山清晰可见。学校是在某部队的旧址上建起来的,地处郊外,面积广大,除了新设的教学区生活区外,许多地方都保持旧貌荒废着,有营房、训练基地、医院、司令部等。广告上说“该私立学校坐落在风景优美的采风山脚下,绿树成荫,环境优美,远离城市喧嚣”。走到饲养区,农户的狗跑过来舔我的手指,亲切而天真。它在这里很久了,每天帮主人照看一大群鸡,认真负责,十分专业。我偶尔来看它,它记得我的气味。

她在迷蒙中感觉到他的呼吸,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扑打在她的脸上。干枯的嘴唇贴在她的唇上,有液体流入她的体内,一次又一次,直到他彻底枯竭。

我还没有看够,父亲就送我回学校了。一路上城市边缘的田地丝毫没有显示出金黄的迹象,还欣欣然地怒放着深厚的绿。父亲驾着车问我一些学校的情况,越靠近学校我就越沉默,到了学校门口父亲叹息了一下说,努力把这一年读好。我背了包说路上慢点就转身进去了。我知道他喜欢开快车更喜欢叛逆别人,我这么说的目的是希望他开得更快一些。我喜欢他开快的样子。

她的生命就在他手中,她已经丧失水分。他用他的唾液喂养她,阻止她枯萎。多年以后,她看到“涸辙之鱼,相濡以沫”时,泪流满面。

我当然没有哭了,反正屈辱过后就是孤独。我总是孤独,特别是当我蹲着的时候。我不喜欢躺着也不喜欢站着,我就喜欢蹲着,蹲在任何一个地方,看清凉的风,怎样疾速穿过这个秋天,穿过它的高远和明朗。从我家窗口能看到一大片玉米和向日葵,金黄浅绿混杂地生长在一起,没有边际。只是我离它们太远,所以总看不清它们的表情,是盎然?还是颓败?

她听不清他的声音了,那束微弱的光线始终没有灭,照耀着她。她知道,那是他。

那时仿佛是秋天,我不知什么原因给自己放了假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了一家小面馆的牛肉面,没日没夜地想起来就去吃。在四昼夜吃了二十七碗货真价实的牛肉面后,我的父亲看着我面前的第二十八碗面条问,你能不能不吃这东西了。我的不能还没说完就被扣了一脸的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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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子恩见到了光亮,见到了父母,见到了很多不认识的人在医院里看她,唯独没有见到他。她没有问,她知道他会和她一样看到光亮。

毕竟,有些事情,口说无凭。

花生,全矿区的人找了三天才找到昏迷的我们。原来我们在地下经历的只是三个昼夜,却长久得让我以为是亿万年。无边无际的黑暗,沉睡,相濡以沫,不再有孤独、恐惧、危险。就是这样在一起的亿万年,也不过是三个昼夜而已。

我想我应该用一段时间来好好地说说我们的爱情,我也知道也许我再也说不出来了,但我决不承认,所以我老借口没时间。而现在我就伏在时间的河底,任它以任何疾迅或缓慢的姿势穿过我的身体。我知道,我唯一的借口,破灭了。那时候看的一部电影是《那时花开》,台词里说“回忆比幻想更加不真实”。我信了,所以现在,我努力地记下这回忆或幻想,以使它们真实,以使记得。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隐约听说我们被救出来后,他还没有康复就被他父亲恶毒地打,他拖着断掉的手臂跑出了矿区,再无音讯。他真的消失了,在把我放回光亮中之后,从此再也不做关于黑暗的游戏了。

醒来后,我知道外面阴沉的天空没有惊喜,正在建造的楼房没有惊喜,我的电子邮箱没有惊喜,仙人掌没有惊喜。就这么蜗居在家里安静着。我想我终是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地。唯一不同的,就是那些排列不齐的记忆,顺着积攒灰尘的白色墙壁无声而过,还有照片里的那些人,我总是很快忘记,但又会慢慢地记起。

你想要他回来吗?

这是我的一个梦,黑白的。

不,不想,不想再看到他的伤疤。只是我还有一句话没有告诉他,没有机会了。对于任何人,我们都要告诉他自己的爱憎,要毫无保留地让他知道,因为你不知道身边的人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消失,包括自己。

我把记忆囚禁在照片里,黑黑白白,贴在墙上,让它们排成一列听我发号施令:稍息!立正!向右看齐!报数……然而报数报了太久,渐渐地我就听不清楚了。它们浩浩荡荡——原来是数不清楚的。

他走后我开始抽烟,以他的姿势。这是我纪念他的唯一方式,是纪念,不是想念。纪念他的霸道强悍和偶然流露出的柔情,纪念他口袋上面的油渍,纪念黑暗中他的呼吸,纪念他口中叼着的烟,纪念他耳朵下面干结的伤疤。

昨晚独自回家的时候我看见有人把垃圾桶里的垃圾全部倒出,铺展在路面上,恶气冲天,臭不可闻。我想城市的腐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当时我有强烈的想在上面跳舞的欲望,我由此断定我也是个腐朽的孩子。

最终这纪念,黯淡消亡了子恩的希望,让她长成了一个放弃希望的女子。也让子恩成为了纪念本身,成为了他身上携带的淡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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