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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凡间赏灯

这个时候,白及仙君顺不顺利没有人知道,不过彘这边,却出了些事。

云母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师父,便不由得有些沮丧。

黄昏夕阳西下之时,桂阳郡深山老林之中,彘斜靠在手下们给他搭的披了毛皮的石椅之上,皱着眉头看着刚才被他的手下从草丛中带出来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印象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少年,却莫名地觉得对方眼熟。

她好想被师父摸头……

眼前的少年样貌看起来有十四五岁,容貌极为俊秀,身上穿着一身简单的粗布衣服,却掩不住气质超群,尤其是他额心有一道鲜艳的红色印记,极为醒目,使得整个人都增了几分气势。

云母紧张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做什么,找到彘了吗?

不过,他明显不是个人类,这倒不是什么妖气不妖气的问题,而是彘用肉眼就能看见,这个漂亮的男孩身后,拖着三条白色的大尾巴。

“我不敢太过劳烦仙君,只是仙君若是找到彘后,要是令妖牌还在它手中,请仙君务必将令妖牌拿回来。”那时北枢真人唉声叹气地道,“令妖牌在仙界本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许多养坐骑的仙人都有类似的法宝,虽然好用,但毕竟为使用者自身的修为所限。彘纵然再怎么天赋异禀,也只不过是初开灵智的妖兽,拿着令妖牌也无法发挥其全部效力。我所担心的……是他有这个东西若是被凡间的其他妖兽知道了,从而引发抢夺。这个东西在彘手上还不算是大的灾祸,可若是被那些心术不正而无法上天的千年老妖得到……”

彘顿了顿,问:“你是灵兽?”

云母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们离开道观前,听到北枢真人最后对师父说的最为郑重的话——

拖着尾巴且没有妖气,又开了灵智,考虑到在这种地方遇到神兽的可能性极低,那么大概就是灵兽了。

受令妖牌控制的妖兽和奇兽不会再听从其他的指示,若是彘的命令强硬,即使在其本身并不想作战的时候,都会不顾自身性命地攻击凡人乃至仙人。从这个角度来说,令妖牌无论是对凡人、出来追缉妖兽的仙人还是对这些会被彘控制的妖兽奇兽来讲,都是十分危险的东西,甚至对彘本身都很危险。

少年果然迟疑地点了点头,只是拿不准眼下的状况究竟是怎么回事,环视周围一圈,警惕地问:“你们要做什么?”

正是由于缺了令妖牌,这次收复妖兽奇兽的任务才会格外艰巨。

话音刚落,不但没有人答他,奇形怪状的妖兽反而全都诡异地笑了起来。

尽管师父上一次收拾彘时看起来非常轻松,但她却并不是完全不担心师父的,尤其是在北枢真人反复强调彘手中握有令妖牌之后。

“做什么?”这时,为首的彘止了笑,满眼皆是放肆的杀意,“整个天界都觉得灵兽高我们一等,我们已经忍了许久了。不过如今我们已是自由之身,不必再在意这些白眼。只是我人吃了不少,灵兽倒是还从未尝过,今日我倒要看看,你们灵兽到底是不是特别滋补——”

云母索性在走廊里停下脚步,心不在焉发呆似的望着廊外渐渐变成红色的天空。

话音刚落,彘便化了原形怒吼一声朝少年扑了上去。

她好像有些想师父了。

那少年看到彘的原形就吓了一跳。他原本只以为是奇怪的妖兽,没想到居然还是见过的,当初害自己和妹妹分离的可不正是这家伙!对方话里话外分明都是要吃他的意思,少年一惊,连忙施术应对,只是他才刚升上三尾不久,还处在不把尾巴放出来就保持不了平衡的不舒服状态,哪里能打得过连北枢真人都认为是妖兽中天赋异禀的彘,没一会儿就落了下风。

这个时候,云母已经走在了回她自己暂住的房间的路上,向单阳师兄道了谢,今日又顺利解决了一个妖兽和几个奇兽,心情已经变得颇为不错。只是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她脑内忽然浮现出师父的样子。

周围的妖兽纷纷叫好。他们已经全都受了彘的蛊惑,个个都认为自己过去是在成为灵兽被真人收为弟子的前辈的压迫下生活,此时看到灵兽被彘压制,也觉得畅快,高兴地鼓起掌来。

“师父交代过让我照顾她。”单阳一顿,轻声地解释道。

彘听到掌声,越发得意。他本就是想借打压灵兽来给自己立威,见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自然十分高兴,却没注意到眼前的少年已经隐隐有些急了。

观云笑着对她道了别,等云母捧着药物离开房间,才忽然想到了什么,微笑着随口道:“说起来,真没想到你能那么快反应过来去救小师妹。她年纪还小,要是被妖狸子挠到了,情况怕是要比你现在还严重得多。”

石英当然急了。他只是出来采个药,母亲还在附近暂住的山洞里等他呢。他想到母亲如今已经很难见到入了仙门的妹妹云母,若是他又在这里出了事,娘不定会怎么伤心呢。他顿时感到一阵气闷,也不知是不是急火攻心,张口居然吐出一大团火来。

妖狸子的妖气渗入伤口之中,对凡间的生物来说或许是足以致死的很严重的伤,但对仙门弟子来说却不是什么大事。而且观云已经用法术做了处理,云母这边替他包扎好,见单阳应该没什么事了,便告辞离开。

彘没想到这灵兽居然还能吐火,亦是吃了一惊。不过他当年被天雷劈了那么多道却大难不死,早已不怕一般的凡火,于是躲也不躲,还嗤笑道:“吐火?你也不看看本大王是什么——”

“观云师兄,单阳师兄,那我回去啦。”云母笑着道。

谁知话未说完,石英吐出的火刚一迎面扑来,彘立刻就变了脸色,剩下的话生生卡在喉咙中说不出来,只能改了口:“你……你怎会——”

好在云母已经熟悉了单阳的性格,本来也没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想把之前在庭院里没说完的道谢说完而已。现在她总算把感谢的话说出来,整只狐立刻就精神了,要不是在人间不能变原形,都能追着尾巴跑两圈。

彘一双虎眼瞪得老大,只可惜没机会将话说完了。眼前这小灵兽吐的并非凡火,彘的灵智是天雷劈开的,被这天火一烧,当即毁掉了大半,还烧掉了修为。彘凭着最后一丝神智,惨叫一声,扭身便跑。

单阳微微一愣,不知该作何反应。

其他乌合之众见首领的原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水,几乎变得只剩猫儿一般大,立刻便晓得眼前的少年不好惹,顿时一哄而散。只剩下石英还在原地大喘气,也没弄明白自己怎么会吐火,他惊魂未定来不及多想,脑袋里尚且一片混沌,擦了擦汗,下意识地看向那彘跑走的地方,忽然咦了一声。

忽然,旁边小心翼翼的女声唤回了单阳的思绪。他不自觉地抬头,却不想对上小师妹的那一双杏眼。她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一下,又愧疚又感激地道:“那个……其实我也有话想说。今天,谢谢你救了我。”

“这是什么?”石英从地上捡起那彘落下的东西,自然地拿起来翻了翻。

“对了,那个……师兄。”

只见那是一块石牌,两面都有字,一面是“令”,一面是“妖”。

单阳深深地拧着眉头,望着他受伤的手,还有随手放在床边的剑不说话。

数日后。

他没用惯左手,劈歪了。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桂阳郡一处县城城郊,一户衣着平常的人家正全家感激涕零地拉着一位白衣道人道谢,“若不是道长出手相救,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并未按捺住自己的杀意,挥剑的手法完全与往常相同。若说那妖狸子为什么没死的话,原因大概是……

白及没有开口,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凡人并不知如今桂阳郡一带妖兽横行是仙家弄出来的事,便对他们这些奉命出来收妖的感恩戴德。

然而单阳的心情却仍然没有恢复,观云师兄依旧在夸赞他今日忍住了杀气,没有对妖兽下杀手,只是这夸奖到了他耳中却只让他觉得窘迫,其他人或许没有看出来,可他自己却对事实最清楚不过。

白及却对这些感谢受之有愧,草草与这一家人道了别,抬腿便走,一边走,一边微微蹙起了眉头。

云母见他这样的反应,总算松了口气,继续仔细地着手包扎。

他找那逃跑的彘已有一段时间了,但不知怎么回事,那彘居然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完完全全地销声匿迹了,既没有妖气,也没有相关的传闻,经过推演,却也没有算出彘和令妖牌的下落,令他感到十分奇怪。

“没事。”看小师妹一脸羞愧之色,单阳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僵硬地移开视线。

在这种情况下,白及只能跟其他下山的仙人一样,一边四处走访收妖,一边继续打探彘的消息。就像今日这样,白及偶尔在路上碰到从北枢真人那里逃走且尚未被收回的奇兽,就顺手收走。如今离那些妖兽奇兽初逃之日也过去了不少日子,在仙界弟子的努力下,已经收回了不少,只是奇兽多妖兽少,要将北枢真人跑掉的宠物全部捉回去,只怕还需一些时间。

她是因为白天被单阳那一剑所救,听说师兄受伤需要治疗,便主动要求过来帮忙的。若不是为了救她,单阳也不会打破和师父的约定和妖兽交手。只是她才刚刚习惯用人形活动没多久,又没怎么帮人包扎过,或许反而帮了倒忙。

“道长!道长请留步!”

“对……对不起……”云母赶紧道歉,同时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忽然,背后传来的童稚之声打断了白及的思路。他脚步一顿,慢慢地回过头,却见是刚才他才收了妖的那一户人家的小孩气喘吁吁地追上了他。

观云好歹也和师弟共处了十来年,自然知道这个四师弟看着沉闷,其实脸皮薄得很。观云想到他今天被富商拉着时尴尬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他熟练地用仙法清除了入侵单阳体内的妖气。云母见观云师兄那里完工,赶快用事先准备的仙药帮他包扎。大概是她手法太笨拙了一些,单阳倒吸一口凉气,皱了皱眉头。

那男孩不过七八岁,个子还小得很,白及看着只是像寻常人一样在走,可实际上有法术推助,男孩自然追得十分吃力。他好不容易追上白及,却已经不得不弓着背、双手扶着膝盖喘气,一副狼狈模样。

“单阳,你今日做得非常不错。”待回到房间之后,观云一边用法术帮他疗伤,一边欣慰地赞赏道,“你瞧,像这样帮助别人,然后接受对方的感激,不也挺不错的?师父希望你在凡间能够看到的,也就是这些罢了。”

白及目光沉静地看他,若是换作知晓他身份的仙界之人被这样注视着,怕是已经极为忐忑,但眼前的男孩不过是个人类的童子,刚刚又被白及所救,只当他是个做好事还不收取报酬的好道士,居然不怕。他喘够了气,笑嘻嘻地抬头张开手,对白及道:“这是祖母让我拿来的,我们家穷,道长又不要报酬,实在不知道怎么报答才好,唯有这个……算是家里做的,虽不值钱,但也算一片心意,给道长留个纪念。再过两日便是七月七,到时候附近一带都会放河灯,道长若是有空,不如也去看看。”

经过这么一战,富商已经确信他们是有真才实学的游方道士,并非浑水摸鱼的假货,故给师兄妹四人的待遇极好。只是他拉着几人说话的时间太久,直到单阳脸色发白了才意识到应该让他们休息。

说着,男孩也不等白及回答,便将东西往他手里一塞,转身拔腿就跑,跑出几十步远,还回头对白及招了招手。

观云和赤霞他们本就没有定好住的地方,既然富商盛情相邀,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

白及愣了愣,低头看男孩放在他手中的东西。那是一盏小小的河灯,做得不算太精致,但正如那男孩所说,也算一片心意。

没等她说完,单阳便移开了视线,只是依然皱着眉头。他微微侧目,看向刚才妖狸子倒下的地方,神情似有几分复杂。

白及想了想,便将小河灯收入袖中,算是收下了。

“不必。”

“对了!”这时,男孩好像想起了什么,远远地朝白及大声喊道,“道长,你刚才问我们附近有没有怪事,我想起来了!从我们这里出发,往西走两百里有一处田庄!听说那里闹鬼已经有好一阵子了,若是道长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云母想到刚才是单阳救了她,赶忙道谢:“师兄,刚才谢——”

白及一怔。

云母从阁楼上跑下来时,单阳还被富商拉着说话。单阳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两人四目相对时都愣了一下。

那个男孩又道:“那地主姓张,听说为人奇怪得很,以前就神神叨叨的。田庄闹鬼许久,他名下的佃户人心惶惶,但那个张地主却不闻不问,反而说佃户们多事……”

刚才那妖狸子直接从主屋跑出来,将富商吓得够呛,他的感激之情便大多寄托在了弄倒狸子的单阳身上:“若不是你,我们一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当然,还有其他诸位道长,还有其他诸位道长……若是各位不嫌弃,请务必在寒舍逗留几日,待伤养好了再走……”

男孩一家也不宽裕,听说有地主欺压农民自然觉得不忿,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不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几句话男孩说的时候不觉得哪里不对,可是落在白及耳中,却让他忍不住皱皱眉头。

单阳从外表上看不过十六七岁,看起来确实是十分年轻的小道士。富商一把抱住他,还压到了单阳的伤口,弄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白及来凡间的次数不少,对凡人中的某些事也有所了解,听到男孩说的话,便有些疑惑。

“多谢你啊!多谢你啊小道长!”

白及闭上眼在心中掐算,谁知这一算才发现不好,当即变了脸色,都不等男孩再和他告别,便掐了个法诀隐了踪迹驾云而去。等那个凡间男孩抬起头的时候,便只能看见前方空荡荡的路面,哪里还有那白衣道士的身影。

听说妖兽没被他劈死,单阳自己都怔了怔,但还没等他有所反应,主卧里的富商也十分激动地扑了出来——

“真是……真是多谢小道长!多谢小道长!”

说着,赤霞果断地拿瓶子将妖狸子收了。刚才它跑得快还没看清楚,这妖狸子居然前后长着两张脸,难怪直冲出来就能看见云母还往上扑。

这个时候,在离白及两百里路的西面,离田庄极近的县城之中,一个穿着一身黑衣同时也黑着脸的年轻道士模样的男孩也正满脸尴尬地被激动的县民抓着手拼命道谢。他看上去极不习惯被人这样对待,感到很不适应。然而纵使如此,人家也依然不放开他,还是满口说着感谢的话。

“没死!”赤霞惊喜地道,“四师弟,这东西没被你劈死!”

单阳好不容易才从非要感谢他的人那里跑出来。观云见他皱着眉头的模样,哈哈大笑,勾了他的肩膀道:“你还没有习惯吗?都被感谢这么多次了,我觉得你表现得应该自然一些了吧。”

观云此时已经收了术法,既然连妖兽都被逼出来了,应该就没有剩下的了。云母连忙跑下阁楼,要去看单阳的伤势,但赤霞本就在楼下,自然比她先到。赤霞先一步到了妖狸子旁边,抬手一摸,这才松了口气。

单阳说不出话,默默地躲开了观云的胳膊。

出乎意料的,她接下来并未感受到疼痛,反而听到一声妖狸子尖锐的惨叫,再睁眼时,只见那只能从地面直接跳到阁楼的狸子已经掉下去了。单阳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拿剑,拧着眉头站在底下,心情复杂地看着那只被他情急之下劈下来的妖兽。

观云笑了笑,倒没有在意。看单阳如此不适应的样子,他便多少能猜到这个四师弟之前下凡的时间虽久,却恐怕根本没有怀抱着助人之心同这凡间的其他人交往过。看到他被富商感谢之时又并非完全无动于衷,观云便觉得这或许是个锻炼单阳的办法。于是这段时间,在他和赤霞商量好后,便有意无意地将没有涉及妖兽的任务都尽量交给单阳来处理,让他出些风头,再受人尊敬。尽管一路上也遇到过心术不正的人,但这世界上终究是好人多,受了许多感谢之后,单阳似乎也有所动摇。

喵嗷——

此时见到单阳神情复杂,观云倒也没有多说。有些东西靠旁人提点是没有用的,必须自己想通了才行,他要是念叨得太多,说不定反而带来相反的效果。于是他定了定神,拍了拍单阳的肩膀,上前一步,笑道:“事情还没完呢,我要和你师姐上了。你刚才收了那么多只奇兽也累了,就在旁边休息一下吧。”

主屋离阁楼其实就半个院子的距离,那狸子的速度又快得惊人,云母差不多是条件反射地用最快的速度凝了灵箭慌乱地射过去,谁知白箭嗖的一下射出后,却是擦着狸子的身侧飞了过去,没有命中反倒激怒了它。云母只听它咆哮一声,再凝一箭已经来不及,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单阳皱着眉点了点头,但看观云要走,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师兄,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县城,有些奇怪?”

