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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出岫见她似有所动,忙道:“从今往后,我想让你负责我的吃穿用度,不让歹人有机会伤害我的孩子。”

“帮你什么?”浅韵终于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冰冷神色,但比方才多了一丝生气。

“你让我服侍你?”浅韵与出岫对视,冷言啐道,“你做梦!”

出岫原本不想骗浅韵,可如今她不得不扯这个谎。她将双手叠放在小腹上,对浅韵道:“太夫人已恩准你重回知言轩……从明日起,迟妈妈要来为我安胎,我希望你能回来帮我。”

“不是服侍我,是照顾侯爷的孩子。”出岫面色不改,“这也是你欠侯爷的。”

她原本以为这话会引起浅韵更多的嫉妒与恨意,岂知对方只怔怔看着她的小腹,喃喃道:“侯爷的孩子……”渐渐地,浅韵目中的恨意变作了悔色,又哽咽着叹道,“天啊!我竟险些害了主子的骨肉!”

“我欠侯爷的?”浅韵不解,“你休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出岫抚上小腹,解释道:“我有了侯爷的遗腹子……”

“我不是往你身上泼脏水。”出岫沉声说出事实,“侯爷中的是情毒,这毒必须通过日常起居才能下手。一直以来,侯爷穿的衣裳、吃的饭菜、喝的酒水……都是由你负责。若非你失职,他又怎会中毒?”

“遗孀?”果然,浅韵听到这两个字,面上大为惊讶。

这句质问,犹如一根利刺正正戳进浅韵的心房:“居然……是我疏忽……”她的双目再次涣散起来,难以掩饰的愧疚神色随之浮现,伴随着两行清泪,到最后变作了失声痛哭,撕心裂肺。

出岫想了想,又道:“如今我是侯爷的遗孀。”

原本出岫无意去戳开那些痛楚,毕竟,伤人亦自伤。她不愿继续待在这牢房里,唯恐自己多停留一刻,那颗故作坚强的心便会被瞬间击溃。出岫转身迈出牢房,最后对浅韵道:“我许你三日时间休整,三日过后,你来接手淡心的差事。”

浅韵冷笑,不再言语。

白色裙裾随着步伐轻微扬起,出岫已快步走出刑堂,朝知言轩方向返回。胸腔里一片空空荡荡,直到此刻她才敢于承认,她是怨恨云辞的,怨他自作主张以命换命……而她,成了最后一个知道残酷真相的人,再想去悔恨与挽回,为时已晚。

纵然知晓浅韵不喜欢自己,可瞧见她这副模样,出岫还是鼻尖一酸,低声反问:“我为何要杀你?”

出岫悲戚地返回知言轩,刚刚平复下心绪,便瞧见值守的丫鬟匆匆来禀:“夫人,沈小侯爷等您多时了。”

听到牢门开启,浅韵抬头看了出岫一眼,那原本无神的双目渐渐焕发出凛然恨意。她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可十数日不曾开过口,所发出的声音已嘶哑不堪:“你杀了我吧。”

沈予来了?出岫连忙去往知言轩的待客厅,果见那英俊男子面色凝重,眉峰微蹙,颀长身姿站在厅内,正定定望着案上冒轻烟的茶盏,似有所想。

幽暗的刑堂牢房,素来是关押云府犯错的下人。可巧的是,关押浅韵的这一间,恰好也是从前关过出岫的地方。牢内的浅韵哪里还有疯癫模样,只双目无神地呆坐地上,那身服丧的白裙早已污浊得看不出原本颜色。出岫仿佛从她身上看到四个字:了无生机。

“小侯爷。”出岫浅浅一笑,迎面招呼道。

出岫连忙道谢,不禁暗叹太夫人心思缜密、考虑周详。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她便亲自去了刑堂。

沈予迅速回神看过来,目中是浓重的关切与思念:“这几日你忙得很,我都瞧不见你了。”

出岫达成所愿,正欲道谢,却见太夫人又是沉吟一瞬,说道:“竹影虽是辞儿的贴身护卫,可到底是个男人,跟着你也不方便。我再配个女护卫给你,明日就去知言轩。”

出岫垂眸:“是我瞧不见您才对,这几日您不常在府里,是准备动身回京州吗?”

“你几时这么能言善辩了?拿我的话来做文章?”太夫人略一沉吟,不再反对,“浅韵性子烈,你若想用她,自己当心吧。”

沈予摇了摇头,并不回答,反而问道:“你肩伤如何了?”

