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妾心如宅 > 第二十一章 好戏连台请君看

第二十一章 好戏连台请君看

灼颜发现每次提起云辞,浅韵都是面色不善,遂更加笃定自己的揣测,再道:“姐姐莫怪我多话……出岫自始至终都是沾了我家小姐的光,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怀上身孕!别说姐姐你气不过,我也替我家小姐气不过呢!”

“你多话了!”浅韵瞥了她一眼,端着方才洗脸的水盆走到门前,“哗”的一声泼到院子里。动作干脆利落,仿佛还带着几分不甘心。

浅韵并未附和,抿唇道:“妄议主子,可是要被打入刑堂的。”

灼颜一怔,暗嗤浅韵小题大做。突然,她又想起了一件事,便小心翼翼地求证:“从前夫人在世时,呃,我是说我家小姐刚入门时,曾听迟妈妈说过,您是太夫人给侯爷准备的通房……可有此事?”

灼颜撇了撇嘴:“眼下就你我二人,姐姐怕什么?那狐媚子女人敢做出来,还怕别人说吗?侯爷在世时,她分明已经失宠,又哪里冒出来的身孕?也不知是和谁怀的野种,妄图谋夺云氏家业!”

“不要提侯爷!”不知怎的,浅韵忽而变了脸色,“逝者已去,闲事莫提。”

“灼颜,你够了!”浅韵冷着脸呵斥,“若再多说一句,你就出去!”

“原来姐姐嫌他前程不好?”灼颜“噗”地笑出声来,“也是,从前侯爷在时还好,如今侯爷去了,竹影这身份也有些尴尬……”

“姐姐难道甘心吗?以你这等姿容,委屈在知言轩做个三等丫鬟?”灼颜似无知无畏,偏继续说道,“以姐姐的人品,岂会在汤药里下毒害人?分明是出岫存心报复你,先将你从刑堂里放出来,给个甜头,再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她自己倒好,落个‘宽待下人’的好名声!”

“竹影自幼习武,不懂文书和经营,做不了云府管家。”浅韵很是笃定。

话到此处,灼颜又是冷笑一声,凉凉续道:“谋害侯爷的遗腹子,这罪名可不小啊!有了这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姐姐难道要永远处于被动之中,受制于出岫那贱婢?”

灼颜笑了笑:“要看是哪个侍卫,竹影是侯爷生前最信任的贴身护卫,在这府里谁不高看他三分?如今云管家也老了,保不准下一任总管就是他了。”

浅韵从前不知,原来灼颜如此牙尖嘴利。明知这是挑拨,她也不想回应,只道:“夫人已将我从刑堂里放出来,也没再追究,你别说了。”

“你觉得嫁一个侍卫,就是好姻缘了?”浅韵拧干帕子擦了脸,淡淡反问。

“事到如今,你还叫她‘夫人’?她是哪门子的夫人?”灼颜见浅韵似有动摇,又补上一句,“姐姐你不想嫁竹影,那这府里的下人,你必定都瞧不上了。”

“好端端的一桩姻缘,姐姐为何要拒绝呢?”觑了个四下无人的时机,灼颜悄悄询问浅韵。

闻言,浅韵眉间划过一丝黯然,再也忍不住哽咽道:“我侍奉侯爷多年,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了……”说着已要垂下泪来。

就在知言轩下人们都对浅韵避之不及时,灼颜却出乎意料地向她表示了友好,当然,人前还是装作不相熟的样子。出奇的是,向来独来独往,只与淡心、竹影交好的浅韵,竟对灼颜的接近默许下来,不仅没有表露出抗拒,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起私密话。

灼颜附和长叹:“是啊!既然无法跟着所爱之人,姐姐为何还要屈居人下,遭受这不白之辱?”

转眼间,浅韵已遭贬斥四十余日,这期间她对一切人或事都充耳不闻,仿佛是认了命。竹影曾来探视过两次,甚至提出要根据云辞的遗愿娶她过门,助她脱离三等丫鬟的身份。然而浅韵断然拒绝,对竹影极为冷淡,渐渐地,竹影也不在她面前出现了。

屈居人下?浅韵这才发觉自己小瞧了灼颜的心思,忙擦干眼泪疑惑问道:“你的意思是?”

