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及看着云母,道:“你年纪尚小,如此草率便对我表达心意,许是不曾见过别的男子,许是错估了自己的心事。情爱之事不同于其他,你若说你心慕我,我便不再同于你的兄长或朋友。我于你是男子,却不是旁人;甚是亲密,但又没有血缘……如此说,你可明白?”
果然,白及略一颔首,道:“我不知你是何时见到我的,不过才第一次互相见面便要自荐枕席,未免草率。”
云母有些发蒙。
白及静静地看着她,摆出一副早知如此的样子。云母被他这一双眸子看得脸上发红,不由自主地问道:“太……太短了吗?”
她这段时间也算和凡间的师父有些接触了,晓得他的个性和在天上时并无什么变化,因此平日里极少说这么长一段话。今日他费心和她解释这些,自然是关心她。她明白师父是在提醒她勿将别的感情错当作爱慕,且她年纪还小,应当更慎重考虑。可她又有点不太明白,不知是不是该现在回答。
其实真要算时间,都十几年了。但因她这段时间并无意识,也就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故云母也不好意思往里算。另外,虽然她对师父的心意早有反应,可实际上自己意识到是后来的事……想了想,云母答道:“一……一个多月吧。”
这时,白及静静地闭了眼,对她道:“你至少考虑一个月再来回答我。这段时间,我的院子,你想来便来就是。你若不嫌无聊,也可同我谈些东西。”
云母怔了怔,但既然是师父问起,她也就认真思索起来。
云母听到这里,总算是回过神来。她本来就是希望能找机会留在师父院子里,听到师父应了,眨巴眨巴眼睛,高兴得很。尽管塞情诗表白的事看起来不像是成功了,但好像也没有失败,云母晕乎乎地喜不自胜,开开心心地接受了这个结果,这才告辞离去。
白及看着眼前懵懂的狐狸,缓缓问:“你说你心慕我,是从何时起?”
不过,对于师父的话,云母终究是有些在意的。她现在没有成仙的压力了,修炼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于是过几日得了机会,她便去了一趟南海。
她看起来才十五六岁,他终归年长她几分,不能乘人之危。有些事,还是让她想清楚的好。
赤霞师姐不再照顾云母以后,虽说未住在旭照宫,但也暂时没有住进她和观云师兄同建的仙宫,而是先回到了南海龙宫待着,每天跟龙虾一起吐泡泡,因此云母来了,她惊喜得很。待听她说完事情的经过,赤霞摸了摸下巴,道:“师父是觉得你行事太莽撞,怕你日后又觉得后悔吧。其实……有道理啊。”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这只小狐狸眼熟,亦不明白心中的悸动是从何而来。不过他是顺心之人,故而既然知晓自己情感如何,便不会否认……可惜这一点,现在还不能跟她说得太明白。
赤霞没有在意别的异状,用拇指搓了一下鼻子,笑道:“那你这个月就好好考虑一下,试着和师父相处看看嘛。趁此机会你也和师父好好待一阵,之前师父总喜欢闭关,动不动一两个月不见踪影,这种机会还挺少有的。”
说到这里,白及闭起了眼睛。
云母兴奋地点了点头。
云母一惊,还没来得及再问,却听白及已经往下说道:“不过,也并非接受。”
师姐妹俩随意地说了许多话,可是等云母和赤霞聊完后转身一想,忽然愣了一下。
“……”
当初她去问师父关于情爱的问题时,师父说他并未经历过,因而难以回答。可是这一次,他非但主动谈起,说起来时还严肃得紧,所以……
白及看着她的样子,心中微微一叹,终究忍着胸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握着云母的肩膀将她从怀里推了出去,让她在自己对面端端正正地坐好,方才道:“我那日并非拒你。”
师父他……是何时懂了的?
云母想起自己差点就被做成了枕头,内心依然是崩溃的,还有些委屈,要不是现在是人形,她就要嗷嗷叫了。
师父是什么时候懂了情爱的?
——你那算应吗?!
这个念头一旦冒了出来,就像春天的野草一般飞快地在云母脑海中蔓延,让她忍不住在意。等她重新回到师父面前时,这个想法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还变得更强烈了。她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师父,目光难免带了几分惴惴不安的试探。
白及一时也拿她没办法,但想到今天塞进来的“关关雎鸠”,又着实有些无力。他喉咙动了动,声音已有些发沉,却还是克制地道:“我不是应了你,你还塞诗做什么?”
白及本是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翻书,云母进来后已分散了一些他的注意力,谁知她进来就化了人形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地默默看着他。白及自己虽说过她想来便来,可是被她这样看着,终究有些不自在。他沉默片刻,终究看不进去手中的书,索性将书卷一放,看向坐在书房一边的云母,问道:“怎么了?”
居然还好意思问。
云母这会儿有一种难言的焦虑。
白及:“……”
师父还是同在天上时一样,周身散发着一种清逸出尘的气质,神情总是淡淡的。他面色冷淡疏离,看上去便有些冷情,似乎清心寡欲,也确实不食人间烟火,看上去不像是……会对谁动心的样子。
白及心神强烈动荡,掌心不自觉地紧了紧。但还没等他重新呼进一口空气,就感到怀里的小狐狸不安地动了动腿,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然后便听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我先前塞的诗,你看到没有?”
师父先前说他并未经历过情爱,因此不懂,因此不能答她,那他现在懂了,岂不是说……他已经喜欢过谁了?
云母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他能感到她其实也忐忑得很,身子都是绷紧的,一低头,便可看到她微微颤动的睫毛,还有她隐隐带着点破罐破摔意思的倔强表情。她离他如此之近,仿佛俯首就能吻住她,气氛正好,一切尽在不言中。
云母忽然觉得没由来地一阵懊丧,明明根本还不确定有这么个人,明明她想来想去也觉得师父这些年不是在闭关就是和她在一起所以没有机会接触别的女仙,明明盯着现在的师父看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白及在她化为人形的时候便愣了,因为云母原本被他抱在怀中,她一化人形姿势便成了坐在他怀中,所谓投怀送抱,不过如此。
等回过神来,云母已经化作了狐身,呜呜地轻轻唤了几声就爬上了白及的大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难过地团成一个团,贴着师父就耍赖般闭上眼睛不动了。
“……”
白及感到她爬上来时身体已是一僵,但看她是狐身也就罢了。只是白及看着腿上的毛团子,虽能感觉到她是不高兴闹脾气了,却哪里想得到她是在吃味儿,只得稍稍一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白及听到答案,一怔,倒是有些意外她答上来了。原来的话没能说下去,故而他沉默了一会儿。然而云母还眼巴巴地等着师父对她这段时间塞的情诗表个态呢,见白及不说话,她索性心一横,大着胆子化了人形,将头往师父胸口一埋。
云母感到白及手上的温度,眯着眼呜呜地蹭了蹭他的手,然后又用力地蹭了蹭他的衣服,像圈地盘似的。白及见她如此,薄唇微抿,似是若有所思。这时,书房的门却忽然响了起来,小书童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看到白及和他腿上的狐狸一派人狐静好的氛围,书童不觉咦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眼睛。
通常来说,神仙轮回历凡都是会有转世父母、转世身份的,那样自然也有新名字。但师父是仙身历凡,不过是被收住了仙气,天道给了他凡人的身份,却未改变他的名字。
书童还以为白及先前就将白狐放跑了,自从云母第一次来之后就没有再见过她,因此很是意外。不过白及却莫名有种自己在做什么被撞到的窘迫,待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地用袖子将云母一拢,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闭眼道:“何事?”
云母摇着尾巴回答。
童子还是很在意那只白狐狸,但因为被白及罩住了,拉长了脖子也没能看见,只好道:“郎君,晋王又来递帖子了。”
“白及。”
童子说完后不安地瞧了眼白及,接着问道:“要见吗?”
云母赶紧嗷呜地叫了一声回应他,身后的白尾巴摇得飞快,毛一抖又要往他怀中蹭。白及却轻轻抬手拦住了她,接着问道:“你可知我叫什么名字?”
童子忐忑地看着白及,白及却是一顿。
白及迎上怀中狐狸热切的目光,不知怎么便感到几分局促,微微移开了视线,却还是如她所愿,轻轻地唤了声:“云儿。”
又是晋王。
说完,她含着几分羞涩期待地看着白及。
白及的手指在书卷上摩挲了一会儿,还是道:“不见。”
说完她一顿,生怕师父不知道叫得亲热点,立刻又补充道:“其他人一般叫我云儿。”
“是,郎君。”
云母一愣,这才想起师父下凡后,还没告诉过他名字,忙道:“云母。我叫云母。”
听白及果然还是不准备破例,书童感到失落,不过还是听话地乖乖跑出去了。待他走后,云母才从白及的袖子底下爬出来,拿脑袋顶了顶师父的腰,疑惑地歪头问:“晋王?”
“你叫什么名字?”白及揣着怀里的团子坐下,问道。
白及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嗯了一声。
白及一边看着云母眯着眼睛蹭他衣襟,一边叹了口气,将她抱回了书房。白及本想将云母放到书案上,还专门腾出手在桌上清理出一块地方。但这小狐进了他怀里就挂在袖子上不肯走,死死闭着眼睛不愿意下来。想到她之前也是这般,白及轻轻叹了一口气,觉得这小狐狸真是抱起了就放不下,最后只能抱着了。
沉默片刻,他又补充道:“无妨,不必担心。”
正因如此,白及捉了狐狸后,看着她的目光还包含着几分无奈。在师父滚烫的目光下,云母白毛底下的脸颊自是烧得厉害。她这段时间塞的绸条都是抄的诗词,可诗词总共就那么点,抄了一段时间,实在是词穷了,而绸条还是要塞的,只好乱写。师父过来捉她……云母也就意思意思挣扎几下,后来索性软绵绵地嗷呜呜叫了两声,然后就往白及怀里一扎,在他怀里蹭着他打滚撒娇,乖乖被抓。
云母听师父语气笃定,便相信了,点了点头,不再在意,只是莫名地记下了“晋王”这个名字,接着就哈欠连天。
不过今日是不得不捉了,再不捉,白及着实不晓得这小狐狸明天会往他的门缝里塞什么。
午后暖阳,时节宜困。
云母其实一直在白及的院子里转悠。有时候白及半夜还能听到她在屋顶上闲得到处乱转时拨弄瓦片的声音,她跑得虽快但根本没跑远,要捉还是捉得着的,白及无非是不想强迫她。
白及看着云母在他膝上懒洋洋地蜷成一团,见她这回是当真犯困睡着了,便抬袖将她往自己这边搂了搂,免得她不小心摔下去,然后才拿起书重新读了起来,将晋王的事暂时放下。
然后出去捉院子里的狐狸了。
不过,尽管白及拒了对方的拜帖,但有些人并不是被拒了帖子就不来了。
白及这一日未能将绸条上的字读完,便将绸条往桌上一拍——
又是一日午后,白及独自一人在屋中翻书。因这日云母还未来,他便主动开了门等她,谁知狐狸没等来,却忽然感到屋内光影一暗,下一刻,白及便感到有人坐在他对面,他抬眼一看,便看到一个青衫持扇、生了一双上挑桃花眼的年轻男子。他见白及抬头,便先摇了摇扇子,笑着道:“白先生。”
啪!
用的称呼很是尊敬。
这天又是黄昏,白及算着约莫到了时间就在书房门口等着,那小狐狸果然又塞了绸条就跑了,躲在盆栽后面看他读绸条的反应。白及顿了顿,便将绸条拿到桌前阅读。他展开一看,上面果然有字,只见上书:“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
白及此时自然认不出玄明,只觉得对方明明是未曾见过的人,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直到数日后。
这种感觉与之前见云母不同,虽觉得对方眼熟,但感情上并无许多触动。白及沉了沉声,已知对方身份,便唤道:“晋王。”
于是接着又过了几日,白及陆续收到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只缘感君一回顾,从此念君朝与暮”“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饶是白及冷静自持,也有些架不住她这般日日表白。他觉得那小白狐约莫是会错了意,有些话想对她说……可对方每次都是塞了绸条就跑,白及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便两相僵持着。
说来奇怪,他竟然并不意外对方会在此出现。但饶是如此,白及仍是微微蹙眉,问道:“你……”
白及微顿,待要询问,院子里的小白狐又跑了。
“贸然来访,还望先生莫要觉得唐突。”不等白及将问题说出口,玄明已然笑着自报了情况,“我命随从给先生递了两次帖子,可都未曾得到回音,我想许是中间出了什么状况,便只得亲自来看看了。”
为何说不知?她已经表白过两回了,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可我并未听到通报。”
心跳乱了一瞬,但白及随即又有些疑惑。
“我本是想让人通报的,谁知先生家的墙长得太好,我还未来得及走到门口,便想爬上一爬,一不留神,就已经进到这里了。”
——“心悦君兮君不知。”
白及:“……”
《越人歌》,前半句写景,后半句述情。绸条上只写了前半句,但看着上面的字,白及一怔,心里已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接下来的内容。
玄明笑得坦荡自若,仿佛身为王侯的自己刚才并没有爬墙。他的手指放在白及随意叠放在桌前的字画上叩了叩,闲聊般随意地道:“我听闻先生品行才德已久,今日总算得以一见,心里高兴得很。”
——“山有木兮木有枝。”
白及并未接话,只是摇了摇头道:“王爷不该在此。”
第二日黄昏亦是如此,只是塞进来的绸条上换了句子。
玄明会意一笑,答道:“无妨,我今日是独自来的,无人知晓……如此,先生可是放心了?”
