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心情复杂,可想来想去,终于还是觉得不可失约。于是她还是悄无声息地召来了云,腾云而去。
白玉打量了一下四周,四下寂静,她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趁着夜色化了原形,熟练地跳到屋顶上。她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下云母的房门……其实今晚云母回来得突然,她更想陪女儿。
轻盈的白狐驾着云雾一路前行,待进了宫城,便化为女子,悄然无息地入了整个长安最为繁华的宫室之中。
这一晚全家人难得团聚,小院里的灯亮到很晚,待云母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了,众人方才歇下。白玉像过去那样哄着云母睡了,待小小一团的毛狐狸蜷着尾巴睡着,白玉又看了这小家伙好一会儿,这才替对方又盖了一遍被子,熄了灯,走出房间,轻手轻脚地关上门。
一夜过去。
日思夜想的女儿归来,她如何能不惊喜?只是白玉向来不太善于露骨地表达感情,此时太心急了更是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拉着对方问来问去,云母便将先前告诉哥哥的又原模原样地向母亲说了一遍。
清晨,东方不过微亮,玄明便感到身边一凉。他素来在这方面有些敏感,察觉到动静便睁了眼,却见身边的女子起身拢了衣衫,雪白的肌肤和引人遐想的身段瞬间便被轻薄的白衣拢住,只留下一个纤细曼妙的背影。
“云儿?”白玉看到云母亦是吃惊,看女儿冲过来,下意识地张开手臂,下一秒看着对方撞到自己的怀里,眼眶都有点泛红。
他侧过身,安静地倚在床上看她在床前梳妆,长长的乌发垂下来,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良久,玄明微笑着吟道:“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玉儿,你究竟是仙,还是鬼?”
兄妹俩如此说定了,又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因为云母要等白玉,石英现今几日才回来一次,总不可能不和母亲打个招呼就走,故也留了下来。两只狐狸等到黄昏,白玉果然提着篮子回来了,里面零零散散地装了些灵草,看上去像是上过山了。云母这么久没有见到娘亲,单是看到对方的脸便感到眼眶一热,当即迎了上去,喊道:“娘!”
白玉侧过头,柳眉微颦,疑惑地看着他。
“当然。”石英应道,见妹妹如此,样子还颇有些自得,“既然如此,那我明日便来接你。”
玄明略微思索,自顾自地道:“应当是仙吧……鬼魅哪有你这般清灵。说来你许是不信,我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以前曾在哪里见过。我们前世……莫不曾有缘?”
“可以吗?”云母惊喜道。
白玉不言,却垂了眸,片刻后回应道:“别说这种玩笑话。”
“可以是可以……”石英眉毛一挑,话锋接着一转,问道,“说起来,你要找的那个妖王住的地方正好离我那颇近。现在我已不同娘住,一人在山中定居,你既然要找妖王,要不要顺便到我那里去看看?”
“是了,抱歉。”玄明笑笑,倒不生气,只是望着她的目光依旧神往而迷恋,他顿了顿,说,“我不过一介凡人,何德何能得了仙子的垂青。我只是有些疑惑,为何你从不问我的名字,也只让我唤你玉儿,欢好之时又总是流泪……可是我不够温柔?还是……你将我当作了什么人?”
她接着问道:“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哥哥,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白玉的背影颤了一下,但没有回答,总不能说她一点都不想听到假的名字。
“是。”云母坦然地点头。既然哥哥知道一二,那总比她一个人在长安大海捞针地乱找好。
她已经理好了鬓发,便缓缓地站了起来。玄明见她起身要走,方才急了,慌乱之中便拉住了她的袖子,问道:“你昨夜来得晚,为何今日这么早就要走?我早已遣退了宫人,他们还有一个时辰才会来,你大可……”
“嗯……算是知道些吧。”石英的神情变得古怪了起来,手指指节又无意识地轻轻在桌上敲了几下,继而笑起来,随意地往椅背上一倚,问,“所以你这次来长安……就是来找那个妖王的?”
白玉看着他拽住自己袖子的手,目光复杂,过了一会儿方将他的手推开,说:“不要说傻话。”
云母从他话中听出了什么,忙问道:“哥哥,难道你知道什么关于那个妖王的事?”
话完,她又提步要离开,却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住。那股熟悉而温柔的竹林气息充盈着鼻腔,让她有瞬间的怔愣,过了一会儿,却听那男人在她耳边问道:“我比你先前的夫君,差在哪里?”
石英在云母说起那小山狐和“妖王”时微微一愣,手指不自觉地在桌子上轻轻叩了叩,若有所思地拉长了音,扬眉道:“长安……妖王?”
白玉身体僵住,不禁侧目。
说着,她赶紧开始解释自己出现在长安的来龙去脉,从自己修为已满却生不出来新的尾巴讲起,一直说到在青丘狐仙庙时从小山狐那里听来的愿望。
身后那人生着玄明的脸,连笑起来的模样都一般无二,只是没有额间的红印。
云母怕石英误会,忙解释道:“师父待我极好。”
他笑着说:“这么吃惊做什么,相处这么久了,我总能感觉到一二。你们可是还有孩子?生得可漂亮?该有多大了?”
此时石英眼中满是关切之色,他停顿片刻,又道:“你要晓得,若是你觉得仙界不好,我还有娘,都随时欢迎你回家。”
白玉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山雀太太见他们兄妹俩一同回来极是开心,为二人忙前忙后,还是被石英制止才停下来。待三人重新安静地坐下后,石英才问道:“所以……你最近这几年在仙界过得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方听玄明说:“我若说我羡慕,你可会生气?”
石英带路,两人很快回到家里。
“羡慕什么?”白玉眼睫垂落,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你也想留给我两个孩子不成?”
说完,他便极其自然地拉了云母的手要走,云母一愣,注意力便移到了兄长握着她的手上。他们年幼时常常并肩同行,一起玩耍,互相扑打也是常有,但这样相处倒还是第一次。隔了这么长时间两人再次见面,亲密起来居然也不觉得奇怪。
玄明在她耳边闷声笑了,回答:“这自然也是羡慕的。”
但话一出口,他看了眼周围的人山人海,立刻改口道:“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回家说吧。走,先回家里去!”
停顿片刻后,他又说:“不过还是算了。我也不知自己何时会死,还是别拖累你们的好。”
石英并未察觉到云母并非只是因为偶然遇见他而惊讶,说完,他便又疑惑地问道:“说起来,你怎么来人间了?你既然要来,我怎么一点都不晓得?”
他这一番话反倒让白玉越发不知道该如何接才好。玄明如此说时,脸上始终是一副云淡风轻嬉皮笑脸的模样。白玉抿了抿唇,只觉得胸口难受苦涩得很,却又无处可诉。
云母心中震惊,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渐渐浮现。但还未等她将因为惊讶而张开的嘴合上,却已听石英笑着说:“是啊,妹妹。”
玄明见她如此,反倒将她搂得更紧。他闷着声在白玉耳边又笑了好几声,张口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怀中人的耳垂,哑声道:“这么说来,可是我赢了?”
听到对方对她的称呼,云母感觉自己魂魄出窍了好一会儿,呆了好久才不确定地道:“哥……哥哥?”
“赢什么?”
他抬手一敲云母的额头,笑道:“笨蛋妹妹,连哥哥都不认识了?”
“无论你先前那夫君如何,既然你如今陪的是我,那自然是我赢了。”玄明的眼睛笑成一道弯钩,像是十分开心似的,“他的运气不如我。”
他本就是极为俊雅的相貌,这一笑便更有春意。
白玉一噎,居然无言以对,只扭了扭身体。
这时,对方一笑。
她这一挣,倒是很容易就挣开了。还没等白玉用力,玄明已经十分自然地自己松了手。他往后退了几步,重新坐到床上,弯了弯嘴唇,惬意地看着对方,慢慢地说道:“何其有幸,我在一日,便能爱你一日……这样一来,若是以后我舍不得死了该如何是好?玉儿,你是我命中的皎月,你可明白?”
