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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青丘少主

说着,他看到了白及身后的云母。因为赤霞他们是快步走过来的,云母走路的速度太慢又成了拖累,所以这会儿她便又化了原形,由师姐好端端地抱在怀中。

昨日为首的狐四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个傲气的红衣少年之后,那少年满身的贵气做派,也不惧白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扬眉道:“你便是上仙白及?”

红衣少年看到小白狐,顿时眼前一亮,不过面上却依旧是不可一世的神情。

今日来的依旧是昨天那群狐狸,依然有华美的车驾、精致的礼盒,所有人额间都系着标志性的红绳。不过,不同的是,这次换了领头人。

白及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道:“昨日已经说过,云儿尚未成仙。”

守门的童子一脸哭相地来报,昨天那群狐狸又来了。一回生二回熟,白及眉头深深地蹙起,只得带着旭照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又去了宫门口。

少暄亦蹙眉,但懒得在这个问题上争执,只是闭了闭眼。待感觉到云母身上的气后,他也有些惊讶,自言自语道:“居然真不是……”

两个人都在不知对方情绪的情况下焦虑地过了一天,谁知到了黄昏时,白及的预感竟成了真。

他身后的狐四听到这句话,简直要当场以头抢地。第二次上门了还要掉链子,亏他还以为少爷果真有什么依据在手。

然而白及其实烦躁得很,总觉得事情未完,不将云母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就不放心。

“无妨。”红狐少主虽然惊讶,但面色却没变几分,高声道,“你将你徒弟给我便是,我青丘要让狐狸成仙,自然有的是办法!”

白及是很少在前一日授过课的情况下,第二日继续出现在道场的。望着师父如同平日里一样平静冷淡的侧脸,云母吓得打坐几次都没能入定。有时会感到师父的目光静静地落到她身上,可等她纠结过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转过头去看一眼的时候,却总发现白及安静地望着别处,这让云母感到羞窘,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少主话音刚落,狐四的内心完全是崩溃的。

云母的不安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然而令她更为忐忑紧张的是,这一日,师父居然也来了道场。

见鬼了!青丘哪有什么让狐狸成仙的办法!没看到同行的狐狸里还有那么多没到九尾的吗!

所以那个青丘少主到底为什么来呢?还有……师父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少暄并不知道狐四的想法,只看着白及等待答案。反倒是周围的狐狸感觉到未来狐主高昂的情绪,纷纷仰头附和般呜呜叫了起来。少暄见白及沉着脸良久不答,也有些焦虑。只是他一身傲气哪里那么容易退缩,看白及不说话,就扭过头去看云母,两只狐眼神一对,少暄立刻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

云母一顿,点了点头,但是脸上的热度未消,埋在毛里的脑袋还是不肯出来。同时,她也不由自主地以这样的状态想起了心事。

他原本便没怎么接触过同龄的女孩子,青丘中的其他异性神狐最小的也要比他年长个几百岁,平日里接收到的目光都是慈爱的。倒也有些尚未成仙的母狐狸与他同龄,只是少暄也知神凡殊途,自然生不出其他心思。按说云母亦是没有成仙的狐狸,可他第一眼将她认作了仙狐,又火急火燎地跑来求了亲,便是这么一弄,使她忽然与旁人变得格外不同,真真正正地成了“同龄的女孩子”。

赤霞看着地上的毛团无奈地笑了下,真诚地道:“没事,你不想说就算啦……我不是什么好的倾诉对象,不过你要是以后有困难的话,大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少暄不敢再看云母,耳朵红了,却还是硬着头皮摆着一副高傲的脸,高声道:“青丘漫山遍野都是狐狸,她自不会感到不适。狐狸与其他灵兽不同,是修尾成仙的,但青丘也有适合狐族修行的功法。待她到青丘之后,我会有办法让她尽快成仙……”

云母不敢细想,在赤霞师姐的目光中如坐针毡。想来想去,她索性当场将自己一团,整只狐都埋成了一个球,除了露在身体外面的小小的耳朵,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况且她既然是我未婚妻,在青丘自然能受到应有的礼遇!我既然准备将来娶她为妻,等到了青丘,自然会好好待她!这一点,你放心好了!”

果真是如此吗?

话一说完,少暄脸上已经红成一片。狐四听到小少爷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也颇为意外,少主心高气傲,能情真意切地说出这番话着实不易。狐四不由自主地朝白及仙君看去,心道这番话或许真的连白及仙君也能打动……

云母心脏跳得厉害,哪怕她一直安慰自己这应当是因为师父在幻境中吻……吻了她的关系,所以她会在意这种话题,在这种时候想到师父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可是……

根本没有打动!

怎么能说呢?先前赤霞师姐说不如索性答应提亲的时候,她脑袋里浮现出的竟是师父的样子。

白及仙君不为所动的表情让狐四当场打了个寒战,只觉得这位上仙脸上的寒气都要冒出来了,不仅没有被少主这番话感动,反而好像还……更生气了?!

唯有云母知道自己白毛底下的皮肤有多热,只是她脑海里想的东西,哪怕是最为亲近的师姐也着实说不出口。

白及好不容易才将几乎要漫上胸膛的怒火狠狠压下。他数千年来从未体验过情爱,竟不知伴随着情爱一道来的,居然还有如此强的占有欲。在刚才听到对方话的一瞬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拔剑,哪怕拔剑的冲动被深深按下,那股烦闷之感却是挥之不去。他烦躁不已,不自觉地动了动,抬起袖子将云母挡住,自己微微侧头看向她。

她们是同屋居住的师姐妹,赤霞看着云母的时间比其他人都要多,对师妹的小情绪也能分辨。只是赤霞晓得自己并非感觉敏锐之人,虽觉得有异,可又担心判断错。

云母被赤霞抱在怀中,将少暄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哪里听得了“未婚妻”这种词?毛底下的脸颊早已烫起来了。她怕师父真的将她给人,急得呜呜叫,此时见师父侧过头来,哪里还能不抓住机会,她连忙奋力地摇头,满脸不愿。

赤霞张了张嘴,看着云母这般恨不得当场在房间里挖个洞把自己埋了的窘迫模样,倒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她抓了抓头发,说:“呃,云儿,其实我先前就想说了,只是不大确定……你从师父幻境中出来以后就时常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我觉得你有心事,但又怕自己想多冒犯了你,所以……”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看见她摇头后,师父那张面无表情的侧脸,似是微微松了口气。

“有心事?”

“不可能。”白及回过头,果断地冷言道,低垂着眼冷淡地看着眼前的一众狐狸,“云儿不愿意,请回吧。”

云母大惊,用力甩着脑袋抢答道:“没有没有没有!”

言罢,白及转身要走。

赤霞看她这副模样便咦了一声,收起脸上的戏谑之色,认真端详了云母的神情,斟酌着问道:“云儿,你是不是其实有……”

然而少暄的视线先前被挡住,根本没看到云母摇头那一幕,此时白及转身,便看到云母也要走,少暄心中一急,哪里能甘心,长袖一展,脱口而出:“等等!”

等摇完头,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原以为不能更烫的脸上忽然一烧,低着头沉默地没说话。

话音刚落,少暄袖中便有一道仙术直冲向云母,云母几乎立刻便感到一股压力将她往外拽。观云惊得睁大了眼,没想到那红狐狸居然会直接抢狐,他和赤霞都未来得及反应,然而此时,却见白及抬手猛地一动,雪白的袖子仿佛带着风般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极为有力的弧度,下一刻,云母都没来得及叫出声,就只觉得周身一暖。她一抬头,才发觉自己已被师父抱在袖间,只是还未等她看清师父的神态,突然便眼前一白,视线连同整个脑袋都被白及的袖子轻轻盖住,一张大手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和耳朵。

云母一听,脸都红透了,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哪怕她听得出师姐是在开玩笑,仍是一副十分抗拒的样子。

云母一愣,觉得师父放在她额头上的手温柔得紧,身子不自觉地就软了,乖乖巧巧地蜷缩到他怀里,呜地团了起来,拿侧脸高兴地蹭了蹭师父的衣襟。

“不……不要!”

这时,云母感到师父将她护在怀中的手收得比平时更紧。白及眉间的印痕已经深入额中,一贯难辨心情的神情露出怒色,问:“你这是何意?”

“说起来,你要是仙狐,这桩亲事倒的确不错。按照你尾巴生长的速度,说不定也不用等太久。若是到时候那青丘少主还来向你提亲的话……”说着,赤霞摸了摸下巴,咧嘴一笑,打趣道,“左右你没个喜欢的对象,不如索性答应了如何?”

少暄一愣。他本意只是阻止云母离开,没想到劲使得猛了些,居然变成了抢狐。可是事已至此,他反倒有些恼火刚才出手还不够快,索性将事情认下。他高高地扬起下巴,极为自信而肯定地道:“自是带她回青丘!她不愿来青丘,应当是因她不曾来过青丘的缘故,只要她去过,又如何会不愿意留?我且带她回去,待她亲眼所见,自然会明白!”

一见云母慌张得耳朵都开始乱抖,赤霞戏谑地道:“怎么不可能?你长得可爱,又与那青丘少主年纪相仿,对方看上你也不奇怪。”

这一番话听得观云都要以头抢地了,原以为自己当初贸然地跑到南海龙宫提亲已经够唐突,想不到眼前这青丘少主比他还猛!小小年纪,真是……观云咂舌,想了想,倒是有话想说,只是他尚未开口,却见那青丘红狐少主表情一变,将目光转向云母,认真而坚定地问道:“你当真不愿意跟我回去?”

云母到底还是少女,“一见钟情”这个词一出,白毛底下的脸瞬间就开始烫了。她赶忙结结巴巴地否认道:“怎……怎么可能,师姐你别乱说!”

云母不知何时已经从白及的袖子中探出头来,此时突然和少暄灼灼的视线一对,不由得便有些慌乱,但仍然摇头。

赤霞便越发不解道:“那他为什么会上门来求亲呢?难不成就因为你们见了一面……真是一见钟情?”

“对不起。”云母抖了抖耳朵,低着头抱歉地道。

云母摇了摇头。

对方毕竟是为提亲而来,她也不愿让对方觉得难过……云母犹豫片刻,正要再开口说几句,却见那少暄少主忽然蹙眉闭上了眼睛,过了几秒,又缓慢地睁开,倒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赤霞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说来,你和那青丘少主,除了在北枢真人道观那次,可是还有见过?”

“原来如此……既然你不能去青丘,我也有别的办法……狐四!”少暄张口看向他身边的青年,定定地开口。

云母以原形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最终沮丧地往地上一趴,还是没什么精神。

骤然听到少主的命令声,狐四一愣,却还是恭敬地拱手道:“是,少主。”

那一边青丘的红毛狐狸正准备气势汹汹地再次冲过来,这一边的旭照宫中,云母却是忧心忡忡的。她才刚年满十五,还没什么情爱方面的经验,突然就被一个没见过的人求了亲,终究觉得古怪。

“将东西留下,然后你回青丘把我的行装送过来。”少暄娴熟而自然地吩咐道,“从今日起,我住在浮玉山。”

“自然是去白及仙君的旭照宫!”少暄理所应当地说,对狐四的问话反而觉得不解,“难道因为他们拒绝,我们就不负责了?”

从第二日起,旭照宫中便又多了一只每到上课时就蹲在道场里的红狐狸。

少暄微微蹙眉,他生得一副好相貌,因被娇生惯养而生出了一派盛气凌人的傲慢贵气,不过是稍露出些许不满的神情,便有了气势。

虽然云母先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这一日真在道场里看到这位青丘少主时,她还是稍微愣了愣,险些直接从道场里退出来,还是赤霞在后面推了她一下,她才走进去。

狐四一愣,看着少暄的动作,忍不住紧张。

少暄是在等她,见云母人身进来,便也化为了红衣少年,端正地跪坐在地上。他到底也只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虽然有勇气和冲动搞出求亲这种事来,但也仅限于不需要直面云母本人时。其实少暄和云母的视线一碰,心中的焦虑不比她更少,偏他又不想露出窘态,依旧生硬地在那里抬着下巴,满脸高傲的做派。

“少爷,你要做什么?去哪里?”

云母在被师父亲自教导后,师兄师姐的课也不是天天上了,许多时间都需要自己独自修炼。这一日她尽量找了个离那青丘少主最远的位置,拖了个蒲团过来打坐,只是因为氛围太奇怪,静了半天心也静不下来,依然入不了定,想了想,云母索性取了琴出来,准备去庭院里练习。

这时,还未等狐四反应过来,少暄已经一挥衣袖从软垫上站了起来,道:“阿四,备车!”

谁知云母抱着琴还没走几步,先前也不修炼就坐在那里盯着她看的少暄却忽然开了口:“喂!那……那个,你——”

哪怕一向对少爷极为忠诚,此时望着眼前的年轻少主信誓旦旦的表情,狐四依然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无力感。

云母脚步一顿,后脑勺有些发麻,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然而她还未回头,观云和赤霞同时睁开眼看了过去。坐在另一边的单阳倒是还算镇定,只是他微微蹙了蹙眉,挣扎片刻后,也朝少暄望去。

“直觉!”

