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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星夜初吻

片刻后,正殿之中,掌门师父怒火滔天。

“胡闹!胡闹!这就是你们的同门之道!这就是你们的君子心胸!”

便是门中弟子,也从未见过一贯慈爱和蔼的掌门师父这般生气的模样。犯了错的弟子们一个个低头跪在地上不敢动,只能看着眼前的方寸地面,承受师父的怒火。

白及还是第一次看到有狐狸洗澡会想用盆,不过她通人性的情况已经出现了很多次,这倒也不算太出奇。待小白狐从房间的后门离开后,他也重新站起来,朝正殿的方向去。

掌门师父的确是气得急了,若不是化身童子去听讲习会半途被拦住,竟是不知道这群弟子们居然胆子大到在道场路上拦人!他当场不好暴露身份,待回了屋子,立刻就命童子将这些人全都抓来了正殿,再根据他们供出来的合谋之人去找人,谁知他们有不少已经在听道,故耽误了些时间。

云母一顿,点了点头,只是用爪子巴拉了一下白及放杂物的架子,示意自己想要个木盆。白及便将木盆拿下来给她,云母拖着比自己还大的盆高高兴兴地往白及说的方向去了。她上一次洗澡还是在玄明神君的竹林那里。云母能化成人形以后,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讨厌碰水了,又在旭照宫里养成了爱干净的习惯,现在的确觉得有些不适。

掌门师父原以为他们只不过是联合起来排挤白及。白及的确资历不够,同辈乃至师兄师弟不愿去听也不能押着他们去,掌门师父除了自己帮忙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能——

云母一身白毛,稍微脏一点就很显眼,白及自然也看到了。他见云母没事已经放了心,自己还要去见掌门师父,本来只是想先把狐狸放屋里,可现在见她需要清洁的样子,倒是有些为难,他想了想,问道:“你是想洗澡?山后倒是有泉水……不过我还要去正殿,你能自己去吗?”

掌门师父气得手都发抖,指着跪在地上的一众弟子,颤着声音道:“你们……你们如此行事,如此对待同门,我教你们十年道,你们就修出如此心境,日后竟还想修仙身、登仙路吗?”

这时,白及进了屋子,便将怀中的狐狸放到地上。云母一落地,便自然地抖了抖毛。她先前在院子里被那些人缠上的时候,在地上打了滚,身上沾了灰,其实不是很舒服。

此话说得极重,一众弟子都低着头不敢与师父对视,唯有白及坐在掌门师父那一侧,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不曾言语。

其余之人面面相觑,可不敢违背掌门师父的命令,只好忍着疼重新从地上爬起来,朝正殿的方向走去。

正殿中静得连喘息声都听不到,空气犹如凝结成冰。

扶易心中亦有几分惴惴,咬了咬牙,道:“总之去了再说!我们有错,白及又何尝没有?掌门师父难道当众还能一味地偏心他?走!”

掌门师父在室中来回走了两圈,似是对这群弟子失望至极,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扶易身上,冷声道:“扶易,我听说事情因你而起,你可还有话要说!”

“不知道。”

扶易在白及院中气势不弱,原本气势汹汹要就白狐一事与师父理论,可真到了掌门师父面前,被强自己千千万万倍的修士气场一压,却是大气都不敢出,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满脑袋冒冷汗。不过,扶易咬了咬牙,伏身一拜,高声道:“徒儿不服!”

“扶易,师父会不会……”看扶易一脸坚定,其他人却是缩起了脖子,颇为害怕。

便是不抬头,他也能感到掌门师父的视线冰冷地落在他背上,可是一口气憋在胸中已久,不吐不快,若是不趁此机会说出来,只怕要不快一辈子。

白及却抬头古怪地看了扶易一眼。他自认行得端做得正,是不怕对方去说这种他本就没做过的事的,扶易要到处说他也无所谓。于是他看完那一眼,便收回视线进了屋,关上门。这种不冷不热的反应将扶易剩下的话都硬生生堵在了肚子里,上不去下不来,难受得很。他憋了半天,道:“走!去见师父!”

扶易匍匐在地,话却是说得咄咄逼人:“师父历来偏爱白及,不过因为他是神君转世!莫非我等生生世世而为凡人,哪怕天资勤恳皆不落人之下,仍是天生便低人一等吗?这可就是师父说的公正?更何况他这神君转世的身份却都不知是真是假,我们中明明无人得见天神,根本无从考证,白及今日讲道说是引来了白狐,可那白狐分明是——”

扶易心中也慌,可见白及一点都没有慌神,越发感到不甘,在他背后焦急地喊道:“你养这只狐狸,还训练它去听道的事,我也会一并告诉师父的!”

“除了白狐,还引了其余走兽飞鸟数十,你可是要说这些全是白及养的?”掌门师父一句话便打断了他,也是同一句话,突然便让扶易如坠冰窟,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白及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便抱着白狐狸要进屋子。

掌门师父垂眸看他,道:“扶易,你只见你所想见的,听你所想听的,认为不合你心意之事便是假的,自然觉得他人处处不如你!你自命不凡,可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间或天资出众、或出身显赫者不知凡几,你可是个个都觉得名不副实!天赋家世皆是天命,改无可改,然而不服天命者甚众,凡人读书从军,修真者修道成仙,皆是逆天改命,但你所为如何?上天给你机会却不修行,尽使这些歪门邪道……难道将他人拉下来,便可改你的命了吗?”

这次说话的人不是扶易了,而是其他一道在庭院中的人。他们面面相觑,面露慌张之色。

扶易跪在地上说不出话。掌门师父的这一番话让他犹如醐醍灌顶,瞬间清醒,只是清醒过来后,整个人反倒冷得越发厉害。

“喊我们?全部?”

见掌门师父骂扶易,其他弟子早已跪得累了,又觉得气氛难熬,也不知是谁壮着胆子喊了第一声,很快不少人都开了腔。

停顿片刻,他亦没什么心情解释,只道:“掌门师父喊你们去正殿。”

“师父说的是!我们早就觉得扶易做得不对……”

白及本来正在查看小白狐受伤没有,见她只是毛脏了些,并无大碍,便松了口气,听到扶易说话,这才回过神看他,道:“它不是我养的。”

“是他非要我们这么做……”

扶易原本是被那狐狸尾巴抽得龇牙咧嘴,对自己此时面对白及和白狐跪着的情形感到十分丢脸,怒视着手中抱着狐狸的白及,恼羞成怒道:“这狐狸果然是你养的!想不到你堂堂神君转世,讲个道居然还要用自己养的狐狸来撑场面!”

“我也知道我做得不对,若不是听了扶易的话鬼迷心窍……”

云母在仙界平日里出入需要师兄师姐护着,见谁都要叫长辈,可此处是凡间,眼前的对手只不过是几个十四五岁的修仙少年,堂堂五尾狐哪里有输的道理?再说云母也不是故意打他们的,她原本蹦蹦跳跳地回院子,结果一进门就看到一群不速之客掏出麻袋要套她,如何能不慌?挣扎之中她也分不清力道,一人抽了一尾巴,有些可能不小心抽了两尾巴,反正等她回过神后,他们已经都跪在地上了。

“住嘴!”掌门师父吼了一声,主殿内方才安静下来。他头疼地扶着眉梢,只觉得难受不已:“你们多少人是不敢阻拦,多少人是想做却一直等着有人领头,到此时便可推卸责任,自己心里清楚。我罚你们全部禁足三月,可有异议?”

云母看着只有一条胖尾巴,可实际上已经是只五尾狐了。她母亲白玉在狐狸中天资出众,还误喝过神酒多生了一尾,便是如此,生出五尾时也有实打实的三百年道行。成仙是千千万里挑一的事,在凡间,生出五尾已是不易。白玉虽未曾占山为王,但不说当山中老祖,以五尾狐的修为,当个镇山将军还是绰绰有余的。

“是。”至此,无人再敢说话,唯有俯身听命。

只见小白狐熟练地在他怀里找了个位置趴好,而内院中,那些意图找事的师兄们却狼狈地趴了一地。

扶易终归是领头者,被罚禁足半年。掌门师父实在气得厉害,转过头,却见始终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白及面色苍白,忙问:“白及,你可有事?”

白及一怔,赶快弯腰将她抱起来,可是看着眼前与他想象中不大一样的景象,却还仍有几分发蒙。

白及闭着眼抿着唇摇了摇头,原本只知这些人不喜欢他的性格,却不知他们竟然还设了障碍在路口拦人。眼前的参与之人何其之多,几乎是与他同辈者的全部……眼前这闹哄哄的一幕似是他取得了胜利,可他却没有半分喜悦之情。

“嗷呜?”听到声音,云母抖了抖耳朵,疑惑地歪着脑袋回过头来,看到是白及,连忙高兴地摇着尾巴跑过去,绕着他的腿跳来跳去,似乎想叫白及抱她起来。

——他们……恨不得以身代你……却从不想想……你拼凑元神忍下的疼痛……凡人大多丑恶肤浅至此……你今日舍我……他日……可不要后悔……

白及不敢多想,只能继续一门心思地朝内院赶,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童子要去的正殿方向和白及所住的内院相隔并不算远,此时夕阳西斜,院中已亮起了灯,他不久就看到了格外亮堂的内院,还听到了喧嚣声,似是出了什么事。白及心头一紧,越发加快了步子,飞快地踏进院子之中——

脑子里皆是些断断续续的话,这些话他也不知是在何时听过,此时却如同耳鸣般响得厉害,弄得他头痛。白及皱着眉头,扶着台子勉强站起来,朝掌门师父一拜道:“徒儿今日乏了,恳请师父让我先行告辞……”

他晓得扶易看不惯他,却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有这种念头。先前是自己让那只小白狐狸回房间等他的,眼下却成了祸事。扶易在同辈的外室弟子中也有数一数二的地位,平时虽不大会伤及生灵,为人却十分固执。要是他执意抓白狐,那白狐定然也会反抗,可那小狐狸长得这般幼小,若是……若是……

“去吧去吧。”

白及却越走越快。与其说是恼火,他此时的心情更多的还是心焦,整个胸口都被焦虑和担忧所填满,让他不知不觉中皱起了眉头。

掌门师父见白及脸色确实不好,哪里还敢留他,赶忙嘱咐他回去好好休息。白及谢绝了师父让童子送他的好意,忍着头痛快步朝内院走去。不知为何,他此时倒是想见那只小狐狸。今日他的心情经历了数次大起大落,每每从消沉中看到一线希望都是因为那只小白狐,若是将它抱入怀中,不知是否能够感到些许慰藉……

引路童子在这种事情上做不了主,可又拦不了白及,当即惊慌地在后面喊他,可哪里能喊得住?白及健步如飞,引路童子身后又还跟着一串师兄,总不能让他们在这里干等自己过去追白及,想来想去,童子想不出办法,急得跺了跺脚。

然而白及好不容易走到内院,看到自己房中毫无光亮,心中一沉。他推门进去,果然没有找到白狐,又看木盆也不在,心道许是那只小白狐还没有回来,便从后门出去,往山后去找。

“白……白及师兄?!”

归山门本就立在山中,而住在内院的是入室弟子,连接内院的后山泉池设了数个,都是各自私用的,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人外出洗浴,白及一路上倒是没碰到人。他是出来寻白狐,便没有多想,顺着山径一路走去,然而随着遮挡的树叶渐渐散开,熟悉的泉池展现在面前,看到眼前场景却是一愣,当即僵在原地。

“劳你转告师父,我先回一趟内院。”他对引路的童子匆忙地说了一句,立刻调转方向朝内院走去。

泉水旁边,并没有白狐狸。

白及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今日正是十五,此时已经夜色当空,一轮明亮的圆月浮在山林正空。月光照耀着泉水,皎皎微光之中,水边端端正正地坐了个年纪与他一般大的女孩子。她只着单薄的中衣,身边放着个很眼熟的木盆,正侧着头沐发。

但是白及的问题又不能不回答,被他直直注视的人迟疑了好久,终于还是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她及腰的乌发如同瀑布般垂下,肤白胜雪,杏眸含星,香腮朱唇……额间还有一道红印。

他平日里不苟言笑,浑身透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傲气质,已经让同门觉得不好亲近,而此时白及虽然面色不变,可眼中的怒意却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样一张清冷又不带笑容的脸上表现出怒气,顿时令其他人下意识地噤声不敢说话。

髣髴兮若轻云之闭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你的意思是……他要去内院抓那只小白狐?”白及问道。

竟然……

这人话还未说完,身体已经砰地撞上了走在前面却忽然站住的白及后背上。他原先忙着扭头和后面的人说话,眼睛就没好好看路,此时被这么一撞,顿时身体不稳,可待看清白及脸上的神情,顿时连抱怨的话都不敢说。

不似这人间中人。

“会不会是去白及院中了?”忽然,有一人怀疑道,“扶易怀疑那只白狐是白及养的,以他的性格,肯定是非要去弄个清楚不可……”

白及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见到的会是这般情形,电光石火之间,脑海中只闪过了“只怕天上仙子也不及眼前女子三分”的念头。他从未觉得语言是如此的苍白无力,所见之景一分不少地诠释着“美若天仙”四字。

其他人百思不得其解,面露疑惑之色。

纵然他平时再恪守礼数,再静心寡欲,到底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哪里有见过女孩子在河边洗沐这等私密的画面?哪怕对方并非一丝不挂,看上去是刚洗好了澡在洗头发,可中衣后领微垂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被贴着身的衣物衬出的纤巧的肩膀以及沐浴后顺着皮肤滚下的晶莹水珠依然忙不迭地闯进他的眼中,女子的身姿尽显无疑。

童子点出了一大串名字,其中一大半都在道场里找到了,不过也有没找到的,就是一开始领头、后来执意不肯进道场听白及讲道的扶易及众人。既然童子还要出来寻他们,说明扶易那几个人也不在师父那儿,出来的时候也没见到还有人躲在窗外……所以他们去哪儿了?

在对异性颇为敏感的年纪,便是如此也早已逾矩。

过了一会儿,跟着童子走到半路,那几个胆战心惊的弟子忽然道。

白及方寸大乱,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才好。然而他走进来并未特意掩饰,大约是脚步声大了些,那池边的女孩已经听到声音,疑惑地侧过身,用一双明亮的杏眸望了过来。还不等白及反应过来,两人的目光已在月夜微凉的空气中交会,双方顿时都局促不已。

“说起来,扶易他们到哪里去了?”