浅韵只在刑堂待了不到一天,出来时也是毫发无损。她被贬去知言轩外园做了杂役活计,主要负责劈柴烧火。浅韵平日虽寡言少语,但为人极度骄傲,因而被贬之后,她只专心做个烧火丫头,从不解释什么,对旁人的质疑、闲话一概置之不理,就连淡心也渐渐疏远了。

灼颜没有即刻接话,她先瞧了瞧窗子外头,又起身将门窗关严,才放低声音道:“我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在这云府之中,也要做上半个主子!姐姐若信我,今夜便随我去个地方。”

“谨记妈妈教导。”

她边说边将一个纸条塞入浅韵手中,谨慎叮嘱道:“为免惹人起疑,我不能久留,今夜咱们便在此处相见,我保管不让姐姐失望。”

闻言,迟妈妈看了出岫片刻,隐晦提醒道:“您对浅韵发善心可以,但切莫看走了眼,对敌人也心慈手软。”

浅韵接过纸条,草草扫了一眼,没再言语。灼颜别有深意地一笑,又替她将紧闭的门窗都推开透气,才告辞离去。

出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不想随意处置侯爷的人。”

灼颜走后,浅韵将纸条收入袖中,透过窗户瞧了瞧天色,便起身去做差事。伙房里油烟熏天,燥气逼人,浅韵劈了柴,抱在怀中逐根往炉灶里扔,这差事虽做了四十余日,可她还是觉得有些吃力。

迟妈妈叹了口气:“您觉得浅韵是无辜的?”

好不容易烧完柴,浅韵将袖中的纸条取出,最后看了一遍,挥手扔进炉灶之中。幽蓝橘红的火舌瞬间将纸条舔尽,烧成黑色的纸灰,一丝丝火星微微扬起,最终飞灰湮灭归于无物,好似从未存在过。

出岫沉吟须臾,回道:“劳烦您在太夫人面前求个情,看在浅韵侍奉过侯爷的份上,把她从刑堂放出来,贬成三等丫鬟吧!”

浅韵使力做完一天的活计,晚上早早回到房内睡下。与她同住的尚有另外一个三等丫鬟,见她今日躺下得早,有些奇怪:“姐姐往常都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睡得晚起得早,今日怎么反常了?”

如此将养了一日,迟妈妈告诉出岫:“太夫人做主,把浅韵打发到刑堂待罪了。”

浅韵攥着被角的手指骨节发白,半张容颜掩盖在被褥之中,闷声道:“今日累了,不大舒服。”说完翻了个身,合目入眠。

这件事到底惊动了太夫人,幸好沈予近日不常在府中,尚且还不知情。出岫对屈神医千叮万嘱,请他务必瞒着沈予。屈神医自然知道爱徒的心思,见出岫并无大碍,便应承了下来。

自此一夜无话。翌日浅韵醒来之时,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知言轩里仿佛有些诡异的气氛,浅韵照例去劈柴烧火,厨房的管事妈妈却过来吩咐道:“今儿个可以少劈些柴,夫人不在园子里用早饭。”

迟妈妈见厅内聚集了几个下人,便对屈方使了个眼色,故意问道:“那这一胎……”屈方立时会意,回道:“夫人这胎无碍。”他开了几帖药,让下人熬给出岫喝了。如此忙活到正午时分,出岫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她已然无恙,只是身上没有力气。

自从太夫人免了晨昏定省之后,出岫每日一早必定按时用饭。按理说今日异常也是应该,浅韵决定佯作不知,点头回道:“奴婢明白,谢妈妈提醒。”

未几,屈神医赶来,眼见出岫面色苍白,连忙将手搭在她皓腕之上,诊断片刻道:“无妨。是有人下了不干净的东西,但手脚不利索,放的剂量不够,夫人没有性命之忧。”

话虽如此说,她还是沉下心思劈了柴、打了水,做的差事分量与往常一样,并不偷懒。这般忙碌了一晌午,待到用午饭时,厨房的管事妈妈和一众三等丫鬟围桌吃饭,浅韵刚扒了几口菜,便听到一个丫鬟悄声说:

而此时,出岫已疼得说不出话来,哪有工夫搭理浅韵?她眼睁睁瞧着浅韵被带走,迟妈妈也匆匆命人去请屈神医。

“今早我去后门收菜,听大小姐身边的丫鬟说,昨夜内花园闹鬼了,灼颜被鬼附身,如今已失了常性。”

浅韵手无缚鸡之力,又怎敌得过竹扬的功夫?几乎瞬间就被制伏了。被押出去的同时,她双眸直直瞪着出岫,冷笑道:“我早该明白,你怎会如此大度?原来你一直记恨我,想要置我于死地。”