“师兄!”云母脱口而出喊道,可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却见那个妖狸子猛地一个旋身,居然朝她所在的阁楼扑了过来——

“奇怪?”观云回头。

单阳倒抽一口冷气,手臂上瞬间就见了血。那妖兽显然已会妖术,他被挠出血的地方泛着丝丝的黑气。

“嗯。”单阳神情似有些不解地环视着周围,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似的,“这个城的妖兽,好像太多了一些……按理来说北枢真人的宠物已经被抓回去不少了,不该再有妖兽这么集中的地方了……恐怕我们找到的不止是从北枢真人那里跑出来的宠物,还有原本也大量聚居于此的、在凡间生活的妖物。但是为什么……”

“嘶——”

单阳的眉头深深拧起。他与妖兽有仇,对这种事自然敏感些。他刚才收拾掉的虽是奇兽,可这周围的妖气弥漫不散。他都不需要闭上眼睛,就能在耳边清晰地听到亲人的惨叫之声,这让他很不舒服。

还是赤霞先反应过来,立刻拿着扇子扑向单阳的方向,可惜已经来不及了,那妖兽已经径直冲到单阳跟前。单阳皱着眉头,下意识地举起剑,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又犹豫了一下。便是这一瞬间的犹豫,妖兽举起爪子就狠狠地在他拿剑的手上挠了一道!

仔细想想,他家人尽丧之日的前一夜,他家附近就有这种压抑的气氛。

除了正在闭眼用诀逼妖的观云,赤霞和云母都被这个变故弄得愣了一瞬。卧室是他们检查过才让富商一家进去的,也不知这妖兽是什么时候混了进去,可眼看妖兽扑向单阳,想起师父交代过单阳不能碰妖兽的事,两人都有几分惊慌。

想到这里,单阳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云母趁着没有新东西跑出来的间隙,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眼睛却不住地到处乱转。不知道为什么,之前跑出来的都是没有妖气的一般奇兽,最重要的那只妖兽却没有出来,妖气也已经感觉不到了。她抿了抿唇,警惕地屏息凝神,重新凝聚灵箭开始巡视庭院……突然,主屋方向传来一声惨叫。那声音不是妖兽的,而是那富商怀孕的夫人发出的,下一秒,他们就看到一个小狸子形状的东西伴着尖叫声从卧室中跑了出来,直扑向守门的单阳——

“这么说来,好像是有些奇怪。”

只是……

观云听单阳这么说,表情亦严肃了几分,只是准备开始降妖的赤霞已经等得急了,正在远远地对他拼命挥手。观云来不及细细斟酌,想了想,便对他道:“你先不要急,等我和赤霞解决完这一带的妖兽,便来考虑这件事……先前我和赤霞跟师父下凡时遇到过类似的情况,这附近说不定是有心术不正的道人用邪术引妖来为自己谋利。若是真有,我们定要将他捉出来。”

这样来回重复了四五回。这宅邸大约是豪华得颇得奇兽喜爱,奇奇怪怪的东西聚集了不少。好在赤霞身法灵活,看上去开心得很。云母中途也放了两箭,一箭中了,一箭没中,中的一箭令云母自信起来,情绪稍安,原本还紧张得发抖的手也不抖了。

说着,他看着单阳又笑了笑:“师弟,你果然有些变了。”

突然,位于北边的杂物间有一道黑影猛地撞开房门窜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赤霞一个箭步冲过去,甩手发出一道白光。她和观云师兄的武器都是扇子,不如剑那么利落,却十分潇洒。那黑影被扇子甩出的术法劈中,便当场惨叫一声倒地,被赤霞的瓷瓶收走了。只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东边立刻又有怪物从无人的房间中窜出。赤霞连忙调转方向,跑过去收妖。

单阳不解地蹙眉。

自师父教会她之后,她又练习了三日,如今凝箭已经十分熟练,只是要百分百射中却不是一日之功。好在她只需要告诉赤霞师姐哪里有漏掉的对手就好,对命中率要求倒也不高。但纵使如此,云母仍然慌得手都有些发抖。

观云却指了指他始终深深拧着的额头,微笑道:“这里,你不再单是为自己皱着了。你对我说这话,是有几分担心这些来这里向你道谢的百姓吧?而且还知道找我商量。你入门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这么多话。”

观云师兄在整个宅院正中席地而坐,闭眼念诀。他毕竟是两百多岁的青凤,法术效力自然不同凡响。在他闭上眼睛张开嘴的一刹那,云母立刻就感到周围的灵气暴躁地涌动起来,可谓地动山摇。下一刻,只听宅邸多处传出锐利的嘶鸣咆哮之声,云母绷紧了神经举起手中的弓,按照师父的说法在弓间凝箭,箭头在空旷的庭院中游移,寻找随时可能出现的目标。

单阳一愣,脸上瞬间发热,张口想要反驳观云略带戏谑的话。可观云根本没给他机会,将刚刚从高台上下来也准备休息的小师妹往他怀里一推,道:“现在,就劳烦你先照顾一下云儿吧。她今天射了一天箭,也该休息一会儿了,正好她好久没上课,你要是心烦,就念念静心诀,顺便教教她。”

待准备好后,猎妖很快就开始了。

单阳下意识地用双手扶住了云母的肩膀,没让她真跌进自己怀里。他皱着眉头又想怒视观云,然而却正好对上了不明所以的云母的双眼。云母没听到他们之前的对话,只当是发生了什么争吵,见单阳一脸恼怒,便对他笑了一下。

云母所在的阁楼是整个宅院的最高处,几乎能够看到庭院的各个角落。她想到这里,忍不住朝单阳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单阳穿着一身黑衣、抱着剑一动不动地站在主屋门口。由于离得太远,云母看不清他的脸上是何表情。

单阳只好硬生生地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黑着脸在原地生闷气,抱着剑别过脸去,等着他们收完妖以后回来会合。

单阳则被师兄师姐派去守富商房间的门,名义上是让他守着防止有落网的妖兽和奇兽跑进去,但实际上是因为观云和赤霞也考虑到了单阳的状态不适合直接与妖兽接触。

观云大笑不止,转身就跑去和赤霞会合了。

云母认真地记下来,便将师父送她的玉弓取出来捏在了手上,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做不好。

观云和赤霞走后,剩下的两人之间气氛难免尴尬。

观云仔细地交代道:“目前只能肯定这里至少有一只妖兽,有没有奇兽、有多少还无法确定。到时候我会一口气将整个宅子里的东西都逼出来,然后由赤霞来收妖。但赤霞的视野范围有限,若是有遗漏的妖兽或者奇兽逃跑,你就拿弓箭射它们,射不中也无妨,只要告诉赤霞哪个方向有漏网之鱼就好。”

云母数了数之前赤霞给她花着玩的钱,赧然地转头对一直不说话的单阳道:“师兄,我想去附近的客店要碗水来喝,你要吗?”

富商从观云口中得知有妖物作祟后,不敢怠慢,立刻就清空了庭院,带着家人到卧室里躲起来。赤霞和观云刚一进院子,便默契地施法封住整个宅院,不让妖兽和奇兽出逃。他们绕着宅院转了一圈,摸清楚构造,便将云母带到相对高一点的阁楼中,让她待在那里。

单阳一顿,自从上回他替小师妹挡了那个妖狸子之后,两人的关系倒是莫名亲近了几分。只是他依然不擅长和师门里的同辈相处,迟疑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云母不由得看了眼站在她身侧的单阳师兄,想起那日师父叮嘱过师兄不能对妖兽出手,心里不禁有几分不安。

云母对单阳的拒绝倒也不觉得意外,自然地哦了一声,便朝客店的方向跑去了。他们在这个县城已经逗留了几日,也显了本事,因此县里的人都知道他们这几个厉害的游方道士。她有把握能要到碗水喝。

云母在一旁听得紧张,前些日子还是师父在旁边陪同她练习,今日就是真真正正地除妖了。云母是天生灵兽,对妖气和灵气都比较敏感,从踏进富商的院落起,就感到了一股淡淡的妖气。

单阳看了她一眼,见师妹渐渐跑远,便又低着头等师兄师姐回来。然而,没过多久,他突然猛地抬起了头,朝县城的西面看去——

观云作为最年长的师兄与他们交涉,自然客气地答应,只是称他们作法需要场地,让富商清空庭院。

有妖气!且妖气大盛!

“我们已经有三个晚上没有睡着过了。”富商将他们请到客厅后,十分凄惨地苦笑着道,“我妻子还怀着身孕,实在受不起折腾。此事就劳烦各位道长了,事成之后,我必当重金酬谢。”

单阳神情一变,当即拿着剑直起了身子。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感觉一般,围观收妖的人群中忽然一阵喧哗,一个慌乱的老妇人跌跌撞撞地挤了进来。她扫视了一圈,看到了单阳,就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我听说这里有能除妖的道士!说的可是你?可是你?”

时间、地点和现象都对得上。待云母他们赶到时,富商一家已经被折磨了好几日,甚至都在考虑搬家了,一听说他们是专门来除妖的道士,连忙恭恭敬敬地将人请了进来。

“我……”单阳蹙眉。他看了眼还在专心与不断从各处窜出的妖兽对决的师兄师姐,犹豫后,点了点头。

最严重的是,他们家里的狗夜里不知被什么东西咬了,第二天浑身发黑,没熬到中午就死了,闹得人心惶惶。

顿时,单阳便感到那老妇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更用力了几分,指甲都快嵌进他肉里了。听说单阳是道士,她立刻就要把他往城门的方向拽,又哭又号地道:“跟我来!快跟我来……只有你能救我孙子……”

那传闻中的地点是一位富商的住宅。据说四天前,富商的家人和仆人便在夜里听到奇怪的嚎叫之声。那嚎叫声每晚都从入夜持续到黎明,让大家都毛骨悚然睡不好觉。此外,还有不少守夜的仆从看到古怪的黑影在夜色中晃来晃去,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单阳眉头皱得整个人都阴沉了许多。这个老妇人不管不顾就要把他拖走,妖气这么重,他怎么可能不同师兄师姐说一声就走,更何况还有一个跑出去找水的小师妹还没回来。他是仙门弟子,一个老妇自然不可能用蛮力将他拖走,只是如此一想,口气便有几分不耐烦:“你先说清楚,出了什么事?”

他们四人腾云抵达的山脚实际上已离城镇不远,又因是仙门弟子,脚程自然比寻常人要快些,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到了桂阳郡里的一处大县。不知是他们运气不错,还是桂阳郡的妖兽奇兽已经横行到了泛滥的地步,进城不久之后,他们就打听到了城里怪物作祟的消息。

老妇人急得要死,说话根本口齿不清、颠三倒四:“我孙子他,他在张地主家做工,现在……现在张地主那里……到处都……我出来的时候,已经——”

云母回过神,连忙又跟了上去。

“姓张的?”单阳心中一跳,多年来的习惯让他近乎条件反射般问,“那人叫什么?多大年纪?脸上有什么特征没有?”

单阳见云母没事,也没有多说话,只是对她略一颔首,便回头继续往前走,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老妇人一怔。她一个一把年纪的妇人,现在脑子又乱,哪里想得起这种事,可又生怕答不出来单阳不救她孙子,着急地想了半天,才道:“张连生,地主叫张连生,好像有一些人也管他叫张六……年……年纪是四十六岁,下巴上有一颗大黑痣,眼角也有一颗,还……还有……”

说起来,云母这时才注意到,仙家的服装其实和凡间的人穿惯了的衣服略有不同。他们平时穿的服装更宽松,袖子也更大更长,看上去比较轻盈飘逸,她和赤霞师姐、观云师兄以及师父都是如此,所以他们这次下山,全部都换成了款式和先前略有不同的道袍。唯有单阳师兄,他的衣服一开始就是同凡间之人一样的,所以没有必要更换。

老妇人的话说不下去了。她的确是怕妖兽,可是比起妖兽,眼前的这个少年好像才更令人害怕。

由于今日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没有再要求大家服装统一,单阳已经换回了他常穿的黑袍,只是依旧和往常一般深深地拧着眉头,整个人周围盘踞着一种凝重的气氛,看上去仍然颇不好亲近。

在听到她说的话的一刹那,单阳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云母愣了愣。

云母小心翼翼地拿着两碗水从客店跑回来的时候,远远看到的便是单阳师兄跟一个没见过的老妇人跑掉的画面。待看清单阳脸上的神情,云母顿时一惊。

云母下意识地开口道歉,却只见单阳也停住了脚步,正侧过脸回头看她。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目光沉静,浑身环绕着一股可怕而强烈的杀意,这种坚定而安静的神情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单阳死死地握着剑,那把剑已经被不自觉地摆成了随时可以出鞘的样子。他的目光直看着前方,步伐极快地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对……对不起。”

看到单阳师兄这种模样,云母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手中的两碗水也不知该怎么放才好。

“嗯!”听师姐这么说,云母便安心了许多,谁知她太过将注意力集中在师姐身上,却没注意到前面的单阳步伐慢了下来,结果还未来得及说话,已经砰的一下撞在了单阳背上。

按理来说,她应当立刻去告诉师兄师姐,但偏偏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正战到关键之处,若是前去打扰会令他们分神。

赤霞又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不必害怕,凡人想法虽多,却无非也就是这世间的生灵罢了。我们是道人打扮,便是行为略有出格也无妨。到时你跟着我们,看情况行事即可。”

但此刻云母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了,眼看单阳快消失在城门处了,一咬牙一跺脚,将两碗水随手往旁边一放,赶忙追了上去。

云母坦诚地点头,同时有些不安地看着脚下的路。她虽然在山林之间长大,却还是头一回下凡,更不要提与凡人接触了……虽说她过去也并非从未听说过人间的事,可是事到跟前,还是难免有几分忐忑。

这个时候,单阳正全心全意地往前冲着。他耳中的惨叫是如此真实,以至于听不见别的声音;他眸中的怒火是如此强烈,以至于看不到别的东西,只专注地一门心思朝老妇人所说的位置冲去。

“害怕吗?”师兄妹四人一同走在山路上,赤霞见云母面有紧张之色,笑着问。

张六,也就是单六。

次日便是仙门弟子集体下凡的日子。

这个名字早已在单阳心中燃烧了十五年。

赤霞见云母这么不加掩饰地表示出高兴,作为送礼物的人也觉得喜悦,不觉抿唇一笑。等云母将收拾好的东西放在床上盘成一盘,赤霞就将床上的狐狸毛团随手捞进怀里,熄了灯一同躺下。

张六是单阳出生那一年在饥荒中一路逃难到长安的难民,因为识字又懂算数,对玄学也略通一二,机缘巧合地被年轻时的单阳父亲、后来的单大人收入府中为家仆,算是有了一口饭吃。后来,他又按照家里的规矩改了姓,成了单六。

云母之前在龙宫中就见过这等海螺,没想到师姐竟然会送她,顿时兴奋起来。她高兴地朝师姐道了谢,连忙照例变成小狐狸将海螺好好地塞进尾巴里。

单六其貌不扬,却能言善辩,且确实颇有几分才能,不久便在府中得了人心,颇受单阳父亲的器重。单阳父亲把事事都交由单六来处理,虽然自单六进府后,府中就莫名其妙频频丢些东西,但因为府中还有与单六同时入府的仆从,也没能找到什么能证明单六是犯人的证据,事情便多半不了了之,根本没有人怀疑平时八面玲珑的单六……直到那一夜。

云母听后,探头探脑地看去,只见赤霞从袖中掏出一只紫色的海螺,递了过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道:“我之前让我娘从龙宫寄来的,早就该给你的,结果前阵子……咳,订婚太忙给忘了。这就是你之前在我房间里见过的那种海螺,联络用的。你拿着这个,到时候在城镇里分散了找你也方便。”

单阳死死地握紧了拳头。

赤霞摸了会儿云母的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道:“对了,差点又忘了!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父亲入狱,家道中落,因此感到害怕而请辞的仆人并不少,卖了身的也有趁夜逃走的。母亲虽难受,却也一一让他们散了,跑掉的家奴亦没有费劲去追。正因如此,仆人们见母亲仁慈,跑走的便越来越多,愿意留下来的不过几人。那单六也是逃跑的人之一,同时,也是做得最绝的。

赤霞忍不住又伸手摸她头,摸得云母在床上晃来晃去。

单阳恨的人很多——他恨杀他家人的妖兽,恨陷害他父亲的奸人,恨落井下石的亲戚和昔日父亲的好友。可是所有人中,他最恨的还是单六。

她对人类好奇已久,此时下山,自然又兴奋又紧张,甚至都快忘了自己是要去除妖的了,简直像是去旅行的。

为何跑了不算,还想要卷走家里的财产?为何卷了所有的财产,还要害他家人性命?他们明明未曾亏待过他!