白及的心脏跳得厉害,气血直往头上冲,待回过神后,立即猛地转过身,用右手掩住脸,这才意识到面颊早已发烫。他大约是心跳得太快,胸口闷得厉害,只觉得空气灼热无比,令人呼吸困难,但正因如此,在寂静的、只有风声的夜色中,身后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云母目送着师父离开后,等其他山兽亦各自散了,她才离开。她记得回师父房间的路,便顶着晚霞轻快地朝师父所住的院子走去。

云母也被吓了一跳,白皙的脸颊瞬间就红透了。她已经好久没有变成人形,因为洗澡时还是不大喜欢白毛沾到水的感觉,才变回人形。她亦没料到会遇到这么尴尬的情形。对她来说,身后的少年虽是与她一般年纪的男孩,未来却会是她师父,因此分外羞窘。云母连忙慌乱地背过身,慌慌张张地去取放在一旁的外衫。可她太惊慌,手肘不小心撞到了身旁的木盆……

白及见她果然听得懂,心中柔软,唇边亦不觉噙了丝笑,又摸了摸她,这才离去。

扑通……

云母原本没想到师父会留她,只想趁师父睡着了自己再跑回去趴到他膝盖上的,她没想到还能等到师父的这么一句话,顿时开心不已,尾巴摇得更快了,她嗷呜地叫了一声,欢快地跑了两圈,算是答应。

木盆连带着旁边的衣服一并落入了水中。

不过,刚要立起,白及动作一顿,看向手底下的狐狸,生涩地问:“你若还愿意跟着我……要不先回我房间等?我晚上会回去。”

云母的脸更红了,是因为失手而感到羞愧所以红的。

他们慌张地互相看来看去,已经六神无主。唯有白及这时才想起掌门师父化身的童子到现在都没有出现,担心是师父那边出了事,连忙整整衣袍站了起来。

白及本来听到身后传来仓促的窸窣声而暗自耳根发烫,忽然又听到这样的声响,还有紧随其后的女孩子不小心惊呼出的啊的一声。

他们无一不是组织或参与了孤立白及计划的门中弟子,只是……只是师父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

白及只觉得脑子一嗡,憋了一会儿,脸颊耳根连带着脖子都烫得厉害。他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却不敢多想象一分。他顿了顿,僵硬地脱了自己的外衫,不大熟练地挂在旁边的树枝上,生涩地说了句“自取”,光是这两个字,就让他的脸莫名又热了几分。

说着,那童子便一连报出了几位弟子的名字。除了白及,被报到名字的人皆是脸色一白。

白及不敢再停留,赶忙抿着唇匆匆离去。

忽然,未等那些弟子道歉完毕,一个尚是童子模样的小师弟便急急地推开门跑了进来,见道场内这么多人还有山兽飞禽,也是怔了一瞬,但旋即想起师父的嘱咐,不敢耽搁,忙道:“白及师兄!还有……还有在座的各位师兄,掌门师父请你们马上到正殿走一趟!”

云母一怔,呆呆地回头,却只来得及看到白及的一角白衣消失在树丛间,他的外衫则整整齐齐地挂在树上。白及嗜白似乎从现在就已初现端倪,那件洁白的外衫在一片昏暗的树林中分外显眼。

“白及师兄!”

云母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然而,这种和睦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

她将掉进水里的木盆和自己的衣服都慌张地捞了起来,然后再去取白及挂在树上的衣服。

云母自是乖乖低头任摸。对她来说,被师父摸脑袋的体验也是久违,不觉高兴地呜呜叫了起来。

这已经是师父给她的第二件衣服了。

他抿了抿唇,不禁抬手摸了摸这白狐狸的脑袋。

白及此时的身量还未完全长开,衣服自然还是少年的尺寸,且是归山弟子的款式,不过往云母身上一披,还是大了几分,显得松松垮垮的。他爱干净的习惯没变,衣服上的味道很清爽。

白及听得头疼,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坐在最近的蒲团上朝他摇尾巴的小白狐身上。他不知这只狐狸从何而来、为何如此亲近他,可是看到眼前的情形,哪里还能不明白其他人是为何而来。此时,白及便忍不住对这只白狐抱了许多难以言说的感激之情,也对她越发亲近。

这个时候,白及已一路急急地走回了房间。他一回到屋内,立刻就坐下来静心打坐。他心境之干净沉稳在弟子中都算少见,以往片刻就能入定,可是今日偏偏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这一场讲习会过后,大家的收获不可谓不多,甚至还有聪慧的山兽当场开了灵智并向白及道谢。正因如此,那些先前还说风凉话的人面对白及不可谓不羞愧,个个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对他是那神君转世之说更是信了十分,此时也顾不得大家年纪是不是差不多同龄了,纷纷歉意地行礼道歉。一时间,白及简直要被道歉之声所淹没。

一闭眼,他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那惊鸿一瞥的洁白。

“白及,对不起……”

他心乱不已,无法入定。

“对不起,白及,我们先前竟然还怀疑你……”

白及自认不是看重女色之人。修仙需要清心寡欲,不可沾染过多俗世凡尘。他已许久不曾想修行以外的事,便是被同辈的议论乱了心神,却也未曾因此而乱了修行。

“师兄,关于你刚才说的这个问题……”

可此时,他明明吹了半天的冷风,又念了好久的心诀,可心头不断浮现的仍不是道,而是月光下那抹乌发雪肤的皎白。

“刚听你讲了这么一会儿,我的修为立刻就增进不少!”

无论是那女孩出现的地点、放在她身边的木盆,还是她额间的红印,都将她的身份展露无疑。

“白及你太厉害了!这些东西你怎么想到的?”

那小白狐不过一尾,为何会变成人?所以早晨醒来便趴在他膝头的正是她?是她走进无人的道场,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是她打了扶易?还有他先前抱着走的,也是她?

“你们……”白及正要开口询问,可还不等他的话出口,先前在同伴面前撂下话要道歉的那几个已经壮着胆子上来了。

白及心烦意乱,正在此时,后门传来轻轻的吱的一声,似是房门被推开了。他心跳瞬间乱了两拍,犹豫良久,终于还是睁开眼睛看了过去,随后便看见云母穿着他的外衫、捧着他的木盆不安地走了进来。

他开始讲道时道场中不过只有一只小白狐,睁眼时道场居然已经密密麻麻地坐满了师兄师弟,还有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鸟和不知道哪里跑来的松鼠,这么多双眼睛一齐看着他,哪怕白及一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静性子,此时亦不禁愣了愣。

两人视线一撞,便又都拘谨地移开。

将自己所想的东西传达给别人,未尝不是一种学习,尤其是他在开讲前经历了一番心绪的大起大落,越发磨炼了意志。白及在这一场讲道中,感受到的竟比听他讲道的人还多。他凝神巩固了一番此时的感觉方才睁眼,谁知一看到眼前的景象,反而吓了一跳。

云母走了一路脸颊却还是红扑扑的,忐忑地看了眼白及,见他又闭上了眼睛似是在打坐,便将木盆放回原位,又将被泉池弄湿的衣服挂在了架子上。她想了想,又变回了白狐,结果因为没收起白及的外衫,一变回狐狸就被蒙头盖住了,吓得她呜呜叫着求救。

云母疑惑了一瞬,才适应了光线,见白及亦睁开了眼睛,连忙高兴地对着他摇尾巴。

白及睁开眼,便看见那只熟悉的小白狐从他的外衫底下拱了出来。她一出来便低头眯着眼抖了抖毛,然后回头叼住那件比自己大了许多的外衫,吃力地叼着拖过来盖在白及膝盖上,然后惴惴不安地朝他摆了摆尾巴。

白及一讲就是两个时辰,等她再睁眼,窗外居然已是黄昏将至。

便是知道眼前的狐狸就是之前那个女孩子,但亲眼所见,白及仍是不知所措。

此时白及尚未成仙,讲的又是给凡人同门的道,对云母来说并不算难。其他人听得有些困难,她却觉得正好,听着听着便不觉闭上眼睛,同师父一道入了定,觉得自己的心境渐渐沉静,犹如浸泡于凉而不寒的冷泉之中,渐渐随着师父的话进入了一种境界之中……

他倒是听说过灵兽妖兽修炼到一定程度就能化人,可还是第一次看见。白及望着白狐又想起了月下之景,身体一僵,又慌忙地移开视线。

云母仰慕地望着师父。和周围最初因为和白及是同门同辈而略有不服的其他人不同,她本就是师父的徒弟,听师父讲课自然没什么不对的。在旭照宫的时候,因为她道行太浅,通常都是师兄师姐来教她。师父只负把关之责,要等到她修为再升上去一点、基础打好了,才会亲自教她。现在能听到师父的课,对云母来说完全是意外之喜。

他感到胸口莫名地发闷,仿若平静的水被激起了涟漪……那涟漪一圈一圈荡开,竟是无法止息。

不过,离得最近的依然是云母。她坐着位置最好的一个蒲团,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楚地听到白及说出的每一个字,可以清晰地看清他垂眸时打在白皙皮肤上的每一根睫毛阴影。

白及抿了抿唇,硬压下了心中若有若无的那点心绪,别过脸去掩饰微红的耳根,故作镇定道:“对不起。”

窗外叽叽喳喳的雀鸟儿不知何时也安静下来,乖巧地在窗口停了整齐的一串,还有的飞了进来,或立在地上,或立在弟子们的肩膀上,就这样听了起来。不久,亦有别的动物被吸引而来。

他略一停顿,声音又僵硬了几分。

这个时候,道场外的动静早已没有人注意。白及闭着眼睛在讲道,一边讲,一边进入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境地,仿佛能感受到天地之灵气和朦胧的乾坤大道。他甚至都没注意道场内除了小白狐后来又进来了别人。其他人原本进来听同辈讲道多少还有些别扭,毕竟白及的年龄比他们中的部分人或许还小,但一旦听进去了,竟也纷纷静下心。

“我本无意……撞见。”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只不过是去趟内院。”扶易隐隐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可胸腔中那股邪火却忍不下去,倔强地道,“若是他故意养了狐狸来长自己的名声,是他不好!”

他本就不是擅长表达感情之人,知晓自己面对的是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面上虽是尽量不显,心中却焦虑得很。他艰难地道:“我不知你可以变成人……也不知你是……姑娘,所以……”

“这……不太好吧?”他的同伴闻言,目光不由得躲闪起来。

云母听得也是窘迫不已,摇了摇头,道:“我本来想说的,早晨太困忘记了。后来……”

“内院!”扶易不甘地咬了咬牙,“我不信这狐狸不是白及养的!这狐狸来得太巧,又太亲近白及。刚才白及都没开口说话,那只白狐就来了!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我们过去等着,这狐狸若是白及偷偷养的,等下讲习会完了,他们定会一起回来!”

后来她忘了为什么没说话了。

“去哪儿?”其他人面露犹豫之色。闹到现在,他们多少都觉得累了。

云母歪着头,自己也说不清。她本来就是小狐狸心性,维持着原形的时候,原本的习惯对她来说很自然,不知不觉就那么做了。

扶易憋了半天,像是也下不定决心,过了好久,才道:“走!”

正因如此,她其实也不是特别在意洗头发被师父看见的事,尽管的确会感到害羞,但面前这个人毕竟是她的师父。

他们平时是看起来最不喜欢白及的一群人,此时要下台阶也比其他人难得多。老实说,他们并不想进去,可人总有从众之心,当发觉自己已不再是主流时,难免会感到焦虑。

对师父来说,她大约还是个小孩子吧?更何况,又不是没有穿衣服……

“扶易。”平日里与扶易颇为交好的人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要不我们也……”

云母一愣,惊觉自己心底里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连忙晃了晃脑袋,将先前的窘迫全都甩到脑后,尽量不去想之前的画面,努力将注意力放回到没有向师父解释她可以化成人形的事上。

这样一来,剩下的人自然越发尴尬,道场中已坐了不少人,虽不及高人讲习时的盛况,却也有了几分同门互相交流探讨的味道,白及的笑话定然是看不成了。

关于能够化人一事,她本无意隐瞒,见白及好像不生气了,总算松了口气。

口子一开,哪里还堵得住。有了先例,其他人便有学有样,陆续带着歉意地朝领头的扶易点了点头,随后慌慌张张地进了道场之中,假装成没来得及及时到的样子。纵然扶易在那里难以置信地“喂喂”地喊他们,可哪里拦得住,不过一会儿,门外的人竟是去了三分之二!

她动了动耳朵,略带不安地自我介绍道:“那个……我叫云母。”

“对不住了,扶易。”

说着,她又竖起她的胖尾巴,将尾巴重新变回五条,并呈扇形展开,解释说:“是五尾狐。”

“唉,等讲习会结束,我还是同白及道歉吧。”

五尾狐在人间已是少有,更何况还是这么小的狐狸,白及看到此景,心中倒是颇感意外。

“对啊,何必如此对白及。人家既入了室,又是关门弟子,掌门师父如此看重他肯定有道理。”

“云母……”

“其实我一直就觉得我们做得过分了些……”

他生涩地重复了一遍,不知这个名字有何意义,脑子里太乱也无法细想。他还是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只好道:“我叫白及……”

他一走,动摇的同伴们纷纷紧随其后,各自议论起来。

两人互相自我介绍完毕,白及知道对方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子后,哪怕碰一碰也觉得是逾礼。他沉默地注视着她良久,在心中反复斟酌,终于轻声道:“谢谢。”

同伴中的一人愧疚地看了他一眼,抬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但仍头也不回地朝道场正门走去了,走到正门口就取消了身上的法术,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挺直腰背,像是刚到一般踏入门中。

若是今日,没有人为他辩白……

“抱歉了,扶易。”

若是今日,没有生灵踏入空无一人的道场……

领头的人心高气傲,正是那认为白及自命清高的年轻弟子。他在外室弟子中天资也数一数二并且刻苦勤奋,颇具骄傲的资本,见白及引来白狐,又听到其他人立场不坚定的话,只觉得越发不服,恼火道:“去什么?平时我们院中鲜少有山兽进来,哪儿有这么巧他一开口就引来一只!这只狐狸干干净净的,进了道场一个脚印都没留下,根本不像外长的狐狸,说不定就是白及养的,为了弄个名声就做出这种……喂……喂!你们做什么?”

若是今日,他未曾见到天地间这道皎白的灵光……

动摇的人很快观察着周围人的神情,不久就从同样面露纠结之色的人身上感到了同伴的气息。

为何世间明明丑陋至此,却又总有美好之物能将他拉回来?

