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叽叽咕咕的,倒是把康晓弦心头的阴云暂时驱散了不少。
“去去去!”康晓弦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有的没的!我是去督促自己,顺带帮他们训练的,懂?”
下午放学时间很快就到了。离校门还有很远,康晓弦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
李博然本来看了娜娜的纸条,整个上午都苦兮兮的,这会儿也忍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了,凑过来打听,“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有什么新进展了?周乐萌你真不够意思,都不告诉我们!”
康晓弦走过去,向冯潇挑了挑眉毛:“怎么,在等我?”
却不知道下面范晶晶已经一脸揶揄地看着康晓弦了:“萌萌,你可以啊!彭宇哪是奔着竞赛名次啊,根本就是因为你去,他才掺和的吧?”
冯潇点点头,“去看小磊。走吗?”
这彭宇今天怎么这么积极了?高兴一边继续登记,一边心里犯着嘀咕。
冯潇走在前面,康晓弦默默跟在后头,两个人一路无话。忽然冯潇开口了,声音低沉:“你一定很看不起我吧。”
“我!老师,我也要报名!”高兴刚刚将“周乐萌”登记上去,就看见彭宇也举起了手,见高兴一时没看到这边,还不停地挥着手。
康晓弦一愣:“这话从何说起?”
高兴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点点头,“好,我记上了,周乐萌……”
“我冒充了关山越,欺骗了小磊。”冯潇说道。
如果同在一个竞赛队里,或许她还有与冯潇和解的机会?
原来真正让冯潇介意的,并不是康晓弦冒充了他,而是冯潇自己也一边怀抱强烈的负罪感,一边冒充关山越给小磊讲故事。
这事康晓弦也知道。周乐萌昨天就给她发了短信,说自己已经报名参加了星顿的竞赛队,这几天就不回家住了。顶英这边,邹唱和冯潇都已经报了名。康晓弦想了想,举起手来:“老师,我也要报名。”
“如果关山越知道了这件事,说不定也会很高兴吧?”沉思了片刻,康晓弦开口说道,“他写的东西能够救人,至少能带给小磊欢乐,这也是一件好事吧。”
第四节课是数学课。高兴一进来,就忙不迭地宣布了一个消息:原来,顶英将要参与市内校际学科竞赛,即将组建竞赛队,欢迎各位高手报名!
冯潇无声地笑了笑,“也许吧。只是……周乐萌,你不是一直关注关山越吗?你那里,还有没有他的其他作品?”
康晓弦也不禁有点丧气。一个当妈的成熟女性,要哄一个17岁的大男生,倒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今天她以17岁女生的身份去哄他,却是举步维艰。也许正是因为,康晓弦心中有愧吧?她想道。
“怎么?”康晓弦走快几步,赶上冯潇。
一边的沈博雅哼了一声,“不理他,冯潇就是那个脾气。来,萌萌,我们画五子棋!”
“我能找到的所有关山越的作品,现在我都读给小磊了,”冯潇叹了口气,“我已经不知道还能给他读什么了。你是关山越的粉丝,我想,也许你那里有一些我没见过的作品?”
范晶晶都惊奇了,“萌萌,你这是把冯潇怎么了啊?”
这可真是问对人了。原来,康晓弦本来就欣赏关山越的作品,再加上后来要为关山越量身打造签约方案,随身甚至都带着很多作品的打印稿,手机里更满是关山越的电子版作品。
这回冯潇干脆披着校服外套,往桌上一趴,睡着了。
“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康晓弦朝冯潇眨眨眼。
“冯潇,中午快到了,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打饭,这顿我请,怎么样?”这是第三节课后,康晓弦干脆拿着饭卡,又来到冯潇座位旁。
冯潇一怔,有点不好意思地站定了,对康晓弦说:“周乐萌,握手言和吧。我们先去看小磊,再谈别的?”
冯潇将耳机塞进耳朵里,面无表情地听音乐,完全拿康晓弦当空气。
康晓弦笑了,“一言为定。”
“冯潇,你看这道题我都不会做。能不能再给我讲讲?”这是课间操之后,康晓弦拿着习题册来请教问题。
毕竟,她也很喜欢小磊。
冯潇不理不睬,收齐了全班的作业,径直走人。
两人一起来到了嘉润景苑186号,一进门就直奔小磊的房间。在夕阳的照耀下,小磊苍白的小脸近乎透明。但他还是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关山越哥哥!还有周姐姐,你也来了!”
“冯潇,真的对不起,我不应该跟踪你,也不应该欺骗小磊。”这是第一节课课后真诚的道歉。
说着,小磊把手边的零食往他们这边一个劲儿地推,想要请两人分享零食。
于是,康晓弦咬了咬牙,连面子都不要了,一整个上午都追着冯潇。
冯潇和康晓弦对视了一眼。康晓弦立刻从包里找出了一篇关山越的短篇小说,坐下来,尽量轻柔地问:“小磊,今天还是由我来为你读关山越哥哥的作品,好吗?”