白及心口一抽,再抬头,正对上缩在盆栽后的小白狐的眼睛。对方一慌,呜呜叫了两声,扭身逃了,一会儿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白及抿了抿唇,只觉得胸口有些发烫,心情亦有几分复杂。
“……”
《诗经》中的篇目,女子表达爱慕之句。
白及一顿,倒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玄明。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帝王幼子,自幼天资过人、过目不忘,年纪渐长后亦才德出众,若说有什么缺点,唯有性格随性懒散,有点不按常理出牌,可悟性却是极佳的。他是当今天子老来之子,又生得如此品貌才能,自是分外得帝王爱护,按说本该有些“前程”,只可惜……
白及注意到她的视线似是有些忧虑地落在地上的绸布条上,便弯腰捡了起来,看到上面有字,接着便微微怔了一下。
生得太晚了。
下一瞬,白及就感到眼前一闪,原本缩在他门前的小白狐受惊地跑了,中间似乎还被绊了一下。她动作倒是敏捷,一窜就窜到了院子里,此时正躲在院子边角的大盆栽后面,只露出尖尖的耳朵和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往这里瞧。
陛下夺天下之时已近不惑,如今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天子勤政,夺得江山后事事亲力亲为,身体早已大不如前,尤其是今年初病情加重,缠绵病榻不起已有数月,此时朝廷之中已是暗潮汹涌,各个势力互相试探,朝堂之上是一天一个样子。
“嗷呜!”
当今天子共有六子,前五子皆生于天子夺得天下之前,唯有晋王生于此后。这时机生得讨喜,他又是幼子,故难免得了许多宠爱,长到如今可以说是顺风顺水。只是得了父亲喜欢的孩子,却未必能得几位兄长的喜爱,尤其是其他人都年长他许多岁,都同父亲有打过江山、吃过苦、共过患难的时候……唯他一个生于太平盛世,从小享尽荣华富贵,也就显得分外突兀。且仍旧是因他生得晚,几位哥哥早就长好了,朝中势力早就被划分得清清楚楚,各个势均力敌。晋王虽条件不错,但终究长成得太迟,根基薄弱,犹如一叶无根之萍,形势颇有几分凄凉。
平日里他闲来无事,总要找些事情做做,原来日复一日也就如此。可最近几日,自那只小白狐走后,他却有些心神不宁,总是静不下心,字也写得草率……故而这天傍晚,听到书房门外窸窸窣窣的动静时,他立刻便察觉到了。白及皱了皱眉头,正要去开门,谁知没见有人进来,倒是门缝里被塞进了一段绸条。他略有几分迟疑,故并未去拾那绸条,而是一顿,推开了门。
如此一来……他天赋虽最好、最得宠,年纪却是最小的,哪怕晋王一直没表现出过什么野心,仍尴尬得很。白及先前见了帖子就闭门谢客,除了因为他不喜见外人,也因为他疲于应对侯爵之事,多少有这些方面的考量。
这一日,白及在书房中练字。
玄明显然晓得白及心中的意思,也没有想让自己的处境连累他。他对这等境遇约莫早已熟悉,便不觉得窘迫,只笑着道:“先生不必担心,我来并没有为难先生的意思,只是偶然见了先生解的十道玄谜,觉得甚有意思,便想来探讨一……嗯?”
……
忽然,玄明话还未说完,忽然一顿,视线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吸引了。
云母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他眯了眯眼,从白及桌案上轻轻拾起一根白色的毛发,拿在手上摆弄了一下,貌似不经意地道:“先生这里,有养狐狸?”
云母看石英的表情认真,不像是自负而为,便放心了一半,与兄长告辞后就回了长安城。她与母亲一道休息了几日,心情稍微平复了些,就又想起了师父,心中仍是惴惴不安……
听到玄明这么问,白及慌乱了一瞬,但脸上还是万年不变的沉静。他抬眸望向玄明,眼中有询问之意。玄明只说了那一句,便捏着手中的白毛把玩起来,边玩边道:“白狐,倒是少见。尤其还是在这长安城中……”
石英说得淡淡的,自从在长安要地站稳脚跟后,这种妖碰到过不少,也极有把握。只是对方到底聚了一群乌合之众,清扫起来比较麻烦。
那根毛毫无疑问是云母的,她这样的仙狐其实一般是不太掉毛的,但前几日那小白狐站在桌上摇尾巴时不小心碰翻了笔架,这才被稍微钩掉了几根,没想到并未清理干净……
“他们那主人许是想和我争万妖之王呢。不过不妨事,都是些行歪门邪道的家伙,五尾狐就能对付。”
白及看着他手中的狐狸毛,心中不由得腾起些许不悦。他蹙了蹙眉,道:“王爷对狐狸有兴趣?”
云母听完,却有些担心石英,问道:“哥哥,他们会不会影响到你?”
眼前的晋王单凭一根白毛就断定是狐狸,这判断能力着实惊人,很难令人不觉得奇怪。
石英说了一半,才想起云母如今是个仙了,哪里还用得着担心那些个小妖,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我倒是忘了你成仙了。”
玄明闻言,倒是不否认,只摸了摸下巴,道:“的确有些兴趣。不过与其说是对狐狸,不如说是对传说中的狐狸精吧……”
云母一愣,但还没等她说话,只听石英忽然换了话题,叮嘱道:“对了,云儿,最近长安附近有妖物闹事……并不是我手下的妖,但听说也是有主的,你平日里要是出门——”
说到这里,玄明略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并未继续说下去,只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桌子,然后便貌似随意地将那根狐狸毛放下了。
“放心吧,笨妹妹。”石英哭笑不得地朝她不轻不重地翻了个白眼,语气颇不以为意,“你道我在九尾已经停留了多久?论战我应该还是比你要强些的……再说,我也未必会应天劫。”
虽是漂亮的白毛,光亮归光亮,可玄明心里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白毛应当并不属于自己熟悉的那只。
不知不觉已到黄昏,云母便要告辞回城。临行前,她想了想还是关心地叮嘱道:“哥哥,我渡劫时遇到的劫雷不大对劲,你现在已经生了九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渡劫,所以……”
身如神女,眼同稚童,眉目含情,神态却又含伤,他求而不得,心揪得很。
石英哪里见得了妹妹难过的模样,自己也变得心绪烦躁,但见云母如此,还是勉强宽慰了她几句,直到云母情绪平复才停下。
且明明是初见,她却仿佛曾经见过他一般,仿佛一直在等他一般。
正是因为知道如此,她一边感动、感激、羞愧于师父替她接了雷,一边又觉得胸口涨涨刺刺的疼。师父尽力庇护了她,但是无关情爱。他面冷心热,可那般清心寡欲的出尘,也不是装出来的。
玄明眯着眼,拿了白及桌上的茶杯就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才有几分怅然地微笑道:“传闻狐者乃兽中之灵,其所化女子飘忽若神、迷离似魅、神秘莫测……白先生难道不觉得有意思吗?”
无论那日她有没有表白,师父都会替她接下雷劫。
白及:“……”
即便那日不是她,师父也会上前挡雷劫的。
白及脑内浮现出自家抄个诗都笨拙不已、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小狐狸,只觉得晋王若是当真见到狐狸精,怕是要失望。
虽说她早晨突然向师父示爱是个意外,但说到这里,云母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倒感到越发低落,连尾巴都耷拉下来了。她摇了摇头,道:“哥哥,你没怎么见过他,所以不了解我师父……”
白及胸口一软,在心里叹了口气。待这口气叹完,他又淡淡地看向玄明。
石英一顿,看着妹妹垂着耳朵的样子,心里不忍,说:“你师父既然连这么大的雷劫都为你挡,心里总还是在意你的。反正你之前都那样做过了,等他回天,你过去问问便是,又何必在凡间这么着急?”
晋王今年正是适婚之龄,外貌出身才学皆是上上等,且仪态风流,平日里若有意,想来不会缺少女子倾慕,只是至今未曾听说他沾染风月……白及一顿,莫名从对方略带惆怅的口吻和含着怅然的眉宇间感觉出了几分他有意中人的味道。
云母羞得根本听不了哥哥往下说的话,急急地乱叫了一通打断他。等石英不往下说了,她才松了口气地止住叫声,耳朵一垂,沮丧地坐了下来。
这时,晋王道:“其实我已看过先生解的玄谜,觉得有趣,才特意前来与先生谈玄……不知白先生可是介意?”
“嗷呜呜呜呜——”
白及早已知道了对方的来意,既然晋王都说了是一人前来无人知晓,索性也就不拒了,端端正正坐好,摆出听音之态。玄明见状笑笑,也不推脱,直切正题地说出自己的见解。白及起先闭着眼沉着神听,听到后来却不禁有些意外。当今圣上打江山时请了善清谈的白狐先生出山,自然是个喜爱玄术的,传闻中新帝喜爱这个幼子通透,白及本不算注意,但此时听来,竟发觉是真的。
果不其然,石英震惊地总结道:“所以你师父收你当徒弟,你竟然想——”
玄明道:“先生解的谜自是滴水不漏,只是似与白狐先生乃是一脉,在我看来,未免有些死板。上山之路有千条,又何必执着于一处?”
爱慕师父这件事,若是换作娘亲,云母是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开口说的,不过换作同龄又亲密的哥哥,她扭捏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顶着羞涩吞吞吐吐地说了。好不容易讲完,她也不敢抬头看石英,只忐忑不安地等着对方的反应。
白及答:“路有千行,其道如一。”
可饶是石英架势十足,到底是小时候一起哭一起奓毛一起被娘亲骂的孪生哥哥,不管怎么样云母都是不怕他的,顶多就是心虚加窘迫。她挣扎了半天,终于还是道:“我……我的确是在师父那里……”
玄明问:“何为道?”
石英现今终日与妖物厮混,生活环境不比从前在母亲庇护下一心修炼时单纯。石英虽未成仙,但却同是九尾狐,论修为气势比云母弱不了多少,且因云母沉睡多年,他无论是阅历还是外貌都忽然比原来年长许多,他这么一问,居然带了几分兄长的严厉。
白及答:“心不改,步步专一。”
他晓得云母这么做是在逃避话题。此地无银三百两,故他再开口时语气里已经隐隐带了些警惕和怒意:“是什么人?你成仙醒来以后才过了多久,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心上人来?!妹妹,你莫要轻易被骗了。”
玄明浅浅一笑,抬手摇了摇扇子,说:“如此,我倒是赞同先生的。”
石英:“……”
两人聊到此处已是聊了许久,该谈的都已谈完,也算达成共识,彼此都有些累了。书室中静默了片刻,玄明忽然转了话题道:“既然谈到这个……说起来,白先生最近是不是为情所困?”
想到师父的事,云母只觉得脸烫,浑身都烧得厉害。结果石英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妹妹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摇头,看上去纠结不已,最后突然化成了狐形,痛苦地哀号一声,羞涩地团成一个小白毛球不说话了。
玄明的前半句话和后半句话着实听不出什么联系,话题转得突然。白及疑惑地看向对方。
这下云母可算是彻底僵住了,却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她没说谎,昨天的确是在师父那儿,可……可说是心上人也没错啊……
玄明笑着指了指白及桌上压在书卷下露出的一小段绸条,那绸条上能看见的,凑巧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个字。
说到这里,石英眉头一挑,试探地问道:“心上人?”
白及:“……”
可惜石英根本不信,看着云母的脸色,皱了皱眉道:“你去你师父那里,脸怎么会红成这样?你有什么话不能和哥哥说不成?”
便是白及,此时亦不禁觉得耳根烫了几分。
然而“我”了半天,她也没能将话讲下去,最后好不容易才答道:“我去了师父那里。”
玄明道:“我虽不知你要将这条绸子给谁,可若是要讨女孩子的欢心,我倒是有个提议。”
云母的脸噌的一下热了起来,羞恼不已,顿时面色赤红,有些心虚地移了视线,道:“我……我……”
玄明满脸写着“想不到先生表面正经,实际也是有情之人,本王觉得好惊喜”,稍稍停顿后,颇为欣慰地吐出八个字道:“这月十五,月夕灯会。”
云母一惊,不过是刚才与哥哥扑闹时随口提了一句,根本没有多想,却没料到石英先前就注意到了这句话。云母原本没觉得自己第一时间跑去找师父有什么不对的,即使在师父那里住一晚也是情理之中,但石英的话却让她一瞬间想起了自己早晨做的事——迷迷糊糊地化了人形、自荐枕席,还被当了枕头……
说罢,他又笑言:“先生不太出门,许是不知这日长安放灯。难得良辰美景,错过岂不可惜?若是有心,不如带了人去看看。”
“……”
说到此处,玄明礼貌地站起拱手,说:“既如此,今日我便告辞了。”
石英说:“你之前跟我说你是早上回到家见的母亲,可你总不能是半夜赶路从你师父的仙宫那里过来……说吧,昨晚没有回家,你跑到哪儿去了?”
