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晓弦抽抽嘴角，谭克对自己的滤镜也太厚了吧？
谭克第一个响应。他一边拿出康晓弦带来的纸杯，一边扬声说道：“康晓弦，周乐萌和你长得可真像！不过啊，她各方面都比你差远了。”
宋老师一听这话，反而饶有兴趣地接茬：“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谭克，跟老师说实话，你那时候是不是喜欢康晓弦啊？我听好几个同学都说过，你好像还会每天送她回家？”
康晓弦拿出啤酒，“能说开就是好事。咱们不如在楼顶上喝几杯，好好聊聊？”
谭克窘迫极了，“宋老师！我、我就是感激康晓弦帮我学习嘛，知恩图报，知恩图报！哎……不过我还真是该知足了。上学的时候，能遇到您这样的老师，还有康晓弦这样的同学，现在想想，我都觉得应该感恩……”
师生相视一笑，将近二十年的真相被揭开，每个人的心情都很爽朗。
把车停在小区楼下，康晓弦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打开车门，而是静静地坐在驾驶位上，回想着这些天以来的事。
谭克摇摇头，忽然露出灿烂的笑容，“您的话，真是让我心底的大石头落下来了。不过您真的不用道歉，我现在在顶英当老师，只是因为我真的喜欢这份工作！”
说起来似乎有些矫情，但是她是在真真切切地，思考着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
“给你造成这么长时间的误解，让你自责，是我的错。你不需要愧疚，相反，是我要向你道歉，谭克。你会选择当高中老师，应该也和这件事有关系吧？”
在顶英天台上的时候，因为还要开车，康晓弦只是稍微抿了几口酒，大多数时间都看着宋老师和谭克谈天说地。大概是因为气氛太好，康晓弦仿佛醉了一般，轻声问道：“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谭克的表情似哭非哭，好像天上有一个大馅饼掉下来，而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接住。
她以为没人听到她的话，但宋老师大声反问道：“康晓弦？你说什么呢？”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条了。火灾和你也没有关系，傻小子！那天晚上，你的酒精炉已经灭掉了。火灾的原因，只是电路老化短路罢了。”
康晓弦索性也大声回答：“宋老师！我是想问您，您觉得，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那，那火灾……”谭克还有点懵。
这些天，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因为孙旭的牺牲而得以生存下来的自己，为了继承小磊父亲的遗志而不断努力的冯潇，聪明可爱、然而生命即将消逝的小磊……如此步履蹒跚，却又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首先，我的离职只是巧合，跟火灾没有关系。没有对任何人说原因，也只是因为校方这么要求我，他们怕临阵换帅，你们会不接受新老师。明白吗？”
宋老师认真想了想，答道：“没有为什么——活着，本身就是要寻找在人世走一遭的意义吧。如果能找得到，能过清醒的一生，那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谭克呆呆地反问道：“怎么您还要跟我道歉？”
谭克抢先问道：“那，要是找不到呢？”
宋老师拍拍谭克的肩膀，“你这个臭小子！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一直不去看我？唉……让你有了这么长时间的心理负担，我才应该向你道歉。”
康晓弦苦笑了一声，“一直找不到，就死了呗。”
“是，宋老师……”谭克的眉头皱得死紧，“可我怂，真的怂！后来您替我扛下了引发火灾的责任，甚至您因为这件事不得不离职，我却连出来承担责任的勇气都没有，也不敢出来面对您，一直到今天。我真是个懦夫！”
这段对话一直在康晓弦脑海中回荡。如果，如果只有找到度过此生的意义才叫做活着，那她算是找到了，还是没有呢？
宋老师也听得一愣一愣的，忍不住打断他：“等等，谭克，你的意思是说，你觉得火灾和你有关？”
她一直在寻找着关山越，可找到那个人，她就能找到所谓人生的意义吗？
康晓弦大惊。火灾固然和她康晓弦没什么关系，不过，原来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吗？
深重的疲惫像是潮水，在空荡荡的车内越涨越多，几乎将康晓弦淹没。但，她不想上楼，回到那个同样空荡荡的家。远处的灯火投进车窗，康晓弦愣愣地望着，想起白天语文课上讲到的《荷塘月色》——“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谭克低着头，一脸羞惭：“您还记得那次火灾吗？那天晚上我观测过之后，肚子太饿，正好器材室有个酒精炉，我就拿它煮了方便面。该死，都怪我！肯定是因为我没把炉子的火灭干净，这才搞得……”
