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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身世曝光

白玉看她这般神情,便主动解释道:“我先前不告诉你和石英,一来你们原本年纪还小,便是如今年纪大了,却又都是单纯的性子,我怕你们心里藏不住事,不小心露了痕迹。二来此事难解,让你们晓得了也无济于事,反倒令你们徒增烦恼。尤其是你,云儿。”

云母因先前已有猜测,这番只是听母亲亲口肯定再多加些细节,故而这个时候并没有多么吃惊,可仍半晌说不出话来。

说着,白玉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叹了口气。

一通回忆下来,白玉已有些撑不住,神情恍然。

“你性子比你哥哥还直些,似我,又拜了你师父白及仙君为师,生活在仙界。你哥哥留在凡间,碰上神仙的机会终究较少,倒还安全些。你们父亲历刑时化修为为雨掩了天机,可总不能千千万万年地瞒下去,唯有你们兄妹二人皆成仙,以仙气掩仙气方能一劳永逸。我过去总催你们修炼,亦是这般缘由。”

她本想当神君的狐狸,谁知却成了他的妻。再一回首,竟已过百年。

云母明白地点了点头。只是听完母亲的话,便有些低落地垂了头。

待回过神来,白玉已随他回了草庐。他们一道挖出了玄明先前为她埋的酒,共饮一夜,当晚,两人便触了禁忌。

正如娘所说,她即使晓得了这桩事,却也不知能做些什么。

玄明说:“我已留了你三回。你如今……为何还不明白?”

白玉摸了摸她的脸,道:“你如今已成了仙,娘也就安心了……”

言罢,他忽然又笑着望她,顿了顿,眼中似有深意,停顿片刻,方才唤她道:“玉儿。”

说到这里,白玉面有愧疚恐慌之色。

见她如此,玄明笑容越深,目光却忽然正经了些。他抬袖执了她的手握在掌心,缓缓道:“我盼你留下。”

云儿成仙归成了仙,可成得也当真凶险。她并不晓得女儿成仙时会引来降神雷,哪怕未在现场,可想到那种场景她仍是后怕得很,生怕当时一个不好自己便要少了只心肝宝贝似的小狐狸……

白玉简直不知心里充斥着一种什么情绪,但又接不上这话,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她不自觉地抬了头,哪儿晓得与玄明一对上视线就再也挪不开了,只能怔怔地看他。

想到此处,白玉不禁将云母搂入怀中,摸着她的背摸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觉得安心。她松了口气,可又是一愣,想到云儿如今还活着,全因她师父白及仙君愿舍身护她。

哪里对了?!

如此想来,倒真亏了有白及仙君。

“有何不好?”玄明似是不解地望她,“你是女子,而我为男子,我们本就该为夫妻,哪里不对?”

白玉原本对云儿的心慕对象是那外表冷漠寡欲的仙君师父还有种种顾虑,此时她的顾虑却散了许多,对玄明不同她说一声就随口乱许婚的不开心也减少了,觉得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玄明当时那一句话,说不准便是替云儿与她师父结下了因果,而为她护最后那一程呢。

白玉当即红了脸。只是她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到什么话来应,只得又道:“这样不好……”

不过,饶是如此,白玉想到云母日后总归是要成亲的,还是忍不住不舍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但她摸着摸着脸上突然又浮现出忧色,心里一沉,她轻声道:“可你哥哥……”

“……”

云母成仙是没事了,可还有石英呢。

玄明闻言,轻笑一声,道:“人与人之间本无关系,万千理由,不过因缘起。你若非要纠结个关系,不如为我妻。”

白玉担心道:“你兄长终日与妖物厮混,在九尾蹉跎数年未有长进。我瞧不出他是欠在心境还是机缘,英儿他自己也一点都不急,我从未见他主动去攒功德,倒像不想成仙似的……这阵子我去山里也找不到他人,看他手下那些妖物的模样,他似是去做什么事了……说来,云儿,你可晓得你哥哥近日是在做些什么?”

想了想,她又解释:“我并非你的狐狸,亦不是你的弟子。神凡有别,若无缘由,彼此又无关系,我不该留在这里。”

云母一愣。她知道前因后果,自是同母亲一般担心兄长,想起了石英先前在做之事,忧虑更甚。

白玉听他这么说,心中也不知掠过多少念头,过了良久,方才垂了眸道:“这样不太好。”

说来,也不晓得哥哥说要处理那些恶妖,如今进展如何了……

玄明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浅笑,说:“既然不想走,何不留下?”

……

然而终究还是到了她要离开的时候。白玉向玄明告别,本想当日就走,然而第一日刮起大风,第二日下了暴雨,第三日雨水冲垮了道路,直到第四日她才能上路。两三个时辰的路她磨磨蹭蹭地走了一整日,直到黄昏才出了竹林,谁知刚到竹林口,便瞧见玄明站在那里等她。

同一时刻,长安附近,一处并非石英的令妖宫却妖气鼎盛之地。

白玉点了头,于是又留了下来。玄明待她极好,除了种竹子,还给她弹琴,为她画画,甚至亲自为她在竹林里埋了坛酒。但冒出来的笋尖不过数月就能长得参天,又过了许多年,终于没有地方可以种竹子了,白玉有些焦虑,整日在竹林附近窜来窜去。

那奉命彻查长安一带作乱恶妖的天将正领着他手下数百天兵往妖气内走,他们经过这一阵子调查之后,查出了这处恶妖洞府,只待今日将他们一网打尽。

说完,他又道:“虽说约定之时已到,但你收了我的玉,不如再多留几日,陪我种种竹子,如何?”

天兵天将捉拿区区妖物,自是不必避讳什么,他们大摇大摆地便往深处走,只想快点解决回天庭吃酒。只是说来奇怪,他们虽深入这妖气凝聚之地但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妖兽,安静不已,倒令准备与妖一战的天兵血气无处可卸,感到无聊得很。

白玉因那口神酒生了第二尾,三尾也有生出的苗头,可仍不能化人身。玄明如此说,她便留下了。玄明教她修行之法,教她用术,手把手地指点她修行。几年后她化了人身,玄明看着她倒是愣了愣,而后解了腰间的玉佩赠她,笑道:“我一直唤你小狐狸,倒忘了给你起个大名。既是女子,总该以珍贵的玉石为名,你是白狐,我腰间恰巧有块白玉,不如便以此为你的名字……日后,我便唤你玉儿吧。”

突然,气氛突变。待感觉到空气异状的刹那,走在天将右侧的天兵面色为之一变,道:“将军——”

玄明笑着说:“何必那么快走?我一个人在这林中其实也寂寞得紧,难得有个能说话的……不如这般,我教你修行,你再陪我多说几日话吧。待你能化人身,自行离开便是,如何?”

天将略一点头,沉稳下令:“准备好。”

白玉当时慌张得太厉害,后来始终没想起来自己到底有没有答应要做仙人的狐狸。但她当时酒劲未散,脚步虚浮不已,也走不了,就顺势住了下来。待一年后,她的酒劲散了,没了留下的理由,又在意自己到底算不算是神仙的狐狸,才试探地去向玄明告辞。

空气之中尽是血气,虽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可其他人却是下意识地都拔出了剑。

白玉身为灵狐,对仙界天然神往,可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真真正正的神仙。她因吃惊太过,反应自是木讷呆板得很。玄明被她的模样逗得开颜大笑,从此便留了她住在自己的草庐中休养。

天将心里一沉,还未下结论,恰在此时,前方妖气一盛。天将下意识地抬起头,喊道:“——什么人!”

话完,他又自顾自地摸了摸下巴,道:“说起来,你偷喝了我的酒,我又救了你……接下来你是不是该以身相许,当我的狐狸?”

石英原本刚将这个恶妖窝一锅端了,喽啰们作鸟兽散,他手里还提着一个被他揍成原形的妖大王。他心情本来正好,谁知刚一过转角,他听到有人厉声询问,当即就有几分不悦,不觉回应道:“我还要问呢,你们是何人?!”

那天玄明便穿着一身红袍,笑起来眼梢上扬,眉间含情。他微笑着说:“想喝我的酒,你未免还早了些。”

话完,他便感到面前这些人身上仙气鼎盛。想到云母对他说过天庭亦在插手恶妖之事,他一顿,便明白了个大概,哦了一声,皱眉说:“天兵天将?来这里捉妖的?”

那年白玉还是只小白狐,刚开了灵智没多久,没什么修为,也没有名字。她误打误撞闯入了玄明种的竹林,在里面迷了路,因口渴难当,误饮了玄明埋在林中的神酒。上古神君亲自酿的神酒哪里是刚开灵智的狐狸能喝的,白玉不过拿舌头舔了一口,便昏过去了一个月,待醒来时,她已被玄明神君抱在了怀中。

石英此时是人形,但因刚刚才战了一场,为了用术方便九条尾巴还拖在身后,任谁一看都能瞧出是只九尾狐。

房门紧闭,白玉拉着女儿的手,嘴一张一合地说着往事。她声音说得轻,门口银杏树上偶然停留的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声,恰巧遮掩了她口中之语。话语唯有屋中二人能够听见。

不过,他终日与妖物为伍,又在妖窟与妖物大战,这会儿身上沾染了大妖身上的妖气和血气。天将乍一看,便以为他是只妖狐。

说到这里,白玉有点说不下去了,她咽了口口水,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道:“云儿,你先前想的不错,其实……”

他见到这么年轻的九尾妖狐已是吓了一跳,又见他额间神印红得犹如滴血,九尾摆动,情绪似是激昂,天将便有些警惕,问道:“不错,你又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

沉默片刻,只听白玉说:“我是你那位师兄开始历劫当晚生的七尾,那天……亦是前朝少帝病逝之日,你若是见到他的长相,想来就会明白。”

石英早说了与天庭井水不犯河水,这会儿赢了天庭片刻还有些得意,张口正要回答。谁知他手里提的那位正主却突然高声喊道:“妖王!他是此地的妖王!我本是长安善妖,是他捉了我来!说是要抓我补修为的!”

这个问题白玉早就想问,只是始终没找到机会。云母眨了眨眼,便将幻境中的事全说了,白玉听完,便有些讷讷。她轻声说了句“原来如此”,只是云母却读不懂白玉听到“竹林”二字时眼中那点难以形容的情绪。

天将闻言大惊,当即全体列阵。石英听这恶妖信口开河便是一惊,但转头瞧见这些天兵天将的神情,就晓得对方已是不信自己,此时再辩亦是无用,倒不如……

白玉一颤,回过神来。她迟疑一瞬,也晓得自己拖得够久了,她定了定神,问:“说起来……你是如何知道玄明神君长相的?”

石英不大喜欢被人误解,这会儿又生了些好胜的心思。九尾狐论修为未必就低于神仙,石英自认有一战之力,待天兵天将一冲,他便随手将那恶妖塞进了袖里,运起九尾准备一战。待两边相接,石英这边已是火起,朝天兵天将涌去。

白玉独自想得出神,云母却是等得有点急了。她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声,唤道:“娘?”

天将见石英用火,觉得对方尽管气势不错,但到底是只妖狐,心里本是不以为意的,只准备随意应下来就是。可等到那火气迎面扑来,天将却再说不出这般轻描淡写之语,当即就觉得不对劲,几乎是顷刻之间,天将已大惊失色——

想到她上回生出第七尾的时间和经过,白玉便忍不住情绪低沉。她如今灵气修为已到七尾顶峰,只怕玄明此生的命数,也差不多该……

天狐神火!

之前她感觉自己的灵力增长得日渐加快还疑惑不已,如今方知缘故,原因……竟是在于玄明。

区区一个妖狐,用的如何会是天狐神火!

十余年前,玄明转世病逝的那一夜,她伏在他棺中啼哭了一整夜,待眼泪流干,便生出了这一条七尾。后来又是数年寻不到玄明的踪迹,不过好在白玉也多少有了方向……玄明本是上古浑天生成的神君,命数本不至于太差。纵然由于受罚要历劫难,却也多少会有些贵气。于是白玉便碰运气似的在长安守株待兔,没想到当真寻到了玄明,虽说年龄与她原本想的差了一丁点没对上,可白玉却确定那就是他,也正是同一日,她感到自己的灵气又同先前一般快速增长起来。

狐狸属火,若是修行,天生便能用火术。而不同的狐狸不仅天赋有高低之别,火的类型亦有差别,例如妖狐有妖火,仙狐有仙火。而诸多狐火中最强劲的一种,无疑是天狐神火。

白玉见云母问起,想了想,便索性放出了她那已经生出的七尾来,抱起一条放在胸前抚摸。

上焚堕仙,下诛妖邪,便是神仙也能烧的。天狐神火如此强劲,本因天狐为群狐之首,护天下狐狸,自也要管天下狐狸。且狐狸用火需要腹中有火气,仙狐成仙便要性灵通达,狐狸通常性情温顺,等成了仙,大多腹中也没什么火气了,有的甚至吐不出火。可天狐却不同,因天生便是狐神,性格上便不必有诸多顾忌,善火术、火力大的狐狸通常都有些骄傲易怒,天狐便占了先。故而在世人印象中,总是仙狐善术而神狐善火,可无论用火的是哪一种狐狸,总都还是各归各的……眼前这妖狐,如何用得天狐神火?!

此事说来话长。

天将心中的惊愕之情简直难以形容,内心震动地看着石英。他既为天将,阅历和眼界总归比天兵来得丰富和开阔,其他天兵有的察觉到了这火有异状,却认不出此乃天狐神火。眼看着交战数个回合,那妖狐情绪激动地在火光中上下翻飞,同时对抗向他扑去的数百天兵竟是未落下风,不仅如此,还颇有气势上升之势。

白玉听到云母如此问,稍稍一愣,并未否认,却是低落地垂了眼睫,明明尾巴长得快本是好事,她却憔悴不已。

天将心头大震,只觉得这妖狐实力之高竟是连他都未必能敌,电光石火之间已有决断。他一把抓住了传令兵,简单地说明了状况,后又飞快地吩咐道:“你马上去一趟青丘,去问问这妖狐可有什么来历!若是可以,直接将青丘神狐请来!越快越好!”

其实云母踏进屋时就已经感觉到了这点。她到底已经成了仙,感觉比以前都要来得敏锐,渐渐能察觉出以前师兄师姐常对她说的灵气仙气的层次之类的东西来。娘亲除了时不时显得有些忧愁,其余时候心境并不坏,且她一直在助人,功德气运方面不会有问题。可云母记得她离家时母亲还是五尾灵狐,后来修出六尾的时间也算是正常……可她这一觉睡过去的这些年,白玉长了七尾也就罢了,如何竟是要生出八尾来?

“是!将军!”

这时,云母也晓得自己这边交代得差不多了,她感受了一下白玉周身之气,眨了眨眼,惊讶地说:“娘,你是不是快要八尾了?”

传令兵察觉到天将神色有异,只怕这妖狐真能以一敌百,他根本不敢耽搁,接了令就连忙称是,飞快地动术飞走。

白玉微抿了一下唇,但她想起了当年云母带回来的那句玄明神君在刑场说的允诺,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天将见传令兵走了,却不敢在这时松一口气。他望向群兵中的石英,深深地皱起了眉头。石英此时战得正是畅快,倒未曾察觉到对方的视线。

白玉看着女儿明明羞于言谈,浑身却还散发着压也压不住的幸福甜蜜之感,她是过来人,如何能看不懂女儿身上这等气氛背后所蕴含的意味。只是白玉停顿了片刻,看着云母的神情不禁带了几分微妙的复杂。想不到白及仙君那般冷情之人,居然真的动了情……

天将观察了他一会儿,忽然高声道:“退下!都退下!”

云母嗯了一声,被问得羞窘极了,哪里好意思回答得这么多这么细,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他这两声“退下”喊得气贯长虹,又用了仙术,声音顿时响彻一方。凡人听不见他的喊声,在场的天兵和石英却都听见了。天兵们对这个命令皆感到意外,可兵从将令,他们还是纷纷停下了。

白玉惊讶地又问:“他没有因凡间之事怪罪你?他当真说他亦心慕你?并非师徒之情?你师父,那位白及仙君?”

见天兵们停下,石英一顿,倒也颇有风度地停下。他隔着人群看向天将,不解地挑了挑眉。

云母赤着脸点头。

天将的目光扫视了军队一圈,却未立刻说话。他带这么多人来本是准备与群妖一战,谁料这里根本没有群妖,只有一只强得不像话还会天狐神火的妖狐。这么多天兵围攻他一个,道义上站不住脚不说,其实士兵们也束手束脚根本发挥不出来,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对一来得好。

白玉张了张嘴,怔怔地看着女儿,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过了许久,她才不敢确定地问道:“你师父已经恢复记忆回仙界了?”

天将扬声道:“我亲自与你一战!”

提起这个,云母脸上一热。她握着白玉的手,两人并肩坐在床上。谈恋爱毕竟不是件小事,云母纠结片刻,还是省略了中间她向师父求婚又跑掉这等丢人的事,直接说了结果。交代完,她就有点羞涩地坐在床沿上,不安地等着白玉的反应。

“嗯?”

“在我师父那里。”

石英扬眉,正战得起劲,只觉天兵天将不过如此,正是好战的时候。他晓得天将该是这群人中最强的,且刚才被那一大群人围着确实打得不怎么尽兴,故石英当即兴奋得九尾舒展,立刻应了,道:“好啊,来吧!”

白玉一听到声音,当即就睁了眼,看到云母回来不由感到意外,忙站了起来道:“云儿,你这几日到哪里去了?”