眨眼之间,那人已走到她眼前,云母不自觉地脱口道:“你……”
白玉轻轻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继而眼睫一垂,她抿了抿唇,轻轻地、冷淡地道:“油腔滑调。”
说来也巧,云母正看着那人出神,对方也看到了她。那个年轻男子略一皱眉头,抬步就走向了她。这一转身,立刻便让云母看清了他额上那道显眼的竖红,原本她只觉得对方的侧影有三四分像玄明神君,还准备揉眼睛再看看,现在加上那一道红,三四分瞬间成了七八分,只是这人的年龄比幻境中二十五六岁的神君要小许多,看着要嫩点。
白玉说完便拂开隔着屋室的轻纱往外走。她的身影在垂着的帘幔中若隐若现,显得有些朦胧。玄明还坐在那里,优哉地道:“我说的是真话。”
既然翠霜姨母说哥哥偶尔会去茶馆听书,她便干脆寻着茶馆走,然而到了茶馆门口,她还没找到石英,却正巧看到门内走出来一个人,看到对方那极为眼熟的相貌,云母不小心就失了神。
他这句话说得轻,然而白玉的身影早已隐没在帘幔后,玄明也不晓得她听见没有。他在静悄悄的房间中无奈地一笑,摇了摇头,方又躺下睡去。
哪怕王朝将倾,都城却总归到最后一刻都还是繁荣之地,集市上有如此多的人,她要到哪里去寻?而且云母这才想起,她上回见到石英时他都还没能化形,她不晓得哥哥的人形长什么样……
这一日云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院子里传来山雀太太催促丈夫起床的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和不远处的水声。云母好久不曾起得这么晚过,她连忙抖了抖毛跳下床,化为人形打开房门走出来。云母看到在院子里浇灌灵草的白衣女子,恍惚之中开口喊道:“娘。”
却说云母其实不认识路,还是到处问人才找到的。然而等她匆匆赶到集市后,望着眼前人山人海的景象,又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白玉和山雀夫妇大约是觉得这间房子带着院子,闲着也是闲着,就在院子里种了些灵花灵草,都是常见的治病用的草药。此时白玉正在浇灌它们,听到云母唤自己,便转过身来。
云母原本听说到哥哥自己单住时还吃了一惊,一听后面的话,她看看天色,若是现在不去,说不定集市就要散了。她连忙向山雀夫人道了谢,然后在对方的目光中匆匆往外跑。
“起来了?”白玉问道。她看到女儿的样子,自然地走过去替对方理了理衣襟。
“你姨父出去了,我们既然住在人界,总要做点营生。”山雀夫人随意地说,“你娘恰巧不在,她这两年总外出,神神秘秘的,我也不晓得她在哪,不过黄昏时应该就会回来了……至于你兄长,他这个年纪的狐崽子,总跟母亲住不太像个样子,所以去年他就自己搬到山里去了……但隔几日还是要回来让你娘检查功课的。对了,他现在很喜欢到集市去,偶尔还会坐在茶馆里听书,你若是想见他,要不现在去看看?说不定能碰上。”
“怎么这般不仔细?”白玉缓缓地说,“你在你师父面前也是这样子的?”
云母红着脸回答对方的问题,也问了姨父姨母还有母亲兄长的安,接着,她打量了一下似是只有山雀夫人一人住的空荡荡的院子,又问道:“我娘还有哥哥不在吗?还有姨父呢?”
“呃,不……不是。”
翠霜赶忙将云母拉到院中,嘘寒问暖,连呼云母长大了变漂亮了,继承了白玉十分的美貌,白玉看到定要吃惊,她又责怪云母回来都不提前说一声……
云母的脸变得有些红了,下意识地想辩解,但又不好意思说赤霞师姐有时候比她还随便这种话,最后只好否认了一下就不再吭声,安安静静地任凭娘亲将她的衣服理整齐了。
先前住在狐狸洞前那棵大银杏树上的山雀夫妇因不堪寂寞,也随白玉一同搬到了长安城中同住,此事云母已从母亲信中知晓,只是现在终于见到了,还是忍不住鼻尖一酸。
她打量着白玉的样子。
云母点头,乖巧地喊道:“翠霜姨母。”
云母听哥哥说,娘现在已是六尾狐。娘既然已有六尾,自然就没有那么容易老了,她看起来还和云母离家前一样。云母不知是不是因为娘多了条尾巴,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比原来还貌美了几分,只是仍然愁眉未展,像是心中积着愁郁。
这里不是浮玉山的狐狸洞,云母感到陌生得很。她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后才敲了门。院中刚传来一句“谁呀”,下一刻就有人开了门,开门的妇人看到云母先是一怔,接着便极为惊喜道:“你……你莫不是云儿?”
白玉替云母整理好衣服后嘱咐道:“你今日跟你哥哥出去,不要玩得太晚了,早些回来……还有,这附近的山里有不少猎户和樵夫,你若是在洞穴外就保持人样,不要叫外人看见原形。”
她看着单阳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师兄今日情绪不高,好像分外严肃。但云母还来不及细看,单阳已经拐了个弯走远了,她将视线重新放回到眼前的院门。地址已经核对过许多次了,绝对没有错。
这些事白玉从云母小时起就叮嘱过许多遍,云母早已烂熟于心,连忙称是。
“哦。”云母点点头。
云母按照昨天说好的时间在家里等了一会儿,石英果然按时来了。他也和云母一样被白玉叮嘱了一番后才被允许和妹妹一道离开。兄妹俩出了城,又往山里走。云母一到山脚就感觉到相当强烈的妖气,强烈程度完全不亚于在桂阳郡时。
“算了。”单阳一顿,说,“我也要去拜访我父母的故交了,他们许是在等我。”
云母以前并没怎么和妖打过交道,先前去收妖的那一次也和妖算不上有什么好交情,她几乎是一感到妖气就进入了戒备的状态,后背挺得笔直。
单阳好歹陪着她走了这么多路,就这么任由他走了,实在怪不好意思的。
石英看她这副样子,反倒笑了,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不要紧的,你都晓得这山里有妖王了,妖气比其他地方强些也正常。放心吧,这里的妖物都不算坏的,不会攻击你。”
单阳把她送到了地方就要离开,云母连忙拦住他,问:“师兄,你要不要一同进去歇歇脚再走?”
云母想想也是,脸一红,便放松了些。但她又看向石英,疑惑道:“哥哥,你平时就住在这里?”
毕竟他们都在长安,两人交换了各自要去的地方。随后单阳将云母送到了她要去的地点,看他领路领得熟门熟路,云母便恍惚地想起四师兄被师父收入门中前是在长安长大的,这些年来这里变得不多,他自然还是认识的。
“还好吧,习惯了就没什么感觉。”石英的神情似有几分怪异,他不自然地换了个话题,“对了,你上次说你做任务时遇到的那只小山狐,是什么样子的来着?”
单阳点头,对她这个解释没有提出异议。
云母一愣,没想到哥哥会对这个感兴趣,但还是回忆了一番,如实描述了起来。
迟疑片刻,云母又补充道:“不过有时候我还是会现身的,难得来了长安,我想去见我娘和哥哥,也许会住在他们那里……到时候,总要让他们看见我。”
果然越是往山里走,妖气便越重。毕竟是号称妖王统领众妖的大妖怪,在山里设了好几重屏障。但石英居然一一找到了入口,轻巧地带着云母走了进去。
云母想了想,还是道:“游仙吧。”
他们一路上没碰到什么妖怪,云母好奇地四处打量,直到最后一处山障被破除,石英脚步停住,对她说:“到了。”
这等法术虽然对仙家来说再自然不过,可对云母这等未成仙的人来说一直用还是很吃力的,只是……
说着,石英向前一指。
扮作凡人便是像上一次收妖那样作道士或者一般女子打扮,游仙便是用法术隐匿身形,使凡人看不见她。
“此处便是妖王的住处。”
下山途中,单阳问她:“师妹,此番下山,你是准备扮作凡人,还是同游仙一般行事?”