“内花园闹鬼?竟然传到大小姐园子里去了?”另一个丫鬟亟亟接话。

“竹扬!将她押出去!”迟妈妈立刻下了命令。

“你有所不知,听说闹鬼的地方在内花园假山后,那地方东西两侧的抄手游廊,恰好连着二爷和大小姐的两个园子,这事儿自然传得快。”

浅韵仿佛明白了什么,抿唇冷笑不语。

“哼!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灼颜好端端的,为何会被吓疯了?再说她是知言轩的丫鬟,三更半夜跑去内花园做什么?这事蹊跷。”

“若不是你,难道是神医的方子有问题吗?”迟妈妈唯恐出岫有闪失,再对浅韵斥道,“前次你意图行刺夫人,是夫人不计前嫌将你从刑堂放出来,又让你重回知言轩,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听说鬼魂都爱附身恶人,因为他们身上没有正气。从前夏夫人在世时,灼颜便仗着自己是陪嫁丫鬟,不将咱们看在眼里,趾高气扬、攀高踩低,必是行止不端!”

浅韵大感意外,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叫了一声:“迟妈妈……”她也是太夫人身边儿出来的,从前在荣锦堂,迟妈妈一直对她慈蔼有加,如今这一巴掌她自认受得冤枉,便反驳道:“您怎知是我做的手脚?”

……

“啪”的一声响起,迟妈妈不由分说给了浅韵一巴掌,呵斥道:“你做什么?难道不知夫人怀的是小世子吗?”

一时间,饭桌上几个丫鬟议论纷纷,连厨房的掌事妈妈都听得津津有味。说来说去,除却诧异与恐惧之外,大家对灼颜的疯癫都持幸灾乐祸的态度,并没有人予以同情。

“浅韵……”出岫捂着小腹,只觉得阵阵绞痛传来,已是痛得无力言语。

唯有浅韵默默吃饭,不参与一众丫鬟的讨论,“咣当”一声将碗撂下:“我吃饱了,你们慢用。”说着已起身离开。她刚转过身,便听到背后传来一句小声嘀咕:“都别说了!不知道浅韵和灼颜走得近吗?”

“有问题?”浅韵娥眉顿蹙,“这汤是我亲自熬的,之前也特意尝过,怎会……”

浅韵只作未闻,连脚步都不停,轻飘飘出了门……

出岫接过汤药,只喝了几口,立时脸色大变:“这汤……有问题!”

又过了一日,管家云忠来知言轩训话,道是灼颜一夜之间患了失心疯,为防止她失手伤人,便暂时将她关押在刑堂隔离起来。浅韵听了这消息,脑中唯有一个念头——失心疯吗?自己好像也患过这病症呢!

浅韵领命,不多久捧着药方回来,又吩咐药材库的人按方子抓药,她亲自熬了满满一盅,端进出岫屋内。

此后的半月里,云府一直处在一片诡异的静默之中,那种顺遂的静默令身处风暴中心的几个人都担心不已。山雨欲来风满楼。五月初五端午佳节,城里有一年一度的赛龙舟。烟岚城环山而建,城中唯有一条河流,河水湍急,倒也清澈,是寻常百姓的饮水之源。而赛龙舟,便是在这条河上举行。

夜中“看戏”的第二日,出岫脸色极差,大约是一夜未眠所致。她这胎虽然是假,但迟妈妈还是装了装样子,对浅韵道:“你去请屈神医开个安神的方子,不伤胎的。”

一大早,太夫人吩咐下去,各房除了留守的仆婢之外,都可以去观看这一年一次的热闹事儿。因而,许多不当值的下人都去看赛龙舟了,但各房的主子大都留在了府中,只有二爷云起带着几个丫鬟外出。

“她进了……知言轩,住在后院东起的第二间房。”

知言轩的下人也走了好几个,主园之内空空荡荡。浅韵抱着一把新鲜的菖蒲、艾叶,挨个房门插上。这是端午节的习俗,节前节后,合府上下每日都要插艾叶,而且是当天采摘的新鲜艾叶。

出岫松了口气,忙问道:“可瞧见她进了哪个园子?”