开玩笑,如果真的能提升心境呢?能够引来灵兽的修仙者,错过这一次要等到什么时候?现在进去的确是丢脸,可跟成仙比起来,丢脸又算得了什么?虽说在门外偷听也行,可终究没法静下心来好好打坐参悟……

不知何时,白及脑海中那个狰狞地笑他不要后悔的声音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宁静的白光。白及重新闭上眼睛,心中的躁动并未停止,却又莫名觉得沉静,仿佛在冥冥之中抓住了什么,可又不大确定。在混沌中,他终于逐渐入了定……

其实他们中也有人并不讨厌白及,只是不敢不随大流罢了,现在亲眼看到白及尚未开口便引来了白狐,多少就按捺不住了。

听到那句“谢谢”,云母微微动了动,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见白及已经重新闭眼打坐,她晃着尾巴又重新朝他跑过去……

这么多年来,在修仙者中,讲道能引来灵兽的人屈指可数,能引来灵兽的,个个都是修为极高的修士,甚至还有近飞升之人。五十年前还曾有一位老道士在讲道完后当场悟了道,立刻引来雷劫,渡劫升了天,身边那些被引来的灵兽山兽,也好运地被当场点化带上天做了童子。

白及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又看到云母趴在他膝盖上睡着。

一时间,待在门外的年轻弟子心情都有几分复杂。他们眼见着白及已经开始讲了,那只小狐狸亦确实一副坐在蒲团上认真听、绝不是凑巧路过的样子,便有心性摇摆不定的人道:“要不……我们也进去听听看?师父们都这么推崇白及,万一……万一他真的讲得很好呢?”

同是打坐一夜,相比较于昨日醒来时的烦闷,他今天却感到胸中开阔、神清气爽。再看到正在他膝盖上蜷成一团睡着的小白狐,白及心头一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见小白狐睡得沉,便扯了一旁的外衫给她盖上,此后又闭上了眼,没有同往常一般外出早修,而是直接在室内修行起来。

尤其这一次,白及引来的居然是最易出灵兽的狐狸,还是白狐。眼前这只狐狸额心有一道竖红印子,相貌又生得十分周正,一看就是灵气逼人的模样,要引来这样的狐狸,白及看起来是有多像仙人啊?

云母的习惯其实挺好的,第一日虽然因为连夜赶路在白天睡了一觉,但平时都要和师兄师姐一道在道场中修行,起得并不晚,不会影响白及早课,因此白及即便等她自己醒来,也还是能按时去上掌门师父的课。

与云母所担心的正好相反,对于凡间的修仙者而言,若是有人讲道能够引来山中灵兽或者未开灵智但有灵性、通人性的山兽,绝对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据说上古有仙神下凡讲道,点化生灵。他们在山林中讲道时,自然会有有灵性的走兽飞禽被吸引围聚,一些心境通透的,当场就能被点化成仙。现在虽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把灵兽点化成仙的时候了,不过谁讲道时能引来山中走兽的话,依然是身上有仙人之气、道讲得有仙人之感的印证,说出去都是可以炫耀的事。

掌门师父前一日被门中的弟子气得伤了身。他虽格外偏爱白及,可门中弟子又有哪一个不是他逐一看着长大的?他骂他们骂得厉害,可自己又何尝不伤心?他既心疼学生,又懊恼自己教了这么久,他们竟是如此心性,胸闷了一整夜,而今日见到白及,又对他愧疚万分。

白及怔怔地低头,看着眼前这只小狐狸,居然是一副认认真真准备听课的样子,愣了几秒,但旋即回过神来,尽量让自己平心静气。他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张口开始讲了起来。

白及昨夜离开时面色极差,却拒绝他人送他回去,掌门师父其实对他担心得很,故一早见他神情已恢复常态却依然不敢完全放心,待他分外柔和。只是等到检查白及功课之时,掌门师父发现白及已催动体内灵力,一瞬间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当即变了脸色,大惊道:“这一夜之间,你如何又破了一重境界?!”

云母十分忐忑不安,却没忘记在进来后礼貌地用额头将门重新关好。她定了定神,努力保持冷静地走到白及面前,爬到离他最近的一个蒲团上,规规矩矩地坐好。

若说昨日他因门下弟子行令人不耻之径而惊怒,现在变了脸色却是因为大惊大喜。白及上一次修为破境不过才是上个月的事,哪怕是天赋过人如他,以往突破境界也从未有过这么快的速度。掌门师父愣了一会儿,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顿时几乎要落下泪来。

也不知道山中的灵兽能不能过来听讲习。

“好,好,好。”他怔怔地连说三个“好”字,举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你那些师兄师弟不争气,你倒是个能大破大立的。想不到他们弄出一番波折,反倒让你悟出心境立了道……”

云母在竹林镜中多少也看到了白及的童年遭遇,不必多听就知道他们是想做什么。她自然生气,要为师父出头。她本来想以人形偷溜进来假装归山之人,可这些人身上都穿着统一的着装,归山女弟子不多,总不能平白冒出一个来,想来想去,还是以原形蹦蹦跳跳地来了。

凡人成仙,乃是逆天改命。唯有在逆境中不退反进、在干涸枯竭的泥土里生长开花者,方能成就大道。

她是半个时辰前睡醒的,睡醒后就从白及房间里跑了出来。她本来是想找师父的,结果半途却看到有几个年轻修仙者在议论白及讲习会的事,还四处拦着人不让过去,遇到年长的就装病将人引走。

尽管掌门师父早知白及必有一朝要登天路,但这份感觉从未像此时这般强烈。他再看白及端坐在那里一副清傲、不染俗尘的淡然模样,心中感慨万千。他欣慰又无奈地苦笑道:“我以往总盼着你早日成仙,现在倒又希望你在人间多留些日子才好……我此生怕是登天无望,也不知寿数大限将在何时。如今我归山后辈中无人能担大任,若是你能留下,我倒是能放心了……”

在这种场景下,云母的确是有些胆怯。

白及对自己早晨醒来便破了一重境界多少也有些感觉,但此时听师父如此感慨,却又不知该接些什么,只能朝掌门师父一拜,道:“请师父指教。”

白及听到开门声,又没有察觉到异样的气息,只觉得老师所化的童子来了,便睁开眼望过去,然而,一眼看去却没有看到人,他一愣,视线下移,才看见推门而入的是早晨突然出现在他房间里的那只小白狐。因为道场的门槛对她来说高了几分,小白狐蹬了好几次腿、费了好些劲才跌跌撞撞地跑进门里。迎上他的视线,白狐居然面露几分怯意,缩了缩脑袋,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掌门师父长叹一声,再看眼前这年轻的弟子,只觉得自己能教他的越来越少。他慈爱地笑了笑,便定神指点。

忽然,道场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说话声,众人皆是一怔,朝那被打开的门看去。刚才,他们分明没有听见一点脚步声……

由于当日闹事的几人统统被掌门师父禁足在屋中反省,这一辈平日里的大课也都停了,白及意外地过了一个多月平静的日子。他心性已定,这些日子更是修为大涨。

咯吱——

这一日,白及又在道场讲道。

“放心好了!”另一人略有几分得意地笑道,“我们已经全部想办法拦住了。童子和后辈直接压住便是,难道他们还敢和我们作对不成?至于前辈……前辈哪里会来听白及这个小子的讲习会?就算真有人来,路口那边马上就会有人想办法把他们引开。今天我敢保证,但凡是个人,就绝对不可能靠近这个道——”

没了扶易等人的干扰,再加上上一回他讲道引来白狐以及其他飞鸟走兽,此次道场中十分热闹。掌门师父原意是希望白及能将他心中所想传达给有悟性的门中弟子,上次由于扶易拦人之举,倒是让许多本想听听看的人没有听到。掌门师父征求了白及的意见后,便趁着他这段时间没有大课的工夫,又补办了几次。谁知由于他上回引来灵兽的名声传得太响,不止是归山门中弟子,竟连太行山中其他修仙门派的弟子也来了。且白及本来就会引山中鸟兽,这样一来,小小的道场竟是被挤得水泄不通。发展至此,连掌门师父都觉得意外。

白及不显窘态,他们自然很没意思,其实其他人也觉得自己在窗外尴尬得像傻子,只是不好承认,一听有人这么说,连忙觉得有个台阶下,纷纷称是。他们自以为法术用得高明,白及发现不了,谈话也不避着,讨论得十分大声。

白及闭着眼睛讲道。因他生性冷淡,待睁开眼后,旁人也不敢扰他,哪怕有问题欲请他留下再讲解一二也不敢,只在白及站起来后让开一条道让他离开。白及倒也不逗留,径自回了房间,只是刻意放慢了脚步,让身边的小白狐跟上来。

“我倒要看看他能装清高到什么时候!”窗外之人见白及一人在室中坐得端正仿佛泰然自若,在窗口蹲着看的他们反而像傻瓜一样,自然不服气,故作镇定地嗤笑道,“你们且瞧着吧!到时候他还能一个人对着空气讲不成?对了,来道场的路已经按照计划拦住了吧?肯定一个人都来不了对吧?”

师父讲道,云母自然是每次都来听的,且每次都与白及同来,自然坐得离他近些。旁人只晓得这只白狐是白及第一次讲道时被他引来的,后来索性就跟着白及不肯走了。他们起初还觉得稀奇,后来便见惯不怪了。云母平时在归山里自由地跑来跑去,过得十分开心。

白及抿了抿唇,哪怕那些窥视的目光对他来说犹如芒刺在背,可他依旧坐得同往常一般笔直,闭着眼睛不去瞧他们,既不想让掌门师父失望,也不愿在看笑话的人面前露怯。

如今已是秋日,红叶不知不觉便点燃了山林。一路上云母觉得好玩,便沿途捡了许多掉在地上的野栗子,回到房间后,就高高兴兴地将栗子往自己尾巴里塞。

尤其是,场中虽无人,他却能感到场外隐匿着不少熟悉的气息,只怕……是专程来看他笑话的同门。

白及已不是第一次看云母往自己尾巴里塞东西了。上回在她的外衫挂在架子上晾干后,他也眼睁睁地看着她将整件衣服团成一团塞进了尾巴。白及忍不住问道:“你尾巴里……放了很多东西?”

若是掌门师父或其他修仙门派之中的长辈约定讲习,这个时候道场内外定然人满为患。求仙之人讲求机缘,能听高人讲道的机会自是一次都不能错过,像今日这般定了讲习会却依然萧条的场面,在归山门中,便是百年也未必会有一次。尽管他早已在心中决定哪怕听者只有化身童子而来的掌门师父一人,也要将自己想讲的东西好好地讲完,至少向师父表明决心,但此时师父未到,场中除自己之外再无生灵,白及仍然不禁产生了些许萧条孤寂之感。

云母一顿,不知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往里塞栗子了,有些拘谨地在地上站好。她不知道其他狐狸是怎么办的,反正她一直将东西放在尾巴里,其实倒不是尾巴真能放那么多东西,多少还是用了法术……云母无辜地看着白及,然后用力摆了摆尾巴。

白及坐在室中,面色不变,如往常一般清冷从容,在这空荡荡的室中倒也不显得突兀凄凉。只是他虽对掌门师父说了会处理好,可面对眼前的场景,实在很难做到完全不焦虑。

她的尾巴和往常不同,此时咣当咣当响了几声,然后掉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一个葫芦和一个海螺,还有一堆刚才放进去的栗子、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松果和零碎的小玩意儿,一看就知道是她图好玩乱捡的,衣服倒是没有掉出来。

道场内的香炉袅袅地冒着烟气,空寂的香味飘散于四周,只是场中除了白及空无一人,给门中弟子打坐用的蒲团同往常一般散落在四周,却无人落座,衬得白及一人犹如遗世独立。

白及看得惊讶,顿了顿,指了指那两个明显与其他东西不同的葫芦和海螺,问道:“这两个是……”

太阳东升西落是自然之道,时过正午,太阳便升至最高空。早课刚过,白及已从掌门师父的院落中出来,此时正独自一人静气凝神地端坐在道场之中。

“是师兄和师姐送我的。”云母思考了一下,老实地回答道。

白及见师父面露愧色,反倒是愣了一瞬。回过神,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因疑惑担心房间里那只小白狐,居然一时都忘了讲习会之事。白及定了定神,闭上眼,尽量让心绪平静下来,片刻之后,再睁眼,漆黑的眸中已是宁静许多,说:“师父,无事,我……会处理好。”

白及觉得胸口一紧,有些在意她口中说出的话,下意识地问道:“师兄?”

“无妨。”掌门师父看着面前神情沉静但面容依然隐隐透着稚嫩的弟子,叹了口气,忍不住还是道,“你可还是在为下午的讲习会担心?唉,若是我当初……”

云母平时说起自己的事比较少,所以白及从她口中听到一个没有血缘又关系亲密的男性时不免感到意外,同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之感。但不知怎么的,他又不希望自己表现出异样来让对方看破。

因为那只白狐,这一日白及听课时,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师父催促了他两次才反应过来。走神被抓住,白及难免有愧疚之感,尤其他是由掌门师父亲自单独上课的,越发不该分神。他一怔,忙低头道歉道:“抱歉,师父,我……”

好在白及本来就神情清冷,又有一身不染俗尘的气质,云母没看出什么,回答道:“嗯,葫芦是我的大师兄给的。我入门时大师兄已经出师了,这个葫芦是他成婚时当见面礼送我的,里面的丹药我吃了,我看它能装很多东西,就一直留着了。”

其实白及还想问她可否说人言,可这狐狸已经自顾自地睡了,门外师兄又催促着敲了敲门。他无奈地看了眼白狐,便匆忙离去,只是离开之前,轻手轻脚地替她掩好了门。

白及听到“成婚”二字时忽然松了口气,胸口的沉闷感也散了不少。

见她果然听得懂自己的话,白及一愣。他虽在山中修行,但修仙者归修仙者,灵兽归灵兽,两者各有自己的修行之道,一贯井水不犯河水,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通人性的狐狸。

谁知云母又接着往下道:“不过,说起来……四师兄大概也算给过我葫芦吧。”

云母点了点头,但她跑了一晚上,刚刚才睡了一小会儿,对着师父摇了太久尾巴都没力气说话了,意识都有些迷迷糊糊起来。她张嘴打了个哈欠,弓着身抖了抖毛,就地趴下蜷成一团。

白及刚刚放下的心重新提了起来,一愣,问道:“四师兄?”

话完,他又回头看蹲在地上歪着脑袋望他的云母,问:“你可要留在这里?”

“嗯。”云母点头,但她本来就是突然想起而随口一提的,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自然地将地上掉的东西重新塞回尾巴中,便轻快地站了起来,爬到白及膝盖上趴好,摆着尾巴,竟是一副准备休息的样子。

白及忙对门口道:“无碍……劳烦师兄。”

这在往日没什么不对劲,这一个多月来,白及打坐的时候,云母就在他膝盖上趴着。若是平常,白及见云母这样趴在他的腿上,肯定就要默契地开始打坐了。只是今日,他仍在纠结,挣扎了半天,还是问道:“你四师兄他……为什么要送你葫芦?”