云母顺着石英所指的方向看去,却见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山洞,洞口被巨大的石门结结实实地掩住,上书“令妖宫”三个字。山洞的戒备不太森严,门口没有人守卫,跟云母想象中的妖王住处不太一样。
气氛融洽的一夜过去了,第二日太阳初升云母便醒来了,她简单地收拾了东西,跟着单阳下了仙山。
石英还未等她有所反应,长袖一展,那石门就自动朝两边敞开,他转头对妹妹一笑,道:“进来吧。”
天成道君与白及相识得早,算是朋友,先前又喝了两杯仙酒,放得开,正是情绪高昂之时,对白及说话便随意些。听了对方所言,白及拿着手中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微微垂眸,目光沉稳而安静,让人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
云母怔了怔,完全没有料到石英对妖王的住所居然会熟悉至此。看样子,他先前说的对妖王“算是知道些”并不尽然,两人何止是住得近,根本就是熟识!
小白狐兴奋地嗷呜叫了一声,摇尾巴的样子越发让天成道君眉开眼笑,他转头对白及说:“白及仙君,你这徒儿真是个妙人,生得如此灵性,想来成仙之日,亦不远矣。”
云母心中一急,但还没来得及问,石英已经直接进了洞内。她赶紧回过神,小跑追了上去,紧接着便又是一怔。
天成道君见她如此,高兴得脸颊红润了几分,笑得眯起了眼睛,活脱脱一个慈祥的老爷爷。他捋了捋胡子道:“这些凡间的事,我也是刚从司命星君那里听来的,待你成了仙,若是有机会在天庭供职,叫他亲自说给你听。”
妖宫里面,居然别有洞天。
其实玄明神君的事到底涉及了些机密,天成道君便隐去了一些内容未同她说,但纵是这般,云母也已听得满足。
相较于外部的朴素,令妖宫里面除了暗了些,简直可以用舒适华美来形容。洞内空间比想象中大,相当宽敞,地面和墙壁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四处都燃着灯火,因而十分明亮,灯盏同样一尘不染,被火苗衬得亮闪闪的。
天成道君已从司命星君府邸归来,正好招待白及他们一行人,在仙宴之上难免就多说了些。道君是个有趣的人,口中说出来的话亦是妙趣横生,比旁人说起来有意思些,而云母原本是生活在山林间的灵狐,即使入了旭照宫也是一心修仙,极少听闻凡间的事,故对这些事很好奇,听得尾巴一甩一甩的。
石英一路穿过空荡荡的走廊,熟练地拐了好几个弯。云母一路跟着他,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终于,她忍不住问道:“这个地方明明妖气很重,为什么一路上都没有碰到妖物?今天都不在吗?”
听天成道君说完这一大段人间大势,云母已经惊奇得睁大了眼。
然而云母没有立刻听到回答,反倒听到咔嗒一声,只见石英又一展袖,将最深处的一个大门直接打开。云母跟在他身后,待看清里面的景象,当即吓了一跳。
如此一来,竟也没有人同他为难。新帝至今宫中无人,亦无子嗣,这本来是件奇怪的事,但更奇怪的是没有人催他……旁人只道是权臣连天子的后宫都已把持,只等什么时候逼新帝让位,却不晓得玄明神君本就是犯了不得与凡人相恋的天条才下凡历的劫,哪里还能让他下凡来和更多凡人成婚生子?他是下来受罚又不是享福的,注定是无妻无子之命,且还必将英年早逝,二十出头便要归天去下一世,算来在这人间不过只剩数年光阴。
这个房间比起其他地方都要隆重华丽,大堂正中有一张足以坐下两人的石椅,需要走几级台阶才能上去,上面铺着看起来极为昂贵的红色软垫和厚毯,一看就知属于地位极高之人。
先帝沉迷修道不问政事,子嗣亦甚是稀薄。如今的新帝年不过十八,据说自幼过目不忘,倒是素有才名。然而再怎么惊才绝艳的天子,也无法以一人之力抵挡一朝衰落的大势,况且朝廷大权早已把握在权臣手中,新帝纵有复兴之心,却也无复兴之力……如今的天子倒也是个通透的人,性情颇闲散,见争不过,索性不争了,整日吟风颂月,却也没有同先帝一般索性完全消极怠工,每日上朝时都笑嘻嘻的,倒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即便是石英不解释,云母也能看出,这里必定是妖王的正殿。
昔日的人间王朝也曾有过人人讴歌的盛世太平,也曾有过天下一统千秋万代的美好幻梦,但如今世风日下,盛世早已如昨日之花,佞臣与宦官共舞,外戚与敌族齐飞,王朝内忧外患、千疮百孔,正所谓山河将倾、风雨欲来——偏偏长安城里依旧是一片花团锦簇、人人安居乐业的快活景象。
“当然没有人,因为我昨日便将他们遣出去了。”石英道。
万事万物盛极而衰乃是天理,王朝亦是如此。
云母一抬头,便见他身上已经燃起了一团火,待火焰燃尽,石英居然比先前看起来还高了几寸,原先穿着的普通青衣已经换成了一件红色的长袍。
“可不是。”司命星君捋了捋胡子,叹了口气,“天子之命至贵,而亡国之君……却又至衰。如此驳杂的命事,由犯了错的玄明神君来担,岂不正合适?”
他走上台阶,一展长袍在石椅上坐下,八条白尾一一展开,犹如孔雀开屏般拖在身后。
“原来是这样。”天成道君恍然大悟,又匆匆扫了几眼,接着便又面露意外之色,道,“我虽没见过玄明神君,可我听说过天帝曾让他掌管人间君子……以他的性格作风,我本以为他的转世也该是什么薄命的文人墨客,没想到……到底是天帝的同胞兄弟,他这一条帝命,居然是在这!”
石英对她一笑,道:“再说一遍你找我什么事吧,笨妹妹。”
“这等上古神君的命,我哪里写得。”司命星君摇了摇头说,“我这里不过是存个底本,天道自有安排。”
正殿之中,四方明亮的火苗在华美的灯盏中有节奏地跳动着,石英穿着一身红衣显得分外灼目。他懒洋洋地靠在石椅上,笑得颇有些得意。然而云母怔怔地望着兄长,竟说不出话来。
天成道君摊开那张纸,指着上面的字说:“这可是十八年前受刑的那位玄明神君的七世凡命?想不到居然也在你这里!他的命,也是由你写的?”
石英对她这个反应很满意,但是看她太久说不出话来也觉得有点又好气又好笑。他举起手掌对着她晃了晃,笑道:“怎么样,吓了一跳吧?”
“怎么了?”司命星君也在弯腰捡卷子,见同僚顿住,便疑惑地问道。
这何止是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云母想象中事务繁忙的天成道君正在同司命星君议事,两人相谈之时,天成道君不慎碰倒了司命星君桌前大把的案卷,那些纸卷山峦倾颓一般纷纷滑落在地上,不少案卷直接散开,密密麻麻的字显露出来。天成道君一慌,赶紧低头去捡,谁知刚捡起一卷要放回去,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地瞥到了上面的字迹,不禁咦了一声。
云母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哥哥,想叫他一声但又怕自己认错了人。
她幻想了一番,将行李放下,见童男童女又招呼着要带他们去参观仙宫,赶忙跟了出去。
云母在看到石英身后整整齐齐的八条尾巴之后呆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问:“哥哥,你已经有八尾了?”