这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不速之客,若是之前,白及定是不送的,不过今日听说玄明要走,还是略微怔了一瞬,方才道:“走正门。”
“诶?”突然听到哥哥问这个问题,云母还有些愣愣的,不解地眨眼望着他。
玄明大笑称是。说完,他又与白及道别,转过身要走,谁知才刚转过身还未迈出步子,玄明却忽然定在原地,看着门前方向,不自觉地诶了一声。
石英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太久时间,没等云母想出话来接,就轻轻地抬手在妹妹额心的红印上一点,蹙眉道:“你昨天晚上睡哪儿了?”
白及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云母恰在此时走进来,她此时是狐形,又急切地想着要见师父,故而蹦蹦跳跳的,嘴里还叼了个松果。
石英说得流利,听得云母一愣一愣的,觉得也有道理。不过她顿了顿,却莫名觉得哥哥似是对他们一家三口之中再插进别人有些排斥,语气里隐隐有些不安和嫌弃。
云母哪里想得到一踏进师父的书房就看到两个人,待看清玄明的脸,她惊得嘴一张,口中的松果啪的一下掉在地上。云母也来不及捡,等回过神来拔腿就跑,一口气冲到师父身后,在白及后面探出脑袋慌张地望着玄明。
云母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心里觉得在意。不过,没等她开口,石英又接着说道:“无所谓的吧?我们狐狸本来就是这样的,有娘不就足够了,要父亲做什么?再说,这是娘的事。娘生了我们,又没告诉我们爹是谁,娘肯定有她的打算……她将我们养这么大,若是我们太执着于父亲,说不定娘反倒要伤心呢?”
白及见她忐忑不安,熟练地长袖一展,将云母护在袖中。
云母话音刚落,便换作石英滞了一瞬。他扬眉问:“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玄明看到云母也吃了一惊,他原先虽然从狐狸毛看出白及这里有白狐狸来过,却没想到比白玉要小这么些,故而在原地呆站了一瞬,才笑道:“这就是先生养的狐狸?原来还是个未长成的,倒是可爱。”
说完,她稍稍一顿,觉得这话有歧义,故又纠正了重新道:“我是说……我们既然出生了,就总该有个父亲。可当年浮玉山方圆百里除了娘和我们之外没有别的开了灵智的狐狸,娘是从哪儿……生了我们出来的?”
云母脸噌的一下红了,她狐形是长得小了点,可人形早就是成年了的,听玄明这么说就觉得有点丢脸。但她看着玄明,心中的惊讶早就多过其他情绪,一时也没心情嗷嗷叫。
云母斟酌片刻,心情忐忑地问道:“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俩到底是怎么来的?”
玄明神君?虽说额间没了红印,可这长相……绝对是转世历劫的玄明神君吧?!
“你怎么了?”这时,石英挑了挑眉,将手放在她眼前晃了晃,道,“怎么一副呆呆的样子?”
云母惊得不知所措,幻境之后,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位被罚下凡转世历劫的神君,难免惊诧,偏偏师父此时失了记忆,还没法理解她的惊讶。
云母脑海中模模糊糊地冒出个有些惊人的念头来,但还未成型她就赶紧摇了摇头,不敢再往下想。玄明神君就算如今犯了错被贬下凡了,可毕竟还是上古的神君、天帝的胞弟,等他七世走完回了天庭,还不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若是妄想自己和哥哥是神君的孩子,无论如何都太不知好歹、太狂妄了。
玄明尽管觉得这小白狐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可也没有多想,笑了笑便走了。云母在玄明走后还惊着,过了好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四十道降神雷、哥哥的长相、她和哥哥额间的红印、他们出生的时间,还有幻境中玄明神君对她说的话……
没想到玄明神君的转世也在长安。
之前她一直都觉得这应当是巧合,可是如今……
不过对方走都走了,云母也没法再琢磨太多。她暂时将这事放下,重新跑回门口去拾回了松果,然后将松果往白及膝盖边一放,高兴地直摇尾巴。
云母心脏不自在地一跳。
白及一愣,问道:“送我的?”
云母的注意力又回到哥哥身上。灵狐生长缓慢,但石英与妖兽住在一起,受到影响,成熟得自是要快些。云母睡着的这些年身体近乎冻结,没什么变化,可石英却是又长了。他平日里维持的外貌约是十七八岁,但眼中的少年稚气又褪了几分,也因此……更像玄明了。
云母点头,拿脑袋蹭他。
降神雷,听名字就能隐隐感觉到是和神仙有关的东西。
白及摸了摸她的头,拿起松果看了看。虽是个从树上落下的果子,但形状却难得漂亮,也很干净,一看就知道是被仔细选过的。尽管只是小礼物,可终究是云母的一番心意。白及把松果拿起来摆在了桌上做装饰,然后又低头看向已经爬到他膝盖上打滚的小狐狸。
她之前全心全意地担心师父,也就没来得及考虑她自己成仙的事。事实上,云母已将赤霞师姐随口一提的降神雷记在了心里。云母本人自然能察觉到自己的前四十一道雷和后四十道完全是不一样的劫雷,按照师姐的说法,她是挨了四十一道正常的劫雷,和四十道降神雷……
白及先前面上不显,实际上却将玄明的话记到心里了。他道:“这月十五是月夕日,长安放灯,你可要同我去看?”
想到此处,云母不由得一顿,抬眸将视线落在了石英的脸上。
“诶?”
云母张了张嘴,居然不晓得该如何应答。她又没有当过妖王,哪里知道快意不快意。不过,感受到石英身上强盛的灵气,云母倒是松了口气。不管哥哥准不准备成仙,他先将修为养出来了总还是好的,毕竟她那日的雷劫……
云母原本打滚打得欢,听到这话立刻坐了起来,惊喜道:“灯会?当真?”
石英答道:“无所谓吧,成仙有什么意思?位列仙班,当真有我如今在这里来得快意?”
灯会的日子来得颇快。要同师父一起出去,云母赏灯前几日就在屋里急得团团转,为了挑去灯会的着装甚至不惜跑去南海寻赤霞师姐。
云母察觉到石英轻松的语气,问道:“哥哥,你不想成仙吗?”
云母一直折腾到了月夕当日,直到傍晚还在担心好不容易定下来的衣服会不会太正式了。
听到妹妹的问题,石英倒是不在意地嗯了一声,摆了摆身后的九尾,笑道:“这条尾巴长出来都好几年了,就在你睡着的时候,不过雷劫却一直没有来。”
赤霞原本不过是随意帮她挑挑衣服,但见小师妹如此,忍不住担心她到时候脑子一晕走错路,没见到她心心念念的师父反倒被其他路过的神仙看着觉得可爱抱走了,索性亲自将她送到了白及现在住的院子。
云母眨了眨眼,方才意识到,石英现在与单阳师兄当年应当是处于同一种状况中。
两人是隐着身形一路飞过来的,乘在云上远远地就看见白及闭着眼坐在院中,似是在等人。云母一看到他就又紧张了,转身就反悔要回家去再换一件衣服。赤霞连忙将她摁住,看着小师妹冒红的耳尖和腼腆的神情,赶忙安抚道:“你很好看,不用换了,而且再换要迟到了……我难得帮你梳了头发,你再来回跑要被风吹乱了。”
修为已至,但心境机缘未到……
说完,赤霞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去吧!”
凡间的九尾狐本就少见,九尾灵狐……简直听都没有听说过!
云母点了点头,听赤霞说了这么几句话果然备受鼓舞,深吸一口气,抬步迈了出去。谁知她今日这件衣服穿得比较繁复、衣摆颇长,她步子又迈得太僵,这一迈就踩到了衣摆,身体前倾……
到了这时,云母才晓得白玉先前那番欲言又止的话是什么意思。石英身后拖着的明明是整整九条长尾,可他身上漂浮着的依旧是灵气而非仙气……灵狐与妖狐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灵性和心境,因此到了九尾却滞留在凡间的大半都是妖狐,而九尾灵狐……
白及听到有动静便抬起了头,正巧看见云母惊慌地从天上落下来,先是一愣,连忙张开手臂接她,下一刻,正好与她抱了个满怀。
云母第一眼看到石英时很兴奋,且当时他还是狐形,她便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但此时看石英化了人形坐下,云母却愣了,视线先停留在哥哥的脸上,然后又落在哥哥身后的尾巴上,居然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才好。过了良久,她才问:“哥哥你……已经九尾了?”
瞬间,他整个人被女孩子周身香馨甜美的气息所充盈,白及看着掉到怀里来的姑娘,不禁失神。
石英的妖宫还在原处,云母寻了一会儿便寻到了位置,一个时辰之后,她便已身在妖王宫中。石英原本化了狐形躺在正殿里休息,见到云母的第一反应也与白玉相差无几。兄妹俩用狐形互相扑闹了一会儿后,石英才化了人形,一掀长袍在他的王座上坐下,看着云母笑道:“妹妹,你可算是成仙了。”
明明并非第一次见她,却觉得她今日格外动人,还有……
她实际上也许久未见哥哥,所以云母在家待了个上午,和白玉聊天聊得差不多了,就又自行去城外山里见兄长。
白及一顿,有些不自在地移了视线。
云母听得愣住了,娘的口气像是十分担心石英,而且内容涉及了心境……云母抿了抿唇,不由自主地跟着娘担心起来。
云母骨架较小,故而身子纤巧、腰肢纤细,只是她该长的也都长好了,该有的都有。白及这么一抱,便突然难得地有些无措,手臂一僵,不知该抱还是该松,只好自觉地移开目光不看她,仿佛如此就能减少冒犯。云母这会儿却是惊魂未定,慌张地抱紧了师父,过了好久才觉得安全,回头去看师姐,却见师姐在云端上无声地对她笑了笑。
“修为姑且不说,他整日与妖物待在一起,心境怕是要偏离正轨……你哥哥他现在过得倒是恣意,可是成仙路……我担心他还走不走得了。”
赤霞其实也被云母忽然摔跤吓了一跳,见云母没事,赤霞松了口气,功成身退,回了南海。
说着,白玉垂下眼眸,脸上流露出极为担忧之色。
云母低了头,脸上烧得停都停不住。她这会儿已经从白及怀里出来了,规规矩矩地坐在他对面。云母瞧了眼白及的神情,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轻轻唤道:“郎君。”
闻言,云母当即脸一红,明白了约莫是白玉已经知道了石英在长安城外边当妖王的事。果不其然,她道:“其实只要不耽误修炼,你们要做什么,我又不会拦着。只是英儿……”
白及:“……”
白玉此时眼眶虽红,但面色已恢复了平静。听云母提起石英,白玉略有几分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你们兄妹就晓得合起伙来瞒我。”
往常这不过是个称呼,可今夜在渐渐朦胧的霞色之中,他却忽然从她唇齿间发出的声音里听出了些别的意味来。白及心神一晃,闭了眼沉了沉心,才重新镇定下来,起身道:“走吧。”
云母安慰了母亲,又担心地问道:“娘,哥哥呢?哥哥现在如何了?”
“嗯!”
云母哦了一声,并未起疑。倒是白玉感觉到云母身上的仙气,似是有些失神,连说了好几个“好”字,随后又擦了擦不知何时有些泛红的眼眶,但她又怕云母察觉到她要落泪,慌忙地别过了脸去。
云母连忙应了声,含羞跟在他身后。白及院里唯一的侍奉童子下午就被他放出去玩了,故而院中无人。两人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了出来,待到街市上,云母当即就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
听到女儿问起这个,白玉似是慌乱了一瞬,将云母从尾巴上叼下来重新变回人形,云母也跟着变回了人形。白玉有些不自然地拢了拢衣襟,道:“你姨父姨母外出访亲了,这阵子都不在。我……我昨夜睡不着,便出去逛了一晚。”
此时天色渐暗,月已高挂,因是灯会,橙红色的灯火与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纠缠在一起,连绵悠长。
云母被白玉的反应吓到,哪里敢当真让母亲跪自己,赶紧将白玉扶了起来,往她怀里一扎,母女俩亲热了好一会儿,人形不大方便,她们不知不觉又双双化了狐形。一大一小两只白狐狸在院子里玩闹了片刻,云母扑住了娘晃来晃去逗她的其中一条尾巴,就这样挂在她尾巴上,奇怪地问道:“娘,姨父和姨母呢?还有娘你这么早……怎么就在外面?”