浅韵走一路插一路,行至竹影的屋子前,刚把艾叶插好,却被突然开合的房门给摇掉了。只见淡心红着眼眶从屋子里出来,瞧见浅韵站在门外,立时一惊,手足无措地垂下头去:“浅韵姐姐。”

竹扬则神色不变,沉稳地进屋回禀道:“那女子的脸我瞧见了,但我来的时日太短,并不认得她是谁。”

自从被贬斥做了烧火丫鬟,浅韵便刻意疏远了淡心,只对她轻轻颔首。淡心瞧见地上掉落的艾叶,连忙俯身拾起,勉强笑道:“方才来与竹影说几句话,起了些争执,教姐姐看笑话了。”她边说边将捡起的艾叶递给浅韵,一溜烟儿地逃了。

浅韵领命,放轻脚步离开出岫的屋子,却迎面和竹扬撞上。她知趣地没有多问,略一点头便回去就寝。

淡心前脚刚走,屋内的竹影也听到动静,连忙出来解释道:“你不要多想,我与淡心是……”

竹扬回来了?难道跟丢了?出岫定了定神,对浅韵回道:“我没事,你回去歇着吧。”

浅韵看着竹影的尴尬神色,幽幽打断:“淡心是个好姑娘。”

浅韵早已在屋内等候多时,见出岫回来,连忙迎了上去:“夫人可有受伤?方才竹扬已经回来了。”

竹影面上划过一丝黯然:“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连主子都看出来了,他临终前还说……”

一路之上,因为缺乏竹扬的陪伴,有几个护院从暗处跳出来请命。出岫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话,她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回到知言轩。

“主子说归说,要看我嫁不嫁。”浅韵再次打断竹影的话,语调平淡没有丝毫起伏,“主子临终前还说让小侯爷带走出岫,可她却执意留下。可见主子的遗命不是都要遵守的。”

夜色深浓,晚风徐来,四周的树木风摇影动,在地上氤氲出片片黑影,仿佛是许多不轨之徒藏在暗处,想趁月黑风高出来作恶。树叶的“沙沙”声间或传来,合着满地满墙的阴影将出岫包围其中,令她感到阵阵窒息。她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只差临门一脚便能找到真相,推开那扇隐藏阴谋的暗门……

“浅韵,你这是何苦……”竹影平日总是沉默寡言,这一次却破天荒地剖白道,“若是从前,你愿意守着主子也就罢了。如今他已故去,你又遭到贬斥,何必再吃这苦头。何况,你我也算自小一起长大……”

出岫只盼竹扬能追上那女子,看看到底是谁。想着想着,她不禁生出一身冷汗,心中也突突跳着,唯有加快脚步往知言轩返回。

“你与淡心才是青梅竹马,我自小侍奉在太夫人身边……”浅韵断然否认,终究还是痛下决心,“自太夫人将我拨来知言轩当差,我便将自己当成是主子的人了,太夫人也是这般教导我的。如今主子去了,我自然是……终身不嫁。”

竹扬二话不说护着出岫从墙头跃下,两人快步走出内花园,前者才开口道:“夫人自个儿当心,园子里到处都是当值的护院,有事您务必大呼出声。”言罢她已脚底生风而去。

终身不嫁!竹影大惊:“浅韵!你若不喜欢我,我定不纠缠,你实在不必找这种借口,这太……残忍。”

事已至此,可见今晚这场“戏”是结束了,不过出岫有些疑惑,难道传字条的人就是让她来看这场“私情”?她十分不解,又见此地并非长留之处,便对竹扬道:“你先走一步,瞧瞧那女子进了哪个园子。”

“不,这并非借口。”浅韵疏离淡漠的眼神忽而浮起一抹哀伤,“我的心跟着主子死了,纵然没这名分,我也决意终身不嫁。”

再看那女子,仍旧穿着斗篷蒙着头,匆匆从假山后出来。她边走边整理裙裾,显然,方才两人虽没行龌龊之事,但搂搂抱抱、卿卿我我之举是免不了的。

之所以终身不嫁,只因在她心里,她早已将自己嫁了。踏入知言轩的那一日,白衣谪仙笑着问她:“从今往后,你就叫‘浅韵’如何?”从那一刻起,她已将他敬若神明,祭上了自己的全副身心。

此后,云起与那女子又恢复了小声说话,一阵悄声耳语过后,女子还娇喘了两声,似是遭了云起的“轻薄”。未几,两人一前一后从假山后迈出,云起快步往内园西侧而去,拐进抄手游廊,应是回了金露堂。

“是我不好,辜负了你。”浅韵又是低眉一叹,看向淡心离开的方向,道,“我看的出来,淡心喜欢你。即便没有主子,就算为了我与她这场姐妹情分,我也不可能嫁给你,让她伤心。”

这女子的声音很耳熟,可出岫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她脑海中隐约浮现个名字,又不敢妄加揣测。

“那你就要将我推给淡心?”竹影有些光火,蹙眉质问,“为了你二人的姐妹情分,你要把我推出去?”