“师弟,你怎么还没起?我记得师父的讲课已经要开始了,你下午还要讲习,怎么还未起来准备?”住在隔壁的师兄的声音从门外响起,似略有担心之意。

“啊?”云母把头一歪。

他话未说完,门外已传来叩门之声。

“算了……”白及对上云母的眼睛,又略有几分局促地移开了视线,“我不过是问问,不必在意。”

白及身体微僵,开口道:“你……”

云母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在她眼中,白及仍是一脸淡然,于是她默默地将“不是师兄送我的,是我抢的,因为他乱喝酒”这句话咽了下去。待白及闭了眼,云母也蜷成一团趴好。今日她听了师父讲道,就像白及打坐一般,也需要静下心来好好参悟。

云母很习惯被抱,更何况是被师父抱。见白及一伸手,她就不动了,配合地被抱起来,等落了地,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地上摇着尾巴看白及,一副乖巧的模样。

然而白及虽是闭了眼,心脏却是七上八下地乱跳。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睁开眼,注视着乖巧地睡在他腿上的小白狐,只觉得胸口有些难受。

白及将她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腿上抱了下来,安稳地放在一边。

那日之后,明明她说自己只是困了便跑进来睡,可却再也没有离开。云母没有说,他便没有提,原以为许是他们之间有什么尚无法明说的默契,可白及越看云母的样子,却越觉得她是小孩子心性,仿佛她认为她本来就该在此,根本没有往别的方向想。

只是云母一只狐欢脱得很,对面的白及看着她却是一片茫然,见面前这只狐狸实在亲近自己,便是白及也忍不住觉得胸口有些柔软。在经历昨日那样的事后,这份来自山兽的信任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奇异的慰藉,哪怕不知这只小白狐从何而来。

所以那天泉池月夜之事……可是只有他一人还在在意?

云母对师父的感情太多,多得她自己理都理不完。只是她知道现在还是在幻境中,眼前的少年还是个未长大的凡人,尚未成为她在旭照宫中的师父——东方第一仙白及,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云母千言万语只得换作在他膝盖上打了个滚这个动作,然后不停地朝他摇尾巴。

脑内忽然又晃过那一抹纤细的皎白,白及心头一乱,仓皇地闭上眼,却良久定不下神。

大概是因为师父认同的是自己“白及仙君”这个身份,相比较而言,作为凡人的记忆也比神君的记忆要清晰很多,所以在转世为白及后,幻境的真实感就高了不少,不会再出现一阵白雾过去就是几百年的情况,甚至云母都开始需要像生活在幻境中的人一般睡眠和吃东西。不过,即使如此,在师父年幼的时候,幻境中依旧发生过几次不稳定的跳跃,结果就是急匆匆地想从竹林跑出来的云母被玄明神君拦下,直到幻境完全稳定才被放出来,但这个时候,师父都有眼前这般年纪了。

“白及……白及!”

自白及在幻境之中斩了心结分离出来的朔清神君之后,便像玄明神君说的那样,虽未像现实中那样被天帝打败,却依然散了元神,历经混混沌沌的五百年方才拼凑齐元神而转世为人。云母在玄明的竹林中眼巴巴地看完了整个过程,难受得几次掉了眼泪。后来白及的神魂聚集成功,被归山修仙门派掌门师父收为关门弟子,云母本想立刻过来找师父,只是自师父从朔清神君转世为白及,这个幻境就又发生了变化。

第二日在课上,白及心中的烦躁未散,不知不觉便发了呆,待听到呼喊声回过神时,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是大师兄。

云母跋山涉水一连跑了一整夜,好不容易重新见到师父,此时心中除了排山倒海般涌现出的喜悦之外,还有许多她自己都很难描述清楚的感情。她对师父受难感同身受般的难受、对自己修为不够明明入了幻境却无法帮上忙的自责愧疚、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的颓然挫败、失而复得的惊喜……

大师兄在门中最为年长、极有威望,对白及颇为照顾,过去还曾管教过背后说他闲话的年轻弟子。白及在他讲习时发呆,多少还是觉得窘迫,面上不觉露出几分赧色,连忙朝师兄低头行礼道歉。

“嗷呜!”

大师兄不大在意他的道歉,反倒笑了笑,道:“想不到你竟也会在课上发呆。我带你这么长时间了,倒还是头一次见你如此。怎么,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云母高兴地站在白及膝盖上,拼命朝他摇尾巴,激动地打招呼道——

白及上回的事闹得颇大,掌门师父也是当真发了火,大师兄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不过当时的肇事者仍在关禁闭中,大多数人还得在房间里待一个多月,受罚最重的扶易更是还要关禁闭四个多月,最近整个归山看起来都萧条了不少,惹事的倒不可能是他们。

明明眼前的白及和朔清神君长着差不多同一张脸,也和她跟朔清神君第一次见面时差不多年纪,但云母却能分得出来,这才是她师父!

大师兄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什么靠谱的原因,摸了摸下巴,半开玩笑道:“白及,你总不会是动凡心了吧?”

云母跑了一夜,刚刚才睡下,睡得还不深,因此白及一动,就醒了。她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将盖在身上的尾巴像孔雀开屏一般缓缓打开。云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迷迷糊糊地抖了抖毛,睁眼看到比她印象中要稚嫩好多的师父,立刻兴奋了起来。

白及一怔,抬头看他。

他膝盖上,不知为何躺了一只小小的白狐,而且这只狐狸……尾巴还特别胖。

白及一贯沉稳,神情更是鲜少有变,旁人难得从这个师父极为看重的师弟脸上见到慌张的神态。大师兄一愣,觉得稀奇,但又有几分愧疚,忙道:“抱歉,是我玩笑开过头了。”

白及看着窗外透进之光皱了皱眉头,正要起身,却忽然觉得身体有哪里不对,下意识地低头一看,下一刻便是怔住了。

不过,他未曾注意到白及在他说话间耳根不可控制地浮上的一点赤红。

他今日已是极累,一念咒便入了定,相当于睡去了。待他再醒来时,窗外已经天色大亮。

白及则不得不努力平复下因师兄一句“动了凡心”而使他一瞬间变得异常快的心跳,可是脑中浮现出的月下倩影却挥之不去。

不知为何,白及突然又听到脑海中有人在嘲笑般说话,声音与他自己的极像。白及一愣,连忙摇了摇头,然后坐下打坐,默念静心咒。

她为何愿意留下?

——他们羡慕你是神君转世,恨不得以身代你,却从不想想你当神君时承受过的仇恨他们可否承受得住、你拼凑元神忍下的疼痛他们可否忍得下来!凡人大多丑恶肤浅至此,神仙亦好不到哪里去。这等世界,毁了又如何!……你今日舍我而选那些软弱虚假之物重新立道,他日可不要后悔!

她可曾还在意那日水边之事?

他说要讲习,不过是憋着口气。

她如何看我?可有将我看作男子?

好在,他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了,后来再受冲击,总归不会比初次来得诛心。

她是否看我……如我看她?

不是他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不大清楚该摆什么表情,便习惯性维持安静罢了。先前那些人,他平日里自认以礼相待。他们都是三五岁时便被收入师门,一道长大,有些说话多的,白及幼时还以为是自己的朋友。所以刚才他听到他们那样说,若说丝毫不在意、丝毫不难受……自然是不可能的。

白及心乱如麻,只是气息一旦乱了,再要平复便极为困难。

旁人都道他是神君转世,方能喜怒不形于色,遇事泰然自若。然而,神仙有没有神心白及不清楚,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如今不过是凡人,有的,自然只是一颗肉长的人心。

于是这日他回到自己房中时,比以往还要焦虑。

因他是入室弟子,房间是设在师父内院之中的,与周围几个大他许多的师兄同住。天色已晚,白及一路也没碰到什么人,穿过空荡荡的走廊便进了房间,待关上门,才微微垂下眼睫,目中微露低落之色。

云母已经在屋子里了,原本圈着尾巴躺在窗沿上往外看,看到白及,便远远地朝他兴高采烈地摆尾巴。

白及闻言一震,却也不敢废了礼数,恭敬地朝师父一拜,算是感谢,然后才行礼告辞。

云母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尾巴粘着红叶,但白及却看到了。只这一眼,他便知道她今日大约又自己到山林里去玩过了,许是钻了灌木丛,才会粘上叶子。

他停顿片刻,又道:“白及,你要记得,虽今日我是你师父,但日后你的成就必远超于我,私下里便是当同辈相处也未尝不可。若是当日没有人去,我便亲自化个童子去听,你放心准备讲就是。”

未察觉到自己尾巴上带着叶子的云母看师父靠近了,便高兴地从窗口跃下,蹦跳着朝他跑过去。白及一顿,等她到了自己面前,便轻轻抬手替她将红叶取下。云母下意识地低了头,便看见白及把玩着手中的叶子。她眨了眨眼睛,然后继续围着他蹦跶。

于是掌门师父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好。”

白及看着红叶出了神,思绪控制不住地飘远了。

掌门师父颇感意外地看着他,只是这徒弟面容太过沉静,实在看不出他的心绪。想来想去,他也只当白及是神君转世,自然与众不同,有一颗有容乃大的神心,认为便是有一人愿意来听,他也愿意给一人讲。

他还当云母是原本就住在归山中的狐狸,自然觉得她那些师兄师姐也是山中灵兽。如此一来,他便忍不住想云母每天跑出去……可是去见原本的亲人朋友?她为何还会回来?那么,会不会有一日……她就不再回来了?

“我会讲。”白及说。

白及很在意她是否会离开,但他终究难以问出口。他的情感向来不易外泄,云母难以察觉他情感上的细微变化,便笑着说:“听说今晚星空会格外明亮,我晚上想去山顶,大概会晚点回来,能给我留个窗吗?等我回来我会关好的。”

那些弟子都是后辈中较为活跃之人,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说不去,只怕在同辈人中一闹,原本想听的也怕得罪他们或是表现得过于特立独行而不去了。掌门师父想想白及面对着一间空室的情形也着实尴尬,又长叹一声,说:“要不……”

白及下意识地一顿:“听说?”

但旋即他又小心翼翼地问:“对了,白及,我也没想到竟会出这样的事,那讲习会……”

“嗯。”云母点头,“听山中的灵兽说的。”

“那就好。”掌门师父既心酸又欣慰地点了点头,颇为赞许白及的稳重。

太行山一脉既然是连绵的灵山,山中自然也有开了灵智乃至已经在修行的山兽,哪怕只是在归山山头上,起码也有十数个灵兽之家。他们彼此之间有来往,形同人间村落,云母常常过去与他们交谈。山中灵兽心灵纯善,云母年纪又小,他们便对她十分友好,欢迎她去玩,一来二去云母就与他们混熟了。

“我明白。”不等掌门师父说完,白及已经点了点头,神情亦没什么变化,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云母今日的消息,便是从那些山兽中善观星者口中得知的。

掌门师父看了眼他身边天生不善表达的徒弟,叹了口气,道:“白及,他们那些话,你勿往心里去。他们尚且年少,知道的太少,却心直口快……”

不过,不等白及回答,云母的脑内已又转了好多念头,想了想,又道:“师……不是,那个,要是可以的话……你要不要一起去?”

成仙看机缘,看天赋,能登仙路者数千万里挑一。正因如此,当他们占出门中弟子竟是神君转世、注定能够成仙之人时,可想而知会有多激动!正如那些弟子所说,归山之中若能出一神君上仙,不要说他们一门,便是整座归山都能成为名山!门中弟子日后便是无法飞升,也能因有这么一个师兄,在凡间获得非同寻常的地位。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当然是希望白及能越快飞升越好,因此平日里对他的要求都已经到了偶尔连掌门自己都担心会不会揠苗助长的地步。只是没想到,这些他们自觉都对白及有些愧疚的修行,在其他大约并不知白及平时要做多少功课的弟子看来,竟也成了偏袒宠爱。

话音刚落,云母又觉得不妥,虽然想和师父在一块儿,但白及平时晚上都要修行,似乎课业极重。她脸上不自然地浮现了几分红晕,耳朵垂下来,改口道:“啊,还是算……”

那年长之人显然没想到他带着徒弟出来会正好听到这么一番话,实在尴尬。他将白及收为关门弟子,一方面的确是怜惜偏爱他天资出众,可另一方面,又何尝没有想要尽快助他成仙、光耀师门的意思。归山已多年没有能够飞升的弟子了,便是掌门、长老一辈大多也知自己飞升无望,修仙不过是延年益寿,顺便能下山赚些钱财罢了,毕竟他们这些修士在凡间的达官显贵面前还算有几分颜面。

谁知,还未等她说完,便听白及道:“好。”

一群少年吵吵闹闹地从正殿门前走过,却没注意到正殿中有两个人正要从里面走出。出来的两个人正是一对师徒,一个年长些,一个和那群少年一般大,十四五岁的年纪。少年人的模样生得极好,目若晨星,面如冠玉,只是神情冷淡,分辨不出喜怒,这样的神情生在少年的脸上,难免让人觉得有些不好亲近。

云母一怔,听到答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却见白及神情仍是淡淡的。

一人提议,响应者甚多。

她没想到师父居然会答应,待反应过来就惊喜地问:“可以吗?!”

“说得对啊,那我也不去。我们就让他一个人对着空气讲……”

“嗯。”白及颔首。

“不去!如果是大师兄讲,我自然没有意见,可是白及,他分明就是和我们同辈入门,能有多高深!”

云母高兴地欢呼一声,原地跳了两下,便欢喜地跑回房间做准备。既然白及要一道去,那便要重视些了。不过,她一只狐狸其实也没什么非要准备的,无非要检查检查尾巴有没有不妥帖之处,以及好好整理毛发。

他这么一说,立即有人附和:“对啊!非弄得和大家多不一样似的。还有师父们,未免太夸张了些,说白及对‘道’的理解多透彻的,还要让他给我们讲习……对了,那个讲习会你们准备去吗?”

这段时间她与白及同住,房间里的布置多少为了她做了些改动,比如白及原本不是太常用的镜子就被放到了云母容易拿的地方。云母将镜子摆好,打算认认真真地在镜子前面整理尾巴。不过她刚把尾巴蜷到身体前准备梳理的时候,忽然犹豫了一下。

果不其然,少年中立刻有人说:“什么神君转世,说不定就是他自己编出来的谎话……啧,他是掌门师父的关门弟子,一开始就入了室,我们怎么比得过?若是换我一开始就入了室,日日得师父亲自讲道,自然也——事先说好,我可不是嫉妒他被掌门师父收了关门弟子,就是讨厌他那副自命清高的样子!明明还没有成仙,装什么深沉?”