云母特别认真地点头。

单阳的牙关咬得死紧,口中渐渐漫上血腥之气。这些年他四处寻访仇家,找遍了长安,又去了单六的老家。在家人死后,这个他年幼时并未多加关注的仆人的面目反倒比原来更加清晰。他知道单六必会改名换姓以逃避官府的捉拿,但又会因误以为单家人全死绝了而稍微放松警惕,也许会用回原姓。因此单阳只要听说姓张的就会多问一二,便是不姓张仅有些许相似之处,也会问清容貌年龄,只可惜多年来一无所获,而现在……

“不过明天我们顶多只能腾云飞到山脚,在人间不能暴露身份,要扮作一般道士,所以只能徒步下仙山。还有,不到万不得已,你也不要再变狐狸了,人类分不清灵兽妖兽,别给人当成妖打了。”

张连生,也叫张六,年龄、痣的位置均与他记忆中的一一相合。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单阳简直不知道自己该狂笑还是该暴怒,但无疑,等了这么多年,找了这么多年,终于……终于……

“师父一早就会去找彘,到时我们也和其他仙门弟子一道下山。”当晚,赤霞在道观的临时住所中对云母道,显然是早就和观云两人商量好了,然后分别在睡觉前给师弟师妹开会。

单阳眼中恨意滔滔,一身杀气,却居然笑了出来。

在山道被清理出来后,接下来就该去收拾为害人间的妖兽了。

原本是来求助、如今已经变成被单阳挟持着带路的老妇人看他这般样子,哪里还敢说话,只能缩着头继续引路,浑身却止不住发抖。

北枢真人道观附近的奇兽数量虽多,但大都没什么修为,离开灵智也还早得很,便是云母都能轻松制服,不过两三日便被陆续赶来的仙人和仙门弟子清理干净了。

县城离那张地主的田庄不过几里路,单阳走路的速度快,没多久就到了。这附近早已妖气弥漫,而到了田庄,单阳才晓得县城那里的妖兽只不过是冰山一角,所谓的人间噩梦,也不过就是眼前这个样子罢了。

白及仙君这样安排,无疑是怕单阳控制不好情绪杀掉妖兽,犯下杀孽影响修行。若是换作平时,单阳定然会对这个安排感到不满,只是今日受了师父的夸奖,便按捺住了脑海里那份仇恨的杀意,郑重地抱拳应道:“是。”

痛苦的咆哮声、哀号声,混杂着妖物尖锐的叫声,丝丝缕缕与单阳耳边的声音重合,竟让他一时分不清是不是现实。他拎起剑,大步往妖气最盛的地方走去。

“嗯。”白及点了点头,“你暂时还是不要亲自对付妖兽……现在散落在人间的妖兽和奇兽太多,我不可能天天看顾你们。待收拾干净北枢真人道观附近的奇兽之后,我会亲自去找彘。到时你同你师兄师姐势必要去凡间的城镇,想办法收拾掉为祸凡人的奇兽妖兽……若是遇到妖兽,交给观云和赤霞处理。”

那老妇人见眼前的场景竟比她跑出来时还要糟糕,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尤其是眼见着有妖兽朝他们迎面扑来,下意识地就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想之中的痛苦并未到来,待老妇胆战心惊地睁眼后,才见眼前的年轻道士一剑一个地斩着冲过来的妖兽,眼睛眨都不眨,甚至对那些被他斩死的妖兽看都不看,对惨叫声也充耳不闻,只是面无表情地直盯着前方,大步朝前走去,步伐平稳,连顿都不顿一下。

单阳在山下待了许久,回来也没怎么见过师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像这样被夸奖过,一时感到脸上微微发烫。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移开视线,道:“它们并非妖兽,我知道的。”

妖兽也是有血有肉的,单阳这数剑下去,血腥味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一转眼,他们面前就被他硬生生清出一条血道来。年轻道士毫不犹豫地大步上前。

停顿片刻,他便如同称赞云母时一般抬手摸了摸单阳的头,道:“你比之前沉稳许多。”

路上没有妖了,老妇人却仍不敢上前,只在原地发抖。单阳也不管她,反正已经到了目的地,不再需要引路人了。

白及一直在关注单阳的动作,见他面对奇兽已经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会再像最初分不出妖兽和长相奇异的一般异兽之时那般杀气腾腾、招招下死手了,也觉得有些欣慰。

“救我!救我!道长救我!”

“做得不错。”白及略一颔首,夸奖道。

这张地主的生活似乎过得不错,有庭院有仆从还有妻妾。单阳一路向前碰到的死人不少,向他求助的活人也不少。单阳见妖就斩,对其他人的道谢则不理不睬,只是径直向前走。

这个时候,单阳已经差不多在收尾了。没多久他就解决完妖兽,收剑,掏出自己的容器收了满地的奇兽,然后回到师父身边,板着脸恭敬地行礼道:“师父,我已清理干净了。”

“老爷……老爷还在里面!”

只是他挥剑的时候,始终深深地皱着眉头。

有一个女人抓着他的袖子着急地喊道,给他指了方向。单阳便调转方向走了过去,那女人也赶忙跟上来。

单阳跟师父一样是用剑的,许多动作一看就能看出是师承白及,不过也有一些看起来不大像,或许是他在入师门前就学过的剑法。不过尽管剑招看起来并不是出自一家,单阳却结合得极好,招招生风,流畅得很。

然而走到主屋之前,单阳就忍不住想笑。整个院子乃至田庄都已经妖气弥漫,味道甚至都已经漫到了旁边的县城,然而这妖气的中心,竟然还会有一片人为布置出来的能够躲避妖兽侵袭的清静之地。整个田庄从地主的妻妾儿女到田庄的佃户都被暴露在妖怪攻击的范围之中,而这个起码能挤七八人的主屋里居然只有地主一人,该是何等自私冷漠卑劣之辈才能干出这样的事?

云母原本正爱惜地摸着师父给她用的玉弓,见白及定定地看着单阳独自对付那些奇兽,便也跟着看了过去,谁知看着看着就入了神。原因无他,实在是单阳的剑招使得太流畅利落了。

没错了,就是他。

单阳的天赋之高,便是在整个天界仙人的弟子中也属少见,更何况他比大多数人都要刻苦用功,若不是心思太重,心性被桎梏住难以成长,成就只怕比现在还要突出许多。不过,纵使如此,单阳独自对阵这附近所有的奇兽依然不见落于下风,只是奇兽数量实在太多,以少胜多难免需要费些功夫罢了。

单阳跨步走去。

白及见云母已经掌握了方法,跃跃欲试地想要自己实践,便不再多言。他定了定神,看向单阳。

里面的人听到门口有脚步声,急切地大叫:“别开门!别开门!我这里全是妖怪,别过来,滚开!”

云母握着弓认真地点头。

单阳抬脚就踹开了门。

等云母掏出元泽师兄送她的葫芦收了那只怪鸟,跑回他身边,白及淡然地道:“将灵力依附于武器的方法,大致便是如此。这把弓是我过去的旧物,你先拿着用,待练熟再换别的武器不迟,只要不是碰到修为太高的妖兽,这套方法便够用了。”

那张地主正蜷着身体缩在房间一角,见门被踢开,立刻惊怒地抬起头,正要发火,却看到一个没见过的年轻道士。

白及看她这么高兴的样子,竟下意识地也想笑一下。但是他猛地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居然有这般变化,忙心神一定,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只对云母微微颔首。

张连生微微一怔。他略通玄术,自然知道能像这样毫发无损地走到这里的绝不是等闲之辈,立刻露出了笑意,迎上来道:“多谢道长!多谢道长救我!最近世道太乱,真不知道是哪里跑来这么多妖怪。我被困在这里已有两日了,真是多谢——”

“师父,真的射下来了!”云母回头惊喜地道。

然而张连生这话却没能说完。因为他刚走到单阳面前,正准备让单阳救他出去,却被面色冷淡的年轻道士一脚踹翻在地。张连生的妾室惊叫一声,立刻慌张地转身跑了。单阳懒得管,只是居高临下地盯着张连生。

那鸟惨叫一声,从空中落了下来。云母连忙跑过去检查,却见那鸟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见血,只是没了意识,就像师父之前制服的其他野兽一样。

单阳都不需要仔细辨认相貌,光是听那声音,便认出了他。他见对方似乎并未认出自己,冷笑了一声,道:“张六,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云母只见那支用灵气凝聚起的箭矢以极快的速度刺破空气直直地朝被禁锢在空中的怪鸟飞去,与此同时,师父解开了定住那鸟的术法,只一瞬间,箭矢就贯穿了怪鸟的身体!

张连生被一脚踹了肚子,正痛苦难当,骤然听到这话,便下意识地朝对方的脸看去。最初他认不出来只是因为有些惶恐,可随后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良久,他才喃喃道:“二……二少爷?不……不是,这不可能——”

唰——

中年男人惊魂未定地看着他,犹如看到鬼魅。这也难怪,毕竟单阳入了仙门,到了十五六岁生长就变得缓慢,如今外貌依然只有十六七岁。虽然脸还能认出来,可年龄却和张连生印象中对不上,更何况……更何况他早该死了——

然后,她便又感到师父握着她的手扶起了弓,就着她的手拉开弦,箭尖直指三眼鸟。接着,他的手轻轻松开……

单阳看到眼前的人如此难以置信的模样,早已因浪潮般涌上来的恨意红了眼睛,一口血猛地从肚子上涌上心头。他没有耐心再等对方多加辩解,猛地提起剑,咬紧牙关狠狠朝地上那人渣身上捅去。

她当初练了很久的感气,基本功打得很扎实,又有师父的引导,将灵气凝成箭并不是很难。不过,便是如此,在看到弓弦上真的渐渐凝聚出一支浅白色而没有实体的灵箭时,云母还是感到了喜悦。

“师兄,你在做什么?”

便是再心慌意乱,云母也只好在这种情况下努力集中精神,顺着师父引导她的脉络,慢慢将灵气凝聚起来。

忽然,从身后传来的清脆女声犹如一道惊雷在单阳满是惨叫声的耳边响起。单阳挥剑的手猛地一停,不知为何,脑内忽然潮水般地涌出师父的叮嘱和这些日子里听到的他人对他赞赏的话来,还有小师妹那句“谢谢你救了我”。

下一刻,她便感到师父身上的“气”,顺着手传到她身上,形成一条非常清晰的路径在引导着她。

他被仇恨填充的头脑突然清醒了,一时莫名有一种伪装被揭穿的慌张和窘迫,下意识地回过头,却见小师妹神情惊恐地看着他。

这时,她听到白及在她头顶轻轻地道:“注意。”

单阳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满身血迹,喉咙一滚,第一反应居然是找借口来解释。谁知,下一刻就看见小师妹脸色一变,惊慌地拿起弓箭。单阳一愣,条件反射地就抬起剑来格挡,然而那道雪白的灵箭却是擦着他的肩膀飞了过去,只听后面铮的一声,紧随着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云母既无措,又对自己的感觉感到隐隐的疑惑。

单阳连忙又转过头,却看到那张连生不知何时掏出来想捅他的匕首已经掉在地上了,灵箭消失了,可张连生掌心里却全是血。他正伏在地上惨叫,愤恨地看着他们,满脸不甘之色。

感受到白及的气息从耳畔拂过,云母耳朵尖都烫了起来。换过姿势后,她犹如被师父搂在怀中,眼看着师父的袖子垂在她的袖子旁边,整个人被师父的气息所包围。她原本就没有从刚才的心乱中恢复过来,这个时候便是努力想要集中精神,注意力仍然时不时飘到师父身上去,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云母赶紧趁机跑到单阳身边,拉了他的袖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满眼担心,急切地问:“师兄,你有没有事?”

“记住这个姿势。”白及未察觉云母有点不对劲,只是一边语气平静地继续往下讲解,一边重新将原来帮她调整握法的姿势转为扶着她的手,与她共同握着弓,方便让她感受凝聚箭时的灵力控制方向和射箭应有的力道,“接下来,你试试感受我气息的方向,顺着我的轨迹将身体里的灵气凝聚成箭的形状,集中到弓上。”

单阳愣住,看看在地上刚才想要刺他的张连生,又看看拉着他袖子满脸担忧的师妹,喉咙腥甜,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然而还未等他回过神来,门外便又传来一阵喧闹凌乱的脚步声。观云和赤霞紧随着云母之后赶到了,看到眼前的场景,两人都吓了一跳。观云忙问:“怎么回事?这里出了什么事?”

云母一愣,这才注意到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帮她摆好了握姿,这样握着弓果然比之前要舒服很多,而且容易发力。

可还不等单阳或是云母开口,倒在地上的张地主却已经痛苦地号叫起来:“道长!两位道长!这个歹人——这个歹人是想杀我啊!他大概是来抢劫的!救我!求你们救我!若是你们能救我,多少钱我都——”

“好了。”忽然,白及道。

闻言,观云和赤霞怔了一瞬。

明明平时当狐狸的时候,再怎么在师父怀里蹦跶也没有觉得不安,可是换了人形,不过是摆个姿势而已,云母却忽然觉得怪异起来。她的心脏跳得厉害,莫名慌乱得很。

单阳本就杀意未消,不过是在云母的叫喊下才清醒了一瞬,原本脑袋就还乱着,此时听张连生这么说,立刻又想起了他当年是如何蛊惑人心、如何恩将仇报,顿时暴怒,咬着牙拔出武器就要刺去。观云和赤霞俱是一惊,反应过来之后赶忙拦住他,拖住他的手臂让他无法靠近张连生。单阳一双眼中满是血丝,瞪着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地上的张连生,怒吼道:“放开我!我要杀了他!让我杀了他!我的父兄!我的母亲还有我妹妹!都是他——都是他——”

师父低着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帮她调整握姿。

此话一出,云母、观云和赤霞的心中更是震动,尤其是观云和赤霞。他们虽一直都能从单阳的表现中推断出单阳在人间恐怕出过什么事,却从未听他说过。而他会在此时说起,无疑已经十分愤怒。看他的样子,也是无法冷静下来了。

两人的肌肤刚一相触,云母忽然心跳加速。她的脑袋贴着师父的胸口,因为师父微微低了头,所以气息仿佛就在头顶拂过。这个时候,她能够闻到师父身上清雅的檀香味。

眼前这个人,怕就是单阳的心结所在。

白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观云和赤霞都是单阳的同门,自然不会信倒在地上的人那番指认单阳是歹人的说辞。只是单阳挣扎得厉害,他们两个人竟然都没法将他完全按住,可见自家师弟复仇的执念之深。但看单阳这样乱动,他们即使想做点什么都做不了。云母在一旁也是心急如焚,可眼前的状况她又插不进手,唯有干着急。几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忽然,赤霞和观云都感到手中一松,前一刻还倔得跟牛一样的单阳竟然不倔了,虽然他眼睛还瞪得老大,身体却瘫软了下来。观云一愣,连忙接住他,并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

白及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后准备帮她调整姿势。

“师父!”云母惊喜地道。看到白及,她顿时松了口气。

要用术法,云母真的有点紧张了。尽管白及只给了她弓没有给箭,但云母还是试着摆了个动作,只是她是生长在乡野中的小白狐,从未见过谁用弓箭,凭着想象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模糊印象乱摆,自然不伦不类。

白及来时,正是众人手足无措、情形最为焦灼之时。只见白及穿着一身白衣持着剑,在妖气过度凝集而阴沉的天色之下,犹如一道白光从门外踏入,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神仙的气度。只是今日,白及却是微微拧着眉头,步伐也比往常要快。云母莫名地觉得他其实有些焦急。不过纵使如此,她依然在看到师父的一刹那安心了下来。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觉得师父既然及时到了,那么事情一定能够解决。

白及指示说:“你摆个姿势给我看看。”

白及的目光淡淡地在房间内扫了一圈,闻到单阳身上那一身的妖血之气,便知道自己终究是来得晚了一些。看着单阳瞠目欲裂的样子,白及心里也不好受。他将手轻轻放在单阳脑袋上,叹了口气,沉声道:“你不该这么做。”

云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注意到这把弓似是会随着使用者改变形状,手拿住它后,弓就变得小了几分,重量也轻了一点。

单阳死死地咬着唇,若非被法术制住,定然张口就要反驳。然而白及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睁大了眼睛。

云母怔怔地接过只听白及道:“今日只是教你用法术依附于武器,以此来说,弓箭的用法最为直观。事物万变不离其宗,你掌握了用法,日后再挑自己惯用的武器便是。”

他只听白及平静地开口:“这本来便已是个死人,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杀他。”

那只三眼鸟一被放开立刻扑腾着翅膀想跑,谁知刚飞了没多远,就被白及念出的一个诀定在了空中。随后,白及定了定神,闭上眼睛片刻,随手便现出了一把白色的玉弓,将它递给云母。