天将见他应战,便拿了武器迎上前去。石英重新起火,两人迅速地缠斗到一起,你来我往,天将的仙术与石英的狐火交错,光亮时闪时灭。

云母拿手在门上叩了叩,出声唤道:“娘。”

天将晓得不可轻敌,故而沉着冷静地应敌。只是先前他离得还不算近,周围又有人分散注意力,便无法仔细观察石英,现在只剩他们两人,他才发觉石英年轻得惊人。几招过后,天将简直为对方的实力吃惊。

云母点头应了声。话完,他们便各自去做事。云母直接跑回了家,熟门熟路地蹿了一会儿,不久就在卧室中找到了正在心不在焉打坐修炼的白玉。

这般年轻,这般天赋,天将未想到他是灵狐,只恨铁不成钢地惋惜道:“你小小年纪,又是这般天资,为何行事如此暴戾?”

白及倒也不坚持,道:“那我两个时辰后去接你。”

“先攻上来的不是你们?”石英蹙眉道。

云母红着脸摇了摇头,师父这等安排哪里是当她是徒弟或者恋人,感觉分明是拿她当小孩子,云母不好意思事事都让师父照顾……再说她和师父两情相悦的情况她还未郑重地同娘交代过,师父这么大一尊仙过去只怕要把娘吓一跳,所以云母还是谢绝了师父的好意。

他心气高傲懒得解释,又觉得并非是他的错,为何要他解释。天将不停,他也只管自己继续放火,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白及抵达长安后便准备回院中料理小童之事,只是有些担心云母,叮嘱了几句,便提出若不然让她先随他回院子,等安置好童子,两人再一同去访云母的母亲和兄长。

天将紧紧盯着他额心那枚鲜红的神印,心中隐隐觉得奇怪。眉心带印本是吉相,他这般年纪又有如此天赋,天将心里隐隐生了惜才的念头,挣扎了许久道:“你若还有悔过之心,不如把你袖子里那小妖放了,乖乖束手就擒!到时上了天庭,说不定还有周旋的余地……你既有如此才能,何不用于正道?你若愿意悔改,我可以替你向天帝求情,总能让你留下一条命来……”

热恋之中的二人自是浓情蜜意,但因第二日还要去长安,他们次日一早便起了。

石英听得想笑,说:“你晓得我袖中是何人,就让我放了?”

……

天将听他这样的语气,就明白对方是不会放了。他哀叹一声,只得接着打,然而两人已斗了许久,居然不分伯仲。

白及见她如此,微微一愣,倒有几分想笑。他抬手顺了顺她的长发,将她拥入怀中,顺势压回榻上……若非晓得她如今应该还怕,今晚便有些不想让她跑了。

……

云母有些疑惑地眨眼,但并不怀疑师父,乖乖将耳朵放了出来。她那一对白耳朵不安地抖了抖,被白及伸手碰了碰,就下意识地往回缩,白及凑过去照着白天那样吻了一下,云母果真惊得嗷了一声,顿时满脸绯色,慌张地缩成一团。可是等了一会儿,见白及没有下一步动作,她又有点委屈地望着他,目光闪烁,就差在脸上写“亲了耳朵你不准备再亲点别的地方吗?”“耳朵都给你亲了难道你不该抱抱我吗?”这么两行字了。

这个时候,传令兵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青丘,只是好不容易赶来,他却并未如愿见到青丘狐主。青丘的人说狐主领着夫人一道外出游历去了,若有事要问,唯有见少主。于是传令兵就被领进了屋中。此时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身穿红袍、身材瘦长、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他生得倒是好看,可脸上颇有几分清贵傲气,平白让人感觉不好亲近。

白及低头看她,云母这会儿已经将耳朵尾巴都收了回去,一头乌丝平平坦坦的,柔顺得很,但他却有在意的地方。白及想了想,问道:“云儿,你可否将你的狐耳再放出来一下?”

“九尾妖狐,却用天狐神火?!”他听完传令兵的话,两道俊秀的眉毛便微微蹙起,像是不可理解一般。

不过因为要第二日才出发,这一晚他们还是住在旭照宫。由于两人亲昵以后就并未分开,云母又蹦蹦跳跳地跟着师父回了内室。他们刚刚心意相通,正在热恋之中,自是舍不得分离太长时间的。白及轻握着她的下巴与她拥吻,直到云母累了懒洋洋地蜷在他怀中,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方才松手。

“是。”

云母闻言,自是又惊又喜地答应了,事情如此就算定下了。

传令兵如实回答道,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去瞧眼前这位青丘少主。

微微一顿,白及又道:“在凡间侍奉我的那个小童,我也该回去安置一二。明日,我亲自送你回长安。”

没有见到狐主却被拉来见了少主,若说他心里没有一点失望,自是不可能的。不过等真见到了人,传令兵也有几分吃惊。

白及却是不在意这点麻烦的,抬手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看着她被摸了一会儿便习惯地低头眯眼,难得露出的两只狐耳也乖巧地歪向一边,白及放缓了语气答道:“有何不可。”

据他所知,现在的青丘少主还不到百岁,在神仙里着实算年纪小的,且还体弱多病不大出门,故他原本还以为要看到个药罐子似的小毛狐狸,谁知眼前的少年人非但瞧着颇为健康,气势也挺足的。

她自是不想与师父分开,可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师父了?

少暄是青丘人人捧着的少主,性情本就高傲,素来以青丘为傲。听说外头竟然有人乱用天狐神火,他顿时怒火中烧,一撩衣袍,起身怒道:“不必说了,带路!我去会他!”

白及说得认真,一双漆黑的眸子安静地凝视着云母,反倒是云母愣了愣,她不好意思地问:“可以吗?”

少暄抵达长安战场的时候,石英和天将还战得难舍难分。

云母心里惴惴,白及却是吃惊未消。他停顿一瞬,有点担心地将她往胸口搂得紧了些,问道:“可要我陪你同去?”

少暄微微一顿,目光微移,将视线从天兵身上挪到那传说中的妖狐身上。他看不清楚那妖狐的脸,却能瞧见耀眼的火光和在火光中上下翻动的九条白尾,果然是天狐神火。少暄生长在青丘,哪里能不晓得这世间没成仙的九尾狐稀有得很,尤其对方的气息感觉起来年纪与他差不多,尾巴却是从凡狐一条一条修上来的,这隐隐增强了他的较量之心。

云母到底已经成年了,之前住在家里的时候也偶尔会在哥哥那里或者白及那里留几天,所以有几日没回家倒是不大要紧,但是不说一声就走到底不好,况且……她也想知道娘现在想清楚了没有。

少暄想清楚了状况,便在手中掐了个诀。

云母未察觉到师父复杂的眼神,这会儿也有担心的事情。这时,云母思索片刻,抬起头道:“师父,授课的事能不能先停一停?我前几天离开长安时比较匆忙,都没有和母亲兄长好好打过招呼……而且,我娘还有事情没有和我说清楚,所以……我想再回长安一趟,可以吗?”

石英原本正与天将打着,自觉并未犯错,当然也就没什么可畏缩的。可两人正打到关键时,忽然一道艳丽的火光横空出世,从两人之间迅猛地穿过,一下子将石英与天将隔开。石英一惊,自然认得出这是狐狸的火,下意识地扭过头朝狐火飞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个年龄与他相当的人形狐狸晃着红色的九尾朝他走来。

白及一顿,睁开眼,再看向怀中的小狐狸,神情已带了几分愕然。

石英耳聪目明,对方那道火除了他之外还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天兵那里有人议论道“是青丘的人来了”“是青丘的神狐”“看上去年龄不大,不是狐主,莫非是少主”。石英是灵狐,自然不可能没听说过青丘,他愣了愣,不再注意天将,倒朝少暄看去。

四十道降神雷,幻境中玄明故意说谎,凡间玄明转世微妙的态度……

少暄道:“都是狐狸,我来与你打!”

白及抿了抿唇,他见过玄明神君,也就意识到对方只怕是玄明转世。当时那位晋王听说他屋中有白狐就显出了几分反常,后来他见到云母的人形,反应更是古怪。

都是善火的狐狸,性格难免都骄傲,两人年纪又相仿,尽管经历出身不同,面对面一望,气场居然有几分相似。石英对对方亦是好奇,视线在他与天将之间游移片刻,便有了决断,扬眉道:“好啊。”

他一直颇为在意云母渡劫时为何会降下降神雷,只是他替她应了劫后就下凡历劫,直到昨日才回来,没有深入探究此事的时间……说起来,他在凡间历劫时碰到的那位晋王……

话不多说,既然都是善火的狐狸,那就索性直接斗火。

不过,白及听到她的答案,心里却有了一丝异样。

少暄见石英放出了他的狐火,自己也不甘示弱地将狐火燃起,两道狐火迅速地纠缠成一片火海。少暄本是抱着探出对方来历的心思出战的,可是狐火相接,在感到对方周身气息是灵气的一刹,他却忽然一怔。

云母出神地沉思了一会儿。可惜幻境早就结束了,现在就算她再冲进师父脑子里也没法将那个玄明神君抓出来询问,云母只得作罢。

这只狐狸,似乎不是……

玄明神君对幻境的情况一清二楚,还指导她去找幻境里的师父,自然不可能不晓得师父出幻境以后有没有记忆。他那样告诉她,肯定是故意的。可是……

少暄眉头一皱,感觉到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但他不晓得前因,因此也不敢贸然行事。觉察到石英的烈火已经扑来,他也不甘示弱,当即放出了自己的天狐火。刹那间两人所在之处火光一片,犹如晚霞灼灼。

云母一愣,忽然反应了过来。

……

好在云母过了一会儿清醒过来,她想了想,答道:“是当初玄明神君跟我说……啊。”

石英与少暄斗得欢。另一边,因师父说的是两个时辰后再来接她,云母与母亲谈完,又等了好一会儿,方才等来师父。一感觉到师父的气息靠近,她立刻开门跑了出去,咚的一下撞进白及怀中,自然地搂住了他,高兴地喊道:“师父!”

白及:“……”

白及本来是准备敲门的,但他没想到他才刚刚靠近,小狐狸就自己飞出来了,一下子扑进他怀里。他将她抱住,摸了摸她的脑袋,心里刚刚开始软化,一抬头,就瞧见云母的母亲还站在院中。

云母被亲得迷迷糊糊的,眨了眨眼睛,歪头答道:“嗷?”

白及一顿。

等松开她后,白及眉头未松,问道:“云儿,你为何会觉得我不记得?”

白玉其实亦是一怔,但因为是自家姑娘主动扑过去的,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维持着表面的沉稳。白玉一顿,就要下跪行礼,喊“见过仙君”,只是还未等她理好衣袍真的跪下,便被一道法术一托,重新站了起来。

但,云母不在意了,白及却还有在意的事。

白及沉着声道:“不必了。”

白及低头看着这次彻底蒙掉的狐狸,叹了口气,将人抱入怀中,轻轻地吻了下去。云母耳朵猛地一抖,但终于又等来了师父的吻,很快就软了身子,不自觉地开始摇尾巴,也懒得数到底接吻多少次了,反正数不清了。

白玉愣了愣,虽然未跪,却也还是大大方方地简单行了一礼:“多谢仙君。”

“咦?”

她这一谢,除了白及那一扶之外,话里亦有些别的意思,例如谢他救了云儿,还有处处照顾这么麻烦的小狐狸。白玉原本对白及这般性情是否当真喜欢云儿还有些担心,可眼前此情此景却让她至少打消了一半的担心……白及仙君情绪表露得是少些,可看他对云儿的样子,分明是疼爱得很。

“不是,是第三次。”

故白玉说完,定了心神,又轻轻一伏身,道:“我这女儿,日后还要劳烦仙君照顾了。”

过了良久,云母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无法确定地又问了一遍,道:“所……所以,我亲你那次,你觉得是我们第二次接吻?”

事到如今,白玉已三次将女儿托给白及照顾,却唯有这一次说得最为郑重,最为意味深长。这话中的慈母之心让白及亦有触动,他沉吟片刻,张口承诺道:“我必护她。”

白及连着说了两遍。可看着一脸清心寡欲、随便一坐后背就挺得笔直的师父,云母根本无法将他和幻境里那个主动过来亲她的少年师父联想在一起。

有了仙君这么一句话,白玉终于放心。

“我说我记得的。”

从白玉那里出来后,白及问道:“你在长安可还有要去的地方?我接下来已无事,可以陪你同去。”

“诶?”

他在凡间需要料理的只有那个人间的小童。他刚才已化了凡身将他托付给信得过的友人,又以外出游历为借口找了消失的理由,从此就算是凡间并无此人了,要去哪里都是无妨的。

白及听到这里总算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他略一蹙眉,打断她道:“我记得的。”

云母的确还有要去的地方。想到这里,她对哥哥的担心又重新浮上心头,脸上愁了几分。她开口说:“师父,可否陪我去一趟长安城郊?我兄长在那里,我也要去与他道别,还有……”云母话还未说完,突然间却感觉到地动山摇,身体一歪,惊呼了一声,被师父扶住。云母下意识地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的郊外有两道红光冲天而起,那并非石英洞府所在的地方,但感觉到石英的气息后,云母还是一下子认出来了,她当即惊道:“哥哥!还有……”

云母继续努力地解释道:“因为幻境里的事你又不记得,之后好像也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

还有一个气息已经许久未有接触了,她犹豫了一下才识别清楚。

白及抱着她的腰的手略微一顿,对云母的话有些不解。

“还有……少暄?”

“……”

……

倒不是她不想上课,就是师父亲了她的耳朵又不理她了,还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布置任务,让云母心里有种预期落空的失落感。好在她生性乐观,不太在意这么一点点失落之感,很快就又恢复过来。她用力拉长脖子拿脑袋蹭了蹭白及的下巴,想了想,有点羞涩地问:“说起来,师父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呀?是在凡间的时候吗?”

这个时候,石英与少暄正战到酣畅之处,已从地面战到了天上。他们都是狐狸,性格上又有共同点,连战法都出奇一致,打着打着,除了起初的敌意,居然也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应完,她有点羞愧地低下了头。

石英接下对方一团火,心中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其实我有个非常可爱的妹妹……”

云母点了点头,应道:“哦。”

少暄想也不想就不屑地嗤道:“不想认识。”

云母自然点了点头。白及又道:“你如今虽成仙了,可仙气还不算很稳,且成仙后仍有不少东西可学……明日起我仍旧按照原来的时间给你授课,可否?”

“可惜她已经有对象了。”

白及道:“这把琴恢复还要月余,这段时间我先替你收着。可否?”

“……”

白及一愣,倒是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好在这时他琴也修得差不多了,也就收了手,从袖中摸出些药水涂在残琴的断面上。仙琴不同于凡琴,并非轻易就能接上,亦非接上就可恢复,故接下来还要等一段时日。他用仙术将琴封好,收了手,这才重新看向羞得红了脸的云母。

便是少暄本来不在意的,此时也有一种被对方玩弄的羞辱感,怒道:“那你跟我说这个干吗?!”

不过她抖耳朵抖得高兴,却没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斜过了身子,她的一只狐耳都凑到了白及下巴底下。白及看了她一会儿,身体一动,便俯身在她耳朵内侧亲了一下。云母全无准备,突然就奓毛了,嗷的一声羞成一团,捂着被亲的耳朵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话完,少暄周身的火气更盛,简直能破出云端。石英见他被激怒,兴奋得狐火也旺了几分,两人正要又一次对冲,突然,一道白色的剑光从上方现出,狠厉地将两人强行分了开来——

云母听说琴还能修已惊喜得很,就坐在旁边好奇地看着,不久她就放了尾巴出来摇,然后又放了耳朵出来抖。因为半人身半原身在平时不是特别端庄的行为,她都尽量克制着,但现在旭照宫里只剩下她与师父,云母胆子大了,也就随意些。

那一道剑光来得急猛,石英和少暄都来不及反应,一下子就被左右冲开,在地上滚了两圈,方才稳住身形。石英与少暄停住之后,立刻提高警惕寻找那用剑之人,谁知却先听见一个女声慌张地唤道:“哥哥!少暄!”

云母闻言抬起头,眨了眨眼。都不等她说话,光看她的神情,白及一顿,便晓得这是只恋旧的狐狸,也没多说什么,只动用仙术开始修琴。

两人一并转头看到云母满脸着急地往这边跑,没仔细听她说什么,都只注意到她喊了自己的名字,想到那道剑光的主人还没找到,不知是敌是友,石英与少暄均是脸色一变,急着喊道——

天雷不同于其他,更何况这把琴替云母扛下了一道连神仙都能劈散的降神雷,损毁得极为严重。白及抚着琴身和断去的琴弦看了好久,方道:“要修也能试试,不过,我亦可以送你一把新的……你想如何?”

“妹妹,你别过来!”

起来以后,白及就让云母取了她那把断琴出来。云母取出琴的时候感到怪羞愧的,这本来是师父送她的礼物,可她却没能保护它,居然让天雷给劈断了。云母喜欢这把琴,看着它被天雷劈得焦黑的残面更是难过,故而情绪低落地垂了眼眸。

“云母你不要靠近!”

结果他们明明没做什么,却比平日应该起床的时间晚了好久。

二人的话语几乎同起同落,他们听到对方之言,都一愣,一齐扭头看对方。只是不等他们有所反应,天将已认出云母,并看清了在她身后现身的人影。天将仓皇地低头行礼道:“白及仙君!”

