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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云母身世

高台上的空间其实颇大,露台里面还有隔间。云母原先躲在一处隔间的帘帐后,然而玄明这么大张旗鼓地一摆,不仅隔开了他和单阳,还将云母也硬生生地与师兄隔开了。这个时候,她正好奇地打量新帝。云母能隔着好几层薄薄的帘帐看到玄明的身影,但因为还有屏风,以及宫女举着的羽扇挡着,任她拉长了脖子,也只能瞧见对方衣摆上精细的花纹、他本人挺拔的背脊和一点点尖尖的下巴。

两人见礼之间,新帝的随从们已经将高台重新摆好,替新帝铺好了座位,宫女拉起了帷幔,设了阻隔,甚至还有人扛了屏风上来,搁在两人之间。高台上因没人说话,一时间满是调整摆设的磕碰声,单阳顺从地低着头,玄明则自然地坐好了。

这人帝看起来很年轻,好像长得挺俊秀的,他嘴角好像弯着……是心情不错吗?

对方对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便道:“免礼。”

云母心不在焉地想着。

待云母躲好,单阳深吸了一口气,待新帝和一众人走上高台来,倒也没有露出意外之色,只是非常自然地走过去行礼,不卑不亢地道:“见过陛下。”

然而正如她端详着玄明一般,玄明也正端详着行礼后端正地跪坐在他跟前、膝上还放着琴的单阳。同时他越是打量,嘴角的笑容也就越僵硬,手中的扇子不自觉地就在膝盖上轻轻地敲了敲,问道:“你……是前几日被程公举荐的……”

在彻底躲起来之前,云母还是忍不住好奇,偷偷朝外面瞧了一眼,然而却只见那传说中的凡人天子被层层叠叠的护卫围着,还有两个侍女小心翼翼地举着东西替他遮阳,同时防止旁人看清他的相貌。

“单阳。”见玄明说着说着就想不起来了,单阳索性主动低着头接上,“臣名为单阳。”

云母连忙点头。她今日其实也是隐匿了身形出来的,不过哪怕知道其他人看不见她,还是十分主动地自己跑到了角落的帘子后面躲着。

“是了。”玄明眯了眯眼,笑道,“单阳。”

“我明白!”

说着,他拿扇子在膝盖上敲了敲,以掩饰内心某种难以言喻的急躁。

单阳犹豫地看向云母,交代道:“小师妹,等下我就不便同你说话了,你……”

他是应了白玉之诺来的,这几日他总想着玉儿说让他见的弹琴人,和她会是什么关系。

那虽不是御辇,却也的确不是一般人家能够用得了的华美车驾,更不要说刚刚停下之时,周围那些随从已经极为熟练地驱散了周围的百姓,无论哪一样都显示得出车中之人地位不凡,只可惜隔着帘帐看不清楚。直到随从将车内之人扶出,看清那远远见过许多次的身形,单阳才总算松了口气,道:“是他。”

玉儿外表看起来是二十二三岁的美貌女子,不过她既然是仙子,玄明心中清楚她的年纪只怕比外表要大上不少。先前单阳被举荐时,他只道是和往常一样走个过场,便没怎么注意他,此时一见,方才注意到他看起来十七八岁,做玉儿的儿子许是正好。玄明心里咯噔一声,接着便免不了下意识地要从单阳的脸上找到玉儿昔日那位夫婿的影子。

琴是弹了,只是到底能否成功,两人心里其实都没有底。正因如此,当高台底下真有一驾车辇停下时,云母不由得兴奋地不停拍单阳肩膀,拍得他险些琴调都乱了。

他是以情敌的眼光看的,自然十分挑剔,然而看着看着,心里居然隐隐不快起来。

单阳当即脸上微微一红,手中的曲音便乱了一下,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重新调整。

单阳不知玄明的心态,只能坦诚地任他打量。他本是出身于长安的世家名门子弟,相貌生得恰是时下受追捧的士人模样,有着恰到好处的俊朗秀逸和清贵傲气,举止言行无不合乎礼节,抬手之间又略有潇洒风流之态,正是君子所行。并且单阳在旭照宫里清修了十数年,在凡人看来,周身不知不觉便有些仙境中的出尘气质,正应了白玉的仙子身份。故他这种种事先演练了许久的“无可挑剔”,落入玄明眼中,也就剩下了两个字——

“哦。”

烦人。

“可是师兄……”云母脸上十分焦急,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说才好,终究还是含蓄地劝道,“其实你没必要弹得这么凶的,跟平时一样便好了。”

心态既然受了影响,玄明说起话来便也刺人了些,道:“你的琴弹得实在上不得台面,后面虽好了些,可若不是先前受人所托……我定不会来见你。”

单阳却摇了摇头,说:“不必,既是我之事,便该由我来做。况且你虽能代我一时,但总不能一直代我,等下若是新帝来了,说不定会露馅。还是由我自己弹吧。”

单阳闻言一愣,脸当即涨得通红,有些在意那句“受人所托”包含的意思,但想想没有人会托玄明来找他,大概是世伯不知什么时候替他说了话的意思,一时便没有机会想太多。单阳知道与新帝对话的机会来之不易,尽管受了批评有些窘迫,但紧接着便坦然道:“实不相瞒,我的确不善琴。比起琴……我更善棋,善谋略、清谈,略通玄术。”

云母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委婉地道:“师兄,要不还是我来吧?等下皇帝来了,再换你来弹。”

随即,单阳自荐道:“陛下若是有兴趣,不如与我对弈一局。”

即使谋划许久,当真实行起来,单阳仍是紧张。他晓得自己并非真善琴音,也不晓得这等琴声到底能不能引来天子,只能竭力而为,故弹得比往常还要拼命些,不久背上额间就冒出了汗珠,弹到着力之处,更不可谓不激动。云母在一旁听着,都觉得单阳师兄如果以琴为武器,杀伤力肯定比她强,毕竟以师兄的修为再配上这琴音,整个长安城的人可能都已经死了。

棋在于算,在于谋,故谋士大多善棋。单阳言下之意,便是有意展示他的本事,也隐隐有献策的意思,而先前故意让琴音飘进皇宫,则是说明了他会玄术。

单阳弹琴之处,离皇帝的寝宫不远,但也不近。整座长安城皆是帝王宫城,先前有位皇帝喜好高台楼阁,在城内建了不少可眺望远景的高台,文人墨客皆可登台远望,还常会在此举办诗会茶会,算是风雅之地。单阳挑了这些高台中最高、最显眼的一处,设下了琴,算准了时辰便弹了起来,又借着术法之风,让其传入了新帝耳中。

玄明果然没有意外之色,但比起这些来,他还是对琴更有兴趣。

话是这么说,不过因先前他已应了佳人,只要听到有人弹琴便去看看,倒还是准备站起来。不过,未等他完全起身,随后又传来一段旋律,这段旋律居然有些耳熟,玄明一愣,脸色却有了变化。

“不急。”玄明先是轻淡地回绝了单阳下棋的提议,问道,“你刚刚弹的曲子……是谁教你的?”

玄明一笑,索性自己侧耳倾听,只听了三个音,他道:“弹得不大好。”

单阳一愣。玄明见他这般神情,笑了笑,说:“你弹成那样,总不可能是自己作的曲,定有人教你……再说,这首曲子,我听其他人弹过。”

仆从们皆是毕恭毕敬的样子,然而并无人听见。

单阳被拆穿了,略感尴尬却不羞恼,道:“是我的小师妹。”

故这一日,玄明好端端地在自己宫里坐着,忽然又莫名其妙地有按理说不该有的琴音传入他耳中。他放下书卷,环顾四周,问道:“又是谁在弹琴,你们听到声音没有?”

“小师妹?”玄明微怔,自言自语般重复了一遍,接着又看向单阳,直接问道,“她人在哪儿?我可否……见她一面?”

若新帝感兴趣的果真是下棋之类的事会很麻烦,而琴音却好办,想办法传入对方耳中便是……这对单阳来说倒不算太麻烦,用点法术便是了。

玄明此话一出,单阳和云母皆是一愣,师兄妹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意这个。

定下的日子终于来临。

尤其是云母,本来就为单阳师兄紧张,整只狐狸都犹如紧紧绷着的弦,突然被点了名,不自觉地便是一颤。她原来躲在帷幔后,双手抓着帷幔呢,这一抖,那帷幔就被她揪得颤了一下,然而云母本就隐匿着身形,这一幕在外人看来,便成了帘子极不自然地动了动。

这一个月来单阳除了照常做他的小官,便是在住所中练琴。收获不太有,倒是让他世伯府中的侍女们知道了他不仅能下棋能舞剑还能弹琴,差点没给激动疯了。倒是单阳本人有些察觉到不对,窘迫地开始主动回避她们。

天子身边的人何其戒备,当即就有侍卫锐利地看了过去,便是玄明也有所察觉。他一愣,挑了挑眉道:“你不是一个人在此处,还有人在里间?”

毕竟是要引起新帝注意的琴音,单阳记了谱子之后,又练了一个月有余,待云母点了头觉得可以了,他才决定真正上阵。

话音刚落,侍卫便握紧了刀,似是有意要往云母藏身之处走去。其实其他人毕竟看不见云母,她现在真躲开也来得及,只是单阳担心万一这些侍卫当真铺天盖地地搜,电光石火之间,他已有了决断。

成败,许是就在此一举。

单阳忙道:“是,小师妹也在此处。她人比较内向,先前便在里间休息,大概是一直不敢出来。我刚才见陛下见得急,也未来得及介绍。陛下,臣可否……”

云母一愣,方才记起那是她在幻境中从玄明神君那里听来的曲子。她回忆了一番,便又顺着记忆弹奏起来。单阳有模有样地看着学,他记忆力极好,迅速地记了下来。等到能够完整弹奏以后,单阳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却不敢完全放松,放在琴弦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玄明随意地做了个自便的手势,单阳便站了起来,连着掀开几层帘子进了隔间,伸手拉了云母的手腕,将她从帷幕后拉了出来。云母自然配合师兄,适时地去了身上的障眼法,倒像是之前真的一直躲在后面一般。

单阳到底不是完全的新手,还是有点底子在的,云母稍稍教了一会儿他就渐渐想了起来,弹得有些样子了,唯有琴谱忘得精光须重背。云母给他试了几首曲子,两人都觉得好像哪里差了一点,单阳思索片刻,便问:“前些日子,你给我弹的那支曲子好像与寻常不同,不如换那首如何?”