白及垂眼扫了眼地上的张连生,只这一眼,便让张连生忘了手上的剧痛,浑身战栗不已。

于是云母只好有点委屈地松开了她的鸟,变成人形,等着看师父怎么做。

张连生这一生见过无数人的表情,却从未见过这种眼神。这个白衣道人的目光太沉静了,根本没有一丝波澜,看自己的眼神不像是看人,倒像是在看什么物品。只这一眼,便让张连生心脏发冷。

云母这才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白毛底下的脸红了起来。

尤其是白及刚才说出的那句话,明明没前没后,却莫名让张连生胸口一紧。

他有些无奈,但还是蹲下身摸了摸求表扬的狐狸。摸完以后,白及缓缓叹了口气,道:“你要用原形也可,不过这样就失了我教你的意义。你且把鸟放了,变回来,我教你如何以道体使用术法降妖。”

单阳怔怔地张着嘴,似是不知何意。

她自幼和哥哥捉山上的麻雀玩,对付鸟类最熟悉不过,用爪子拍了拍,看它真不动了,就低头叼起来蹦跶着跑回师父脚边,仰着头摇尾巴,颇为得意的样子。

“此人纵妖多年,为了引妖怕是身上常年带着不少吸引妖兽之物,时间长了,他的气息在妖物看来,早已与食物无异。”白及面色平淡地解释,不喜不怒,只是陈述事实,“如今,哪怕他不主动引妖,妖物也会自然集聚过来。此地云集的妖物,大概都是被他吸引来的。”

云母化成白狐后跑得飞快,都没等白及反应过来她说的“试试”是用狐形试,就已经几步窜到了那只怪鸟跟前。那只怪鸟倒也怂得很,看到灵狐吓个半死,都没点斗一下的意思就想飞走,结果被云母啪叽一爪子拍回地上,顿时躺下装死。

这本来是不要紧的,毕竟这人会纵妖之术,可以将吸引来的妖兽为己所用。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近日在附近活动的妖兽是从北枢真人门中逃出的,被仙人教养过的妖兽,势必不可能服从于区区一介凡人,所以这人引了妖来又驱不走,只好自己在房间里弄了个避妖术躲藏起来。方才这附近妖气大盛,想必就是此人又不服气想要再强行收一次妖,结果反倒激怒了被他的味道引得口水直流的妖兽,使它们开始攻击附近无辜的居民。

云母得到师父的同意,立刻高兴了起来。到底还是小动物心性,因为急于向师父展示她捉鸟的本事,居然一时忘了单阳师兄还在附近,马上就变回了狐形蹦蹦跳跳地朝三眼怪鸟跑去。也算她运气好,单阳正皱着眉头低头对付几只对他嗷嗷乱叫的不知道是狗还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竟也没注意到她。

他不让其他人进屋躲藏,任凭自己的家人、仆人和佃户死去。而这样僵持下去的结果无非两个:要么妖兽破了他的结界,将他分食;要么是妖兽破不了他的结界,但他也出不去,于是困死在房中活活饿死,随后结界被冲破,妖兽再冲进来将他分食。无论是哪种结局,从时间上来看,都不需要太久。

白及想清缘由后,道:“可。”

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不过如此。

小狐狸天性好奇好动,有尝试之心是好事,若太过死板,反倒容易让她失了灵气。

白及没有明说,却闭上眼道:“他迟早会自食恶果,你杀他不过是断了自己的仙路。”

白及一怔,没想到云母刚才还十分紧张,现在看对手长得弱又活泼起来了。

“可是这个畜生害死我家人——”单阳身体动不了,怔愣了良久,虽然心中明白师父是提醒他在这里造杀孽是无意义之事,眼中却仍留下两行泪来,咬着牙悲戚地道,“若是就这样放过他,若是不亲手让他偿还我家人临死之痛,我——”

不过长得再怎么诡异也还是只鸟。云母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没等师父教她如何做,忽然有些跃跃欲试,道:“师父,我可以先自己试试吗?”

他要如何甘心!要如何甘心啊!

云母顺着师父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只鸟约莫比麻雀大上一两分,一身青羽,却有三只眼睛,额头上还长了根长长的黑角,果然很怪异。

单阳眼中泪流不止。那张连生听他这句话,吓得举着伤手就想要往屋里逃。张连生是通玄术之人,听到“仙路”二字便晓得自己是踢到了硬得不能再硬的铁板,生怕这个单二少爷宁愿自毁前程也非要杀他不可。刚才白及解释他的命数时说得太含糊,观云、赤霞和单阳这等下过凡、伏过妖的弟子虽能听懂,张连生却是半懂不懂的,误以为自己还有生机,故求生欲望极强,爬得飞快,然而还没等跑到内室,就被一柄横在面前的长剑拦住。

白及见单阳走了,又看向云母,指了指灌木丛附近落单的一只青色的奇鸟,道:“云儿,你先拿这个练手。”

张连生恐慌地抬头,却见那白衣仙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横在他面前的长剑,正是握在这仙人手中。

单阳似是紧了紧拳头,但终究压下了自己的脾气,对白及说了声“是”,便提着剑过去了。

“你与他不同,做不到他这般冷血无情。”白及看着单阳,淡淡地道,“若是让你今日亲手杀他,你便真能从此快意?”

白及定了定神,往前一指,先对单阳道:“你去清理前面的妖兽,收了他们,莫要下死手。”

单阳一愣,眼中淌泪,却答不出来。

眼下,拿这些奇兽来给没什么经验的弟子练手倒是正好。

白及收回了视线,重新看向张连生,眼中冰冷,说:“也罢。怪我之前也没有想清因果。你入了仙门,不该再沾染凡间爱恨,而我既收你为徒,你在凡间的种种恩怨,自然该寄托于我。”

白及腾着云飞了一会儿,不久就到了一片山林中的空地中。这里有几只稀稀拉拉的奇兽正在攻击山里无辜的山兽,看它们的相貌就能猜出一定是从北枢真人院子里跑出来的……看眼下这个样子,八成是彘得了那么多兵力,却不知怎么管理,于是随意挑出了些弱小没用的奇兽安插在路上抢占山林。

白及停顿了片刻,目色沉静,下令道:“观云,带你师弟师妹出去。”

云母见师父要亲自教她,心里既兴奋又紧张,连忙跟在白及身边,与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道别后,便等着听师父的命令。

此话一出,便是观云赤霞他们都不禁愣了一下。云母也听出师父是有要替单阳师兄了结仇怨的意思,立刻担心地想上前去拽师父的袖子道:“师父……”

“是。”单阳沉着声应了,只是他把剑握得太紧,一直忍耐着。

白及听到声音回头,见他的弟子们都满脸担心之色,连单阳都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便对他们略一颔首,说:“不必担忧,我自有分寸。”

白及定了定神,道:“单阳,你也与我同来。”

话毕,他又抬手摸了摸离他最近,看起来不想走的云母的头,轻声安抚道:“去吧。”

单阳一家皆为妖物所害。他恨害家之人,也恨这世界妖物。恨得太过,只怕于心性有害。他还太过年轻,又是修仙之人,不该造杀孽。

云母依旧不大愿意走,但观云师兄一边扛着还挣扎着的单阳师兄,一边说:“交给师父就行。”她最后还是三步一回头地走了。等所有弟子都走后,主屋中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个人一站一趴。白及定了定神,看向倒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张连生。

这时,他的目光缓缓地看向了单阳。

张连生被这视线一扫,顿时遍体生寒,但眼珠子却还在乱转。他见眼前的仙君是单阳的师父,只怕是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索性也不藏了,直接冷哼一声道:“这位仙君,你真要杀我?”

等出了道观,云母只听师父道:“赤霞、观云,你们二人一同收拾附近的妖兽。云儿,我教你对付妖物之法……”

白及看着他,不答。

不过,白及依旧是摆着那张淡漠傲慢的脸,听北枢真人说完,神情也不见一丝变化。只见他从年纪最小的弟子头上收回了手,淡淡地对北枢真人点了点头,算是听到了他说的话。随后,白及顿了顿,总算是开了口道:“走。”

张连生心中慌张,面上却不显露出来,故作镇定地眯了眯眼,笑着说:“我知道神仙不可无故杀凡人,哪怕是如我这般罪大恶极的凡人……若是杀了,便是平白给自己增添孽障,有碍心性气息,严重的,需要下凡渡劫才能消除孽果。我不过一条凡人贱命,算不得什么,可仙君的心性修为却是大事。我知道你爱徒心切,可是仙君这样做,可值得?”

人人都道白及仙君清冷孤傲,如此一看,倒也未必全是如此。

白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收了手中的长剑,平静地道:“我本就无意杀你。”

北枢真人恰巧在这时抬起头来,哪儿想到会见到如此温情的场景,也是稍微愣了一下。

听到这句话,张连生顿时一喜,然而还不等他开心完,却见那神情清冷的白衣道人蹲下身,抬手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张连生顿时感到一阵寒气侵体。他哪里知道这仙人在他脑袋上施的是什么法术,刹那间慌乱不已,面色煞白。

谁知,下一秒,师父就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这……这是什么?”

云母原本不觉得师父对付彘会有什么问题,毕竟当初在浮玉山,师父一剑就将彘砍了。可是听北枢真人说得如此严重,不禁又为师父担心,有些不安地看向白及。

张连生疯狂地想要去抓脑袋上的东西,然而法术早已入体,哪里还能抓得出来。

北枢真人也知这事万万不可隐瞒,低着头继续老老实实地将令妖牌的事全盘托出道:“那是块手掌大小的石牌,正面是‘令’字,反面是‘妖’字。我炼那牌子用了整整一百年,只要拿着牌子便可驱骋实力在自己之下的妖兽和未开灵智的凡兽,但对灵兽没有用。那彘在妖中实力已算不错,又得了令妖牌,怕是不好对付。若是遇上,还请仙君多加小心。”

白及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喜爱养珍兽奇兽的仙人,庭院里养的动物多了,不管开不开灵智,照料起来都会有麻烦,所以他们一般都会有各自驱使宠物坐骑的方法,比如炼个法宝。这种法宝仙人自己用不着,多半是给照料宠物坐骑的门中弟子或者童子用的,使用门槛极低,效果却极好。虽然每个仙人的法宝形式各有不同,但功能都差不多,区别只在于所管理兽物范围的大小而已。北枢真人口中这个“令妖牌”,估计就是个差不多的东西。

他的确是不准备杀他,眼前此人既是将死之人,又有何杀他的必要。只是,不杀他,不意味着不能让他死。

光听“令妖牌”这三个字,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出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单阳所希望的,不过是让这个人尝他亲人所尝之苦、受他亲人所受之痛,让他为过去所做之事付出代价、痛不欲生。这种事,不需要动手杀人也能做到。

这么多妖兽奇兽好歹被真人养了这么久,怎么一个反抗的都没有,轻易就被彘全部弄下山了!难怪彘都胆敢喊出要当万妖之王的口号!这种东西是能随便丢的?!

可张连生不知道自己不会死,只当是眼前这仙人嘴上说一套手中做一套,改了主意还是要杀他,在额头上抓了半天,发现无果,索性放弃。他盯着白及看了一会儿,忽然冷笑道:“你以为这样他会感谢你吗?你以为付出便会有人感谢你吗?你看自古子女都受父母宠爱长大,可是结果呢!长大的子女便要嘲笑含辛茹苦将他们养大后变得老态龙钟的父母、笑他们迂腐愚昧、怨他们不是高官豪富。这世间人仙灵妖哪个不冷漠自私?若是不为自己谋利,如何在这世间生存?我不过是看透这一点罢了!血脉相连的子女尚且不孝的多,兄弟尚可为蝇头小利相残,更何况师徒哉!你看我一身才华,可知我也曾……无妨,死便死吧,反正烂命一条,况且死之痛如何比得上被信任之人遗忘背叛抛弃之痛,你且看百年之后!你且看百年之后!!”

这三个字一出,就是观云都想跳起来把北枢真人当场打一顿。

张连生神情狰狞,意识已近癫狂。

“令妖牌。”

只是听着他的话,白及却吃痛地皱起了眉头,忍不住闭上眼睛宁心静气,抬手捏了捏胀疼的鼻梁。他之前便到了突破的时期,不时袭来的头痛尚未痊愈,不知怎么的,刚刚张连生撕心裂肺的话竟又让他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

北枢真人顿了顿,像是实在难以启齿,良久方才吐出三个字。

他强行让自己平心静气,目光淡然地看着张连生摇了摇头,说:“我并未杀你,不过是给了你十个梦与一线良知。”

北枢真人说得诚恳,白及倒也没有打断。只听北枢真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头又伏低了些,道:“那彘天资的确出众,虽是才开灵智,却已实力不俗。只是他麻烦的地方并不在此……此事说来惭愧,但却不得不对仙君如实相告。想必仙君已经知晓,彘下山之时,偷了我一件法宝,那法宝不是其他,正是——”

凡人做梦,犹如仙人历劫。他将单阳与其家人所历之事投入张连生的脑海之中,让他以他们的身份亲历单阳一家所受之痛。至于那一线良知……则是白及看张连生之前虽有慌张懊恼之色,却全无悔过之意,才放入他脑海中的。

只见北枢真人对白及仙君叩首一拜,也不抬头,声音戚戚、羞愧难当地道:“彘铸下如此大错,实乃我管教不严之过。事已至此,以我独自一人之力实在难以收场,劳烦天庭众多仙友,还麻烦了仙君出山,实在不知如何偿还众仙友和仙君的恩情……”

张连生听了这些话,呆若木鸡。他先前提起死,都还不曾表现得十分害怕,此时听到白及放入他脑海中的还有一线良知,却突然露出极度惊恐之色,拼命地想要把他放进去的东西拿出来。然而他抵抗不住睡意,终于还是睡了过去,然后在梦中经历了一切——他开始惨叫、咆哮、满地翻滚。仙人给的梦做得很快,张连生不过须臾便醒了过来,他在梦里死了九次,还剩下单阳生不如死侥幸存活那一次。他醒来后已经不像个正常人,只不停地惨叫、哭泣、以头碰地,不停地拿指甲抠自己,抠得胸口鲜血淋淋。

白及面上冷淡,云母和师兄师姐们却都被吓了一跳。对方纵使再怎么样也是个正正经经的仙,除非触犯天规或是拜师,否则不会屈膝,见北枢真人这一跪,顿时连观云赤霞都乱了阵脚。

白及不再管他,只走到屋子四角,按照张连生之前的布置将单阳一脚踹破的阵势封好,以此暂时阻止妖兽入侵,然后退出了屋子,关上门,将一切恢复原状,让张连生正常地迎来他被分尸的命数。

北枢真人讲了好一会儿,等他自认为应当把比较麻烦的妖兽奇兽都说完了,终于轮到彘时,却突然神情一变,对白及仙君跪了下来!

但在合上门时,白及动作一顿,脑内不由得回想起张连生误以为自己将死之前的话。他虽不大在意这些话,却隐隐觉得话中的意思有些熟悉,因此转身不免迟钝了些,谁知他刚一回身,就有个纤细的身影扑进了他怀里。

云母是还在学习的四个弟子中修为最弱、年纪最小的,且完全没有用法术进行过实战,听说那些妖兽中居然还有这么多修为在三百年以上的,顿时感到害怕。她特别认真地将北枢真人说的内容全都记下来,生怕记错一个字,等下会被修为三百年的妖兽一爪子拍死了。

“师父!”

北枢真人如数家珍地将事情一一道来,显然他对自己养的动物们相当熟悉,能够准确报出他们的名字、外貌、特殊能力和目前的修为。不过对于能够一剑横扫外面一大群奇兽的白及仙君来说,这些信息显然无关紧要,北枢真人说这些,是因为他不太清楚白及仙君的弟子修为如何,怕他们吃亏。

云母在外面已经等了许久,好久都没有见师父出来,又听到屋内有撕心裂肺的惨叫,实在担心。她好不容易等到白及出来,见到他衣服上没有血迹,身上也没有血味,才终于安了心,马上高兴地迎过去,结果速度没控制好,一头撞在白及胸口。

白及仙君既然应了天帝的命令来到此地,多半对前因后果已经了解,北枢便不再过多赘述,而是着重讲如今的状况,还有他那些个宠物的特征和弱点。

白及一愣,不知为何心中一松,抬手扶住了她,让她在一旁站稳。云母却有些不好意思,慌慌张张地后退了一步。

“那彘……如今已开了灵智成为妖兽,目前也是我那些个宠物的首领。被它带下山的妖兽共有一百三十六只,大多是我带回道观时便已开了灵智的,其中有三十二只修为在三百年以上,另有十四只天资极佳,怕是要难对付些。此外,它们还带走了我院中一千五百七十七只未开灵智的奇兽,目前有三百只已经追回,未追回的奇兽中有两百六十只能力特别,十二只已在开灵智的边缘。有几个奇兽你们怕是要特别注意下,分别是……”

赤霞在旁边笑道:“云儿之前一直在门口等,怕师父你真的要杀人呢。现在大概是太开心了。”

好在白及仙君不喜言辞一事在神仙中也算有名,当初去收彘的弟子回来后也说白及仙君总共只对他们说了九个字,正应了传言,这让北枢真人知道现在应该由他主动开口,于是他咽了口口水,解释起来。

话是这么说,其实见白及身上没有血气,赤霞自己也松了口气。

其实他刚一进来,看到道观内白及师徒一排站开的场景,便已经开始头皮发麻。他在神仙中不过是个中流,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被白及冷厉的目光笔直盯住,顿时感到十分紧张。

白及环视了周围一圈,有些不解地看向赤霞。

北枢真人被他看得冷汗直冒。

赤霞笑了笑,当即回答道:“四师弟听到屋里传来惨叫声之后,捏了好久的拳头,然后突然脱力,就睡过去了。观云看他今天折腾得不轻,就先把他送回客店休息去了……对了!”