一时间,少暄体会到了万众瞩目的感觉。他本意并没有要引起这种效果,可是他想顺理成章地和云母说会儿话,难得有了机会,哪里还能放过?

狐四一惊:“是什么?”

只是张开口后,少暄才发觉自己是真不曾与人身的云母说过话,即便想说,也不知该说什么。

少暄拧着眉毛一脸不屑,道:“自然有。”

少暄的脸涨得通红,憋了良久,才道:“我乃青丘狐主之子少暄!我知道你是白及仙君弟子……是叫云母?”

他有上古狐神血统,又和那白及仙君收为徒弟的小白狐有过……呃,肢体接触,说不定当时就已察觉到什么。思及此,狐四便摸了摸下巴,道:“我感气过了,那位姑娘的气息的确是六尾狐。难道是白及仙君为了尽快拒绝我们而用障眼法将九尾掩成六尾?少爷,你这么说,莫不是有什么凭据?”

云母迟疑地点头。

狐四闻言一怔,他熟悉少主的性格,尽管在开口前他就猜到少主也许会生气,可能还会耍性子,却没想到令对方耍性子的事情却是这个。

她对少暄有些戒备,因此开口颇为谨慎。

“为什么不可能?”

少暄见状,亦有些焦虑。他好不容易和云母搭上话,不想这么快结束。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云母手中抱着的琴上,忽而一愣,问道:“你既然已经是六尾灵狐,为何还要练习这等武器……难不成是不擅长用火?”

然而,狐四乘着车刚一回了青丘,便一刻不停地去了少主的住处。今日那红狐狸少主难得地维持了人形坐在软垫上,着一身绸制红衣,身形尚是纤细的少年,神情却十分傲气。听狐四大致说事情经过时,他还没什么反应,待听到他说那小白狐并非仙狐时,红狐少主眉头一皱,笃定地道:“不可能!”

“用火?”云母听到一个自己不大理解的词汇,不由得微怔,下意识地歪头问道。

白及又瞧了一眼渐行渐远的车驾,抬手轻轻地摸了摸云母的头。云母自然地团好,高兴地呜呜叫了几声。

等她回过神,才发觉自己不小心同少暄说话了,顿时有些慌乱。

那些狐狸……但愿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不错。”见引起了她的注意,少暄大为振奋,道:“狐狸天生火象,哪怕不是神狐,大多数灵狐妖狐修行到一定程度一样能用火,如同凤凰一般。”

软乎乎的毛团子一入怀,他刚刚看到云母而平静下些许的心,又突然烦躁起来。

说着,少暄炫耀似的一展袖,果然便有熊熊火焰在空气中跳动。他又揽袖一收,嘴角上扬,意气风发地笑道:“便像如此。”

白及不答,转过身见赤霞怀中的云母正探出小半个身子朝他爬来,一愣,怕她摔了,赶忙伸手接过来。

少暄的容貌本就偏于张扬,那一霎又被明丽的火光包围,整个人瞬间都犹如跳动的火焰一般。云母看得愣神,不由自主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和袖子。

看狐狸们匆忙而去,观云总算松了口气。他擦了把汗,哭笑不得地道:“这些狐狸,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少暄的余光瞥到云母的动作,不由略有些得意,趁热打铁道:“你师父是人身道体,这方面难免疏忽。你若是想学,我教你如何?”

青丘一行人是乘车驾而来,这时回去,狐狸们纷纷熟练地蹿上了车,转眼便乘着车驾腾云而去,远远地还能看见其中一辆车窗里露出了一条狐狸尾巴。

云母一愣。

说完,狐四便准备带着一群狐狸回去。其他化作人形捧着礼盒的狐狸们虽乖顺,可也没想过还有这么尴尬的变故,面面相觑,未变人形的狐狸们更是面色不安,彼此嗷呜嗷呜地甩着尾巴。

她看少暄用火,的确觉得稀奇有趣,小狐狸的玩心起了,有些跃跃欲试,可眼前这只狐狸少主是因为先前向她提亲才会出现在这里的,若是她答应了他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云母纠结了一会儿,决定拒绝,谁知她还没有开口,一直关注这边的观云倒是笑着说了话:“你现在这个年纪就能这般用火,倒是很不错。”

停顿片刻,他又匆忙行礼:“告辞。”

他注意到云母露出困扰的神情,笑了笑,自然地夸赞起少暄来,没让云母为难。

狐四慌乱之中便有些局促,连忙道歉道:“如此……真是冒犯了,还请白及仙君以及诸位见谅。此事,我得尽快回去向少主禀报。”

少暄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云母的师兄夸奖,先是一顿,随即又昂首道:“那是当然!”

这倒是的确出乎狐四的意料,大约是没想过白及仙君这等上仙门中居然还有未成仙的弟子,来时便出于对上仙的敬重和礼貌没有感气。此时他稍稍定神感了感,方才注意到那小白狐的确没有仙狐气息。不只是她,还有站在弟子后面不曾开口的那个黑衣少年,也只是凡人而已。

大概是狐狸多少能够从细微的肢体语言中感受到对方的情绪变化,明明少暄少主并没有将他那炫目的九条尾巴放出来,可云母却好像已看到他得意地摇了摇尾巴的样子。云母怔了怔,还未等她抬手去揉眼睛,就感到自己被观云师兄摸了摸脑袋。

狐四一惊,道:“怎会!”

观云道:“其实师父前一阵子叮嘱过我……若是云儿显出吐火的迹象来,就让我指导她一二,不过她一直没有动静,所以就搁置了。云儿尾巴长得太快,怕过不了几年就要引来雷劫,因此现在还是专心学琴的好。不过……难得今日有你在场,虽然同为火属,但在狐狸的事上总还是同族比较熟悉,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试试看?”

话完,观云回头看了眼,云母会意,连忙当着一群狐狸的面将她那条胖尾巴松开,垂下整整齐齐的一扇尾巴来,不多不少,共有六条。

观云说完,便微微侧头对云母眨了眨眼睛。云母愣住,哪里还会不明白观云师兄是看出她想试试,可又知道现在她处境颇为尴尬,这才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心里大为感动,感激地对师兄笑了笑。

然而,他以为观云要说的是血统,可观云的重点其实是九尾神狐。只听观云道:“可我这小师妹还不曾成仙,只是六尾灵狐。”

观云回以一笑。

说着,他又看了眼那只被抱在同门师姐怀中的小白狐,怎么看对方都是只狐狸没错。

少暄早在调查云母身份的时候就将旭照宫内的情况调查得一清二楚,晓得观云的原形正是同为火属的青凤凰,倒不奇怪白及有过这样的安排,想也不想便道:“好啊!”

此事不是什么秘密,狐四狐疑道:“是又如何?”

然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变回了原形,化作一只小红狐狸坐在地上,理所当然地吩咐道:“既然你还没吐过火,那便先跟我一样变回原形。”

观云叹了口气,只当是师父在外人面前不喜欢说话的老毛病又犯了,苦笑着上前圆场道:“这位仙友,你家那位名叫少暄的少主,我记得是如今狐主的独子,不曾与外族混过血,也就是血统纯正的九尾神狐,对吧?”

云母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将手中的琴收起,跟着少暄的动作化作白狐狸坐下。

狐四虽是青丘里修为较高的旁系神狐,却也扛不住上仙与他对视时产生的威压,不由得败下阵来。

少暄道:“一般第一次有用火的迹象时都是吐火……用原形要比人形吐火容易些。虽然不同狐狸间总有擅长和不擅长之分,但你已经是六尾,体内总该有些火气。你且看着我做……”

然而白及心情烦躁,根本不知还发生过狐四口中这事,此时只觉得胸口闷着团火却无处宣泄,但果断地拒绝之后,他居然又想不到合适的说辞,只能用锐利的目光静默地望着他。

少暄闭上眼睛,似是沉心定气,他摆了摆尾巴,忽然张口就吐出一大团烈火!云母吓了一跳,还未反应过来,却见少暄收放自如,身体一甩,九尾有节奏地一揽一收,也看不清他是怎么弄的,那些火焰就被他自己收了个干净。

他们青丘之狐一向是护短的,小少爷被回绝了,狐四便觉得对方有怠慢之意,忍不住蹙眉道:“敢问仙君为何不可?”

“大概就是这样,等下我将青丘有助于吐火的心诀告诉你。”

他一贯清傲,神情作风都是如此,可今日,观云居然从他话语中听出一丝不耐烦之感。

少暄明明觉得自己做得极好,脸上隐隐得意,可是对云母说话时,神情却仍矜持着。他又想了想,道:“不过既然你是第一次做这个,虽然能吐出来但未必收得起来,所以……”

这时,只听白及道:“不可。”

“我来灭我来灭!”赤霞笑嘻嘻地举手,笑着跑到云母对面等着。

云母听到他们口中之言,顿时大惊失色,哪里想得到被求亲的会是自己。她慌张地去看师父,可是师父站在前面,她只能看到对方在清风中挺拔而沉默的背影。

让龙女来灭火其实有些大材小用,但赤霞看上去兴致勃勃的,其他人焉有意见?便如此决定下来。

一时间,旭照宫门口一面沉默不已,另一面则热闹非凡,倒是相映成趣。

云母知道轮到她了,所以分外紧张。她此时想起了母亲和兄长,心中惴惴不安……在她印象中,无论是母亲还是哥哥都不曾用过火,说不定自己就是那种吐不出火的白狐狸,再说人家青丘少主本来就是红狐,看上去就比较擅长使火……

此言一出,旭照宫众人皆惊。青丘来的狐狸们倒是很高兴,纷纷嗷呜嗷呜地仰天长啸。

然而云母来不及多想,就听见少暄已经开始说话了,只听他道:“你先闭眼,气沉丹田,屏息凝神,仔细感受腹部是否有灼热之感……”

说着,他十分自然地后退一步,不卑不亢地低头行礼,笑着朗声说:“青丘欲聘旭照宫白及仙君门下白狐弟子,与青丘少主少暄结为夫妻!”

按照青丘少主的说法,凤凰是藏火于羽毛,而狐狸则是藏火于身体,因此她应该憋足了劲将那些火气都集中起来,然后一口气吐出……这个过程听起来很简单,少暄亦解说得轻巧,然而云母眯着眼睛憋了半天,憋得尾巴毛都快奓开来了,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狐四解释道:“我们少主曾在桂阳郡北枢真人道观中与仙君的一位弟子有过一面之缘,并对她一见钟情,只是当时他们并未交换名讳,故少主回青丘后,便派了成百上千的狐狸出来寻人,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总算寻到了仙君这里。此事少主已经禀明了家主与夫人,因此今日我等前来,便是想将这消息告诉仙君……”

“嗷呜!”云母沮丧地睁开眼,委屈地去看观云师兄。

他眉目清冷,修为又高,稍一蹙眉便容易让人心生畏惧。不过,狐四早就听说过白及仙君的性情为人,倒是没有被吓到,反而笑得越发谦和,道:“是,求亲。”

观云一笑。

白及皱起了眉头,眉宇都深深地陷了下去。他费解地重复了一次:“求亲?”

实际上,云母到了六尾都没有吐火的迹象,刚刚念了青丘的火诀还吐不出来,观云已经差不多猜到她大概是体内火少。他们这些神兽能生长出多少火和性情其实有些关系,像眼前的红狐少主少暄这种既傲气又易燃还不服输的性格显然就是用火的好材料,而云母性格平稳温和,被白及收为徒弟后又住在灵气清净的仙宫之中,养不出火也正常。

不过,纵然先前听到“青丘”二字时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看到旭照宫外一圈一圈围着的狐狸们,赤霞还是忍不住惊讶了一瞬,不自觉地抱紧小师妹。

不过,看云母这么失落,观云不好太打击她,一打击恐怕更吐不出来,便鼓励道:“头一次要掌握要领确实困难,要不然你试试看将身体内有些热的地方都集于一点试试,还有……”

白及虽是让云母在原地休息,但他前脚刚走,云母后脚就遇到了从道场出来的师兄师姐,赤霞听了经过,自然是当机立断地决定要过来看看。因为云母下午消耗了太多灵气需要休息,赤霞便让对方变了狐狸,还由自己抱着走。

观云絮絮叨叨地往下说,也不知是不是观云的指导真的奏了效,云母这回一边默念心诀一边闭上眼,居然真的在体内感到一点点热源。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热源都集中到一起,然后使劲憋气,憋得身体弓起,尾巴都有些竖起来了。云母憋了好久,忽然猛地一张口,嗷地吐出一团小火球!