仲秋之夜,又是十五,月色自然分外明亮皎洁,月圆如盘,配上满街灯火,美不胜收。
白玉本来不敢确定,待看清云母的脸后,不敢确定又转成了不可置信,急急地迎了上来,捧着女儿的脸上上下下地看来看去。待好不容易看够了,她才感到云母身上此时已是一身仙气。白玉一惊,当即就要后退跪下拜她。
长安平日里有宵禁,但今晚月夕灯会却是例外,夜游可至凌晨,因而这等景观甚是少见。白及低头见身旁云母的脸颊都被灯光照得亮了半面,看见她侧脸兴奋的红晕,微微一怔,心里便有些庆幸那日见了晋王。故白及动了动唇,问道:“可要逛逛?”
“云儿?当真是云儿?”
云母自然高兴地点头,跟着他往里走去。
云母下意识地转头,便看见白玉正踩着云回来,一整排漂亮的尾巴微微一晃,倒让云母怔了一瞬,觉得娘身后似是拖了整整七条尾巴,但还没等她看清楚,白玉已经轻巧地落了地,转瞬便化作人身。云母脱口而出道:“娘!”
他们在街上走,行人有些多,过了一会儿,白及便感到云母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说不清楚那一刹那是何感觉,只感到胸口似有糖水淌过,甜得有些令人发慌。
云母一愣,正觉得疑惑,忽然就听到背后有人略带惊讶地喊她名字道:“云儿?”
只是走了一会儿,两人便察觉到不对。因是节日灯会,街上热闹得很,也不禁男女同游,只是云母生得太好,且盛装打扮,走来走去便吸引了不少目光。云母不大习惯受人注意,又怕自己是哪里不对劲被发现了狐身,于是发觉自己被瞧见了就朝白及身边躲。白及倒是想掩护她,但这么大个姑娘他总不能像藏狐狸似的藏袖子里,她这样一躲,倒是弄得旁人更为在意两人的关系。
母亲和山雀夫妇的气息都还在,他们肯定没有搬走,只是明明是大清早,整个院子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故白及思索了片刻,便指了指河湖之中,低头询问道:“你想不想坐船?”
院子里空荡荡的。
云母一愣,望向湖中。只见今日水里也放了河灯,除了些赏月人的小舟,还有约莫是显贵抑或文人的画船经过,一些船上也装饰了漂亮的船灯。
云母本想着自己这次回来得这般早,娘和山雀夫妇肯定是都在的,谁知刚踏进院里,她就咦了一声。
从船上也能看岸上,而且上了船便没有旁人了。
云母不多时就进了之前白玉和山雀夫妇同住的院子,落地化人。
云母连忙点了点头。白及去租了船,这里的湖不大,但水很稳,他们将船划到湖心就停了桨,任它顺水漂着。四周倒也有些别的游船,他们能看见晃动的人影,可因距离远,不大听得清人声,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唯剩月色宁静。
云母是回长安来陪师父的,不承想刚开始就出了纰漏,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继续待在师父这儿。好在她除了担心师父之外,回长安也是想见母亲和兄长,现在她在师父这里丢脸了,就赶紧跑去见自己的娘亲。
云母忽然就有点不安。
白及本来就没有想将小白狐困在房间里,因此离开时并未锁住门窗。云母发觉自己被当了枕头以后,心情复杂地在白及床上干号了半天,总不能真的就这样趴在这里当枕头。所以她见师父不回来了,就从窗户跳走了。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她和师父了,她手里还提着刚才在街上师父见她盯着看就买来给她的小灯,这时候突然就觉得自己刚刚有点孩子气。白及又安静,坐在船舱一头往外望。云母也不晓得他望的是她,还是隔着她在望外面的月亮。
小白狐已经走了。
白及望的自然是她。
床榻之上,枕头被端端正正地推回了原来的位置。
在小小一艘船上觉得惴惴的又何止是云母一人,他亦如是,但因他神情沉静,也就难以瞧得出来。白及喉咙滚了滚,正要开口,就见对面的云母摸了摸袖子,从里面拿出一盏小小的莲花灯来。
虽说情景在意料之中,可他仍不晓得自己是觉得轻松更多,还是失落更多。
这莲灯比寻常的小,而且看上去并不是新的,云母将它存在袖中,应该有些时日了。
白及出神良久,干脆提早收了笔,整理一番,回到屋中,步子不知怎么的就快了几分。待回到卧室,白及直接走向床铺,撩开青帐——
于是白及原本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就换了内容,只听他问道:“这是何物?”
事实上,因着那小白狐的事,他昨夜根本就没睡。
“河灯。”云母回答道,“我师父送的。”
于是白及直接转身去了书房,同往常一般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整日,可偏偏今日不同往常,白及总觉得心神不宁,无法集中精神。
云母回答时便感到有些古怪,送了她这灯的师父分明就坐在眼前,可他却不记得。不过……
“不见。”白及冷着脸拒了,就不再多说,只道,“今日我去书房。”
她垂了垂眸。
童子一愣,还不死心,又问:“当……当真不见?”
毕竟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师父没下凡历劫,说不定也忘了。
白及蹙眉,答:“不见。”
想到这里,云母不禁有些沮丧。但是她还是借着湖里其他的灯火点了小莲灯,将它放在湖里漂着,可她又怕它当真漂远了回不来,就在旁边紧张兮兮地护着,等它漂出一点又捞回来,漂出一点又捞回来。
看他这般反应,童子还以为白及是回心转意了,期待地问道:“郎君,这回见吗?”
白及之前闻言已经一愣,此时见云母此举,便感到胸口一跳,他微微皱眉,闭上了眼。
童子自顾自地高兴,哪里晓得他们家的郎君本就是白狐先生的师父、成仙不知多少年的仙君,答得比白狐先生高妙几分本就再正常不过。且白及虽然没了记忆,但心境自成,本也不在意这凡间诸事,对来访者多半打发了事。只是听到这次客人的来头,白及稍稍一顿。
他心里觉得有点奇怪……倒不是因有人送了她东西嫉妒,只是听她喊“师父”,看到她这么喊时的神情,还有那盏陈旧简陋的小河灯,她护着河灯的样子……
因现今的天子之所以能夺得天下,与请出了隐世高人白狐先生大有关系,现如今世人皆以与隐世君子相交为荣,王爵公侯等更是要重金聘有名的隐士出山为幕宾。白狐先生善棋、善剑、善玄,尤善清谈,故而玄风大起,但凡自诩风流者,无不论道。而上个月他们家郎君路过新君登基时所建的长安第一高台青雀台时,顺手解出了上面留下的十道玄谜,答案竟比当年白狐先生留给帝王的释解还要通透精妙,于是这一整月,府中访客络绎不绝,从名流到名士皆有,都是恭恭敬敬说要见先生的。这一下,可是连王侯都来了!
似曾相识。
说罢,童子望着白及的目光中,满是敬慕之意。
这份似曾相识,让人心口胀疼。
童子激动地道:“郎君,是晋王。”
白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唯有闭着眼细思,但脑海中终究是空荡荡一片,什么都记不起来。他凝了凝神还要细想,却突然感到平稳的船只剧烈一晃,接着云母惊呼一声,白及骤然睁眼,接着便见云母失了平衡扑入他怀中,他抬手一接,紧紧将她抱住。
白及一顿,问:“何人?”
水波摇曳之间,小莲灯顺着水流漂远了。
白及在心里叹了口气,却听自家童子已经将狐狸的事抛到脑后,接着道:“对了,郎君,刚才又有人来我们府上递帖子想见你了!你道这回是谁?”
窄窄的一叶小舟之中安静得很,彼此瞬间加重的呼吸伴着水波拍打船身的哗哗声,空气间颇有些诡异的凝滞。
但愿她下回,不要再这般不稳重行事了。
远远的有对面画船上的人往这里高呼抱歉,似是因为他们的大船晃动才惊了附近的水波。但他们只看见本来坐在船头的女孩子跌进了船舱内,透着船内的灯光,隐隐能瞧见那小船里有人影重叠晃动。那女孩约莫是没事,只是她跌进船舱后,那小船里也再没有回音。画船内的文人眺望了一会儿,见没响动,也就缩回了自己的船内。
白及一顿,只觉得胸口微微发热,乱了心神。明知对方应当是初晓情爱,就有些口无遮拦,只怕需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可他却仍控制不住地心跳加快,感觉心里乱得厉害。
云母这个时候还僵着。
想到刚才那狐狸化的姑娘一脸懵懂地坐在他床上,先前还盖着他的被子,乌发凌乱、眼神迷蒙却不自知,还红着脸对他说要自荐枕席……
她先前还听到外面有人在唤他们的声音,后来就没有了。她感到自己的耳梢渐渐热了起来,她的脸撞在师父的胸口上,听得到师父稳重的心跳声,意外地很快,而且很沉……
白及一向未曾将这些玄虚的说法放在心上,只是……
狭窄密封的空间,昏暗的夜色,船内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船外是星光灯火。她能感觉到师父的手放在了她的腰上,秋日里的衣衫其实算不上很轻薄,但许是因为精神绷紧了,她觉得腰间的温度灼热,手的力道分外清晰,令人不安得很。
他明白童子在遗憾什么。前朝大乱之时,各地举兵起义者甚众,结果最后却是“白狐先生”横空出世,辅佐新帝夺得江山,事后却功成身退,不知所踪……可以说是一代传奇。因那白狐先生身边总是伴着一只通人性懂人言的小白狐狸,所以白狐从那时起便被奉为吉兆,亦有人觉得白狐先生本就是狐仙化身、文星临世,特意来将天下引向正轨,故而现在也有白狐等同于文星的说法。世间君子若是见了白狐,或是得了白狐的垂青,也是可以说出去吹嘘炫耀的事。
云母呆了一会儿,手忙脚乱地道歉,想要从他的怀里跑出来。谁知她挣了挣,白及的手居然没动。她又挣了挣,他的手还是没动。
白及闭口未言。
仿佛意识到什么,云母的脸又开始烫了,索性不再挣了,就这样往师父怀里一埋,抱着他的腰不说话。
“诶?放了?”童子闻言一惊,忍不住啊了一声,虽说觉得这符合自家郎君的性格,但终究不禁道,“可是……那是只白狐呢……”
刚才船晃,白及自然也晃了,只是他坐得比云母要稳,就没怎么移动。这会儿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那盏河灯……你还留着?”
突然听到童子提起那只小白狐,白及微微一怔,面上却是不显,只淡淡地道:“放了。”
师父的说话声从头顶传来,因她埋在白及胸口,师父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云母总觉得他说得比平日要温柔。
说完,他又好奇地探头探脑,问道:“昨天那只小狐狸呢?不在了吗?”
这种带着困惑的语气,像是他想起了这是他送的似的。
另一边,白及出了屋子,走了没几步,就撞上了匆匆跑来找他的童子。在路上撞见白及,童子还吃惊了一下,道:“郎君,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云母埋在他胸前点了点头。
……
师父送她的东西,她自然是留着的。
云母嗷的一声往床上一趴,她的确是后悔自己情急之下就说出了那么一番胡话,可师父这般待她,反倒让她不晓得自己此时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为师父并非真的应了她而懊丧了。
感觉到云母点了头,白及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可嘴上还是道:“这么旧的灯,还留着做什么?”
她是来当枕头的吗?!是来当枕头的吗?!是吗?是吗?
“师父总共没送我几样东西,且大多是修行需要之物。”
“嗷?”
难得有一样不是,她自然是要好好留着的。
但是……
说着,云母话里居然带了几分委屈,又用力在白及怀里蹭了蹭,像是跟他抱怨。只是蹭了没几下,云母忽然就想起那盏小河灯还在外面漂着呢。她立刻就急了,赶紧用了力气想推开师父出去找河灯,谁知白及刚感到怀里一空,就下意识地拽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用力抱进怀里,将她的脸摁在自己肩膀上。
直到从外面传来了关门的声音,云母还僵在床上发蒙。她看了看自己在床上的位置,又看了看被随手搁在另一边的枕头,方才意识到她说自荐枕席,师父就果真收她当了个枕头。她原先还没个团扇大,这两年长了一些,放在床头当个枕头,倒还是够用的。
白及听她埋怨的话,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烫得厉害。他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却莫名地为云母珍惜、喜欢那盏小莲灯而隐隐觉得高兴,膨胀起来的难以形容的感情使心脏胀得发疼。
说完,他当真推开门走了。
只是这一下,云母心脏都快停了。
云母就眼睁睁地看着白及将她摆在床头,自己站在床外,接着熟练地放下了青纱帐,直起身子转身就要走。他走了几步,忽然又迟疑地回头看了眼不明状况的云母,顿了顿,低声道:“这种胡话,日后莫要再说了。”
她的手抵在师父肩上,一时头昏,试图挣扎地道:“河……河灯……”
“嗷呜?”