又是晚上啊……

他们都是十四五岁的男孩,正是自尊心极高的好胜之时,明明与白及差不多是同期入的修仙之门,却眼看着与对方差距越来越远,心中本来就有怨气,这样明晃晃的例子一说出来,自然让大家心中都有些不舒服,尤其是那些自认天资不差、只是缺少机缘的人。

这样一回忆,云母脑袋里不知不觉地便冒出了某些画面,脸颊一热,赶紧摇了摇脑袋,拼命将某些令她觉得害羞的事从脑海中除去。不过随即,她又忍不住抬头看向镜子中。

话音刚落,一行人的脸色均变了。别说,他们中还真有人被师父喊去帮白及扫地,多半都是“白及近日在闭关参道,他院子里灰积太多了,你们师兄弟住得近,能不能顺便帮忙扫扫?”这样的安排。当时还没有人觉得不对劲,现在这么一说,却忽然觉得被看低了。

镜子里映着的依旧是她熟悉的白狐狸模样。

“算了算了,人家是神君转世嘛。”他的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安慰,可脸上却是嘲讽,“按照掌门师父的说法,他可是指不准两百年内就会飞升之人,到时候我们归山可就是出过神君上仙的门派了,可不什么都要紧着他?至于我们,当然是好好跟在白及身后好好扫扫地,说不定等他飞升之后,会需要在院中扫地的仙童呢。”

说起来,她好像好久都没有变成过人形了……

“白及,这次肯定还是白及。”太行山脉的首山归山之中,一处修真者所居庭院里,年轻的修士愤愤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面有不甘之色,“反正他整天坐在屋里什么都不干就能拔得头筹,我们还费劲去争做什么?直接一起弃权让给白及不就好了!”

白及虽是觉得心神不宁,但在云母准备的时候,还是闭着眼睛安静地打坐。因为他并未顺利入定,故总是听见小白狐在房间里跑来跑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尽管不知道她到底在干什么,但光是从这样的声音中,他仿佛就能想象出云母在屋子里上蹿下跳地将想带的东西都塞进尾巴里的样子。

幻境之中,自上古朔清神君神散,又过了五百年。

所以当白及感觉到自己的膝盖被碰了一下而睁开眼,发现面前的并非是对他摆尾巴的小狐狸,而是先前在泉池边见过的女孩子时,顿时怔了怔。

而且这三个过程,每一样,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怎么啦?”

玄明已恢复过来记忆,可是听到朔清的话,面色也是不禁苍白。他抿了抿唇,才道:“意思是……幻境尚未结束,你师父……还要再历一次元神散尽之后,重聚元神、转世为人、再登仙路的过程。”

与白及的目光一对上,云母便慌张地移开视线。

云母在镜子前早已急得满地转圈,忍不住还是咬住玄明的袖子拽了拽他,问:“神君,这是什么意思?”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日就是特别想让师父看看自己人形的样子,明明这么长时间没有变过人形,再加上先前尴尬的原因……哪怕她尽量克制了,还是……

话完,两人身上都泛出白光,那满身煞气的朔清神君本就奄奄一息,不久就消失在原地。而白及却是闭上了眼睛,任凭白光撕扯,不过多少还是皱起了眉头,微露痛苦之色。

云母不知道自己紧张慌乱的时候,对面的白及其实比她还要紧张慌乱。他面上许是不显,但胸口的心脏却已是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白及只低头看他,缓缓道:“不后悔。”

上一回她化为人形时,白及不敢多看,只是那道影子却时不时在他脑海中闪现,现在见到了,只觉得云母与他记忆中一般无二。

只听朔清神君在镜中道:“这世间所谓的善意爱意,不过是虚假之物。你所看重的东西,亦不过是软弱之‘道’。你可忘了,当初你好不容易聚起元神转世为人,那些凡人是如何待你的?你不过是天资出众几分,不过是天生喜怒淡薄,便要忍受无尽的嫉妒和无缘无故的恨意敌意。你若好,他们便恨不得将你拉下神坛;你若不好,他们便要狠狠将你踩到泥里。他们羡慕你是神君转世,恨不得以身代你,却从不想想你当神君时承受过的仇恨他们可否承受得住,你拼凑元神忍下的疼痛他们可否忍得下来!凡人大多丑恶肤浅至此,神仙亦好不到哪里去。这等世界,毁了又如何!你可还忘了?这个幻境记忆不全便走不出去,你现在杀我,一会儿便要重历元神四散之苦,重历凡间丑陋之痛!你今日舍我而选那些软弱虚假之物重新立道,他日可不要后悔!”

白及不禁别过脸,唯有自己晓得自己耳根发烫,呼吸乱了,可面上仍要故作镇定地道:“你很漂亮。”

此时,白及那边放下了剑。玄明脑海中出现的却是“煞神现世,争帝位,天兵不敌,玄天神君与之大战,十年乃胜,后立天庭”的景象。

“是……是吗?”

“你师父那里大约是要分胜负了。我毕竟是他人回忆中之人,他那里了事了,我这里却是要按照正常的时间来过的。八百多年的记忆一口气涌上来,果然还是有点吃力啊。”

云母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衣服,又将掉在脸侧的头发别到耳后。平日里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也会摸着她的头夸她长得好看,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听师父夸她,总觉得格外……令人羞涩。

玄明拿扇子拍了拍头,只是笑得难看。

“嗯。”

“无妨。”

白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是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觉得自己太过沉闷。平复了一番乱得快窒息的心跳后,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说:“走吧。”

云母原本看得认真,可是感到身边的玄明神君状态不对,不免慌了神,赶紧过来扶他,担心地问:“玄明神君,你没事吧?”

“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玄明忽然头中一痛,抬手扶了扶额。

云母连忙点头,跟了上去。

一旁的玄明神君却哑然了,原本拿着的扇子不知不觉也收了起来,渐渐露出正经之色。

归山门本就立在深山之中,修仙门派又寻求天道,自然要离上天近些。白及所住的内院亦离峰顶不远,沿着台阶走一会儿就能登顶。不过,云母才刚刚走出来就后悔了。她本就在山间长大,平时用狐狸的身体到处窜来窜去没什么感觉,故刚才就忘了自己人形时走路的速度要慢许多。要是她一个人走慢点倒也无妨,可今日却是同白及一起上山。她走得慢吞吞的,白及又是男子,难免会要师父等她……云母如何好意思让白及等?察觉到对方已经放慢了步伐,她便努力地想要走得快些,谁知一急就容易忙中出错,且今日所行乃是山路,险些就绊了自己一下,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松了口气,一抬头,便看见白及已回过头朝她伸了手。

云母拜入师门至今,还不曾见过需要她师父出第二剑的对手。而今日,她只看到眼前白光不断,根本难以分辨两人的动作,更是不知哪边占着上风,只能一通乱看,其实心焦不已。

白及顿了顿,道:“我扶你。”

下一瞬,剑锋相接。

“谢谢。”云母面颊微红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白及一言不发,只是持剑上前,穿着的一身白衣宛若皓雪。

两人步调一致之后,不久就登了顶。

“你是何人?”对方问。

待云母看到白及师门建在山顶的亭子后,心中一喜,下意识地松了白及的手,几步跑到亭子里,走到亭子的另一边往天空望去,望了会儿,又回头来朝白及招手。白及一愣,也走了过去。

白及心中大定。

亭子里也放了蒲团,大约是供门中弟子在亭子中打坐参悟用的,看上去有些旧了。云母和白及各拿了一个放到亭子边,并肩坐下来观星。云母兴致勃勃地抬头看了会儿星夜,只觉得今晚果然如同那山中灵兽告诉她的一般,星空分外明亮清晰。

白及行路极快,不过须臾便已至他所想去之处。朔清如今已是一方神主,自不必再住山洞,住所奢华程度甚至不亚于天宫。宫宇重重,白及却宛若洞悉方向一般穿行其中,不久就找到了一处大殿。他刚抬脚踏入,便见里面立着一个黑衣人。对方听到脚步之声便转过头,他原本身形样貌都与白及有七八分像,只是目中无神,眉宇间的煞气之盛近乎能凝聚出实体,在此相貌的影响之下,原本的七八分硬是降到了只有三四分。

如今是下弦月,月亮要后半夜方能升起。皎月虽美,但太过明亮,若是要观星,还是选择没有月色争夺星辉的日子较好。且如今正值秋日,天高气爽,夜空中无云,一道银河清明无比,仿若分割人间天地。

此时的朔清,便是他的心结所在,亦是不可不杀的隐患。

最重要的是,这是师父年少为人时的天空。

此处乃是记忆之中,可他既能脱离朔清的身体在自己的身体醒来,便说明本身的意识能与朔清身负的怨恨分离。

天界不分寒暑,四季如春,但人间却是有季节时令的。现在这个幻境是秋季,她在凡间与师父一道放灯时是夏末,时节算来其实差不多,只是斗转星移,白及记忆中这片星空却与他们所看的大为不同,如今……大概许多星宿尚未形成,星君亦没有归位。

白及目色微微一凝,握紧手中剑,再看向前方,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云母笑着道:“好漂亮啊。”

然而纵使如此,天兵天将仍是奈何不了朔清,唯有天帝亲自下场一斗,大战十年,方才分出胜负。

白及原本因为身旁坐的是女孩子,觉得拘谨,听到云母说话,方才转过头,看她在星光底下眼中带笑,不觉抿了抿唇。

只可惜他们不知,朔清彼时早已失了心性,身负万千仇怨,心中犹如死水一潭。他要登至高,图的哪里是掌管三界,分明是要灭世。再历八百多年的分分合合,待到他与天帝两方分庭抗礼之时,朔清的野心便暴露无疑。世间神仙或有野心或傲慢,可大多以善为本,哪里见过这等邪神?待朔清变得越来越性情乖戾,便是原本他门下之人,渐渐也吃不消退走而去,终究又剩下他孤身一人。

星夜甚美,却不及人。

如今有实力的神率领站队的各路中下流小神和门下弟子各掌一方,并互相吞并。朔清在上古神中虽算是极其年轻,却成长得极快。苦难之力是何其强大的东西,多少人身陷绝境而凭此力奋力挣扎绝处逢生?朔清现世之初,便可以一人之力占据一方天地,引得有野心的中神小神纷纷投奔而去,成为他门下之人。虽然朔清为人孤僻任性,一身煞气,可在天界乱世之中,性情古怪又如何?

白及被他一闪而过的想法吓了一跳,哪怕只是有这样的念头,仿佛都已经逾礼。他窘迫地移开视线装作观星,不敢再看。只是他原本在意的便不是他看了十多年早已看惯的夜色,而是坐在身边的云母,即使移开视线,又如何能真的安下心?他独自焦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问她问题,然而未等他开口,便见云母犹豫了一瞬,从袖中摸出一个河灯。

白及坚定地朝着他所认定的方向走去,没有丝毫迟疑。

他先前见云母从尾巴里掏出来的东西不少,却还没有见过这个,又看云母神情与往日不同,不觉一愣,问:“这个是?”

上古之时,正是神仙界最为动荡之时,大约也就玄明神君那方仿若与世隔绝般的竹林才能百年如一日的毫无变化了。

云母看了白及一眼,有些迟疑,斟酌了一下,回答道:“我师父送的。”

若说幻境刚开始时是混沌已开、人族初现之时,如今便已是人间始现繁盛、上古神各自为营形成势均力敌之势之时。此时玄明神君的兄长、如今的天帝已经在筹谋管理天庭中数量日渐增多的各路上古神,以及从少数人间飞升上来的早期仙人,只是碍于此时的仙大多没什么功利心只愿四处逍遥,而上古神中有实力者则大多心气高傲不服管教,便是立了天庭,也非得自己当那第一神不可,这才迟迟建立不成罢了。

说来奇怪,明明是幻境,她印象中带在身上的东西却都还能拿得出来。

此处毕竟是以他的记忆为本形成的幻境,他对此处自然比云里雾里的云母要了解得多。

因为是师父送的,且这个河灯是凡间之物,做得较为简陋,所以她保存得难免格外小心。

白及出了竹林便往他心中所想的方向行去。

听到是师父,白及便再次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但同时,见她在这时拿出师门中的东西来,又有些担心,于是问道:“你想回去?”

玄明笑了笑,暂时将她放下,走到草庐的角落里,打开一个积了许多灰的箱子,翻了半天,拿出一面简陋的镜子来。

“诶?”云母眨了眨眼。自己其实是其次,虽说偶尔也会想念幻境外的师兄师姐,会忧虑现实中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事实上,她更在意眼前的师父何时才能从幻境中出去。

云母一震,抬起头来。

不过这话现在却不能对师父说,云母想了想,道:“算是吧。”

玄明失笑地晃了晃扇子,倒不生气,考虑片刻,摸了摸下巴道:“你也别这么失落。我虽是隐居在竹林中,但好歹是个神仙,你若是实在担心,让你在草庐里看着你师父的办法好歹还是有的。”

这一句话让白及瞬间胸口干涩发闷,有种难以言喻的抽痛感。他略一抿唇,下意识地问:“若是我留你……你可愿意留下?”

云母使劲打起精神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非常沮丧地趴了回去,挂在玄明神君手臂上。

话音刚落,白及便已后悔。

玄明神君看她这般模样,叹了口气道:“你别这样,看不见你师父就这么难过吗?看不见他,你还可以看看我啊……你难道不觉得论起英朗俊秀,我比起你师父也不差吗?”

他们虽是同龄,但他知道云母是小孩子心性,怕是始终对他都没有往别的地方想太多,这样说已是露骨,只怕要让对方为难。

云母委屈地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师兄说得对,他已……动了凡心。

话完,转身而去。

但说都说了,话还能收回来不成?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便捏成了拳头,紧张地等着答案。

白及出竹林的步伐又一次被阻,一回头,就看到云母差不多半个身体都快从玄明神君怀里探了出来,满脸忧心。他一顿,抬手摸她的脑袋,沉声道:“等我回来。”

然而白及方才是脱口而出,话说得太急,又恰好有风吹过让云母眯了眼,等她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时,白及的话却已经说完了。云母歪了歪头,问:“什么?”

说完,他抬步要走。云母忙脱口而出喊道:“师父!”

白及原是忐忑不已,也做好了她会慌张的准备,但见云母仍是一脸懵懂,顿时觉得浑身都失了力,不知拿她如何是好,既让人泄气,却又仿佛一口闷气憋在胸口。

接着,只听白及道:“好。多谢神君。”

白及也不知道自己忽然哪里来的冲动。看着云母望着自己的眼中映了星光,太过明亮,情急之下,他便抬手遮了她眼中的星光,同时另一手抓起她的手猛地按在自己胸口。

不知是不是错觉,云母看到师父的眸子闪过了一丝担忧。

云母眼前一黑,还未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感到自己手心被抓去按着的那个胸膛中心震如鼓。她一愣,张口刚要说话,便感到嘴唇一软,好像贴上了什么冰凉而柔软的东西。

白及步伐一滞,看向被玄明抱在怀中满眼忧虑的云母。

“唔!”