狐四话音刚落,旭照宫里又传出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是观云和抱着云母的赤霞来了,紧随其后的还有单阳。他们到时,恰巧听到对方最后说的“求亲”那段话,几人包括云母在内都怔了怔。

赤霞一愣,伸手要灭,然而还没看清那个蒲公英大的火球是什么颜色,它已经噗的一下在空气中熄灭了。云母累得半死,软软地趴到地上,有气无力的样子活像个年糕。

只见他面带笑容,礼貌且不失稳重地缓缓说明来意:“今日,青丘此番拜访,是来求亲的。”

云母脸红了几分,不好意思地道:“我是不是吐得不太……”

果不其然,这些青丘的狐狸们一听到有人来了,便一齐看了过来。而为首的男子亦跟着回了头——他是个外表俊秀的青年,额上同样系着红绳。他见白及出现,立刻笑着迎上来,恭敬地拱手道:“在下青丘狐四,奉少主之命,见过白及仙君。”

“呃……”赤霞先是一怔,却首先反应过来,未等云母说完,已经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道,“是不算太厉害,不过你吐得很可爱啊。”

不知为何,平日里他不会讨厌毛茸茸的狐狸,可今天,白及却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是……是吗?”

白及由童子引路到了旭照宫门口,只见旭照宫外果然站了不少客人。其中有人有狐,但那些外貌是人的,每个额头上都系了一根红绳,一看便知是青丘的人。他们不少人手中都捧着像是礼盒的东西,而那些跟来的狐狸各个都端庄得很,每只狐狸脸上都笑眯眯的。

云母一愣,转头去看其他人,单阳对这方面却是不懂,见云母看过来,胸口一紧,说不出话来。而观云是向着赤霞的,反应也快,忙笑道:“是很可爱。再说火术其实不大要紧,你以后应雷劫,用琴也是一样的……”

得了师父的话,云母乖乖地让他摸了两下。

不久,道场内就被观云和赤霞的赞美之声包围。

白及走了几步,发现云母还站在原地,正拉长脖子不安地望着他。他心中一软,回身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先休息。”

少暄张了张嘴,听旭照宫里的人这么说他才意识到要安慰对方,赶忙将自己险些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下。

白及的眉头皱得更深,只觉得青丘之人来得毫无征兆,但迟疑了片刻,还是说了声“带路”,接着便往旭照宫门口走去。

云母哪里听不出师兄师姐话里话外对她的安慰和照顾,不过能吐火她就已经很高兴了,纠结一下便释然了,反而对师兄师姐愿意照顾她感到很感动。

“是青丘的人!”童子说,“是青丘来的……一大群狐狸!”

云母向师兄师姐道了谢,甩了甩尾巴。她依然对自己刚才吐出来的火感到新鲜,在原地趴了会儿,忽然从地上跳起来,兴奋地道:“我去给师父看看!”

“客人?”白及蹙眉,问道,“是何人?”

说完,云母也不等师兄师姐回答,一路蹦蹦跳跳地奔出了道场,往师父的院子赶。因为云母情绪亢奋,所以跑得比以往都要快些,然而好不容易跑到师父内室的门口时,云母刚要拿爪子去开门,脑子里却又浮现出幻境的画面……云母赶忙飞快地晃了晃脑袋,提醒自己师父并不记得幻境中的事,让猛地热起来的脑袋冷静下来,这才重新调整心态顶开了门,嗷呜地叫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然后四条腿一跃进入屋内,小心翼翼地朝师父以往打坐的方向看去。

云母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守门的童子正从旭照宫门口方向匆匆跑来。他大约是跑得急了,小脸通红,满头是汗。一见白及和云母,他先是一愣,接着忙道:“师父!小师姐!有客人来了!”

白及果然一如既往地坐在他平常坐的位置上,听到云母的叫声,缓缓睁开眼。

谁知恰在此时,只听从远传来一阵急促的嗒嗒嗒的脚步声。

其实他这几日都入不了定,只觉得心烦意乱得很,一睁眼,竟然真的看见一只小白狐轻快地跑了过来,反而愣了一下。

白及见状,便沉默地不再说什么,只是闭着眼睛听音,想待她有失误时再指点。

“师父!”

云母只得闷着头继续弹,慌得其他的都想不了了,弹得反倒好了些。

云母轻巧地跑到白及身边,看到白及睁眼后,她眸子亮了起来,但等她跑到师父面前时,云母的脚步又缓了下来,有些扭捏地摆了摆尾巴,期待又羞涩地道:“师父,我……我会吐火了!”

云母闻言,连忙摇了摇头。她哪里好意思说自己今日频繁失误是因为太过在意师父?且师父又不知道幻境的事,即使她不羞于开口,说了会也很奇怪。

白及闻言,微微一怔,似是疑惑地重复道:“吐火?”

白及知晓自己只是单纯将琴当作武器,琴音难免锋利尖锐了些,许是为了能制敌。但要说意境,却比不得那些真正善于弹琴的人。

“嗯!像这样——”

云母平日里在庭院里练琴,白及在院落虽然听不到琴声,但也已不由自主地走出院子听过数次。她平时虽然谈不上擅长弹琴,可至少不像今日这般频频失误,想来想去,只可能是他的原因。

云母点了点头,说着就准备张嘴再像刚才那样吐个火球出来。

其实白及亦是心乱,第一次觉得掌握不好分寸。他一低头就能看见身边的徒弟柔顺的乌发、泛红的脸颊和明亮的眼睛,一池春水被搅乱便再难平复,涟漪一圈接着一圈地荡开,竟是无法止息。他唯有闭了闭眼,沉声道:“我不算善于弹琴。以琴音作为武器,既要有力,也应有律……我的琴音,你可是不适应?”

说来奇怪,她刚才兴高采烈地跑来时本没有觉得不对,可是一到白及面前,忽然又找不到感觉了。

不知为何心更慌了,云母使劲让自己静神去注意琴弦,却总有几分失神。

于是白及就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毛狐狸眯着眼睛憋得浑身发颤、尾巴竖起,看得出她铆足了劲……白及耐心地等着云母吐出她所说的火来,等了好一会儿,只见云母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眉头狠狠一皱,突然一动,嗷地叫了一声,像是泄了气般猛一张嘴——

云母一慌,手不自觉地颤了下,可还是竭力让自己静下心顺着师父的力道去碰琴弦。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两人的手上,师父的手能将她的整个手握住,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大约是因为经常握剑,云母能感到他手指掌心上薄薄的茧。

然后白及一愣,却看云母……什么都没吐出来,就已经褪了力往地上软软地一趴,像是耗尽了心力的样子。

白及皱了皱眉头,想了想,还是犹豫着轻轻握住她的手,重新教她用力。

为……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候吐不出来?

只可惜云母越急便越难弹好,连着几个音注入灵力的方向都不对,甚至有几个入了音的灵气都快打到自己了,还是白及抬手护了她才没有受伤。云母羞愧地红了脸,没想到自己练了半个月,居然还是在师父面前丢了脸。

不等白及说话,云母的脸已经羞得赤红,她只觉得自己很丢脸。她窘迫地拿尾巴将自己裹了起来,僵硬地道:“师父……我刚才还……”

同讲道不同,既然是教法术,师徒间总免不了肢体接触。白及每每一动,云母便感到自己的心跳乱了一下。然而他却并未碰她,只是微微凑近轻声给她指弦,云母有些慌张,但依然赶忙点头,重新弹过。

白及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这小狐狸可怜的样子,将她抱起,十分轻柔地慢慢摸她的头。

武器定下后,白及教云母的方式亦发生了变化。他们在道场讲了半日道便将阵地转移到庭院,云母规规矩矩地坐好,因白及坐在身侧而分外忐忑不安。

云母一贯喜欢被师父摸脑袋,等她回过神来后,立即无意识地靠了上去,将整个毛茸茸的头都凑到了师父手心里,不停地拿耳朵蹭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咕噜声。

拿到新武器后,云母一连开心了半个月,庭院里数日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不过,她平日里欢脱地跳来跳去,琴声也活泼,等到了师父面前,整只狐却又紧张得老老实实了。

云母脸很烫,对自己不争气的撒娇行为感到羞耻,但又舍不得离开师父的手,索性打了个滚,乖巧地坐下来。她也不知怎么的,被师父摸了摸,忽然胸口一热,嗷地一下张嘴吐出了点什么来,一吐完,云母就觉得喉咙烫得很,埋头难受得咳嗽了起来,边咳边惊喜地道:“师父,我是不是……咳咳咳……是不是吐出来了?”

这么一想,赤霞便将此事搁在一边不再提了。云母注意力本来就不在赤霞说的话上,见赤霞没有说下去,便也没有在意,高高兴兴地踮着脚拿爪子扒拉着琴弦,一边摇尾巴,一边听它发出闷闷的声响。

白及一愣。他自是看见了,不过她吐出来的哪里有火,顶多就是点烟,但看着云母咳得水亮亮的眼睛,白及又说不出这话,只得抬手帮她顺气,道:“你不必这么急。”

他们只不过是与对方擦肩而过而已,又没偷对方的东西,他找云母做什么?虽说那只小九尾狐是青丘少主的可能性挺高,但也未必真是。

这时,白及一顿,终究没有克制住心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忍不住问道:“这是……那个青丘少主教你的?”

赤霞摸着下巴问,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

白及一向清冷,面部表情也少有变化,云母又在咳嗽,自然听不出他话中那一点点不对劲。她好不容易止了咳,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目光倒是明亮,道:“嗯。”说完,她又担心师父误会,忙补充说,“是他和观云师兄一道教我的!我本来没想和他说话,但是……”

“说来,前两天观云听附近的鸟说,青丘的少主正到处寻一只白狐狸。先前在北枢真人道观的时候,我们也和那个小少主碰过一面,他找的不会是你吧?”

云母的脸微微地红了,她想起自己因为急着跑来跟师父炫耀,都忘了跟少暄道谢。尽管她摸不准对方的行为举止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他毕竟教了自己青丘的火诀……

赤霞原本看她玩觉得有趣,看着看着却忽然又咦了一声。

云母想着想着便纠结起来,耳朵动了动,有些为难。

两人漫无目的地聊了几句,云母便又围着她的琴摇尾巴。尽管说是师父的旧物,可毕竟是仙品,且琴本就讲究年代,这琴一点都没有旧的样子不说,反倒显得精致无比。云母刚刚学琴正是新鲜的时候,欢喜得恨不得在琴弦上打滚。

然而云母这番话落在白及耳中却成了另一副样子,在白及听来,她话中透露出的消息是那青丘少主不过半日便已经与观云赤霞他们打成一片。

赤霞耸肩:“谁知道?见过玄明神君的就没几个人,说不定是以讹传讹罢了。玄明神君本就不是以战力见长的神仙……不过,他弹得一手好琴应该是真的。”

到底是年轻人,他与单阳、云母或许有神凡之别,可终究年龄相近,也合得来些。云儿或许现在情窦未开,对于求亲这种事还觉得羞窘,且又与那青丘少主不算熟悉,故理所当然地拒绝对方……可是以仙神的寿命来说,他们如今说是孩童都不为过,到千百年后便算是青梅竹马,两人既是同族,又一道长大,云儿到时……果真不会接受?

云母一顿,话到嘴边都忘了,说出口就变成疑问:“玄明神君原来是用琴做武器的吗?”

白及光是一想便觉苦涩。他一贯相信道本应顺其自然,如今一切尚未发生,便是想得再多也无能为力,只是不知为何思绪却无法止息……

她老实地摇了摇头,正要好好解释,却见赤霞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说起来,因为琴看着雅致,所以在神仙中选它做武器的人不少。不过我听说弹得最好的……还是前些年被罚下凡间的那个玄明神君呢。”

白及神情太冷,云母未曾察觉到他表情上的变化,不过却能感到他帮她顺毛的力道略微重了几分。云母平时迟钝得很,偏偏灵狐作为自然灵物的善感天性在这时表现出来了,她虽不知师父的心情,但望着师父清俊的眉眼,自己也隐隐受他影响变得焦虑。云母下意识地定了定神,总觉得成仙的愿望突然强烈了起来。

云母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在玄明神君的竹林里听他弹过许多次琴的事。

白及感到手中忽然一空,接着身上一重,有什么温暖又柔软的东西落在他怀里。他本因心绪受扰而不自觉地闭目凝神,谁知出了这样的变故,一睁眼,就看到云母化为人形坐在他怀中。他一低头,恰好能与她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便是嘴唇之间不过也只差几分,二人呼吸交错,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

“庭院里的声音在道场里也能听见。”赤霞解释道,同时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这才往下说,“我是听不懂,是观云说的。他说你虽是新手,但好像是对琴有些熟悉,不像是第一次弹。”

白及的眼睛毫无预兆地便对上了云母纤长的睫毛和清透的眼眸。云母神情慌乱,雪白的皮肤也在白及的眼底一寸寸地变红。云母本来是趴在他膝上、被他用手护着,蓦地变成人形,便入了他的双臂,云母双手抵在他胸口,整个人被他环在怀中。

“诶?”云母一只爪子还放在琴弦上,一愣,眨巴着眼睛回头,尾巴却没停住还摇得飞快。

显然连云母自己都没想到会出这种事,她以前没在谁膝盖上化过人形,从不知道在膝盖上化人形居然会是这样的!

赤霞看她高兴,心情不觉也好了许多,笑着道:“你以前学过琴?”