说完,白及反身一压,将云母重新压回身下,看她眼睛忽闪忽闪地还在发蒙,索性不让她再想,低头吻了下去。云母还没反应过来,但已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便抬手搂住了师父的脖子,温顺地回应他。

天将刚喊出这个名字,一旁列队的天兵们俱是大惊,明白了先前那道白色剑光的来历,不约而同地朝天将行礼的方向看去。

但是,看着云母不安的神色,白及怕自己不直说清楚她到时又会乱想,便说:“自然是算的。”

他们转头转得及时,恰好看见白及收了出鞘的剑安稳地翩然落地,一身白衣皓若霜雪,不出声而气度自华。天兵们回过神来,连忙跟在天将身后朝地位仙品都高出他们一大截的东方第一仙行礼,只是他们一边行礼,一边却都忍不住偷偷抬头打量白及。

白及叹了口气,不晓得这小狐狸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念头,若是他们如此都不算亲密,那要如何才能算得上亲密?

——毕竟这可是传说中的仙中之仙,众仙之中位列第一的仙君,数千年来极少离开自己的仙宫、连天帝宴席都不参加的上仙。

“怎么会?”

还有刚才那一剑。

云母看到他皱眉头顿时一慌,惊道:“果……果然不算?”

想到刚才那一剑,天兵中不少人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自不会不晓得先前那一剑里隐含着的实力是何等强大深厚,都不禁为其威势所慑。东方第一仙,果真名不虚传……想到此处,天兵们的眼神越发崇敬热烈。

听到她问这般问题,白及微微蹙眉,回应道:“为何这么问?”

但此时白及已经敛了在云母面前的温柔随意,换为外人面前的冷漠清傲。

云母越想越揪心,很担心师父真的被她气坏了。所以等白及一醒,她就赶紧焦急地想问个清楚,倒也没注意自己把师父压住了。

他将云母往身后一护,无视旁人好奇打探的视线,扫了眼石英后,直直看向天将,问道:“出了何事?”

昨晚她说是睡了,可是一直被师父抱在怀里哪里睡得着,整个晚上她都望着他清雅的眉眼和俊挺的鼻梁发呆,还偷偷上去亲了一口,整只狐狸清醒得很。狐狸一清醒就容易胡思乱想,前半夜的开心劲过了,后半夜她就忍不住钻牛角尖,开始思考师父不让她喊夫君,之后说的那句“按原来唤我便是”是什么意思……会不会是她会错了意,其实师父是暗示他们依旧只保持师徒关系就好?

天将飞快地将他们奉命来长安捉妖以及为何请青丘少主来的事交代了一遍,说完,天将一顿,又一指石英,严厉道:“——为祸人间的,便是这只妖狐!”

云母问得紧张。

“嘁。”石英此时还坐在地上未起,听到天将的说法,不屑地笑出了声,懒洋洋地撑头看他。

两人晚上亲亲抱抱浓情蜜意得很。不过转眼就到了第二日,白及刚一睁眼,就被早早在他怀里等着他醒的云母一把摁回了枕头上。云母撑着他的肩膀坐在他身上,一与他四目相接,她的目光就不安地闪了闪,她纠结了一会儿,方才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不确定地问道:“师父,我们现在……算是恋人吗?”

天将见他这般不知悔改的模样,无奈又惋惜地叹了口气,正要同白及仙君说话,少暄却是看不下去了。他长叹一声,也不从地上站起来,只理了理打架后乱掉的衣袍,打断天将未说出口的话,道:“将军,你怕是弄错了。”

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她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她被师父抱着亲了好久,也鼓起勇气去亲师父,两个人凑在一起亲亲昵昵了好一会儿。现在赤霞师姐不在旭照宫,她就算回房间里也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天黑以后她就在师父这里磨蹭,磨蹭着磨蹭着等夜深了,便顺理成章地住下了。

说着,他抬手点了点坐在对面的石英。

云母这晚顺势就睡在了白及的房间里。

“这家伙,是只灵狐。”

云母哦了一声,得了答案,却有点说不清楚自己是高兴还是失落。微微一顿,她又慢吞吞地挪回师父怀里,闭上眼睛蹭了蹭。

少暄话音刚落,整个世界顿时就安静了许久。

白及低头碰了碰她的头发,轻声道:“按原来唤我便是。”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天将才渐渐明白过来,他像是听不明白少暄说的那几个字,看向石英的眼神近乎惊愕,难以置信地脱口道:“灵——”

他们虽然是拜了天地,可终究是凡人时的婚姻,算不得数。日后……总还要再办的。

天将都没能把“灵狐”两个字吐全,他的眼睛瞪得足有铜铃大,似是根本不信眼前这满身妖气的九尾狐狸是只灵狐。

白及一愣,回答道:“不必。”

这也不怪天将认错。灵狐性情至灵,心境纯净,这在许多时候比修炼本身还要难得多,故而灵狐的数量自是极少的。且灵狐因心境无阻,修到了九尾大多自然就会飞升,他见到石英明明有九尾却未成仙,自然认为他就是妖狐,且他一身妖气手里还不客气地提了个妖物,处处都显不出灵兽的样子,瞧着倒是挺像他们要抓的恶妖……事出紧急,他也就没来得及细想。

白及心中一动,又扣着她的下巴低头吻她。云母大约是还蒙着,这回就乖乖地凑过来给他亲。两个人拥在一起亲昵了一会儿,白及又将安了心的狐狸护在胸口。云母乖顺地待着,但没过多久,又忍不住开始乱动。她红着脸期期艾艾地问道:“那……那以后真要喊你夫君吗?”

不过,若是灵狐,自是不可沾杀孽染血,绝不可能是那只恶妖。

反正无论是哪一件都是一样的,他又没有怪她的意思。相反……某种意义上,他还挺高兴的。

少暄看天将的神情,哪里能不晓得他心里是在想什么,也心情复杂地看向石英,又肯定地道了声:“是啊。”

白及一顿,没弄清楚她是在为下凡与他在一起的事还是前些天新婚之夜跑掉的事道歉,不过这些念头只是在他的脑海中稍稍转了一瞬,就被白及抛到了脑后。他顿了顿,道:“无妨。”

少暄生在青丘,最是了解狐狸。他其实一接触对方的气息,就晓得对方不是妖狐,甚至知道石英根本不是真心打斗,他的火看似气势汹汹,其实并无杀意,倒有些玩闹的心思。

她六神无主了半天,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先道歉为好,她忙道:“师父,对……对不起,我……”

说到此处,少暄看着石英的目光,便带上了几分好奇。

云母的脸噌的一下就烫了。她呆呆地望着白及,有些拿不准师父是不是在戏谑她、在开她的玩笑,他的话里有没有隐藏着的怒火……师父亲她的时候她没感觉到对方生气,可是云母现在对自己的判断没自信极了,她担心万一……万一师父是被她气疯了呢?

云母其实在听到天将误会了的时候就想开口说话,只是被少暄抢了先,这会儿可算找到机会,急忙应和地补充道:“将军,这位是我兄长,他只是因设立洞府庇护附近的善妖而沾上了妖气,并非妖狐。”

白及动作一顿,低头碰了一下她的耳侧,问:“不喊夫君了?”

说着,云母亦展开了自己雪白的九尾。白狐少见,他们俩的尾巴一模一样,额间又都有红印,天将这一看,就瞧出几分相似来。他已是信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可你兄长为何会在恶妖的老巢?”

云母被他抱得有点忐忑,忍不住唤道:“师……师父……”

“因为他——”

云母一愣,下意识地去推师父的肩膀。白及松开她,微微退开了一点,哑着嗓子道:“不行?”

云母先前听说过哥哥的计划,因此知道一二。她担心兄长,正要回答,却听哥哥轻笑一声打断了她。石英不愿让妹妹费心替他解释,直接从袖中掏出一物,道:“你们要找的怕是这个吧?我才不需要这种东西补修为,正愁不晓得如何处理。你们想要,给你们就是。”

话还未完,她已被白及一低头含住了唇。

说着,他把那已给揍成原形的恶妖往天将怀里一扔,真是十分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平白被人冤枉一场,石英话说得云淡风轻,语气里多少还是带了点古怪。他抬眸看了眼天将,天将被他看得羞愧万分。那妖物一到他手上就想跑,天将连忙一动力将他摁住。天将一边摁住那妖,一边匆忙地朝石英道了歉,立刻召了两个天兵,当场蹲在地上验察妖兽。

云母慌乱了一路,这时候脑袋还空着,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就想道歉,忙慌张地开口说:“师父,我……”

验察妖兽其实麻烦得很,要查外形、气息和身上血气是否与目标相符,刚才又出了石英这档事,天将羞窘万分,生怕再弄错,故而检查得分外仔细。如此一来,总要等些时间,石英扫了眼他们,倒是不急,就坐在地上从容地等着。

白及欺身压上去,抬手捧了她的脸,低声道:“张嘴。”

云母看石英满身狼狈,忙担心地跑过去上上下下检查他伤着了没有。石英看着妹妹慌乱的样子,反而好笑,抬手大力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放心好了,对手这么弱,我如何可能伤着?也就是衣服乱了点,你倒不如去看看他们伤着了没有。”

白及抿了抿唇,低着头看向畏惧瑟缩成一团的云母。凡间之事走马观花似的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他记得她来凡间后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追求……此番一历,她的心意倒是明了了。白及心口滚烫,将云母放到床上。云母本来还自暴自弃地蜷着,却忽然感到身体一暖,被白及的仙术强行化回了人形。

石英说话声音不小,旁边的少暄当场就奓了尾巴毛要上来与他理论。天兵天将亦是听见了,可他们当真没有赢,又有错在先,这个时候哪里好意思辩解。云母见兄长颇为精神的样子,总算是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他因此事勾起了回忆,提前恢复记忆回天,反倒是意外之喜。

过了一会儿,云母又有事跑回去与她师父说话了,少暄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到石英身上。他这一看,就多了些许探究意味。

说来奇怪,云母跑掉的时候,白及失落归失落,但其实不怎么生气。他晓得这小狐狸就跟个猫儿似的,她看你不动就偷偷过来绕着你的脚脖子转,可你一动,她就吓得一下子蹿远了。故而他也明白云母跑掉了多半是因为羞涩和惊吓,而并非厌恶。以她的性子,过几天大概就又偷偷摸摸羞愧地跑回来了,到时他再出去捉一趟,也就没事了。

他当初与云母在青丘一别,本以为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机会再见面,谁知云母一睡十多年,他倒是无聊得很,此时看着石英,多少有点被引起了兴趣。少暄早听说云母在凡间还有个兄长,可他却从未见过,先前虽然看到石英是白狐,却没想到这一头。

白及带着她直接到了旭照宫门前,云母隐约听到守门的童子高兴地唤了声“师父”,白及似乎略点了一下头,但脚下的步子却一点都没有放慢。白及一路将她抱进了内室,刚一踏过门槛,房门便砰的一声在他身后合上,内室中光线一暗,屋里安静得很。

少暄想了想,还有几分迟疑地问道:“你当真是云儿的兄长?”

云母缩在师父怀里头也不敢抬,不过能感觉到师父飞得很快。白及仙品极高,平日里顾及他们这些弟子的脚程,几乎没有用过全速,但这一次……别的云母不太清楚,但至少在她的印象里,师父从未飞这么快过。

“是又如何?”

这个时候,白及抱着云母已经快飞到旭照宫了。

石英也没想到少暄会与他妹妹认识,不禁警惕起来,对着他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

少暄闻言皱眉,只觉得这兄妹俩性格差异挺大的。之前天将觉得石英不对劲,多半也是因为从未见过气焰这么嚣张的灵狐,相比较而言,云母就……

赤霞抿了抿唇,叹了口气,悲壮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观云先是惊愕,继而悲痛,最后也对自己的言行有些后悔。等赤霞说完,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只能和赤霞一起抬头,怜悯地看着师父抱着云母走掉的方向。

想到这里,少暄脑海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脸色猛地一变。

观云甚是不解。

“等等——”他大惊道,“你妹妹什么时候有的对象?!她对象是谁?!”

“啊?”

这会儿不怪少暄吃惊,纵然他心里已将云母当作是朋友玩伴,不再固执追求,可到底是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少暄对云母有喜欢的人在意得很。他有一种难言的好胜心,此时听闻对方竟已有了对象,当即就奓毛了——

观云和赤霞目送着师父离去,等白及的背影看不见了,赤霞痛苦地捂着脸道:“观云,你怕是要把小师妹害死了。”

所以她真有喜欢的人?到底是谁?!话说她一睡十几年怎么一醒来就有了对象,还有……

于是白及将手里的毛团抱好,腾着云飞走了。

他怎么一点都没听说?!

观云恭敬地俯身与他拜别。

少暄顿时十分不开心,憋着气烦躁地乱摇九条尾巴。石英见他神色说变就变,也有些疑惑。不过石英晓得妹妹与她师父的事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不着痕迹地轻轻扫了眼少暄,接着道:“我怎么知道。”

“是,师父多保重身体。”

“你刚才那个语气绝对是知道吧?!”

白及接过云母,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便带你们师妹回去了?”

然而少暄根本不信,扯着石英就开始追问。两只狐狸本来刚才就没有打够,此时有了由头,便又一来一往地交谈起来。

赤霞在观云身后痛苦地捂脸。

另一边,云母不晓得少暄那边已经奓毛了。她跑回师父身边后,就有些紧张地握了对方的手,担忧地抬头看着白及。想了想,她开口道:“师父,我哥哥……”

这个时候观云也把云母从赤霞怀里抱出来了,他十分自然地将小师妹往白及怀里一塞,道:“给。”

石英长得像玄明,虽说世间见过玄明的人不多,至少天兵天将以及少暄显然都未见过,但是……白及却是见过玄明数次的。

白及点了下头,没多说别的,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云母还未找到机会与师父说这事。眼下石英的事出得急,她有心解释,可周围都是天兵天将,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当即就有些着急。偏在这时,天兵天将那边已查明了石英丢出来的确实是他们在捉拿的恶妖,不顾他满嘴谎话还要挣扎,就将他收入瓶中。天将一回头,看见白及与云母还在这里等待,想到刚才是白及仙君出手阻止了这一场闹剧,天将面露赧色,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便诚心朝白及行礼道:“此番,真是叫仙君看了笑话。”

说着,观云还以为是赤霞藏着小师妹不让她出来,就索性伸手去抱她。谁知道赤霞抱得极紧,云母也团成了个团子不肯出来,他随手抢了一下居然没能抢出来。观云无奈地一笑,对师父道:“小师妹可能是因为之前渡劫的时候,让你替她挡了雷,所以现在害怕不敢出来了。”

话完,他又朝云母拱手道歉。

藏在赤霞身后的那只狐狸明显抖了抖,但她缩成一团,并没过去。白及有些尴尬,观云也意外了一瞬,毕竟云母平日里最喜欢师父。观云看着云母奇怪地道:“小师妹,师父喊你,你怎么不过去?”

“还有仙子也是,伤了仙子的兄长,我等实在心中愧疚难当,也不知该……”

白及眼中看不出是什么心情。他顿了顿,目光锁着偷偷藏在师姐身后的那只白狐狸,微微叹了口气,唤道:“云儿,过来。”

云母哪里受得起天将的礼,连忙摆手阻止他道:“你又没有将我如何,若是要道歉,还是去同我哥哥说吧。”

然后他看到了一条藏不住的白尾巴。

天将一顿,歉意地低头,道:“仙子说得是,自是应当如此。”

观云抽了抽嘴角,哪里相信这么显而易见的谎话。不过,还未等他找出话来与赤霞斗嘴,白及的目光已清冷地扫向了赤霞身后……

天将并非不知这个道理,只是见此时云母与白及仙君离得更近些,他又自知先前是自己莽撞,就有些不知如何面对那只被他当作恶妖的灵狐。此时听云母一说,他便不再耽搁,转身朝石英走去。还未等云母松一口气,她便注意到师父的目光随着天将走了一段,稳稳地落在了石英身上,云母心里一惊,整颗心顿时就提了起来。

赤霞是知道事情经过的。由于当初是她怂恿云母去调戏师父的,小师妹玩过了头赤霞自觉也有一部分责任,故这会儿也挺身而出帮她,只听她心虚道:“我没藏,你说什么小师妹,我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下一刻,白及就仿佛什么特别之处都没有发现一般淡淡移开了目光,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下反倒换云母愣神了。白及转过头,见云母眨着眼睛瞧他,微微一顿,他不解地问:“怎么了?”

然而观云却不知有这么一回事,原以为云母应该是被赤霞抱在怀里,还在奇怪师父问这个做什么。他一回头,却发现那一小团白白的狐狸居然没了,顿时一愣。观云定睛一看,便瞧见赤霞若无其事地将双手背在身后,脸朝着另一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观云看她这个样子,好笑道:“赤霞,你藏小师妹做什么?”

“师父……”

三日前,云母在与白及成亲当夜,她脑袋一蒙跑了,一头扎进了南海。她一清醒过来就想回去找师父,谁知却得了白及历经劫数的消息……此时,师父就站在面前,云母如何敢出来见他。

云母一慌,尾巴不安地摆了摆。她挣扎了半天,还是委婉地小声说:“你不觉得我兄长的脸……”

因观云与赤霞是同时拜师的,白及若是向他问起赤霞,不太会用“师妹”这个称呼,所以观云一听就知道师父问的是云母。他笑着答道:“小师妹她不就在……诶?”

白及只听她说了这几个字就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些意外云母竟已察觉。这里不便多讲,他喉咙一滚,嗯了一声,眼睛转为平视前方,貌似不经意地道:“回旭照宫再说。”

他的视线落在观云身上,问:“你师妹呢?”

云母连忙点了点头。

听到声音,白及一顿,淡漠的眸子缓缓地望了过来。

这时,天将已经走到了石英面前,石英原本在同少暄说话,两人听到动静一停,一齐看向他。

师父下凡历劫结束的消息自是早早传到了旭照宫。观云急急跑去南海,将师妹们都带上后匆匆赶来,见到站在仙台上的白衣仙人,他恭敬地行礼道:“师父!”