是二爷云起!出岫立时反应过来。这个男人的出现在她意料之中,可,从外头进来的女子又会是谁?漆黑深夜之中,光色黯淡至极,但见那女子从假山的阴影里探出一只手臂,拉住云起的衣袖,娇滴滴道:“二爷别急,是掉下的树枝而已。”

闻言,浅韵低低垂眸,似是被怀中的艾草熏出了眼泪:“姐妹情分只是其一,关键是我不喜欢你。”

“什么人?”只听男子忽然开口喝问,不仅声音变大,且还带着几分谨慎与担惊受怕。

一声苦笑传来,竹影轻轻摇头叹道:“你可知淡心今日来找我做什么?”他摊开左手掌心,将一个红绳编织的同心结示于浅韵眼前:“她将这东西给我,祝你我永结同心。”

竹扬分神看到出岫的表情,知她之意,便伸手从墙头的桃树上折下一枝花枝,挥手直直扔向假山之后。

“淡心她……”浅韵看着眼前异常精美的同心结,只觉嗓子一干,说不出话来。

瞧见这一幕,出岫忍不住侧首看向竹扬,后者正眯着双眼倾身细听。假山之后传来轻悄的说话声,窸窸窣窣,出岫实在听不清楚,不禁有些焦急。

竹影再次叹气:“你与她姐妹情深,她又何尝不是?你素日里待人冰冷,她又岂会没有傲骨?”竹影边说边缓缓握拳,将掌中的同心结收紧,“淡心不会领你的情,你们姐妹俩不必再推来推去……其实我挺高兴的,希望你们一直都是好姐妹。”

出岫立刻定睛往假山方向看,果然瞧见从内花园外门跑进来一个窈窕身影,看身段是个女子无疑。而与此同时,西边的抄手游廊处,也脚步匆匆走来一个男子。这一男一女似乎极有默契,前后脚走入假山之后,看样子,绝不是头一次在此密会了。

竹影这话说的既欣慰又苦涩,浅韵向来不爱落泪,但这一刻也止不住地想要哭泣。可眼眶刚一酸涩,却忽听一声淡淡的招呼传来:“竹影。”

出岫有些恐高,连忙用双手掩唇,唯恐自己会惊呼出声。她脚下刚站稳,便听竹扬“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两人循声望去,见是新来的女护卫竹扬。其实竹影与竹扬早就相识,从前都在一处学武,只是……数年过去,彼此一直不大相熟。竹影看着那英姿飒爽的黑衣身姿,问她:“今日不是你当值吗?”

“走吧。”没等出岫反应过来,竹扬已拉着她的右臂纵身一跃。出岫只觉颈处生风蓦地一冷,再定神时,她人已被抽到院墙之上,而且,正正离假山不远。

竹扬随意地瞥了他一眼,道:“我不是来找你,我来找浅韵。夫人要见她。”竹扬方才去浅韵屋子里找她,丫鬟们说她出来插艾叶了。无法,竹扬只得顺着知言轩的屋子挨个找,直至找到这一间,才抓了个正着。

出岫独自藏身在内花园的暗门外,越发觉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明明竹扬才离开片刻工夫,但她觉得已过了很久。幸而,竹扬没让她久等,当真是“去去就回”,返回时也是一派轻松,没有负伤,连呼吸都是均匀有力。

“走吧,别再耽搁了。”竹扬颇具深意地催促浅韵。

“我有迷香,去去就回。”竹扬简要解释,一个闪身已失去踪影。

竹影登时有些尴尬,顺势接过浅韵手中的菖蒲和艾叶,道:“你随竹扬去吧,别教夫人等急了,剩下的屋子我替你插完。”

“解决?”难道要杀人?出岫大惊。

浅韵不想在外人面前与竹影纠缠,便与竹扬一并去见出岫,路上忍不住问道:“夫人为何要见我?”