云母顿时尴尬起来,脸上的温度仅次于在幻境中那回。

云母原本只是鬼使神差地选了放在角落里的琴,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选这个,可是弹了一下午,居然当真有些喜欢了起来,弹得也高兴。音律本就是能让人心生愉快的东西,纵然她弹的调子稚嫩得很,弹得额头上都冒了汗,可还是不气不恼的。待她下了课回到房间里,虽变回了狐狸,却依旧蹦蹦跳跳地围着她的新琴打转,尾巴摇得都能飞起来了。

她手忙脚乱地想从师父身上爬下来,谁知挣了一下,搂着她的手臂竟然没松开,白及抱着她的力道竟意外的大……云母一愣,连忙又挣了一下,这次却轻易地挣开了。

白及见她做了决定,倒没再说什么,走过去帮她抱起了琴。

云母跌跌撞撞地从师父怀中爬出来,好不容易才坐到一旁,赤着脸道歉:“对……对不起师父……那个,我……”

听了白及的话,云母又犹豫了一小会儿,也不知怎么的,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说:“那……我想要这个。”

云母脑子里一片混沌,有心想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突然要变成人,赶忙用法术将她的琴取了出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总觉得近日进步的速度有些慢了,所以想练习一下琴。师父你现在有没有空?可不可以……”

白及点头:“可以,以灵气入音便是。”说完,他沉默片刻,又补充道,“不过武器有音,用途有限。”

云母知晓自己的要求唐突,因此越说越是低下头。白及看着她微微出神,空荡荡的手不自觉地握了握……

云母的视线在库房中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里一架积了灰的琴上。她稍稍一愣,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抹掉琴上的灰,回头问道:“师父,这个也能做武器吗?”

白及的掌心里,仿佛还残留着她腰间柔软的触感。她跑出去后,他总觉得胸口少了点什么。

师父明明没有解释很多,可云母却莫名地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并非指这些是他的旧物,而是朔清神君原来的东西……因白及是朔清的转世,飞升后虽未留下记忆,这些认了主的东西却还是到了他手上。如果是那位朔清神君,倒的确有可能会搜罗这么些武器。

白及闭了眼,胸腔中仿佛有数百种感情在来回窜动。她刚才离得那么近……他既有些懊恼于自己的犹豫,却又不得不庆幸他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

白及的目光闪了闪,淡淡道:“大多是旧物。”

白及强行克制住自己翻滚的心绪,端正了作为师父的态度。他漆黑的眼眸扫向云母,淡然地道:“可。”

屋内从常见的刀剑到不常见的峨眉刺等武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不少云母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武器,都是成套的。

他缓缓地抬手抚弦:“你有何处不懂?”

白及带她去的地方是旭照宫的仓库。虽说这是放杂物和平时用不着的东西的地方,可是因为平时有童子打扫,所以依然称得上干净。白及熟门熟路地打开了其中一个库房,让云母看里面的东西,然而云母才刚凑过去看了一眼,就呆了。

师父的声音一响起,云母便觉得耳梢发烫,但听师父问起,又连忙凑了过去……

云母连忙站起,跟着师父离开了道场。

她听着师父的讲解,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抬眼去瞧师父微微垂眸的面容,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动得厉害。

“可。”白及略一点头,从地板上起身,“随我来。”

若是成仙……是否就能与他近些?

云母一顿。她向来无条件服从师父,但这次却莫名犹豫,问:“师父,我能看看有哪些武器吗?”

云母心想。

白及想了想,提议道:“你……可要随为师用剑?”

她熟练地抬手去拨琴弦,却未察觉自己的琴音里带了些少女情怀的微微酸涩,只任凭琴音远去。

“你没有什么想法吗?”白及见云母不答,等了一会儿,便问道。

云母毕竟还是心性未定的小狐狸,用火对她来说固然新奇,但努力了几天也没能吐出更大一点的火,况且每次吐火都咳嗽得喉咙痛,于是她玩了一阵子后,很快便将练习用火的事抛在了脑后,重新勤快地练起琴来。

听白及问起这个,云母反倒愣了。她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少暄见云母不能再被自己随手挥出来的火吸引,急得团团转,偏偏他还不能在明面上表现出来,只好自己怄气。赤霞倒是惊讶于云母这阵子的努力,直道云母转了性子。

“你心境尚佳,而修为不足。”这时,白及在短暂停顿后便继续往下说,“自桂阳县归来之后,我便未曾再教过你实战之术。如此,是我疏忽。你若继续如此生尾,怕是在几年之内就要渡雷劫,还是早日准备为好。我先前教你用弓,不过是让你学着将法术附于武器之上,如今你也该正式学习了……云儿,你可有心仪的武器?”

“你这段时间怎么这么用功?终于被单阳刺激到了?还是说……”

白及的声音很清冷,只这一声便让云母胸口一麻。明明平日里师父其实也是这么喊她的,可她刚刚正想着令人羞窘之事,莫名地便觉得这个称呼亲昵肉麻得厉害,再次结结巴巴地应下。

这晚,在睡觉之前,赤霞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还坐在桌前拿着书背心诀的云母,摸了摸下巴,脑内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莫不是……真想早日成仙跟那青丘少主定亲,然后嫁到青丘去?”

云母的脸刹那间涨得通红,甚至连脑袋都不大清楚起来。若是狐狸,只怕浑身的毛都要紧张得一根根奓开来了,哪怕她拼命在脑海中强调“师父不记得幻境中的事”,脸上的高温依旧难以消去。偏在这时,只听白及顿了顿,轻声道:“云儿……”

云母原本已经困得不行,观云师兄给的心诀册子晦涩难懂,她读着读着意识就模糊起来,脑袋不自觉地往下掉。师姐说话的时候,云母的眼睛已经睁不开,额头已经快碰到书页了,只迷迷糊糊地听着赤霞说话,然而赤霞那句“嫁到青丘去”却让她猛地一惊。慌乱之中,云母那本来就很低的额头顿时咚的一下撞上了硬邦邦的桌面。她瞬间痛得眼泪差点流出来,这下可算清醒了。

她此前……还没有过……

“怎么会!”她吃痛地呜了一声,便捂着额头看向赤霞,奋力地想为自己辩解,“我……”

由于是夜晚,事情发生得突然,白及又蒙了她的眼,她回忆起来亦觉得朦胧,却独独记得唇上冰凉如露水,还有睁开眼后看见的那双在星光下灼灼的眼眸。

云母张了张嘴,可是下一刻脸不自然地一红,憋了半天,小声地道:“我是……不想让师父失望。”

云母慌张地应声,稍稍抬起了头,便看见了白及先前说话时张开嘴的样子。不知为何,她脑海里忽然就又冒出了幻境中在归山的最后一晚,那个星夜里师父在她唇上印下一吻的画面。

云母不自觉地抚了抚胸口,却想不明白。好在赤霞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她不是第一次拿青丘少主逗云母了,晓得见好就收。

“是……是,师父!”

“你肯用功,自是好事。”赤霞笑着说,“你若是能早日成仙,我、观云还有师父……便都能松一口气了。”

白及看着云母如此紧张,竟也有些不自在起来,迟疑片刻,才道:“开始吧。”

云母被师姐的话鼓励了,心中有些感动,还告诫自己应当更努力些。

她特地起了个大早,梳了几遍头发、试了几遍衣服,可饶是如此,面对眼前清逸翛然的师父时,却还是拘谨得很,整个人绷得笔直。

不过,云母固然要在功课上努力,可少暄的事情,却不能不解决。

这一日,云母一大早就坐在白及面前。

少暄从第一日在道场中和云母搭上话尝到甜头后,便日日跑到道场来坐着,一日不落地看云母修炼。

转瞬就到了下月初六,云母正式开始接受师父的教导。

为了照顾少暄,青丘留下了不少灵狐在浮玉山上,一时间不少狐狸都在山间乱窜,不是青丘而胜似青丘。

云母听日子定下来已经十分开心了,哪有什么意见?当即俯身行礼向师父道谢。观云、赤霞和单阳亦纷纷称是。

云母即使在山林中时也极少接触同类,更没有遇到过同样开了灵智的灵狐,对同族多少还是感到好奇的,她虽不敢去招惹那个青丘少主,有时却会试着与这些灵狐说话。这些灵狐也颇喜欢云母这样年纪小又生得漂亮的白狐,一来二去他们倒是相熟了起来,还跟云母讲少暄小时候的事。

白及视线与她一对,便不经意地移了开来,说:“单阳每月初一、十五由我教导,云儿便定在初六与廿十吧。你们平日里自行修炼,或继续由观云赤霞教导,可否?”

“少主虽是神狐,但年龄其实跟你一样大,今年才十五岁,是整个青丘的神狐里最小的……”

“是!”这个消息使云母感到很惊喜,心里却又不禁惴惴。

这一日,狐狸们在一起聊天时,和少暄一起留在旭照宫的红狐中最年长的一个聊得兴起,不停摆着尾巴笑眯眯地道:“我是看着他出生的,狐主和狐夫人生少主不容易,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才生下少主。他刚出生时才那么一点点大——”说着,年长的红狐抬起爪子在空中大致比画了一下。云母化着狐形乖乖地坐在地上,她不晓得自己和哥哥出生时有多大,但看到红狐狸比出来的大小,还是不禁惊讶道:“这么小?”

他来,便是为了云母之事。他让弟子们在他面前坐好,目光落在云母身上,开口道:“你们上午的修炼,我已看了……今日我境界已稳,云儿既生了六尾,下月开始,便由我亲自授课吧。”

“可不是。”红狐狸笑着说,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眯了眯眼,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少主年少时体弱,狐主和狐夫人担心少主的身体,便极少让少主出门……少主除了青丘几乎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也没什么玩伴……神狐中与少主年纪最相近的也要比他大三百岁……少主幼时很孤单,还曾用尾巴整天卷着一只其他神君当礼物赠给他的木头小九尾狐,当作自己同伴。只可惜那只木头狐狸后来被一个仆从失手用狐火烧掉了……”

正如赤霞所说,云母生出第六尾后几日,白及便到道场中来了。

云母听到这里不由得啊了一声,胖胖的尾巴不自觉地摆了摆。

“好。”赤霞闻言,便安心几分,笑着摸摸云母的头。

她小时候也不小心弄丢过极为心爱的玩具,此时一听,便能够感同身受。光是听红狐狸的描述,她也能猜到木头小九尾狐对少暄来说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远远不能单以“玩具”两个字就轻易概括。

云母恍然,但亦知赤霞所言极是,忙认真地颔首答应,道:“师姐,我明白的,我会随师父好好修炼的!”

云母本来在听到对方开始聊少暄时还下意识地想回避,但此时却迟疑了一下,不知不觉低下了头。

赤霞心里为云母紧张。云母听赤霞这么说之后亦是一怔,原先她还觉得渡天劫是遥不可及之事,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六尾,成仙之路仿佛已近在眼前……

看她如此,那年长的红狐目光便不禁慈爱了几分,对云母一笑,道:“所以云母姑娘,这样一来,少主自然待你十分特别……你可知十五岁便能修成人身的灵狐如何可贵?少主只怕这些年来都盼着你这样的一个人能够出现呢。实际上去年北枢真人的妖兽大闹桂阳郡那会儿,还是少主身体大好,第一次有机会离开青丘。我虽不知为何少主一见你就断定你是仙狐,但他见到你定然是十分高兴的……”

这千万年来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走到最后一步却熬不过雷劫的修仙者、灵兽和灵植不知有多少,像白及那般天雷劈他劈得都快疯了,他自己却还气定神闲的仙君终归是少数,对大多数仙来说,天雷是最后一道劫数。而小师妹的尾巴生得太快……太快了,若是她还没有能力应对雷劫,天劫却即将到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说着,红狐稍稍一顿。

不过,就算天雷有强弱,终归也是区分凡物与神仙的最后一道屏障,它是有底线的。

年长的红狐有意推少主一把,因为对云母印象极好,故眼神变得越发慈爱。红狐停顿片刻,貌似不经意地说:“少主被整个青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确性格骄纵了些,但其实心软得很。那木头狐狸被烧掉后,他伤心了好久,却也没有因此就责怪失手烧掉的仆人。他在青丘长大,自然对青丘感情最为深厚,有时看似傲慢过头,实际上他不过是以自己的方式在维护青丘……对了,云母姑娘,少主他其实很想与你说话,你若是有空,可否偶尔也去陪少主聊聊天?”

雷劫是凡物修炼成仙的必经之路,共有九九八十一道。雷劫的强度与成仙者的实力有关,越是实力强劲的修仙者,天雷劈得就越狠。例如白及登天时,那八十一道天雷就劈得三十二重天的每一重都震个没完。

红狐说完,其他狐狸也纷纷附和,他们期待地看着云母,高兴地等着她的答案。

赤霞这话说得郑重,且皆是肺腑之言。

“我……”云母一愣,却没有立刻答应。

“小师妹,你的尾巴生得太快,这说明你心思纯善,有灵性,心境极佳,可是你的修为战法却远不及你尾巴的生长速度,我担心你……渡不过雷劫。”

其实她原本就想找机会就教自己用火的事向少暄道谢,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倒不是她讨厌少暄,只是他们之间的情况确实不大对劲,且少暄的个性也让人不知该怎么跟他开口……听了红狐的话,她又犹豫起来……

“什么?”