云母呜呜叫了两声,便朝师父跑去,谁知还未等她碰到师父的衣角,已经被大步上前的玄明神君一把捞进怀里。玄明神君道:“既然如此,你这误闯的徒儿就暂时寄放在我这儿吧。她本来在你记忆不会受伤,但毕竟现在的情况相当于是元神入梦,而你若要去杀你自己,已是元神相斗,颇为危险。我看你这徒儿仙身未成,若是不好,难免波及她。她可是承受不住你们随便哪个打一下的。你要是出事,我也好送她出去。”

用力,但一瞬即离。

便是云母不曾历过心结,也知道这世间最难打败的,莫过于“自己”。

云母的脑袋还蒙着,却能感到自己从脸颊到耳根突然一寸一寸地烫了起来。

云母完全不怀疑师父那句“除我之外,谁能阻我”,只是一方面为师父口中所说的那戾气冲天的朔清神君怨恨尚存于他身体之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复活担心,另一方面又为师父要去屠的是他自己担忧。

捂着她眼睛的那只手微微地发着颤,可从对面传来的白及的声音却沉稳得令人发慌。

她听说过师父还是神君之时便可与天帝一较高低,转世后则是“东方第一仙”,论起修为实力皆是上仙第一流。

他道:“如此,你可明白?”

云母亦听得心惊。不过她倒不是觉得师父狂傲,只是担心他。

明白……明白什么?

玄明听得怔住了,良久,才无奈地笑道:“我倒没看出来你竟然是这般狂傲的性子。”

云母头脑中一片混乱,脸颊烫得厉害,只觉得自己无暇思考,或者脑袋已经钝得无法思考了。

白及却摇了摇头:“我说的并非记忆……我既有这份记忆,说明朔清的恨意尚在我意识之中,我若此时不除他,日后他再现世便不是在记忆之中。这般身缠戾气之人若是其他人,尚且有挽救之法,可若是我……除我之外,谁能阻我?”

白及见她呆呆地不动,便迟疑地放了手。在星光之下,两人四目相对,于是云母得以看清白及的脸。

玄明无奈地笑笑,道:“嗯……这话或许不该我来说。不过,你可知此处可是你的记忆之中?已发生的事既已发生,你便是在回忆中改变,也无济于事。”

白及那一如既往的清傲面容,嘴唇微微抿着,目光却灼灼。

万念心头过,白及再睁眼时,眸中之色又坚定了几分:“朔清必将为祸。”

云母脑海中一片空白,脸颊的温度仍在上升,从面颊逐渐烧到脑袋,仿佛随时会炸掉。

必不能留。

因为两人已经坐着看了许久的星星,白及早已适应了黑暗的光线,能看得清云母的脸颊被星光衬得通红,目光里泛着水光。她看上去手足无措,好像完全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见她如此,白及多少也有些懊悔自己冲动行事,松开了自己抓着放在胸口的云母的手,道:“我……”

万物苍生皆有其数,白及知晓自己并非圣人,不能轻易定他人生死。恨意滔天者若心性未乱,便可以收他为徒,教他静心学道,引他回正道,如单阳;若心性已乱,便还他苦痛、还他悔恨,让其不得为祸人间,将其归天命,如张六。可若是此人是他自己……

砰。

朔清的“道”走到了尽头。他吞噬的东西太多,心性已毁,虽为神君,却戾气滔天,任之必为祸苍生。

白及还没来得及斟酌好想要说的话,便看见眼前的女孩身后突然冒出了五条摆得飞快的尾巴。他措手不及,稍稍一愣,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愣神,云母已经重新变回狐狸。

而朔清,便是他自己。

然后狐狸拔腿就跑。

那股寒冷刺骨的仇恨再次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之处滚滚袭来。这并非他的仇恨,却宛如出于己身。这样的仇恨,光是感受一下便令人欲疯欲狂,更何况沉浸于其中?这便是他身为朔清神君时最后感受到的东西。

白及怔怔地望着那一抹白飞快地消失在夜色深处,原是想要伸手去拦,但刚一动,又退了回来。

白及步伐一顿,不答,却缓缓闭上了眼。

他明白自己唐突。

玄明神君只是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他自认是个不与人为敌的闲神,眼前人要砍神总不是砍他,而对方又是寻求境界突破、了却心结而来……玄明挑了挑眉,拦住他道:“你要杀朔清,了断自己的因果?你在这一场回忆中,可是看见了什么?”

意料之中。

究竟是何事,能让一把一贯清高不沾鲜血的剑非出鞘不可?

不过竟仍觉得有些苦涩。

他好歹也是这混沌世界中最先诞生的几位神君之一,便是以前不曾与白及有过交集,当初他倒在他草庐庭院中时,玄明仍是看一眼就明白了。这位仙君修为不低,身心魂灵却是一片纯白,必是藏锋刃于柔怀中、不染杀孽之人,平时便是出剑,必也会留鞘七分,将他人归天命而不夺其性命。而此时,他眼中意志坚定,犹如一柄锐剑终于亮出雪白的刀锋,竟有势不可挡之势。

此去,她定不会再回来。

听闻“屠神”两个字,不止是云母,便是玄明神君亦稍怔了一瞬,颇感意外地摇了摇手中的扇子。

白及定了定神。他闲言碎语听得不少,也知世间不喜他者甚众,可是唯有这一次,胸中的痛楚如此清晰而真切,无法平复。

“屠神。”

缓缓地,他松开了攥紧的拳头,面对星夜闭上了眼。

白及眸色微暗,吐出两个字道——

……

云母一愣,慌慌张张地从他身上跳下来,忙问:“师父,你要去哪儿?”

一只受到惊吓的五尾狐跑得能有多快,那就要问受到惊吓的六尾狐才能知道了。

他的回忆其实比云母要长些,在离开那山洞后,还发生过许多事。想起他脱出回忆最后看到的场景,想到朔清神君所作所为……白及都来不及细问眼前与他过去曾在天庭刑场有过一面之缘的玄明神君什么,只对他略一颔首打了个招呼,便提起剑站了起来,一副要离开竹林的样子,脸色凝重。

数日后。

闻言,白及下意识地想到先前经历,面色一变。

远离世俗的竹林间,玄明神君按部就班地结束了整理花草、种竹子、埋酒、在竹林中闲逛的工作,随后优哉地在屋子里逛了一圈,随手拂掉家具角落里的灰尘,然后走到一个堆杂物的箱子边上,像是不经意地掀开了盖子,一把将躲在里面蜷成一团的小白狐抱了起来。

“你这两百年……过得可辛苦?”

“出来吃东西吧。”玄明漫不经心地笑着道,“虽说是幻境,不过也不能把自己饿死了。”

停顿片刻。

云母大约是在箱子里躲着躲着就累得睡着了,被玄明一抱才醒,眼睛还是蒙蒙眬眬的,整只狐没精打采地蜷着,尾巴垂得低低的。

不过还不等他再问,草庐的门后已经又出现了一道人影。玄明神君一路优哉地走了过来,自然落后于一路跑过来的云母不少,手里还拿着个铁锹。手持这等俗物,也难为他风姿不减。玄明见白及醒来,挑了挑眉,笑道:“醒了?”

玄明将她往桌上一放,笑嘻嘻地拿手指敲了一下云母的额头,戏谑道:“小小年纪,学人家玩什么为情所困。你这个岁数的狐狸,不是应该还好好地在山林里捉小鸟吗?”

“玄明神君?”听到这个名字,白及面露不解之色。

云母立在桌上没什么精神地抖了抖毛,呜咽了一声,张嘴开始吃玄明拿来的食物。

不过,说到进入竹林之后,云母歪了歪头,才道:“玄明神君他……”

她倒也希望自己不要去想了,干干脆脆地将事情忘了或者就当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最好,可是一来她做不到,二来也觉得听完表白就跑这样好像有点不负责任,可事实上她已经跑回来了……呜……

“我醒来就在这里。”云母看师父平安醒来,躺在师父怀中,便觉得安心了。她飞快地摇着尾巴,将她如何睡在师父膝盖上、如何醒来的事又说了一遍。因为白及闭关前一直在与她相处,当然听得比玄明更明白些。

云母吃了几口就沮丧地重新在桌子上蜷成一团,一副拒绝见人的模样。

他的境界突破尚未结束,此处仍是幻境之中,云母不该在此。

几天前的晚上,她脑袋一片茫然,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地跑了,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在玄明神君的竹林里了。她跑了一整晚,回到竹林已是清晨。玄明神君当时正在院子里给他种的除竹子外的其他花花草草浇水,看到她狼狈地跑回来还愣了一下,但紧接着就笑着道了句“小狐狸”。

白及微露困惑之色,问:“你为何会在此处?”

然后云母就自己跑进茅屋里找了个箱子躲起来了。

他在刚才那番幻梦中,失了自己本来的回忆,有意识时,便只当自己是自然天成的新神,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刚醒来时他还在疑惑怎么这段回忆里会有一只也叫云母,还长得和云母一模一样的狐狸跳来跳去的。在一场色调昏暗的梦中,这只小白狐可谓难得的明亮之色了,正因如此,他甚至还有一瞬怀疑自己……难道是动了凡心?而他此时再看云母竟真的在眼前,虽有了合理的解释,可又有新的疑惑。

玄明神君本就是神君,对凡间的事想知道便总有办法知道。云母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已经晓得了什么,反正玄明始终体贴地没有点破,除了吃饭时间就让她一只狐在箱子里待着,怕她闷死还在箱子上开了几个窟窿。

想到此处,白及低头看向云母,又是稍稍一顿。

“对了。”

白及怔了怔,忽然脑海中一阵抽痛。他吃痛地抬手扶了扶额头,先前经历的画面又在脑中闪过,只是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清晰,那些画面似乎已完全成了他回忆的一部分,只要他想要想起来,便能想起来。

这时,玄明仿佛想起什么般,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你托我送的信,我已经差了附近的鸟送去,想来今天就能送到,不要担心了。你师父将来能成就那般修为,此时就算年少,也定不是心灵脆弱之人,至少比你这么只小狐狸要坚强得多,再说情爱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接受也罢,拒绝也罢,你大可不必如此愧疚。不过……”

白及刚从一段除了摸够了狐狸之外谈不上多好的记忆中挣脱出来,犹如做了一场幻梦,此时正在头痛,一抬头便看到云母飞快地奔了过来,便抬手将她接住。接着,他便看见自己的小徒弟脸上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她将脑袋埋在他胸口蹭了半天,然后蹭着蹭着就打了个滚翻过身,在他怀中不停地摇尾巴。

玄明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师父!”在看到端坐在屋内的身影时,云母原本低落的心情总算回暖了几分。她呜呜地叫了两声,高兴地扑了过去。

“‘与君重逢成仙时’吗……你倒是会打幌子。”

云母一听师父大概醒了,一愣,然后连忙点点头,朝玄明神君的草庐方向跑去。玄明神君看着她跑掉的背影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抬步跟了上去。

云母埋在尾巴里的脸更红了,哪里知道怎么办才好。现在的情况对她来说太过复杂,她只能尽力而为,那封算是信的小字条,还是她在没有变成人形的情况下叼着笔匆匆写的。

玄明神君看着眼前的小狐狸难过的样子,不知为何也忽然觉得难过起来。他敛了脸上的笑容,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不知不觉地放软了语气道:“此处虽是幻境,却也处处受时间规则所约束。先前我也不知道……他那里过了两百年,我这里又何尝不是?再说,这里不过是回忆之中,改变不了过去的事,要发生的事终会发生……比起这个,既然你已回来,你师父想必也差不多该醒了。你可想要去见他?”

答应肯定是不可能的,倒不是……倒不是她对师父有没有情的问题,而是师父如今是在幻境之中,所以才会误以为自己是凡人,误以为自己还是归山中一个修仙的弟子。他忘了他们是师徒,也忘了自己早已成仙,但云母却是记得的。若是她在这里答应了,那出去后……等出去后,师父会怎么想呢?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再说,她虽入了仙门,却尚未成仙……终究是仙凡有别……可她也不希望师父伤心,不希望师父觉得那是讨厌他的意思……

“你之前……为什么不将这些告诉我呢?”云母忍不住低落地问。

想着想着,云母只觉得脑袋又开始烧了。她将脸往身体里埋,自暴自弃地蜷成一个白毛球,蒙住双眼不想面对世界。

云母回忆着这段时间所看见的种种,回忆着朔清神君像是吃东西一般吸收到自己身体里的苦难情绪,不知为何忽然难受不已,耳朵和尾巴全都难过地垂了下去。

玄明看云母这个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失笑地摇了摇头,只觉得难为了这么一只平时一看就不喜欢想太多的小狐狸,用她的小脑瓜子想这么一堆东西。

对仇人的怨恨、壮志难酬的不甘、死亡将至的畏惧……

她写的那封信,在如今的她师父看来自然是“等他成仙时再说”或者“他们都成仙时再考虑这个问题”,这种约定在修仙者和灵兽之间倒也不少见。不过,由于此处是幻境,她师父又是早已成仙之人,所以她想说的其实是“等回到现实之中”“此处并非现实,她不能答应”的意思,待她师父想起一切重回现实重新为仙,自然会明白,也能体谅她的难处。

将单阳师兄所历,历了千万次?

不过……

云母听得心惊,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想起了单阳师兄。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常说他将仇怨看得太重,于心性有碍。玄明神君的意思,可是说师父承担他人之苦时,也会感受到对方的记忆和想法,也就相当于……

玄明饶有兴致地看了眼云母埋成一团后却又拖在桌子上扫个不停的尾巴。

“君不见昔日的新神早已长成独当一面的神君。凡人修‘道’成仙,神要长成大神,心中也要有‘道’。朔清之道,便是感他人之痛为己痛,感他人之苦为己苦,认为以此便能化解人间仇怨。故他汲取凡人的痛苦便可成长,只是……他要承担他人之痛,自然也要将经历想法记忆一并承担。这种东西承担得太多了,怕是于心性有碍。”

灵兽心思单纯,便是嘴上不说,身体也会表达。但是眼下,这白毛团子竟是自己也没发现自己尾巴摇得厉害的样子。

说着,他拿出扇子来悠闲地摇了摇。

说起来……那句话里其实亦有“等我成仙再应你”的意思,只是这意思,只怕她心中虽有,下笔时却没有想到吧。

玄明神君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吃惊表情,哈哈大笑:“是不是吓一跳?凡人说的神仙一日,凡间十年,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你以为的一夜并非一夜,许就是几年呢,只因回忆终究是回忆,你也并非回忆中原本就有之人,故你们都没有发现罢了。”

如此一来,她倒未必是对师父没有情呢……

一听到这句话,云母简直当场被吓得半死。她虽然没有仔细数白雾升起的次数,可多少还是有点概念的,自己在朔清山洞里逗留的时间绝对没有超过半个月,怎么可能有两百年那么多?