白及沉着声应道:“漂就漂了,我赠你新的便是。”
结果下一刻,她就被师父推到了原本放枕头的位置。白及将她推过去,摆好,然后重新将枕头随手丢在一边。
他并未想起什么,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亦没能想出缘由来。只是这一会儿,他也不想再想了。
白及却是沉着脸没有回答。原先云母是个女孩子,他和她总要保持些距离,这会儿她变回了狐狸,他总算是可以碰了。于是他先抬手取了原本放在床头的枕头,又去触云母。云母见师父的手伸过来,哪怕现在是狐形,终归还存了几分紧张,因此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
他低头轻蹭云母的耳畔,哑着声问道:“先前我让你想的……你想好没有?”
云母刚闭上的眼睛立马又睁开了,尽管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她一向是听师父的话的,于是乖乖变回了狐狸,然后又往床上一坐,仰头疑惑地看着白及,还下意识地抖了抖耳朵,眨巴眨巴眼睛。
距离定下约定已经过了二十几日,其实还差几日才期满。自己定的期限由自己来打破不太好,但这个时候,许是被她脸侧的浅红挠了心,许是被夜色的朦胧点破了真意,明明只差一点时间,他却突然不想等下去了。
“诶?为什么?”
云母这个时候亦是紧张,感到师父贴得很近,他的唇似乎碰到了她的耳郭。耳朵本就是灵敏易感之处,他又凑得这般近,而且他说话时耳鬓厮磨,温热的气息就在耳畔……
白及看着脸上写满了视死如归的云母,顿了顿,张口道:“变回狐狸。”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暧昧起来,秋夜里本该有的寒意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氛围太好,云母壮着胆子勾了师父的脖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目光不自觉地闪了闪,因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蹭了蹭白及放在她脑袋后的手。
她倒是坐得笔直。
白及呼吸一滞,云母未答又神情羞怯,并不十分确定她的意思,可多少从她的动作中受到了些鼓励。他稍稍一顿,手从她脑后移上前,转为捧着云母的脸,试探地低下头去。
云母听到脚步声,脑子里的念头都飞走了,只能呆呆地看着越走越近的师父。她整个人僵坐在床上,忽然觉得手不是手腿不是腿,浑身上下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放了。待白及走到跟前,她的心脏已经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云母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意识到师父是个男子,从未察觉到师父有这般高、步伐有这般稳,顿时整只狐都不知如何是好。云母紧张万分,乱了半天,索性直接闭上了眼睛。
云母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不敢与白及漆黑的眼眸对视,眼神羞涩地躲闪了一瞬,但定了定神,还是勾着师父的脖子,努力地往上凑。
云母脑中一片空白,然而未等她想出个结果,白及已搁了笔,将桌上的东西草草收拾好,自然地净了手。这一套动作做下来不过片刻,紧接着,他就大步走向了云母。
鼻尖碰到了鼻尖,他们举止已是亲密,呼吸皆在交错间。
原来师父……是这么随便的人吗?
小小的水波仍旧拍打着船身,灯会里喧闹的人声和或明或暗的灯火仿佛都离他们远去。
师父他……是不是有点随便……
白及微微停顿,闭了眼,侧过头去。云母身体越发绷紧,心脏跳得飞快,但还是努力沉了心定了神,忐忑不安地准备亲过去。
云母望着白及清冷的脸,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云母脑海中糊里糊涂的,纠结了一瞬要不要闭眼,最后还是决定要闭。她睫毛颤了颤,垂下眼睑。然而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船内的光线忽然暗了下来,有另一艘小船不知何时顺着水流已经漂到了他们附近。船上有人,那艘船只挡住了他们船篷外的半片星光。云母本不想理会路过的船,但她心不在焉,不知怎么的,不觉就朝那里看去。
尽管这事儿是云母自己先提的,不过其实也清楚自己就是一头热。毕竟她现在对师父来说还是第一次见面的人,还是个狐妖,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将爱慕说出了口,能被接受才是见鬼了。她本来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哪儿晓得……
月色皎洁,灯火明亮,光线能映人脸。
云母一惊,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得到的会是这样一个答案,当即怔怔地睁大了眼。
然后,待看清船上的人,云母的心脏真的被吓停了。
“诶?”
她脑海里轰的一声炸了。
看她这般模样,白及心里也不知是何等滋味,只觉得莫名地有些焦躁,却又不忍。他望着她心里就揪得紧,感情似乎也不受他本人控制了。于是待回过神来,他便听自己口中已道:“好。”
因为此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云母呆愣片刻,脸颊烧得厉害,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但她大概也猜得到自己表白得这般仓促,定然是会被拒绝的。想到这里,即使一开始并未抱什么期待,云母还是不由得感到沮丧,眼眸垂下,肩膀也耷了下来。
在这一艘船中,云母被一个男人亲密地抱在怀里。她双手搂着她那下凡历劫应该没有记忆的师父的脖子……
此话一出,便是白及也隐隐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他肃着脸抿了抿唇,压着声道:“你可知自荐枕席是什么意思?”
而在另一艘船中,她娘白玉一袭浅色华衣端端正正地坐在船尾,满脸震惊地看着她。
“……”
母女俩隔船相望,四目相对。
“……”
空气一瞬间就凝住了。
云母赤着脸道:“但我心慕郎君已久,愿结草衔环,自荐枕席,以报郎君救命之恩。”
云母僵在师父怀里,白玉僵在对面。云母尽管现在是人身,但动作状态也会受情绪影响的,一般人许是看不出来,但把她生出来的亲娘哪里能看不出她身上那点开心到快冒泡的狐狸的小心思。云母吓得连已经收起来的尾巴都不敢摇了,可是她现在再装乖巧也没用,毕竟一个乖巧的女儿不会大半夜在船里搂着她师父。
白及蹙眉,又说了一遍:“我并未救你,不必报偿。”
秋风吹过,船中的人都觉得凉了。
他的确没做什么事,只是怀里突然被塞了只狐狸。可惜云母根本不听,脑子一团乱,只想着赤霞师姐说过反正师父多半不可能对她有男女之情,干脆趁着师父还是凡人,许还有可能时解决这件事。可她临阵上场,脑子里根本没什么想法,唯有硬着头皮顺着师姐随口说的台本跑:“但我修行之身,身无长物,想谢师……郎君之恩,却无以为报……但我……但我……”
这个时候玄明其实也在船中。
白及一愣,不解道:“我并未救你。”
玄明本来也没想到他邀了几次,白玉就真的跟他一起出来了。因此他坐在船舱里心情正好,谁知船顺着水漂到一半,他就看见佳人变了脸色。在玄明眼中,白玉一向是个沉稳自持有些神秘的冰美人,哪里这般失态过。见她如此,玄明自是好奇的,当即就要扭头去看,他一边将头往外探,一边笑眯眯地道:“怎么了?外面有什——”
白及原本听到“倾慕”二字已有些失神,可是云母憋了半天“昨日”,突然又高声道:“昨日多谢郎君救我!”
白玉一怔,当即反应过来。其实玄明坐得并不算靠里,大半个身子都在外面,女儿多半已经看到玄明了。但这个时候白玉心慌意乱的,哪怕明知希望渺茫也还要再补救一下,见玄明还没看到云母,连忙一把将他整个儿推回船篷里,索性心一横仰头吻了上去。
云母拘谨端正地坐在床上,张口就道:“我……我本是在这附近修行的狐仙,并非妖物。我倾慕郎君已久,故昨日前来相见,昨日……昨日……”
玄明一愣,但不久就反应过来,翻身将白玉压下,反客为主。白玉一惊,制止已是来不及,只能尽量往船舱里缩,唯求别让女儿看见。
脑子抽抽也就是一刹那的事,云母明明想找个正当点的理由解释,可耳边却响起了赤霞前两天对她说的“索性这般那般”。
云母的确是看不见船舱里发生了什么,可刚才船舱里坐的人是玄明转世她可看见了,而且光是从闪过的剪影和船舱里隐隐约约晃动的身影,她就能看得出娘和玄明转世举止亲昵。云母脑子一蒙,一时都不知道该震惊她娘和玄明神君转世在一起,还是该震惊她和师父约会夜游被娘亲抓到了……
“我……”
云母脑子里想得多,可实际上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待她回过神来,连忙啪啪啪地狂拍白及肩膀,慌张道:“师父,快走快走快走!”
只听白及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因为太急,云母连称呼都忘了注意了。
云母又羞又窘,可当务之急是该如何解释,如今师父是凡人,狐狸变人可不是正常的事情。
白及被拍得睁了眼,看着怀里的女孩子一脸慌乱,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他手不自觉一松,就让云母跑了。云母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去船头拿了桨,白及便拿了自己这边的桨,帮着云母划。
若是在睡梦之中,是有可能在人形和原形间无意识地变化的。只是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极小,云母在仙宫这么些年,不小心变成人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她哪儿会晓得这才刚下凡,在师父面前睡了一次,就出了这种乌龙。
船桨拍水的声音惊扰了小舟里的玄明,他抱着白玉抬起头来,认出坐在飞快离去的那艘船里的白及的背影,一愣,道:“嗯?白先生?”
白及清清冷冷的目光落在云母身上,云母不大自在,想嗷嗷叫两声回应一下,低头却看见了自己宽大的袖子。意识到自己此时是人形后,云母不由得一蒙。
白玉先前被他按着亲都亲毛了,偏偏推还推不开,听到玄明提起白及,顿时一惊,问道:“你认识白及?”
白及一夜未睡居然还精神尚佳,听到动静后,就停下了笔,他转过头,问道:“醒了?”
“解了十道玄谜的君子,如何不识?”
其实云母睡着也并非只有哭累了的原因。她虽然成了仙,但终究根基不稳,浑身的灵气又全被换成了仙气,这会儿还不习惯。并且她昨天飞了大半天才赶到长安,本来就已有些累了,这么宣泄一场之后,整只狐突然感到疲惫感涌上来,一睡便是一整夜。云母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师父还在前面写字,反倒吓了她一跳。
玄明坦然地答道,同时,他摸了摸下巴:“况且……他今日会来灯会,好像就是因为我同他说的。”
因云母占了床,睡了一夜,白及便写了一夜。
白玉:“……”
白及有一瞬间的错愕,然而错愕之后,待他看清床上那女孩子的相貌后,胸口竟又是狠狠一抽,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对方。他犹豫了一刹,上前想要碰碰对方的脸,看看是不是真的。不过在手快要触及皮肤的时候,白及一顿,又猛地收回了手。他闭上眼静了静神,不敢再看床上的女孩子,大步回头取了笔墨,自顾自地书写,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白玉欲言又止。明知对方没有记忆,可想到之前听说的玄明在刑场就要把云儿嫁给白及,她还是忍不住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他。
狐狸……化了人?
玄明却浑然不觉,心上人难得投怀送抱,尽管他搞不清楚怎么回事,不过这会儿心满意足得很。
他刚刚放在床上的狐狸没了,取代它的是个蜷着身子睡得香甜的少女,与那狐狸一般,额间有一道鲜艳的竖红。
玄明将目光投向白及,眯了眯眼。
这种感觉一旦来了,就变得颇令人在意。他本想回书房继续看书,此时却无心了。停顿片刻,白及又转过了头,他本是想再仔细看看这只白狐狸,可是待重新看向床榻之时,却整个人定住了。
白及那艘船虽已划远,但他仍隐隐瞧见船里除了白及,还有个背影清丽的姑娘。玄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打开扇子摇了摇,口中念道:“心不改,步步专一?”
童子应了声,收拾了门口的东西便慌张地走了。白及想了想,也离了书房,回到卧室,将小白狐放到床上让她睡。等这一套动作做完,白及回过身又忍不住一愣,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做,以前似乎也曾发生过。
“什么?”白玉不解地蹙眉。
“是。”
“无事。”玄明轻笑却未答,将扇子一放,收回了目光。
听到这里,白及顿了顿,才答道。他迟疑了一瞬,又道:“你先回去吧。”
……
“不必。”
这个时候,云母正在船上划得飞快。湖里所有的船都在赏灯赏月,只有他们在赛龙舟,顷刻之间两人就逃离了案发现场。出了这种事,云母也无心再看灯会,征得师父的同意后干脆一口气划回了岸边。等将船还给船家,白及顿了顿,才问道:“刚才怎么了?”
书童问:“郎君,那要不我把它抱出去放院子里吧?说不定过段时间它就自己跑了。”
云母急着答道:“我娘……我娘……”
白及望着怀里的狐狸心情复杂,但脸上神情却未变,亦未回答。
她说了两个“我娘”就说不下去了,她信任师父,可想到玄明神君是个违反天规下凡渡劫受罚的神仙,她就不知这话能不能说。
结果白及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只狐狸哭得打了个嗝,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大约是情绪宣泄得太厉害,哭得累了,就迷迷糊糊地蹭着他的衣襟睡了过去。此时旁边的书童早已看得傻眼,震惊地道:“这……这只狐狸居然会哭?!”