单阳拉着云母跪下行礼,一边行礼,一边自然地介绍道:“陛下,这是我师妹,名叫云母。”

说完,不等云母反应,单阳已经慌乱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待回来时,他已神色如常,手里也多了东西。

云母慌慌张张地行了个礼,但她其实不懂凡间礼数,更何况是见帝王,匆忙间也不知道做对了没有,并且不等对方回应就自顾自地抬了头。照理来说这是不敬之举,偏偏云母与玄明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她看不到躲在层层帘帐和屏风后头的玄明全貌,也看不清脸,玄明却将她看了个清楚,接着——

“没什么。”单阳匆忙低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道,“我去向世伯借一把琴。”

他当即愣住了。

单阳一愣,还未等回过神,却见面前的小师妹已经十分自然地取了她的琴出来。抬头撞见单阳的目光,她歪着头问:“怎么了?”

“幻境外的我虽不知道这段往事,但他必思我所思、想我所想。不必担忧,日后,我们必有再会之日……”

涉及师兄幼时之事,云母不忍戳他痛处,道:“那我教你吧。”

在幻境之中与云母分别时,玄明神君曾笑着意味深长地说出了这段话。

她如今已晓得师兄的身世,也知道师兄原本出身于书香名门。他年少时自是学些儒雅之士喜爱的琴棋之物,只是家中出事以后,满心复仇,想着要手刃敌人,故终日只练剑……棋他偶尔还会试试,琴这般纯粹的陶冶情操之物便完全放下了,学的时候年纪又小,如今便一点都记不起来。

云母有六分肖其母,至于剩下四分肖谁……

云母立刻明白了几分。

此时云母极为紧张地跪在地上,一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张皇失措地望着被层层帷帐屏风阻隔的那个人间至高无上之人。她的眼神一贯有着灵兽的天真清澈,身上又沾染了跟随仙君修行的灵秀之气。这一望,不止是玄明,连他身边的侍卫宫女都不由得怔了,恍惚间简直以为自己看见了不小心落入凡间掉入人群之中正在惊慌失措的仙子。

“幼时学过一些。不过……”单阳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神情,微微移了视线,回答道,“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她先前被单阳那样突然地从帷幔后拉出来,本就出人意料,容貌又生得极为俏丽灵动。一时间,本该制止她抬头的侍卫们居然就这般呆在原地,个个都忘了拦她。

云母见他如此神情,便主动问道:“师兄……你会弹琴吗?”

云母感觉到自己和屏风后的青年男子对上了目光,可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模模糊糊瞧见轮廓。单阳师兄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云母生怕自己拖累了他,整个人都绷得不敢动弹。

单阳的眉头依旧未展开。

高台室中也不知静了多久,久到连原本对自己之举有七八分把握的单阳都不知不觉绷紧了背,屏风后的新帝才缓缓道:“起身吧。”

她想了想,又道:“说不定师父说的契机,正是这个呢。”

“是。”

云母其实也觉得疑惑,但之后又去问过一次,白玉却不再说别的什么了。云母熟悉母亲的性格,自然不会怀疑她什么,便只当是凑巧了。

听到这三个字,单阳顿时犹如从冰天雪地走入火中,身体总算渐渐暖和起来的同时,这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冷汗浸透,里衣不知何时凉飕飕地贴在了身上。好在他面上并未露出异状,依旧是恭敬地对新帝行了礼,方才拉着小师妹回到他先前坐的位置坐好。

“娘说她忘了。”

玄明自然是无措的,此时非得极为专心地按捺住自己胸口喷涌欲出的情感,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然而他握着扇子的双手却在膝盖上不住地发抖,唯有紧紧握住才能稍稍控制住不动,若非周围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眼线,他说不定早已跳起来!

“琴?”次日,云母与单阳在房间里面对面坐着,单阳听完云母的话,皱了皱眉头,问,“你母亲是从哪里听说的?”

她为何会在此处!她为何如此像玉儿!她为何如此像——

话完,白玉便又感到眼角泛上涩意,当着女儿的面,哪里好叫对方看出来。白玉慌忙地转过身,又随口说了几句便找借口回了自己屋,留下云母在那里懵着。

无数问题仿佛洪水决堤般涌入胸口,震得玄明胸口发疼。他的头脑何等清晰,感觉何等敏锐,这些问题几乎在涌入脑海中的一刹那就被一一破解,种种线索抽丝剥茧,最后显露出的真相几乎让人不敢相信。

说着,她又停顿了片刻,补充道:“你那师兄若是想要引起新帝的注意,想来用琴是最好的。”

与玉儿相似的外表,他莫名觉得耳熟的琴音,玉儿落泪时欲言又止的神情……

事实上白玉的心情哪儿有那么容易平复,不过是在硬撑,似是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嗯,即使自己没机会弹,听到别人弹也总要多注意一两分,是个琴痴呢。”

他脑海中的答案荒唐得很,自己却对此莫名地深信不疑。

云母原本轻轻地拿头蹭白玉以安慰她,闻听此言后忙抬起头来,却见母亲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常态,只有眼角还留有些绯色。

原先的三分挑剔七分从容尽数散了干净,玄明不可置信地开了口问:“你……”

“听琴?”

张了口,他才发觉自己声音颤得异常,连忙清了清嗓子,却掩不住干涩。他仿佛已经忘了单阳,只望着云母,道:“你……你名叫云母?”

良久,白玉道:“不过是想起了些往事……对了,云儿,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现在这位天子喜欢听琴。”

玄明似是希望自己的说话声听起来亲切些,可待声音出了口却由不得他控制,发了声就觉懊恼。但云母似是无所察觉,见新帝有意与她说话,先是一愣,接着还是不安地点了点头,胆战心惊地顺着对方的疑问一一回答。

她早就知道玄明受罚而要下凡七世,这七世定然不会是什么好命数,可是当真从女儿口中听闻时,依然感到胸口狠狠一痛。白玉伸手抱起了云母,将女儿温暖的身体搂入怀中,方才觉得好了些。

“先前的琴曲是你教他的?”

“没事。”白玉身体一颤,慌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下意识地侧过头隐藏,只是微红的眼眶却掩饰不住。

“是,陛下。”

云母是善感的灵狐,能以他人之悲为悲,哪怕不认识那位新帝,说起这种事神情也是十分沮丧的。可是纵使如此,当她抬头看到母亲眼角似有泪光时,仍然被娘亲的悲伤情绪吓了一跳,忙道:“娘,你没事吧?”

“你从何处学来?”

“我先前听天成道君说……”云母眨了眨眼,有些同情地道,“如今这个王朝气运将尽,恐怕快到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一……一位隐士长辈那里。”

白玉原本便有些心不在焉,此时听她这么说双手又是一紧,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意思?”

“你今年多大?可有婚配?”

云母却未察觉到她的异状,见母亲久久没有回答,便以为她是不知道。云母为难地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单阳师兄以新帝为着眼点入手,也不知是否有用。”

“刚满十八,还……还没有……”

“嗯?”白玉猛地回过神,再望着女儿的眼睛,已是有些心虚。

听到“婚配”二字,云母的脸不自觉地烧了起来,脑海中居然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人影来。她不由得怔了怔,倒是比新帝要见她时还慌张,赶紧拼命摇了摇头,好让凉风吹散她脑袋里的热气。

云母见她沉默,便觉得疑惑,歪着头又问了一遍:“娘?”

女孩子听到这种问题害羞也是常事,玄明只当她是用力否认,倒没有察觉不妥。只是玄明此时心脏狂跳,想直接问,可话要出口时又觉得情怯,焦躁地拿扇子拍了拍掌心,一顿,终于还是问道:“你……父母是何人?”

只可惜她这女儿想法太直,性子又乖巧,大概想不到这种办法来。不过……也好在她没去。

话一出口,玄明当即感到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手中的扇子也不动了,就坐在那里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云母的神情,等着她的回答。

其实即使云母真没有头绪,要找对方感兴趣的地方也没有那么难。云儿这次来长安许多时候是隐匿身形到处活动的,如此一来,直接进皇宫去,观察对方几日便可……

然而听到这个问题后,云母却是一怔。

白玉一时没有回答。

这一问对她来说颇为敏感,她这次是以游仙的身份下山,虽说在人间要弄个身份混过去容易。可她娘毕竟是灵狐伪装人身住在长安,凡人分不清灵妖之别,若是发现她娘原形是只狐狸,说不定会出什么事,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还有……

她先前已同母亲说过师父替她算卦的事,只是没有详说,所以此回便简单解释了一番。说完后,云母便自己一狐在那里心烦意乱地乱摇尾巴,满脸无从下手的纠结,看向母亲,等她回答。

娘其实还算是好答的,而父亲……

云母累得在桌上摊成了狐狸饼,并未察觉到白玉口气中的一丝紧张,只道:“为了帮单阳师兄……”

她和哥哥幼时倒是问过娘他们为何没有父亲,娘总编个狐仙娘娘送子之类的传说来哄他们,所以她和哥哥曾有好长一段时间觉得他们兄妹俩是狐仙娘娘亲自送来的,不同于那些不知由爹娘怎么弄出来的一般狐狸,倒是得意得很。后来年纪渐长虽然明白了这是娘亲编出来的谎话,可他们也过了在意这个的年纪,大多数狐狸本就是只有娘没有爹的,他们的状况也算不上不正常。

白玉一愣,心中不觉一紧,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想了想,云母说:“我娘亲是一般妇人,至于爹……”

云母有气无力地喊了她一声,此时看着母亲,她忽然想起其实还没有问过母亲,尽管觉得娘一心修炼大约也不会知道,还是问道:“对了娘……你住在长安这些时候,可有听说过什么关于新帝的事?”

她稍稍一顿,摇了摇头,答得颇为老实:“我不知道。”

“娘……”

“不知道?”玄明愕然。

她连着沮丧了几日,已经让白玉看得心疼。这日见云母回来便委委屈屈地化了原形趴在桌上,白玉忍不住问女儿道:“你最近在做什么,怎么这般吃力?”

云母嗯了一声,回答:“娘亲不曾说过,我与兄长也不曾追问。父亲自出生起便没有见过,许是早就过世了。”

云母替单阳师兄心焦,但这几日上山拜访附近的灵兽灵植都毫无收获。为此,她还麻烦了哥哥石英替她在妖中打探一二,可惜也没有信息。

她话音刚落,除了玄明,满室望着她的目光已经带着同情,几个心肠软的侍卫面面相觑。

单阳入朝之事筹谋已久,几日后果然得了举荐入朝。同时也正如他那故交长辈先前所说,单阳在如何找机会与新帝相谈上碰了壁。朝堂上按官位资质排辈,单阳除却第一日拜见对方时与他简单地说了几句,之后便只能远远地看到个影子,一时毫无进展。

也是云母出生的时间巧,十八年前王朝正与北方敌族有过一场大战,死伤以数十万计,不少民间征来的男丁都死在那一场大战中,多少妻子丧夫,多少母亲丧子。

云母总算找到一个自己能帮得上忙的方向,立刻点了点头。

云母虽是说没见过父亲,可气质清灵,眸子纯洁无垢,一看就是良家女子,其他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遗腹子”三字。现在的世道,失了父亲,孤儿寡母生存如何不易,且她还有兄长,光是想想便觉凄惨。

人不知道的事,也许……并非只有人才能知道也说不定。

玄明听完这等身世亦感到震惊不已。他只觉得自己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扇子,可这又不好让人看出来。见他许久不说话,云母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陛下?”