玄明神君顿时感觉此事万分有趣。他虽终日待在竹林里,安于闲淡,但时间长了偶尔也是会感到无聊的,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他想了想,问道:“说来,我之前听你说过,你师父当初救过你?”

玄明说:“已经两百多年了。”

在桌上团成一团的云母颤了颤,有些不解玄明神君为何要问这种问题,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露出脑袋,然后点了一下头,又埋了回去。

云母一愣,抬头看他。

她在师父转世为人那段时间,与玄明提过一些她和师父之间的事。

玄明神君看她的样子,笑着蹲下来,摸了摸云母的头,说:“回忆就是这样子的,断断续续,似真似假。你当你只在记忆中与朔清相处了几日,可你知道对朔清来说那是多久?”

“原来如此。”玄明拿手中的扇子拍了拍掌心。

云母的确是沮丧地垂着脑袋,倒不是愉快不愉快的问题,只是还在担心朔清神君。她都还没有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还没来得及劝劝朔清神君,就被莫名其妙地送回来了。

英雄救美,又是清俊的仙君救了天然对仙界有好感的灵狐,也难怪这小家伙心中埋了种子。

玄明神君拍了拍手上的土,笑着问:“怎么了?看你这表情,和你师父相处得不大愉快吗?”

玄明心中了然,笑道:“你若是还累,就自己在屋里休息吧。我就在院子里。”

大概是懒得自己种了,玄明神君随手一挥,原本挖出来的坑马上又被填满,同时立刻有小小的笋尖从里面冒出来。

云母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然后又把自己塞了回去。

终于有一日,云母在安安静静地等着过夜,但白雾散去时,她却发现自己并未被朔清神君抱在怀中,而是又一次出现在了玄明神君的竹林中。玄明神君正在不远处挖了个坑,大约是想种竹子,见云母出现,便微笑地放下手中的铁锹,擦了擦汗,打招呼道:“你回来了?小狐狸。”

玄明笑笑,走到了屋外。

在回忆中的时光过得很快,日复一日。每日朔清都会抱着云母下山,去人间分担凡人的痛苦;每天他回到山上时,都比之前明显得成熟了几分。只是相对的,朔清身上也开始发生了更多变化。一开始他难受时还会抱着云母揉个不停,云母会安慰他,但后来朔清日渐沉稳,变得比先前还要寡言,抱着她的时间也变短了。

云母埋在自己的毛里。这两天她的确一会儿害羞一会儿纠结地想太多,不久就累了,迷迷糊糊地便躺在桌上睡着了,待再醒来,已是数个时辰之后。

朔清只道了声“没事”便不再说话,皱着眉头开始打坐。云母晃了晃尾巴,不敢打扰朔清修炼,便轻轻地在他身边躺下,等着白雾升起一日过去。

窗外还亮着,同时,隐隐有厚重悠长的乐器声从外面传来。

她小跑过去,蹭了蹭朔清的小腿,担忧道:“神君,你没事吧?”

云母拿爪子揉了揉眼睛,站了起来,好奇地走了出去。

朔清的神情变化明显,这着实令云母担心。

玄明坐在竹林之中,正在弹琴。

朔清似乎漫无目的地在凡人间穿行。凡间正是难熬的冬日,饱受饥寒之苦之人甚众,也有不少人在饥寒交迫中死去。朔清抱着她在附近的几个部落中转了一圈,便分担了不少凡人的苦痛。每分担一次,他就长高一分,同时,眼中的戾气亦增一分。起初看来还没什么大碍,可是等到回山洞之时,朔清看起来已有些萎靡不振,不如昨日精神。

他虽是个闲士,却也是个雅士,竹子种得,风雅之事也做得。玄明一手琴弹得极好,看起来乐在其中,瞧见云母走来,便笑着道:“小狐狸。”

说着,朔清从那些凡人面前缓缓走过。在地上那人闭眼的一刹,其他人便哭号着扑到了他身上。祭祀者则长叹一声,闭上了眼。他们看不见朔清,朔清也无意多留,唯有从那去世之人身上飘出来的一缕淡淡的灵魂跪在地上感激地朝朔清一拜,遂飘然而去。

云母听到这个称呼,方才想起来,她与玄明在幻境中接触的时间也不短了,可玄明却未曾问过她的名字。

云母感受到危险,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可是就在此时,朔清已经忍耐着什么一般地摇了摇脑袋,深呼吸一口气,再看过来,面色已如常态。他站起来道:“抱歉,已经好了……走吧。”

云母跑过去,看着玄明的衣服歪了歪头。

那双眼眸中,竟有鲜红之色。

他既然是个隐士,自然不是张扬之人,可她看他穿衣服,十天总有六七天是红色的,倒和平时作风不大一样。云母眨了眨眼睛,问道:“你很喜欢红色?”

云母不知为何有些畏惧,小心翼翼地喊了他一声。听到她的叫唤声,小神君睁开了眼睛,只是……

玄明笑了笑,大方地展开袖子给她看,道:“你难道不觉得我着这一身红衣坐在竹林之中,正是万绿丛中一点红?”

“嗷呜?”

云母张了张嘴,但接不上话。

下一刻,不知是不是云母的错觉,朔清看起来竟然又长高了一点点。云母抬爪去揉眼睛,待再睁眼,只见地上那人已露出安详的表情,不久便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而朔清神君……则皱起了眉头。

玄明哈哈大笑,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随后眼睛便眯了眯。

接着,云母便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她只见朔清神君走上前去,在那将死之人周围的空处坐下。他闭目凝神,轻轻引动仙气,接着云母就隐隐瞧见什么东西从那人身体中出来,进入了朔清神君的身体之中。

他道:“我这竹林虽是隐世之处,却偶尔也会有过客经过。既是我种的竹林,如何能让他们迷路呢?故我有时会故意现身于竹林中,若是有迷路之人看到我,自会过来问路。”

朔清闭上眼睛,道:“他看起来的确很痛苦。”

云母恍然大悟。

她担心地看向朔清。朔清顿了顿,解释道:“他们在祈求神明……减轻他的痛苦。”

玄明笑着说:“你对我而言,亦是迷路之人……其实这世间许多事,大可不必那么在乎,放手去做便是。你师父之事,你不必如此担心。他长你几千岁,难不成还不如你看得开不成?不过……”

云母被朔清抱着走,不能自由行动,也不清楚朔清要做什么,因此朔清去哪里她就去哪里。过了一会儿,朔清便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已经围了许多人。有一个人躺在地上,呼吸很微弱,眼睛只能微微张着一条缝,无神地望着屋顶。而其他人则围在他身边,有人啜泣,还有人身穿与他人不同的衣袍,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祭祀。

他手一收,取了扇子出来摇了摇,有些感兴趣地看着她,道:“不过,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化人的样子呢。想不到你师父那般性情的人,竟也会动心。他那般正经的仙君,总不能真爱上一只狐狸……我倒有几分好奇。小狐狸,你可介意化人让我一看?”

云母了解地点头,并不觉得十分意外。

云母一顿,点了点头。

这一日朔清准备去人间,在云母的强烈要求下,才同意将她一道带去。他们去了最近的人类聚居地,此时的人类尚且是以部落形式生存。他们从凡人面前穿过时,并没有人注意他们。朔清见云母摆着尾巴打量,便抿了抿唇,开口解释道:“他们看不见我们。”

不过是化个人形,自然没什么不可以的,再说,她总觉得玄明神君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等白雾散去后,已是第二日。

于是云母闭上眼睛,熟练地掐诀准备化人。玄明神君原是兴致盎然地摇着扇子,只是待眼前的狐狸露出少女的模样来后,他倒是一愣,手中的动作亦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大概是因为她本来就睡在师父膝盖上,已经相当于是在梦里了,所以不困吧?

云母有六分肖其母,剩下的四分肖谁,自不必多说。

云母愣了愣,这才意识到此处是在白及记忆之中。且不说师父本来没有神君时的记忆,便是有,也不可能记得睡着以后的事。至于她……

这世间见过玄明的人不多,到了云母出生的时候,除了天帝,剩下还活着的,约莫一手便能数完。能够认出玄明的人本就无几,云母又是个能做狐狸就不化人的性格,自然没察觉到什么不对。不过,玄明在他自己种的竹林中住了上千年,自己是万万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

奇怪的是,云母躺下后居然没什么困意,试着眯了一会儿果然还是睡不着,想要再起来看看朔清。然而她一睁眼,却看见整个洞中的场景都变得模糊起来了,仿佛平白起了一层白雾。

云母躲在箱子里许久没有化人形,身上的衣服都皱了。她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衣袍,心道之后要跟玄明借水池洗澡,一抬头见玄明神君竟是敛了笑容、皱着眉头看她,云母一愣,有些不安地问道:“神君,我……有什么不对吗?”

于是这一夜,云母直接决定住在朔清的山洞中。

“啊……”玄明从一瞬间的失神中回过劲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摸了摸下巴,半真半假地调笑道,“没什么……只是忽然发现你下巴长得有些像我,莫不是我何时留下的风流债?”

云母抖了抖耳朵,百思不得其解。

“诶?”

他明明看上去既不像是有野心,也不像性情乖戾的人呀,到底是为何……后来要与天帝争天庭之主,还被打散元神?

云母一愣,还没等弄明白玄明神君是什么意思,就已经被对方按着脑袋摸了摸头。

因为知道师父前世是神君,所以她自然也听说过师父转世后性格不大一样的事,但看着眼前的小神君……

她一化形就是坐着的,玄明也是坐着抚琴,只是个子要比她高上好几分,这个动作做得十分顺手。

云母心不在焉地抬头看了眼这个外表和她师父很像的小神君,心中亦有几分疑惑。

玄明摸完她的头,脸上又恢复了笑容,问:“听琴吗?小狐狸。”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因为对方的力道放轻了,云母倒也不大介意一直被摸,就是趴得腿麻了,脑袋和后背也被摸得有点麻。

云母本来就是听到声音才出来的,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外出打扰了玄明神君原本的兴致,听他这么问,连忙说好。

“嗯。”朔清果然被分散了注意,说,“暂时住在这里。等找到合适的住处,我想给自己建个茅屋……”

玄明闭上眼睛,浅笑着接着弹了起来。云母不懂音律,都是懵懵懂懂地听着,好在她能静心,倒也不会不耐烦,就乖乖坐在原地想心事。

云母想来想去,继续问:“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玄明弹了一会儿琴,问道:“小狐狸,你生在何处?母亲又是何人?家中可是只有你们两人?”

云母忙答道:“我叫云母。”

玄明的琴音沉稳而悠长,时如泉水叮咚,时如古道绵长。

这时,朔清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为何会在此处?”

云母还是第一次听玄明神君问起她的事,虽不解其意,但还是老实回答:“我生在浮玉山上,母亲是五尾白狐,除了我和娘之外,家里还有哥哥。”

在她那个时候,从上古活下来的神已经全部成为了神君,可是按照玄明神君的说法,现在这个时候才不过是混沌初开、诸神诞生之时,大部分神都才刚刚降生。而眼前的朔清神君更是才诞生不久的新神,在神中的地位不算太高,或许除了住得近的玄明神君,都没什么人知道他。

“是吗?”玄明微笑着问。他手中一顿,手中的琴声在一个响亮的亮音之后告一段落,稳稳地停住。

“哦。”云母了然地点了点头。

玄明语气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说起来,之前还没有问过你,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听到云母这么称呼他,朔清露出了几分古怪的神色,见云母歪着脑袋看他,看上去像是真不明白的样子,便解释道:“我……及不上神君。这是地位高的神才有的称呼。”

听到玄明神君终于问起她的名字,云母反倒感到意外了。她不知为何玄明先前那么长时间不问,现在却忽然问了,不过还是回答道:“我叫云母。”

“朔清神君?”

“云母?”

果然,对方又摇了摇头,道:“朔清,我叫朔清。”

玄明先前就又弹起了一段曲子,此时听到她这个名字,笑得手底下都乱了几个音,好在马上又调整了过来,反倒让意境升了几分,像是即兴而为。

云母这才松了口气,乖乖趴着被摸,想了想,又问:“你是叫白及吗?”

玄明笑道:“你娘起名字倒是心大,怕是随手捡个石头就起了吧。既是女子,好歹也该以珍贵的玉石为名,你又是白狐,说来我腰间正好有一块白……哦……原来如此。”

过了一小会儿,她才感到对方的手再次放到她头上,不过这一次动作显然要温柔得多,也摸得很小心。

玄明看了眼自己腰间系着的白玉,笑着笑着便敛了戏谑之意。

云母只好硬着头皮一跃,又跳回对方膝盖上,抖了抖耳朵,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

听这小狐狸说的话,她娘是五尾狐,多半是山间灵兽。这世间灵兽多是赤子之心,哪里分得清玉和山石的价值,玉石对她来说多半也只是光润些的石头,未必比得上山中晶石来得漂亮。而这样的起名方式却让玄明脑中不经意地冒出一句话来——

少年摇了摇头,继续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君知我心似君心。

因为眼前的神君年纪太小,又露出这般神情来,云母便在心中将他和总能在自己面前遮风挡雨的师父区分了开来。以前她听赤霞和观云说过,这些远古而生的神君大多一出生便通人言,有的见风就长,如天帝和玄明,也有的生来就是成人模样。正因如此,云母也摸不准他面前这个神君到底多大,说不定对方看着有十四五岁,其实诞生还不到几日,年纪很小呢。

咣。

“嗷呜……”于是云母也沮丧地垂下了耳朵,伸出爪子轻轻地碰了碰他,愧疚地问,“你没事吧?”

玄明的琴声猛地一荡,吓得云母都不觉抬起头来,受惊似的看着他。可玄明却是颜色不变,唇边带着一缕浅笑,十分悠闲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刚才弹了个能让狐狸受惊之音的人。

这人神情似师父一般清冷,样貌亦与他有几分相似,可此时,云母竟从他脸上看出些许低落之色,修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底留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云母以己度人,只觉得眼前的男孩若是只狐狸,只怕耳朵已经要垂下来了。

玄明没转头也能猜到云母的表情,笑了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我忽然希望自己不是这幻境中人。”

少年见她挣扎,倒也不敢太用力,因为怕伤到她,所以下意识地松了手。云母赶紧熟练地往地上一蹦,稳稳落地,本想回头呜呜地叫两声,控诉对方下手太重,可是才刚叫了一声,待看清少年的表情后,却又有些叫不出口了。

真想见那命名之人。

云母根本没有弄清状况,只感到自己被抱起来,脑袋被乱揉了一通。她一开始还蒙着,可是过了好久才发现对方根本没有放下她的意思,还从站着揉变成坐到石床上揉了,才呜呜呜地叫着,手忙脚乱地挣扎起来。

只可惜,因为这时是在幻境之中,想做什么都是徒劳。

“嗷呜?”