云母进屋后,便好奇地打量着这里。天成道君的称呼里有个“君”字,这里看上去也像是有地位的神仙的宫宇,还有刚才童子所说的奉天帝之命……天成道君听起来像是个事务繁忙的神仙呢。
“嗯?”石英顿了顿,其实他现在都不怎么在意尾巴了,听云母提起,才想起自己是八尾,不自觉地回头一看,这才漫不经心地答道:“是。”
云母连忙点头。
石英这八条尾巴自然不可能是凭空变出来的,事实上,这里的好几条尾巴都可以说生得困难非常……与云母每日修炼领悟、寻找机缘而自然生尾不同,他的后几尾都是硬生生战出来的。这种修炼方式蛮横近妖,性情温和的灵兽很少会选择这么做,一来这种方式修身而不修心,稍有不慎就容易堕入妖道,二来……实在是太过凶险。
白及缓缓颔首。那童女自顾自地说得兴起,乖巧地跟童男一起将他们领到了厢房,说:“两位师兄师姐若是不急着下山,也可在此安住几日,有事但唤我们便是。”
不过,用这种方式修炼,修为提升的速度倒的确比一般修行要快上许多,但若初心动摇,简直犹如走了邪道。
那额间点了一点朱砂的童女一边带着白及一行人往里走,一边解释道:“仙君的安排,师父都已经知晓。师父先前接到仙君的信函很是高兴,但无奈师父先前已经受了天帝的命,今日恰巧要去拜访司命星君,故不能亲自迎接仙君,实在遗憾……师父交代了我们要好好招待仙君,厢房早已备好了,仙君住下便是,千万不要见外……”
当然,那些惊魂可怕之处,石英没有必要同云母说。
话完,他们又瞧向跟在白及身后的云母和单阳,笑嘻嘻地行礼:“见过小师兄,见过小师姐!”
他这妹妹最是心软不过,过去都过去了,何必累她担心。
住在仙山中的仙人乃天成道君,与白及似是有些交情,守门的童男童女远远地看到白及就尊敬地迎了上来,双双拱手道:“见过白及仙君!”
于是石英一笑,对她说:“可不是。你上回是不是说你卡在七尾了?我早说过我会追上你的,如今这不是应验了?”
白及说话算话,待云母第二日将那两个作为供品收到的苹果放回小灵狐的洞穴附近让对方捡到后,他便带着云母和单阳纵云前往长安附近的仙山。
停顿片刻,石英又补充道:“对了,这事你不要和娘说,娘不晓得我做这些。”
云母呜呜地低头应着,心里为师父关心她而暗暗高兴。
“娘不晓得?!”
白及重新闭了眼,说不出“会让我辨不清真心,会出事”这样的话,只好自己沉心静气,终于安定下来。他一边安抚着蹭他的云母,一边叮嘱道:“这世间的人有好有坏,你此去人间,若是遇事,便唤我。”
听到这里,云母更是难掩惊愕。不过云母想到在她到长安之后,白玉的确没有表现出知道石英在山上号令群妖的样子,便知道石英瞒得极好。
“没什么。”
狐狸的感觉一向敏锐得很,白玉又是有孩子的母狐狸,自然分外警觉。云母惊道:“你怎么能瞒得过……”
“嗷?”
“娘如今是六尾,我是八尾,要瞒过去还不容易。”石英不以为意地笑着说,“她要是知道的话,大概又要担心我……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再说,我都这般年纪了,怎么可能事事都让娘晓得。”
白及心情复杂道:“云儿,你总是如此……”
说着,石英又展开了自己的袖子,让云母看他的身量。他这话说得坦然,可见是对自己的体格颇为自信。
虽然师父还是不陪她下凡,但在附近的仙山总算离得近些,已经比云母预计的好很多了。她蹭师父蹭得很开心,却听到白及叹了口气。
云母一愣,其实先前石英用火换了衣服时,她便注意到哥哥长高了几分。此时石英自己敞开了任她打量,云母便注意到他果然有些不同。她与哥哥今年都是十八岁,他们出生的时间前后差不了一刻,可是云母至今都是十五岁的模样,石英却活像长了她两岁似的。
还未等白及反应过来,面前的少女已经欢欣鼓舞地化成了一只小白狐,毫不掩饰喜意地撞进他怀中,让他肚子上瞬间就多了一团毛茸茸软乎乎的东西。云母高高兴兴地站在他腿上,拿脑袋蹭他的衣服,口中发出撒娇般的呜呜声。
同时,因他高了这几寸,外表……竟也与幻境中的玄明越发相似……
“嗷呜!”
云母先前一时抛到脑后去的念头在此时又不可控制地浮了上来,她张了张嘴,然而还未等她问出口,石英已知她心中所想,笑着解释道:“你晓得灵兽性灵似仙,心思单纯又如孩童,故生长得慢些。而妖物则性散,成熟得早……我虽依旧是灵狐,但现在时常与妖兽一道,多少受了妖气的影响,长得也比寻常灵兽快了几分,平时怕娘发现,都用法术压着呢。我晓得你有许多问题想问,若说我为什么会成为妖王……”石英一顿,摸了摸袖子,从里面掏出一块边角磨损了的石牌子,抬手往云母的方向一丢,道:“是因为这个。”
“当真。”
云母慌慌张张地接过来,待看清那牌子一面“令”一面“妖”的样子后,顿时大惊,脱口而出道:“令妖牌?!”
听闻此言,云母喜道:“当真?”
石英见云母一下子说出名字,反倒有些诧异了。他挑了挑眉,说:“你知道这个东西?我都不清楚这是什么,我还一直管它叫妖令呢。”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的确是有这个打算,不过……当时,他也未曾想到云母会需要跑到长安那么远的地方去。白及看着云母的这般神情,心一软,张口已改了计划,道:“若是如此,我可送你们到长安附近的仙山,然后你们自行下山,我在山上借居一段时日便是。”
云母点头,由于当初北枢真人强调了许多遍这个东西的重要性,让她简直张口就能背诵。云母立刻紧张道:“这是北枢真人原来用于管理院中妖兽的东西,持有者能够号令修为在自己之下的所有妖兽和奇兽,北枢真人现在还一直在到处找呢……哥哥,这个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白及一愣,一时没有回答。
“捡的。”石英老实回答。
云母此时已特意化为了人形,眼睛亮亮地点头,但刚点完,眸色却又一暗,局促了片刻,终于还是不安地问:“师父,你是不是准备先留在青丘,不会陪我们去长安了?”
听了云母所说,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原来是这样……居然是仙人的东西,我道怎么这般邪门……”
因为今日总算听到了别人的愿望,云母难免比以往兴奋些。等回到狐主的仙宫,云母自然是第一时间告诉了师父,白及听完后,便睁开眼睛,看着端坐在他面前的小徒弟。
说罢,他随意地一摆手:“既然如此,你把这块牌子还回去吧。”
“妖王?”
“可……可以吗?”
少暄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石英说得太过洒脱,云母不禁愣住了。他这般不在意这块让他成了妖王的牌子,实在出乎云母的意料。
少暄一贯将青丘看得极重,云母看他这副模样,便晓得他是不高兴自家的狐狸跟着别家的狐狸跑了,她无奈地一笑,说:“既然他从其他妖物手中救下了那只小灵狐,想来应当不是那种靠吃修为低的妖兽灵兽走捷径修炼的妖怪……不是灵狐而是妖狐,说不定是因为别的事情而导致心境受阻……总之,我先去长安看看再说。”
“当然。”石英自然晓得云母在想什么,脸上却毫无留恋之意。
“什么妖王。”少暄亦从神像台上跳下来,长尾一扫,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多半就是在别处修炼的八尾妖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跑来的,要拐带我青丘的狐狸……啧。”
当初石英修炼到五尾时,母亲再无什么可教他,在他处于瓶颈期好长一段时间后,索性请求母亲让他独自外出修行。然而石英在修行过程中也不晓得是在哪里露出了这块牌子,竟频频有妖物来找他麻烦。
“怎么啦?”云母抬头看向他,却见少暄一副不太高兴的神色,整张脸都别扭地皱了起来,便问,“你知道那个妖王?”