这是实话,单阳本就有些压力过大,能有人交流,自然轻松了不少。他琢磨了一会儿,又说:“对了……你若是与附近的灵兽交流时听说了什么,改日告诉我便是。”

说来奇怪,与这位新帝对话了一阵子,云母听他的声音、看他的轮廓,居然渐渐觉得熟悉起来。

他道:“你愿帮我,我已十分感激。”

狐狸好奇心盛,云母不自觉地拉长了脖子,想将天子的面貌看得清楚些。躲在屏风后的玄明此时已有些念头,被这么一望,顿时一惊,立刻展开扇子装作随意地扇了扇,趁机挡住了整张脸。

单阳本就没有指望她太多,见云母如此倒是笑了笑。他迟疑片刻,抬手摸她的脑袋,不过只是碰了碰,就又仓促地收回了手。

这下云母彻底看不见了,泄气地低下头来。

“没事。”

“我今日有些乏了。”玄明侧着头慌张地起身站了起来,匆忙道,“不过是听到琴声随便过来看看,现在便要走了。”

然而云母也一筹莫展,两个人绞尽脑汁还是没有想出对策,弄得云母羞愧不已,感觉自己放了豪言壮语却无法实现,红着脸道:“对不起,师兄。”

说着,他似是略沉思片刻。下一刻,单阳便感到新帝的目光笔直地落在他身上,这位帝王已经收了之前的闲逸和游刃有余,神情似是相当认真。

不过既然那位新帝连外出都费劲,那么想来是没办法和他下棋的。再说,棋艺也未必投其所好,若是尽力传了名声出去而无法引起对方兴趣,不过是浪费时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若是想同我下棋,不如等我传召。”

单阳并未说下去,但云母也明白了。

话完,新帝抬步离开,身后的随从侍女见他行动,连忙哗啦一下全动了起来。单阳和云母只感到身边有一道风刮过,待风静之时,高台之中已经一片寂静。

单阳道:“你之前也在书房外听到了,我虽能得到举荐入朝,可却未必能得到陛下的信任。那位新帝此前一直被困在宫中,虽知他才能出众,可兴趣爱好一直是个谜……我原先听说他登基后求贤若渴,如今才晓得这不过是丞相扶持党羽的说辞,陛下本人似乎没什么招揽幕宾的野心……我需得见他,再想办法说服他,却无从下手。我善棋,原先想说不定以此有机会引他注意,不过……”

当晚,月色临空,白玉借着月华踏入玄明宫室之中时,却发现屋内并未燃灯,只有玄明一人端正地坐在黑暗中。他面前摆着桌案,桌上摆着精致的酒壶和小小的酒盏。见她进来,玄明似是淡淡一笑,道:“玉儿。”

云母坐正,表现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明明是平时听惯的两个字,今日他却好像有意咬得比以往来得缠绵动情,还略有调笑之意。白玉听完便是一震,不自觉地望向玄明,却因他整个人被昏暗的夜色拢住而看不分明。她心头一跳,敏锐地察觉到今日屋中的气氛隐约有些不对,除此之外,玄明给她的感觉,也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

单阳见她认真,不忍拒绝,尽管不大相信她真能帮上忙,还是叹了口气说:“既然如此,你不如替我想想面圣的事?”

熟悉。

云母说得其实也没什么底气,师兄无论能力和修为都在她之上。她只盼不要帮倒忙就好了,但师兄总一个人闷着也不大好……

感受到熟悉的一刹那,白玉几乎登时便心惊肉跳。

云母打断他,认真地道:“师兄……师父既然说我的契机在此,说不定我当真有能帮你的地方。嗯……虽然我也不晓得我能帮到你什么,不过……你如果有什么烦恼的地方,不如同我商量一下吧。”

玄明自然一直是玄明,除了少了额上那枚红印,他的相貌性格都没有变,只是终究成了凡人,忘了那些前尘往事。且他毕竟要从婴孩重新长大,哪怕在这宫闱争斗之中被教得少年早慧,如今又已是青年,终究比白玉记忆里终日在竹林中弹琴的夫君要年轻些,可今日……

单阳的声音很平静,接着往下说道:“此事我怕让你和师兄师姐担忧,未曾提过,只有师父晓得。师妹你放心,我有分寸,不会像之前那般魔怔。但这终究是我自己的家事,与你们无关,我无意牵扯到你们,所以……”

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以前的玄明。

云母听得吃惊,张了张嘴,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对方,只好又沉默了。

见白玉站在原地良久不动,玄明又是一笑,催促道:“怎么不过来?”

明明是空口无凭的事情,却因权臣一手遮天,平白无故就抓了他父亲下狱,然而也因是莫须有的罪名,反倒令他无法拿出对方伪造证据的把柄来翻案。他如今一介白身,单论说,肯定是说不过对方的。

“来了。”白玉一顿,方才回过神,抬步走过去,在玄明对面坐下。玄明将酒盏递了一个给她,缓缓斟上酒。

说来也是个老土的故事,奸臣谋害忠良自古有之,可若当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便是灭顶之灾。

窗外的月色斜斜照入屋中,正好映照着白玉端丽白皙的脸。她微微地抬头,头上的步摇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晃,睫毛像是羽扇般颤了颤,疑惑地看着玄明的脸。

说到此处,他像是不愿提起往事,但看了眼十分担心的云母,顿了顿,终于还是大致解释了一番。

玄明并不急,他想了想,自然地抬手取了早已准备好的琴放在膝上,笑道:“玉儿,我弹琴给你听吧。”

“嗯,张六之事,是我欠了师父。”单阳微微垂了垂眸,继续道,“不过我父亲之事,并非完全因张六而起。我父亲一世忠直,然而竟死在了狱中……”

白玉一愣。

云母一愣,可听到单阳说出“家仇”二字,她当即想到的就是当年在桂阳郡,师兄见到妖物时目光赤红可怖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害怕和担心。她怔了怔,道:“可是那个张六不是已经……”

玄明如今的处境,让他并不喜旁人知晓他的喜好,故他虽爱琴,却极少亲自弹奏,也不知今日为何忽然要弹。不过他既然想弹琴,白玉倒也不会拦他,便点了点头,谁知……待玄明起手拨弦,琴音流畅地从弦间流出,还未等一段弹完,白玉已然大惊失色,震惊地看向他——

说完,单阳一顿,像是下定了决心,直视云母的眼睛,说:“师妹,我的家仇并未报完,还剩我父亲一桩。我此番回来,是来了却最后的尘事。”

“你——”

应完,他又补充道:“于我而言,其实也不算多凶险,失败了回师父那里便是。但……对世伯而言,他助我,的确是凶险至极。我若不想连累他,便只能胜不能败。”

玄明弹的并非人间的曲子,而是他在竹林中喜欢的曲子。白玉在那片竹林中与他相伴了近百年,自然不会听不出来,立刻方寸大乱。

单阳本来并不想叫她担心,只在想以借口敷衍,然而望着小师妹的眼睛竟说不出假话。良久,他好不容易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先前让我去见的人,我今日去见了。”玄明一笑,停了手中从单阳那里听来的曲子,貌似随意地说着,抬头看了眼白玉,“谁知……倒还意外地见到了对方的小师妹。”

云母担忧地问:“很凶险?”

话音刚落,白玉脸色已然大变。

他说出了口方觉失仪,然后慌乱地镇定下来,道:“这本是我的家事,应当与你无关,为何会……”

不过,玄明停顿片刻,便道:“不过……我没什么想问的。”

云母话音刚落,单阳便惊讶地脱口而出,道:“怎么会?”

白玉惊愕地看着他。

见单阳似是愣住了,云母便没有停顿,立刻接着往下说:“师父替我算了一卦,说我这条尾巴生出的契机在你。所以我想……你是不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玄明哪里舍得让她露出这般神情,放下琴,索性将人拽入怀中,搂着她的腰,捧着脸亲了亲,待她凑近了,便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既然不希望我晓得,我就不晓得。日后,我也不会再见她了。”

想来想去,见师兄看上去并不是很想直说的样子,她索性自己开门见山地道:“师兄,我昨日上山去见了师父。”

玄明天资聪颖,虽说以凡人的见识终究不可能将事情猜全,可他既能将白玉当作仙子,便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他有许多事不解,唯有一件事确定,玉儿不愿让他知道,也不愿让儿女知道,总不可能是故意的,定然是无可奈何而为之。既然是无可奈何,那他若是强行拆了这个局,反倒是要害他们。

这种不对劲之感,在听到师兄和书房内的中年男子的对话之后,终于达到顶峰。

白玉听了他的话心中一松,可终究还是有些紧张。她稍稍一愣,便躲着玄明的吻,抬手想将他推开,慌张地问道:“她看见你了?云儿可看见你了?”

因为单阳经常下山,云母起先便只以为他是同往常一般下山游历,然而她现在一想……才发觉似乎不是。单阳师兄其实自这趟下山起,行为举止便有些神秘,她问起一点他才答一点,来长安的目的又极为明确……云母如果细心,在单阳师兄说他要被推举为官时就应该察觉到不对,可她当时一颗心都放在哥哥身上,单阳又是随口一提,就没有注意到。直到师父说了她这一尾的机缘在单阳身上,云母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不怪白玉担心,实在是玄明和石英长得太像,怕云母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云母的确在意刚才单阳在院中的对话,见他主动说起,先点了头,继而问道:“师兄你……入朝为官,是要做什么?”

玄明闷笑一声,咬了咬她的脸,道:“应当是没有。”

说着,单阳的目光闪了闪,居然有几分心慌。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玉儿,多谢你来。”

一时间,两人都颇为意外。好在单阳飞快地回过神,因云母隐着身形不好说话,便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让她跟上。待两人一道回了屋中,单阳方才定了定神,问:“小师妹,你今日怎么又来了?刚才那些……你可听到了?”