她现在想起来自己之前在做什么了,想到刚才在船里的情形,她又是害羞又是愧疚。
云母这会儿自然是难受的。她其实从醒来起心里就好像压着什么,只是自己也晓得哭解决不了问题,且她渡这么一次雷劫就已经给师父、师姐和师兄都添了许多麻烦,哪里好意思再哭出来让他们烦心,因而始终硬生生忍着。然而被师父这么一抱,她的内疚、羞愧和懊悔一口气统统涌了上来,全都化作泪水蹭在了师父的衣服上,明知哭依旧没什么用,只是无理取闹地撒娇而已,却还是停不下来。
云母低下头,向白及道歉:“对不起,郎君,我……”
白及立刻就慌了,第一反应是她被人抓了不高兴,正想放她下来,哪儿晓得这狐狸进了怀里就放不下去,四只爪子都扒在他胸口,尾巴也往他身上勾,明显就不想走。偏偏她哭得可怜,起先嚎了两声后哭声就越来越小,现在基本上就是埋在他的胸口抽泣,弄得白及不知所措,只好先用手捧着哄她。
白及哪里忍心责备她,轻叹道:“无妨。”
小书童年纪小性子躁,不在意狐狸会伤人也就罢了。白及却是知道的,本来应该让书童将狐狸放了。可看着这只小白狐的神情,他居然一顿,鬼使神差地将她接到了怀里。谁知这么一团小东西入了他的怀里,突然就这么伤心地哭了起来。
顿了顿,他又闭了闭眼,抬手摸云母的脑袋,安抚道:“这回是我急了,还有几日,我等你便是。”
说着,他就托着云母往白及怀里塞。云母心里一慌。白及虽然化了凡人暂时失了记忆,但她却还记得她亲了师父,师父又替她挡了雷,她心中对师父还存有愧疚。谁知她一下子就被童子往师父怀里塞。可是待白及怔了一瞬,当真伸手将她抱入怀中后,好不容易重新闻到师父身上那股淡雅的檀香味,云母的情绪忽然就绷不住了。她感到鼻子猛地一酸,泪意挡都挡不住,撒娇似的嗷呜呜呜地叫着就往白及怀里埋,倒是将白及吓了个措手不及。
听师父这么说,云母安心之余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便乖乖地低着头给他摸。
小书童得意地说:“它看上去像是想进来,我一下就抓住了!郎君,你要不要摸摸看?”
白及见她如此,手僵了僵,才抑制住将她重新抱回来的冲动。毕竟之前被点了火,他其实有些焦躁,但看云母心不在焉没有准备好的样子,终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
“它就在门口转悠呢!”
不过回去时,东市口依然热闹非凡。在人群中,云母本来想拽师父的袖子,但手一伸,她脸就红了起来,探手过去碰师父的手。白及一顿,便握住了她,彼此掌心贴合。
他顿了顿,又问:“你从何处抓来的?”
云母感觉到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嘴角不觉一弯,小跑几步追过去与师父并肩,慢吞吞地走在他旁边。
白及不禁微微蹙眉,迟疑道:“小狐狸?”
……
心脏莫名地轻轻抽动了一下,带着点揪紧似的酸疼。
师父这里没出什么大事,但娘那里的问题却不能不解决。
他并未见过这样的白狐狸,却不知为何觉得眼熟。
云母逃出危险区的一刹那满脑子都是“好险好险好险”“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可是她却忘了自己现在还是住在长安家里的,晚上总归要见到娘。
一对上那双静如止水的眸子,云母顿时就僵了。白及看到童子手里举着这么只毛狐狸,竟也是怔愣了一瞬。
她与师父道别后,一路回了家。屋里没有亮灯,白玉还没有回来,于是云母就率先点了灯火,坐在正厅里等母亲回来。
“呜……”
终于,不久之后白玉便踩云归来了,稳稳地落在院子里。她的外形是成熟的白狐,身后拖着七尾,一身雪亮光滑的白毛,美得不似凡间之物,因此她神情若是严肃,外表便颇有几分威严。她一见云母,就急急地迎上来道:“云儿,你和你师父是怎么回事?”
那小书童仿佛没察觉到自己捞起来的是只可能会挠人的野生狐狸,欢天喜地地撞开了门。他原先手里捧着的东西撒了一地,倒是将云母高高地举了起来。童子话音刚落,本已换了一张纸在写的白及手中一停,抬起头望了过来。
白玉是为了女儿的事才匆忙地辞了玄明回来的,自是问得焦急,而且心情复杂得很。
“郎君,你瞧我抓到了什么!”
即便玄明当时要将女儿嫁给白及,可云儿又不知道这回事,再说他们现在是师徒,白及仙君现在又是凡人,不过是下凡历劫而已……
“嗷呜?”
这叫白玉如何不为女儿担心,她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师父下凡前可是已经晓得这些事?他是如何想的?”
云母一愣,但还没等她想好是继续当一只在门口等的矜持狐狸,还是干脆主动出击上去挠门,连接书房的长廊另一侧便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望过去,就看见一个约莫十岁的凡间童子朝这里跑来。那童子生得白白嫩嫩的,脸上有些婴儿肥,一路狂奔健步如飞,都没等云母想好要不要避开他,对方就已经冲了过来。下一瞬,云母就感到自己被一把捞起——
云母还没来得及问玄明神君的事,就被亲娘先发制人了,这些问题她哪里好意思回答,当即化成狐形,委屈地叫了一声,团了起来。
她说要下来陪师父,总不能是以游仙的姿态就在旁边干看着。人间的生活不像天界神仙那般逍遥无忧,且仙人下凡历劫,既是“劫”,在凡间难免要遭遇些坎坷不顺……云母虽不能一一帮他渡过劫数,但若是在他陷入低谷时还能陪伴在他身边,总能让他好受些。她不便以女子身份直接现身,但狐狸却是没问题的,于是就化了原形见他。然而云母这般往门口一蹲,等了半天却未等到师父像预料中那般开门碰见她,反倒听见里面发出了细碎的响动,像是他已经收拾好笔墨,开始做别的事了。
白玉哪里能让她躲,叼起小狐狸硬是抖了两下,将团成一团的云母抖开,重新放回地上,催促道:“讲吧!”
忽然,白及停了笔,整了整桌上的宣纸,看上去是收拾东西准备出来的样子。云母一惊,明知师父看不见她,却还是下意识地往旁边避了避。但她一避开,又想了想,最后还是化身为原形,去了身上的障眼法,从窗台上跳下来,跑到门口站着。
云母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说了。白玉听完,立刻倒吸一口凉气,紧张道:“云儿,你如此行事……可有想过待你师父回天恢复记忆之后,要怎么办?”
白及拿笔蘸了墨在写字。她隔着窗口看不出他在写什么,可却觉得师父如此也是一派仙人之姿,运笔的动作好看得紧。
对上白玉既忧心又无奈的目光,云母呜呜地哼了两声,垂着耳朵低了头。
因同师姐说过要陪师父,从天宫出来后,云母就急急循着师姐上回给她带的路,又入了那处凡人府邸,直奔书房,果然见到了师父。
要说有没有想过的话,那自然是……
云母抵达长安时,日头都已偏西了。
有的。
天帝听完,似乎也心情复杂地低吟了一瞬,并未做出任何评价。
怎么可能没想过。
既然是渡劫,玄明的命格自然都不算好。一世为帝亡国之后,没多久又夭亡一世,现如今这第三世已经在多灾多难之中勉勉强强地长大了,只是玄明这世世都死得这般快,也真不知替他谱写命数的天道待他到底算是好还是不好。
云母心里也晓得师父如今是失了记忆才会任她这般胡来,等到他历劫回天,就又要变回清心寡欲的师父、高高在上的仙君。若说云母时至如今从未惶恐过,当然不可能……赤霞师姐说师父历的许是不止一劫,说不定师父回天以后根本就不记得了,这也是对她来说最安全的结果,可若是……事情并非如此发展呢?
司命星君听到后就松了口气。天帝作为天庭之主,必须以身作则,清规戒律比一般神仙还要多得多……不过,只要是稍稍了解天帝的人都清楚,他对他那同胞兄弟是当真关心得很。司命思索了一会儿,就回答道:“如今应当是第三世了。”
云母平日里根本不敢深想下去,只能安慰自己要适时打住。她第一次脑子一热就朝师父自荐枕席其实是个意外,要逆转也逆转不回来了,想再多也没用,还不如先顾好眼前。万一师父当真喜欢上她了呢?
原来是要问家人之事。
脑子里是这样想,但云母自己也晓得希望渺茫,白玉一问就把她问住了。
司命星君不知天帝突然问召是为何事,生怕是近日的工作出了错,难免就有些忐忑,向天帝行礼行得亦分外谨慎些。谁知,天帝受了他的礼后开口便问道:“我那不省心的弟弟,历劫历到何处了?”
白玉看她如此神情,哪里还能不明白,幽幽地叹了口气,对女儿的担忧简直难以言表。
话已至此,天帝要问的都问完了,就又随便说了几样例行公事。等说得差不多了,他便自然地让云母回去。待云母离开后,同样被天帝召见的司命星君便忙不迭地进来了。
云母道:“娘,师父的事我到时候再想办法,就算师父回天以后生气,应……应该也不至于赶我出师门吧……”
玄天似是若有所思。
这话云母说得极是没有底气,毫无自信。不过看着眼前的白玉,她还是尽全力挺起了毛茸茸的小胸脯,假装一点都不担心地转移话题:“比起这个,娘,今日在灯会上……你和玄明神君是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
她趁着师父失忆调戏了对方是没错,可娘的问题应该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吧?!
“嗯。”云母倒也不算说谎,想了想,只道,“我渡劫后就没了意识,昏迷到昨天才醒,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也不晓得家人的情况。”
尤其是……
“不晓得?”
白玉见她问起这个,心里咯噔一声,目光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尽管想问云母是怎么晓得玄明长什么样的,她却还是掩饰地道:“什么玄明神君,我不知……”
云母其实并不晓得她被玄明当年化身的雨掩过天机,但也不知是不是狐狸的危机意识突然浮现,她莫名地警觉起来,还没等脑子回过神,身体已经反应过来,她立刻摇了摇头,说:“不晓得。”
“娘……可是他和哥哥……”
云母一愣,有些不明白天帝为什么问得这么细,再说这些事……理论上来说,他明明只要去翻司命星君那里的册录便可知晓。
云母心情复杂,只是开了个头就没有讲下去,但娘肯定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石英和玄明就算不能说长得一模一样,乍一看也有六七分像,之前她还能当作是巧合,可是现在都看见白玉和玄明神君转世在一起了……
玄天抬起手,手指的关节轻轻地在桌上叩了叩,问道:“除了你,你家中可还有人?”
云母紧张得心脏直跳,她尽量让自己不要在娘亲给出准确答案之前胡思乱想。
因这本就是事实,又是天帝问起,云母答得颇无防备,并未察觉其中有诈。其实那日天帝在群仙宴上直接拿白及做借口挡了一下,众人都以为那降神雷是白及引的,然后他还当真下凡渡劫了,正应了天帝那句“大劫”,哪里想得到引来降神雷的是白及仙宫里的小狐狸。因上仙仙宫自有掩饰,玄天本人实际上原本也只算到了旭照宫有变,但云母认了,他本来的六分猜测便成了十分笃定。
她看见白玉的尾巴焦虑地摆了摆,又摆了摆,然后忽然动了。云母心里一紧,以为娘亲是要坦白,整个心都提了起来,接着下一瞬间……她就看到白玉闭着眼睛在屋里团成了一团,拿尾巴盖着脸摆出睡觉的姿势装死。
云母一惊,提起那二十道雷劫,她的愧疚就涌上了心头,但还是老实地点了头,回答道:“是。”
云母:“……”
天帝顿了顿,只觉得他最后一问,再结合自家弟弟下凡历劫前说的“介绍女儿”那句话,便将事情弄得有趣得紧。不过他尽管唇角微微弯了弯,却没有真的笑出来,只是继续问道:“你渡劫那日,是白及仙君替你挡了雷劫?”
被娘养了这么多年,云母还是头一回见到白玉居然也用装死这招来躲避问题,简直惊呆了。
三个问题都没错,云母索性一并点了头。
她可没法把母亲叼起来抖开,只能跑过去用力顶娘亲的脖子,一边努力将她顶出来,一边义正辞严地道:“娘你不要团起来逃避现实!团起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出来我们好好说!”
天帝上下扫视了她一番,视线在她额间的红印上停留了格外长的一段时间,然后才开口。他一开口,语气居然还算得上温和:“你叫云母?原形是白狐?从师于白及仙君?”