天将说自己羞愧并非客套,是真的羞愧到不敢面对石英。现在看来,这小灵狐的年纪在天界分明是个晚辈娃娃,人家也是为了天下苍生来除恶妖的,还抢先他们一步,他们冤枉对方一场不说,还打不过他……着实丢脸得很,他竟是连道歉也不知该从何道起了。

三日后,白及站在了登仙台上。

天将羞愧得满面赤红,斟酌良久,方才低了头,郑重道:“今日之事,全因我判断有误。我乃天兵之首,又为将领,伤了仙友,让仙友承了不该有的罪责,全是我疏忽莽撞之过。不敢请仙友原谅,唯有自罚其罪——”

……

若单是口头道歉,未免有开脱责任、试图轻描淡写之嫌,故而先前验察恶妖时,天将已想好了如何赎罪,他定了定神,拔出剑来,插立于地。一见他摆出如此阵仗,天兵们明白了他这是要立誓自罚,纷纷大惊。主将都道歉了,他们哪里还敢坦然地站着,纷纷单膝跪下。眼看大将心意已决,天兵中仍有人急着张口要劝,却被天将抬手制止。

又一段片段在他的脑海中闪过,白及有些吃痛地闭上了眼。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却捉摸不透。这时,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倒是可以缓缓地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一番……

此时,天将那把剑剑底已是沙尘翻卷,四周仙气异动,只听天将朗声道:“我,项严,立剑于此起誓。今日因我个人鲁莽专横伤及无辜灵兽,有违正义,不合天道,愿以一人之力自请……”

月夜,少女一瞬间因惊讶和羞涩而赤红的脸,逃窜跑掉的小白狐狸……

“将军!”“将军!”“将军,不如还是由我——”

云母的衣服材料和一般的布料不一样,她的衣衫要更轻、更软,像是一朵轻盈的云。奇怪的是,这种触感他并不陌生。

在场的天兵都晓得立誓的厉害,看着天将竟真要叫誓言成立,都吓得满头冒汗,还有一道拔出剑要以身代之的。

云母是从窗户里跳走的,因为跑得太匆忙,她连衣服都没记得捡一下。白及沉默地拾了她的衣衫,放在掌心摩挲。

“不必了!”

说来也不算很意外,毕竟那狐狸一直胆小,也是他急了,但要说全无失落,自不可能。

未等天将说完,石英已出言打断,想了想,道:“你的道歉我接受了,只是你立誓自罚,于我而言又有何用?到时出了事,你这些天兵说不定还要怪我刻薄,看着闹心。”

云母逃走的时候脑子混乱,倒是不晓得这个时候,白及还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里。他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望着空荡荡的洞房,只觉得刚才那一幕熟悉得心痛。

天将闻言一怔,被他那誓言弄得扬起的飞尘尽数落下,仙气亦归于平静。石英这么说,他这誓倒是不好意思再立下去。天将绞尽脑汁了一番,却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法,放低了姿态道:“既然如此,仙友可有什么能让我偿还相助之事?但凡我力所能及且不违道义之事,定不惜性命鼎力而助。”

她一口气跑出了长安,一口气跑过了浮玉山,不知不觉一路奔到南海,还未来得及思考,已咚地一头扎进了水里。

话完,他看石英一副不想回答的样子,又觉得惋惜。天将认认真真地看了石英一番,他原先以为对方是妖狐时,觉得石英有天资而不用于正道恨铁不成钢,这会儿晓得他是灵狐,松了口气的同时,惜才之心亦是有增无减。

这并非虚言,而是真实情况。虽说她在幻境里被师父亲的时候也这么受到惊吓地跑过一次,可她当时还是五尾狐,而现在她却是真真正正的九尾仙狐,自然跑得要快许多。更何况……她这次受到的惊吓也远比上回来得厉害。

他斟酌了一番,又开口说:“说来,仙友既为灵狐,九尾已至而并未成仙,可是出了什么差池?我虽无能指点仙友,但若是仙友愿意,我可试着向天庭的将仙将神推荐你……啊,说来,仙友可愿去见天帝?!”

云母这辈子还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说到此处,便是天将自己都有些激动起来。他在天庭众多天将之中其实地位不算出众,修为实力也不算是高的,若要牵线未必能牵上最合适的……但天帝向来善识人才,要是天帝愿意为这善战的狐狸联络一二,自是比只以他来谋划好得多。

夺路而逃。

天将越想越觉得可行,可云母听到这里却是一惊。她本来只在旁边安静听着,听到天将想让哥哥去见天帝,当即就坐不住了。

白及一愣,见她神情不对,已经准备停下。谁知接着,他便瞧见云母憋着个脸,整张面孔都红了个彻底。事情发生得突然,云母身上淡光一闪,变回了狐狸,然后……

云母现在想想当时去见天帝的情形还有点后怕,幸好她长得比较像娘,但哥哥却是像玄明神君的,要是去见了天帝哪里还能兜得住。云母急急地出声要阻止,可是视线刚一触到石英,话到嘴边就变了。她脸色一白,赶紧跑过去扶住突然摇摇欲坠就要倒下的石英,问:“哥哥,你没事吧?!”

云母此前的这些年一直都在认认真真地修炼,虽说女孩子年纪不大,对男女之事还是稍稍有点在意的,可程度也有限。这些年来云母对恋爱关系的想象其实大多还是停留在亲亲抱抱的阶段,她偶尔会幻想一下成亲与将来要有几个孩子,但鲜少会往深处想,故此时对她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将云母整只狐都吓蒙了。

少暄也被这变故吓了一跳,石英和天将说话时还好好的,但是忽然就晃了身形。他一惊,脸上不由自主地泄露出担心之色,忙问道:“喂!你怎么——”

几乎是一瞬间,在感到不对劲的一刹那,她整个人都惊醒了,酒顿时也醒了,整张脸涨得通红,蒙在那里不知所措。

“没事。”

屋里安静得很,云母虽是迷糊,可其实还有一点意识。她本来温顺地迎着师父的吻,起先未觉得不对,可后来却渐渐感到师父抱着她的动作比往常要重,不过因她心里还记着这是新婚,多少有点心理准备,所以也就忍了,直到……

石英皱了皱眉头,撑着妹妹的手臂站起来,他的面色虽含困惑,但的确不见虚弱。

云母一顿,后退了一点,懵懵懂懂地看他,然后点了点头。白及心情复杂地看着她点头,看云母这副样子,总觉得心里不放心得很。他思索了片刻,终是将她打横抱起,抱回内屋放在床上,心里想着姑且先教着她,看她能接受到哪一步,剩下的再慢慢来。

其实他自将那恶妖捉住后就感觉到些微不适,但因不太明显也就没有在意,只以为是自己兴奋过度。后来与天将斗、与少暄斗时,他觉得灵气有点异样,不过不影响他发挥便又算了。可是那天将向他道歉时,这种感觉终于达到了顶峰,石英放任对方从问他需不需要帮忙说到见天帝都没有开口,也是因体内灵气一瞬间的暴动让他无暇理会。

白及呼吸一滞,险些喘不上气。他低头咬了咬云母的耳垂,沉声道:“云儿,何为夫妻,你可晓得?”

说来奇怪,他虽然觉得难受,可却没有褪力之感,反而觉得灵气诡异的冲击感让他想要尽快将全身的灵气释放出来。

说着,她又迷迷糊糊地凑上来亲。

这会儿石英身上灵气的异动已十分明显,云母立刻就察觉到了异状,她一惊,扶住石英的手就颤了颤。

喊完,她又眯着眼睛蹭了蹭他的胸口,道:“喜欢你。”

石英的状态已遮掩不住了,其他人在想什么她不知道,云母脑海中第一时间记起的,却是那狠厉无比的四十道降神雷。

云母这会儿脑子转不动,看了白及半晌,这回倒是听话地喊了,道:“夫君……”

云母自醒来后就不大想去回忆渡劫那日的情形,并非她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只是她这一生活到如今自觉受天道眷顾,活得顺风顺水并未有过大挫折。哪怕是当初遇上彘、陷入师父的幻境或者后来差了机缘长不出尾巴,都顶多是苦恼而从未被逼入过绝境;哪怕是玄明神君之事令她苦恼,至今为止其实也没有真出过事……唯有那一日,唯有那一日……

今晚到底是所谓的新婚之夜,即使再怎么克制,两人的吻里终究是带了情欲的。白及勉强抬起头,嗓子已经哑了,再次教道:“喊夫君。”

她还记得那道紫雷是如何不留情面地劈在她的身上,她还记得师父是如何挡在了她身前。只是那个画面每每浮现在脑中,就让她心惊肉跳、夜不能寐。无论是被天雷劈中损筋拆骨的滋味,还是眼睁睁看着师父替她担本不必要的业果的滋味都让她不好受,宛如噩梦成真。

白及眉头略微一蹙,只是还不等他想出什么,便感到云母已经勾着他的脖子试探地吻了上来,亲了亲他的喉结。她眼神妩媚,身体柔软,白及喉咙滚了滚,哪里受得住,索性勾了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她本来长大以后就不怕打雷了,可如今竟又有些听不得雷声。

白及:“……”

石英这会儿也是犹如在梦中,察觉到妹妹的颤抖,察觉到天兵天将和少暄脸上的惊讶之色,可仍不太有真实感,像是无法理解似的拧着眉道:“我这是?成仙?我如何就要……成仙了?”

云母闻言一怔,犹豫地抬头看了眼白及的脸。她似乎看了一会儿才把对方认出来,眨了眨眼,乖巧地轻轻喊道:“师父。”

石英心情复杂得很,既然当了这妖王,就不怎么在意修仙得道的事,一直以来都随性行事。他并不想成仙,也这样悠游自在地蹉跎了许多年,哪儿晓得天道突然就要给他扔天梯了,石英现在反倒比谁都蒙。

白及紧紧地抱着她,生怕她一不小心滑出去了。只是听到这称呼,他又忍不住要叹气。他低头吻了吻云母的鼻尖和额头,轻声教道:“换了,喊夫君。”

只可惜天道不管他蒙不蒙的,短短片刻,长安郊外的乌云已聚成一大片,隐隐的轰鸣声叠成数重,与云母当日一模一样。

白及也说不出这等场景算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又是轻轻一叹,看着云母软趴趴的模样,硬着心肠夺了她的碗,随手搁在一边。云母看了眼自己已经没有了碗的手,哪里还能不晓得这是请求被拒绝,她顿时失落得尾巴全垂下来了。因为喝了酒,她意识已经有点不大清醒,情绪也被放大了,一被拒绝,立刻就委屈地想哭。云母慢吞吞地蹭了蹭他胸口,撒娇似的喊道:“郎君……”

天将先是吃惊,继而大喜:“恭喜仙友!小伙子,你如此天资,待登天之后,必成大器!亏我还说要将你介绍给将仙,许是今夜之后,你自己便已是一个将仙了!”

云母迷迷糊糊地在他胸口拱了拱,把碗递给他,接着道:“可以再来一点吗?”

天将自然没有发觉那劫雷的雷声有古怪,只忙于庆贺。云母却急得要命,待回过神,已下意识地想取琴出来。然而谁知她一取却取了个空,看两手中空无一物,她这才想起自己断掉的琴还用仙药煨着仙气封好养着,惯用的武器没了。

白及:“……”

也就云母犹豫片刻的工夫,石英那里的天雷已经降下,总不能不迎不躲,就让雷劈。石英脑子还没明白过来,身体已先做出了反应,他惯用狐火,便用火焰迎天雷而上。对上石英之火,天雷竟有些畏缩,还不等劈出风浪,就被狐火整个儿吞噬了。

因怕云母醉了,他先前给她备的本就是小孩子吃的甜米酒,云母想吃,便索性给她盛了酒酿,又拿了小勺子。云母捧着碗和勺子靠在他怀里一口一口吃得欢,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因为她心里忐忑,手里和口中的动作就不自觉地加快,一会儿工夫就吃了大半碗。白及原以为一小碗甜酒酿应该不至于有什么事。谁知云母一整碗吃完,已经整张脸都红了,软软地靠在白及怀中,张口道:“嗝。”

石英收了袖子,眉头蹙得越深,感觉天雷弱得古怪。

不过话虽如此,他们刚拜完天地成了夫妻,正是最情深意浓的时候。白及光是将她搂在怀里都怕她融了,现在云母说什么,哪儿有可能不应?故白及叹了口气,还是去给她拿了。

云母这会儿已退回了白及身边,她的后背绷得笔直,上身都被冷汗浸透。她想了半天,终是犹豫地握紧白及的手,问:“师父,若是我哥哥一会儿顶不住,我可否……我可否……”

白及犹豫了一瞬,说:“你看起来不胜酒力。”

云母怕降神雷,可更怕兄长出事。哥哥若有危险,她自是可为哥哥舍身挡雷的,正如师父当日护她一般。云母想得也好,她渡劫那天好歹凭自己挡了二十道降神雷,现在她成了仙,这阵子也没荒废修行,应当至少能替石英挡去三十五道。如此一来,哥哥只要自己接下五道,也就能保住性命,她去承个因果,也是无妨的。

云母摇着未收起的尾巴,不确定地道。

不过,这事到底风险极大,降神雷能拆仙身、葬神骨,一个不好就会出事,而事后还有因果,此番就未必同师父当日一样,在凡间历劫便能了事了……她既会为师父替她承雷伤心,要是两种后果出了任何一种,师父、兄长……还有她娘,又何尝不会为她伤心?且,这回本是她的家事,她又怕自己能力不行,反而再次将师父拉下了水……

“不……不会的吧?”

云母脑子里乱成一团,问得也是十分紧张。白及握着她的手一顿,居然亦不晓得该如何回答,他想了半天终于沉着声道:“量力而行。”

白及:“你不会喝多了吧?”

云母心里一松,点了点头。她现在无琴可用,就取了弓箭出来,这是白及最初教她用灵气时使用的武器,已是许久不用了,但比起其他,还是熟练许多。她握了弓箭藏在掌心,绷紧了神经看石英在那里渡劫。

因为白及不沾酒,先前喝交杯酒的时候他不过意思意思微微抿了一口。云母原来也不喝,可今夜她太紧张,拿起来就一口将整杯酒喝下去了,完了还咂咂嘴,问白及道:“还有吗?”

十道。

白及与云母在院中恭敬地拜了日月天地,又喝了交杯酒,算是礼成。他们决定得太匆忙,准备的时间又太少,可谓一切从简,所有仪式都只表心意罢了,待行完礼两人就算成了夫妻。白及扶着云母在廊前坐下,两人依偎在一起看月亮。

二十道。

因晚风拂散了乌云,此时一轮皎月已重新傲立于空中。大约是雨水洗过的天空分外澄澈干净,月光竟比往常还要来得皎洁明亮,宛如神光临世。

三十道。

白及的心跳又快了几分,到了此时,他又如何能全然镇定?他走上前去,将手递给云母,要拉她起来。云母顿了片刻,才抬起胳膊将手放在他的掌心里。白及察觉到她的手还在发颤,他微微一顿,便合指握紧了她的手。他将她小心地从地上扶起来,两人一同步入院中。

石英渡劫渡得顺畅至极,天兵们不愿意走,都在那里围观,纷纷赞道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顺利渡劫的。众人仰视着在空中翻飞纵横的白狐,心中各有称量。

他们成亲决定得匆忙,两人都全无准备。白及寻了两支红烛在屋里点上,又换了身更为干净得体的衣服。待他回来,就瞧见云母拘谨端庄地坐在书房地上,双手虽是放在腿上,可却是攥紧了的,看起来不安得很。

终于,四十一道天雷落完,到了第四十二道——

待他们分开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停了。

轰——

层层雨幕遮掩着的黄昏之中,两人相拥而吻,彼此交融。昏暗的灯光之下,两道影子紧紧合成一道。

这一道雷落下,地动山摇,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天将到底见多识广,比其他人反应得快,他当时就震得瞪大了眼:“——降神雷?!如何会是降神雷?!”

白及心跳如鼓,动了动,俯身去触云母的唇。云母紧张地闭紧了眼睛,努力直起身子仰头去迎合。

天将话音刚落,天兵便是一片哗然,即使有人不晓得,听了旁边同伴的解释,也是跟着大惊失色。

伴着雨点拍打窗户的低沉的啪啪声,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种暧昧的氛围。

大家都是成了仙的人,即便不曾见过真的,又如何会不怕这等诛神之雷?

云母不过是因师父这番出乎意料的表白而怔愣了片刻,待回过神来,连忙顶着滚烫的脸拼命点头。云母小心翼翼地抬头去望白及,白及亦望着她。她不知自己此时双眸含羞含露,两颊印着桃色,穿着白及的外衫,乌发及腰,正衬着雪白的肤色,这些映在白及眼中,该是何等令人心颤的绮丽。

天将现在也懒得安抚自己的士兵,着急地看向石英,大声喊道:“天狐神火!天狐神火威力可比降神雷!年轻人,你腹中可还有火?!你的神火可还够用?!”

窗外雨声依旧,白及安静地等着她的答案。

天将喊得焦虑万分,暗中懊恼先前未提醒石英神火莫要用得太过,天雷越到后面越凶,可他前面全都是用神火抗的。虽说当时他未料想到这会儿会出现降神雷这么严重的情况,但也该说起……然而此时天将也顾不得思索为何一只灵狐飞升会引来降神雷了,只怕一颗好苗子就在此陨落,急得他团团转。

就是这一点若有若无的紧张,让她觉得心都要化了。

石英专心渡着雷,他先前已听过云母提醒,看到不同于劫雷的紫雷,就清楚那是她说的降神雷,倒是不怎么意外。他听到了天将的喊话,一边将神火丢出去与降神雷纠缠,一边疑惑地回头问:“什么是天狐神火?”