一开始他虽是疑惑于为何多了这么多冲着他来的妖兽,却没往他捡到的那块平时用来垫桌脚的牌子上联想。然而后来围攻他的妖兽越来越多,输了便非要拜他为王,他还在偶然间发现一些小妖完全无法反抗他的命令,这种情况实在太过怪异,他这才想到那块写着“令妖”二字的牌子。之后聚集在石英身边的妖物太多,渐成气候,弄得其他一些占地为王的妖兽听说了也非要来与他一战分个高下,搅得他无法专心修行。石英暴怒,狐火势头大涨,索性来一个就战一个,生生打出了剩下的三尾。正是如此,他才阴差阳错地当了这个妖王。
听少暄这么说,云母总算安了心,将苹果捡起来先塞进尾巴里放着,然后便开始思索“妖王”“长安”“八尾狐”之类的关键词,正想着,忽听少暄在一旁不屑地嗤了一声。
然而这些经过如今到了石英口中,不过三言两语。云母只听他说道:“无用之物留着做什么?妖令不过是命令不服管教之妖,他们如今都已臣服于我,我又有制服他们的手段,还要这石牌子有何用?”
“算是。”少暄看出她的想法,眉毛一扬,“你先收着,明天早上找个机会放回她洞口,让她当作是捡到了新的苹果便是。”
云母现在担心哥哥担心得紧,张口又要再问,这时,却见石英站了起来。他走到妹妹跟前,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你别想那么多,也不必担心我。那些妖物中若有败类混在我的洞府中,我自早已肃清他们。其他的妖兽虽比起灵兽要自由散漫些,却也是些有趣的家伙,算不上坏。我自是因为喜欢同他们一道,才当了这个王的。”
云母跟着师父不缺这两个苹果,见那山狐姑娘略有几分舍不得的神情,便让她不好意思收下这供品了。
说罢,他便不再多言,适时终止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先前说要了却对方心愿的那个小山狐在青丘哪座山头?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没有?我去年的确是去过青丘一趟,也有这么回事,但当时只是看有妖物作恶就顺手救了她罢了,现在已经有些忘了……既然你需要机缘,我明日再去青丘一趟就是。对方既然只是想感谢我,想来很快就能了结了……”
云母啊了一声,一眨眼的工夫那小山狐已经跑得没影了。她便也从神像台上跳下来,碰了碰供桌上的苹果,犹豫地问:“若是我收下这两个苹果,就算是将愿望接下来了吗?”
云母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问了的、想问但没问的,石英都已经回答了,总觉得话都被哥哥说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地就拿到了遗失多年的令妖牌,今天的事已经超出她的预期太多。老实说,她现在关注的地方早已不在青丘小山狐的心愿上……再说,妖王成了她的兄长,这桩事不费吹灰之力就办好了,又如何能算得上是她的机缘?
说罢,她又认认真真地磕了个头,起身后忽然拿尾巴掩了脸,脸上竟是十分害羞之色。
云母心中有些沮丧,可却还有更多的担忧。她照实将小山狐的事跟哥哥说了,只是一边说,一边看着石英。
磕完头,山狐就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嘴里叼了一个苹果,郑重地在供桌前放下,耳朵垂了下来,有些沮丧地道:“我已经没有别的苹果了,待日后存下来,再来供奉娘娘……愿狐仙娘娘开恩。”
那年在幻境竹林之中,玄明神君十日里总有六七日要穿红衣,而现在石英也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袍。虽说两人性情相差甚远,可脸却着实相似,云母越看,越是心惊,简直无法找出理由来否认内心深处的那个想法。
说罢,山狐姑娘屈着腿跪了下来,对着狐仙像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这个念头直到石英拉着她在山里晃悠了一日,准备要送她回去的时候,依旧在云母的心中并未消去。因他们兄妹难得相见,石英今日看着比往常还要兴奋,不小心就玩得晚了,他看了眼天色便决定用障眼法掩了身形,直接用原形和云母一起飞回去。谁知兄妹俩双双一变原形,石英看着还没枕头大的团子妹妹就笑了,说:“虽说我受了妖气影响不算太正常,可你这么长得长到什么时候去……算了算了,谁让我是哥哥,尾巴又比你多一条,还是我直接载你回去吧。”说着,石英衔起云母的脖子就往背上一丢。云母“嗷呜”叫了一声,踢巴踢巴挪了几步,抱紧了石英的脖子,心里的复杂之感却更重。
“他是妖王,而我不过一介灵智初开的凡狐,即使知道他在长安,也无法得见,唯有请求狐仙娘娘指引,指点我报恩之法。愿娘娘开恩!”
其实石英就算长得再怎么快也不是成年的狐狸,没有白玉大,顶多就是已经成年的公狐狸,可这么一看却着实比这两年都没怎么长的云母大了一大圈,八条尾巴一展更是威风。石英对着天空长啸一声,轻松地踩着云凌空而去,待将云母送回院子后才离开。云母远远地朝他摇晃尾巴告别,直到哥哥看不见了才转过头。
云母连忙点头,闭眼凝神使了个诀。这道仙法一进入那灵狐眉心,山狐姑娘果然灵光一闪,当即道:“他原形也是狐狸,已有八尾,离成仙不过一步之遥!当时他口令一出,群妖皆服……我四处打探过,其他人说……我碰到的许是居住在长安城附近的妖王!”
今天白玉没有外出,早就等着女儿回家了,见到女儿平安归来,方才松了口气。云母上去喊了声“娘”,随后便主动帮对方整理东西,只是每当看到白玉的脸,她便总是有几分心不在焉,脑袋里想的全是哥哥。
少暄显然也觉得有点为难,他皱了皱眉头,说:“你问问她还有什么特征没有,用法术暗示她一下,要不然这样怎么找?”
她和哥哥都是娘的孩子,哥哥长得有几分像白玉是正常的。可是剩下那几分,却是实实在在的像玄明神君,难道说……
云母听得认真,只觉得有些像她当初和师父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她脸一红,顿时十分理解这份仰慕之情,可听着听着,却又觉得为难。对方说的信息太少,茫茫人海,去哪里找这位恩人?
云母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心脏跳得太快好像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狐仙娘娘在上。”山狐一双狐眸亮闪闪的,充满期待,“我有一个想见的人……数月之前,我在山间被妖兽纠缠,他如神仙一般从天而降!他救了我,却没有留下名字,我当时太慌乱,都没来得及向他道谢……若是可以,我真想再见他一次,亲口向他道谢,想办法报他救命之恩……”
哥哥他……不会是……
只看对方进来时的样子,云母便多少能感觉到对方应该是开了灵智的,等听到对方开口,她一下坐直了身子。
不会是玄明神君的转世……吧?!
眼前跨进庙门的这只山狐显然正处于此列,她外形与云母差不多大,口中叼着一只苹果。她站在狐仙庙前徘徊了几圈,终于还是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苹果放在供桌上,在狐仙娘娘像前拘谨地坐下,祈愿道:“狐仙娘娘……”
云母脑海里的思绪被这个设想搅得变成一团乱麻,想来想去,最后只剩下“玄明神君受罚下凡是十八年前”和“她跟哥哥今年都是十八岁”这两个念头。
进来的客人并非人,而是一只再平常不过的山狐。青丘山纵横数百里,狐狸多再正常不过,但云母能在狐主宫室中见到的,都已算是拜入仙门的狐狸,算是仙门弟子,而剩下更多的,则是漫山遍野无缘投入仙门的凡狐和灵狐。
不管怎么看都……
云母木讷地坐在石像台上看向进来的客人……继而惊讶了一瞬。
对得上啊!