云母的耳朵不安地动了动。

赤霞见师妹神情这般好懂不禁想笑,但旋即笑容一滞,语气又转为严肃,说:“不过有一件事,我有点担心……”

红狐狸的话多少让云母受到了影响。于是,第二日清晨,云母再见到红狐少主时,倒没有像平日那样立刻回避。

“真的?!”云母原本还很沮丧,一听这话,顿时满脸惊喜。

说来也巧,这日因为赤霞要去找观云,单阳还在庭院中练剑,故云母是独自一人进入道场的,一踏进来便与早已等在道场中的少暄视线对了个正着。两人之间多少还是有点尴尬,目光交错了一会儿,少暄见云母没有像以往那样避开他,先是意外,随即耳根发热。

赤霞点了点头,笑着说:“六条尾巴,若是三尾三尾算,离高阶的灵狐也只差一尾。所以……待学到难度更高的法术心诀时,师父也许会亲自教你。”

少暄将拳头握在嘴前掩饰地轻咳了一声,不敢与她对视。

“是。”

见他如此,云母亦觉得自己若是和少暄单独待在道场中还是有点奇怪,想了想,便取出琴准备到庭院里去弹。谁知她刚一走,少暄便着急地开口留她:“等等!”

云母听得一愣,歪头问道:“变化?”

云母疑惑地回过头。

师兄妹们交谈完后,也各自回院子。赤霞和云母一道走,她们原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可是聊到某个点时,赤霞忽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道:“说起来……一直以来都是我和观云教你如何修炼,如今你已有六尾,再过些时日,只怕要有些变化了。”

少暄抬着下巴皱眉道:“你走做什么?我又没有赶你!还……还是说……你其实是在躲我?”

笄礼已成,他们在堂室里说话总不像个样子,师兄妹几个不久便同师父告辞走了出来,只是师父允诺后亦并未停留,径直回了他的内室,倒让云母失落不已。

少暄也是一副少年模样,端正地坐在道场的角落。他当惯了小少爷,尽管有意将衣服弄得乱糟糟的、摆出潇洒不羁的样子,可坐姿却十分得体,可见他注重言行举止早已成了习惯,自己都未必注意到。不过正因如此,他稍稍不自在地一动就显得极为明显。

云母一边慌乱地笑着接受祝贺,一边又下意识地侧头去看白及,见师父对她微微颔首,方才放心下来。

年纪小的狐狸不善掩藏感情,云母又善感知,自是能看出少暄的情绪。

一时间,道贺之声不绝于耳。

想到昨日从红狐狸那里听来的少暄的事,云母挣扎了半天,终于还是收了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听到赤霞的声音,观云不久亦反应过来,连忙恭喜云母。

少暄本来纠结地别过头,忽然感到眼前光影摆动了一下,一怔,竟看到云母走过来端坐在他面前。

赤霞惊呼了一声,连忙喜道:“云儿,你又长尾巴了!”

但还不等少暄高兴,云母就犹豫地挪了挪,又往后退了几分,坐得离他老远。

不过云母不惊讶归不惊讶,观云、赤霞和单阳这些过着正常时间的人们,看到她生尾则是感到十分惊诧,尤其是一直外出的单阳,对他来说,就是云母在他离开前刚长了一尾,一回来又长了一尾。

“那个……”云母犹豫了一下,不太自在地开口道,“之前你教我用火的事,我还没有向你道谢。”

幻境中的时光如此之长,若不是她以元神入境,只怕早就生了尾巴,这次不是一出幻境就立刻长尾巴,她还有些意外呢。

少暄教她用火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云母一直觉得自己应该道谢,但始终没能找到机会说出口,不知不觉拖延到如今。

云母一怔,回头看着自己又多长出来的第六条尾巴。她这一回倒不算太惊讶,因为她在幻境中并非整天玩乐全无修行,不仅听了好几回师父讲道,后来又得到过玄明神君些许法术上的指点,况且她先前已经生过几尾,多少提前有了预感。

少暄听到她开口说的居然是这件事,他拧着眉,不以为意地道:“没关系,不过是小事而已。不过既然你这么对我说了,我也有话想问你……”

云母尚未理清自己的思绪,可在她重新从地面抬头时,背后却突然多了一条尾巴。

他话说得生硬,但稍稍一顿,目光又灼灼地落在云母身上。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时光之于仙神的浩瀚漫长。而进入一位仙君的脑海之中的经历,让她稍微能够理解师父的一些想法和情绪。“成仙”本是个令人期待和兴奋的词汇,但这一回,她却对此有了忐忑犹豫之感……

“关于跟我回青丘,还有,咳……成亲的事,你想清楚了吗?”

灵兽所居的太行灵山、隐入山间的归山仙门、玄明神君的一方竹林……她闭上眼,仍能回想起所历种种。她后来还在玄明神君的镜中看了不少人间冷暖,而这些都尽入她脑海之中。幻境外的时间不过半年,而幻境中的时光却跨度极大,纵然云母不受真实时间约束,仍能感到时光之漫长……而这些,都不过是一位仙君的记忆罢了。

云母的脸瞬间就红了,她特意坐得比较远就是怕少暄多想,一听到这个问题就急得摆手,拼命辩解:“不不不……我不会跟你去青丘的!师兄师姐,还有……师父,都待我极好,我从未想过离开这里。况且你是神狐,我还没成仙,所以……那个……”

其实直到现在,她仍有种不大真实的感觉。在幻境中时间不大分明,但云母仍能隐约感觉到她在幻境中停留时间之长,也许已经超过了她在真实世界中经历的人生许多。幻境中的春夏秋冬太分明,人亦太鲜活。

少暄低下头,满脸消沉。

云母面向地面闭了眼。

不过旋即,他不甘地重新抬起头,笃定地道:“不过,这么说来,你也不是不愿意和我成亲,是喜欢我的了!若是担心神凡有别,你大可不必担心。只要你来青丘,我自然会倾我全力助你成仙!这一点,你完全可以不……”

白及此时离她很近,他身上的檀香味萦绕在云母鼻侧。待他的手离去,云母俯身一拜。仪式已近尾声,她虽然松了口气,手却仍微微发颤。

“不是!不是!”云母的脸更烫了,哪里晓得少暄还能有这样的误会,匆忙解释,“我不是说我喜欢你!啊……我也没有讨厌你的意思,但是……”

待各方准备就绪后,笄礼的仪式便正式开始。旭照宫里并没有云母的血亲家人,他们准备得也匆忙,因此一切从简,烦琐的地方也顺着天界的意思改了改。不过纵是如此,待加到最后一簪时,云母额头与后背仍已经微微冒汗,白及取了云母的母亲寄来的那支簪子,替她插到发间。云母感到头上稍微重了点,知晓此时师父的手指许是碰到了她的头发,身体不禁绷得僵硬。

忽然,云母一愣。

白及闭上眼睛,强压下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移开视线不再看。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了赤霞师姐在龙宫被观云师兄求亲那日笑眯眯地独自离开了的龙三公子,想起了他那句“只不过是见了一两次面的人,纵是有好感,感情又能深到哪里去”。这句话那日她并不懂,且转眼就抛到了脑后,只是现在想起来才觉得用在如今的场面居然意外合适。云母顿了顿,等回过神,原本急于辩解的话到了嘴边就鬼使神差地变了。

她哪里知道白及刹那间便乱掉的心神。但他们如今只不过是师徒,她尊他、敬他、喊他师父,如此,他又如何能做出出格之举,让她为难?

于是,观云和赤霞一道结伴走到道场门口时,便听到小师妹犹豫的问话从道场内传来。

云母感到师父的目光果真只是一扫,一瞬之后便毫无波澜地转移了。她隐约觉得失落,神情沮丧了几分。

只听她困惑地问:“你向我提亲,难道就是喜欢我的意思吗?”

云母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却有些在意师父的反应。白及原本安安静静地背对着他们站着,听到响动也只是回过神慢慢地转过身来。他气质清冷,独自站着时一人便是一方小天地,叫人轻易不敢打搅。云母感到师父的视线淡淡地扫到她身上,一时紧张得把手放在身前,惴惴地低下头。

观云和赤霞一起过来时还碰到了在庭院中练剑的单阳,三人一道过来,此时听见道场内传来的云母的声音,皆是一怔。待回过神,观云和赤霞已经双双按着单阳躲了起来,屏息凝神地藏在门口,小心地往里面看。

待她们完全准备好,赤霞便拉着云母的手到了举行笄礼的堂室。这对百年来几乎天天平常如一日的旭照宫来说是难得的一件大事,又因为是小师妹的成人之礼,所以除了作为长辈来主持的师父,云母的两位师兄也都来了,他们见她如此打扮,皆是眼前一亮。

单阳因被捂着嘴,所以没法开口,眼看着师兄师姐往道场内观望。他原本不想掺和,毕竟这是小师妹自己的事,但实际上他也暗中在意那位青丘少主和小师妹的关系,纠结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顶着压力往道场内看去。

云母了然地点头,算是明白了。想到自己先前看着镜子吃惊的傻样子,她又觉得不好意思,忙认真地道了句“谢谢师姐”,然后主动地帮忙一道准备起来。

只见云母和那青丘红狐少主面对面坐着,虽是在说话,但距离颇远。少暄毕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脸皮还薄,听完小师妹的问题,顿时整张脸涨得通红。他硬生生地梗着脖子点头道:“那是自然!”

说着,赤霞又开始解释:“天界虽没有十五岁成年一说,不过这也的确是个重要的年龄……从今日之后,你外表成长的速度就会变得缓慢起来,许是几年都变不了多少,就如单阳一般,不会再像孩童时长得那么快了。”

“可是……”云母疑惑地垂了垂眸子,将龙三公子庄华当日对她说的话原模原样地抛了过去,“可是你我只不过见了一两面,你来求亲之前,并没有和我说过话,更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此……你为何会喜欢我呢?”

云母的脑袋还蒙着,赤霞却笑着敲了一下对方的额头,打趣道:“这么吃惊做什么?你又不是一天就长成这个样子的。要不是因为你整日用原形乱跑不好好化人,早就发现了。”

少暄愣住,张了张嘴,居然说不出话。

十五六岁的姑娘成长起来速度何等之快,云母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脸颊是何时褪了小女孩的稚气,何时有了纤细的腰身和渐渐隆起的胸脯。她玲珑可爱的曲线被天界柔软的衣物包裹,衬得楚楚动人。镜中与她四目相对的人,居然已经真真正正的有了少女的样子。

少暄静默了几秒,连忙别开视线,辩解道:“喜……喜欢这种事,哪里说得清楚,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说喜欢你就是喜欢你,难道不对吗?”

云母闻言望向镜中,紧接着,便不禁晃神。倒不是她自负,觉得镜中的自己如何美貌,而是云母好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人身了,此时一见,只觉得镜中之人都有些不像自己了。

云母摇了摇头,不解地说:“可是你只见过我一面就来我师父的仙宫向我求亲了……你只知道我狐狸的样子,都不晓得我是凡是仙,不晓得我人貌如何,不晓得我是什么性格,这样就准备要同我成亲,那……”

赤霞颇为得意地让云母看着镜中的自己,笑着问道:“怎么样,我弄得如何?”

云母这些话一说出口,少暄还没有反应过来,躲在门口的观云、赤霞和单阳却都颇感吃惊。观云和赤霞对视一眼,毕竟小师妹一向是小孩子心性,故他们两人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云母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大家总说女子早慧,并不是没有道理。云母和少暄虽是同龄,可坐在一起一对比,便看出了些不同。

云母这个时候才刚睡醒,整只狐都迷迷糊糊的,任凭赤霞师姐摆弄,直到被赤霞师姐一口气推到镜前,才猛地清醒过来。

观云看得起劲,却忽然感到背后有清风掠过。他一回头,却见白及正从庭院里走来,正要同往常一般踏进道场之中。

毕竟是云母生辰,赤霞又是个爱热闹的人,难免有意弄得隆重些,倒像是比云母本人还要兴奋。她起了个大早,将云母从床上拽起来,认认真真地梳妆打扮了一通,还拿出一套提前备好的新衣给她换上。

观云这才想起今日是师父教导单阳师弟课业的日子,暗叫不好。眼看着师父已经注意到他们这些在道场门口扎堆的人,观云也不顾白及面色如同往常一般冷凝了,连忙将手指放在唇边焦急地打了几个手势,又指指道场内,壮着胆子提醒师父,小师妹和少暄在里面,此时不宜进去。

转眼便到了及笄这日。

白及步伐一顿,没有说话,也看不出表情,只安静地朝道场内望去。

云母望着白及离开的背影出神,有些想不通师父今日的举动。她抬手摸了摸头顶上师父刚才碰过的地方……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低落。

他如今是上仙之上,隐藏气息再容易不过,哪怕直接站在道场门口,只要他不想被发现,便是以云母和少暄加起来的修为,都绝不会注意到他。故相比较于勾着背暗中窥探的门中几个弟子,白及长身直立站在门口,气质竟一分未减。他依旧是穿着一身白衣,乌发广袖皆随清风而动,眸中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虽然在凡间及笄上簪的通常都是女性长辈,但天界本就没有这套规矩,也不在意男女之别,自然不必太苛求。由师父给她上簪,她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嫌弃?且师父本就是旭照宫中唯一一个长辈……只是还不等云母想明白他为何这么问,白及已经点了点头,一顿,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便转身离去。

少暄听了云母的话,其实心中已然动摇,只是嘴上却还要逞口舌之快。只见他憋红了脸,道:“你如此说,难道是因为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才会如此教训我?”