他声音温和而有耐心,似比往常还要温柔。只是白及明明应该知道答案,可云母却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紧张。

石英是当真不知道,天将又没当着他的面提过,哪怕天将与白及解释的那会儿,他也没在意,还以为他们是在说少暄。然而他此话一出,天兵天将那里居然顿时鸦雀无声。

下一刻,只听白及道:“云儿,你可愿嫁我为妻?”

石英见他们不答,也就不理,继续自顾自应雷。只是他到底已经与恶妖、天将和少暄三战,接连不断还要应雷,算起来竟已有十个时辰不曾休息,且他面对的个个都不是轻松的对手。降神雷比他想象中强,石英之前还不觉得累,这会儿却渐渐撑不住,露出疲态来,结果第四十四道雷劈下之时,他一个失神身体一晃,就未能接住,被天雷迎着脑门劈下——

白及头微微一低,他们便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睫毛接着睫毛,云母的眼睫不自觉地颤了颤,有些不敢与他对视。然而她刚刚要躲,却感到白及越发用力地搂紧了她的腰。

瞬间,数重惊呼之声此起彼伏迭次而起。

她此时是少女模样,被白及托着腰抱在怀中。她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眼眸惴惴不安地望着他,脸颊绯红,双眸湿润。只这一望,白及便觉得心跳都要停了。

云母哪里还能忍,她玉弓早已准备好,也不管离她预期能抗下的三十五道雷其实还差两道,当即就拉开弓弦要救哥哥。但她仙气刚凝了仙箭,弓箭忽然就被穿了铁护腕的手臂猛地拦住。

云母听了他那一句话,已是脑中一片空白,她呆望着师父。

“仙子,还是我来吧。”天将挡住了她的玉弓与灵箭,严肃着脸说,神情凝重,“若非是我先前莽撞行事,你兄长也不会在天雷降下前就耗掉大半体力与神火。此事因我鲁莽而起,也该由我负起责任了结。还请仙子后退,我既有歉意,便该在此时偿还。”

白及闭了闭眼,再睁眼,他眸中已然澄净。他道:“我并非不愿,只是……怎么能事事都让你来说。”

说着,天将沉着面孔拔出了剑,天兵中当即一阵兵荒马乱,众人“将军”“将军”喊个不停。

白及何尝不知他们相识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很长,此时谈婚论嫁,未免有些着急……可这段时间以来他心里的悸动连自己都不晓得因何而来,像是已经认识了她许久,已经恋慕了她许久……他不知缘由,却想顺心而为。

天将自是知道替人挡劫承担违逆天道因果的严重性,但见朝夕相处的天兵们留他,他心里很是感动。他又想起与云母头回碰面时就是因白及仙君历劫,虽不知承担因果会历何劫,但天将仍忍不住道:“你们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决。既是我个人之过,就该由我一人承担……不过,若我承了这些天雷后不得不下凡,兄弟们,你们可愿下凡陪我一日两日,到时再把酒共饮,岂不同今朝一样痛快!”

“诶?”云母惊讶地抬头。

“将军!”

白及喉结动了动,开口道:“也不是。”

天兵闻言无不动容,皆点头答应天将。天将见状已觉得无憾,持剑迎面就要去应雷,这时恰巧下一道天雷劈下,他略一定神,直剑而迎——

听师父这么问,云母已经有了自己大概会被拒绝的预感。云母小声地问道:“不行吗?”

轰!

白及强行按捺住自己一刹那激动起来的情绪,压抑着喉咙里一不小心就会冒出的异样,低声问道:“你认真的?不觉得……太快了?”

长剑被击中,降神雷亦消散不见。天将被震得手腕发麻,手一松就掉了剑,可击中他剑的,却并非紫雷。

看她这般反应,白及一愣,猜到自己多半并没有听错。

随着剑身落地的咣当响声响起,狠狠打中天将仙剑的狐火亦噗地消失不见。石英拍了拍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云母哪里好意思再说一遍,羞涩地把自己往白及怀里一埋。

他被紫雷击中,又接连发出两道狐火,一道制止天将为他挡劫,一道亲自击退了天雷,这会儿自是狼狈。但即便这般,石英也未被那道降神雷真的打回原形。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啼笑皆非地挑眉道:“为我担心什么?退后!妹妹,回你师父怀里去,不要靠过来!”

云母话一出口,在后面抱着她的白及就呆住了,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说着,不等众人反应,石英已重新张开了九尾,眼中满是厉色,眉心印记红得似火,竟是已被那降神雷激怒。

“你说什么?”

突然,石英扬袖起火,直指神火冲向天际。

云母脑袋一热,忽然一把抓住了白及的袖子,脱口而出道:“郎君,要不你……同我成亲吧?”

只见他双眸灼灼盯着空中的乌云,嗤笑一声,道:“区区四十道小雷,能奈我何!”

还有什么没做的……

石英当真硬生生扛下了这四十道降神雷。

还有什么没做的事……

天界最近这几十年很是不太平。先是玄明神君犯天条,后是白及仙君历天劫……上一回那四十道降神雷已扰了天帝的群仙宴,而这一夜,也不知多少神仙入了定后被生生震醒,杯子茶壶落在地上碎了一地,三十六重天被紫电惊雷照得雪亮,风卷云涌之势简直骇人。

还有什么没做的事,最好要尽快做完……

饶是再怎么见多识广的老神仙,也没遇到过短短二十年间连降两次降神雷的事。明明仍在夜色之中,却有不少仙人已急匆匆地往登天台赶,都想去弄清楚是出了什么事。故而天还未亮,登天台周围已是黑压压一片,围满了看热闹的无聊神仙。

玄明说的五个字在脑海中响起。

不过,便是他们再怎么被这一晚的雷声吓到,对这一次的雷劫的感受也绝没有亲眼看着历劫者渡劫的人来得震撼。

“珍惜眼前人。”

降神雷整整劈了一夜,云母心惊肉跳地看着石英纵跃于天空中与降神雷搏斗。十道,二十道,三十道……石英毕竟已战了许久,看上去总归有几分狼狈,但战意却丝毫不减。他怒极反笑,因战的是天雷,便是当真与天相斗。石英整个人被卷入火中,九条白尾在熠熠火光之中分外皎白夺目。终于,第四十道降神雷,也便是他的第八十一道天雷破出乌云以洞穿苍穹之势劈下时,石英额间的红印已明艳得滴血,他飞袖展尾,毫不畏惧地以火直冲迎上!石英脸上笑得极是快意,待天狐神火与降神雷迎面击上时,散发出无数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只听轰隆一声——

云母连忙摇了摇头,将这种想法再次抛掉。只是她仍旧可惜他们这样相处的时间太短太短,师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天,到时候……

强大的爆破力造成的冲击感让众人不得不眯了眼,连不少天兵都情不自禁地做出抵挡之姿,举起手臂以免飞起的沙尘进了眼睛。云母已被白及条件反射地护入了怀中,白及还拿袖子掩她。云母亦是下意识地抓紧了师父的衣襟,明明晓得师父比她厉害多了,却还是怕自己一不小心没拉住,师父就被吹飞了。

又来了,那种感觉又来了,现在的感觉太好,她不希望……她不希望师父……

石英却对其他人的震惊浑然不觉,待他重新落地,雷光消失,聚集的乌云亦渐渐散去。他颇不习惯一身熟悉的灵气被换成仙气,石英适应了一会儿,脸上本还带着大战一场的淋漓畅快,谁知一回头,却见所有人都怔怔地张大了眼看他,连妹妹都是满脸吃惊。石英奇怪地扫了他们一圈,最终看向云母,疑惑问道:“怎么了?”

听到师父承诺的声音,云母心脏一停。

“哥哥你……”

“嗯。”

云母也不知该怎么说,她当然是为哥哥成仙高兴的,但也还没能从吃惊中恢复过来。

“当真?”

她本就知道哥哥能在长安郊外这等灵气集聚的要地稳坐妖王之位二十余年,定是有过人之处,可当真亲眼所见后,云母还是被吓了一跳。她知道哥哥能战,但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如此能战,面对四十道降神雷没让她帮上忙不说,竟丝毫没露怯。后来石英的怒气和昂扬战意引得狐火大盛,居然还隐隐有占了上风之势……云母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才合适,只得干巴巴道:“恭……恭喜你成仙。”

白及回过神,沉默半晌,又说:“若是你想做的,同我说便是。”

不止是云母,其实所有人都被石英所展现出来的战力所慑。天将说不出话,此时早已不是惜才不惜才的问题了,这年轻的狐狸……前途已然深不可测。

云母并不晓得白及脑海中转过的念头,这时,稍稍一愣,摇头道:“我不想下棋。”

天将没能说话,其他天兵们却陆续从呆滞中恢复过来,开始热闹地恭喜石英。一时间恭贺声不绝于耳。

白及闭了闭眼,定了定神,勉强将一瞬间激动起来的情绪按下。

石英微微一怔,听妹妹以及其他人这般恭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个念头冒出来,便是白及自己也吓了一跳。有些话之前玄明说得倒是对的,云儿年纪不大,他们相处时间亦不长……他生出这样的念头未免太早,若是说出来,只怕要吓到对方。

“没什么好恭喜的吧,不就渡了个雷劫。”

若是可以,他想做她唯一的知心人,想护她万年如一,想与她相知相守,想与她共赴千山万水,想……娶她为妻。

石英不善应付这等万众瞩目的场面,别扭地动了动,撩起袖子一甩,道:“既然雷劫已经渡完了,我就回令妖宫了。你们若是无事,不如也早点回去复命。”

云儿平日里撒娇撒得欢,但他总觉得她有时在他面前还拘谨得很,因此今日她主动要与晋王下棋,白及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在意的。

说着,他真的作势就要往令妖宫的方向去,其他人见状,赶忙将他拦住。好心的天兵还道石英是不晓得成仙的步骤,连忙提醒说:“仙友,你还未登天路呢!接引天官想必已在上面等你。再说,你既已成仙,便是与凡世告别,你回不回凡间的洞府,已是无所谓了。”

他说:“你若是想下棋,我亦可陪你下的。”

听其中一个天兵这么说,其他天兵亦勾起了许多回忆,皆笑呵呵地称是。说着说着,他们中便有人谈起了自己当年渡劫的情形,表情竟是怀念得很。

想到这里,白及不觉烦躁,待反应过来,已轻轻咬了一下云母的耳垂。

“——对了,说起来,仙友你这后四十道天雷,如何会是降神雷?”

隐隐的,他不是很喜欢这种她与别人更亲近的感觉。

他们讲着讲着,话题不久就又落回石英身上。他们问得好奇,也并没有恶意,可听人这么一提醒,其他人才想起这一茬,都看向石英。

今日云母和玄明两人看上去聊得愉快,这令白及多少有些在意。毕竟他们明明并未交谈过几次,却似乎相见恨晚的样子,两人之间有一种特别的气氛……并非暧昧,却也称得上亲密。玄明是他的朋友,而云儿是他的心上人,但是这种古怪的氛围,使得本该是两人之间维系者的白及觉得自己居然反倒被排除在外。

云母一慌,下意识地便要替兄长回答,谁料她还未开口,石英已经眉头一皱,说:“我怎会知道?天劫要用什么雷劈我,难不成还会先派雷来跟我解释一下原因不成?”

白及贴着她的耳朵,沉声问道,语气略微焦躁。

如此倒也是,提问的天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在想什么?”

有人推了石英一把,笑道:“算了算了,不管了,别的不说,还是先登天路吧!”

云母这会儿其实有些恍惚,在脑海中细细琢磨玄明神君那句“珍惜眼前人”,谁料还未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就感到腰上一热,熟悉的檀香味迎了上来——她被白及从背后抱住了。

说着,他将天路让出来给石英看。那是成千上万级台阶组成的皎白的天梯,直入云霄而达天际,一望之下是望不到尽头的。

白及一愣,自然没有异议。他的视线在心不在焉的云母身上淡淡一扫,微微抿了唇,并未多言。只是待他送了玄明离开,再返回书房后,却瞧见云母还是呆呆地坐在原位,像是在发呆。

云母一看亦是呆了。她尽管成了仙,可其实没有亲自渡完天劫,本身她又是在天界渡劫,即便渡完也没有机会登梯,因此上一回看到天路还是单阳师兄成仙之时。那会儿她是在登天台上看天路的,和此时从凡间看,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触。

玄明看上去有些怅然,但总体而言心情还不错,倒像比与白及下了棋还要满意一般。见白及回来,他笑嘻嘻地道:“先生回来得正好,我正要出门找先生呢。现在时辰差不多了,我若是再不回去,只怕有麻烦要来找我,所以便准备告辞了。”

从凡间看,天路顶端,越发遥不可及。

白及出去透气仅仅是一小段时间,终究放心不下云母和玄明单独在一起,在屋外听了会儿雨,就又回去了。不过,令白及意外的是,他们那把磨磨蹭蹭的棋居然已经下好了。

石英现在已经成仙,又刚渡了劫雷,看到他应了降神雷的人这么多,根本瞒不住。云母赶紧上去拉了石英的手,道:“哥哥,要不先走吧,等上了天,你先同我和师父去旭照宫如何?我有事想同你……”

……

石英想了想,抽手摸了摸云母的头,却还是打断了她,道:“不去。”

他心中有感,语气不觉放软,只听他不无感慨地长叹道:“这般,唯有珍惜眼前人吧。”

“诶?”

玄明苦笑了一下,如此,可真算是时日无多了。

“我无意成仙。”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石英解释道:“渡过天雷并非我愿,我在凡间逍遥自在好得很,且令妖宫里还有不少妖物等我庇护。我们既在此处立了洞府,他们既称我为王,我总要护他们周全。长安乃是灵气充裕之地,盯着此地的恶妖绝非一个两个,我若一走,这些妖兽该当如何?雷劫渡了,天路我就不登了,天庭总不会还有规矩……让人非得成仙不可?”

然而这句话入了玄明之耳,又何尝不令他胸口剧痛。他所想的,是他如今处境不佳,只怕父亲驾崩之日,便是他们兄弟反目之时;父亲之忌日,亦是他九死一生之时……

这话一出,不要说云母,连天兵天将都傻了。这些年来从来只有灵兽拼命修炼成仙的,从未听说过还有灵兽渡了雷劫却不想成仙的!

这样算来,她自然算是时间不多的。

没人知道怎么回答石英,周围便安静下来。然而片刻之后,一个本不在此处的声音却打破了沉静——

云母说话时神情恍惚,想的是师父现在是在凡间历劫,可总有一日要回天的。待回天后,师父必不会再这样莫名其妙地爱她、喜欢她,若是他真还记得这段往事,说不定还会疏远她、对她心怀芥蒂,两人的师徒关系亦不知该如何维系,到时怕是要尴尬得很……

“天庭是没有这样的规定,但你既然渡了雷劫,不管登不登天路,都已经算是成仙了。”

云母微微垂眸,又小声地问道:“婚姻是人生大事,要慎之又慎。可若是……时间不多呢?”

听到有人答哥哥,云母立刻就看了过去。只见一个接引天官模样的人从三十六重天上乘云降了下来,他神情严肃,不苟言笑,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容不得开玩笑的刻板。云母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天帝身边亲近的天官,品级颇高,平日里也常常去旭照宫里向白及传达天庭的消息,她已见过了他几次了。

玄明本来优哉地拿扇子一下一下地打着手,可云母的话音刚落,他的手忽然就停住了。

纵使他今日拿了接引的簿子,可云母也不会认错,正因如此,她突然紧张起来。

心里那个念头又笃定了一两分,云母迟疑片刻,张口却是问道:“王爷,若换作是你……会怎么做?”

果不其然,只见天官抬起了头,目光冷淡地看了眼石英,接着眼角余光也扫到了云母。他目不斜视,直接开口说:“既然仙友不愿上天,我便只好亲自下来找你了。除了接引之外,还有一事我必须通知仙友。”

玄明此时比幻境里来得年轻,哥哥又比以前来得年长,两人外表年纪相近,若要说他们什么时候会最相似,约莫就是此时了。

话完,他从袖中拿了帖子递上前去。

云母仍低着头,只是听玄明与她谈起男女之事,小心翼翼抬眸看了眼他那与石英相似十之六七的面容,心里微沉。

“——天帝有请。”

看云母不动,玄明趁机补充道:“不过,即便是十九岁,也大可不必如此着急。婚姻到底是人生大事,待人成熟些再考虑,总归是不会错的。”

“——听说这几日天帝下令要亲自召见的,就是玄明与凡人之子,此话当真?”

玄明一僵,大冷天仍然打开扇子掩饰地扇了扇,假装吃惊地说:“是吗?”

“不错,听说前些日子那四十道降神雷,劈的便是他。”

云母疑惑地转移话题道:“我年纪不小了呀。我今年十九,若是凡间……若是和我一般年龄的女子,不是早就该成亲了吗?”

“玄明之子这么多年都未曾找到,如今找到却是成仙了……天庭有天条在先,其父又是玄明,如此一来,天帝该如何行事?”

听到玄明说到绸带上的情诗,云母顿时心虚地整个人都僵住。她哪里好意思告诉玄明那是她抄给师父的……云母视线闪了闪,不过她又注意到玄明话里有话,这已是玄明第二次说她年纪小了……

“不知道。不过,我还听说那并非玄明独子……”

云母:“……”

“什么?!”