现在先不管其他,康晓弦决定先从冯潇入手,挽回一下两人的关系。
小磊不疑有他,眼里仿佛闪动着星光,“好!周姐姐,快读吧,我最喜欢关山越哥哥的故事啦。”
看着李博然如获至宝的样子,康晓弦在心底暗叹一声。娜娜……
冯潇退出病房,看着康晓弦开始朗读。她的声音很轻柔,读到对话的时候,还会刻意模仿人物的语气,惟妙惟肖,小磊很快就听得入了神。但,随着夕阳渐渐下沉,小磊的眼睛也慢慢地合上了。他竭力想听完这个故事,可他还是睡着了。小磊的母亲捂住嘴巴,冯潇知道,她已经哭了。康晓弦也流下了难过的泪水。
李博然笑得灿烂极了,“怎么会!我谢谢你还都来不及!”
有人拍了拍冯潇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是中心的孙姐。
康晓弦把娜娜给的纸条递给李博然,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我小姨要是说了什么,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别伤心啊。”
孙姐小声对他说:“你是个好孩子,总是这么关心小磊。但是这几天,小磊的病又加重了,你们以后可能不太方便过来了。唉……”
康晓弦还想继续试探冯潇的口风,但李博然已经凑了上来,笑嘻嘻地看着她,就是不说话。一看李博然泛着红的耳朵尖,康晓弦怎么不明白,他是在向她探听她那位美丽的“小姨”呢!
冯潇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孙姐什么。他只是注视着病房里的这一幕,感觉心都快被绞碎了。离开的时候,是小磊的母亲将他们两人送了出来。
但冯潇连脸都没有转过来一下。他的侧脸肌肉紧绷绷的,显然他还在气头上。
她的眼睛肿肿的,目光已经有些呆滞了,却还是不停地感谢着冯潇和康晓弦。话到最后,她忽然看向冯潇,“你也是,要注意身体,好好生活,明白吗?”
康晓弦放下书包,拿出扫帚,硬着头皮跟冯潇打了个招呼,“冯潇,来得好早啊!”
冯潇咬着牙关,点点头。
糟了,今天是周一,她也是值日生!
小磊的母亲这才放心了似的,回了病房。康晓弦目送着她的身影,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低低的抽泣声——这个面色少有波澜,看起来比其他同龄人都成熟的大男孩,竟然在哭。
康晓弦一走进班级,就不可避免地看到冯潇在讲台上,正一板一眼地擦黑板。
冯潇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周乐萌,陪我走走吧。”
如果一直寻找不到关山越的下落,那么,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还要留在顶英?
嘉润景苑附近恰巧有个小公园,两人在夕阳下边走边谈。
但是再怎么痛苦难当,学还是要上的。周一一大早,康晓弦习惯性地搭公交车来到顶英。看着一如既往光灿灿的校门,康晓弦的内心却再也无法涌起之前的豪情,只剩下一片毫无意义的空荡荡。
像是要把这么多年压抑着的情绪全都释放出来,冯潇今天虽然低落,却意外地健谈,“周乐萌,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康晓弦几乎无法原谅自己的错误。
康晓弦没料到这个少年劈头就是这样一句话,想了一会儿,回答道,“这个问题,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吧。冯潇,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康晓弦再一次对自己感到厌恶。如果糊涂的只有她,承受后果的只有她,那倒也罢了。但是……她竟然一直,一直都在伤害别人!远到宋老师和谭克,后来又是孙旭、娜娜、冯潇……
“你不知道吧?我很小的时候,肝脏就生了病,有一半的时间,我的记忆都是在医院里的,”冯潇回忆起那段灰白的日子,面色沉重,“医生都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肝脏移植。不过,一直到我初一那年,医院才通知我家里,合适的肝源找到了。”
康晓弦,你怎么敢自以为活得清醒明白?最糊涂的,明明就是你啊!
“如你所见,手术很成功,我的身体也一点一点好起来了。但是我总是在想,那个将珍贵的肝脏捐赠给我的人,到底是谁呢?无论他是谁,他现在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现在呼吸的每一口气,看到的每一片天,都是用他的死亡换来的。他的命有一部分在我身上,我如果不连他的那一份也一起活出点儿样子来,怎么对得起他?”
什么顺路?分明是暗恋。如果那场火灾真的是因为谭克要给她准备生日礼物……
冯潇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语调越来越高,人也太过激动了,停下来,不安地看着康晓弦。康晓弦只是温和地望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我和你顺路,不行吗?”谭克连脖子都涨红了,讷讷地说道。
受到鼓励,冯潇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下去,“直到去年,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在报纸上找到了一篇新闻,就是我做手术之前的事——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遭遇车祸,不治身亡。他生前填写过器官捐献志愿书,所以,我,还有另外三个人,得到了他的器官,恢复了健康。总算找到了恩人,我心里真的很高兴,虽然他不在了,但我一定能找到他的家人,报答他们……”
只不过康晓弦那时不知道,她还曾经问过谭克:“为什么总是跟着我?”