说着,少暄自己往雕塑台上一趴,优哉地晃着尾巴。云母一愣,这才学着他的样子趴下。
云母因为这个可怕的念头,当晚辗转反侧,许久都不曾睡着。石英第二日倒是神清气爽。
因为两狐之前闲得在一起抓虫子,所以现在他们都是原形。云母第一反应就是想躲,被少暄咬住尾巴拖了回来,他翻了个白眼道:“你躲什么?人家又看不见你,好好在这里等着便是。”
石英与云母飞了半日多便到了青丘。石英本就是八尾狐,跑得比先前少暄派去旭照宫接他们来青丘的狐车还快,再加上他有意向妹妹炫耀速度,越发不遗余力。
说来也巧,不知是不是真有狐仙娘娘感到了云母等不到来人的焦躁,在她与单阳谈过的第二日,破落的狐仙庙里便来了客人。因为这偏僻的庙里平日实在少有人烟,听到有人进来,云母和少暄反倒吓了一跳。
那小山狐既然朝云母许愿,而云母又收了对方的供品,她们两人之间便建立了联系。云母略用法术感觉了一番那小山狐的位置,便知晓了对方的所在之处。云母让哥哥找个不起眼的地方等着,假装路过,然后自己去找小山狐。那小山狐也是在山中修行盼望着成仙的灵狐,心性尚且不稳,云母略施法术便将对方引来了。小山狐追着云母放出来的随风而飞的小花到了石英所在之处,待飞花忽然散作无数花瓣飞去后,她一抬头就看到心心念念的恩人站在落花之中,先是一愣,继而大为惊喜,一时既是忐忑又是激动,踌躇了好久方才向前,小心翼翼地试图同石英说话。
她又随口说她娘和哥哥如今也在长安暂居,若是师兄遇到他们时请替她打个招呼云云,单阳自是答应。
小山狐看不见云母,自不晓得这里除了石英还有别人,脸上的表情甚是欢欣雀跃。云母见对方如此,便松了口气,缓缓收了琴。她现在的武器是琴,自然也习惯以琴施术。云母一边看着小山狐兴高采烈地围着石英转悠,一边又看着在树林之中酷似玄明神君的石英,心中越发不安。
“原来是这样。”云母松了口气,对单阳笑了笑。
灵兽心思单纯而且易于满足。那小山狐自然对石英有强烈的好感,但她只是认认真真地向石英道谢了一回,又见石英亲切地接受便满足了。待石英明言自己有事要离开之后,那小山狐虽有几分失落,但还是高高兴兴地向他道别。她痴痴地望着恩人起身飞走,待收回视线想走时,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先是睁大了眼,继而惊喜之情更甚之前。
单阳再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不知怎么的,他看到小师妹脸上担忧的表情,心里一软,明明对方没问,却也对她道:“我幼时在长安长大,遇到师父方才搬去仙宫……对那里熟悉得很,且父亲的故友已答应让我在他那里暂住,你不必替我担心。”
只见她突然就地跪下,喜悦地摆了摆尾巴,虔诚地低头屈腿朝天地之间的方向行了个礼,感激地道:“多谢狐仙娘娘显灵!多谢狐仙娘娘显灵!”
说来简单,其中会有多少困难,单阳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待他了却此事,便不再离开旭照宫,不再过问凡尘俗事,只做师父门下的一介求仙人。
话完,她又兴奋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跑了两圈,这才往住的洞穴跑去了。倒是云母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渐渐回神。
今年少帝登基,求贤若渴,单阳也算是通晓玄术,此为常人所不及之处,正是机会。
说来也巧,先前那小山狐随意朝天地间拜的方向,正好对着并未随石英离开的云母。在云母看来,这便是她朝自己感激地行了礼。
为门客,被举荐入朝,为父翻案。
忽然,她的身体莫名发暖。云母抬手自己探查了一番,发觉那久久未出的八尾居然当真多了些要长出来的迹象。
停顿片刻,单阳说:“我要去长安。”
另一边,石英同小山狐说是要走了,可实际上他是上天飞了一圈便又回到原处。看到妹妹呆呆地坐在原地,他笑着上前,问道:“那小山狐还挺可爱的,有几分像你小时候……对了,现在你的尾巴长出来了吗?”
并不是不能说的事,只是一旦心情沉重,难免寡言。
云母摇了摇头,说道:“还没。”
说着,他闭上了眼。
不过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我觉得……好像离长出来近了些。”
单阳一顿,便摇头道:“不是。”
可见像这样实现他人的愿望是有用的,正如娘过去积累功德那般。
单阳抬头去看云母,只见小师妹疑惑地歪了歪头,像是不解。她犹豫一瞬,又问道:“不能问?”
石英建议:“那你干脆留在这里,再接几个愿望?”
单阳嗯了一声。他如今看云母的脸会不自在,便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尽量不与她对视。然而,正当他以为小师妹要离开的时候,却听对方好奇地问道:“说起来师兄……你要到哪里去呀?”
“还是算了,今天先回去吧。”云母的确也认真考虑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摇头决定放弃,“我师父还在长安附近的仙山上等我,我总不能不跟他说一声就自己留在这边。而且若只是要积累功德的话,我到长安附近找找机会也是可以的,不必非得来狐仙庙。我留在长安既可以陪母亲,也不用让师父总陪我走来走去。还有……”
这下反倒是云母怔住了,没想到自己懵懵懂懂地每天守着狐仙庙的时候,师父和师兄已经帮她想得这么妥帖。她感激地道:“谢谢师兄。”
“还有?”石英漫不经心地挑眉追问。他并没有想到云母欲言又止的话其实与他有关。
单阳没想到云母会因这个来向他道歉,一愣,略一颔首道:“无妨。我要行的事……多等几日亦可。我已同师父说好,若是到时候你需要长久地留在凡间,我就送你下山……等你完成机缘,师父会亲自去接你回来。若是你要去的地方与我顺路,我也可以多送你一程。”
云母望着石英的脸,目光闪了闪,终于又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道:“没……没什么……”
“对不起,师兄……误了你的行程。”云母低着头抱歉地道。她晓得单阳只是顺路而行,并不是一直陪着她的。
石英长得太像玄明神君这件事,云母也不晓得应不应该直接告诉哥哥。她心中只是犹豫了那么一瞬间,话到嘴边便已下意识地先用别的话来拖延了。
此处无人问津,便是云母也有些泄气了,这一日她碰到单阳时,心里羞愧得很。
云母赶紧转移话题道:“还是先回去吧。现在已经不早了,再不回去,只怕到长安时都要天亮了。”
谁知一等就是几天,不要说人,那狐仙庙里连愿意进来的飞禽走兽都极少,整天只有昆虫飞来飞去。云母后来站得脚麻,干脆化成狐狸趴在狐仙娘娘像的旁边,狐仙娘娘像本就做得栩栩如生,她一化形,俨然成了雕像里的第四只狐狸……有时候她和少暄在庙里玩了一天才发现居然已经到了黄昏,然而事情却毫无进展。
石英疑惑地看了云母一眼,也没有多想。兄妹俩依旧化为原形,又飞了好几个时辰回到长安。纵然他们今日行事十分顺利,可来回一趟毕竟需要时间,等到了家中,已是深夜。
大约是这处狐仙庙太过偏远,又荒废了好一阵子,他们两只狐在庙里戳了一天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因是他最初信誓旦旦地跟云母保证这样能寻到机缘,少暄此时焦躁得不行,反倒是云母还算平静,她本来就晓得积攒机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索性放平了心态不急。
第二日又是如往常一般的月落日升,只是云母虽然完成了小山狐的愿望,却未能长出八尾,可见是机缘未到,她还得继续留在人间,师父自然也没来接她。
云母越想越思念他们,眼睫亦微微垂下。
于是她想来想去,这一日并未上仙山主动去和师父汇报情况,而是先去拜访了单阳师兄。
也不知哥哥和娘亲,现在修行得如何了。
因为云母不晓得直接以女客身份拜访单阳合适不合适、会不会给他惹出什么麻烦,故而这一日便索性隐了身形寻着单阳给她的地址过去。那地址是长安之中世代有官职的大户人家,因旁人看不见她,云母便直接从敞开的正门走了进去,可进去之后她还是遇到了麻烦——
云母忽然想起娘亲当年也常常去附近的城镇,用法术替居民解决些难事,现在想来,母亲这么做除了赚取钱财换些人类的物品之外,应当也是想要多积攒些功德好早日飞升……
她不晓得单阳住在哪儿。
她抬头望着那尊狐仙像,心里也有些紧张。狐仙像是个端庄秀丽的年轻女子模样,但怀中抱着狐狸,脚边也蹲着两只狐狸,三狐皆是九尾。她眼睛微垂,像是注视着下方之人,衣带轻盈,仿若飘飘欲飞之仙。
云母欲哭无泪。这等世家的住所很是讲究,亭台楼阁样样不少不说,院落也颇多,她根本不知该往哪里走。
云母点了点头。
然而,恰在这时,花园里叽叽喳喳地走出几个侍女打扮的小姑娘来。她们走得飞快,云母尚未成仙,还做不到有形而若无形,险些被她们撞到,连忙匆匆闪开。
他双手抱胸,擦了擦汗,道:“凡人看不到我们,等一会儿有人来许愿,即使他们不开口,愿望也会通过香火传达到我们这里……你一试便知!”