云母眨了眨眼,目光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这个问题其实并无什么冒犯之处,只是从她的角度来说,就不太好回答。好在未等云母想到什么应对之举,玄明已经自顾自地接下去了:“我不久前才瞧见白先生抄在绸带上给你的情诗,算起来现在离那时还没有多少时日……你这么小的年纪,何必这么快答应?拖上一会儿,也是无妨的。”

“据说前些日子渡劫的那位只是玄明一双子女中的兄长,他还有个早些年拜入了仙门的妹妹……”

“诶?”

这几日,天庭上下骚动得很。

玄明挑眉问:“我能问问……你同白先生是何时相识的吗?”

天兵天将性子直又不愿多想,但天庭的其他神仙却不是傻的。石英渡劫那天降下的四十道降神雷,无异于被丢入静默池水中的一颗巨石,一击便撞起千层浪。

听到玄明唤她小名,云母下意识地慌了一刹,才不太自然地应道:“嗯?”

降神雷是什么东西?那是给神仙渡劫降的,单单一个凡人渡劫却引来降神雷,其中必有缘故。算算如今的世道,下凡渡劫的神君仙君中未有要归天的,还在天上的神仙也未有要渡劫的,那降神雷居然是让天庭平白多了个半仙,正正好好四十道……看了那孩子的年龄,再一算玄明神君下凡的年头,竟是一下子对上了。

因为他们各自只当对方不晓得自己猜到了什么,书房里的气氛就有些怪异。想了想,玄明率先开口道:“云儿。”

稍有头脑的神仙便想出了前因后果,猜到了石英的身世,这回又不像云母那回有师父白及做掩饰,石英乃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渡的劫,便是想遮掩都无处可遮。他被天帝亲自召见的消息,不久就传遍了三十六重天,连带着云母的消息也被一道带了出来。不过数日,天界上上下下已无人不在讨论此事。

白及走后,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下棋。

“玄明?!那是谁?”

棋子慢吞吞地一枚接着一枚落下。两人下的时间颇长,棋局又拖拉,在旁边无事可做只能旁观的白及虽是始终安静地看着,并未说什么,可云母也觉得师父应该感到怪无聊的。她的视线时不时担心地往白及那边飘,凑巧玄明又看白及有点微妙的不顺眼,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让白及出去休息一会儿透透气。白及一顿,注意到云母担心他的视线,也就略一点头出去了。

然而这个时候,整个天庭都在讨论他们兄妹的身世,偏偏石英本人蒙得很。

玄明其实亦是忐忑不安。他到底没有过孩子,眼前突然蹦出个既像他又像玉儿的小姑娘,便是一贯冷静如他也当真受不住。说来奇怪,以他如今的年龄,无论如何都生不出云母这么大的姑娘,可血脉的联系比想象中更强,这个念头一旦在脑中冒了出来他就确定了,丝毫没有别的怀疑……他的胸口滚烫,心脏亦跳得飞快。玄明自然不可能晓得事情的全貌,脑海中猜测的,乃是前世今生。玉儿乃是狐狸,无论她是妖是魅,是仙是灵,寿命总归是比凡人长的。

尽管天帝下了令要见石英云母,但石英才刚刚成仙,体力大伤不说,仙气亦还不稳,总不能这么狼狈并匆忙地过去。于是云母磨破嘴皮子说动了天官,让石英回了一趟令妖宫安顿他的妖兽,之后又连哄带骗地将自家哥哥拐回了旭照宫。石英虽不太想和天庭对话,但妹妹之言总还能听进去几句,所以他现在就暂时住在旭照宫疗伤。天兵天将亦是讲义气,他们撞见了事情全貌,却愿意对此守口如瓶,如此这般,石英才暂时未受到打扰,云母是白及仙君门下弟子的事也没有宣扬出去。

想到他可能是自己和哥哥之父,云母慌得下错了好几子。她以为玄明神君在转世中就不会记得什么,却忘了玄明见过她母亲,而她与母亲何其相似……在她观察玄明的时候,玄明亦瞧着她。

石英其实早已体力透支,不过是事情未了强撑着,到了仙宫首先就大睡了三天,待他苏醒,云母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看哥哥满脸接受不了的样子,云母叹了口气,只好又重复一遍道:“那是我们的生父,哥哥。”

最初与玄明见面的慌乱和头脑发热已经过去,此时云母心静下来,反倒能够仔细地观察玄明。她并非第一次与玄明神君见面和说话,可上一回两人接触的时间太短,也还未撞见他与母亲之事……在幻境时两人倒是相处时间长,可幻境终归是幻境,那个玄明并非真正的玄明。算起来,此时才是她头一回和真正的玄明神君好好说话。

石英皱着眉头道:“我们是野狐狸,哪里来的生父?嘶——”

于是两人布好了棋重新开始,这一回,玄明明显一开始就有让她之意,两人下得分外磨蹭,大有一下三天三夜之势。

云母本来在庭院替他疗伤,一不小心下手就重了。石英在应雷劫时受了大大小小的伤,最严重的莫过于肩膀上被劈出了一道极长的口子,看着吓人得很。听哥哥吃痛地出了声,她连忙放轻了动作,重新用帕子沾了热水帮他擦拭。

云母自以为她的表现不算太明显,哪儿晓得她的种种神情落入玄明眼中,都令他焦虑得很,偏他此时并无立场施展他的口才,只得干着急。顿了顿,玄明手指不自觉地扣了扣棋盘,貌似不经意地问:“小姑娘,再来一盘吗?”

石英看云母慌乱的样子,倒感到几分好笑,抬手掐她的脸,笑道:“不用在意我,按你原来的做便是。”

云母身子一抖,脸颊噌的一下就冒红了。

云母慌慌张张地躲开,嗯了一声,但手下的动作却还是放轻了。

他原意是要给两人的关系泼泼冷水,谁知他们一对上眼就暧昧起来了,他刚刚和初次见面的女儿一起玩棋的好心情瞬间就没了。玄明哪儿能任由这两个人周围的空气升温、将他这么大一个活人摒除在外,故而他轻咳了两声,强行插入两人的朦胧爱意之中,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们倒是挺亲热。”

天劫劈下的伤不同于其他,就是敷了仙药也要养一阵子,更何况石英挨的还是降神雷,血淋淋的伤口印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云母自己渡劫时受的伤都在睡觉期间养好了没什么感觉,这会儿看着哥哥她却觉得难过。她垂了眸,一边小心翼翼地给石英上药,一边道:“我以前肯定有提过玄明神君的,就是哥哥你不记得了。我在凡间见过他的转世,不过相处时间不长,在师父的幻境里相处的时间要长些,但……”

玄明:“呵呵。”

云母回忆得有些出神,以前在幻境时还从未想过玄明会是自己的生父。然而石英却对她的话不感兴趣,不耐地打断了云母,他道:“别说这些了,比起这个……”

莫名其妙的,玄明其实没说什么特别的话,可是白及看着云母脸红,心里却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撩拨了一下。短短一个不言的对视之中,暧昧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若有若无地升腾起来。

此时云母正好将他的伤口重新包扎好,石英自然地将衣领袖子一提,遮上肩膀,重新系好腰带,问:“——你师父,很能打架吗?”

白及一僵,有些无措。

看着石英眼中的跃跃欲试之色,云母一怔,晓得石英是从天将还有少暄那里听来了些有的没的。

因玄明的视线落在了白及身上,云母不自觉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结果便正好与白及相望。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瞬,云母忽然就觉得脸上发烧,局促地眨了眨眼,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师父既是东方第一仙,修为自是极强的。这么多年来,除了在幻境中与朔清神君那一战之外,云母还从未见过师父出第二剑。

说着,玄明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白及。

她警惕地反问道:“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

说着,他又道:“下棋不要冲动,落子之前不妨多想想,其他事亦是如此。你年纪这般小,多等个几年亦是没事的。”

“我之前听那只红狐狸——”石英随口答道,趁着少暄向他打探云母的情况时,他便也顺便问了对方两句白及的事,不料听到的东西倒是颇多。

这一把棋最后一直下到算子,饶是他一路有意拖长棋局让着,终究是赢了云母半子。他笑了笑,看着云母道:“你棋风还嫩得很。”

石英说:“他讲你师父当年渡的是八十一道降神雷,结果上天的时候,不要说伤,连半点尘埃都没沾到……这话可是真的?对了,说起来……”

玄明一笑,索性指点起她的棋路来。

石英眉头一皱,面露几分不满,道:“你不是说你师父并未因凡间之事怪罪于你吗?这几日,怎么没见他经常来看你?”

云母不安得很,棋下得比平日里还要乱些,没一会儿就要输了。不过说来奇怪,玄明眼看就要将她逼入死路之时,忽然又把玩了一下棋子,便下了个无异于自投罗网的位置,好给云母可乘之机。若是一次两次,她还觉得玄明许是下错手了,可是再多几次,云母哪里能看不出他这是故意让她,登时就不好意思起来。玄明的棋路看得出是以攻势为主,可下到后来,渐渐就成了守势,偏偏云母也温吞得紧,就变成两个守方互相试探布局,这一局棋能有多无聊就有多无聊。

云母听前半段还在琢磨怎么打消哥哥想与师父打一场的念头,听到后半段脸瞬间就红了,支支吾吾了半天。

说是想与玄明下棋,但她其实未必不知自己的棋力是几斤几两。她当初与玄明在幻境中共度了不短的时光,自然是晓得玄明神君善棋的。她与其说是想与对方对弈,倒不如说是想借此机会和玄明接触一下。娘亲那里始终拖着不肯说,可她终究是在意的,玄明他……

云母哪里好意思讲她是因为石英住着,晚上才没跑去和师父睡的,师父大约也是因为她兄长在,所以避着嫌呢。

她这会儿其实忐忑不已。

想来想去,云母随意找了几个借口搪塞,勉强暂时打消了哥哥的狐疑。云母收拾好东西就捧着各种药品和水盆落荒而逃。她放好了东西就奔进了白及院子里,见师父虽然在打坐但并未入定,就跑过去把自己往他怀里一塞,唤道:“师父……”

云母握着黑棋点了点头,马上落了子,玄明紧随其后。起初几步根本不需要思考,书房内迅速就充满了子落棋盘的啪啪声。只是待几手棋落了之后,玄明落子速度未变,云母却渐渐慢了下来。

马上就要去见天帝了,石英看起来一点都不怕的样子,云母却是十分担心的……而且也不知这回一去,会不会牵扯到娘亲。

玄明抬手谦虚道:“你先手吧。”

石英这几天要养伤,许多事都是云母在料理,但她也是手忙脚乱的,偶尔实在忙不过来还麻烦了师父。石英渡劫的事她已经告知了母亲,母亲说出的关于她和石英的身世她也和师父说清楚了,师父约莫是早已猜到,并不怎么吃惊,只在听完细节后摸了摸她的脑袋。

白及一顿,倒是没有想到云母会想和玄明下棋,亦没想到玄明会应,转身去拿棋过来,云母也起了身帮他。不一会儿,白及拿回两盅棋子,云母则捧着棋盘,三样东西依次摆好,两人对坐。

云母踌躇片刻,紧张得手心冰凉,只好跑来师父这里求温暖。她抱了白及的腰还嫌不够,犹豫半天又放了九尾,九条尾巴往他身上缠好了,整只狐狸挂在他身上才觉得安心,然后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衣襟。

云母紧张地点头,正要认真说明一下自己学过棋,好说动玄明,却听玄明已经爽快地道:“好啊。”

白及感觉到云母过来就睁了眼,抬手将她搂住护住。他见怀中的女孩子闭着眼睛用力地往他胸口埋着,尾巴又缠得那么紧,哪里还能不晓得她是心里害怕却努力忍着。白及将她抱稳了,静静地等着她情绪缓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方听云母道:“师父,我娘还没成仙,会不会……”

玄明倒是没有想到云母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来,微讶了一瞬,身上本已凝聚起来的杀气顿时散了一半。他对着白及气势汹汹,可迎上这么一双像极了玉儿的小姑娘的眼睛,忽然诡异地窘迫起来,掩饰地拍了拍扇子,才挑眉道:“你来?”

白及答道:“天规约束的本是神仙,并非凡人。你娘许是要受些桎梏……性命总是无事的。”

说着,她不大有把握地侧头看向玄明,用征求意见的口吻问道:“可以吗?”

这虽是实话,却也是安慰之言。云母与石英虽是成了仙,总能算是位列仙班,可玄明的劫未历完,他们娘亲亦还是灵兽。天规既已立了,便不可有损威信……现在的情况尴尬,着实难处理得很。

云母说到此处,又发觉有歧义,脸一红,补充说:“我是说……我想试试下棋。”

白及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道:“明日我陪你们去天庭,你若不安,便唤我。”

这时,在和玄明四目相对那一刹那脑子一团乱的云母倒是忽然清醒过来了。她见白及起身,一急,就抬手拽了他的袖子,忙道:“师……郎君,要不我来吧?”

……

白及一顿,他书房里的确是有棋的,只是他不喜独自下棋,平日里又鲜少有客,棋盘和棋子都落了灰……既是玄明想下,白及便也不再多说,起身要去取棋。

这个时候,天宫中天帝亦是被烦琐公事缠身。

说着,玄明仍旧是笑容灿烂明媚,浅笑着看着白及,等着他应承。

玄明的事情要处理,可天宫中的俗事也不会因为他弟弟家的事而减少分毫。天帝埋头于案卷之中,过了好久,手中方才停下,但头也未抬,只问道:“玄明他,刑劫历到何处了?”

玄明这时也察觉到了天气不对,但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随口道:“今日下雨,我倒是忘了……既然如此,不如来下盘棋吧?”

“陛下。”天官恭敬地低头,翻了翻案卷,答道,“玄明神君的第三世,今晚……便要完了。”

云母也随着师父的目光往外看,在玄明面前感觉有些拘谨,故而转回头就眨了眨眼睛,似有不解之意。

天帝神情未变,手中的笔已经重新动了起来,凝神书写着什么,他写完最后一笔,终于停下,将这一份案卷推到一边,直起身捏了捏鼻梁。玄天沉思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定,道:“如此……正好。既然这般,待他此生渡完,后面的刑让天官暂且停下。今晚,召他回来。”

雨还未停,雨声哗啦啦地响着。阴云缠空,便是天色都比往常要暗上几分。

于是当晚,玄明神君又一世刑劫结束,神魂脱离之时,便未再被送去转投下一世,而是被一队天兵押送回了天上。待他重新回到天台,天色已明亮,晨光方破晓,云间露出微微的亮色。

白及眉头蹙得更深了几分,转头去看窗外。

玄明刚渡完一世。既是刑,自是令人憔悴得很。他此时还未回过神来,望着许久未见的三十六重天霞云感到恍惚。他撑了撑身子,转头对扶着他的天兵笑道:“现在,是几时了?”

“……”

玄明这会儿还没从人间一世中恢复过来,记忆混乱得紧,便是站也有些站不稳,面色苍白,却笑得一派春风。天兵看着他这般好的脾气也有些不忍,便报了时辰,想了想,又答道:“神君下凡已有数十年……这会儿,是丙子年了。”

玄明非常友好地微笑着问:“今日阳光明媚天气正好,我听说先生不仅善谈玄还善使剑,你看你今天有兴趣来打一架吗?”

玄明一怔,在心里默算了一番,面露几分感慨,无奈地笑道:“竟已过了这么久……”

白及一愣,觉得玄明周围的氛围似乎在短时间内发生了什么变化,可具体是什么情况却又说不上来。他略一蹙眉,看向玄明。

接着,他又道:“说来,我那兄长如何又改了主意?既是判了我七世凡劫,现在还带我回来做什么?”

玄明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下一刻,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出声道:“白先生。”

天兵看了他一眼,略有几分同情地道:“神君,你家人已寻到了。”

他想揍白及。

玄明闻言,顿时一僵,脸上的笑容亦消失了。

玄明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何时?”他问。

在这一刹那,当玄明用他敏锐的头脑将许多事情想清楚的一刹那,他的视线从小姑娘脸上转到了白及脸上。

“五六日之前。”天兵回答,“一位夫人,还有一双儿女……天帝命我们来带你,多半是去认认人的。”

幻境里的玄明曾说,幻境外的我虽不知道这段往事,但他必思我所思、想我所……想个鬼啊!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

种种线索串联在一起,玄明睁大了眼睛看向云母——

这个时候,云母与石英已一同到了天帝的天宫之中,同时被送来的,还有刚从人间上来的白玉。

先前在白及这里碰到的那只小白狐、灯会那晚玉儿的异状,还有今日白玉欲言又止的模样……

白玉未成仙,本入不了仙境,还是天兵亲自下去带了她上来。白玉一来,云母便瞧见她眼睛红了一圈,她虽站着身体却摇摇晃晃的,神情虽是同往常一般,可这约莫是怕他们担心,才维持出的表面镇定。云母见她如此,心里咯噔一声,便晓得是玄明神君转世昨夜去了。

他是熟悉白玉的,而此时这女孩子的长相……

因兄长成仙的事闹得太大,云母将情况与白玉说过之后,本是想将她一道接到旭照宫来护着的,只是玄明转世大限将至,白玉不肯离开,便说要在凡间等着。云母见劝不动,这才让白玉一人留在凡间,只是此时她略微一探,就察觉到白玉身上灵气有变。她走过去扶了母亲,惊道:“娘,你的第八尾,已经长出来了?”