冯潇没再说下去,但康晓弦已经明白了。冯潇找到的,是已经躺在儿童临终关怀中心的小磊。他那时已经患上了恶性白血病,时日无多。
这几乎称不上是一种辅导,最多算是课后一起写作业而已。康晓弦不说话,谭克也很少对她说话。不过,每次一起写完作业,谭克都会跟在康晓弦的不远处,一路将她送回家。
没有办法,冯潇只能尽自己所能,每周都去看望小磊,陪他一起玩,希望能带给小磊最后的一点快乐。而小磊的母亲,也已经知道了冯潇的身份,因此对这个少年很是亲近。
那还是他们高二的时候,宋老师让坐在谭克前排的康晓弦帮他补习功课——谭克之前生了一场大病,进度落下了不少。但是,沉默寡言的康晓弦怎么可能主动开口补习功课呢?她只能每次放学都留在教室写作业,等着谭克来问问题,她就把写好的作业给他,供他参考。
“我很喜欢关山越的故事,有一次给小磊讲故事的时候,我就给他念了关山越的一段故事,小磊也特别爱听。不过,大概是太想见到故事的作者了,他认定了故事的作者就是我……我曾经想过将关山越的真身找出来,无论如何让他见一见小磊,可是我也找不到这个人。没有办法,我只能看了关山越的文章,再假装是他,把故事读给小磊听。你一定,觉得我很自私吧,冒用关山越的名头……”
谭克原来真的……喜欢过她?康晓弦想了半天,才有点想起来事情的原委。
康晓弦郑重地摇摇头,“不,不会。我还是那句话,假如关山越知道了这件事的话,想必会为你感到很高兴,很欣慰。”
沈蕾定定地看着康晓弦,缓缓地开口:“我以为很明显了啊。你以前一直不知道吗?”
这本来是冯潇最大的秘密,但还是被好奇而执着的康晓弦戳破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有点尴尬,好在她们很快就转换了话题,说到了前两天的同学会上。一说到这里,康晓弦就忍不住要问了,“你们为什么都觉得宋老师的事和我有关?谭克真的……喜欢我?”
“是啊,他的文章是能救人的。只是,小磊还是要走了……”冯潇说到这里,终于又忍不住难过的泪水了。
沈蕾摆摆手,“得,我说不过你。装睡的人,怎么可能叫醒呢?”
“救人的不是关山越,而是你,冯潇,明白吗?”康晓弦一把抱住冯潇,轻轻地拍这个大男孩儿的后背,“甚至小磊最喜欢的,也不是关山越的故事有多好。最重要的是,那些快乐的时候,是你在陪着他!他记忆中那些最美好的东西,也都是你带给他的。”
康晓弦只是惨淡地笑了笑,“凑在一起,就能相互取暖吗?也许是互相伤害呢?”
冯潇又哭了一会儿,声音低哑地说了声:“谢谢你,周乐萌。”
沈蕾也觉出康晓弦的情绪不对了。思索了一会儿,沈蕾拍拍她的肩膀,“晓弦,不是我说,不然的话,你还是再找个老公吧?我知道你一心事业,事业做得也特别棒——不是让你回归家庭,我就是觉得吧,人活着怎么说还是得高兴一点。你女儿一天比一天大了,能陪你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你身边有一个人相互取暖,总比一个人死扛着挨冻强吧?”
康晓弦又拍拍他的背,松开他。他终于肯把那些积郁哭出来了。
康晓弦长叹了一声,“你和他相处了一两个月,都未必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见了他一面,怎么可能清楚呢?说到底,哪有什么火眼金睛……人人都可能戴着面具,我只能说,都多加小心吧。”
太阳已经下山了。忽然,所有的路灯都亮了,将冯潇的表情映得柔和而又恍惚。他喃喃地问康晓弦:“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沈蕾刨根问底:“那芯子呢?你觉得到底怎么样?”
明明会遭遇这么多不幸的事,不开心的事,但是为什么,还要努力地活着呢?
康晓弦只是说道:“看起来不错。”
康晓弦没有说话。她本来自恃比“同学”们整整大了二十岁,总有些少年少女的成长问题,是她可以帮助他们顺利解决的。但是,这个问题,让康晓弦也陷入了沉默。
“晓弦,没跟你说就叫上他,是我不好嘛。不过,都说你有一双‘火眼金睛’,”男友走后,见康晓弦似乎有些不快,沈蕾忙跟她咬耳朵,“我就是想,让你把把关,看看这个人怎么样,我能不能接着和他相处啊?”
按说自己活了三十多年,也算是事业有成,而且也早已为人母,但这个问题,难道她就想得很清楚吗?
不过,这次见面在康晓弦的预期里,本来应该是老朋友之间用来叙旧的下午茶;沈蕾却是把还正在考察期的预备男友叫上了。倒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士,似乎和沈蕾之间气场也还相合,但除了这些,康晓弦是一概不想多考虑了,只用茶匙轻轻舀着抹茶上的泡沫。那人也很知趣,略坐了坐就声称自己还有公务处理,将时间留给了两位旧友。
康晓弦不敢说。
康晓弦倒也确实找了同学。当然,这个同学是她真正的高中同学——沈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