这几个字,倒叫白玉心尖颤了颤,一时居然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话完,两人又交谈了几句,今日便告一段落。云母听到单阳告辞的声音,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已经不知不觉听完了两人的对话。此时要躲已经来不及,单阳已经拉开门走了出来,一抬头就正好与云母四目相对。

过去玄明年长她千岁万岁,看她总跟看个孩子似的,可换到如今,反倒是她年长玄明几百岁,主动权也在她这里。然而偏偏在这一刹那,白玉感到了些微妙的不平衡感,玄明的声音沉了,和过去更像了。

单阳心中亦对此有些困扰……不过他在仙宫修行多年,即使不得在凡间乱用仙法,自认也有些办法,略一思索,便点头道:“我明白了。”

白玉一时有些慌乱。

现在陛下的宫宇中多少也有奸臣势力渗透,宦官也与丞相勾结,陛下常年被困难以出宫,若是要单独与谁见面,定然也要承担风险。单阳要与他单独交谈,势必要给陛下一个非见他不可的理由。

然而玄明还有话要说。下一刻,他便道:“这段时间我很开心……这两年,倒比过去十几年都要开心些。我说你是我命中的皎月,可不是骗你的……若还有来生,你可还会来找我?”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往下说:“陛下天资出众,幼时便有过目不忘之才,且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若非被奸人掌控了朝中内外,定能成一代明君。现在要说有何办法击溃那奸相,也唯有让陛下重建一派可用且有才的良臣为心腹,如此一来……待那奸臣倒台,陛下自然也有办法为你父亲翻案。只是陛下性情闲散,又才学甚高,一般的做法只怕无法引起他对你的注意……”

不知是玄明换了位置,还是月光移了位置,他此时一转,本来处在阴影中的脸便到了月色之中。白玉看着他笑脸盈盈,眼中尽是温柔之色,哽咽道:“来寻你!自是会来寻你!但你……要做什么?”

只听书房内的中年男子打断单阳说了下去:“贤侄不必如此多礼,你父亲在世时帮我良多,当年未能救他,我已懊悔至今,如今倾力帮你,不过是偿还……再说那奸相为非作歹,我与其说是助你,不如说是助苍生。不过,现今奸相把持朝纲,我虽能举荐你,却不好将你明着介绍给陛下,接下来要如何引起陛下注意,还是要看你自己了……”

“不是我要做什么。”玄明笑笑说,“是我本来时间就不多了。”

云母当即顿住了脚步。

话完,他笑嘻嘻地展开自己的袖子,接着往下说。

这一回她直接找了找路就去了单阳独住的院落。然而单阳此时并未在自己院中,云母只好继续到处乱找,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寻着,终于在路过书房时听到了师兄的声音:“世伯,你的恩情,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只是我此番去必与大权者为敌,若是对方日后查到是世伯为我引线,只怕日后会连累……”

“过去我想着本就活不了多少年,得过且过也就罢了。更何况,我也不舍得你,想着拉你多留一日也是好的。不过,既然现在……”

下山的速度总比上山来得快些,云母又跑得急,几乎是一路飞窜地下了山,回到城中便没有耽搁,直接去了单阳借住的凡人宅邸。

玄明想说的是“既然我们有孩子”,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着白玉的眼睛,明白对方懂了,便索性不再说下去。

云母抿了抿唇,加快了步伐往下跑了几步,一连跑出十几级台阶,再回头,便看见师父仍在原地目送她。她本想与师父挥手告别,但想想还是不好意思,于是忽然化为了狐形,远远地对白及挥了挥尾巴,如此几步一回头,也不敢看师父的反应,转头一溜烟地跑了。待她再回到长安,天已然大亮了。

既然为人父母,便该有些样子了。

白及一顿,接着略一颔首。

于是玄明微微一顿,接着往下说:“我虽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其实我对自己为何在此、有何任务在身,心中多少有数。自我担任太子,看到放在库房中的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起,我便明白了……如今这个王朝衰微、气数将近,怕是早已救不回来的,所以我在此……只怕就是要跟这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家伙做个了断。”

白及一路送她到了山门。云母独自往前走了几步,还是留恋不舍,又回头说:“师父,我会尽量早点回来的……和单阳师兄。”

说着,玄明站起来,笑着摸了摸屋子里的墙壁。

云母感到很意外,但旋即便反应过来白及是担心她不能一个人下山,正如先前安排好让单阳师兄送她一般。云母赶紧向师父道了谢,乖巧地小跑跟上他,两人一道往仙门外走去。

自王朝立于此,皇族世代便居住于这个宫室之中,算下来,也是列祖列宗住的祖宅,华美归华美,只可惜内里早已腐烂,既然是烂了梁柱的屋子,那么倒下也是迟早的事。

云母次日一早便要重回长安,又要与师父告别了,有种说不出的低落萦绕在心间,心里感到分外不舍。她这日起得极早,本以为自己见不到白及,谁料推开门便看见师父不知何时已站在庭院中。他依旧是穿着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在清晨微风中皓如霜雪。白及听到声响便回过头,一见云母,便道:“走吧。”

就是早已从女儿口中偶然听到王朝命数的白玉,在此时听到玄明自己将这话亲自说出来,也是吃了一惊。然而未等她想出什么说辞,只听玄明接着道:“你不必担心我,人不过是生老病死,转世轮回罢了。再过几年,许是就又能相见了……不过,既然都要了断,与其就这样令它腐烂而去,倒不如……做些别的事。”

若是这个时候再因此低落闹脾气,大概就十分无理取闹了。云母觉得失落,却依然尽量乖巧地与师父道了别。白及略一点头便不多话,待他听到云母小心地合上了门,脚步声远去,方才睁眼,摊开手看了看一无所有的掌心,叹了口气。

玄明说到这里,抬手摸了摸下巴,道:“虽说不知能不能成功,但总归应该试试。我……已有打算。”

云母胸口一紧,感觉师父应该是没空与她多说话。

自高台弹琴之后,单阳又在暂住的故友家中忐忑地等了数日,果然接到了新帝的传召。

云母仍旧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头。不过她大概是明白单阳师兄需要她,就算她没能立刻明白,单阳师兄没有她也没法跨过这道坎,所以总归会有需要她的地方。如此一来,云母便稍稍安心,情绪亦有所振作。然而她想要抬头与师父说话时,却见白及依然闭着眼,似乎是急于打坐的样子。

朝会散后,单阳在殿外等了片刻,便听到有人轻声唤他,随后跟着那人往皇宫之内走。单阳穿过许多长廊,终于跟着侍者进了一处花园,园中有花有水,临池水立了个楼阁,远远地就能瞧见楼阁上有人坐在窗边。新帝见他们过来,与单阳对上视线,老远还笑着朝他摆了摆手。

云母自己都不确定,白及虽是算出了她的契机所在,但也难以助她,想了想,方说:“你契机在此,他契机亦在你,时候到了,自见分晓。”

单阳一顿,老远微微行了个礼,新帝笑了笑,并未说什么。那年老的侍者大约是没有注意到少帝已经注意到他们,还在同单阳解释:“此处是陛下亲自要求建的休憩之所,鲜少招待外客。”

“许是。”

单阳点头记下,便不再注意。不久他便随侍者登上了楼,行礼过后,玄明招了招手让他过去,手指自然地一指他对面的座位,道:“坐。你不是要与我对弈?来吧。”

云母闻言,便绞尽脑汁地思索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道:“当时师兄说,他父母的故友愿意举荐他入朝……他再过几日许是要面圣……莫不是这个?”

“是。”单阳在玄明对面坐了,看向桌案。

契机既然来了,云母定然是从单阳那里听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只是她并未注意罢了。既然是她的契机,自然与她有关,定然是唯有她能做之事、唯有她能助之举。

玄明预先在案上摆好了棋盘,不过单阳落座时,盘上已经黑白错落,显然是少帝等他来时一个人在打谱。单阳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玄明手中的白子,又看向棋盘上的情况,本是想探探新帝的棋路,谁料一看那棋盘上黑白子的搏杀之势,单阳顿时愕然,颇为惊讶地抬头看玄明。

白及一愣,回答道:“你之前为他弹了琴时……可听他说了些什么?”

这么一个闲散的人,怎么棋路竟是这般——

云母原先并没有想得这么远,谁知问完倒是真的担心起来了。她不安地眨了眨眼,看着师父。

玄明并不意外地对他一笑,拿起茶壶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笑着说:“开始吧。”

“师父,虽然你让我下山后去问单阳师兄,可是师兄先前来长安便自有打算。他原先本不必有我相助,若是我问他之后,他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该怎么办?”

说着,他首先抬手将自己的棋子收了。单阳定了定神,尽量将刚才一瞬间过于吃惊的心绪平静下来,这也才开始拣自己这里的棋子。因对弈时黑子先行,通常由地位高、辈分长、棋艺好的人执白,单阳面对天子自然地选了黑子。待棋盘收干净了,他首先捻起一子,飞快地落下。

云母抬眼去看师父,却见白及不知何时闭了眼。他虽然一向不苟言笑,但今日还皱了眉头,看起来分外正经。云母哪里晓得他是因为到处都避不开看她索性不看,只认为自己打扰到师父而暗暗觉得懊恼。可她既然来了,总不能这样就走。她的脑袋在片刻间胡思乱想了许多,最后脱口而出的便是——

棋盘四方很快都被占据,黑白开始真正地搏杀。玄明下了几步,一边下,一边仿佛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你和你师妹师承何人?”

白及回问:“何事?”

“师父不让我们透露他的名讳。”

她之前沐浴时就化作了人形,在院子里逛了两圈,心里还是想见师父,没怎么考虑就过来了,也就没有再变回狐形。只是现在当真见了白及,她的心脏突然猛地跳了一下,让她本来就没想什么的脑子当即又空了一半。云母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沐浴过后身上有热气,只感到自己的脸忽然就烫了起来。慌乱之间,她在原地呆了半天,才到白及面前坐下,理了理衣衫,唤道:“师父。”

单阳同样落子,黑子在棋盘上发出轻轻的叩的一声。

云母倒是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反正师父永远都是一个表情,反而是自己还没想好措辞就被叫进来,没做好准备,有些局促。

他们师从仙人,在人间自然不能说自己是仙人弟子,更不能说师父的来历和仙位。

白及先前刚做了对云母冒犯的梦境,马上便见到了云母的人身,多少有些不自在,稍稍一顿,便别开了视线。

“原来如此。”

云母习惯在山里乱跑,尤其是来找他时,大概是对他有些畏惧,总是以原形来的,故白及倒是没有想到她今日进来……会是以人形。

好在玄明并不介意,脸上依旧是笑盈盈的。他笑得亲切,可手下的棋路却是步步紧逼。单阳一向自认善棋,在家中能下得过世伯,在旭照宫也能下得过观云师兄,甚至大师兄元泽出师前十盘里也有九盘要败在他手上,故他对自己的棋力绝不算是自负,然而此时面对新帝,居然也隐隐觉得吃力。

下一刻,云母便推门进来,但见她进来,白及愣了一下。

单阳心中暗惊,心道这位天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传闻只怕不是胡说,也难怪世伯说新帝才学甚高,一般的才能恐怕不能让他刮目相看,势必要多费心。