然而云母顶了半天也没能将白玉翻出来,只好在旁边委屈兮兮地叫:“嗷呜呜呜,嗷呜呜呜——”
这道目光仿佛有千斤重,弄得人紧张得很。
白玉听她喊了半天,终究是怕女儿把嗓子喊哑了,直起身子轻叹一声,拿额头碰她哄了哄,好让云母别喊了。云母侧头望向她,紧张地问道:“娘?”
领着云母的仙娥低眉顺目地道。她话音刚落,天帝已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了云母身上,云母不自觉地后背一抖,站得笔直。
白玉望着女儿复杂无言。云儿如今已经成年了,又成了仙,其实告诉她许是也不大要紧……可是石英,还有她自己都还未成仙,告诉云儿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平白多一个人担心。
“陛下,仙子已经来了。”
白玉微微垂眸,此时已经开始懊悔不该看着玄明神情失落,就一时动摇应了灯会之行。她起身化作人形,美人的脸上出现了忧色,她迟疑片刻,话里已是带了请求:“说来话长……云儿,你让娘想想,让娘想想再告诉你。”
天帝看起来比她想象中还要年轻,样貌是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五官硬朗,神情颇为威严。他不像玄明神君那样天生带笑,因此即使两人相貌年纪相仿,他看起来仍要成熟稳重些……同时,也更不好亲近些。
听白玉如此说,云母心脏一沉。哪怕白玉没能亲口承认,她也忍不住有了八九分确定,只差一个肯定。可是看着娘亲极是为难的样子,又想想玄明神君的事……她又想着自己许是当真不知道的好。想了想,云母体贴地没再追问,而是跑过去绕着白玉的脚轻轻唤了几声。白玉一顿,将女儿从地上抱起来,闭着眼与她互相蹭了蹭脸,算是和解。
莫名地,云母觉得此时的场景有些像当日她与单阳师兄在长安高台弹琴时,面见凡间皇帝的感觉。只是她也说不出到底是因为同是帝王所以感觉相似,还是因为天帝与那位凡间皇帝的轮廓有些相似……
……
到了天帝所在的仙殿门口,赤霞便不能再送,云母一个人被仙娥带进了殿中。隔着华美仙殿重重的帷幕屏帐,她隐隐约约能看到宫殿内有一张长案,案后坐着一个男人,只是长相看不分明……
不过,饶是白玉没说,云母心里终是落了事,一边在意母亲和哥哥,一边又忍不住担心师父回天宫后的事。云母先前一直是只无忧无虑的狐,一下子脑子里填了那么多繁琐的事情,她情绪难免比之前要低落许多,变得时不时就发呆。且若她想的是真的的话,已经成仙了的她许是不要紧,可哥哥和娘却是会出事的,反倒是知道了比不知道情况要严重……
云母虽然已是一身仙气,但终究是个刚成仙的,见这里的仙娥也是一口一个仙子地喊她,不自在得紧。
只是娘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会下决心和她讲,云母努力提醒自己别去想了,可时不时还是要为此烦恼。即便好不容易忘掉玄明神君的事,她立刻就要为师父回天以后的事担心,少有轻松的时候,短短几天时光过得比先前几个月都累。
因上三十六重天处处都可借仙风,师姐妹俩上天宫倒比飞去凡间还快些。不过一会儿,两人就已到了天上。云母递了请帖以后,天宫中接待的仙娥果然立刻就反应过来,笑脸相迎道:“仙子请,天帝已等候多时了。”
一眨眼就过了数日。
天帝的邀请函来得突然,云母不知他为何会邀自己,但终究不好拒绝,便还是随着师姐上天,但她的心里却终究忐忑。
这一日仍旧是白及在书房里写字,云母在旁边坐着。
第二日,赤霞让观云留在旭照宫里看家,自己带云母去了天宫。
云母这几天注意师父注意得少了,却不知白及单因她在屋内,就已心神不宁,尤其是月夕过后,更是如此。白及察觉到她心不在焉,终于无心书写,叹了口气,搁了笔,转身对着云母,唤道:“云儿。”
下一刻,他便递了帖子到云母手上,道:“仙子,天帝有请。”
云母没听见,一时未有反应。
云母看着他便是一愣。谁知下一秒,天官的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若有若无地打量着她。
白及只得又唤了一声:“云儿。”
说着,他带赤霞和云母进了旭照宫,没走几步,果然见天官肃着脸站在院中……依旧是原来替天帝传信的那个天官,依旧是古板严肃的表情。
云母这才后知后觉地抬头,望着白及,满脸迷茫之色。待看清师父安静的面容,她一时没缓过神来,险些以为自己是在旭照宫,是在并未下凡的师父面前,顿时一慌,眼神不经意地闪了闪。白及却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微抿了唇,轻声问道:“你有心事?”
观云回答:“有客人来了。”
他是不大常问他人这类问题的,因此问得有些生涩。
赤霞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算是掩饰。不过她顿了顿,又问道:“你怎么站在门口?出什么事了吗?”
可他察觉到云母有异状已不是一日,且……今日与平常不同。
因为走得急。
白及侧头深深地看了看云母的样子,见她神情懵懂,也不知该想的事情想了没想。看她的模样,白及忍不住怀疑她是忘了。
观云看到她们飞回来,总算是松了口气,道:“果真是小师妹醒了……你们上哪儿去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就走?!”
云母未发觉师父目光中别有意味。她自是晓得娘和玄明神君的事不好贸然和师父说,故而她与白及眼光一对,心跳一乱,脑海中首先涌上来的便是师父终究将会回天宫,终究将会想起来过去的事。此时她与白及那双墨染的黑眸互相对视,只觉得师父虽是下了凡,可眼神总是不变的……
她们回到仙宫时已近黄昏。还未到仙宫内,两人远远地就瞧见了观云师兄在旭照宫门口等她们。
待反应过来,云母已听自己问道:“师……郎君,我……我在想若是有人这一世为人,日后再转世,终有一世成仙,发觉过往时光其实相当短暂,昔日情根亦都斩断,再回想起原来的事……他会怎么想?”
云母倒是想要陪师父,可今天出来得急,什么都没带就跑出来了,故而当天还是只能跟着赤霞又回了旭照宫。
云母脸突然一红,终是不敢直接拿实情举例子,更不敢将她或是师父代入,稍稍变化了一下才说出口。但纵是如此,她将话说出口以后还是后悔了。眼见师父皱了皱眉头,她赶忙摇头道:“算……算了,当我没说吧。对……对了,郎君,你听不听琴?之前好像没和你说过,其实我会……啊。”
……
云母为了掩饰才慌张地转移话题,可是她一把琴取出来,当即就愣了。
她想做些什么来弥补,但又想不到该如何做。
昏睡醒来之后各种事情接连不断,她不小心就将她的琴早在渡雷劫时就被劈断这回事给忘了。故而此时拿出一把断琴,云母不禁愣住,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断掉的琴弦。
赤霞大致解释了一番,云母也听懂了。但赤霞师姐这个想法着实大胆,听得她有点慌,另一方面……尽管在师姐看来,师父下凡已经很长时间了,可她实际上才刚刚醒来,看着师父就觉得愧疚难受,此时若再起别的心思,云母总觉得对不起师父护她渡劫的那份情意。
她从学琴起用的便是这一把,是师父赠的……师父赠给她的礼物并不多,琴也算一样。她一向心里喜欢,珍惜无比,现在看它从中间断成两截,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这个时期要特殊些,神仙渡劫,虽算作是凡人,但终归还要回天上的。此时,无论是与人还是仙发生感情,都不算是违反天规,勉强算擦边。
白及原先在想云母问的问题,并不解其意,只是隐约感到这个问题后藏着她的忧虑之心,这才蹙眉。不过未等他答,就见云母取出一把断琴来,白及一怔,竟觉得这把琴也隐隐有点眼熟。他说不出这种感觉是什么,但见云儿如此,也就无心再想答案,索性顺着本心而言。
“算是算,不过……”
白及定了定神,凝视着她,忽然回答道:“情断,续上便是。”
“可……可师父现在不算是凡人?”
云母闻言愣住,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白及,谁知正对上白及沉静的双眼。云母失神了片刻,还没等她想清楚师父这句话接的是她先前的问题,还是因看到她的断琴才出声安慰,便听白及淡着一张脸又道:“今日一月之约期满,你到现在都未拒我,我便当你应了。”
赤霞说:“师父历劫未必只历一世,这段时间他都不会想起来的。且你若是失败,这段时间相较于凡人的一生来说总归是短暂的,许是等师父回天,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呢?”
话完,白及顿了顿,不等云母反应,便扳了她的下巴,俯身低头,吻了上去。
不算趁人之危吗?!
云母这阵子想的事情太多,觉得脑子都不太够用了,甚至都还没一字一字理解白及话里的意思,师父修长的睫毛便已逼到了眼前。下一瞬间,她便感到唇上一软,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顷刻间一片空白。
云母一惊,道:“这不太好吧?”
白及这阵子被憋得有些狠了。他外表清冷看不出什么,可实际上,每天望着云母,心里都会波滚浪涌,日日都忍耐着。他见她蹙眉,便想她可是觉得后悔了;他见她发呆,便想她是否觉得同他在一起无聊了;哪怕是见她无缘无故地笑着,白及都要担心一下她可是在外面碰到了比他有趣的人。他的心绪随着她的一颦一笑起起伏伏,几次甚至都有些后悔他为何要提一月之期。现下好不容易熬到了,他终于松了口气。
哪怕周围没有人能听见她们说话,赤霞还是凑过去,对着云母的耳朵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堆。
白及也知自己此举多少有点先斩后奏的意味。待他感到被他亲吻的小狐狸虽是颤了颤,但并没有挣扎时,便试探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将她拉入自己怀中,让她双臂环住自己的脖子,侧坐在他腿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加深了这个吻。
顿了顿,赤霞道:“师妹,其实我有一个想法。”
过了许久,白及才将怀里的女孩子松开。云母整只狐都还蒙着,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双眼湿润。她眨了眨眼,呆呆地望着他,明显还没回过神,脸上却在一寸一寸地变红。白及见她如此,索性什么都没说,直接第二次俯身吻了下去。
赤霞抿了抿唇,想到师父当初根本没什么反应……便也就不将这个说出来再扎小师妹的心了。不过过去这么些年了,她其实也替小师妹想了些办法……
“呜……”
她想了想,睫毛一颤,捂着脸自暴自弃道:“要……要不你还是别告诉我了……”
云母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不觉发出小声的呜咽。只是白及并未给她躲闪的机会。云母到底年纪小,胆子也小,生涩得不行。
云母闻言,后知后觉地发现有红晕慢吞吞地顺着她的脸颊爬了上来。她先前是太紧张师父忘了她还做过那回事,听赤霞一提起来,当即就想起了。一旦想起来了,云母自然是不可能不在意的。只是她不好意思主动询问答案,而看赤霞师姐欲言又止的神情,也晓得结果约莫是不太好。
待两人分开,已是良久之后。云母望着师父的眼睛,只觉得自己已经被巨大的喜悦冲傻了。这个时候她才渐渐明白师父刚才那番话是答应她的意思。尽管云母完全不晓得明明是她表的白、是她塞的情诗,为什么师父却把话说得像是他一直在等她的答案一样?可她仍然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有点晕乎乎的。
赤霞看她这般模样,心中无奈,道:“谁让你那天那么大胆,不好好憋着,你不想知道师父后来是什么反应吗?”
“师……郎君,你这算是喜欢我的意思吗?”
云母一惊,被师姐戳穿了心事,连忙慌张地回过头。
惊喜来得太快,不真实感也紧随着来了,尤其是云母最近遇到的事情有点多,她不禁不确定地问道。
云母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有几分失落。赤霞看着小师妹这般神情,叹了口气道:“你要是想陪师父,干脆就去陪吧。”
只是她问完也觉得自己傻气,顿时觉得脸上烫得更厉害了。白及却是微微蹙了蹙眉头,道:“为什么这么问?”
白及当然是什么都没看见,他轻轻蹙了蹙眉,便将视线重新移回到书上。
云母答不上来。
云母望着窗内,心里还有些恋恋不舍,因此赤霞师姐拽她时,没有立刻动。也不知是不是她扒着窗户弄出了响动,忽然,屋中的白及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恰巧看向了她的方向。云母一愣,当即便局促起来,不知该躲还是该回望,一时乱了阵脚。
白及心中微动,之前为了让云母好好想清楚,他的确没有将自己的感情说得很明白。他本以为不必说得太清楚,可是看这狐狸的样子,又怕她真的不懂,便顿了顿,侧头在她耳边沉声道:“是,我心悦你。”
事后她和观云当然去查过了降神雷是什么东西,只是这玩意儿为何会落在小师妹身上,他们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看云母也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赤霞便只是留了心,没有多问她,也没有多解释,只道:“师父已经看过了,那我们就回去吧?”