竹扬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去将那些值守‘解决’掉。”

竹扬也没多做隐瞒,如实回道:“刑堂里方才传话过来,灼颜有孕了。大约是为了这事。”

出岫亟亟拉住她:“我随你一起。”

“有孕?!”浅韵大感诧异,却到底抑制住了心中疑虑,一路沉默着去见出岫。

一等护卫?出岫暗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了。既有竹扬这般高手在旁,她不禁加快脚步往内花园而去,生怕错过什么“好戏”。待走到花园入口,竹扬却忽然拦住她,道:“您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四十余日不见,出岫的小腹已微微隆起,算算日子,怀胎也该四个多月了,身形的确圆润许多,但那张绝美的容颜却没什么变化,仍旧是尖尖的瓜子脸,盈白而剔透。浅韵上前俯身行礼:“奴婢见过夫人。”

竹扬看出了出岫的疑惑,适时回道:“唯有一等护卫,才是‘竹’字辈。”她在陈述事实,听不出半分骄傲或艰辛,语气平淡至极。

出岫顺势屏退左右,才开口对浅韵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你做得很好。”

“‘竹’字辈?”是了,竹影也是“竹”字辈。可眼前这竹扬姑娘只有十八九岁,身段笔直又纤细,难道身手能与竹影相提并论?出岫有些不信。

浅韵淡淡回道:“我是为了侯爷。”

竹扬习惯性地挑眉:“为何要怕?您小觑了‘竹’字辈的身手。”

出岫闻言只轻轻一叹,便直入正题:“那夜我刻意去内花园吓唬灼颜,原以为她会胡言乱语泄露端倪,岂料她那张嘴巴严实得很,如今我也只能对外说她疯癫了,先将她关入刑堂。”

“你难道不怕吗?”出岫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原来灼颜没疯。”浅韵喃喃道,也不知是失望还是怎的,“从她身上,还能套出什么话来?”

“夫人真是无所畏惧,不怕阴谋诡计,也不怕冷。”竹扬边走边笑,那神情端的是几分轻松自在。

出岫摇了摇头,表示没有进展:“更令人措手不及的是,她今早宣称有了身孕,大夫特意去刑堂为她诊脉,的确是真。”

“来不及了。”出岫摇头,她不愿在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面前表露惧意,尤其,还是太夫人派过来的人。

“是谁的孩子?可有头绪?”浅韵又问。

“您若觉得冷,不妨回去加件衣裳。”竹扬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出岫这才沉了脸色:“她一口咬定是侯爷的。可赶巧,侯爷去世两月余,她怀胎恰好三个月……”

出岫连忙拢了拢衣襟,倔强回道:“我只是有些冷而已。”

“怎么可能是侯爷的!”浅韵立刻愤愤斥道,“她怎能污蔑侯爷的英名?侯爷……侯爷怎会看上她!”浅韵心里是一百个不相信。她纵然对出岫有所怨愤,但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云辞喜欢的唯有出岫一人。即便从前夏嫣然怀有身孕,也不过是转移众人视线的幌子罢了。

“属下的职责,不就是保护您的安全?”竹扬说得不紧不慢,很是沉稳,“我看您一直在发抖,既然如此,又为何逼着自己去?”

莫说浅韵不信,出岫当然也不相信。可灼颜是夏嫣然的陪嫁丫鬟,若按照旧例,做了通房再寻常不过。虽然知晓云辞绝不会碰灼颜,可如今灼颜一口咬定,死无对证,谁也没法子否认……

“不,我必须亲自走一趟才安心。”出岫不假思索断然回绝,“再者,我也不能让你单独涉险。”

想到此处,出岫面上划过罕见的冰冷神色,压低了声音道:“我原本还想着,看在夏老爷的面子上放她一马。如今她既然胆敢损毁侯爷的英名,我也无须再对她轻饶。”

竹扬看出了她的逞强,便低低道:“要不夫人回去吧,您若信得过属下,便让属下代为一探。”

“夫人要如何拆穿灼颜?”