她大概是接不下去了,在门外考虑措辞。白及一叹,主动开口道:“进来。”

单阳收起了以为凭下棋就能引起新帝注意的念头,重新沉下心来与玄明较量。

白及略有几分头疼,正皱着眉头思索含义,偏偏这时听到门外传来小小的敲门声,良久,才听到云母的声音在外面谨慎地响起:“师父,你……”

这一局两人下了半个时辰,偏生两人落子速度都极快,竟是不晓得时间是耗在了哪里。一转眼,棋盘上已经布满了黑白棋子,死棋和活棋都狠狠地经过了一番争斗。单阳吃惊于玄明性格散漫温和,棋路居然以进攻为主,每一子似乎都带着舍身成仁的刀光剑影,偏合在一起又是步步精妙。单阳不得不转他擅长的攻势而为守势,皱起的眉头始终未展,不得有一刻懈怠。黑白二子狠狠纠缠了一番,终于,玄明将他的白子一抛,极有风度地笑道:“你赢了。”

偶然得到一梦,竟是徒增许多思虑。

“承让。”

为了避嫌,他一向主动避免同云母的人形有肢体上的接触,而梦中的她抱起来就感到温暖柔软,脸上绯红犹如流水照春风,因太过似真,反倒伤神。

单阳背后出了一层薄汗,良久才从激烈的棋局之中回过神来,倒是许久不曾与人战得这般惨烈。他定了定神,终于看向玄明,一双漆黑的眸子等待着他的反应。

仙人的记忆尚且能自成环境,梦中之境自也分外真实。

按理来说臣子若是想让圣上开心,便不该赢他。但单阳所想展示的是他的谋略之术和治世之才,想让对方认可他的才能,再说服对方合伙对抗奸佞,这才尽力一显……否则,他若是连新帝都赢不了,又要如何证明他可对抗新帝对付不了的权臣一派?

仙人不常做梦,自他成仙之后,白及已许久不曾入过梦境。对他而言,睡在床上不过闭眼凝神休息,打坐度夜是常有的事。正因如此,他倒不承想今日这般短暂的凝神居然会有梦,故不曾有防备。

单阳等得紧张,然而这时,玄明停顿了片刻,拿起茶盏来抿了抿,旋即开口道:“我调查了你的身世。”

梦境到此处戛然而止,白及蓦一睁眼,陡然清醒,这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已经入夜,脑海中浮现的却仍是梦中之景,一时失神,竟不知所措。

单阳一愣,望向玄明。

梦中之景似是她跑到他面前吐火那日,她冒失在他腿上化了人形,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双手勾着他的脖子慌张不已。这一回他却未来得及放她走,理智虽尚存奈何身体先动,遂唇齿交融。

玄明放下了杯子,垂了眼眸,神色已是认真,道:“当年单明公死得的确冤枉。还有你一家的惨死,也有我父亲沉迷玄道而不务正业之责。”

另一边,白及回到了屋中,便闭目凝神地打坐。他见不到云母的这几日有些静不下心,却没想到见到她心中更乱,索性强行打坐静心。谁知这一静,居然做了个梦。

玄明话语之中似有歉意,然而单阳只是沉默不言,不接话,静静地听下去。

童子因侍奉白及仙君实在太过无聊,好不容易有个差事极为兴奋,待禀明了天成道君,便积极地将客房也理了出来让云母住下。

玄明却在此时停顿了片刻。

白及一顿,倒不好将她再推出去,还是抱了起来,看着云母自然亲昵地蹭自己的衣襟,怀中多了一团绵软,心中却百味交杂。

按照他出生的年岁来算,单阳应当早已过了弱冠,然而眼前的男子却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倒是看着比他还要小些。单家出事之时,因权臣介入,记录得不清不楚,但却写的是“无一人逃脱”,而后单阳便是十八年不曾有过踪迹,直到今年才回到长安,低调地以门客身份住在父母故交的程家。因为当年单家全家惨死,无一人幸存,让某些人全无后顾之忧,而单阳外表又与实际年龄相差甚大,他这一趟回长安还做了官,居然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说着,他伸手想要去摸云母的脑袋。谁知云母听到这句话倒是精神了,见白及伸手过来,还当他要抱她去找天成道君,再熟练不过地小跑两步抱住他的手,尾巴乱摇,高高兴兴地等着被师父抱入怀中。

不过……

白及见她如此,哪怕明知云母是在撒娇,仍是心疼,轻轻叹了口气,道:“同天成道君说一声,你今日便住一夜吧。”

其他人不曾注意到他,却并不意味着单阳没有关注他们。在最近这一段时间,只怕他早已将朝中上上下下摸得明明白白,只等契机一到,便要将刀子一口气落在他们身上。

说着,她看了看还未到中午的天色,发现现在回去完全来得及后,又赶忙改变方向去看她先前爬上来的台阶。仙人住处大多都立于云峰之上,云母来往于仙界凡间,要走的路自然不少。她看着望不见底的山阶,又小心翼翼地去瞧师父,可怜地低下头,蜷着尾巴坐了下来,好像很累的样子。

玄明望着单阳的眼睛。他善于识人,晓得有这么一双眼睛的人必然执着,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不知怎么的,云母的耳朵失落地垂下来了,整只狐狸都沮丧了起来,但碍于在师父面前不敢乱动,只好不安地用前爪小幅度地蹭了蹭地面。过了一小会儿,云母终于还是硬着头皮主动问道:“那……师父,我……是不是得回去了?”

玄明微微一顿,道:“想来你那师父,定是性子刚直、心灵无瑕之人。”

她已经没有事情可以和师父说了,可是师父看起来也没有话要同她说。她如今还在寻找机缘的途中,按理说尾巴未长成,不应私自回仙界,而如今师父都已经亲自为她算卦指点,告诉她应该去找单阳师兄了。她不该浪费时间久留,所以现在是不是……该走了?

单阳有些古怪地皱眉,问:“何出此言?”

云母见白及面上沉静,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顿时空气又安静下来,乖巧地在原地站着,显得有些无措。

当然是因为你们师兄妹一个接一个的脑子都太不会转弯了。

云母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玄明笑着摇了摇头。一个师妹到处打听天子喜好却不晓得亲自进宫来看看,一个师兄明明晓得王朝气数将尽脑子里却还想正面应敌翻父亲之案。这种想法他倒不是不能理解,那小姑娘没想到要进宫,只是她潜意识里觉得随便进不认识的人家里窥探隐私不太好,而眼前的单阳不曾想到别的方法,无非……他骨子里还是想着要寻正道,没有别的念头。

故白及稍顿片刻,便道:“待你下山,问他便知。”

看到单阳疑惑的表情,玄明嘴上却没有将心里想的话说出来,只貌似不经意地转开话题,道:“其实你要翻你父亲的案,并非只有从我这里入手一途。”

云母不晓得单阳的身世,也不知单阳此番来长安所为何事,所以没有立刻看破这份机缘所在。不过,他作为两人之师虽然知晓实情,却也不能越过单阳将这件事直接告诉她。

玄明轻轻捻起一枚白子放在已死的棋局之中,然而已死的局已无法救起,白棋放在哪里都终将被黑子吞噬而尽。

白及被她这样看着,呼吸稍稍停顿了一瞬。

单阳看了看棋盘,不解其意。

云母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出结果,疑惑地望着师父。

玄明却轻轻拿指节叩了叩棋盘,叹了一声,目光不自觉望向窗外,那窗外有皇家花园漂亮的山石草木,远远地还能看到宫室美丽的华顶。

这样的单阳师兄,有什么地方会需要她帮助呢?总不能是要她天天给师兄弹琴吧?

他道:“如今的江山,已经救不回来了。你我之举,不过如这一步棋。”

论起修为,单阳天资极高,修行时间又比她长数年,而勤奋更是恐怕找遍十万仙宫都未必有出其右者。即便师兄师姐都说她尾巴长得极快,可事实上,哪怕她如今已在七尾顶峰,论起实力来,单阳仍是在她之上的。

单阳心脏猛地一跳,吃惊地看向玄明。

云母点了点头,但旋即又困惑地歪头:“可是为什么是单阳师兄?”

玄明对他微笑。

白及凝视着她,问道:“云儿,你可愿与他一道?”

“你别看长安城如今依旧是花团锦簇,西方和南方都早已有军士起义,攻入此处,时间问题而已。而如今的朝廷,不过是蛀空了芯子的朽木,早已无力回天……王朝将倾,要保住天下,唯有大破而后立。”

良久,待情绪稍稍平复,白及方又睁眼看云母,见她满面疑惑地等着,便道:“这一尾既在单阳……也好。我不可出手助你,若是你有不解之处,也可让你师兄帮你。”

单阳隐隐猜到玄明的意思,顿时一惊,道:“可是若是如此——”

尽管早已知晓,但胸中情痛传来,终是难以自禁。

“你家世代为忠,许是不太懂这个。”玄明笑着说,“人人都道皇室死了,皇宫换了主人便是亡国,可是你看外边……换了主人,这宫宇可会少一分华美?外面的山峦可会少哪一座山峰?江河可会少一滴水?难道换了皇家,原本的父便不是父,子便不是子,亲人血脉便要断绝不成?凤凰浴火涅槃方可重生,若要救如今这个破败的天下,唯有全部推翻重来。”

意有所指然而心为之动,情为她所系,为她一颦一笑所扰,为她命运行为所牵,情丝已生,大抵便是如此。

趁着单阳愣神的工夫,玄明已经站了起来,笑着将广袖一展,张开双臂立于楼阁之间。

胸腔微痛。

“现在我若死,想来立刻便会有人以身代我,毕竟他筹谋已久……不过,我无力改变这大势,但总能为这天下择个新主人。我晓得你无意于帝位,但却能替我挑选这新人……到时待立了新的王庭,前朝之事,还不是任你书写?”

“单阳”两个字一出,云母当即便愣住了,咦了一声。白及动作一顿,并未立即解释,而是又缓缓闭了眼睛。

玄明眯了眯眼,笑得更和煦了些。

“你这一尾,似在单阳。”

“朕不忍见天下苍生落入歹人手中,单爱卿,你可愿助我……倾了这江山?”