这只是在一位仙君的记忆中,尤其他是记忆中人,无论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他察觉到了什么,都无法影响到现实。

云母立刻精神起来,不过还没等她叫一声打个招呼说明一下情况……对方就已经马上将她揣进怀里,面无表情地揉了起来。

玄明垂首拨弦。

师父年少时的模样。

这样一来,倒是没有必要让眼前这只小狐狸知道得太多了。

云母惊慌地僵在对方手中,紧接着,便看到一张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的脸。这个男孩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莫名地不让她觉得害怕,因为她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张脸与师父有七八分像,完全便是……

玄明停了手中的琴音,又抬手摸了摸云母的脑袋,坐在清风中浅笑着看她,并不言语。

“嗷呜?”

云母低着头,总觉得玄明神君许是个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对象。她并不讨厌被对方摸头,可是被揉着揉着,思想却又飘忽起来。

于是下一刻,云母就突然被抱了起来。

她的脑内一瞬间又浮现出了师父的样子,先是在归山门入室弟子住处中一身弟子白衫的少年白及,一会儿又是持剑而立不染纤尘的师父,接着又是那个星夜……不过是一瞬,脸就又烫了起来。

山洞的主人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白狐狸在他所住之处的水坑里蹦来跳去,还拿前爪拍水,看上去很活泼的样子。

云母抬头去看眼前的玄明神君,她知道这位神君将来要因与凡人相恋而受天刑,与云母此时的状况多少有些关联。云母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壮着胆子问道:“说起来……神君,为什么会有人仙不能成婚的天规呢?”

云母跳上石台卷着尾巴趴了一小会儿,见山洞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有一个可能是山洞滴水形成的小水坑,就跑过去试探地用爪子碰了一下。水大约只没过爪子,于是云母高高兴兴地跳了进去,在里面蹦了好几下,看着水花乱溅,开心得尾巴乱摇,以至于没有听到身后之人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玄明一顿,收起摸着她脑袋的手,拿起扇子摇了摇,道:“云儿,你可知道这世间这么多灵兽灵植,还有这么多修仙之人,最终,有多少能成仙的?”

这里果然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不过大约因为他是新神,需要的东西有限,所以山洞里只放着一些像是生活用的东西,角落里整齐地叠放着几件干净的衣物,还有一个石台,大约是打坐和睡觉用的。

云母答不上来。

山洞比想象中深。

玄明索性直接挑明了答案:“万万中无一。”

她按照玄明给她指的方向,不一会儿就出了林子,然后又沿着向西的道路走了半里,果然看到一个山洞。云母站在门口徘徊了两圈,朝里面试探地呜呜叫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应。想了半天,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云母眨了眨眼。

另一边,云母也跑得远到看不到玄明了。

“一旦成仙,便是跳脱于生老病死之外,再无寿命长短之说,唯有永恒。”玄明轻轻地说,“凡人生死不过须臾,与仙相较,犹如朝菌之于冥灵、蟪蛄之于椿树。世间凡物之于仙神,不过朝生暮死,如何相恋成婚?并非仙者无情,而是有情不敢系。且凡人日后投胎转世,转世为人者可又能算是先前之人?若二者育有儿女,算仙算人?天界下凡历劫者,哪怕知道自己下凡渡劫乃是人身,仍有不少会顾忌伦理而提前与司命、媒神商议避免婚配,亦是这般缘由。”

玄明微笑着摇扇子,像是早就知道她会做这样的决定。他送了云母出茅庐,云母顺着他指的方向往西走,可又忐忑地三步一回头。玄明始终站在门口朝她挥手,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直到小白狐的身影完全消失看不见了,才关门回到屋内。

云母听得愣神,怔了怔,问道:“那……没有破解之法吗?”

云母没有再回应,而是坐在师父身边认真地考虑了好一会儿。她盯着师父一动不动的睫毛看了好久,只觉得师父比平时看来还要安静。想了半天,云母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有。”

“不记得,不代表不存在。”玄明摇了摇头,笑道,“看来如今,是你师父想起来的时候了。”

玄明神君笑着点头,云母这时才发现他眼梢上扬,似有桃花态。

师父的确前生是神君,可是大家都说,他转世轮回之后,已经忘光了前尘往事。

“凡者大立成仙,便是破解之法。不过正如我先前所说,凡物成仙,谈何容易?成仙既要修为,亦要心境。修为尚且可以用灵丹神药解决,可心境如何能助?上古之时不禁仙凡相恋,你可知有多少神君仙者为伴侣寻天灵地宝、寻不死药而踏遍三界九州?可惜寻到亦是枉然。能成神仙者大多心思纯净、痴情忠贞,伴侣死后仍要去寻转世,寻到能再相恋也就罢了,若是不能……当年并非没有神仙因此堕天,也并非没有神仙因此乱了心境转而为祸人间。我兄长成天帝后便立了这条天规,既是为了护凡间,更是为了护仙神。”

云母被说动了,可是被“混沌初开”这个词吓了一跳,同时又想起刚才玄明猜她师父是那个新诞生的神,便觉得哪里不对,忍不住歪了歪脑袋,又问:“可是我师父他……应该没有那么久远的记忆啊。”

云母听得头晕。她不像玄明这样活得那么久,知道得那么多,听他说了那么多,总觉得仍是云里雾里。好在大致意思是明白的,正因如此,云母才越发困惑地歪了歪头。

“当然,这里不过是回忆,你又是外来者,自然不会受伤。再说……”玄明神君对她一笑,“如今正是混沌初开之时,我猜离你所在的时代还挺久远的。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你难道不想看看?”

玄明神君既然想得那么清楚,那为什么日后还会……

“可以吗?”云母动了动耳朵。

仿佛是知道她心中的疑问般,玄明摇了摇扇子,笑道:“不过,我倒是不愿受此约束。感情本是顺心顺意而为,若是来了,何必强躲?”

“出了我的竹林,再往西走半里就有一个山洞。我知道前段时间这附近诞生了一个新神,他还挺懵懂的,也没有住的地方,就在那个山洞里。若是我没猜错,那应该就是你师父。你若是感兴趣,可以过去看看,反正在这里干等也无聊,倒不如出去玩玩……回忆总是断断续续的,说不定等你回来,你师父已经醒了。”

云母一怔,问:“可是不是说朝生暮死……”

说着,玄明神君朝她略一挑眉。

“这有何难?她在一日,便爱她一日。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玄明神君嘴角微微弯了弯,对她说:“既然他记忆中有我,那么我自然也知道他。你师父进入回忆后晕了在这里,说明他‘这个时候’的身体离这里必不会远。若是如此,我倒是有些头绪。”

玄明含笑抿唇,见云母不懂,就拿扇子轻轻地敲了敲她额头,安抚道:“不过,你不必想这么多。以你的出身资质,日后,只要你想,定是可以成仙的……倒不如说,你现在,多少也有一半是神仙了。”

“诶?”云母立即抬头看他。

云母下意识地抬头捂住额头。

于是玄明神君拿扇子敲了一下她的头,道:“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办法让你早点见到你师父。”

她并没有怀疑玄明的话,只当玄明是在夸她。毕竟她确实尾巴长得快,如今已经长了五尾,勉强也能算是一半了。

云母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师父一时半会儿应该是醒不过来了,神情难免懊丧,整只狐狸都蔫耷耷的。

不过,玄明略微思索了一会儿,又皱了皱眉头,说:“但你如今年纪尚小,考虑情爱之事确实尚早……”

“所以他的思维应该是在他‘此时’的身体之中,然而保存着全部记忆的‘本身’就留在了这里。他恐怕是有心结未解,待到契机成熟,才能在‘这里’醒来,在此之前,则要先亲身过一遍回忆。”

他眯了眯眼。

停顿片刻,玄明神君优雅地摇了摇扇子。

“我好歹年龄辈分高你几分,今日便算是替你父亲操个心。你现在才十几岁,等出了幻境,到了两百岁再议亲不迟。还有……”

玄明见云母依然一脸不明白的样子,笑了笑,耐心地接着解释:“这里并非是实际存在的地方,而是你师父的记忆;我也不是实际存在的人,而是你师父记忆中的人。嗯……或者说,我虽然的确存在,可你看见的我却只不过是你师父的一段记忆。你不是说你之前迷迷糊糊地睡在了你师父的膝盖上?你现在依然睡在那里,只是思路却跟着你师父进入了这里。”

他思索了一番眼下的状况,又考虑了下白及的性格,决定给对方下个绊子。于是玄明忽然微笑道:“刚刚忘了告诉你,你师父出了幻境后,便不会记得这幻境中的事,你大可不必担心。”

“他没事。”玄明关了门走进来,浅笑着说,“只不过是陷入了回忆。我刚才在门口遇到他,还以为是晕过去的过客,就带进来让他休息了。”

“真的?”云母果然一下精神起来,高兴地看着玄明神君。

玄明的居所,其实就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茅屋,一走进去就能看到全景。不过,在看到屋内躺在床上的人时,云母一愣,连忙喊了声“师父”,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跳到床上。她低头拱了拱他,见师父不动,立刻露出担心至极的表情。

“自然。我如何会骗你?”玄明笑得优雅无比,一派春风和煦的样子,“对了,离幻境结束只怕还有些时日,你既然不想回去,整天待着也无聊……不如我把先前那个镜子再翻出来,你平日里要是不想和我聊天,就自己看看镜子吧。”

云母歪了歪脑袋,不过眼看玄明神君就要走远,连忙飞快地追上去。

云母其实也担心师父的事。她在箱子里躲了几日,因没有消息而十分焦虑,听到玄明神君的提议,便红着脸点了点头。

刚才她只觉得这周围都是竹子,可现在一看,才发现这竹林是尚未长成的——竹子中有不少还未成熟,底下倒是绿了,脑袋却还是个尖尖的笋儿,混在长成的竹子中,看着还挺可爱。

竹林远离尘世,日子过得比在白及身边要快些。接下来的时光,云母大多都是在听玄明弹琴、陪他埋酒种竹子,还有看镜子中度过。

玄明一让开,云母才注意到这里果然有一个草庐,而脚下的这块空地,的确可以算是玄明的庭院之中。云母步伐微顿,又回头看了眼。

师父往昔的事在她眼前一一掠过,一些熟悉的面孔也逐渐出现在眼前。

云母一怔,连忙迈开腿蹦跳几步跟了上去。

在离开不过几年后,她便看着白及在众人的惊叹中破云渡了劫。他穿了一袭白衣承受了八十一道天雷,一尘不染地登上天路,获封东方第一仙。

玄明优哉地朝前走了几步,因没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又回过头,友善地微笑道:“来呀。”

随后便有曾与朔清有过渊源的仙人送了自己的孩子拜白及为师,于是云母便见到了日后的大师兄元泽。

“如此看来,我竟也不是真的我……有趣,有趣。我道今日怎么访客这么多……小狐狸,你且跟着我来吧。”

再之后,南海赤龙送来一女、南禺山青凤送来一子请白及教导,正是赤霞观云,他们未等见到白及便彼此弄得狼狈不堪、两看相厌,但在白及来后,却又并肩跪下,朝白及行拜师之礼……

未等云母有所反应,玄明神君已经笑着转过身去。

有一日,云母正看着镜中观云师兄被元泽师兄调侃后涨红了脸,撕心裂肺地喊着“谁要娶赤霞!打死我也不娶赤霞!”的场景,忽然感到身边起了雾,她有些惊诧地站起来,便看见玄明神君从不远处朝她走来。“看来幻境的终点就是这里了。”玄明笑道,“我不过是幻境中人,怕是不能接着陪你了。”

说着,他将扇子一收,笑道:“看来此处,不是我的院子,而应当是你师父的回忆当中。”

云母一愣。她与玄明相伴许久,此时猛地生出好多不舍,刚要开口说话,玄明却已走到她面前,按着她的脑袋揉了揉。

她先前睡迷糊了,其实记得的东西不大多,只记得她原本是在道观里被师姐抱着睡着了,醒来时却不知怎么睡在了师父屋里,然后她又跑到师父膝盖上睡……再醒来就到了这儿。云母说得疑惑又委屈,玄明神君倒是神情未变,听得认真,时不时点点头,并不知从哪里摸了把扇子出来边扇边听。待云母说完,他笑容未减,只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如此。”

玄明神君今日说话似比平时要温柔。云母只听他道:“幻境外的我虽不知道这段往事,但他必思我所思、想我所想。不必担忧,日后,我们必有再会之日……”

云母被弹了一下额头,下意识地眯眼,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而且玄明神君掌管天下君子,应当不是什么心性恶劣的神仙。犹豫片刻,云母便点了点头,张开嘴开始讲。

他停顿片刻,收了手,朝她摆了摆手道别,笑着说:“珍重了,小狐狸。”

玄明见她如此,轻笑一声,抬手弹了一下她的脑袋,笑道:“那么这下该换我问你了。小狐狸,你为何会在我的院子之中?我看你自己也一副弄不清楚状况的样子,倒不妨说与我听听。我大小也是个神,好歹能帮你分析分析。”

云母连忙匆忙地道了句“再见”,还来不及说其他的话,只觉得眼皮一沉,便失去了意识。

云母唉了一声,对眼前的状况不明所以。

再醒来时,她只感到身体分外沉重。

还没等云母想明白,眼前的玄明已经抬手摸了摸下巴,似是觉得新奇地道:“神君?这个称呼倒是有趣,我好像不大听人这样喊我。”

云母努力睁开眼睛,奋力地站起来抖了抖毛,好不容易舒展开僵硬的身体看清眼前的景象,方才发现自己依然在旭照宫内室之中,还站在师父膝盖上。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大梦一场。

不过……

云母小心地看向师父,不自觉地摆了摆尾巴。她好久没见白及,既是紧张又是担忧。见他还没睁眼,她犹豫地往前迈了一小步,呜呜地叫了两声。

她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在先前元泽师兄的婚礼上。玄明神君是天帝的伴生弟弟,那位与凡人相恋而受了一千两百二十五道天雷的神君,那雷还是师父亲自去劈的。并且就在同一天,玄明神君散尽一身修为化成的雨还淹掉了师父原本居住的仙岛。

伴随着她忐忑的叫声,白及并未有所动作。云母想了想,还要再上前,却见她师父忽然皱了皱眉头,下一刻,就缓缓睁开了眼。

“玄明神君?!”一听到这个名字,云母惊讶地眨了眨睁大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