大约是因为这些姑娘年纪小,正是青春活泼的年纪,加之周围又没有主人家的人在,便吵闹了些。她们似乎正讨论着什么,热火朝天得很。她们身上的香粉之气在云母鼻尖拂过,对话亦传入了云母耳中——
少暄极少亲自做这种杂事,但做完之后,他居然还有了几分成就感。
“在东园!在东园——今日那位郎君,听说是在东园呢!”
两人好歹是一只七尾狐和一只九尾狐,用了几个口诀再亲自打扫了半天,原本破败的狐仙庙总算焕然一新,虽算不得多豪华,但终于似模似样了。
“风神秀异——”
少暄一贯以自己是青丘少主为傲,不承想过青丘境内居然还有这般破烂的狐仙庙,一想到这庙还是自己亲自带云母来看的,他便有些手足无措,恨不得当场将庙埋了才好。然而云母坚持,他也就没有多说什么,老实地跟着云母收拾。
“善诗书,善清谈——”
她说:“就在这里吧。”
“古今皆通,棋剑双绝,气自芳华,有如神人——”
少暄转身要走,云母赶忙拦住了他。她看了看面前的狐仙庙,尽管这里比想象中要破旧,但是望着正坐在满是枯草落叶的正堂中的狐狸娘娘像,又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母亲。
“还是家里的贵客……”
“没事。”
那些年轻侍女们的对话接二连三地传入云母耳中,也不知她们是说起了什么,忽然笑作一团,只听其中一人叹气道:“单郎……”
“呃……”看到眼前的破庙,少暄身体一僵,窘迫道,“大约是太久没有人来,早先管理这里的仙狐就另寻他处谋求功德,走时也忘记修了……你等等,待我回去再问问有没有别的……”
云母原本已经想离开,可突然听到“单”姓,心中倏地一惊,连忙又朝那群侍女看去。然而她们片刻之间已然走远,剩下的话竟是听不清了。云母眼看她们就要离开了,急忙跟了上去。
云母此时已经化了人形,两脚轻盈地落了地。只是她见到眼前的狐仙庙时,还未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少暄已经先尴尬了起来。
“单”姓不算太常见,那个“单郎”指的是单阳的可能性极高,云母本就一筹莫展,自是不能错过这条线索。她跟着这群年轻女孩到了东园,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方生满白莲的池子。
白及先前说过不出手,自然没有帮她的意思,故只有云母和少暄同去。两人飞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地方。
那些姑娘们走到围墙后就停住了,过来看单郎的居然不止她们一群,围墙外早已围满了穿得花红柳绿的莺莺燕燕。这些女孩大多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岁,个个谨慎地躲在围墙外,捻着帕子踮着脚好奇地往外看去。
既然确定了位置,接下来便是准备出发。
云母下意识地也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只见莲池之中,长廊曲折,唯有一座石亭独立,视线随着满池的清莲上移,眼前的景象,亦是让云母一怔——
到底是第一次积累功德,云母多少觉得有些不安,咽了口口水,又下意识地抬头去看白及,见师父对她点了点头,方才安心了些。
清风徐来,莲香袭面,亭台之中,单阳着一身白衣,拢发束冠,眉头轻蹙,手指轻捻黑子而落。他面露认真之态,落子的动作干净利落,子落棋盘犹如珠入玉盘,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坐在他对面的中年男子看着棋盘沉吟片刻,忽而抚掌笑道:“服输,我服输了。想不到今日竟是三弈三负,果然后生可畏,阳儿,你的棋路——颇有乃父之风。”
云母一边听少暄解说,一边凑过头去看他手上的册子。此时少暄翻到的一面正是一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着山名、村落还有狐仙庙的位置。见她凑过来,少暄便大方地将那处空出来的狐仙庙指给她看,只见那庙位于青丘极北面,已经到了青丘的边境,看上去颇为偏僻。
单阳闻言,不骄不躁地拱手,轻声道:“承蒙世伯让棋——”
“现在正好有一处狐仙庙空着,等下我带你过去。”少暄大约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看起来异乎寻常地感兴趣,比云母还要积极,“等下你就按照我先前说的,在狐仙庙里等待凡人来许愿……一般许愿的都是附近村民或者镇里的住户,愿望也不会太大,所以你……”
“说什么话,我可没有让你。”中年男子大手一挥,输得颇为潇洒。他抬手轻轻抚了抚胡子,眼中满是长辈的欣赏与慈爱之色,道:“阳儿,自你父亲死后,我已许久不曾如此畅快地与谁对弈过,有子若此,想来子文此生已无憾矣。”
与狐主的会面不过是惯例寒暄,狐主尽了主人之谊,又与传闻中“仙中之仙”的白及见了面,便离开了。剩下少暄拿着他昨晚大半夜翻出来的册子兴奋地跑来和云母说话。
听世伯提及父亲的字,单阳身子一颤,谦虚地低头,却是无言以对。
如此一想,白及胸口虽疼,脑袋倒是分外清爽。
这时,只见那中年男子稍稍一顿,神情又严肃了几分。他似是斟酌了语言,方才压低了嗓音说:“世侄,我有一言,愿你听了莫要觉得唐突……我与你伯母膝下无子,唯有一小女爱如珍宝,她的言行品貌,你先前也已见过……”
这个时候单阳也在,便是她心中真有何想法,那个人也不是自己。
单阳一愣,视线躲闪,脑子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却是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谁知他抬起头刚要说话,视线却正好撞上莲池对面看过来的云母,欲言的话当即卡在喉中。
她哪里想得到白及近日总是心神烦乱,此时他正克制着自己不要因为这一句话而想多。
云母也没想到自己会与单阳师兄对上视线,还偏偏是这种时候。凡人看不见她,单阳师兄勤奋刻苦又天赋极高,自然不会看不见。
话音刚落,便是云母自己亦觉得脸红。她局促地低下头,慌得耳朵一抖一抖的,然而等了良久还是没有等到什么反应,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去看白及,却看到师父不知何时已经闭了眼睛正在闭目养神,云母顿时很是沮丧,低落得耳朵都垂了下来。
云母的原形乃灵狐,性格许是天真些,但终究不是真的稚童,那长辈的话中之意,哪里会听不明白。没想到她正好撞见了这个场景,脸当即就有些红了。
云母蹲在师父腿上,便觉得师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与此同时,他身上那股清雅的檀香味似是也变重了,想到三尾红狐先前所说之事……云母莫名地心跳加快,待反应过来,已经昧着良心摇了摇头,壮着胆子回答:“我喜欢跟着师父。”
单阳也没想到云母会来,望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一时竟是有些莫名的慌张,不自觉地想同她解释,却不能开口。
白及见她如此,不觉一滞,问道:“你喜欢此处?”
好在单阳性情沉稳,很快便恢复过来,眼看面前的长辈已要切入正题,连忙打断他,沉声道:“承蒙世伯错爱,可惜我虽早已过弱冠之年,如今却身无长物,且又心系父亲冤情,现在难以安定……我欣赏宛筠妹妹的才情,亦待她如亲妹,可却不能……并非她不好,实在我年长她太多,又无安身立命之本,不敢承诺,还请世伯……”
云母昨夜到得晚,又不小心在车上睡着了,此时方才见到真正的青丘,新奇不已,只觉得自己从客房走来正殿的一路上见到的狐狸比此前十八年加起来的还多,不停新鲜地左看右看,还不时摇尾巴。
那中年男子愣了愣,看着单阳不过十七八岁的面容,听到他的话方才想起他如今已过而立之年。不过他又想起单阳的才学人品,面露可惜之色,过了良久,方才叹了口气道:“你若无意,那便罢了。”
单阳心想,师父你听懂了吗?