云母愣了一瞬,赶忙摇头。

云母一愣:“诶?”

白及亦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胸口百味交杂,颇有些仓皇不知所措。他与云母清澈的视线一对,心脏一紧,随口道:“待你生辰那日,我会给你戴上及笄的簪子……你可觉得有何不妥?”

没等云母考虑明白要作出什么回应,少暄却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他深深拧着眉头,道:“你若是没有喜欢的人,何必如此干脆地拒绝我?至少也该考虑一番才是!你所中意的那人是谁?他也是狐狸?”

白及一贯沉静,但不知为何,今日与他对视,云母仍是一愣。

“我……”

云母习惯了单阳师兄这样的行事方式,倒没有在意,只是一回头,才发觉现在只剩下她与师父两人。云母抬起头,却正好对上白及漆黑而安静的眼眸。

云母白皙的面颊几乎是瞬间便红了,抿着唇居然不知怎么回答,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居然是师父安然静默的眉眼。

单阳见情形如此,终究没有强塞,收了簪子就告辞离去。

几乎是在师父的面容浮现出来的一刹那,云母就慌了神,拼命甩头想要将头脑中的杂念撇出去。只是她先前迟疑了一会儿错过了回答的最佳时机,只好通红着脸辩白道:“没……没有!不是狐狸!”

白及这番话显然是对单阳所说。他语气平稳,脸上又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单阳只当他是替师妹解释。没想到赠簪子的举动被师父亲自看到还被当场点破,单阳自然觉得有几分窘迫,脸红了红,忙躬身道:“原来是这样……抱歉,师妹。”

云母话音刚落,不要说少暄,便是躲在门口悄悄窥探的师兄妹几个都怔了一下。小师妹虽然是否认了,可看她这满面春意的模样,他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只听师父同往常一般开口道:“她的笄礼日子已定在几日后,她母亲亲自寄了簪子过来……你莫要让你师妹为难。”

白及站在门边未动,清冷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视线也并未离开。

云母听到这两个字,顿时慌乱,一抬头,果然看到师父一袭白衣飘然走来,风姿如往常一般清冷出尘。她心脏莫名地狠狠一颤,匆忙站起来行礼道:“师父。”

云母答完,自己也知道自己答得不好,都回答“没有”了,还多此一举说什么“不是狐狸”?倒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只得垂着头坐着。

然而此时,单阳听到了白及的脚步声,先是转过头,一愣,连忙恭敬地低头拱手行礼。

少暄看到云母的表现,心中亦是咯噔了一下。云母拒绝他的求亲并且心里喜欢其他人,这让他不可抑制地感到自己的雄性自尊心有些许受挫,少暄不自觉地抬高了声调,不高兴地问:“所以……是旭照宫里的人?”云母没有回答。

“——师父?”

“嗯?”

这时,云母恰巧抬起头,拿起簪子似要归还,急道:“师兄,我不能……”

“不,不是!啊,那个……没……没有,我没有……那个……”

白及胸口一沉,待回过神来,身体居然已经朝着那两人的方向走了过去。

云母紧张得一下子绷直了背,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表现得如此慌张,只能下意识地尽量掩饰,可是先前表现得太过明显,若是身为原形只怕狐狸耳朵都要竖起来了,着实没什么说服力。云母挣扎了半天,最后越说越小声,连自己都泄气了,索性不说了。

他过去许是不明白,如今,如何还能不懂。

她的神情落在门口的观云和赤霞眼中,观云和赤霞立即对视了一眼。

少年人的眼神。

下一刻,他们的目光一并落在了单阳身上。

他这闪动的神情落在白及眼中,让白及不由得一顿。

饶是单阳一贯镇定,此时师兄和师姐忽然如此诡异地看着他,他也不禁有了一丝慌张。他无措地回望他们,咽了口口水,道:“你们……怎么……”

说着,单阳趁着云母低头拿着玉簪不知所措的工夫抿了抿唇,低头看她。他站着,从他的角度,正可以看到云母头顶柔顺的乌发,还有微微垂下的长睫毛。

观云斟酌了半天语句,方才心情复杂地道:“四师弟,小师妹刚才说的,难道是……”

单阳大约是不曾送过女孩子饰品一类的物件,神情不大自在,面露赧然地劝道:“我也是觉得衬你,方才择了这支。且你今年十五,天界虽没有这般习俗,可毕竟是及笄之年,你许是用得上……我先前说过你像我妹妹,并非随口而言,既然赠你,你收着便是……”

他深深地看了单阳一眼,并未说下去,但眼中的意思却表露无遗。赤霞也是差不多的表情,两人一同直勾勾地盯着单阳,让他压力倍增。

年纪相仿的一对俊秀男女,竟是登对异常。

观云犹豫了一下,缓缓道:“旭照宫中……算上童子,如今也就六个人。”

只见云母安静地坐在石头上,握着单阳给她的簪子神情怔怔,单阳则握着她的手,耳根微红。

小师妹喜欢的总不能是赤霞,而童子的外貌是七八岁的小男孩模样,也不可能,剩下的男性不过师父、观云和单阳三人。云母总不能是爱上了师父,观云又与赤霞订了婚,因此在几人中……怎么看都是单阳。

他们本就是在白及院落门口碰的面,白及原是心烦意乱无法静心才出来透气,一出来便正好撞个正着。

他们两人年龄相当,外貌登对,且单阳和云母也是旭照宫中唯二不会受“仙凡不得相恋”这条天规约束的人,云母若喜欢的是他,怎么看都十分合理。

他们二人的注意力全被簪子所吸引,以至于没有注意到院落中有人走出来。

赤霞回忆了一会儿,想了想,也问:“说起来,单阳……你在云儿及笄之前,是不是还送过她簪子?”

云母哪里好意思收这样的东西?她忙推脱,但单阳提前抓住了她的手,硬是让她握住。

“那……那不过是我的一番感谢之情。”单阳心中一动,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不过目光却有几分躲闪。

单阳固执地解释道:“这是我这次下山寻回来的,约是祖母或者母亲留下的物件。女子之物,我留之无用。之前你在那张六的田庄里救我一命,此物赠你,便当是报恩。”

他说:“小师妹在凡间时救了我一命……那支玉簪只是我从凡间带上来的家人旧物,凡品罢了,在仙界并不值什么钱。”

云母吓了一跳,连忙要还,却见单阳摇了摇头,硬是将簪子放到她手中。

观云心情复杂地看了单阳一眼,倒是从对方这一番辩白中听出了些深意。

云母看着那样东西面露疑惑,迟疑地伸手接过,谁知拿过来一看,才发现手中放的是一支精致无比的玉簪,簪身通透柔滑,雕纹栩栩若生。即使云母不懂玉,也能一眼就分辨出此物并非凡品。

单阳师弟身负血海深仇,张六死后他那一身戾气虽是比过去敛去了些,性情也平和许多,但他父亲的一桩冤案仍未翻案,家人依旧未能沉冤得雪。尽管单阳如今极少提及,但观云却晓得他并非不在意,证据便是单阳仍旧常常在深夜偷偷翻看他上次下山祭奠父母时,在凡间的故人留给他的书信。单阳自以为做得高明,可他们师兄弟二人同住,观云又耳聪目明,如何能瞒得过去?听说那“故人”还有意在凡间推举单阳入朝,以此弥补当年不能挺身救他父亲的遗憾,当时观云便想着,只怕这师弟日后还要去人间走一遭。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云母。

不过此时重要的倒不是单阳的家仇,而是那支玉簪。他全家都死得那般惨烈,家人在单阳心中早已成心结,哪怕他说他这次回去拿回了许多旧物,可当初他的家宅被逃奴扫荡一空,所谓的“许多”又能有多少?即便如此他仍能从那些东西中挑出一样赠给云母,其中所饱含的心意哪里是能以凡品、仙品和神品加以区分的……单阳说是感激云母的救命之恩约莫不假,可是,那簪中所包含的……果真只有感激之情?

单阳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只将手探入袖中,沉着声边摸索边道:“我此番外出,顺便回家收拾了一下家中旧物……虽说当初大部分值钱的东西都被逃奴搜刮,所剩无几,但多少还是留下一些……”

在观云毫不避讳的注视之下,单阳不知所措,不自觉地往道场中看了一眼。

他已入仙门,自然不会留恋凡间的荣华。只是……入朝为官似乎是能让他父亲沉冤得雪的途径。

观云师兄说的话单阳并非听不懂,只是待听明白后,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事实上,小师妹那番话早已让他紧张得厉害,便是自己也吃了一惊,心中犹如冬雪化开,仿佛是自己藏于心底里的秘密被融化于阳光之中,竟让他有措手不及的局促之感。

当年他家出事、父亲身陷囹圄之时,他们虽未出手相助,却也并未落井下石。大家各有各的难处,单阳如今当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不过对方似乎一边吃惊于他还活着且长相如此年少,一边又对他有愧,提出要留他当家中门客……甚至提议亲自推荐他为官。

事实上,便是他也觉得小师妹口中所说的,极有可能正是自己。

他这次在人间待了不过半年,却知道了过去许久都不曾知道的事。他原本只是去祭拜父母,没想到竟会遇到父母昔日的故友。

道场中的小师妹整个人浸沐于清晨温柔的阳光之中,面貌柔和,目光灵动,雪腮泛着动人的桃红,仿若急于在漫天白雪之中绽放的第一朵娇俏的梅花,宛若画中仙。

单阳停顿了一瞬,似乎是在心里整理语言。

不是仙子,风姿却更胜于仙。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似是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好久,单阳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师妹,今日我在这里等你,的确也是有话想和你说。”

然而,不等单阳理好心绪,只听观云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他顺着观云的目光看去,见到白及已经缓步跨入道场之中,单阳一愣,方才意识到看到眼前那情景的人,并非只有他而已。

“嗯。”

师父未躲未藏,所站的位置比他更好,亦更光明正大……也不知师父眼中,刚才看到的是何等景象。

“是……是吗?”

白及跨进院中,也意味着无论是道场外的暗窥,还是道场内关于情爱的讨论,都已经告一段落。

云母见已穿帮,索性化作人形,顶着因气氛太过尴尬而泛红的脸颊,不好意思道:“没事,师兄。”

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云母先是一惊,继而回头,看到来人是师父,思绪来不及收拢,已然慌乱。

单阳手足无措,却依然理了理衣袍,郑重地道歉:“那个……抱歉,师妹。之前耽误了你不少时间,喝醉后还让你听了些有的没的……”

“师……师父……”

单阳将云母先前暴露身份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越说云母脸越红,虽说脸上有毛看不出来,但她快要埋到胸口的脑袋和身后不安地晃来晃去的大尾巴却暴露了心事。待单阳说完,两人都窘迫不已。

云母不自然地低下头,完全乱了方寸。

单阳轻咳了一声掩饰,提醒道:“先前在人间,七夕的时候,你当着我的面变过一次狐狸,还有在北枢真人道观……”

师父他……可会察觉到她刚才话里的意思?

单阳也很尴尬,师妹当初只不过是维持着原形乱跑而已,是他强行把人家当作师父养的狐狸,硬抓着师妹说话,闹出这么大的乌龙,论起来终究是他的不是。

若……若是师父知道……

“嗷呜?”听到这句话,云母当场愣住,和单阳四目相对。

云母越想越急,可又没法开口询问,只能自个儿羞红了脸,连少暄的反应都无暇顾及了,过了良久……她才感到师父缓缓抬手,轻柔地在她脑袋上摸了摸。

单阳见她如此,蹲下身来与她平视,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口道:“那个,小师妹……”

云母愣了愣,抬头去看白及脸上的表情。

云母心里忐忑不已,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是却想不出该如何开口跟单阳说明,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待走到单阳面前,她嗷呜地叫了一声,算是同单阳师兄打了个招呼,接着便乖巧地跳到一旁的一块稍高的石头上坐下,准备听师兄吐苦水。

然而白及的脸上并没有表情。

等她跑到师父院落之前,单阳已经笔直地在那里站着了,见她跑来,便看向她。

所谓仙有仙貌,神仙的修为、功法皆会反映于容貌之上。师父乃是仙君,且不说神君转世的渊源,光是上仙之上的品级亦足以俯瞰众生,自然生得俊逸。云母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晓得师父无处长得不好看,只是面容太过沉静,辨不出心情,一双眼眸又深邃坦荡,落到云母眼中,云母便无法移开目光。

云母心脏乱跳。她自然知道单阳师兄每次提前离开都是去什么地方,来不及多想,亦匆忙跟赤霞说了一声,便化为狐狸追了上去。

这一次,师父的手在她头顶停留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云母凝视着师父墨漆般的眼眸,心中惴惴,却瞧不出他心中所想。

单阳似对这话有些迟疑,但想了想,终究没有反驳,只是又说了声“是”。随后,他又看了云母一眼,这才大步离开道场。

云母瞧得胸口都痛了,可仍无法从白及的面容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来。她不安至极,良久才看到白及一动。

赤霞眨了眨眼,觉得人间一行回来后,这个师弟周身的氛围比原先平和了许多,刀锋一般的戾气褪了大半,总算有了点少年人的样子。她笑了笑,道:“那你去吧,要是因为刚回来太疲惫的话,不妨多休息几天。”

白及也不知自己如何才压下了胸腔中翻滚的波涛,如何才克制住将她揽入怀中的冲动。他数千年来未曾历过情爱,心口胀疼的感觉来得陌生,竟令他也觉得无措。只是观云能想到的事……他又如何想不到?