出岫不知竹扬使了什么法子,又用了什么说辞,总之她两人一路走过来,知言轩的值守与暗卫皆无动静,没人询问,更无人阻拦。可饶是如此,出岫还是觉得后背发凉。

出岫没有立刻回答,只沉着脸色,双手叠放在小腹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冰冷回道:“她既然说是侯爷的孩子,那便不能将她关在刑堂了。我不仅要放她出来,还要好吃好喝伺候着她……”

三月初的夜风尚有些凉意,更衬得这诡异夜晚令人毛骨悚然。戌时三刻刚过,出岫与竹扬皆换了一袭黑衣,悄然从知言轩的后门离开。

出岫潋滟的美目中闪过一道莫名寒光,直教浅韵打了个寒战。

听了这话,出岫心中也踏实许多,又与竹扬细细交代一番,两人便等着亥时降临……

当日,出岫将灼颜有身孕之事禀报给了太夫人,由太夫人做主,将人从刑堂里放了出来,许她暂回知言轩调养。灼颜在刑堂内待了几日,人有些怯怯的,任人搀扶着回到知言轩。

“属下是夫人的护卫,自然以夫人的意志为重。”竹扬回道。

彼时,出岫正斜靠在美人榻上饮着花间晨露,见迟妈妈引了灼颜进来请安,便慵懒地抬起眼帘瞥去,闲适而问:“回来了?”那神情与语气,颇有几分像夏嫣然。

“如此最好不过,但请你先瞒着太夫人。”不到万不得已,出岫不想惊动她老人家。

灼颜见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似受了惊一般亟亟禀道:“夫人恕罪……那晚奴婢不知您在场,说话冲撞多有得罪……”

“竹影?”竹扬一挑眉,忽而凝了神色,片刻后改口道,“夫人还是让属下去吧,同为女子,遇事也方便一些。”言罢她又刻意强调:“属下自认拳脚功夫不逊于男人。”那语气很是自信。

“啪嗒”一声轻响打断了灼颜的话,是出岫将茶盏搁在了桌案上,她轻笑道:“那夜我孕中失眠,去内花园散步,怎的你见了我,就如同见了鬼一般?”

想到此处,她对竹扬又添了一句:“你不必担心,竹影身手不错,应能护我周全。”

“夫人……”灼颜咬了咬唇,想起那晚在内花园假山后头见到出岫时的感觉,真真是诡异至极。出岫穿一身素淡衣裙,披着件披风不施粉黛,眼角点了颗泪痣,手中还捏着把匕首……当时她被匕首上的红宝石闪了眼,又瞧见那颗泪痣,便吓得双腿一软,跌在地上起不来了。

只是,她实在太想去“看戏”了!如若她运气好,也许夏嫣然之死,更甚是云辞之死,今夜都能有些意外收获。这个风险,出岫自问值得去冒。

当时她真是吓怕了,犹如疯子一般不知说了些什么,继而便被打入刑堂。可这些日子人在刑堂,灼颜已想得透透彻彻,这分明是出岫设下的陷阱,要套她的话!如此一想,灼颜反倒稳下心神。只要没有真凭实据,即便说过什么胡话,出岫又能拿她怎样?再者,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这孩子,便是她扭转乾坤的关键!

“能。”出岫想到了竹影,事实上相比较竹扬,她更相信竹影的身手。可竹影毕竟是个男人,如今太夫人既调拨了女护卫过来,便也是隐晦提醒她注意男女之别。出岫又岂会不懂?

在刑堂的这几日里,灼颜早已想好说辞,此刻便假作怯懦地道:“那夜,奴婢思念我家小姐,便跑去内花园想要为她祈福,岂知冲撞了夫人……当时奴婢吓坏了,才会口不择言,还望夫人恕罪。”

竹扬仍未接话,而是反问道:“属下若不随您去,您还能寻到旁人吗?”

灼颜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轻笑传来,抬头只见出岫从美人榻上款款起身,莲步轻移至她面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灼颜佯作受宠若惊:“夫人……使不得……”

见竹扬一直犹豫着,出岫决定放弃她:“罢了,你听命于太夫人,我本不该让你为难。”

“如何使不得?”出岫淡笑,“这些日子委屈你了,是我的错。如今你怀有侯爷的遗腹子,咱们同为奴婢出身,我自然知道你的艰难。我已命人将知言轩的南厢房收拾出来,你暂且住进去吧,咱们也好一并养胎。”

这是不悦?还是不从?出岫说不上来,只觉她这种不置可否的态度,不如浅韵、淡心的爱憎分明让人痛快。其实竹扬很年轻,看似只比浅韵、淡心大上一两岁,虽说不够娇柔妩媚,可那股子英气却很独特,也为她平添了一分独特的神韵和……神秘感。

一并养胎?不知为何,灼颜听了这话眼皮一跳,下意识地护住小腹:“夫人……”

这一次,竹扬的神色微妙起来,并未即刻回答。

出岫樱唇勾起一抹倾城笑意:“别怕,太夫人吩咐了,你这一胎交给迟妈妈照顾。若是在知言轩内出了意外,她老人家可要唯我是问呢!”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出岫顿了顿,解释道,“我是说,这事先瞒着太夫人。你能做到吗?”