良久,云母方见白及皱着眉睁眼。

单阳同玄明神君密谈的第二日,便辞官离开了长安城。云母听他说了事情的经过,便也一路跟着他,两个人找了个像是隐士君子会喜爱的僻静之地隐居,养了几个门童,还似模似样地收了弟子,以一方隐士的身份住了下来。

正所谓天机不可测,哪怕是神仙,也是要天机初露方才能够掐算的,如此一来,云母自然紧张。

单阳当然并非真要隐世,不过是借此扬名。他一向乐于让人借宿,与过路的士人谈论诗书谋略,有时也会递书信到附近的书会诗会,只是只见其字不见其人。他明明不曾现身,却能按时让童子送来准确的题目和答案,当即引得感兴趣的人纷纷拜会,但这些主动来见面的人却未必个个都能如愿,因而愈发增加了些神秘感。

思索了一瞬,他闭上了眼。云母一愣,看到师父的姿态,便晓得他是在替自己掐算。

有人见过他,有人没见过,却都乐于谈论他。众人说得真真假假,反倒愈发勾起人的兴趣,不久,附近一带的人就都知道了山中住着一位隐士君子,年过弱冠却面如少年,风神秀异气质自华,言谈举止都极令人倾慕向往。故又过了不久,便有更多人慕名而来,有人是想与他结友,有人是想听他谈书,自然也有求仙、求玄之人,访客渐多。

听到单阳的名字,白及不自觉地一动。

单阳有何等的才华,来访者无不叹服。才不过半年,他便已名满天下。

云母抖了抖耳朵,眨巴眨巴眼睛,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师父的意思,她下意识地想要摇头说没有,但紧接着又是一顿,想起了些什么,回答道:“我昨天去找单阳师兄,师兄说他想听我弹琴,我弹完之后,好像也有些长进……”

单阳的名字并不是秘密,只是有名的君子,大家都本着敬慕之意而不直呼其名。因他身边总是跟着一只乖乖巧巧的白狐,故不知何时起,他人便索性恭敬地称他白狐先生。

想了想后,白及问道:“云儿,你除了青丘之事之外,近日可曾感到过什么契机?”

刚听到这个称呼时,明明不是叫她,云母却害臊得恨不得拿头砸墙。不过这么一来,她用原形帮师兄搞噱头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也总算松了口气,不枉她每次有客人来就满院子窜来窜去地引人注意,偶尔还帮忙叼个棋罐子。

这尾巴如此难生,许是机缘……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想不到那位新帝竟会那样说。”

云母乖巧地说着,白及亦安静地听。只是他见云母如此,心中亦有不忍,同时,似是想到了什么,便忽然蹙起了眉头。

偶尔与单阳师兄闲聊到此事时,云母惊奇地说道。

“尾巴没有长出来。”云母道,“我感觉到修为其实有长进,但是不多。我既已经到了长安,想就在这附近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事……”

她已经从师兄那里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尽管不懂政事权谋,却也听得惊讶。

云母此时是原形,情绪亦表现得极为明显,刚有低落之情,竖起的耳朵和见到白及就一直高兴地摆着的尾巴就都纷纷垂了下来,当真是垂头丧气之态。

“嗯。”

云母一怔,也不顾刚才那股一接触到师父的仙意便恨不得贴着他抖毛的异样感,忙说:“在青丘狐仙庙中接下的愿望我已经完成了,但是……”

单阳沉闷地应了一声。便是他,至今想起当时听那位新帝所言,也觉得震撼异常,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介凡人竟会有那般见识。

白及在探查云母的修为和生尾进度的时候,仙意便会进入云母体内,不过只有一瞬,可云母还是下意识地身体一软,心跳变得更乱。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云母有些不知所措,但还不等她明白是为何,却听师父问道:“你的第八尾依旧未生……可是机缘不合?还是生了什么变故?”

单阳抬手在棋盘上落子,一边与云母下棋,一边道:“我世伯说得许是不错……若非生在如今,他必能成为一代明君。只可惜……”

他又抬手摸了摸云母的脑袋,下一刻,却微微皱了眉头。

话到这里,单阳并未说下去,只是口气中颇有惋惜之情。云母自然听得出他话里没有言明的内容是什么,对那位莫名令人觉得熟悉的新帝也颇有好感,这个时候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低着头心不在焉地钻研面前的棋局。

事实上,白及的确晓得,也确实不在意,只是略一点头,便道:“我会还给北枢真人。”

毕竟跟着单阳在草庐住了半年,云母也从师兄那里学了不少东西。师兄能指点她修炼,也能教她一些别的方面的东西,这段时间云母除了一些凡间的诗书之外,还学会了下棋,只是终究还是新手,下得很是吃力。

师父知道那青丘小山狐的愿望是见到长安妖王,而如今长安妖王就是石英,师父若是想知道,定然也是知道的。他既然不说,便是不在意,也就不过问。

单阳虽说半是教导半是随意地陪她下下棋,可棋力到底在她之上不知多少,眼下棋盘中的局势已经又是快要屠城了,小师妹只怕不久就要丢盔弃甲。他作为师兄兼任指导者,到底有些担心小师妹失了兴趣,见她皱着眉头思索得吃力,便忍不住道:“要不我再让你两子吧?”

云母早知会有这么一问,在路上也想过了,老实地说了是兄长捡到的。不过她也晓得天庭其实不喜妖物自行称王的举动,故这一点隐了没说……云母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白尾不自觉地动了动,看见白及点了点头,没有多问,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师兄你已经让了我快十子了!”

白及一顿,自己都不曾察觉地放软了语气,他问道:“你如何找到的这个?”

“是吗?”

尽管明知她不过是下山几天,外貌上不会有什么变化,可是望着她一身雪白的狐毛,却总觉得瘦了,再定神一看,又觉得许久不曾见到。

“嗯。”

几日不见她,居然分外想念。

云母心情着实复杂,其实单阳开局时就先让了她五子,后来看她快不行了又陆续让了两三次。云母现在实在厚不下脸皮再让师兄让了,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下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然而即使明显不敌单阳,她总还要再争一争,否则岂不是辜负师兄一番教导。如此一想,云母又重新集中了精神,聚精会神地思索起来。

说着,她将石牌往白及面前推了推。白及接过令妖牌便认了出来,不过他虽有些意外,注意力却不在令妖牌上,而是在云母身上。

单阳不着痕迹地看了云母一眼。小师妹似是觉得被让了近十子受挫,但他事实上并未觉得她笨拙。凡间若是顶级棋手与新手之间、师父与徒弟之间,开局就让九子的也有,他本就善棋,在寿命动辄成百上千年的天界都鲜少遇到对手,而云母才刚学棋几个月,被让个几子着实不必羞窘……实际上,单阳觉得她已经下得不错了。

说着,她赶忙将身子一卷,用鼻子理了理尾巴,从里面拽出一块牌子来,直切主题地道:“师父,我找到了这个,所以就想拿来给你,到时候再还给北枢真人。”

又过了一会儿,因云母不接受让棋,棋力又不敌单阳,果然丢盔弃甲输了棋局。好在她虽然面色失落,但不像是完全泄气的样子,单阳顿了顿,便趁机借着先前的棋局指点了几句,让云母认真地听了记下。待讲解完毕,单阳想了想,又道:“我书房里还放了几本棋谱,上面有我记的笔记心得,你若是有兴趣,就自己拿回去看看。再过段时间……只怕我便不能再亲自教你了。”

云母点头应了声,抬头看了一眼师父,见师父亦低头看她,漆黑的眸中看不出情绪,她的心跳莫名地乱了一拍,有些慌乱。云母慌忙地移开视线,撒娇不敢撒得太过,不安地摇了摇尾巴,低头唤道:“师父。”

云母一愣,点了点头。

白及微愣,伸手接住了她,云母习惯地粘着师父蹭了蹭。旁边的童子一直陪着白及都快闷死了,看到云母回来脸上也是毫不掩饰的惊喜,说道:“小师姐!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其实近几日,她已经感觉到单阳师兄身上灵力气势都有所变化,恐怕是契机将至。她好歹跟随师父学习了几年,推演的功夫还是有一点的。单阳师兄隐居在这里这么长时间又传出了名声,目的不过是等玄明口中那个可禁得住挑选的人,而现在……那个人应当是要来了。

他一闭眼,便觉得胸腔深处隐隐有股焦躁感,偏偏他自己都不晓得为何焦躁,所以特意坐在门边,像是在等着什么。然而未等他想明白,忽然听到山门处远远地传来兴高采烈的狐啸声,白及一睁眼,就看到云母拖着尾巴一路从门口跑来,不由分说地撞入他的怀中。

师兄妹俩心照不宣,但日子依旧过着,唯有单阳师兄不动声色地收拾起了行装。几日后,小院中果然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那人三十六七岁的模样,器宇不凡。他答出了单阳设在院外的题目,故得到了整个小院的额外礼遇。

事实上,白及并未入定。

云母当然还是和往常一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只是这天,单阳在一局棋的时间内与对方交谈片刻后,却请了对方入雅间细谈。他们谈了整整一日,单阳邀请对方留宿,等他出来以后,见云母在外面等他,想了想,便道:“小师妹,我准备走了。”

童子心中略有几分低落,却依旧乖顺地应声,然而再抬头,却见白及仙君又闭了眼,脸上一片淡然,像是已然入定,便只好作罢。童子安静地站在一侧,眼睛望着院子里时不时飞落在花叶上的蝴蝶出神,却没注意到白及仙君闭了眼后,眉头却微微地紧了紧。

云母已经知道了单阳师兄的安排,尽管清楚这一日迟早要来,可听到此言,还是下意识地怔了怔,毕竟相伴这么久,师兄妹感情已与过去不同。不过,云母也晓得这是师兄在凡间最后的夙愿,待完成,师兄的心结便可解开……故她认真地祝福了师兄,然后送别了他。

“是,仙君。”

单阳第二日便安置好了弟子和门童,跟着那人走了。云母这回没有再跟着师兄,只是因机缘还在师兄身上,所以现在也没法回仙山去见师父,索性便先回了长安。她一边等师兄,一边还能和母亲一道在附近做做好事积累功德,时间不知不觉也过得飞快。

然而白及沉着声拒绝道:“不必。”

这一日,云母找了时间到山上找哥哥,见他的令妖宫里居然也有棋盘和棋子,云母忽然来了兴致,便主动要下棋。石英本来想着兄妹俩都差不多,就随便陪她玩玩,谁知被云母杀得片甲不留,十分丢脸。

白及今日不知为何将修行之处从房中挪到了院中,并且每隔几个时辰便会看一眼院外。如此频繁,便是童子也感到清冷的仙君今天好像比往常浮躁些,他虽不知仙君眼中看到的是什么,却怕自己招待不周,连忙上去询问。

云母自学棋就没赢过,谁知这次赢了,自己都意外得不行,但看着石英十分吃惊的模样,明明高兴得尾巴都能摇飞了,却还不能显山露水。云母强压下心里的得意,镇定而宽容地道:“哥哥,要不我让你两子吧。”