白及仙君对他略一颔首,却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一双黑眸直直地盯着对方,眼中不辨喜怒,一副让对方自己交代清楚的样子。

赤霞忽然从怀中掏出瓶子,放出一个被打得皱巴巴的奇兽,拎起来给白及看,显摆似的道:“师父你看我刚才找到了什么!”

由于他是个喜好收集奇兽的怪人,云母本来还在想对方该是个什么古怪的样子,结果发现进来的却是个相貌端正的中年道人。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道袍,留着山羊胡,头发和胡子都是黑色的,尽管身上跟外面那些除妖弟子一般多少沾了灰和血迹,但依然有种正人君子的感觉。看到白及仙君和他的一众弟子,北枢真人连忙恭敬地一拜道:“见过仙君!”

大概是被拎得很不舒服,她手中的那个怪物发出了虚弱的汪汪声,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再仔细看这个怪物的虎身牛尾,可不正是彘?不过大小和之前差得太多,乍一看简直跟个姜黄条纹猫似的。

白及带着弟子们等了一会儿,过来招待他们的童子听他们说要找北枢真人,却没往道观内跑,而是去了道观外。不多时,北枢真人便提着一个葫芦,拎着一把剑,一脸狼狈地跑了进来。

“它八成也是被那张连生的味道吸引到这里来的。”赤霞分析道,“不过它已经没了灵智,修为也毁掉大半,变得比成妖兽之前还弱。但我找了半天都没有从它身上搜到令妖牌。”

几人进了道观,便又恢复了寻常的样子,不过全部穿着一身白衣,醒目统一得很。

白及一顿,猜测彘身上的令妖牌八成是被其他更强大的妖物抢走了,叹了口气,对赤霞点了点头:“你做得不错。”

“观云逼的。”赤霞十分自豪地介绍,“你看他脸色是不是比往常更臭,效果看起来也更好了?”

“嘿嘿。”赤霞难得被夸奖,居然有几分羞涩,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这个时候,云母总算从绷着脸的状态中松了口气,拽了拽师姐的衣袖,惊恐地道:“师姐,单阳师兄怎么也肯穿白衣的……”

因为观云率先带着单阳回去,如今只剩白及他们师徒三人往客店的方向走,云母和赤霞一左一右地跟着师父。

“是白及仙君和他的弟子。”年长的弟子向往地回答,“白及仙君正是东方第一仙……便是他门下的弟子,都跟我们有云泥之别。”

云母虽是走着,可注意力却还是在师父身上,走了好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担心地拉了拉师父的袖子,抬头问:“师父,你……真的没关系吧?”

年轻的弟子重新看向那道观门口,好奇而崇敬地问:“刚……刚刚那位是?”

白及步伐稍缓了几分,低头看到云母脸上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担忧,便摸了摸她的头,回答:“无妨……我并未伤他。屋内的惨叫声,不过是因为……我还了他良知。”

不少其他仙门弟子不约而同地低头看了眼自己,只觉得寒酸无比。他们与奇兽们搏斗许久,身上难免狼狈,有些沾了灰,有些挂了彩,还有的衣服都被弄破了。

云母听到师父说他没有伤人,自然也没有造杀孽,心中的大石总算是落了地,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们师徒五人仿佛对地上躺着的奇兽视若无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径直便进了道观之中。待看到他们消失在门口,其他人才终于从仿佛是定身一般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因为刚才不自觉地屏了息,此时都开始大口喘气。

不过,听师父说他只是将良知还给了那个张连生,对方就叫得那么惨,云母心里又觉得奇怪。

只见白及仙君从云端落下,面色清冷、目不斜视地缓缓收了剑,大步朝北枢真人道观走去。而他的弟子们紧随着翩翩而下,共两男两女,四人亦皆着白衣,个个长相出色至极却神情冷淡、面无表情。他们步伐稳稳地跟在白及仙君身后,广袖飞扬,衣袂轻摆,一股清高之气扑面而来。

其实仔细想想,应该没有什么人会一出生就没有一丝良心吧?难道说,刚刚那个地主,其实是知道有了良知就会痛苦,为了保护自己,才逐渐全部舍弃掉了?

说完,他也来不及解释,只好慌忙地拉着师弟师妹退到一边,给来人让道。

云母不解地歪了歪头,却想不出什么头绪,最后只好作罢,继续跟着白及往客店走,心里也有几分担心忽然晕过去的单阳师兄。

年纪稍长几分的弟子连忙慌张地制止:“住嘴住嘴!快住嘴!”

待单阳再度醒来,已是两日后的黄昏。

一些刚入门的弟子哪里见过这等架势,顿时瞠目结舌,张着嘴巴不知所措。

“你总算醒了,再不醒,我就要让你赤霞师姐往你头上浇水了。”见师弟苏醒后,观云一边打趣,一边笑着往他嘴里塞了一勺吃的。他和赤霞可以辟谷,这个四师弟尚未练成仙身所以还不行。

“那……那是……”

单阳刚醒过来脑袋还蒙着,嘴里莫名其妙被塞进了什么东西,胡乱就咽了下去。他茫然地看了看周围,有些分辨不出时辰和位置,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会儿,忙抓住观云的肩膀,急切地问:“师父呢?师父可有事?”

所有人皆是一愣,下意识地抬头往白光出现的方向看去……

他还记得自己听到了张六的惨叫声,应该是师父替他报了仇,也替他承了因果。说着,单阳便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有些畏惧听到答案。

恰在此时,只见一道刺眼的白光从九霄云外破云穿空而出,犹如天光临世。在场的仙级不高的仙人和仙人弟子们都受不住这等强光的照射,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只听到周围传来野兽们凄厉的惨叫声,接着又是一连串饺子落水般的扑通倒地之声,再睁眼时,只见那些难缠的野兽都悄无声息地倒了地,既不见血也不见伤痕。

观云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单阳的爪子,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勺子,道:“放心吧,师父又不像你这么笨,他没事。不过等回了旭照宫,你可要好好向师父道谢才是……”

北枢真人的住处就在桂阳郡的亶爰山上,其他过来帮忙的神仙已经有不少都到了。由于北枢真人养的妖兽奇兽实在太多,有不少没开灵智的奇兽还聚集在真人道观附近,它们大约是被彘用特殊手段激怒了,不停地在攻击仙人。这些动物战斗力不高,但数量实在太多,而在这里应付的又大多是仙人弟子,难免陷入苦战,场面十分混乱。

“是。”单阳面露赧色。

到了第二天,云母很快就知道了赤霞师姐的意思。

苏醒之后,他忽然觉得身体轻了许多。为家人复仇对他来说,既是执念,也是责任。张六的事了结了,于他便是卸下了一大半的责任,看着这么一个昏黄的房间,也觉得好像比往日要来得明亮。

尽管不明白,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同时默默地变成狐狸,钻到床底下,从一大堆葫芦里翻出元泽师兄给的那个小葫芦,藏进尾巴里,就算收拾完毕了。

“对了。”观云忽然道,“你也要记得好好谢谢小师妹。若不是她看到你跑开就一路追过去,后来又用海螺联络我和赤霞,还给师父指路,我们怕是没法阻止你铸成大错。”

然而赤霞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反倒神秘地笑笑,兴致勃勃地道:“放心,没问题的,照做就是,我和观云小时候每回都那么玩。为了让你能游刃有余地落地,我在前面会带着你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单阳一愣,脑内渐渐明晰,想起了他回过头时,小师妹替他射出的那一箭——毫无疑问,当时也是她救了他。

“诶?”云母如今已经学会腾云了,只是还飞不远,对于赤霞师姐这样的要求,十分不解。

单阳抿了抿唇,只觉得心头有些异样,答应道:“是。”

“你出发的时候记得换件白衣服。”出发前晚收拾行装的时候,赤霞忽然提醒道,“还有等抵达北枢真人道观的时候,你落地的动作轻盈一些,跟在师父后面的时候,记得保持目空一切、面无表情的状态……或者四师弟那样,皱着眉头一脸不爽也可以。”

观云见他答应了,便笑了笑,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高兴地说:“那走吧!”

出发的时间定在了第二日。

“嗯?”单阳显然没反应过来。

这一个字总算让云母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微微侧过头去看赤霞,只见赤霞隔着单阳对她眨了眨眼睛。

观云兴奋地指了指窗外道:“今日好像是人间的什么特别的日子,人们在外面的河里放灯。我和赤霞估摸着你今天会醒来,白天就去租了三条船,正好大家一起出去散散心,走吧!”

良久,白及才稍稍皱了皱眉头,点头道:“可。”

单阳听到师兄说的话,不自觉地朝窗外看去。他们所住的客店恰巧在河边,只见斜斜的夕阳里,街上亮起了灯火,晚霞照耀在江河之中,已有星星点点的莲灯自上游顺水而下。

听师姐帮她说话,云母不安地咽了口口水,背绷得更直了。

单阳忽然有点恍惚。

这时,赤霞笑嘻嘻地开口道:“师父,将云儿带着吧。我们这一去说不定要小几个月,这么长时间总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宫里。再说小师妹没怎么经过实战,北枢真人的宠物里说不定会有适合她练手的,趁此机会,正好让她稍微学学。”

他上一次见到这般情景,早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

白及此时心中也有迟疑。云母入门的时间实在太短,尽管天赋不错又有了四尾,可是却不大擅长与他人交战。他本也未想将她往这方面培养,只是……

往事种种,恍然如梦。

云母绷直了背,心脏跳得莫名的快。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以人形而不是狐形暴露在师父的目光底下,比往常还要紧张,尤其是师父的神情不大看得出喜怒,让她心里没底。

不过,单阳答应归答应,等真的上了船,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小师妹,又不禁局促起来。他到底是在人间出生的男子,极少与女子同船,看着对面脱下道服换上一般凡人女子裙衫、正在好奇地四处打量的小师妹,总有几分不自在。

然而这一下,就只剩下云母没有得到师父的点名了。她顿时坐立不安地看着师父,谁知这一看,就注意到白及转过头来,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因为要放灯,游湖的基本都是伸手便能触及水面的小船,一艘船坐不了几个人,观云和赤霞便索性一口气租了三条,然后按照入门的先后分配船只。师父是师长,自然是要给他单独一条船的,剩下两条便由观云和赤霞一条,单阳和云母一条。虽说三条船都没有船夫,但水流不急,他们又能用仙术操控,倒也没事。大家陆续登船之后,观云和赤霞两个人很快便兴奋地亲自把船划走了。师父则任由船顺水飘着,独自坐在船舱中,不知道在做什么。从云母和单阳的角度看过去,能够隐隐看到师父端坐在船篷中露出的几寸雪白的衣摆。

“你也同去。”白及似是犹豫了一瞬,不过想到单阳与他一道去的话,能够放在眼皮底下看着,应该无妨,这才点了点头。

云母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就被那段雪白的衣摆吸引过去了。她好久没有见到师父,不知为何在满河的莲灯光耀之中看到师父那节白色的衣服,心脏就跳得有些快,总觉得有几分心慌。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连忙晃了晃脑袋,等晃完便看到坐在船篷对面闷着声的单阳,顿了顿,喊道:“师兄?”

单阳有些急了,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急躁地道:“师父——”

单阳一顿。原本他正下意识躲闪云母的视线,现在也不得不看了过去,但又不晓得该说什么,闷了半天,才出声:“嗯?”

观云和赤霞连忙异口同声地回答,两人的神情皆很认真。

云母想了想,有些担心地问:“你没事了吗?”

“是。”

单阳一怔。

白及显然已经看过了信,扫了周围弟子一圈,便点名道:“观云,赤霞,随我同去。”

“之前那个人……”云母迟疑了一下,不知应该怎么说才好,语气也不由自主地更加小心翼翼了,“是师兄你过去的仇人吧?”

等他们回到道场不久,师父果然被观云师兄带来了。云母还是头一次见师父收到从天庭送来的任务,既紧张,又有点好奇。待师父在道场中坐下,她立刻就同师兄师姐过去按照入门顺序围坐在白及周围,忐忑地等待着师父发话。

单阳望着云母担心的视线,莫名慌乱,口中却是嗯了一声。他犹豫片刻后,开口道:“我没事……等回到旭照宫之后,我会去拜谢师父为我做的事,还有……”

云母点头,但她好像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往单阳师兄的方向瞧了一眼。她注意到单阳的眉头皱得比平时更紧了,拳头也是紧紧地攥着。

单阳停下来,眼神游移了一会儿,才道:“谢谢你之前救我。”

观云将信拿在手中,面色凝重地对师弟师妹们道:“我去将信拿给师父,你们先回道场,我们许是要跟师父一道出山的……等有消息,再来告诉你们。”

云母听出他话说得不太自然但语气却很真诚,便抿着唇笑了笑,当时其实只是条件反射做出的举动,现在师兄却向她道谢,反倒弄得她不好意思起来。云母说:“没事……师兄你之前也救过我呀。”

该交代的交代完后,凤凰叔将信交给了侄子放心得很,化作原形拍拍翅膀便飞走了。

说着,云母又对单阳微笑了一下。单阳看着这一笑愣了一瞬。单阳本就不习惯与女子相处,于是别扭地往旁边一看,过了良久,才忽然放轻了声音,迟疑道:“其实你……有一点像我妹妹。”

“当然,天帝也不愿让白及仙君负担太重,除了仙君之外,各大仙境有实力的神仙都会去桂阳郡协助收妖,天帝甚至还派遣了天兵天将。只是众神仙之中,实力最强的依然是白及仙君。还望你向你师父转达一下,希望仙君多多担待。”

“诶?”云母眨了眨眼睛。

说着,凤凰将信递到观云手上。

“眼睛有一点像。”单阳补充道,“她大概没有你那么漂亮,但是她长得很像我娘,也是我们兄妹三人中最活泼的。我原来有些嫌弃她,不想处处带着她,只想跟着大哥,可她总是黏我……”

“可不是。”凤凰叔笑了笑,显然也不将这些妖族的话当回事,接着道,“如今这群妖兽聚集在人境中的桂阳郡,离北枢真人的道观并不远。这些动物是北枢真人花了数百年收集起来的,那个彘逃出道观时还偷了北枢真人的法宝,因此光凭真人和其弟子之力,实在难以在短时间内将妖兽奇兽全部收回,天帝这才想请白及仙君出山。”

单阳说不下去了,便皱着眉闭上了眼睛。

“万妖之王?一统妖界?还要抓天帝?”观云听后哭笑不得。

原先那些尖锐的惨叫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女孩手腕上系着的小金铃走路时碰撞发出的清脆的铃声。

那些被北枢真人养着的动物,毕竟是仙人宠物,虽然长得奇怪了点,但即便是妖兽,却也不是什么坏妖,有的甚至妖气都快散尽成为灵兽了。按照北枢真人一贯的作风,待他们修成灵兽,便会被真人收为徒弟。然而妖兽毕竟心性不稳,那彘又善花言巧语,被它一说二说,居然真动了心思,于是一群开了灵智的妖兽便带着未开灵智的奇兽浩浩荡荡地下了山,随后便开始为祸人间。

她死时不过六岁,若是平平安安长到今日的话,应当比云母还要大上许多,大概早已嫁作人妇,兴许还有了孩子。

谁知那彘遭此一祸,反倒开了灵智。彘灵气不足,性格凶暴又吃过人,便是开了灵智也成不了灵兽,却成了个实力非凡的妖兽。它非但不思悔改,还怀恨在心。它本就生性残暴,如今开了灵智便越发狡猾,非但施展诡计从负责照顾这些奇兽的童子那里偷来了钥匙,还哄骗北枢真人院中的其他奇兽妖兽和它一道下山,扬言要一统妖界,成立妖庭,而自己当个万妖之王,将来捅上天庭,抓天帝来复仇。

云母听到他这样说,也垂下了眼眸,有些沮丧地说:“我也有哥哥……”

原来彘上次下山后吃了人,虽按照天条押回天庭判了天雷,可也算命大,居然没被劈死。北枢真人这个人心软得很,又护宠心切,将奄奄一息的彘接回来继续养着,只是软禁了它。

她自然没有经历过单阳记忆里那些惨事。比起四师兄,她完全是在母亲的疼爱下顺利长大的。哥哥与她几乎是同时出生,他们生来便有彼此,甚至心有灵犀。

凤凰叔三言两语便说清了事情的始末。

她进了仙门后有师父和师兄师姐,但是还是会想起现在离开狐狸洞去了人间的母亲兄长。她有点想家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只是乖巧地站在旁边的云母顿时一愣。上一回,师父就是从那个虎身牛尾的怪物手里救了她。尽管它被师父一剑就解决了,可想起那个可怕的场景,云母还是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脑袋。

云母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空。

“哎……”凤凰叔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来也是造孽,此事确实又和彘脱不了干系……”

初七之夜,月亮还是半圆的,因此星星要比满月时清晰几分。银河犹如一道玉带分割了星河两岸,牵牛织女星遥遥相隔,星海烂漫,与河中灯火交相辉映。星海与江河在地平线处相接,星星闪闪的莲灯与漫天星斗垂直相接,竟是亮成一片。

观云想到现在这些指不定长着什么头什么尾巴的东西正在人间到处乱窜,且其中有一大半开了灵智,只觉得脑壳都要爆炸了。他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北枢真人养着那一院子的动物都几百年了,一直都好端端的,怎么最近还不到三年,就又跑了第二回?而且这一回,怎么就全跑了?”