云母原本和玄明面对面正愣着不知所措,哪儿晓得这时又听到师父这样介绍她,登时脸就烧了。而另一边,玄明却是当场呆住,脑中闷雷一声巨响。

白玉抬手擦了擦眼角,却点了头。

白及看他们神情有异,微微一顿,这才想起自己还没给两人介绍。他沉了片刻,就为两人做了介绍。云母上回已经凑巧遇到过玄明,白及便只简单地说了是晋王就不再多言,只是介绍到云母时,他却迟疑了片刻,轻咳了一声,才道:“是我思慕之人。”

她是昨夜玄明亡时生的八尾,正如当初生出第七尾一般。她这尾巴的生出,应是与玄明有关。

两人皆是一怔,眨了眨眼,谁都没能先移开目光。

云母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只是还没等她多问,却已来了仙娥唤他们进殿。云母不敢再随意说话,慌忙地低了头进了仙殿,不久天帝也到场。到底是天庭之主,天帝出场的阵仗大得很,他的目光庄重沉稳地扫了一圈殿内,最后落在他们三人身上。

故而玄明忍不住偷偷探头,想瞧清楚让白及失了心的姑娘该是什么模样。恰在这时,云母大约是在白及怀里憋得闷了,也可能是一直让师父抱着不好意思了,她正巧也慢吞吞地从白及胸口转过头来,想要自己找个地方坐。谁知还未等她看清周围的情况,倒是先与玄明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殿中并不只有天帝,还有一众云母未曾见过的神仙,有七八个人,个个仙风道骨,一见便知是在仙界颇有地位的老仙。白玉被对方视线扫到,本是提了衣摆要跪的,谁知还未跪下,眼角余光却瞧见有人被带了上来,她当即吃了一惊,连跪也忘了跪了,就怔怔地看着对方。

老实讲,要说他对白及的心上人完全不好奇,那自是不可能的。且不说白及在解出玄谜前就是深居简出的名士,他这个人看起来便清冷得很,即使是旁人随眼一扫,也能晓得是个不易动情的。偏偏这么个人,此时将一个小姑娘搂得跟什么心肝宝贝似的,两个人极是亲昵,偏又叫他撞见了……这叫玄明如何能不惊奇?如何能不想看个清楚?

玄明此时已是换了一身青衫,脸色也比刚上天时好了许多,一见白玉,他便眯着眼浅笑起来,柔声唤道:“娘子。”

玄明眯了眯眼。

区区两个字看似简单,却不知这玄明是如何抵着舌头发的音,再单调不过的两个字竟硬生生让他说出百转千折的柔情来。那些平白无故被天帝抓来充场面的老仙官听了,顿时都觉得肉麻不已,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从玄明的角度,只能瞧见那女孩一头柔顺乌亮的长发,纤瘦的肩膀和腰身,因为她骨架不大又裹着白及的外衫,宽大的衣服看上去有些空荡荡的。她微微露出一点的侧脸,弧度饱满,皮肤雪白,只是因她还埋在白及胸口,玄明看不大清楚对方的脸。

然而白玉却未感觉到如此,她本以为昨夜该流的眼泪都流干了,不想这会儿眼中又有泪涌上,连忙慌张地拿袖子擦了擦。玄明执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这边,目光在云母与石英身上掠过,只觉得胸口有千言万语想说,却碍于场合不得不忍了。

说着,玄明拿扇子拍了拍手心,不着痕迹地好奇地打量白及怀里的姑娘。

不过,玄明打量一双儿女之时,两只狐狸也在打量着他。石英无论是在凡间还是天界都是第一次见玄明,他嗤了一声就不再看了。云母却是未移开视线,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玄明。

与此同时,听白及如此坦率承认,玄明亦是忍不住惊讶了一瞬,接着便笑道:“如此,倒是有趣。”

算起来,这才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玄明神君。并非幻境,并非转世,而是真真正正的玄明神君本人。他看起来与幻境里一模一样,只是清瘦了几分,宽大的青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他察觉到云母看他,便转过头来对她轻轻一笑,桃花眼眼梢飞起,满脸笑意。

这时,云母便感到师父抱着她的手紧了几分。她虽有些听不懂玄明与白及对话的意思,可也听得出是情话,有点羞涩又有点高兴地往他怀里埋了埋。

云母一慌,不知该回还是该躲,慌乱之间就移开了视线。玄明倒是不介意地笑了笑,这会儿他也无法同云母说太多。他将目光重新落在了上座的天帝身上,笑道:“兄长,别来无恙。”

这话本是白及那日与玄明谈道时说的,说时并未有涉及男女之情之意,此时却被玄明拿来指他的感情之事,白及自是有些窘迫。他耳尖微微冒了红,但停顿片刻,却还是应道:“是。”

仙殿之中,气氛沉闷至极。

玄明一入内,氛围便越发古怪。他本来就是好不容易翻墙进来的,自然不想走,一听白及留他,也就顺水推舟地留了下来。只是此时屋里气氛尴尬,好在玄明生性自由,倒是自在得紧。他替白及关上了门,将雨声挡在屋外,随后试着缓和气氛,笑嘻嘻地拿扇子尖往白及怀中一指,调侃道:“白先生,这便是你所说的‘心不改,步步专一’?”

玄明一向不喜欢这等氛围,因而也就极少来仙宫,即便来了,也显得格格不入。

这时云母和白及两人早就慌慌张张地起了身。云母太过着急,便慌乱地将自己的脸埋在白及胸前,让白及拥着她。云母慌张之时,竟都忘了瞧一眼来者的脸,对方自是也没看到她。

玄天与他对视一眼,略一点头,答道:“嗯。”

玉儿仍旧同以前一般,入了夜就会时常来。可是从前一段时间起,玄明就觉察出她常常魂不守舍。她好像在为什么事情烦恼,可又始终不愿意说出来。正是这种无从下手的无奈感,让玄明整个人都焦躁得很。他这么一焦躁,今天又看见了雨,就想来找上次与他志趣相投的白及诉苦聊天,谁知他一翻墙进来,看到的居然是眼前这般温存的一幕。

相顾无言。

而是玉儿。

玄明索性也不耽误时间,直接笑着说:“不知兄长喊我来此所为何事?不如直说。摆出这等阵仗未免严肃了些,我怕你吓到我的夫人和孩子……我夫人对仙界之事一无所知,两个孩子年纪又小,连我面都未曾见过,你又何必叫他们过来?”

玄明这阵子其实心里有事。他表面上一副万事不在意的模样,实际上内里最是细腻,能察觉到他人的恶意和善意,也能察觉到爱意和恨意。正因如此,他对他那些兄弟对他的态度敏感得很。如今他们那高高在上的父亲命不久矣,他的那些兄弟只怕也要有些动作。不过,玄明发现现在最让自己焦躁的居然不是这些,而是……

“的确是你的错。”天帝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倒是不否认玄明自己说的话。但他又道:“当日定下的刑罚,本是依你所言而判,只是如今既然有了变故,决定自也要变。今日重新把你叫来,也正是为此事。”

待回过神来,白及当机立断拦下玄明。玄明一顿,居然也真停下了步子。

玄明一僵,抓着白玉的手紧了紧。

“——等等。”

只听天帝说:“昨日我已与众仙友讨论过。神凡结合有违伦常,育有儿女更是扰乱三界天纲……不过既然你一双子女皆已成仙,如此……也就罢了。”

两人拥在一起的时候被闯入的玄明撞见,白及和云母自然都是窘迫的。只是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若是这个时候让玄明就这样走掉的话,他们恐怕就永远都洗不清了。

玄明绷紧的神经顿时一松,但紧接着又听玄天道:“儿女罪责可免,但你与这灵狐,罪责却是免不得的。你道她本是凡人不知天条,可如今看来分明是谎话——玄明,你可要解释?”

玄明面不改色地扭头,转身就走。

仙殿里唯有天帝一人在说话,他的声音又雄厚,语气一旦严厉起来,听起来就极为威严。

“我来的不是时候。”

玄明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白玉护在了身后,道:“兄长,你何不听我一言?”

两个人脸上都有明显未消的绯红,衣衫不大整齐。除此之外,还有那女孩子披散的头发,以及身上明显是白及的外衫……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不过和感情经历一片空白的白及不一样,尽管玄明理论上没有家室,但在他自己的认知中自己已是个暗中结婚几年的人了,所以在看到眼前这个场景的刹那,玄明已经飞快地搜集了现场的各种信息,并且在脑海中迅速产生了几个大胆的想法。

玄明微微顿了一下,笑着道:“我明知天条而犯错,自是不对,雷也历了,劫也渡了——后面许是还有四劫,你再把我丢回去渡完便是。但我夫人却并非如此……”

将白及的书房当自己家踏进来的玄明看到眼前的场景便愣了一瞬,但云母还被白及掩着,从他的角度并未立刻看到她的脸。

说着,他拍了拍白玉的肩膀,示意她将尾巴显露出来。

书房的门被一把推开,玄明很高兴地踏了进来,张口道:“白先生,你今天有没有……哎呀。”

白玉面露犹豫,却还是听他所言,展了八条白尾。

砰!

玄明道:“自古狐狸修尾成仙,我夫人如今已有八尾,离成仙不过一步之遥。有些事,我也是方才才悟出的。”

白及胸口发热,只想俯身堵住她的唇,但还是定了定神,他正要直起身子,可还未等他想好下一句话该说什么,这时……

玄天未言,似是等着听玄明打算说什么。

情人间亲昵永无止境,空气渐渐被暧昧的气氛提高了温度。白及一弯腰,不知不觉已将小狐狸按在了地上。他们稍稍分离,云母躺在地上一僵,红着脸,视线微有几分躲闪。她下意识地举手挡脸,颤了颤睫毛,生涩地道:“我……”

玄明笑着说:“我夫人这八尾中除本身那一条,剩下七尾中有六尾皆因我而生。世间修仙之人道有千万种,有人以‘剑’为道,有人以‘自我’为道,有人大破大立,以‘天地自然’为道,既然世间种种皆可为道……我夫人以我为道,又有何不可?!”

刹那间,窗外雨声渐响。哗哗的雨水之音掩盖了其他的声息,还有雨点清脆地拍打着窗沿,使窗户微微地颤动了几下。

玄明话音刚落,仙殿中已是一片哗然。云母听到此处亦是愣了一下,全然没有想到天地间还会有这种道法。

白及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几分,说来也怪,他见云母披着未干的长发,居然也有一刹那觉得眼熟,不过下一瞬,他便果真被云母带跑了思路,俯身揽住她,埋头回应。

白玉似是自己都没有想到,一惊之下,差点把玄明一把推出去。

云母埋在他胸前蹭了蹭,其实很想怂恿师父不要在意这些事,不过想来想去还是说不出口。她挣扎了一会儿,脑子一热心一横,云母就闭着眼仰脸去吻师父的唇瓣,贴也当真被她贴到了……

天帝思索片刻,却是皱着眉头看玄明,纠正道:“这不叫以你为道,这是以情为道。”

白及:“……”

“都一样的。”玄明笑着说,“她仙路不过只差一程,我们自然有错,但此错并非不可弥补……天条冷血,但人却并非如此。兄长,你何不给我们一个机会?”

云母倒没注意到他的异状。她是因师父那一句话,以为他是想起什么了,才一惊吓化了人形的。可是化成人形到底要做什么,云母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一时慌乱起来。她坐在那里不安地慌了片刻,接着一低头,啪叽一下把自己塞进白及胸口。

一刻钟之后,天帝带着他的幕僚们进了隐蔽的内殿中紧急商议玄明之事。玄明一家四口则被一并带入了另一间雅室中休息。待到此时,玄明撩开青袍坐下,这才松了先前一直紧紧握着的拳头,笑着执了白玉的手,唤道:“玉儿。”

约莫是因为她原来的毛发沾了水,尽管擦过还用炉子烘着了也还没有完全干,故而她的头发还有些潮,一头乌丝顺着脖子和背垂在身后。她身上披了他的外衫,但从两襟之间还是能看到她原本穿的衣服隐隐带了水迹。白及目光闪烁了一下,不自在地侧过了头。

他先前在仙殿里磨破了嘴皮子劝兄长,看着胸有成竹,实际上却并非全无紧张,这会儿已经尽了人事只剩听天命了,才终于放松下来。玄明一双眸子眷恋地望着白玉,看不够一般,眼中含着笑意。白玉这会儿对玄明归来仍是不敢相信,握住他的手,嘴唇轻颤良久,才应着说:“夫君……”

白及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谁知下一刻,忽然觉得身上一重,下意识地睁眼,就看见云母恢复了人形,正有些惊慌地看着他。

短短两个字,话里却是道不尽的苦涩、无措与思念,言有尽而情意无穷。

白及蹙了蹙眉,觉得好像有些眉目却并不分明。先前他见云母一身水地跑进来也觉得眼熟,但仅仅是一瞬间。白及想得头晕,抬手揉了揉眉心,不觉问道:“云儿,我们之前,到底是在何处见过?”

玄明浅笑着替她理了理不知何时垂到脸颊一侧的头发,扫了眼白玉拖在身后的不安地微微摇晃的八条狐尾,缓缓道:“你短短几年就生了这般多的尾巴……玉儿,这些年,你可是因我受了委屈?”

月光之下,巧笑嫣兮。

白玉摇了摇头,说:“还好。”

小白狐,游船,莲灯。

玄明笑着道:“何必瞒我?你天赋几何我自是晓得的。你虽颇有灵气,却不见得有如此天资。你又以我为了道……凡人修道本是逆天改命,哪一条道不是历经千难万险、绝境重重?你道相如此,只怕是我让你在短短十数年间尝了人间冷暖、历了千般苦,这才在短时间内长出八尾……”

他近日时不时就有些头痛。约莫是与云母离得近了,他知晓自己的心意,却不知这份无缘无故的好感是从何而来,因此常常去想,想得多了,偶尔就会觉得眼前有画面闪过一般。

说着,玄明将白玉揽入怀中,下巴在她头顶温柔地蹭了蹭,启声说:“娘子,为夫让你受苦了。”

不过若是看得仔细,又觉得黑暗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浮动。

白玉靠在他怀中,已是说不出话,索性搂着玄明的腰往他胸口埋了埋,明明他已许久不曾回天,白玉却觉得仿佛还能从他身上嗅到昔日淡淡的竹香。

眼前一片漆黑。

玄明与白玉依偎着轻声细语地不知说些什么,云母与石英却是在离他们有些距离的位置。两人都端端正正地跪坐着,石英从玄明开始拉着白玉说话时就已感到不自在,这会儿已经尴尬地别过脸去。云母担心地看了兄长一眼,又将视线移到玄明身上。

云母一僵,没想到自己时不时发呆会被师父看出来,她有些不知所措。与此同时,白及闭上了眼。

云母好奇地看着玄明神君,她已将他从衣着到配饰都细细地看了个遍,却不敢上前。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白及迟疑片刻,一边顺着膝上狐狸的毛,一边试探地问道:“云儿,你近日……好像不大精神。”

不过这时,玄明的视线却投了过来,他微笑着将白玉从怀里扶起,温柔地望着云母与石英,问道:“夫人,这两位可是我们的儿女?”

云母白毛底下的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发呆淋的雨。她掩饰地嗷呜呜叫了两声,拖着取暖用的两样东西蹭到了白及腿边。白及见她扑腾得费劲,索性将炉子带狐狸和衣服一起放到了自己膝上,让她好好趴着。云母便也熟练地团好,蹭了蹭白及的腰,就闭上眼休息。

白玉回过神,点头,忙介绍道:“是兄妹。哥哥叫石英,妹妹叫云母。”

白及重新坐回云母身边,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今日怎么淋了雨?”

玄明听到名字便淡淡地笑了下。他对云母一笑,压低身子招了招手道:“乖女,过来。”

白及见她如此,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又想找找看书房里有没有备用的毯子可以给她裹着取暖,结果毯子没有找到,倒是找到一件夜晚披的外衫,便索性取来让云母罩在身上。

云母红了脸,她对玄明是有些好奇和好感的,虽然跃跃欲试,却不好意思用人形过去,便化了原形,轻轻地嗷呜叫了一声,一颠一颠地跑向父母。等快靠近玄明了,她的步伐又慢了下来。云母抬头看了眼母亲,见白玉点头,才试探地举起爪子碰了碰玄明的膝盖,又抬头歪着脑袋看玄明的反应。

云母其实不太在意这点雨,又不会生病,但感觉到手炉的暖意,才觉得冷了。她摇了摇尾巴,高高兴兴地往上面一靠,整只狐狸靠在炉子上眯起了眼。

玄明揉了揉云母的脑袋,看云母眯着眼睛低头任揉倒也不躲,也就笑着将她抱起来,颇为自然地搂在怀里,道:“我们在凡间有见过的,前几日你还同我下过棋……可还记得?”

白及一愣,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她抱起来,取了帕子给她擦毛发。云母原形还不算大,白及正好可以用宽大的帕子将她包起来搓揉,云母便不自觉地翻过身,时不时发出一点乖巧的呜咽声。她身子软,白及也就不敢用力,好不容易擦完,却发觉她身上还是凉的。白及顿了顿,起身取来冬日里才用的小手炉,弄暖了给她。

云母自是记得的,她还怕玄明忘了呢。见玄明神君主动提起,云母点点头,呜呜地应着。玄明看着她心中早已软成一片,眉宇间尽是温暖之意。

云母近日心不在焉,来时直接用狐形跑了过来,又忘记用法术护身,身上便沾了雨。现在天气太凉,她进屋就打了个喷嚏,站在门口抖了抖毛,茫然地抬头望着白及。

她到底见过玄明多次,在幻境里还算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此时也不认生,不一会儿就能自然地和他玩耍打滚。玄明也没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将女儿放回膝盖上,就又朝石英望了过去。

这日,城里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水顺着屋檐啪嗒啪嗒落进檐下的小水洼中,潮湿的雨声因门窗的阻隔而显得朦胧。

相较于女儿,这个儿子对玄明来说,倒是真真正正地第一次见了。他虽形肖自己,可眼中的疏离却比云母要重许多,与他对视的眸子中也带着探究与审视。哪怕玄明不是狐狸,也能瞧出对方并没有放出来的狐狸耳朵此时正警惕地竖着,只怕尾巴也绷得极紧。

转眼她在凡间又逗留了一段时间。母亲还是不愿说与玄明神君相关的事,云母便也不逼着她;哥哥那边忙着对付恶妖,现在好像到了关键时刻,她每回去哥哥看起来都兴奋得紧,说起进展滔滔不绝。云母也能感觉到现在长安城附近妖气四溢,俨然要大战将近的样子。她如今既然为仙,也有保护凡人之责,故而也竭尽所能地在这附近设了界,不过因为石英看起来无暇分神,她往哥哥那里去的次数也就少了。

玄明先前唤了云母而未唤他,也是因瞧出了他表现出的别扭与戒备。

一个念头一旦出现了,就变得无法消去,且她越是在意,这个念头就出现得越是频繁。尽管云母清楚她其实无力影响师父的劫数,何时结束怎么结束其实都与她无关。可她仍为自己竟然生出这种想法来感到羞愧,一边不堪其扰,一边却又忍不住去想,这段时间,她纠结得很。

玄明温和地看着石英,问:“你可愿过来?”