当敲击车窗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康晓弦才发现，不知不觉地，自己的眼里已经流下泪水。
宋老师愣住了，“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
她慌忙擦干泪水，抬头一望，那竟然是娜娜！
“五年前，”谭克指了指证书上的时间，“那时候我就一直想告诉您了。可是我一直，一直不敢去看您，明明是我害得您不得不辞职的……对不起，宋老师，您骂我吧！”
康晓弦打开车门。娜娜的脸被风吹得通红，手里端着一杯卡布奇诺，“我都等你一晚上了，快让我上车！”
“但是我没有找到，而你找到了。这不是很厉害吗？你找了多久？”宋老师的微笑依旧温和。
康晓弦如梦初醒，赶紧把娜娜请上了副驾驶位。她定定地看着娜娜，眼圈忽然又红了，嘴唇动了几下，却没说出什么来。该死，今天她都哭了几回了？
“宋老师您、您不能这么说！如果没有您的话，我不可能对天文产生兴趣，更不可能找到小行星……更何况，这个观测方位，是您和我一起研究，才找到的啊！”谭克着急起来，眼睛都有点发红了。
娜娜把热腾腾的咖啡塞进康晓弦手里，“晓弦姐，快拿着啊。”
“还记得那个？你终于找到它了，我为你骄傲，谭克。”宋老师微笑着说。
康晓弦清了清嗓子，嗓音沙哑，“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我以为我足够执着，就能达到想要的目标，但我却连伤害到身边的人都没意识到。娜娜，真的对不起，当年的那些事我早就该告诉你，却一直瞒到现在。”
谭克接了过来，甚至不敢看宋老师的眼睛，只是手忙脚乱地拆开了礼盒。在明亮的月光下，康晓弦和宋老师都看到，那个礼盒里，一份小行星命名证书静静地躺着。
“What's past is prologue，”娜娜叹息了一声，“都过去了。以后的事才比较重要一点，对吧？不告别过去，怎么能有力气迎接未来呢？”
“好久不见，”康晓弦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的礼物我带过来了，给你。还是你亲手交给宋老师比较好，不是吗？”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以前我竟然走了那么多弯路，做了那么多错事！我真是……”
谭克揉了揉眼睛，赶紧站直了，一时间感觉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们怎么来了？这也没个坐的地方，我……”
娜娜的语调近乎残酷，“别这么说，晓弦姐。你当时的选择，其实才是最明智的。”
这可把谭克吓了一大跳。二十年不见的高中同学，自己曾经暗自思慕的女神就在眼前，更何况，她身后还跟着笑容一如往昔的宋老师。
“娜娜！”康晓弦又有点哽住了，百感交集。
“谭克！”康晓弦舒了口气，喊老同学的名字。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让我哥最终丢了性命的，不是你，而是他那个执着到底的性格。就算他没有把补给留给你，”娜娜说得很快，“那时候，他也走不出那座山了——因为他不愿意屈服，更不肯服输，一定要走到无路可退。你能明白吗，晓弦姐？”
刚上到顶英的主教学楼楼顶，康晓弦和宋老师就看到了一个正在调试观测设备的高大身影。果然是谭克——康晓弦知道，今天晚上天气这么好，谭克一定又在观测星空。
娜娜紧紧地盯着康晓弦，眼神里满是期望。
“我知道谭克现在在哪里，”看着窗外的明净夜空，康晓弦说道，“您愿意跟我去找他吗？”
康晓弦明白娜娜的意思。殷鉴不远——她因为孙旭而更加珍惜生命，难道就要连他的缺点也一道继承下来吗？
宋老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就是谭克那个小子，到底跑哪儿去了？我一直有话对他说，可惜他一直不来。”
“我还要继续找关山越吗？”康晓弦喃喃地低语，既是问娜娜，也是问自己。
被尘封的真相让康晓弦如鲠在喉，她终于忍不住问：“宋老师，那个时候您为什么离开得那么仓促？”
娜娜用还有点冰凉的手拉住康晓弦，另一只手在康晓弦手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像是温柔的抚慰，“你再仔细想想吧，晓弦姐。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宋老师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拆开那份礼物，“帮我对谭克说，谢谢他。”
直到进入梦乡，康晓弦仍然在反复回忆着娜娜的话。大概是太累了，又或是想通了什么——这一晚，她终于睡了多年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在路口和冯潇分别之后，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联系了宋老师，驱车将谭克的礼物送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