仙宫之中,性情颇为活泼耐不住寂寞的童子正围着白及打转。

他们兄妹连心,云母表现得再怎么镇定,石英哪里还能看不出她快飞起来的得意样,顿时险些奓了尾巴毛。

“仙君,你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倒不是他输不起,只是毕竟比云母要大一刻钟,且比她多一尾,自认是哥哥,而且石英晓得自己这妹妹心思单纯,不是会谋划的料子,哪里晓得她能这般善棋。再说他们兄妹俩自小什么都差不多,修为心境等等皆是,玩游戏互相有输有赢,而这次云母却胜得着实多,倒令石英大受打击。

云母摆了摆尾巴,沿着山路而上。

云母先前因为哥哥是八尾又是妖王受了好多惊吓,这次终于扳回一城,极为开心,不过想到教她下棋之人还没回来,便又萎靡了下去,面露担忧之色。

待隐隐看见云雾之中天成道君的仙宫,她不知为何又有几分怯意。云母脸一红,有些投机取巧地化了原形。她晓得自己原形看起来比较年幼,撒起娇来不易被责怪,再说师父好像……也对她的原形更亲近些。

石英原本看着棋盘还在琢磨自己输在何处,见妹妹神情有变,微微一顿,就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长安那边不是说大军压城,马上就要变天了吗?百姓想逃难的都逃了,想来你那师兄不久就会回来,说不定是明天,说不定就是今天,你——”

第二日,云母同母亲和山雀夫妇告别,独自一人上了仙山。

石英话音未落,云母却突然站了起来,似是感到了什么。石英一愣,刚要询问,却也随后一步感觉到长安城那里有一股极为强大的“气”正在形成,浩浩犹如奔河喷涌而来。未等石英说话,云母已经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便跑了。石英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去追,他们师门内的事他还是不要掺和的好。

云母紧张得心怦怦跳,最后强行说服自己应该是可以的。她定了定神,便下定了决心。

不过,待妹妹跑不见了,他也一敛衣摆出了令妖宫,一路纵云腾跃到山顶,从山的最高处往长安城看,却见长安城的天空上笼着层层黑云,且翻卷的云层还在越聚越多。

这种情况……可以上山和师父商量吗?可以吗?可以……吧?

这是……

要将令妖牌还给北枢真人,还是将牌子给师父比较好,而且她现在虽然完成了在青丘收到的愿望,但是第八尾仍然没有长出来……

石英一惊,居然说不出话来。

下山才不过几日,她竟是觉得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师父了。

云母稍微隐匿了身形就直接化为原形腾云飞了过去,感觉到气息的中心是在皇宫之中,便直接飞去皇宫,落地才重新化为人身。

思维一转,云母动作一顿,不自觉地抬起手,摸了摸袖子中发烫的令妖牌。

穿过层层宫宇,其他人看不见她,她却听得到喊打喊杀声,不由得心惊。在隐居之前,她和单阳师兄为了找个好位置也算在外游历了一段时间,那时她才知道现今王朝的状况实在算不上好,别看长安繁荣依旧,许多城池早已乱成一片,贫穷之地更是民不聊生。

云母歪着头,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不过想想也是,若当真是太平盛世,石英又如何能在离长安城那么近的地方以妖王自居。当年桂阳郡妖物大乱而朝廷却无所反应,只是眼下昔日最为华美的宫宇都将付之一炬,她实在很难不伤心。云母努力定了定神,才朝她感觉到的灵气汇聚的中心飞快地跑去。

反正这条尾巴长不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云母倒没有太在意,反倒是对给单阳师兄弹了一会儿琴便有了几分进展感到有些疑惑。

今日的宫室格外安静。

却说云母这边弹完了琴,便与单阳师兄道别,刚走出府邸大门几步,便感到自己身上一暖。云母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探查,察觉到果然离八尾又近了几分,只是她这八尾明明早已到了生出的时候,却始终像是被什么堵着似的长不出来。

没有侍卫、没有宫女,不见任何人影,分外寂寥。云母跑了好一会儿,方才见到单阳师兄,他不知为何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殿中,靴上淌血,周围躺着几具士兵的尸体。云母到时,他正俯身摸着那士兵,似是在探鼻息,听到脚步声,才回过神。看到是云母,单阳明显地愣了一下。

“哪儿有这种人?”他道,再低头,嗓音已是沙哑,“你便是我心。”

“小师妹?”单阳似是有些慌乱,下意识地便解释道,“这并非我动的手,我算是军师,不必……”

玄明险些失笑,却不敢笑太多,赶紧追过去将人抱回来,重新摁回床上。

但说到此处,他忽然又止了口,换言道:“不过,这些人之死多少也因我而起。新帝主动开了城门,又遣散了王城的士兵,这些人……是丞相的私军。他本欲在最后一刻反抗,但是……”

说罢,抬脚便走。

单阳一顿,终究没有说下去,现在说这些似乎也已没有必要了。

下一刻,玄明身子一歪,已经被推到一边。只见白玉已经拢了衣衫站起,背对着他走了好几步,快到门口了方才回头,语调清冷还似有几分不高兴,道:“许是更懂你心之人。”

同伴同情他的遭遇,也已应了他的请求,待新的朝廷成立之后,他父亲必将沉冤得雪。

玄明得到答案后一愣,倒有些意外,良久,才笑道:“奇怪,那会是何人?”

单阳微微闭了闭眼,只觉得这数月来的经历在心头飞快地闪过,师父之前让他好好看看这人间,这一回,他可算是认真看了。

白玉略一停顿,语气略有不满:“你哪里来的闲情逸致说这个?”

单阳的心结已释,茅塞已开,如今,剩下的便是……

他这话虽是询问,语气却有六七分笃定。然而白玉柳眉轻蹙,不解道:“我不会弹琴。”

单阳蓦地睁开了眼,漆黑的眸中沉静一片。

然而,当他将貌美佳人压在床榻之际,见美人香腮胜雪、媚眼如丝,玄明却不知怎么的停住了动作,忽然抬手摸了摸下巴,笑着问道:“对了,玉儿,今日在我殿中弹琴之人……可是你?”

云母隐隐感到了什么,有些担心地上前,下意识地开口:“师兄……”

白玉如以往一般悄无声息地入了玄明居室之中,两人相处自有默契,坐下聊了一会儿便来了气氛,不久衣衫褪尽,一刻千金。

然而单阳连忙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靠近,同时,自己却看了眼大殿之外。

是夜。

“别跟过来,免得伤到你……外面的劫云已在等我。”他安静地看向云母,缓缓说,“师妹,我已成仙。”

随从们纷纷低头乖顺地称是,新帝不喜睡觉时有人在场,他们都早已知晓。

王朝末年,敌军压城,少帝主动遣散卫兵,开了城门,而本人竟是在城门大开的一刻病竭而亡。进入城池的新皇性情仁厚,过去也曾仰慕前朝少帝的才华,本不欲杀他,见他如此命数也只得长叹一声,将他体面地安葬了,从此改朝换代。新朝皇帝从民间而来,深感民间疾苦,故行休生养息之政,使得在前朝权臣把持之下民不聊生的情况得以缓解。同时,昔日的权贵世家也被尽数清洗,一切都被推翻重来。

既然有了心事,无聊之书便也没什么兴致再看下去,玄明抬手将他早已背下的书卷往地上一丢,旁人连忙匆匆跑来替他收拾。只听玄明笑道:“今夜也如往常一般,你们不必入室,在门外守着便好。”

不过,这些都将是此后数月乃至数年之事。

他话到此便顿住,不曾再说下去,只心中默默记下。

此时,云母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单阳师兄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师兄的神情与目光都与昔日不同,且先前笼罩长安的那股横行而强烈的气息也是来自于他。单阳整个人被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强大灵气所包围,周身的压力和气魄也与旁日不同。

玄明不再为难那宦官,挥手让他退下,只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似的道:“也不知弹琴者是何人,莫不是……”

这便是……成仙?

说来也是,新帝后宫无人,朝堂也早就散了,有谁会在离宫殿这么近的地方弹琴?

单阳勤苦且努力,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说以他的天资一百年内足以成仙。他也极为勤奋地修炼了近二十年。云母如今已经极为接近八尾,可师兄的实力仍然远在她之上,便可晓得单阳离成仙其实并不遥远,唯有心境差上一层,这才始终踏不出最后一步,然而现在……

那宦官一抖,却不敢看他,只深深埋着头道:“不曾,陛下。”

云母愣愣地看着师兄,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师兄成仙的日子会来得这般快。宫殿外的乌云已经团团聚集,云层之上隐隐有隆隆的闷雷之声,显然只等单阳出去迎接便要降下。师兄显然已是半仙之身,与真正的仙人不过只差八十一道天雷……

忽然,玄明放下手中的书卷,微怔片刻,笑着问身旁之人道:“你们可听到琴声?”

云母想得呆愣,下一刻却忽然感到自己整个身体发烫,甚至还未来得及惊慌,便察觉到身体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云母一惊,强忍着古怪的不适感,使劲转头去看……

室中宦官宫女皆垂首而立,个个面如死灰了无生气,从室中到长廊外共有数十人,但安静得竟像无人在此一般。

单阳原本已经准备走出宫殿去应劫,发觉云母脸色不对,他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地问道:“小师妹?”

华美的亭台楼阁之中,玄明本是懒洋洋地躺在室中读书,因他本就懒散随性,虽是手中持卷,倒也不知道他读进了多少,尽了多少心。

成仙,要修为,要心境,要功德……云母这一尾阻在功德而不能生,可现在……

或许不是一人。

助人成仙该是多么大的功德?

不久,琴声袅袅,风皆感其灵,只可惜普天之下,唯一人能闻此音。

云母晓得自己这一尾的机缘是在师兄,却不晓得是助他成仙。云母从来没有感到过周身聚集如此强大的灵力,简直像是要瞬间将她吞没一般。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她就觉得身体几乎要被什么东西胀裂了。她不自觉地蜷起身体,不由得呻吟出声。

她隐匿身形后,凡人便也听不见她的琴音。云母无所顾忌,直接将琴取了出来,试了试音。她脑子里有点乱,一时想不出弹什么曲子,不知为何在幻境中玄明神君于竹林里弹给她听的调子浮现了出来。云母一愣,未等自己反应过来,手指居然已经循心而动。

单阳完全没有想到这种时候小师妹身上会发生变故,虽然他急着出去应天雷,可此时视线却完全被云母所吸引。

“当然可以,师兄不嫌弃就行。”云母闻言,连忙点头。

此时云母已经痛得整个人都弓了起来,眉头深深皱起,脸色近乎惨白,声音几乎已经带了哭腔。她背后的七尾在无意识的状态里尽数放出,居然隐隐泛着金光。在层层金光之间,那第八尾终于渐渐浮现出来,嵌入原来的七尾之间。这本该是好事,但单阳却无暇替她高兴,小师妹先前那几条尾巴还不都是说长就长的,为何独独这第八尾生得如此吃力?单阳疑惑不已,顾不得还要保留体力应对天劫,当即便要伸手去探云母状况,然而不等他想明白,待那盼望已久的第八尾生出时,他忽然望着云母身后的尾巴,惊得睁大了眼睛——

单阳点头,自己也觉得这个请求有点无礼,耳尖略红了几分,方道:“许久不曾听你弹琴,倒是有些想念……不行吗?”