她毕竟是在人间长大,小时候也听母亲讲过人间的传说,倒不像赤霞师姐那样觉得新奇。据说此地放河灯是为了照亮牛郎织女相会之路,七夕虽不似上元上巳那般会有男女同游,但毕竟是女孩子的节日,白日乞巧之后,夜晚便会拜星祭神。今晚从船边飘过的河灯上有些有字的,多是女子祈愿姻缘之词。

这本来倒也不是什么特殊爱好,天界神仙这么多,养坐骑宠物的多了去了。可北枢真人的不同就在于,他口味清奇得很,简直是这三十六重天的神仙中一股清新脱俗的泥石流。一般仙人养灵兽,或是有灵性、等开灵智就能修成灵兽的凡兽,可这北枢真人偏偏喜欢些奇形怪状的妖兽奇兽。平时他常常在人间游历,路上看到有什么有趣的生物,就收回来养着。他家道观里设了兽鸟鱼虫四院,专门用来养各种四不像的奇珍异兽,在天界也是颇为有名。

不过,对赤霞师姐来说,大概就不太会明白这种传说了。对她来说,天上有的并不是和牛郎相会的织女,而是七位纺织星娘娘。那天上的星宿是诸位星君的住处,有的她见过还很熟,有的或许没有见过,但彼此多少听说过名字,且他们有着万万年漫长的时光可以相遇。观云师兄大约也是如此。

仙界之人与天同寿且生活无聊,天庭的工作又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因此在漫漫时光之中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天上的神仙们各有各的爱好,有炼丹的,有织布的,还有像白及那样天天打坐闭关修炼的,而北枢真人的爱好,就是养宠物。

云母重新望向天空,忽然有些恍惚。

“全跑”两个字一出,观云瞬间就感到一阵头痛。

她如今也是住在那层层云霄之中,住的时间有些久了,以至于忘掉了,原来从人间看神仙的住处,居然是这般模样。

“不……不只是彘。”凤凰迟疑地停顿了片刻,像是不知该怎么说,“这一回全跑了……北枢真人所有的宠物,全跑了。”

突然间,云母心里升腾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感到胸口一烫……

“呃……彘又跑了?”

单阳原本闭着眼睛回忆他妹妹,忽然听到小师妹慌忙地喊了一声“师兄”,赶紧睁开眼睛。却见在漫天星光与璨若星辰的一河河灯之中,小师妹一身白衣被笼在光华之下,宽广的衣袖衣摆被突然升腾的灵气之风吹起,乌发清扬,额前红印鲜明似血,而身后……

凤凰叹道:“还不是那北枢真人又不小心放跑了宠物。”

竟整整齐齐摆着五条雪白的尾巴。

观云一怔,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冒出来大量妖物了?”

单阳愣得说不出话来,然而下一刻的画面似乎还要令人吃惊。大概是刚刚突破境界气息不太稳,小师妹身上光芒一亮,在无意之中化作了原形。然后她下意识地皱着眉头抖了抖毛才睁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尾巴,惊喜道:“师兄,我有五条尾巴了!”

好在那凤凰倒没有为难她的意思,只调侃了那么一句便转而说起正事。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道:“你们师父可在?如今人间西南方有大量妖物作乱,为祸人间,怕是又要白及仙君出马了。”

“啊,嗯……”

赤霞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有些不知怎么回应。

“我去给师父看看!”

还未等她回过神,那凤凰一落地,便化成了一个笑眯眯的中年男性。他笑着走上前,先是对观云打了个招呼,随后又看向了赤霞,挑了挑眉,笑道:“又见面了,侄媳妇。”

云母满心欢喜,下凡这么久了,哪里还能记得单阳师兄还不知道她的原形这种事,见他们的船已经顺着河流漂到下游,周围没有人了,只剩同样顺水漂的师父的船还在不远处,便高高兴兴地跑到船头扑通一声跳下水中,四脚并用努力地朝师父的船游去。

云母这时跟在后面跑来,便恰好看见灿烂的红色凤羽近乎染红了天空。

单阳张了张嘴,都不知道云母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了狐狸,出口阻拦道:“小师妹——”

几日后,在弟子们修炼时间内,不等童子通报,一只红色的凤凰已经落在了旭照宫的院中,正在道场中修炼的弟子们匆匆赶来。待看清来人,观云便惊喜道:“二叔!”

“嗯?”云母一边游一边回头,歪着脑袋疑惑地看向师兄。

不过,赤霞说是这么说了,但她本人也没有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单阳张了半天嘴,终于还是扭过头去掩饰道:“没……没什么……”

赤霞笑着摸她的脑袋,道:“你可是在山上无聊了?放心,总不会一直没有任务的,日后总有机会的。”

虽然小师妹身后现在有五尾,单阳先前在旭照宫中见的狐狸是一条胖尾巴,但是除此之外,两只狐狸的外表特征几乎完全一样,他不可能认不出来。单阳想到自己之前在小师妹面前的言行举止,想到他先前当着她的面随意喝酒胡言乱语还误将她当作是没开灵智的狐狸,难怪他有几次觉得一只狐狸居然看起来满脸的欲言又止……他几乎是立刻羞得满脸涨红,只借夜色遮挡,才没有立刻暴露出来……

云母似懂非懂地歪着脑袋。

云母见师兄半天不说话,又扭过头去,只当他是把想说什么忘了,继续在水里熟练地扑腾。她年幼时不喜欢水,但只是不想把毛弄湿,不代表不会水。狐狸天生就能游泳,就算是小短腿也能刨水。云母刨得飞快,不久就游到了师父的船边。她抓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上了船。她眯着眼睛甩了甩毛,等把浑身的毛甩得七八分干,整只狐的毛也蓬松了不少后,翘着五条尾巴蹦蹦跳跳地往师父的船里走,见师父正在船篷中打坐,便轻轻地朝他呜呜地叫了两声。

赤霞解释道:“师父虽是散仙,但也算是被天帝封了东方第一仙,属于天庭的神仙。若是天帝有命,师父是需要去执行的。不过,师父地位特殊,一般的任务都用不到他,如果有的话,通常都是制服别的神仙解决不了又作恶多端的大妖怪……啊,师父还被派去劈过一次玄明神君。我和观云以前,也跟着师父出去降妖过。”

白及原本正皱着眉头。昨日那张六的一番话似是勾起了他脑海中什么久远的回忆,让他本来就在临界点的境界越发躁动,头疼得也越发厉害,故正在尽力地压制着涌动的灵力,只等回到自己府邸之后再闭关专心突破。然而听到云母的叫声,他还是睁开了眼,下一刻,一只小小的白狐便摇着尾巴跳入他怀中,又朝他撒娇地叫了几下。

“诶?”云母眨了眨眼睛。

白及一怔,原本烦躁的灵气莫名地渐渐平复下来。只见云母有些炫耀地对他摆了摆尾,然后欢快地道:“师父你看,我又长出一条尾巴了!”

“嗯?”听到云母的问题,赤霞似是愣了愣,继而笑起来,回答道,“啊,这么说起来……你好像的确没看到过师父工作的样子。”

三十八

虽然当初她是被师父从山下抱回来的,可自她拜师之后,就从未见过师父主动下凡。师父平日里除了偶尔去道场看他们修炼,就是在自己屋里打坐沉思,甚至都不太出门,除了被师兄带出去向师姐求亲那一回勉强算是出了山,此外就未曾再出去过。

云母明显是想得到师父的表扬。

当晚赤霞回来的时候,云母已经忘了还有过这回事,反倒是因为有些在意师父对单阳师兄说的那句“寻仇”,反复将他们的对话回忆了好几遍,不知不觉发现了一个令她有些在意的地方。待赤霞归来,云母便问:“师姐,师父有时候……是会下山的吗?”

白及听到她的话,亦有几分吃惊,原先的那种烦躁的感觉在她摇着尾巴的模样中莫名地烟消云散。他看着云母,一贯清冷的神情不知不觉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白及抬手摸了摸云母的脑袋,缓缓道:“看到了。”

云母松了口气,虽还有几分疑惑,但没有在意,只当是自己刚才吓了一跳太紧张。

白及一向不太善于言辞,不知该怎么夸奖云母才好,只得放柔了动作摸她的脑袋。

待滚完,她忐忑地喘了两口气,再回过神,才发现心跳已经正常了。

因为被师父摸头,云母便下意识地低下头眯起眼睛,在喉咙里轻轻地发出高兴的呜咽声。她知道这便是师父的夸奖,兴奋得想在原地转个两圈,尾巴也不自觉地摇得快了起来。

她不曾见过几个男子,却知道师父俊美非常,又是仙人,身上总带着一种与凡尘隔绝的清冷之气。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总觉得师父遥不可及……心脏莫名地乱跳了几下,云母慌忙地低了头,待意识到自己此举有些突兀,连忙呜呜地叫了几声,在师父怀中打了个滚加以掩饰。

云母刚刚从水中上船,便是在船边甩过了毛,现在也还未全干。她尾巴摇得一快,小水珠就从尾巴毛里飞溅出来,自己却还不自觉地小声叫着,一副想打个滚的样子。

她往常不大抬头,今日一抬头,才发觉师父的脸原来这么近。从这个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他睫毛修长,眼眸漆黑如曜石。

白及也感到摸到的狐狸毛还有些河水的潮冷之气,又看眼前的小狐狸这般模样,便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道:“下回不要这样游过来了,容易受凉。”

云母自然地呜呜撒起娇来,已经差不多被师父摸习惯了。她蜷着身体眯着眼睛抖了抖耳朵,迷迷糊糊地又睁眼看向师父,却忽然愣了一下。

云母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她的确是太心急了一点,只想快点让师父看到她的尾巴所以直接游了过来,其实等上岸再给师父看也是一样的。而现在,白及这样一说,云母有种自己那点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小心思被暴露在师父眼睛底下的窘迫,白毛底下的脸便渐渐发烫了。

稍稍一顿,他便抬手将云母抱起来,摸了摸她的头。

白及却并未想太多,只当云母是真的觉得冷了,伸手将她抱起来,放到腿上。他身上没有携带毛巾,只有手帕。犹豫片刻后,他便掐了个诀给她暖身子,用手帕大致擦了一下,然后揣进怀里小心地搂着。

白及缓缓地睁开眼睛。

尽管白及动作已经尽量轻柔了,可是用手帕擦水时云母还是本能地有点想躲避,呜呜叫着不自觉地乱动,让他犯难。但当云母听到师父无奈的叹息声,又发觉自己被师父抬手抱在怀里时,紧张的人就换成了她。

她既入门已有一年多,自然能感受到师父虽然平日里少言寡语,外表也看不出喜怒,却绝非不在意弟子。刚刚拒绝了单阳下山的提议后,师父便在原地打坐没有再动,师父平时并不是这样,自然让云母担忧。云母忐忑地走了几步,随即又小跑起来,不晓得是不是她之前坐了太久脚麻了,没跑几步,忽然感觉脚下一绊,往前一扑,啪叽一下跌在师父脚边。

现在虽是七月初,天气还不怎么冷,可她尚未修成仙身,浑身是水又吹夜风的话还是有可能着凉的。被师父这样一抱,风大约是吹不着了,只是云母也不自觉地满面通红,害羞得厉害。

其实她虽然担心单阳,却更担心师父。

师父救过她,所以他身上那股淡而清雅的檀香味总让她有种奇异的安心感。她想亲近师父,可又慌乱地想从他怀中跳出来……但真要跳时,偏偏却又不舍。

云母待送走师姐,见道场只剩她和闭目凝神不知在想什么的师父后,便重新变回狐狸,小心翼翼地朝师父走去。

云母纠结地僵在他怀中没动。白及并未察觉到云母的怪异,只觉得她好像比往日还要老实些。他见她这般模样,不忍她再一路游回去,叹了口气,道:“一会儿,你便同我一起上岸吧。”

计划的事有了结果,单阳今日似乎便不想继续留在道场内了。他匆匆地收拾了东西,对白及仙君行礼道别后便离开了道场。云母松了口气。她一向信任师父的决定,觉得师父做什么都是对的。

云母点头,拉长了音叫了声,随即往白及怀里一钻,蹭了蹭他的衣襟。她在脑海中进行了一番天人斗争,之后还是自暴自弃地直接在师父怀中团成一个毛团,然后不动了。

单阳的手攥得极紧。他的确是心急,现在在仙界有的是时间,但他的仇人却等不了,再在仙山上修行几十年,那些人指不定就全死光了。只是他可以不管任何人,却不能不尊敬从那种地方救了他,还收他为徒、带他进入了仙界的师父。单阳沉默了良久,就在云母都提心吊胆得快没法呼吸了的时候,才慢慢地吐出了一个字:“是。”

白及一怔,只当她是冷了,神情虽没什么变化,手中却又将她抱得紧了些。

白及仙君摇了摇头,重新闭上眼睛,语气平静:“你虽告诉我是想下山历练,可你如今眼睛里能看到的太少,便是让你去,怕是也感悟不到什么。这些年你修为长了不少,可心性却没什么长进,还是留在山中学习吧。若是有机会,日后我会亲自带你下山。”

等云母从师父怀中出来时,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空气立刻变得凝重。

白及心知云母毕竟是心性未定的小狐狸,见她耐不住性子了,便松开她让她自己在小船中蹦跶。他松开云母后,看着小白狐拖着尾巴活泼地满船跑来跑去,心中奇异地有些暖意,暂时没了打坐的心思,索性正了正衣襟,端正地坐下来看灯。云母跑了两三圈就好奇地趴在船上,用鼻子去碰凑巧漂到船边的莲灯。白及稍稍一滞,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在袖子中摸了摸,掏出先前在县城郊外时,那户普通人家的孩子送给他的小河灯来。

单阳忽然攥紧了手。他原本跪坐在师父面前,双手放在膝盖上,这一下,衣袍便被自己死死攥住,弄出一道道深深的褶皱。

他看向不远处趴在船边因为用鼻子将花灯撞得漂远了一点就高兴得晃尾巴的云母,轻声道:“云儿,过来。”

只听师父顿了顿,语气忽然严厉了几分,问:“你此番下山,可是想寻仇?”

“嗷呜?”云母疑惑地回过头。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云母本来就对目前的状况颇为担心,便一直注意,听到两人谈到关键的地方,原本就结束了修行正在收拾东西的她,立刻努力竖起了耳朵。

白及张开手掌,将河灯递给她,道:“先前有人送我的,你若是想放,可以拿去。”

单阳答不上来,未曾想过师父会问他这样的问题,自然没有准备,此时搜肠刮肚了一番,居然还是说不出话。

“真的吗?!”云母顿时惊喜不已,见师父点头,便欢喜地跑过去从师父手中叼起了河灯。

“我……”

云母虽然算是在凡间长大的,但毕竟没来过人间,看到人间的女孩子放花灯,心里其实十分羡慕。可她也知道赤霞师姐带出来的盘缠是用来做正经事的,不能拿来玩闹挥霍,因此不好意思提出要放河灯,眼下见师父拿出河灯,立即又惊又喜。

“你遇到了什么人?可有印象深刻的事?你每回下山都会隔两三年时间,每次去可有发现人间有什么新的变化?还有我教你的心诀,在下凡之后,你是否有新的领悟?”