但中年男子想了想,终有几分不甘,又忍不住说:“我的筠儿千好万好,你今日拒了,日后可莫要后悔。”
白及一顿,自然地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面色淡然道:“嗯。”
“是。”单阳低头回应,神情恭敬,面上却根本没有后悔之色。
见面完毕,云母缩着脑袋既紧张又兴奋地跑到师父身边。因为青丘规矩松散,周围的灵狐也是到处乱趴的,她索性也直接爬上了白及的大腿,往师父怀中一坐,高兴地说:“师父,青丘这边的口音真好听,跟我娘说话不一样呢!”
这时,云母注意到,同样躲在围墙后往外看的女孩子中,有一个衣着格外华美的姑娘,情绪忽然低落下来,垂下了眼眸。
殿内众狐仰天长啸:“嗷呜——”
在这里尽管听不大清楚亭里的人说了什么,但那位女子对自己的名字很敏感,能猜到几分,再看单阳的样子便知是对自己无意,难免觉得难过。
坐在主人位上的狐主稳重而庄严地点头:“嗷嗷嗷,嗷呜,嗷呜——”
云母眨了眨眼睛。她是灵狐善感,见旁人难过,便下意识地想安慰对方。这姑娘不知内情,云母却是知道的。单阳师兄并非看不上她,只是拜了师父为师,入了仙门,早晚是要成仙的,自不能与凡人再有婚姻。而此事又不能对外人说,唯有找了理由推拒,着实不是这姑娘的问题……
说着,她让开一步,让小师妹上前。云母似有些忐忑,看了眼师父,又看向威严的九尾神狐狐主,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文雅地开口:“嗷!嗷呜——”
只可惜对方现在看不到她,云母纵是想劝也无力多言,抿了抿唇,只好将视线又转回单阳师兄身上。
只见那三尾红狐恭敬地朝青丘狐主行了礼,十分守礼地张口道:“嗷嗷嗷嗷!”
这时,只听单阳师兄道:“世伯,我今日有些乏了,可否——”
昨夜到得晚了,师父又要哄睡着后不肯松爪子放开他的小师妹,故单阳独自一人接受了狐狸们宾至如归的招待。而今日一早,单阳本是与师父一同来和青丘狐主会面,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一只三尾红狐带着睡醒了的小师妹进了正殿。
那中年男子收留单阳已三日有余,这几日他们日日下棋,自然晓得对方没有那么快就会疲乏,想来今日要撤是因为先前那番对话。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恨流水无情不能强求,摆了摆手道:“去吧……”
于是,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坐在正殿中的单阳便觉得脑袋不够用了。
单阳张了张嘴,却无法解释自己并非不愿陪坐,而是……
“当然,随我来。”对方微笑着点头。
他抬首看了眼等在亭台之外的云母,垂眸行礼道:“告辞。”
云母忙道:“我想去找师父……请你带我去正殿可以吗?”
单阳理了理衣襟准备起身离去。云母这才回过神来,见他要走,连忙准备跟过去。谁知刚一见他站起身,周围的那些小姑娘便产生了一阵混乱的骚动。
云母万万没想到自己睡着以后会干出这种事,听完对方的叙述,当即就脸红了。云母回头看了眼,这才发现自己醒来时虽然是睡在床上,但房间里果然有个打坐用的垫子,她抬起鼻子嗅了嗅,房间里的确还有师父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师父应该是刚走不久。
单阳相貌本就生得端正,幼时家教极好,举手投足之间又有风度,且又随白及修仙多年,沾染了上仙身上的仙风华气。他在仙界时前有师兄观云的丰神俊朗,上有师父白及的风姿绝尘,外貌才不显得出众。而今日单阳是在人间,难得地换了一身士绅模样的白衣,顿时显得气质如华,也难怪那些小姑娘感兴趣。
“你醒啦?”见云母站了起来,早已等待在一旁的三尾红狐冲对方一笑,友好地走了过来,道,“昨日你师父抱了你好久你都不醒来,想把你放下来你又勾着他的袖子不肯松爪子,所以我们只好先让你们在这里休息了。你师父抱着你打坐了一夜,今天早晨才走,现在应当是在正殿与狐主殿下会面……你若是现在就想见他,我可以带你过去。”
只可惜单阳似是没有注意到。
因车里颠簸,云母变成狐狸以后就不知不觉地窝进师父怀里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时闭着眼睛抖了抖毛,打了个哈欠才睁眼,发现是在陌生的地方,狐耳顿时就紧张地竖了起来。
云母一路跟着他进了他如今居住的院子,又跟着他进了屋。待单阳毫无异状地遣退在院中服侍的人,仔细地关上门后,他方才叹了口气,为难道:“小师妹,你今日怎么会在此?”
车行一日,便到了青丘。
“师兄。”云母乖巧地打了个招呼,在单阳对面整理衣襟坐好。她略有几分担心地顿了顿,问:“我是不是打扰你了?还有……”
云母不置可否,却高兴地朝他笑了一下。少暄一愣,别开了视线,他如今倒不再说自己喜欢云母要娶她了,但这也不妨碍他觉得同龄的女孩子可爱,面颊别扭地红了起来。
她看着单阳身上的白衣歪了歪脑袋,似有疑惑之色。
这是青丘的车驾,少暄见云母感兴趣,感到颇为自得,懒洋洋地倚在座位上,得意地道:“现在就这么开心做什么?我青丘的狐狸自然都是极好的,我还未让你开眼界呢。待到了青丘,有的是你看的。”
单阳见云母在意他的着装,顿时不好意思,却还是清了清嗓子,无奈地解释道:“世伯过几日便会推举我为官,我既要入仕,还是如此打扮好些,世人崇尚君子,这样能让他们有些好感。况且我若是上朝堂便会面圣,还是同过去那般穿着,难免会显得无礼。所以……”
这些驾车的狐狸都有五尾以上,年龄都是几百岁,云母虽然尾巴比他们多,在他们眼中却与因第一次乘车而兴奋的孩童无异,狐狸们觉得她可爱,表现得极为友善。
云母点了点头。
云母虽然觉得奇怪,可也觉得没有多问的必要。她目前也是人形,走过去和单阳一左一右地位于师父两边,待青丘的车驾到了眼前,少暄已经先行一步进了车,他们便一道进入车内。车里装饰华美,亦很宽敞,坐下五六人都绰绰有余。狐四在外驾车,云母便好奇地往外看。青丘的车驾是狐狸拉的车,有一只狐狸见她看向自己,还眯着眼朝她笑着嗷呜地叫了一声。云母见到有同类与她打招呼,感到很高兴,也不顾自己是人身,呜呜地就叫了回去,引得一群狐狸纷纷跟她打招呼。
单阳见云母没有追问,心里多少松了口气,道:“小师妹,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事?”
单阳并未反驳,而是对云母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云母此时满心担心的是她兄长,自然无暇顾及其他,听单阳师兄这么说,定了定神,连忙道:“我是有事情想问师兄,师兄你知不知道……”
“你师兄顺路与我们一道走。”白及目光沉静,缓缓地解释道。
话一出口,云母又有些犹豫。一来是担心结果,二来毕竟事关她哥哥,她怕会生出什么事来……不过她想来想去,觉得若是真的暴露了哥哥可能是玄明神君转世的事,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方下定了决心,接着往下问:“师兄,你知不知道有关玄明神君的事?还有……你晓不晓得玄明神君若是转世,有可能会是什么人?”
单阳在白及房中待了约半个时辰,因没人晓得他与白及说了些什么,故几日后临出发时,云母见到单阳站在师父身边,还略微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