听闻此言,灼颜终于松了口气。太夫人最为看重子嗣,既然吩咐迟妈妈来为她安胎,又如此出言“警告”,想必出岫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一分析,灼颜也展开笑容:“多谢夫人体恤。”

竹扬痛快点头:“但听夫人吩咐。”

出岫笑着摆了摆手:“你快去歇着吧!待这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都不会让你的身份不明不白了。”

听了这话,出岫更觉今夜非走这一趟不可,但独自前往又实在危险。如此斟酌一番,她对竹扬道:“你是太夫人亲自挑的人,我自然最信你。不瞒你说,今夜我要去一趟内花园,也许有些危险,想请你随我一道。”

这话的意思是……灼颜乍喜,连连道谢:“多谢夫人!”

竹扬思索片刻,回道:“应是二爷园子里的人当值,亥时交接换班。”

“不必谢我,是你自己肚子争气。”出岫再笑,“今日天色已晚,你好生休养,想吃什么就让厨房去做。明日一早,再去荣锦堂向她老人家谢恩吧!”

出岫又传了新来的女护卫竹扬:“今夜内花园当值的护院有几人?你能打听到吗?”

灼颜低低俯身领命,正要开口告退,出岫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我瞧你近日多与浅韵亲近,便让她专职服侍你吧。”

浅韵干脆地领命。

让浅韵来服侍自己?这是警告?还是监视?还是意欲图谋不轨?灼颜再次紧张起来,抿唇看向出岫。

出岫决定走这一趟。但赴约之前,她先招来浅韵,郑重嘱咐道:“你今夜不要早睡,在我屋子里等着。倘若我子时还没回来,你便去荣锦堂据实禀告,请太夫人派人寻我。”

出岫对她的抗拒假作不知,笑靥如花温婉再道:“浅韵是知言轩最好的苗子,好歹从前侍奉过侯爷,手艺是有的……如今贬去做了快两个月的烧火丫头,也算得到教训,这次将她调回来,她必会对你感恩戴德,尽心服侍。”

如此一想,出岫反倒不怕了。一则“不守妇道”这个罪名太夫人不会相信;二则她是假孕,也不怕有人害她落胎。

灼颜闻言只想冷笑。试想浅韵若当真与她亲近,那日在假山后出现的人,又怎会是出岫?这分明就是计中计!浅韵一直都是出岫的人!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她没办法拒绝出岫的安排!

到底该不该去?万一是个圈套呢?出岫仔细分析,倘若来者只是针对她自己,则最毒辣的陷害只能是两个方面:要么污蔑她不守妇道,要么残害云辞的“遗腹子”。

“咯噔”一声,灼颜心里似被敲破了一面鼓。出岫这一招虚虚实实,似好似坏,真是让她恨得咬牙切齿!灼颜暗里腹诽,面上却堆着笑容,对出岫千恩万谢:“夫人这般为奴婢考虑,奴婢感激不尽。”

云起、云想容……出岫心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她隐隐觉得今夜这“戏”与云起有关,保不准也与云想容有关,毕竟,这位大小姐几日前才来过知言轩,讨要的丫鬟恰好是灼颜……

“马上要做主子的人了,还自称什么‘奴婢’?”出岫娇柔薄斥,又摆摆手道,“住厢房是有些委屈你,待这孩子生下来,有了名分,你便有自己的园子了……快回去歇着吧!”说完出岫便让迟妈妈送灼颜去了南厢房。

“今夜亥时,内花园假山,请君看戏。”出岫又喃喃念了一遍这字条,心中斟酌着是否该去一探究竟……须知内花园假山介于两条抄手游廊之间,东西两侧所连接的园子,分别是云起所住的金露堂,和云想容所住的霓裳阁。

“夫人,您这一番话恩威并施,我瞧灼颜已经吓蒙了。”淡心见人已走远,才掩面笑了出来。

浅韵是头一个发现字条的人,立刻呈给了出岫。只见其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一看便是有人故意为之,不想泄露自己的笔迹。

出岫面上还残留着几分虚伪的笑意,听了淡心此言,才缓缓敛容,变作面无表情:“你亲自去找小侯爷,请他务必在半月之内寻个落胎的死婴。”她幽幽吩咐淡心,末了又补上一句,“最好是男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