师父给她的这盏河灯同其他河灯一样,也是莲花形的,只是看起来比其他河灯要小一圈。好在云母本来就是年纪不大的女孩,正是喜欢小东西的时候,反倒觉得它可爱。

单阳一愣。

不过,云母叼着河灯试着放了放,却发现用狐形点灯不大方便,定了定神,便化作了人形。

谁知白及却没有同之前那般答应,而是睁开了眼睛,缓缓问:“你先前几次下山,可有感悟到什么?”

白及原本抬头静静地坐着看她放灯,见云母变作人形,不禁愣了愣。一道浅浅的光芒之后,白毛团子狐狸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端坐在船头的白衣少女。因为难得过节,又要赏灯,赤霞今日特别打扮过云母,给她换了一般凡间女孩的衣裳,并且为她稍微挽了发,大部分乌发都温柔地垂到了腰际。

第二日,单阳果然在当天修习之后,向师父提出了要下山的请求。

变成人形后果然方便很多。

“你不必担心。”师父顿了顿,闭上了眼睛,“明日他若是来问我,我自会回答。”

云母抬手借着其他灯的火苗将手中的小河灯点燃,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河中,看着它和其他莲灯一起顺水漂走。但她又舍不得小河灯真的漂走,每每等它看上去要漂得远了,便伸手又将它揽回来,重新放到近处再让它漂。

云母呜呜地叫了两声,算是应答。

白及一顿,明明他这几天都看到云母,刚才那一瞬间,却忽然觉得她比他印象中要成熟了几分,但此时再看她专注地玩得很开心的样子,又觉得是错觉。白及迟疑了一刹那,皱了皱眉头,却见云母因为要捞河灯身子探出船太多,连忙念了一个诀将她拉了回来。他松了口气,也没有再想太多。

白及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不觉放缓了语气,问:“吓到了?”

云母就这样来来回回地玩了一晚上,见周围的其他游船都收船要走了,才重新将小河灯收回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袖中。

白及一顿,稍稍一想就知道单阳怕是在云母面前不小心露出了些恨意。他自进仙门之后,便潜心修炼,为了不惹师兄师姐的厌恶,平日里也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故显得颇为刻板生硬。只是他也的确极少与门中师兄师姐交流,与其他人较疏远,所以云母不曾见过他那副样子……

“你要留着这个?”白及略有几分意外地道。

云母下意识地呜呜叫了几声,乖乖地凑过去靠近师父给他摸。但顿了片刻,她还是担心地问:“师父,单阳师兄他看起来不大对劲……”

节日里放的河灯多半是祈福用的,放了便不会收走。

白及这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歪着脑袋瞧着他的狐狸,不觉伸出手,揉了揉她。

云母点了点头,欣喜地将它收入袖中。她是单纯地觉得这个灯可爱,想留着做纪念。这时,云母忽然又想到什么,好奇地看着白及,问:“说起来……师父你以前放过河灯吗?”

见白及良久不说话,云母轻轻地用爪子碰了碰他,又动了动耳朵,然后又用脑袋去顶他。

尽管大多数人说起白及的过去时,多半会提起他以前曾是神君,可是云母却也记得,师父在此生飞升以前,也曾当过凡人。

“师父?”

据说白及以凡人之身飞升之时,才不过二十来岁,这等年龄就飞升简直惊世骇俗。仙界的神仙们想他曾是那等才能的神君,便觉得说得过去,可是他们却几乎没有想过,白及在凡间修炼之时,那些不知道他前世因果的凡人,该是如何看待此等异才。

单阳已无处可去,于是白及就将他带回了自己的仙岛。

二十多年,对神仙来说只是须臾,根本无需在意。可是对凡人来说,这无疑是十分漫长的时光,已经过了小半辈子。

曾经的单明公在狱中得知家人尽死,顿时一口鲜血涌上心头,活活哽死。尸首被草席卷走之时,才有人发现他原本的黑发已成了满头白丝。

白及听到她这么问,似也怔愣了一瞬,随后闭上眼睛,想了半天,才摇了摇头道:“不曾。我为凡人……已是数千年前之事。”

随后墙倒众人推,再后来家仆叛变。眼看府中萧条,便有想寻后路请辞回家的家仆偷了主人家剩下的财产,只是临走之前,又唯恐主人发现后报官追赶,索性弄了邪术引来了附近的妖物,除了使用邪术的家奴本人和成功逃生的单阳,整个单府从主到仆无一幸免于难。而他们一家早已是罪臣家人,天子昏庸,又是妖物作祟弄的事,自然草草上报又草草收尾,其后无人问津。

那时,还没有这样的习俗。

书香门第,世家名流。父亲得罪了奸人,以莫须有的罪名,一朝沦为阶下囚。

再睁眼后,白及望着眼前的景色,竟也生出几分沧海桑田之感来。

于是后来白及到处打听了一番他的身世。

云母歪着脑袋,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不过,让白及觉得怪异的,却不是他眼中的恨意,而是当他看到单阳的眼神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

然后,她有些迷迷糊糊地算了算,只觉得师父果然比她大好多啊,再算上神君之时,年纪怕是要上万岁了。

恨意滔天。

当晚,云母和师父的船靠岸时,观云和赤霞他们已经回岸边了。云母和师父师兄告别后,便跟着赤霞师姐先回了房间。回到客店,云母当然首先汇报了自己多生出一条尾巴的事。

他抬头看白及时,那眼神让白及产生了极不好的感觉。

赤霞大为吃惊,看着云母放出来的尾巴,围着她转了几圈,惊奇道:“你竟然那么快又长了一条尾巴出来!”

当时那个男孩才不过十岁,一直藏身在大衣柜中,衣柜的门被劈开了半扇,那半边的柜子被翻得凌乱万分,最上面还倒着他被一剑穿喉了的妹妹。单阳被凌乱的衣物和妹妹鲜血淋淋的尸体所掩藏,侥幸存活下来。白及找到他时,他的眼泪早已流干了。大概是因为哭出声就会被找到,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嘴里却没有一点声音,膝盖早已被他自己的手抓烂,血弄得满腿都是。

云母被她看得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那年白及奉天帝之旨到北方去除妖,途中路过人间的都城,忽然感到一股浓重的妖气和刺鼻的血腥味,便改道去了散发气味的源头。可等他到时,却只从那座不复繁华的府邸中找到了单阳。

赤霞张了张嘴,却还是不知道该从何夸奖才好。

过去,在他的弟子中,单阳要与众不同一些。元泽、观云和赤霞无一不是他们的父母将他们送来他的仙宫的,唯有单阳,是自己亲自带回来的。同时,他也是当时所有弟子中,唯一一个凡人。

五尾狐在天下所有开了灵智的狐狸中也算是中上水平了,而云母如今年不过十四岁,又不是青丘那种天生九尾的神狐,这种升尾速度可谓惊世骇俗。

只是他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些往事。

哪怕小师妹实战能力和仙术水平尚且不佳,但光凭如今的五条尾巴,在灵力和悟性方面,已经难以挑剔。

白及顿了顿,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情。

这么一想,赤霞便抬手摸了摸云母的脑袋,道:“看来我和观云平时给你布置的课程还是太简单了一些。我只当你起码几年内都会维持在四尾的水平,往常在心法口诀方面都没有太逼着你背……以后还是要加快速度,这件事我也会和观云说的。”

“没什么。”

听师姐这么讲,云母连忙点了点头,认真地记住。

云母点了点头,看到师父的脸色有所变化,尾巴不安地摆了摆:“嗯……怎……怎么了吗?”

一夜过去。

白及一愣。

由于彘已经抓到,白及亲自去一口气收拾了那张地主田庄附近齐聚的妖兽之后,便再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大动干戈的妖兽或是妖兽组成的群体,于是他们师徒五人又最后清扫了一番县城附近的妖兽奇兽,将收来的妖兽们交还给北枢真人后,便要回旭照宫中。

“单阳?”

“师父……你没事吧?”在去北枢真人道观的路上,云母担忧地拉住了身边师父的袖子,十分不安地问。

“师父……”她斟酌着语言,“我刚才在外面遇到单阳师兄……他跟我说他明日要启程去凡间,师父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

那日在张地主田庄之内,单阳尽管不管不顾地杀了许多妖兽,可并没有将妖兽杀尽,更何况田庄中还有不管杀掉多少妖兽都能再引来它们的源头张连生。因此那一天,他们虽然离开了田庄,可田庄一事却并未了结。直到几日前,师父又一次感到妖气大盛,而随后那齐聚的大量妖气竟有自然溃散之势,才又一次去了田庄,一口气收拾了所有妖兽。

尽管师父仍然是一脸淡淡的神色,可若是相处多次,每次撒娇都能得到回应,云母哪里还会觉得害怕?要不是心里还存着几分对师父的敬畏,她都能在师父的膝盖上打个滚。云母十分自然地调整了一个她觉得比较舒服的姿势,然后乖乖地低下头眯着眼睛让师父揉了揉脑袋,好在她没有忘记正事,待师父松了手,便抬起头。

白及第一日到了北枢真人道观,剑一起一落便能收拾掉所有闹事的奇兽,那么妖兽到他手中自然亦好不了多少,一来一回甚至都不到半个时辰。只是他回来之后,脸色便一直不是太好,常常皱眉头,额头上冒虚汗,还经常在房间中打坐不出门,犹如在旭照宫中一般。

云母原本还担心会不会打扰师父,听他这么喊,立刻耳朵一竖,高高兴兴地跑了过去。她在师父的膝盖上趴好,抬头朝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今日亦是这般,白及面色苍白,眉头也紧紧地拧着,似有痛苦之色。云母见他如此,自然非常担心。

他朝门口的白狐伸出手,道:“云儿,过来。”

白及抿了抿唇,看身边的云母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对他的关切之色,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缓声道了一句“无妨”,便继续往前走。只是往常他是清冷少言,今日云母实在很难不担心他是没有力气说话,仍然无法移开视线。

白及成为上仙多年,已达九仙品级中的最上一重,因此哪怕感到了突破前的征兆,也不清楚自己身上会发生些什么。他脑海里时时会闪现一些奇怪的画面,这在过去突破之时并不曾发生,这令白及隐隐有所不安,却又无处寻求答案,只能在心里闷着。正因如此,当他听到自己的房间外传来挠门之声,然后睁开眼睛,看到那只小小的白狐狸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正一只脚迈进门槛内,忐忑不安地望着他时,莫名心中一松,有种溺水之人得了喘息机会的轻松之感。

观云当然亦注意到了白及这几日的异样。只是比起云母来,他对师父的事、仙界中的事更了解。看到师父的样子,他极为心惊,忍不住开口道:“师父,你这难道是……突破之兆?”

这种头痛他其实并不陌生,来时仿佛脑海在疯狂地燃烧着,还会伴随着耳鸣,只是这种痛感只在他还是凡人以及刚刚升上天界时才时常会有,最近几百年早已销声匿迹,原本以为自己应当再不会碰见,毕竟这是……境界有所突破前的征兆。

观云话音刚落,大家都立刻吃了一惊。

他近日来有些头痛,因此常常皱着眉头。

众人皆知白及已是上仙第一流,早已到仙品巅峰,按理来说,应该不会再突破的。

云母闯进师父院子中的时候,白及仙君正在打坐。

白及却只是皱着眉头,倒不觉得乏力,只是头疼欲裂,脑内不断闪现的画面让他想要打坐静心。他蹙眉解释道:“我不确定……总之,尽快回旭照宫。”

停顿了片刻,云母转身撒开腿,急急往师父的院落跑去。

“是!”听师父这么说,他们自然不敢耽搁,连忙各自都加快了脚程。

他这样的状态,让云母不安得很,可现在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只怕已经出去了……

他们顺着来时的路回了仙山,不久就到了道观。北枢真人听闻白及他们归来,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

待他的身影消失,云母便张嘴吐了嘴里的葫芦,只是看着单阳的背影,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单阳说要走,可旭照宫里似乎根本没有人知道……

为了争取时间,师父立刻带了彘去和北枢真人说话,杀了不少妖兽的单阳说要与北枢真人道歉就同去了,剩下观云、赤霞和云母三人一道去还妖兽。

话毕,单阳转身就走。

因为云母走得慢,赤霞索性让云母化成狐狸,由她抱着。云母完全不介意被抱,待在赤霞怀中慢吞吞地摇尾巴,只是由于担心师父的事,难免有几分心不在焉。

单阳心中莫名一暖,振作了几分,却没将葫芦拿回来,只是又对她略一颔首道:“那么,再见了。”

赤霞亦是如此,所以她踏出大厅去后院的时候,险些不小心撞了人。

单阳的嘴角弯了弯,看着小狐狸的表情,越发确定白狐狸其实已经听得懂他的话,也确信先前她每每抢他手上的葫芦,是真不希望他喝酒。

“啊,抱歉……诶?”赤霞一惊,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是有人正从后院走回来,幸好观云及时将她和小师妹一并扶住,这才没有真撞到。

她哪里是喜欢葫芦……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云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终还是慢吞吞地叼住了那个葫芦。她小小一只狐狸,倒叼了个有她脑袋那么大的葫芦,看起来颇为滑稽。

只是赤霞却依然十分惊讶地盯着迎面之人怀中之物。

单阳似是不解,催促道:“你平时不是很喜欢这种葫芦吗?每次都抢。”

对面那个人怀里,居然也抱着只毛团大的狐狸,只不过是红色的。它的尾巴随意地摆在抱着他的人怀中,不像云母那样总是整齐地以扇形姿态摆着,所以数不清楚有几根,但绝对有很多。好在云母的现在是一条胖尾巴,尽管数量比不了人家多,但肯定比他每一条都胖。

云母这段时间从单阳手中夺过来的酒葫芦绝对已经够多了,床底下都快塞不下了,根本不想再要,再说……单阳的状态看起来还颇为奇怪。云母看了看酒葫芦,又抬头看了看单阳,却没有动。

刚才赤霞那一撞,虽然没有真的撞到对面的青年,但云母和对面的狐狸却是差点鼻子碰鼻子,便是她及时低头,也还是磕到了额头。她疼得拿爪子揉了揉脑袋上的毛,睁开眼便看见对面那只红狐狸也正瞧着她。两只狐狸面面相觑,都有些惊讶。

那分明是个酒葫芦。

“嗷呜?”云母歪了歪脑袋,像是打了个招呼。

“不如这个,就送你当个临别礼物。”

对面的狐狸怔了一瞬,旋即一下子就移开了视线,没有理她,神情颇有几分傲慢。

他又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摸了摸,然后拿出一个空葫芦,递给云母。

云母还是第一次在仙界见到同类,被冷落也没生气,只是好奇地摆着尾巴。她听师兄师姐说过仙界成仙的狐狸不少,但却还从未见过,毕竟是同一种族的,肯定会觉得亲近。

单阳却没有再说什么。他每每闭上眼,耳朵边萦绕的都是那些声音,每天晚上睡觉都不得安宁,尽管痛苦,可这样十余年下来,倒也习惯了。他定了定神,重新看向云母,语气倒是比平日来得温和:“事情便是如此……待我回来,会再来见你……对了……”

因为是同族,云母一下子就看出它是公的。

云母被单阳的样子吓了一跳,一时甚至都愣在原地不敢动。

可惜那只狐狸始终不理她,反倒是险些和赤霞相撞的青年好脾气地笑了笑。他额头上系着一根红绳,大约是装饰之物,显得原本就清爽的外表越发灵秀,对赤霞道了声“没事”,便抱着怀中的狐狸走了。

再睁开眼,他的眼睛静得可怕,深处漆黑如墨。

赤霞抱着云母亦走了。不过云母出于好奇,扭头看了看,却只看见了那红狐狸的好几根从不同方向露出来的尖尖的尾巴梢。

母亲临死前绝望的嘶吼声、兄长愤怒的咆哮声、妹妹痛苦的哭泣声……他的耳边几乎全是混在一起的嘈杂而可怕的叫声。他有时能分辨出什么,有时什么都分辨不出。那些声音就像是击打着耳膜,让他不觉握紧了拳头,指甲也深深地嵌进肉里。

于是云母只好转过了头,乖乖地待在赤霞怀中。

几乎是一瞬间,他眼前就浮现出一片血光。

“刚才那个女孩子,我怎么没有见过?”这时,与云母会面时一言不发的红狐狸,正扬着下巴发问。

说着,单阳缓缓地闭上眼睛。

他的皮毛比一般狐狸都要光亮,每一条尾巴都十分饱满柔顺,竖起时犹如燃烧的火焰,别人一看他就知道他受着非同一般的照料。不过,大约是平时被无微不至地照顾惯了,以至于这狐狸的言行举止都颇带几分傲气。

“我想要再次去凡间一趟,待明日向师父禀报后,便会立即启程,到时未必能碰见你,所以今日便提前来对你说一声。”这时,单阳才缓缓解释道,“反正在这个地方,除了你和师父之外,我也没有别的需要道别的人,明日对师父一说,其他人自然会知道……只是下次再见到你,怕是要到几年之后了。此前我在人间寻访数次,却全都一无所获,但愿这次能……”

只见他微微眯了眯眼,略有几分不满地道:“难道这世间,还有不投奔我青丘的灵狐?”