听到师父的声音,云母的心一下就软了,脸也烫得厉害。她在师父腿上局促地磨蹭了一会儿,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仰头去亲他下巴。亲了两口,见师父没躲着,云母这才闭上眼去亲他嘴唇,亲了一下就飞快地缩回来躲到师父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口。明明认真算起来的话,这绝对算不上是他们第一次亲吻,可云母莫名害羞得不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紧张。
说完,她便有些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小师妹。
白及被她那几下亲得心痒,感觉到云母低头钻进来了,便自然地将她揽住护住。云母其实这会儿仍然没什么真实感,可也不想再想更多了,干脆蹭了蹭师父的胸口,努力将自己胸中那点隐隐的不安摒除,满足地闭上眼睛。
“那是降神雷。”赤霞一顿,回答道。
毕竟是心意互通的第一日,两人都还分外青涩,搂在一起厮磨了许久。接下来几日云母又重新高兴起来,性格里那点乐观的狐狸天性在这段时间又重新爆发了出来。明明她担心的事一件都没解决,可却暂时把烦恼全忘了,跑来找师父找得越发勤快。
她见过单阳师兄的雷劫,虽说没有看全,但好歹也看了前几道和最后三道雷。师兄的头几道雷劈得可比她厉害多了,可最后三道雷却不是她渡劫时见到的那般可怕的紫雷,只随便一道,就劈得天宫震颤。
云母蹦跶得欢快,白及自是日日等她的,有时在院中,有时在书房。他的日子原本过得单调,除了看书就是写字,近日却忽然不同起来。看着那只白狐狸蹦蹦跳跳地从门口窜进来,他便有春风乍来之感,只觉得胸口的冰雪尽数融成了春水,真是恨不得日夜将她捧在掌心。
不过想到这里,云母略一迟疑,又问道:“师姐……那天我的后四十道雷……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这日云母来找师父,白及便带了她在院中练字。凡间近日虽然天气渐凉,可这天阳光却明媚得很,还有几分温暖,故白及在院中布了桌案,铺了宣纸,握了云母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写。
她哪里能听不出这是师姐安慰她的话,与她的这么多道雷劫比起来,师兄师姐那点儿小事……又能算得了什么?
云母原形人形都能写字,狐形叼着笔写得惨不忍睹,人形拿手写却还可以。白及在收绸条时就觉得她写的字稍欠火候,但颇有灵气,因此有意纠正她,现在有了时间就亲自教云母,顺便让她背背书,免得下次再闹笑话。
云母闻言,却还是低下了头。
白及没有明说,可云母还是从他的话语和神情里感觉出点意思来,当即脸就红了,忍不住辩解道:“我又不是不知道意思不合适,实在是没有合适的可以抄了……”
等说明完状况,赤霞又道:“其实也不只是因为你的天雷,先前师父不是还替单阳师弟处理了张六的事?还有几十年前……呃……那什么,我和观云也闹腾了不少事情出来,让师父替我们收拾了烂摊子。种种因果堆在一起,师父才下凡历劫的,你也不要太过自责了。”
说到这里,她不禁觉得委屈,肩膀塌了,垂首道:“你就不能早点出来抓我吗?”
云母这一睡就是十几年,足够让白及重新从孩童成长为人,并且顺利地归入天道为他安排的身份之中。赤霞他们起初当然是心里难受,但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了,且说起这个也不是希望云母担心,故而有意讲得轻描淡写一些。
白及:“……”
那场景将观云和赤霞都吓得半死,生怕师父是在天道之下魂销骨散了。好在他们后来四处打听了一番,才晓得这是因果太重带来的凡劫,历完劫消了因果就是了。天道敛了他的仙气,将他复为孩童之身,亦为他安排了新的身份,让他成了独自居住在这长安城中大隐隐于世的君子。
他本就不是善于窥探他人心思之人,且那阵子云母塞了绸条就跑,白及只知要顺着她的意愿来,哪里想得到要去抓她。可他见云母此时分明不是狐形,却看起来耳朵和尾巴都要垂下来了,十分可怜的样子,唯有叹了口气,轻声道:“抱歉。”
事实上当时的情景比现在说起来要惨烈得多。云母那会儿已经晕过去了所以不晓得,但赤霞和观云却是眼睁睁地看着白及挡完二十道天雷,然后抱着云母端坐在地,化作点点浮光散去的。
云母闻言一愣,其实也就想扭捏一下,并没有真想要师父道歉,真听白及如此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云母轻轻抿了抿唇,便从白及掌心里抽出了自己握笔的手,一言不发地在他怀里转过身,双手抱住他的腰,脑袋往他怀里一埋,蹭了蹭。
说着,她略微一顿,才接着往下讲:“降神雷对师父来说倒是没什么,只是二十道雷都逆天而行所以因果过重,师父一下子就遇到了劫数。然后……就像你看见的这样了。”
白及呼吸一滞,哪里有心情责怪她。他索性也松了笔,抬袖将云母搂入怀中,轻轻捧了她的脸浅吻,低头与她亲昵。这阵子这小狐狸简直将他当狐狸洞钻,一不留神就在他怀里了……说来也奇怪,看云母的模样,两人年纪明明应该是差不多大,他顶多虚长她一两岁,可偏偏白及却始终就觉得自己要比她年长许多。云母一撒娇他心就软了,他也奈何不得,只能任凭她高兴。
赤霞解释道:“当日师父替你挡雷,是违逆天道。可他既然挡的是你的天雷,违逆天道的便不止是他一个人。因此你一睡就睡了这么些年,也算是偿还因果……不过师父那里情况要严重些。”
云母果真蹭得高兴,没放出来的尾巴也重新开始拼命摇了。云母喜欢他身上的檀香味,以前蹭师父多半要含蓄一点用狐形蹭,现在却发现了人形蹭的好处——接触面积大不说,运气好还能被师父亲两口……这些日子她发觉师父并不介意她撒娇,云母干脆就放开了顺心意而为,一抱着他就根本不想松手,今日亦是如此。不过,她闭着眼满足地还没蹭一会儿,忽然就感觉到什么,不得不睁开了眼睛,有些犹豫地直起身子。
云母看着师父的模样便胸口隐隐发疼,数种情绪一道生出,也不知哪一种更多。她能感到师父周身都敛了仙气,她和赤霞又是游仙的状态,师父便看不到她们。
“怎么了?”
白及的外貌与以往没有变化,依旧是长着一副清俊绝尘的长相,就是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几分。他依旧穿着一身白衣,眉头微微蹙起,端正地坐着,手中持卷,正在看书。
白及本来抱着她还有几分无奈,看云母突然露出异状,一顿,疑惑地问道。
云母一看到对方,当即就从赤霞怀里跳下来,化了人形,急急地趴到了窗户,不禁喊道:“师父!”
云母迟疑地摇摇头,道:“没事,就是……”
说着,她便将云母抱了起来,也不让云母自己飞,揣在怀里就走。云母这会儿还懵着,自然是师姐说什么就是什么。赤霞抱着云母飞了半日,待入了凡间,眼前的景致便渐渐清晰起来。云母认出这里是长安,赤霞带她进了一处看着还算不错的凡人府邸,只是整个府里似乎都没有人,有些冷清。赤霞看上去对此处颇为熟悉,不久就进了院子,待到书房,才终于见到头一个人。
她略一定神,闭了眼,确定心里的呼唤声还在,才说:“郎君,好像有人来找我,我出去一下。”
“呃……”赤霞抿了抿唇,还是觉得单用嘴讲得不清楚,想了想,便道,“云儿,你跟我来。”
说着,她有些遗憾地松开了白及的腰,从师父怀里出来,理了理衣衫,这才疑惑地往外走。云母隐匿身形从正门走到院子外,守门的童子自顾自地打着哈欠,完全没看见她。不过除了云母之外,他没看见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
云母迟疑地接过镜子,然后抱着左看右看,觉得自己果真没什么变化。但她这个时候关心的哪里是镜子,看了几眼就不看了,急忙问道:“那师父呢?师父现在在哪儿?”
院子外,直挺挺地立着一个身着甲胄、头戴头盔、腰间佩剑的仙人。他外表约是中年人模样,蓄着胡子,眉头紧锁,神情看起来颇为威严。见从院子里出来的是云母这样一个年纪小、飞升不久又生得貌美的仙女,他似是也怔了一瞬,方才回过神来。
说着,赤霞取来镜子,往云母面前一放,道:“你看,没什么变化吧?”
云母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天将。看到对方的模样,她想到她娘和玄明神君的事,视线心虚地闪了闪,只是她飞升得晚,对方又是天庭的将仙,理应由她先打招呼。云母问道:“不知将军唤我……有什么事吗?”
赤霞看她被吓得满脸茫然,停顿片刻,笑着安慰道:“吓了一跳吗?其实这么点时间,仙界几乎没什么变化的,不用担心。”
云母先前就是在院里感到外头有人召唤,这才出来的。她在旭照宫里学习的时候听师兄师姐讲到过这类事,但她还是第一次碰到。
云母听完一愣,呆呆地看着赤霞,又抬爪看了看自己的爪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天将其实并非为玄明之事而来,但他看到一个凡人院中莫名其妙有位仙子已觉得怪异,看云母神情异样。他皱了皱眉,问:“仙子,这院中住的是何人?你为何会在此?”
于是赤霞报出一个年份。
说着,天将从云母身上的仙气察觉到她是个成仙不久、年龄当真不大的仙子,怕自己语气可能重了些,转而提醒道:“你成仙不久,许是对天界的规矩还不大懂。你既已脱离凡道行升天之路,还是少与凡人再有瓜葛的好……尤其是男女之情有违天规,万不能生,否则若是让天帝知道,我下次见到仙子,只怕……”
云母怔住,看天色,本来以为只是过去了一晚,但看师姐的神情显然不是,云母一顿,只得摇了摇头。
云母听到这里就晓得是天将误会了……或许也没误会。她脸一红,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这院里住的是我师父白及仙君,并非凡人。只是他近日下凡历劫,才被天道敛了仙气,所以我……我……”
赤霞想了半天,好像不晓得该怎么和云母说,顿了顿,终于还是主动道:“你猜现在离你渡劫过去多久了?”
云母终是不好意思说出实情,只得赤着脸掩饰道:“我是担心师父,下来陪他的……”
云母见师姐这般模样,当即便心里一凉。她松了师姐的袖子,重新坐回床上,沮丧地低下头,眼睛里出了一层水雾。云母记得当时的场景,晓得师父之后应当是为她挡了雷劫,当即觉得是自己修为不够连累了师父,又是愧疚又是懊丧,可心里乱成一团麻,不知从何处挽回才好。赤霞看她这样就有些慌了,忙道:“别急别急,师父没什么……嗯……算没什么大事吗?反正也不是回不来了,就是……嗯……”
天将听完怔了一下,白及仙君大劫引来降神雷的事是天帝在群仙宴上说的,天界的神仙知道的不少,若是他下凡历劫,倒是对得上,不过……
赤霞啊了一声,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半天,有些回答不上来。
天将好奇地打量了一眼云母。因白及仙君不太出自己的仙宫,连带着他宫里的人也颇为少见,这个小弟子更是听说得少,既然碰到了难免让人想多看几眼,而且……
下一秒,记忆排山倒海般灌了进来,云母惊慌不已,一把扑上去抓住赤霞师姐的袖子,急急地问道:“师父呢?师父可是有事?他人呢?”
天将看着满脸羞涩的云母,觉得很是欣慰感动。
云母歪了歪头,她此时还懵着,只觉得头疼不已。但好像不只是房间,她的身体也有些不对劲,她闭上眼睛感了一下气,方才一惊,说:“我成仙了?!”
一成仙就特地下来陪渡劫的师父,多好的孩子啊!要是他日后也下凡历劫,他手下那些傻瓜天兵也能这么有孝心像这姑娘一样来陪陪他,他也算是无憾了。
这本是个寻常的问题,谁知赤霞听完却浑身一僵,相当不自然地抓了抓头发,干笑道:“没过多久,没过多久,哈哈哈……”
这么一想,天将不禁赞许地点头,看着云母的目光亦温和了许多,他道:“原来是陪师父,如此,倒是无妨的。”
云母吃力地扭过头去看,便看到赤霞正在旁边看她。此时约莫是清晨,窗外的阳光还并不刺眼。云母站起身子来想要抖抖毛,说来也奇怪,她感觉浑身上下僵得不行,抖了好半天才抖开。她环视四周,总觉得哪里有点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想了想,问道:“师姐,现在是几时了?”
停顿片刻,天将终于切入正题,正了正神色,又道:“我这次下凡来,是有事要通知长安附近的神仙……长安近日,有恶妖为祸多端,我等奉天庭之命前来捉拿,仙子若是长期逗留此处,还请帮忙注意一二。”
云母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体分外沉,像是有几千斤重的东西一齐压在她的脑子上一样。她挣扎了好半天,方才勉强睁开眼睛,待熟悉的房间之景重新映入眼帘,云母一时觉得恍惚,怔了怔,才听旁边赤霞师姐惊喜地道:“云儿,你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