……

石英一动,却是心情复杂地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儿,才不太情愿地开口道:“不必管我。”

石英不置可否,微妙地看了云母一眼,也就没有再说话。

话完,他就抗拒地背过身去。

云母一怔,被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狠狠吓了一跳,连忙摇了摇头将它消去,抬头笑着对石英道:“没事啦,哥哥你不要担心。”

“英儿?”

只是师父实在太好,她有些……有些不希望让师父回天上了。

白玉见他如此,正要出声解释劝阻,却被玄明拦住了。

石英现在虽然还是灵狐,但与妖物待在一起久了,身上难免有些许妖气。他这话一说完,云母便觉得自家哥哥脸上的笑容危险了几分,连忙摆手说:“没有没有,师父对我挺好的,只是……”

“无妨。”玄明仍旧笑着,并不十分意外,“我本就出现得突然,慢慢来便是,不必急于一时。”

石英看她这副表情,笑道:“别摸了,你自己不晓得的,但我是你哥哥,还能看不出?你好好想想,要是有什么事,哥哥自然会为你出头的。”

听玄明如此说,白玉便止了动作,不再为难石英。

她明明这阵子和师父在一起很开心,师父待她极是温柔,会哄她宠她,也任她撒娇。师父本来无论在天上还是凡间都是少言寡欲的,这几日她都瞧见过几次他微微抿着唇笑了,幸福得不似真实。因为太顺利,云母觉得自己连母亲和玄明神君的事都能暂时不在意了,一直很高兴,哪里能有什么不好之处?可是哥哥却说她情绪低落……

他们一家人难得聚齐,要交代的事不少,这时,白玉又想起了一桩。

云母平日里尽管待在白及那里多些,可也不是全然与家人断了联系。自从与师父两情相悦之后也算已经过了一段时日,她之前就找日子过来羞涩地将事情跟哥哥说了,因此石英自是知情的。但是听到他说的话,云母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白玉道:“抱歉,我之前不知道你将云儿……所以机缘巧合之下,便让她拜了白及仙君为师。之前……是因云儿渡劫时引了降神雷挨不过去,白及仙君护她违逆天道,这才遭劫下了凡。如今……”

话完不等云母再说,石英就不以为意地转移话题问道:“不说这个了,天庭又不关我的事。比起这些,你同你师父如何了?我看你一脸情绪低落之色,总不能就因为听了个天兵天将的话……怎么,你们处得不好?”

说到此处,白玉犹豫地看了玄明一眼,不知该不该将云母现在的情况说出来。

不过停顿片刻后,石英展颜一笑,不自觉地摆了摆自己身后的九条狐尾,随口道:“算了,无妨,反正我和天庭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行事就是。以我目前的进展,说不定到时候还是我更快一步呢。”

玄明却直接看向了云母,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他问道:“既是如此……云儿,你师父现在在何处?今日……他没有陪你来仙宫?”

说着,他脸上露出颇为不悦的样子。

白及自是来了的,但是今日场合特殊,他便没有进来,只在外头等她。临别前,他还在她掌心里留了一道仙气,若是云母觉得害怕或是出了别的事,他便能感觉到冲进来。

“自是不高兴的。”石英微微扬眉,倒也没有否认,道,“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自会料理,且确实也筹谋了多日……如今万事俱备,想来不多时就能将那群家伙的老巢都一锅端了。那群家伙本该落在我手上……啧,这种时候被人横插一脚,我怎么会高兴?”

云母紧了紧掌心,老实答道:“师父来了,但他在天宫外等我,没有进来。”

云母点头,察觉到哥哥听到这个消息以后表情不是很好的样子,问道:“哥哥,你不高兴?”

玄明啧了一声,道:“可惜。”

石英听到这里一惊,瞌睡瞬间就醒了。他眯了眯眼,神情像是有些不悦地重复道:“天庭?天庭……还要插手这件事儿?”

可惜他今日约莫是出不了这天宫,否则,便可以去会会对方。

“哦?”

玄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叩,若有所思地望着女儿。云母与他对视,张了张嘴,本还有话想说,偏在这时,雅室的门被推开,那最是一丝不苟的天官沉着脸迈了进来,道:“天帝那里已经有了结果。玄明神君……还有诸位,请你们同我来吧。”

相比较于其他妖兽,石英至少化了人形还穿了衣服,也算是得体的。云母看着他说:“哥哥,昨天有天将来找我,说天庭派了天兵天将,好像是来捉你上次说的那群恶妖的。”

几人很快就回到了先前的仙殿,天帝仍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往下望着,一双眼眸静得令人心慌。

令妖宫里这日除了石英,还有许多其他妖兽。妖物这种东西心智不坚,说单纯也单纯,容易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故而跟了石英这么个早晨就懒洋洋的妖王,他们也跟着日复一日的懒洋洋起来。这会儿这群妖兽都是原形,也和石英一样刚起床,令妖宫里哈欠连天,有一只长得颇为可爱的妖狸子甚至眯着眼拿后腿踢了踢耳朵,往地上一趴,又睡着了。

玄明主动问道:“兄长,你可同他们商量好了?”

这一日天刚明,云母立刻上了山找石英。石英事先没有听说云母到来,妹妹到的时候他好像还没睡醒。他坐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问道:“妹妹,你怎么了?和你师父吵架了?”

天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未立刻说话,玄明便亦耐心地等着,似不怎么着急。

……

天殿里甚是安静,刚刚商议完的老神仙们都还在殿中,他们自是察觉得到这两兄弟一笑一冷,话语间剑拔弩张,两人之间的气氛令人紧张。

云母听得耳根发红,因为师父少言,只听这么一句她就觉得师父的情话是她此生不能承受之肉麻,她的身子顿时就软了。她用力往白及胸口一埋,蹭得越发厉害。

时间过了许久,久到玄明掌心的汗已渐渐凉了,玄天才终于开口。

云母没有放出来的尾巴又开始摇晃了,她蹭着师父回应着,吻了一会儿,就听白及在她耳边低声道:“明日,我会想你……”

“既然如此,便像你说的,给你们一次机会。”

他重新看向云母,因她是仙,而自己却是人,不禁有了种无法触及的焦躁感。白及将这种古怪的焦躁感强行压下,埋头又去吻她。

他道。

白及见她为难,闭了闭眼,也就不再坚持,只道:“无妨。”

“你七世凡劫还余下四世,四世之内,若这灵狐能生九尾成仙,天庭便对你们独开一面,不再追究往事,三十六重天亦不会再有神仙因此非议,你们日后便是生生世世神仙眷侣。但你不可插手,你昔日故友还有一双儿女皆不可干涉,但凡涉及仙神俱不可行,这白狐若要为仙,必凭己身——如此,你们可有异议?”

云母低了低头,心里想起师父回天后的事,心情就有些低落。

天帝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一双严厉淡漠的眸子扫视着殿中,最后却是未看玄明,而落在了始终安静的白玉身上。

云母说得忐忑。师父现在是未曾修炼过的凡人,其实最好不要进入妖域,况且……况且她母亲和兄长都知道他们是师徒关系,师父现在没有记忆,带他过去多少有点不对劲,但等师父恢复记忆以后……

白玉得到答案后身体一震,此时情绪已比先前镇定许多,静静地俯身叩首道:“是。”

云母脸上的红晕一点点地爬了上来,她看着白及深邃的眸子呆了半晌,但还是奋力地摇了摇头,解释说:“下……下次再说吧。我哥哥那里稍微有点奇怪……”

云母刚一听到结果本是大大松了口气,可是听到后半段,刚放下的心又高高提起。然而她身侧的玄明已不觉松开了攥紧许久的手,脸上放松似的一笑,道:“多谢兄长!”

白及面色安静,答得也颇为淡然:“我还未见过你的家人……不行?”

天帝神情未变,略一颔首,一如既往地威严如石像。见两人都表示同意,他的视线在恭敬地伏在地上的白玉身上多停了一瞬,便又看向玄明,公事公办地道:“天条本不可破,此番是因你本为上古君子之神,庇佑天下至纯至性之人,众仙之中受你提携照拂者甚多,这才愿开口为你求情。你莫要以为日后事事都可如此轻易,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意……若是这回未成,我也绝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挽回的机会。”

“诶?”云母愣住,眨了眨眼。

“我自是晓得的。”玄明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眉眼早已笑成一道弯月,“多谢各位仙友,还有……”

白及想了想,问:“我可否与你同去?”

玄明礼貌地朝那些刚才与天帝在内殿中商议的老神仙拱手拜了一圈,最后他的视线又回到天帝身上,躬身方道:“还有,多谢天帝。”

云母怕刚才的话题太深入,连忙转了话题道:“对了,郎君!刚才来的那位是天将,来执行公务的……他说的事情可能与我哥哥有一点关系,所以我明日准备去山上见我兄长,明天许是不会过来。”

天帝不辨喜怒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并未停留,只是吩咐一旁的天兵道:“送他们下凡。”

云母讲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白及却将眉头蹙得更深,感到了一些微妙的不平衡感,让他脑海深处隐隐发疼。

“是。”

“不会。”云母老实地摇头,轻声道,“别人可能会有事,但如果对象是郎君……没关系的。”

天兵听了令,稳稳地走过去领玄明和白玉。

白及闻言蹙眉:“那你同我在一起,人仙殊途……可会有事?”

知道事情已算是告一段落,云母见他们要送走玄明神君和母亲,连忙起身跟上去。她本想拉着石英一起走,谁知哥哥身体沉稳如钟,她拽了一下居然没拽动。云母小心翼翼地又扯了他几下,石英一顿,这才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云母一怔,听出师父话里的在意,道:“嗯,算是神仙。”

玄明他们已一路到了他该下凡之处。天官允了家人再送他一程,玄明与白玉说完了话,又看向护送他的天兵,笑着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两个孩子,问道:“我那儿子许是不愿见我,你能否唤我女儿过来?我还有些事,想与她交代几句。”

他又顿了顿,问道:“第一次见面时,你道你是附近修行的狐仙。这可也算是……神仙?”

天兵看向玄明的眼神中也有同情,便点了头,过去叫云母。云母本来遥遥望着玄明神君心情颇好地与母亲说话,不想会叫到她,故而一愣,这才跑了过去。

白及吻了她许久,待好不容易松开云母,声音已经染了几分情欲的沙哑。他又吻了吻云母贴近耳垂的皮肤,这才不无疑惑地贴着她的耳畔问道:“刚才找你出去的……是何人?”

玄明含笑看她,他对女儿生得这般清丽自是满意,想着去了凡间就看不到了,便拉着自家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等看完了,玄明注视着云母,问道:“我这一趟下凡,又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云儿,我临走之前,你可否唤我一声父亲?”

白及一愣,便拥住了她。他心脏又何尝不是跳得厉害,只是越是心动就越怕会错意惹了对方的反感,这才处处往保守的方向走……他怎会不想与她亲近?白及呼吸微重了一些,亦将笔随手一搁,低头吻住了她的唇。云母红着脸努力仰头回应,这下可算是满足了。

云母一愣,看着玄明有几分不好意思。她踌躇片刻,试探地唤道:“爹……”

小狐狸气得想摔笔,可想想笔又没什么错,就勉强熄火按下了这个念头。云母松开了握笔的手,扭身又抱了白及的腰,一阵乱蹭,就差没在脸上写“快哄哄我”。

“乖女。”玄明眉开眼笑,倒是当真亲切得很,“如此我去凡间,便无憾了。”

她也不是不愿意练,但这样下去就快一天了啊!练字的时间多了亲亲抱抱的时间不就少了吗!师父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哄她啊嘤!

说到这里,玄明看着不着急,云母却忍不住有些担忧。她看了眼已被领去与石英站在一块儿的白玉,担心地问道:“可是娘……”

云母震惊了,并且非常委屈。

白玉这段时间尾巴生得快,若是按照现在这般速度,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可凡事只怕万一,云母自己有过尾巴长不出来的经历,晓得成仙有时候真须机缘巧合,天意难测。

她这么可爱的狐狸都钻怀里了!师父居然只想教她练字!

玄明一怔,越过云母看了眼站在天台之外一身素衣的身影,倒是笑了笑,说:“不必担心,你娘她性子烈得很。再见之日……许是不会太久。”

白及沉声道:“我们刚才写到……”

若不烈性固执,如何会与他在竹林这等无聊之地空耗百年……天下凡人何其之多,他们又如何能在凡间两度重逢。

云母:“……”

玄明笑着看了眼白玉,心里却是不担心的。比起这个,他反倒比较担心两个孩子。

云母这么大个姑娘钻进来,白及当然是不可能感觉不到的。只是云母蹭他的意图他却要多考虑一番,白及思索了一会儿,就抓起云母的手。云母心中一喜,但还没等她高兴,就感到师父把自己握着的笔塞到了她手里。

玄明拍了拍女儿的头,道:“你兄长那里……他先前未听说过我,难免难接受些,只怕现在也不愿意过来……我下凡历劫未能有机会亲自照顾你们兄妹,还望你代我向你哥哥道个歉。”

白及还在院中等她。大约是云母好一会儿都没回来,他就自己拿了笔在写。云母见状,立刻十分自然地爬到师父腿上,在他怀里坐好,努力直起身子,撒娇地拿头顶顶他下巴,蹭了蹭,想让师父赶紧关注她。

云母闻言一愣,自是点头应下。

因为石英的事,她现在听到“妖”字心口就会不自然地一紧。云母想了想,觉得天兵天将在抓那些妖物的事也该让哥哥知道比较好,便在心里默默排上了去见石英的日程,然后回了院中。

玄明略微停顿了片刻,继而又开了口:“还有,你与白及之事……”

云母赶紧中规中矩地行了礼。

玄明神君的视线落在云母身上,见他提起这事,云母顿时脸就不自觉地红了,十分紧张。

天将拱手道:“如此,劳烦仙子留意附近……我还有任务在身,现在就先告辞了。”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玄明一开口,竟不是如先前几次一般,劝她年纪小,不必太执着于情爱。只听玄明道:“说来,我也有该向白及道谢的地方。”

云母不敢贸然在天将面前提起石英,但仍忙道:“那我到时去问问在凡间认识的人,他们在凡间修行,说不定听说过一二,会有消息。”

“诶?”

她其实听这些信息听到中途就已觉得耳熟。天将口中这些到处作乱的妖兽,多半就是哥哥之前说的近期在长安作乱还妄图与他争妖王的那些妖兽。尽管她已经听说了这群新来的妖不走正途,可从天将口中听说他们居然到了食人的地步,依然吃了一惊。

看着女儿意外的神情,他微微笑了下。玄明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这一会儿,他的神情倒比往常多了些认真。

说完,天将又说了一个云母可以去提供信息的仙址,云母赶忙记下。

他从白玉那里听来了四十道降神雷的事。

“此等歹毒、害人利己的行径定为天道所不容!天帝派我等五百天兵天将下凡,便是要速速捉拿这些心肠歹毒的妖,好叫凡间平安昌隆。仙子在人间陪伴白及仙君,若是找到什么线索,还请务必告诉我等!”

然而此时,当着云母的面,玄明却并未直说,只眯了眯眼,道:“只可惜这回见不到你师父,待下回我回来,定要与他‘好好’交谈一番。”

说到此处,天将情绪激动,身为仙人,自是要有庇护凡人、悲天悯人的胸怀。他急急地喘了几口气,才勉强能继续往下说:

时间已到,玄明不能再耽搁,看着女儿,柔声道:“好了,时辰差不多了。乖女,我先下凡去了,你与你师父的事,我帮你瞒着没和你娘说,你想说的时候再自己说吧。剩下的事,待我归来再讲……”

天将见云母问起,便解释道:“寻常妖物便是淘气些闹点无关紧要的小乱子,天庭自不会管。但大约是三个月前,有一大批心术不正的妖物从别处来到长安,为非作歹、不走正途,打砸抢掠坏了不少凡人的命数不说,甚至还开始食人!”

话完,玄明让云母回到白玉身边。他则整了整衣袍,待天兵过来接他,便微笑地随他们走了,倒是坦荡得很。等天兵将他带到天台边上,他便了无心事地往下一跳,优雅地下了凡。

“不错。”

云母先前听玄明那番话已觉得哪里不对,但她还没想起来,这会儿看玄明要下凡了才突然明白过来,她连忙急道:“等——”

云母闻言一顿,脱口而出问道:“恶妖?”

然而哪里还等得住,还没等云母将她早已把事情告诉过母亲兄长的事说出来,玄明早就连衣角都瞧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