云母先是低了头,但旋即想到不对,现在可不是被摸头的时候,连忙奋力地甩了甩脑袋,又催促地朝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抱着他的青年无奈地微笑了一下,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不戳伤少爷高贵的自尊心,毕竟少爷自幼体弱,虽是神狐却极少出门。

单阳恍惚了一瞬,过了几秒,才蹲下身来,缓缓地摸了摸云母的脑袋。

然而,还不等他想出怎么回答,便听他怀中那狐狸道:“阿四,替我查清楚。”

他已好久没有从谁眼中看到过这样的感情了。

“诶?”青年一脸苦笑,“少爷,这怎么查?天下狐狸这么多,我们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

单阳看到她眼中的关切之色,嘴边难得有了一分笑意。和这只小白狐相处的时间长了,他自认为能懂得它的心情,再说,这只狐狸什么都写在脸上,情绪实在好懂。

能出现在这道观里的狐狸,不是仙狐,便是被收为仙门弟子的灵狐。狐狸本就是灵物,走在成仙路上的不知道有多少,便是青丘的门客,就有成千上万。

一听到这个词,可把云母吓了一跳。她歪了歪头,脑袋里飞快地想了一圈,还是没有想出什么和单阳师兄这句话有关的记忆,至少到今天为止,不曾听说过单阳要离开浮玉山之类的事。云母顿时有些慌了,连忙慌张地朝他呜呜地叫了两声。

然而,他怀中的狐狸顿了顿,道:“我知道。”

告别?!

“啊?”

单阳定了定神,重新看着它,缓缓道:“今日……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青年一脸吃惊地看着红狐狸,心道他什么时候有了这等看一眼就能知晓姓名的通天本事。谁知这主子憋了半天,扭了扭头,口中吐出两个字:“娘子。”

单阳苦笑了一下,只觉得自己怕是无人说话太久,有点疯魔了。再说他根本不曾查验过这只狐狸的性别,哪里就能断定它化成人形就是女人。

糟了,事情闹大了。

莫名地,他想象了一下,心中居然有几分异样。不过那奇怪的感觉还未成型,他便连忙摇了摇头,将古古怪怪的想法从脑袋里甩了出去。

年少的红狐狸这么说后似乎也感到几分尴尬,清了清嗓子,解释说:“我刚才撞到她额头了……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我总要对人家负责。好了,去找吧。”

“也不知你化成人……该是什么模样。”单阳轻轻地道。

这个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只是非常无辜地和别人撞了一下额头就要被抓去结婚的云母还被赤霞抱在怀里。她本来就比较心大,短暂的好奇心也随着红狐狸的身影飞快地消失了,比起红狐狸,肯定还是师父比较重要。

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美人胚子。

旁边的观云师兄和赤霞师姐倒是还在讨论。

他微微一顿,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地上的白狐狸。只见这个小毛团子虽是白乎乎的一团,尾巴也大得出奇,但它的下巴却尖尖的,脸也小小的,一双眸子清澈明亮,尤其额间还有一道深红色的红印,虽不知这红印是何处而来……却莫名有几分说不出的神性。

观云感兴趣地道:“说起来,刚刚那个人额头上的,好像是青丘的标记。”

待它能够说话,随后便是修炼、成仙。这小狐狸被仙君收为宠物,起点已是高了其他苦苦在凡间挣扎的灵兽不知多少,若是师父心情好,指点它几句也未必不可能,待修到三尾,便能化人……

云母到底听了一耳朵,也想起那个青年额头上确实系了一根红绳。

想到这里,单阳忽然有些恍惚。

“诶?青丘?”赤霞亦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这么说来,刚才那个难道就是据说有点体弱多病所以不怎么出门的青丘少爷?”

相处了这么久,他自然不可能感觉不到这小狐狸颇有灵性,只是也不知道它是他们在山上遇见那会儿便这般通人性,还是因为被白及仙君养着,渐渐受了些仙气,才会变成这样。但无论如何……单阳几乎已经完全能够确定这只狐狸正处在灵智开与未开的边缘,许是再过些时日,就能开口说话了。

观云点头:“我也没见过,不敢确定。但看那个样子,有些像。”

单阳忍不住笑了笑。

青丘狐狸虽然多,但刚刚那只红狐狸看大小就知道年纪肯定不大,估计和云母差不多年纪。但它身后却拖着那么多尾巴……小师妹十四岁生五尾已是极为难得一见的天赋,比她天资更高的灵狐肯定不多,剩下的唯有天生神狐了。

云母看着他的样子,颇有些迟疑。她试探地朝单阳轻轻地用狐狸的声音嗷呜叫了一声,然后原地坐下。

青丘神狐一族如今的主人成婚数百年,也只有十四年前诞下的一子,故年龄尚幼的九尾狐自然只有这么一只。不过此子自出生便体弱,经不得风,故不大出门,观云赤霞便没有见过。

“我就知道你会来。”单阳道,也不知是不是云母的错觉,她总觉得四师兄好像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我在等你……今日,我有话想同你说。”

这样一来,能有那么多尾巴的狐狸,大约就是那个鲜少在公众面前露面的小少主了。

他依然是穿着一身黑衣,沉着脸,等看到她靠近,表情才微微一松。

观云摸了摸下巴,道:“既然能到这里来,他的身体应该是好得差不多了。大概是天帝召集群仙替北枢真人收妖,青丘那里也放了小少主出来见见世面吧。”

单阳果然站在那里。

这个时候,白及仙君已经将彘归还了北枢真人,并大致说明了令妖牌尚未找到一事。

云母灵活地在早已熟悉了的仙宫庭院中穿行,不久就到了她通常会碰到单阳师兄的地方,待转过最后一个弯,云母的步伐不知不觉便慢了下来。

彘虽是活着被带回来了,可北枢真人看着它如今不过狸子大小,又失了灵智,叫声有如奶狗一般的可怜样子,也是满心复杂。他看了瘦瘦小小的彘好一会儿,终是长叹一声,重新将它抱进怀中,从袖子里掏出几个葫芦,又是喂丹药又是喂水,亲自照顾了好一会儿,才将它交给童子带到后院去。

话完,她转了个身化成狐狸,连忙追了出去。

北枢真人重新抬头时,见白及师徒都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涩然一笑,解释道:“仙君有所不知……彘被我捡回来之时,也是差不多这般大……这些相貌天生怪异的妖兽奇兽其实心性大多是好的,只是它们外表长得与众不同,在凡间难免受到其他兽类的排挤,也不受神仙的喜爱,登仙之路难免比其他外貌端正之兽困难许多……时间一长,这些奇兽在开灵智前心中便易生出怨怼,乱了心性,日后多半会变成恶妖乃至凶兽,非要将过去的仇报了不可,还常常为祸人间……长得怪本不是他们的错,却让他们生来便承受了更多的痛苦。我将他们收留于此,便是想给他们提供一处不会受排挤之地,望他们日后不要误入歧途……你瞧我的那些徒儿,大多也是奇兽出身,化了人,个个不都挺漂亮的?”

单阳听了这话,严肃地朝赤霞颔首行了个礼,一声不吭地出了道场。看他离开后,云母也匆匆地对赤霞道:“师姐,那我也先回去了。”

说着,北枢真人叹了口气。

大概是半月之前,单阳的修为被白及判断为到了火候,应当由师父亲自教导了。按照观云和赤霞的说法,他的进步速度之快,简直不似凡人。

“彘开灵智之后,总怨我给他起的名字不好。其实这名字不是我一拍脑袋想的,而是算的……它,还有其他妖兽们犯下这等大错,不可不罚,以免他们一错再错。可他们犯下此错,终究有我教导不好的原因,是我的错啊!待事情处理完毕后,我亦会同他们一道上天庭领罚,将一切交由天帝定夺……”

赤霞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去吧……对了,明日是师父给你讲习的日子,你不要忘了。”

说着,北枢真人跪下朝白及仙君一拜,眼中已含了泪,道:“此次,真是劳烦仙君了……”

单阳听到赤霞的问题,语气一如既往的刻板恭敬,似是不愿意多说,只应答道:“嗯……今天有些事。”

白及受命于天庭的任务不过是收复逃下凡间的仙人宠物,也的确有三分之一的妖兽和奇兽都由他亲自收回了。如今桂阳郡已平,任务早已完成,他虽也在意令妖牌所在竟然推演不出一事,可总不能一直留在人间替北枢真人找牌子,剩下的事唯有交给北枢真人一门自行收拾。

赤霞见云母躲到自己身后,只觉得大概是单阳表情太凶,让小师妹觉得有点害怕,便有些无奈地默默帮她挡着。

白及告辞后,带着单阳返回去与剩下的三个徒弟会合。不过,待重新见到另外三人时,白及和单阳都不禁愣了一下。

最近,云母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不仅是原形的时候心惊胆战,连用人形都不敢与单阳对视,生怕对方看出什么来。

赤霞抱着在她怀里睡成一团的云母,不好意思地笑着道:“小师妹大概是之前爬山太累,中途就睡着了。要不……还是我一路抱着她好了。”

相处的次数多了,云母渐渐也从单阳时不时透露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出来,他大约是将她当作是师父养在自己院子里的宠物狐狸了。既然单阳是这么以为的,云母便这么装着,幸好他平时和赤霞、观云都不太交流,独来独往,即使偶尔和师父讲话也从来都只讲修炼的事,不会聊起这些闲事,于是过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没有穿帮。

白及看着躺在赤霞怀中那只蜷成一团的毛茸茸的狐狸,心中一软。白及本来被突破之兆纠缠,虽是能忍住尽量不露出异样,可终归有几分难受,与北枢真人说话时便全程皱着眉头,不过这个时候,却难得有了笑意,只是在旁人看来他的神情并没什么变化,便是熟悉他的赤霞观云亦没有察觉。他停顿片刻,道:“我来吧。”

就是这一句话,让原本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对劲、多次想要表明身份的云母再也张不开嘴,只好硬着头皮假装听不懂他说话的野狐狸。

“可以吗?”赤霞一愣。

“你是我在这个地方唯一的朋友。”

白及颔首,自然地接了云母,只是神情仍是淡淡的。

他们头几次碰到,单阳几乎都会喝酒。那个时候还同第一次遇见的情况差不多,每次都是他苦笑着朝云母断断续续地吐了些她听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的苦水,然后掏出酒葫芦喝酒,云母会立刻找机会将他的酒葫芦拍掉。只是不知道从哪一次起,她再遇到单阳时,他居然没有再喝酒了,有一回还对她道了声谢。

白及今日行得比往常要快些,不久就到了旭照宫前。回到许久不曾回到的熟悉的地方,观云和赤霞都不禁露出了几分笑意,人间虽然有趣,可他们终究是在天界出生长大,哪里都比不上这里好。单阳却是在看到宫门时微微一顿,似有几分恍惚之色。

有些事说来话长。自从赤霞师姐与观云师兄订婚之后,云母一个人在房间里待得无聊,于是就增加了晚饭后在旭照宫各处跑来跑去消食的时间。结果也不知怎么的,这几个月里她竟频频遇到单阳。

白及侧头扫了他一眼,转过头,道:“去吧。”

单阳虽是无意,可他的目光总让人觉得有几分锐利。云母一顿,心中不知怎么慌了,往赤霞身后躲了躲。

“师父?”单阳抬头一惊。

云母一愣,朝赤霞望着的方向看去,见单阳果然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收拾了东西,正准备往外面走。听到赤霞喊他,才动作一顿,目光直直地看过来。

白及未再回头,只说:“我即刻便要闭关,起码有半年不出来……你若想要下山祭奠你父母,便去。”

“四师弟,你也要走了吗?”看到单阳从他一贯打坐的地方站起来,赤霞便问。

心中之事被直白地点破,单阳窘迫不已。明明白及话语平静,似是告诉他自己现在没空接受行礼道谢的随口之言,单阳却忽然觉得眼眶发酸,几乎又要掉下泪来。好在他还记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硬生生忍住,沉着脸朝师父的背影拱手一拜,生硬地道了声“是”,又跪下来朝师父磕了个头,这才转身自己腾云下山去了。

师姐妹俩互相叮嘱了一番,正要道别,忽然,赤霞眼角的余光好像瞥到了什么,然后视线不由自主地移过去,轻轻地咦了一声。

赤霞和观云一激动就跑在前头,见其他人良久没跟上,这才回了头,见到只剩下师父一人,不禁咦了一声。

云母笑着摇了摇头,只觉得赤霞为人处世好像越来越像二师兄,比原来沉稳了许多。不过,云母还是担忧地道:“你们早点回来,晚上走路不大方便,不要受伤了呀。”

白及并不准备多解释,只对他们道:“我去闭关,此番要等境界突破方可出关,若非急事,勿要打扰。”

说着,赤霞看着云母,脸上露出些愧疚之色,带着歉意地道:“抱歉,我今天又不能陪你了。不过晚上还要帮你量身,我会尽量回去得早些……”

赤霞观云连忙称是,并目送白及离去。他们两人跟随白及许久,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他长时间闭关,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了。他们也知道师父这等品级的仙人,闭关打坐之时常常会进入幻境,若是打断的话,虽然之后可以续上,但终究难以投入,许是会影响心境。尤其是白及此次是境界突破,除非十万火急的事,否则最好不要打扰他。

“那就这样定了。”赤霞揉了云母的脑袋好一会儿,这才松了手,语气温和地嘱咐道,“我晚上回房间再帮你量尺寸。你趁这段时间想想你想要什么料子、什么颜色的衣服,要是还有别的什么想要的东西,到时候也一并告诉我。”

不过,白及离开后,赤霞却皱着眉头,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观云忍不住看她,问:“怎么啦?”

赤霞师姐和观云师兄订了婚,如今正在热恋当中。虽然他们依然和过去那样每天都来道场,可是毕竟是未婚夫妻,两个人总要在练习结束后单独相处一段时间,这样一来,赤霞就不像过去那样有充足的时间陪她,云母自己玩的时候多了起来。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赤霞说,“但又想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云母亦有些迷糊地回答,感觉到师姐在揉她脑袋,便乖巧地低下头让她摸,并且不知不觉眯起眼睛。

这么一说,观云便也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起来,可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只当自己又被赤霞带跑了思路,笑她道:“许是错觉吧,你也不要太钻牛角尖了。”

赤霞看云母还是一脸呆呆的,抬手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忍不住调侃道:“明明人形长得还挺快的,原形怎么一点不见长?我之前明明见过你母亲,不像你这么小一团啊。”

“也是。”赤霞点了点头,只是依旧神情未展,像是拼命回忆着什么。

云母轻轻地歪了一下脑袋,似是不解其意。只是站在道场中的少女乌发及腰,杏目丹唇,虽仍稚气未脱,却已初露亭亭玉立之态,不能再完全当作孩子来看待了。

片刻之后,终于有一瞬间她突然睁大了眼睛,猛地一拍大腿,惊道:“糟了!小师妹还在师父手上!”

“嗯,算了,这回还是我和他一起去吧。”

事实上,白及进入内室后,也发现自己因为太顺手不小心将徒弟抱进来了。不过因为云母还睡着,他想了想,没有打扰她,而是小心地将她放在自己的床榻上让她继续睡,想着云母醒来后她应该就会自行离开,然后便自己打坐入了定。

赤霞原本想说再让观云去弄几件衣服来,但看了看云母的样子,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然而云母中间迷迷糊糊地醒来了一次,比起硬邦邦的床,肯定还是师父身上比较暖和比较软,所以就自己跑下来趴到了师父膝盖上,不久又沉沉睡去。

“嗯,应该是又长高了。”赤霞拉着她端详了一番,笃定地说,“袖子有点短了,衣摆也不够长了……你之前的几件衣服都已经改了几次,索性趁这次换了吧,不如下次观云出去的时候,就让他——”

云母醒来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大概是她的动作幅度大了些,挂在腰间的两块玉坠子叮叮作响。那是她上个月刚过十四岁生日时,赤霞和观云送她的礼物。

她居然身处一片莫名其妙的竹林之中,还有一个穿着一身红衣的男子饶有兴味地蹲在她面前看着她。

“诶?”云母转过头来。

“你是谁?”云母惊慌得尾巴都蜷起来了,脱口而出道。

这一天,结束道场的练习后,赤霞打量了云母一番,忽然问。

“我?”红衣男子摸了摸下巴,像是若有所思。云母这才注意到这是个长得十分标致的男子,而且他额间,居然有一枚形状和她一模一样的红印。

“云儿,你是不是有点长高了?”

云母不由得望着那枚印记出神。恰在此时,那男子轻轻地笑了笑,回答道:“想起来了,我叫玄明。”

数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