单阳脚步一顿,回头对赤霞礼貌地点了点头,略带赧色地道:“是。”

此时,倒恨自己早已不是人身。若是弃了这仙身,可否……让她视他,如视单阳一般?

听到这句话,云母一惊,赶紧抬头去看单阳。

此念一出,便是白及自己也觉得可笑。仙身尚可弃,可历经千万年的岁月又如何能弃?他早已不是少年人,又如何让她待他如少年?

云母不好意思说,只好笑着摇了摇头。赤霞原本还要再问,但忽然感到有脚步声从她背后传来,下意识地咦了一声,回头看着准备离开的单阳道:“四师弟,你今日也走得这么早?”

本就是自作多情,强求又是何必?

“没事。”

胸口之疼竟忽然犹如排山倒海而来,五脏六腑都似灌满了苦水,却无从排解……他沉默地强行按捺下来,看向云母。

赤霞察觉到她情绪低落,关心地问道:“你怎么了?莫不是还觉得很累?”

白及对上云母的目光,见她杏眸微闪,面上仍泛霞色,不由得心脏一痛,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她微微抿着的唇上。他的心结已解,可感情却被幻境中的记忆所困,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云母按部就班地学习了一日,却没看到师父的身影出现在窗前,多少觉得失落。在幻境中,云母已经习惯了天天见他,在归山中的那段时间更是两人每天都住在一起,一下子回到现实中,反而有些不适应。

云母与少暄聊了那么久并不觉得累,此时不过与师父对视片刻,浑身却绷得僵了。云母察觉到白及似有不对劲,小心地唤道:“师父?”

这一日,师父没有来。

“无事。”过了好久,白及平静地移开目光,亦收回了放在云母头上的手,“修炼吧,勿要误了时辰。”

云母上一次和单阳好好说话,还是在凡间放灯的时候。她有些拘谨地和单阳打了招呼,便安静地找了个地方坐下,等着跟师姐修炼。

白及一贯不多话,待说完,便缓步走到往常坐的位置坐下,闭上眼等单阳进来。可云母的目光却不觉随他而去,她望着师父如画般的眉目,只觉得世间再无如此至仙之人,心中一黯,却不知自己为何黯然。

略一停顿后,他的目光又稍显复杂地落在云母身上,似是迟疑了一会儿,方道:“小师妹。”

云母低落地垂下眼眸,理了理衣衫,只等师兄师姐来一道修行。

赤霞惊奇地看着已经提前在道场中打坐的年轻师弟。他依旧是穿着一身黑衣,神情严肃而认真,只是表情相较于以前似乎柔和了些,看到赤霞进来,立即站了起来,恭敬地对她行礼,道:“师姐。”

大约是云母的话起了效果,少暄那天虽倔强地与她争辩,可这日按部就班地结束修炼后,倒也没再同她提起求亲的事。又过了几日,云母便发现他遣回了住在浮玉山临时建的居所中的狐狸,连同提亲时带来的礼物和华车也一并带走了,只留下几只平日照顾他的红狐与他一道住在旭照宫里。

“四师弟,你回来了?”

“碍事。”待云母问起时,少暄傲慢地回答道,却不承认自己想过了云母话里的意思,“反正他们留在这里也只是每天在山里打滚,倒不如回青丘去,我一人在这里足矣。”

赤霞又心疼又哭笑不得地将在被窝里睡成一团的白毛狐狸摇醒,等她变成人形后,两人才一起去了道场。她们来得有些晚了,观云已经在道场中,此外,还有另一个人。

云母哑口无言,不过看不见那些青丘求亲用的喜气的礼物华车,她心里倒也的确轻松了许多,连带着面对少暄时都比之前自然。不久后少暄又教了她一些与她现在修行方式相辅相成的青丘狐狸修行的方法,还有一些狐狸们一起玩的游戏,两人的关系反而亲近起来。再加上赤霞也愿意陪他们玩,一段时间之后,赤霞逗弄一红一白两只狐狸玩的场景就成了旭照宫的常见景象,至此大家相安无事,气氛亦融洽起来。

尽管云母对母亲搬到了长安感到有些意外,可这封信依然将她这段时间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她当晚就精神地写了回信,因为有许多话想说,便不觉间弄到了很晚。云母刚从幻境中出来,身体实际上还很疲惫,又写了长长的回信,故她好不容易睡下后,第二天起晚了。

不知不觉过了半年多,也不晓得是不是少暄教她的适合狐狸的功法起了作用,她的修行速度加快了许多,待云母年满十六后又过了数月,便长出了第七条尾巴。这条尾巴因出现得较往常相比显得悄无声息,云母一开始还有点蒙,拖着一排尾巴不知所措,等其他人都笑着恭喜她,她才渐渐回过神来。

白玉的信写得很长,却并没有写许多东西,大多是对女儿的问候和对他们目前状况的说明。云母一字一字地看完,得知娘和兄长都很健康,兄长石英已经能化人形了。他们在人间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暂时落脚,让她不必挂心。白玉还在最后留了新地址,地址所在竟是人间的都城长安,说云母若是方便可以给他们写信。原来住在他们狐狸洞附近的山雀夫妇因为寂寞也搬过去同住了,现在两家四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倒是颇为热闹。

这一尾相较于之前的尾巴,长出来时用的时间稍微多了些,但却是她实打实地靠修炼修行而长的,这并非因为领悟而提升心境一时突破,而是真真正正的修为。云母很高兴,对这条尾巴也极为喜爱,每天晚上都用人形抱着她的七条大尾巴梳理好久,还经常以狐形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也不变胖尾巴了,就拖着七尾,不仅到处跟师兄师姐炫耀,还常去师父那里显摆。她看白及还在入定就乖乖地在旁边等,想等他醒了再炫耀,结果等到两次白及清晨醒来,就看见小白狐蜷成一团趴在他腿上睡着。

信一共两封,一封给师父,一封给她。给师父的信师兄已经拆开过了,正如观云师兄所说,是娘亲请求师父替她办及笄礼的。云母将两封信都拆了,待看清母亲的字迹,眼泪险些要掉下来。

白及本有意与她拉开距离,见云母如此,心情自是复杂,但因他神情太过冷淡,云母又始终没看出来,还开开心心地显摆了好一阵子。

赤霞便抱着云母回院子。云母一直颇为在意母亲和兄长的事,等回到屋中,便连忙将信和簪子拿了出来。

看她蹦跶,观云和赤霞当然是亲兄长亲姐姐嘴脸满口毫无原则地说着“好好好”,单阳也夸赞她,就连一出生就有九条火焰般极为漂亮的红尾的少暄,也只是在面上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行动上却未曾真的打击她。云母备受激励,于是一炫耀就炫耀了半年有余……直到她有一天跑来跑去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她那第七尾,整只小白狐一口气跌出去滚了好几圈,滚得脸和腿都磕破了,毛掉了不少,云母这才老实将尾巴都变回胖尾,从此再不敢得意忘形。

观云见状笑笑,没打扰她们师姐妹重聚后的喜悦,将书信和簪子递给云母,嘱咐一番,就自行离去了。

当天在道场时,赤霞一边安慰云母一边笑。云母眼泪汪汪地扎进师父怀里半天不肯出来,非要白及给她揉了好久脑袋又亲自给她上了药,她的心情这才重新好起来,修炼也误了弹琴也迟了,好在师父没有怪她。

在旭照宫中,云母自然是与同住同睡的师姐关系最好。她许久不曾见到赤霞,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了,感到十分开心,对着赤霞不停地摇尾巴。赤霞亦熟练地将云母接过来抱着。

观云也觉得无奈,摇头看着上了药还病怏怏地赖在师父怀里的云母,笑道:“你们狐狸这么多条尾巴,都同师妹这般走着走着就会踩到吗?那还怎么得了。”

赤霞远远地看见观云抱着云母回来,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便露出高兴的神情来,道:“你总算醒来了!”

少暄为了随时陪云母玩,他的形态一向是跟着云母变化的,故此时他也是一只小红狐,安静地蹲在旁边,只碍于自己是青丘少主,蹲得颇为矜持。听到观云说的话,少暄不屑,辩驳道:“怎么可能,我就从来没有踩到过,我尾巴还比她多……”

“云儿!”观云将食案交还给童子处理后,便径自抱着云母去了她和赤霞的院舍,正好赶上赤霞从院子里走出来。

他看向云母出主意道:“你可能是尾巴摆得太整齐了,尾巴一多,垂下来的时候就容易踩到。若是像我一般,走路的时候就让所有尾巴随着步伐节奏一起不规则地上下摆动,就不会踩到跌跤了。”

内室的门又缓缓地被合上,光影交叠,白及重新独自置于稍暗的房间中。他静坐良久,方才睁眼,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室中,对于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做,竟也觉得茫然。

说着,少暄站起来走了几步,展示了一下他的群尾乱舞,踩是没有踩到,只是九条红尾上下甩动犹如火焰飞舞,炫目归炫目,看着却比云母还要容易摔倒。

观云未察觉不对,笑着应声,将云母娘寄来的东西重新塞回袖中,一手抱着云母,一手拿起云母吃完的食案,推门离去。

观云又叹着气摇了摇头,心中想起这小少主平时出门都是让随从抱着的,最近稍微走动几步还是因为来了旭照宫后狐四不在身边,要不然就以他这种走法,摔倒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好的,师父。”

云母学不会少暄这种厉害的走法,最后还是把七尾变回一条胖尾巴了。她当初将三尾变成一尾,只是为了晚上睡觉盖起来方便,倒是没想到还有如今这种用法……她脑内一瞬间闪过了“不会是因为自己习惯了以前的走路方式,所以现在才不会走路了吧”的念头,但因为这念头出现的时间太短,云母没有太在意。她只觉得爪子疼,想舔爪子,但由于刚上了药,一口下去也是满嘴药,只好忍着。云母想想又觉得委屈,呜呜地叫了两声,不停地摇着尾巴,埋到师父怀中撒娇。

白及此时尚未完全从幻境中脱离,凡人少年时的心绪居然颇为强烈地冒了出来。他定了定神,垂眸静心片刻,勉强将杂念除去,面色沉静如初,缓缓颔首道:“可。”

白及感到她往自己怀里蹭,顿时一僵,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小心地避开她的伤口,轻轻地将她搂入怀中,缓缓地摸着云母的脑袋和后背,看着她自己找了个姿势躺好,舒服地抖了抖耳朵,心里却是无奈。

白及眼中倒映着的虽是小小的白狐,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端坐在月夜泉池边的少女。他原先对云母的感情没有那般分明,只当她是弟子,如今得知当初抱回来的小狐狸不知不觉竟已到及笄之年,难免失神。

幻境中的事过去了许久,云儿大约是忘了,或者是以为他只要出了幻境就能摒除一切杂念……若是她知他心中如何想法,可还会如此亲近?

白及听到此言,不觉一愣,目光落到一旁的小白狐身上。云母本来也没想到会聊到自己身上,坐得十分拘谨,疑惑地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

可是白及这么瞎想却是无果。

说到这里,观云似是整理了一下语言,才微笑着摸了摸云母的脑袋,道:“在天界十五岁也是难得重要的年纪,不如就办一下……师父你觉得如何?”