八尾之后,居然第九尾也隐隐有了生长之势。云母身上的金光竟是愈来愈强烈,与之相伴的,是宫殿外骤然轰鸣且聚得极厚的层层劫云——

“弹琴?”云母先是一怔,面露不解之色,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单阳的请求。

仙山之中,天成道君仙府里,白及仙君骤然睁开了双眼。

再睁眼时,单阳又不禁叹了口气……他心事重重,可眼前的小师妹藏不住事的模样却让他莫名地觉得放松。顿了顿,单阳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忽然道:“小师妹,你可否……为我弹琴?”

“仙君?”

以他的修为,想杀了对方自然容易。可师父当初已替他担了张六的业果,他又有何颜面以师父所授之术去报私仇?再说,这本是他当初在凡间所遗留之事,自该以凡人之身相报。

原本站在白及身后守他守得昏昏欲睡的童子,感觉到贵客站起,也猛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见白及脸上有凝重之色,当即怔住,疑惑地问道。

到底是日薄西山之时,朝中局势哪里是一句“乌烟瘴气”可以形容的?世人皆道善恶有报、天道轮回,可在乱世之中却只见善人白骨。当年害他父亲的奸人如今官至丞相,满朝文武唯有他一家独大,整个朝廷任他指鹿为马,便是天子也被那人牢牢控制在掌中,如此一来,纵使他恨得咬牙,父亲之仇……又要如何得报?

白及却不答。他已经感到了凡间那股急速凝聚起来的仙气和跃跃欲动的劫云。若是往常,这等寻常的新仙渡劫自然引不起他什么兴趣,可此时地点离得如此之近,而那股仙气之中夹杂的灵力又如此熟悉,几乎立刻便让白及提起了精神。然而若是事情只到此处也罢,他不过是立即赶去长安,然而下一刻,在喷涌而起的仙气里,竟然又隐隐显出了另一层仙气——

他近日其实压力颇大,虽是要为父亲翻案,可数日间打探长安如今的情况,却发现比他先前所料还要不乐观。

白及感到新一层仙气中有那令他近乎魂牵梦绕的气息,瞬间就变了脸色。仙童何曾见过视万事万物如空的仙君露出如此神情,顿时吓了一跳。可还不等他做何反应,就见白及仙君长袖一展,童子眼中只余下白光一片,再等他回过神,哪里还有白及仙君的影子?

单阳颔首蹙眉,抬手缓缓地捏了捏鼻梁。

仙童惊叹不已,可此时已经飞出天外的白及却满心焦急,一刻都不敢停,只拿出最快的速度,直直朝着劫云的中心长安去了。

“无事。”

这个时候,云母还蜷着身体痛苦地挣扎。

“啊,抱歉,师兄。”云母说着说着,注意到单阳的沉默寡言,忽然醒悟过来自己聒噪,尴尬地低头道,“我好像打扰你太久了……师兄,我已经没事了,今日就先……”

她这辈子还从未这么疼过,八尾九尾共生的刹那冲上来的灵力凶猛得很,几乎要将她的身体撕扯开来。与目前的修为不匹配的功德和迅速靠拢过来的仙气冲得她浑身胀痛,意识险些在瞬间被吞没。她拼命咬着牙奋力对抗才好不容易保持着清醒,然而云母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象,偏在此时,感觉到自己身后居然有隐隐要生出九尾的预兆——

师兄妹俩不知不觉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大多是云母在说,单阳坐在她对面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见她失落,想安慰几句,但嘴太笨,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闭上。

若是在正常情况下一尾一尾修炼而生出九尾,当然是件高兴的事,可此时她毫无准备,突然就从七尾越到了九尾,不要说修为够不够,只怕连控制身体里涌上来的仙气和灵力都困难。云母并非自负狂妄之人,心中自然清楚,哪怕最近几年刻苦修炼,也绝无可能现在就成仙渡劫,扛过那分割仙凡的八十一道天雷。更何况单阳师兄也要同时渡劫,若是单阳关注她这边,她说不定还要拖累师兄……

提起这个,云母多少又有些泄气,毕竟她的第八尾毫无长出来的迹象,失落地低了头,慢慢地与师兄说明情况。

云母越想越急,当即努力集中精神要将那条尾巴摁住不让它生出。可她本来修为就不够,现在整只狐狸痛得意识都模糊了,又不知如何操作,哪里能成功。

他本就不是巧言之人,云母这样认真地向他道谢,反而让他有些局促。单阳抿了抿唇,有些生硬地又找话题问道:“你先前在青丘狐仙庙中接下的机缘……如何了?”

“师妹!”

“不必。”单阳回应道。

单阳看到云母那九尾后也是一惊,立刻想通了小师妹现在无法渡过天劫,当即上前帮着她阻止那即将生出的九尾。

她脸一红,赶忙道谢:“原来是这样,谢谢师兄。”

单阳加入之后,那第九尾生长的速度果然慢了很多,可仍然无法收回去。云母疼得虚脱,眼看意识就要被灵气冲散,急得简直要掉眼泪。心急如焚之时,云母闭上了眼,拼命地对抗九尾,脑子里想的却是——

想到这里,云母又不禁露出了几分疑惑的神色,可是想来想去毫无结果,只得作罢。她转念一想,其实哥哥与玄明相像大多是因为额上那枚红印,少了红印也就三四分像,而那红印她也有,是兄妹俩并生的……这么一想,当真是巧合也说不定。

师父……

不过……石英为什么长得与玄明神君如此相像呢?

迷迷糊糊之间,云母忽然感到身体一轻,那些她奈何不得的惊涛骇浪般的灵气仙气都在霎时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同时定住,即将撕裂她的力道突然凭空消失。在这时,云母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但又并非不适,反倒有些温暖。只是她的力气已经耗空,连眼皮都睁不开,身体刚刚虚弱地一软,就落入了一个安全的怀抱之中。

云母闻言哦了一声,终于安了心,长长地松了口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想到自己这几日因为哥哥的相貌自顾自地担心了好几天,不觉又感到有些可笑。

单阳自然清楚刚才短短那一会儿的时间对师妹来说是如何紧张而凶险,为了助她也着实出了不少汗,此时见云母的第九尾终于收了回去,才安心地长出了口气。他抬头看向及时赶来的师父,太累了也想不起行礼,一边喘着气,一边恭敬地唤道:“师父!”

单阳一愣,不知云母为何如此问,先是摇头,再回答道:“不曾听闻。灵兽是已有成仙资质的生灵,不在神仙历凡的范围之内……转生为一般动物的倒是有,但那是罪大恶极、罪孽滔天的堕魔之神方才有的刑罚。玄明神君不过是与凡人相恋,罪不至此。”

白及对他点了点头,然而先前那一刻他的心脏几乎骤停,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将云母打横抱起。云母与她那第九尾斗得太累,而那些突然冲出的灵气又着实伤害了身体。她此时气息微弱,一被抱入怀里,就只能乖乖缩着喘气,好在还留有意识,勉强能颤一颤睫毛。

云母点点头,只是单阳所说的与她现在听说的相差不多,她的疑虑也未得到解决。云母一顿,连忙焦虑地问道:“那师兄,这样犯了天条下凡的神君,有可能会转世成灵兽吗?”

白及一顿,将她护住,看向单阳道:“你师妹伤了气神,我先送她到仙宫暂避,前五十道雷许是不能护你,你能否自己撑住?”

“这便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了。神仙转世的人身,哪怕在天庭也属机密之事。”

“能!”单阳见云母被师父护住已经心神大定,此时见白及问起,答得铿锵有力,“小师妹要紧,不过八十一道雷,我能应付。师父但去便是。”

单阳想了想,只得摇了摇头。

单阳一向行事沉稳,此时心结已散,眼中已有仙道……白及看着他那双眸子,心中一定,便不再多留,抱着云母腾空而去。

话完,他果然将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一遍,不过大多是那些仙界这几年来盛传的玄明神君的八卦。例如他如何与凡间女子私会、如何被天帝发现、又如何被白及仙君劈了之类的,其中有真有假。单阳说完,停顿片刻,道:“我所知的大致就这些。你若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细节,许是等回了旭照宫再问师兄师姐更好些。至于他会转世成什么人……”

云母因九尾欲生出而浑身无力,自然算不上舒服,可被师父抱在怀里,却安心不少,凭着仅存的意识睁开了眼。她先看见了师父清俊的面孔,而后视线一转,又有些担心地看向单阳师兄。

单阳深深地看了云母一眼,答道:“我知道得应当不算太多,不过既然是你问我,定当知无不言。”

这时,单阳正缓缓抬脚步出殿外,早已在空中等候他的黑云发出阵阵振奋的低吼,云层中电光闪亮,似是期待他的到来。

“也不是。”

单阳拔出了剑。

“不……不能问吗?”

仙人之剑连犯错的妖兽都不杀,自然不斩凡人,故他之前哪怕人在军中,也不曾拔剑。

单阳微微一愕,果然露出不解的表情来,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然而此时,剑光雪亮。单阳的手指紧紧地握着剑,青筋浮现,指节突起,动得再自然不过,显然早已熟练。

云母忐忑地看着单阳。

不知怎么的,云母的视线不知不觉地落在了单阳师兄的手指上。

况且,她若是要上仙山见师父,本来就不可能不与师兄打招呼就走。

她与师兄在山林中同住了半年,师兄一直教她弈棋,所以云母熟悉他的手。

云母想起师父当年毕竟劈过玄明神君,又曾因天帝堕凡,虽然在幻境中曾受过玄明的帮助,但师父现在又没有幻境的记忆……云母有些担心提起这事会让师父觉得不快,故略有几分犹豫。再说单阳师兄毕竟入仙门比她早上十余年,修行认真,自是知道许多,在云母心急如焚之时又偏离她最近,就首先过来了。

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甚是好看。

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离得太远问不了暂且不论,按说师父成仙极早又与玄明神君前世今生都有渊源,他若是愿意回答便能知道不少,但……

此时他单手握着剑,剑柄的纹路想来已经深深地刻进了掌心里。

其实拿这个问题问单阳不算太巧妙,毕竟四师兄并非神仙,对于玄明神君知道得许是不如其他人多。不过,云母专程来问他,也并非全无考虑。

大约是灵狐天生善感,恍惚间,云母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些事……师兄出身于书香门第,少时也曾习琴练画,若是不曾出事,若是不入仙门……

云母问得紧张。

师兄那双手,本该是用来写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