这一日还是照旧过去,太阳东升西落,夜空斗转星移。

“师父,我刚才还有一件事忘了说了。”观云笑道,“小师妹是正月生人,算起来日子快到了。前两天她娘从凡间寄了信还有这个过来,说是希望我们能替云儿办及笄礼。小师妹今年正好十五岁,在凡间是成年的时候了……”

一年多又过去了,云母的修为提升得快,不知不觉却停在七尾两年而未有变化。这对旁的狐狸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对云母来说则有些太慢了。观云和赤霞检查过后,观云摸了摸下巴道:“倒是有些奇怪了,以你的修为应当已经能长出第八尾了。”

他费劲地在袖中摸了摸,掏出一支细巧而精致的簪子来。

这日白及亦在。他本闭目凝神地休息,听到观云说话,便抬手召云母过去。云母一看师父招手,连忙从观云师兄膝盖上跳下来,蹦蹦跳跳地钻到师父怀里,还没等摇尾巴,便感到白及在她眉心一点,感受到白及的仙意进入身体,云母立刻身体一软,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贴着他抖毛,但还没来得及做出撒娇之状,便感到白及已经将仙意收了回去。他停顿片刻,答道:“确实如此。”

观云说到此处,突然想起什么,忽然道:“对了。”

云母不解其意,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遇到了什么不太对劲的事,在师父和师兄之间不安地来回看。

“快了快了。”观云笑道,“这次他并没有久留,只是在人间需要步行,脚程难免慢些。且他祭祀完父母后凑巧又遇到些故人,所以难免多留了几日,前两天已经收到信,大约是在路上了。你和师妹出关得正巧,若是顺利,他应该明日便可归山。”

观云毕竟是他们中入门最早的人,理论上也算是大师兄,哪怕师父不解释,也能想到不少。见师父亦觉得小师妹修为已够后,观云便分析道:“修为已到,云儿自不会被心境所阻,那么剩下所差的……”

白及略一颔首,问道:“单阳回来了吗?”

他想了想,说:“云儿所差的……是契机。”

说着,观云低头看了云母一眼,见她正好刚将碗里的粥喝了个精光,正摇着尾巴看他,不禁一笑。

成仙要天赋,要勤苦,要心境,亦要契机。

观云回答:“凡间快到年关了。抱歉,师父,私自进你的内室……先前我们赶过来的时候,小师妹已经跟着你进幻境了。我们怕惊醒你们会造成什么意外,故不敢打扰。所以这段时间我和赤霞只是轮流过来送食物,怕小师妹什么时候醒了……”

契机这个东西说来玄妙,比较难懂,不过通常来说与“功德”有关,而所谓的功德,便是“助人”。

白及的确对自己突破境界没有太大的感觉,淡淡地对观云点了点头,沉默片刻,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仙门弟子常常需要下山历练,除了单阳这种情况特殊的,其他的大多都是要下山助人以磨砺心境并积攒功德的。

观云有一种又心惊又骄傲的感觉。师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状,他却激动得手心冒汗,心中澎湃难以形容。

少暄也听明白了观云的意思,稍稍一顿,提议道:“我有办法。若是想要契机……不如让她随我到青丘去如何?”

师父他……竟真的突破了上仙。

少暄话音刚落,道场中所有人的视线唰的一下全都落在他身上。少暄的脸一下子就热了,他在旭照宫中住了不少时间,哪里会不清楚其他人的想法。

虽是低着头,可观云却暗暗心惊。白及刚刚从幻境中出来,身上气息未敛,观云稍一感气,便能察觉到他身上那股难以言喻的鼎盛气势。

他其实已经许久都没有提过要与云母定亲了,少暄顶着其他人的视线,艰难地道:“呃,我不是……那个……”

观云看着云母吃东西,只觉得好气又好笑,看她没什么事的样子,这才看向师父。面对白及,观云的神情便认真严肃了许多,恭敬地行礼道:“师父。”

他憋了半天,都没想到合适的辩白之语,索性抬着下巴一口气直接解释道:“青丘附近的山林里到处都有狐仙庙,周围的凡人若是有心愿,便会带着祭品参拜狐神。我和我父母没有那么多时间一件一件去完成这些凡人的愿望,故平日里都交给青丘仙狐或者修为足够的灵狐。若是有灵狐需要功德契机,便自行去狐仙庙听取愿望,挑选力所能及而又不违天道的心愿替凡人实现,以此积攒功德。反正大多都是些男欢女爱的愿望,帮那些年轻的女孩子想办法见到爱慕对象就行了……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云母虽是五尾狐,辟谷几个月不成问题,但毕竟尚未修成仙身,太久不吃东西也是够呛。观云看她吃得急,一边帮她顺背一边道:“慢点吃慢点吃,别到时候撑坏了。你身体许久没有进食,不能一口气吃太多……”

少暄本就对他人的态度有些敏感,眼看着周围人从他说出“男欢女爱”一词后神情就微妙得有些不对劲,不由得气鼓鼓地恼羞成怒,身后拖着的九条尾巴都要竖起来了。

云母原本还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听观云师兄这么一说,又闻到面前食物的味道,顿时觉得自己整只狐狸都是瘪的,饿得连路都走不动,真不知道之前蹭师父的力气是哪里来的。她连忙从师父膝盖上跳下来,对着食案上放的粥就埋头吃了起来。

观云赤霞他们原本是觉得少暄装作不在意还强撑着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有趣,此时眼睁睁地看着狐狸奓毛,观云哈哈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是对你所言感兴趣。”

然而下一秒观云就把食案放在她面前,道:“太好了,今天这食物总算不用浪费了。小师妹你可知你一觉睡了多久?再不醒来,我和赤霞都要担心你饿死了。”

观云想了想,若是真如少暄所说,去青丘未尝不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抬起头,看向师父还有使劲想往师父怀里蹭的云母,道:“我觉得少暄所说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师父、小师妹,你们觉得如何?”

云母眨巴着眼睛看着观云。她才刚从幻境中醒来,上一秒看到的还是不过十来岁大、撕心裂肺地宣称“打死不娶赤霞”的观云师兄,现在眼前出现的却是外表已如成人且与赤霞师姐订婚的观云师兄了,难免有种时过境迁的怪异感。

由于白及先前试探地点入云母眉心的一点仙意,她现在莫名地正处在一种对师父相当依赖的状态,但因为知道现在说的是关于自己的事,就算云母一凑近师父就想在他怀里打滚,此时也忍住了。听到观云师兄的问话,她先是一怔,继而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师父,同时耳朵不自觉地便轻轻颤了颤。

恰在此时,内室的门被咯吱一声推开,观云拿着食案走了进来,一抬头看到师父和云母都直勾勾地看着他,顿时大为惊喜,惊讶道:“师父!师妹!你们醒了?!”

如果只是单纯将去青丘作为她长出第八条尾巴的契机的话,云母当然是不介意的,而且少暄说的狐仙庙听起来很有趣,她甚至有些跃跃欲试。可是,如果去青丘的话……

她一贯是黏师父的,得知白及不会记得后便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几下,见师父的确没有回避她的意思,终于彻底放下心,开心地拿额头蹭白及的手和衣襟。

师父或许不会一同去。

云母并不晓得白及将她先前忐忑的神情当作是拒绝和为难之意,亦不晓得因为她那封叼着笔写的信,白及在幻境中当真等了她千年。

白及抱着云母的手不觉一紧。他缓缓地低头看云母,见她满脸忐忑不安之色,心中一软,但他理智尚存,知晓这契机事关云母是否能长出第八尾,对她来说是重要的事,不可因为他的私心便不放对方出去。他顿了顿,便淡然地点头道:“可。”

但愿如此,能让她安心。

不过,看云母这般神情,白及也晓得大概是她觉得一个人外出会害怕,思索片刻,环视一圈,问:“你们可有人愿意陪她同去?”

白及定了定神,重新睁开眼,望着松了口气在他膝上打滚的小白狐,却只是轻轻地摸着她的头。

白及倒是愿意陪她,只是作为师父,不宜在这方面插手太多——他比云儿修为高出许多,若是把握不好分寸,会让弟子得不到功德。原本陪云母下山,赤霞应当是最好的人选,可她与观云的婚期将近,两人平日里已经开始在南禺山和南海两边忙活,若要再出远门,许是不便。

亦真真切切地动了情。

果然,白及刚将视线投了过去,就看到赤霞观云两人面面相觑,皆有为难之色,没有立刻答应。他稍稍一顿,便将目光投向单阳。

幻境虽是虚假,可他却真真切切地重历了少年时。

单阳也明白如今的状况,见白及看他,果然一愣。他咬了咬唇,似是准备开口,但不知为何又犹豫了起来,退了回去,亦没有说话。

如今他已为仙,不必再在意凡间因果,往昔的非议与磨难不过是磨砺他心智的过客,扶易更只是其中无足轻重的一笔……不过,若有可能,他竟也有几分希望幻境中方才是真的。

“既然如此。”见没有人回答,白及缓缓地闭上了眼,一会儿方又睁开,明知现在不该这么想,却无法否认自己松了口气,“那我便亲自外出一趟吧。不过若如此……我一点都不会出手,云儿,你可介意?”

他在凡间为人时,自然不曾出现过一只小狐狸。那场讲习会他虽对着空无一物的道场讲了许久,引了不少飞鸟山兽,但直至结束,也没有人类踏入。后来师父虽惩治了扶易一帮人,他却难以因此而感到真心愉悦,与他们的梁子亦越结越深,直到他几年后渡天雷登天路,与扶易之结终是没有解开。

云母本来就担心师父不会同去,见白及愿意陪她,哪里还有挑剔的心思,连忙高高兴兴地点头,用力地对着师父摇尾巴。

他记起了自己为朔清神君时真实的过往,也记得在幻境中那只围着自己跳来跳去的白狐狸。

白及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见云母乖巧地低下头,他也在心里叹了口气。

白及手中一停,闭了闭眼,万千思绪便如潮水般涌入心头。两段记忆并存,他却能分得清真假虚实。

事情便这样定下来。

怎么可能不记得?

少暄在旭照宫一住两年多,他这么久没有回青丘,其实早就想家了。既然决定要回青丘,他当即回了客房和他的狐狸们收拾东西,并且通知狐四带车驾来接人。云母去青丘的事确定好后,白及这边的弟子们亦各自散了。云母转而被赤霞抱在怀里,师姐妹一道往院子里走去。

云母安下心来,表面上亦开心了许多,高高兴兴地呜呜叫着,对着师父摇尾巴,却不知白及此时胸口的心绪是如何驳杂。

“说来……”赤霞一边带着云母走,一边面露疑惑之色,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下巴,随意地道,“说起来,我本来还以为单阳会挺愿意同你一道去的呢。”

师父看起来没有异状,看来玄明神君说的是实话,他应该不记得那段幻境……或者说,也许师父已经正常地想起了神君的记忆,心境有所提升,但并不会记得她。

云母正沉浸在又可以和师父一起出门的喜悦之中,听赤霞师姐这么说,便疑惑地歪了歪脑袋,眨眼问道:“为何?”

云母感到这样被摸脑袋的感觉很熟悉,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乖巧地低头任摸,心中松了口气。

“你还问为什么!”赤霞笑着敲了师妹的脑袋,“他本不是那么好相处的人,却一向待你如妹妹一般亲厚。我和观云两年内就要结婚了,若是我们成婚了,自然要一道出师。到时候就剩你和单阳在旭照宫中,日后就你们两个弟子相处,他到时便与观云现在一般,在门中与大师兄无异,你们只怕朝夕相对的时候极多。还有……单阳当初不是要送你贵重的簪子?”

“嗷呜!”

赤霞戏谑地看着云母,等她露出羞涩之态。谁知云母怔了怔,关注的地方却是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或许两年内就要出师的事,神情颇有几分黯然。

云母惴惴地不敢动,下一刻,感到师父的手轻轻地放在她脑袋上,柔和地摸了摸。

见她这副模样,赤霞即使迟钝,哪里还有看不出的道理,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老惹人生气,也自知嘴笨不会说话,赤霞抓了抓后脑勺,方才道:“你别担心,到时候我们闲着没事说不定还会回来看看的……我和观云都在师父这里两百多年了,总不能一直赖着不走。”

云母忐忑地小心抬头望着白及,却见白及顿了顿,恍然迟疑了片刻,黑眸似是闪了闪,然后,就见他慢慢地抬起了手……

说着,她又抬手揉了揉云母的脑袋,笑道:“你要是无聊,直接来南海龙宫找我便是。再说,反正还有一阵子呢,现在就不要伤感了。”

师父他……会如何想?

听赤霞师姐这么说,云母方才觉得好受了些,她呜呜地朝师姐叫了两声,算是回应。

尽管玄明神君信誓旦旦地告诉云母师父不会记得,可真正重见师父……又如何能那么轻易迈过心里那道坎?

这个时候,白及已经回到他的内室之中,刚刚打坐调息。然而他刚坐下不久,还未入定,便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门外之人像是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抬手敲了敲门,白及听得出每个弟子的脚步声,知道是谁来了,倒不算太意外,只沉着声道:“进来。”

云母心虚地后退了一步。

“师父。”单阳唤了一声,随后步入内室之中,如往常一般恭敬地对白及行礼,行完礼后,方才下定决心般道,“师父,我……并非不愿意陪小师妹去青丘。只是有一事,我先想向你禀报。”

师父此时比起归山上作为凡人弟子的少年时长了数千岁,自是要沉稳内敛得多,这双眼眸一睁开,便是黑如墨染、静若止水。

停顿片刻,他望向白及的目光一定,语气也坚定了许多,单刀直入地道:“师父,我想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