出岫勉强一笑,试图说服太夫人:“您曾教导过我,对下人几时苛待几时怀柔,要拿捏好分寸。她如今在刑堂已待了多日,算是受过苛待……再者她是您的人,又曾侍奉过侯爷,我不大忍心。”

若非对方问起,出岫都快忘了,十四日前,浅韵曾用匕首扎在她的左肩。也不知沈予给的是什么药膏,伤口愈合得极快,平日若不抬臂使力,倒也不觉得疼。

太夫人挑眉:“我只怕你降不住她。”

“每日一早一晚,淡心都为我敷药,您若不说,我都忘了自己还负着伤呢!”出岫试图用轻快的语气与沈予交谈,也想以此暗示他,她过得极好。

出岫垂眸轻叹:“侯爷是被我害死的,浅韵要杀我,反倒更说明她对侯爷的忠心。”

沈予闻言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白药瓶,递到出岫手中:“想着你那瓶药也该用完了,这一瓶不仅有助伤口愈合,还有除疤的功效,你不妨试试。”

听闻此言,太夫人倏然停下脚步:“浅韵如今恨你至极,甚至要举刀杀你,你还替她求情?”

出岫接过药瓶,尚能感受到瓶身上的余温,那是来自沈予怀中的温热,仿佛他交给她的不是一瓶药,而是他的一颗真心。出岫忽然觉得这药瓶异常烫手,几乎令她握不住。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客气地向他致谢:“多谢小侯爷惦记。”

出岫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您那日说过的驭人之术我时刻铭记在心,故而今日也有一事相求……浅韵这些日子一直关在刑堂,我想让她重回知言轩。”

这份突如其来的疏远之词,沈予敏感地察觉到了,遂摇头苦笑一声:“晗初,我们非要如此客套吗?”

“我是替你立威了,可这‘威’能维系多久,还得靠你自己。”太夫人直白点明。

出岫佯作听不懂:“小侯爷唤错了,我是出岫。”她顿了顿,补充道,“也是离信侯的遗孀。”

出岫点头:“您是在两位姨娘面前替我立威。”

“遗孀”二字一出,沈予目中顿时闪现悲哀之色,浮在那双墨黑潋潋的瞳仁中,浓得化不开。他沉默片刻,下定决心不给出岫逃避的机会,直直问她:“倘若为挽之报了仇,你还愿意随我离开吗?”

见两房姨太太去得远了,太夫人才缓缓起身,与出岫一并走出膳厅:“你可知道我用意何在?”

听闻此言,出岫不假思索地坦诚道:“在知晓真相之后,我已决定生死相随……即便不能去黄泉路上陪他,我也要守着他这份家业,恪尽不渝。”

太夫人竟让荣锦堂的迟妈妈去照顾出岫!须知迟妈妈乃云辞的乳娘,还是太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在这云府之中,除了太夫人,尚且无人敢使唤她,合府都将迟妈妈当作半个主子了!这是给了出岫多大的荣耀!花舞英与闻娴飞快地对望一眼,齐齐称是告退。

经历过最壮丽辽阔的一份爱,便如见识过最美的风景,往后,又有什么感情能比得过这份生死相许的深情?云辞虽已离去,可他留给她的那份情如此完美,如此刻骨铭心,这世上,已没有第二个人能走入她的心底。

两位姨太太见状,也说了些嘱咐的话,一顿早膳便在各怀心思中度过。用完早膳,几人都默默坐着不敢离去,等着太夫人进一步示下。直到此时,她老人家才不慌不忙地以巾拭口、以水涤手,闲适地对出岫道:“让迟妈妈去照顾你这一胎吧。”语毕她没给众人开口的机会,对两房姨太太摆手挥退:“你们散了吧。”

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云辞,她此生足矣。想着想着,出岫又要落下泪来,她刻意抬眸去看厅里的匾额,试图克制着不让泪珠从眼眶滑落,也克制着不去看沈予的神情。

出岫闻言微诧,又顿时明白过来,太夫人是与她一唱一和,增添“身孕”的真实性了,于是她连忙称是,故作受宠若惊的模样。

“如今挽之才刚刚离世,你放不下也是正常。”沈予并不气馁,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痴迷与执着,“我不会再放弃了,这也是挽之的遗愿,他并不愿意你为他守寡。不论是为了挽之临终所托,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等着你。”

正暗自想着,那厢已开始传菜,只听太夫人颇为慈霭地说道:“你是有身子的人,头三个月最怕出岔子。今日陪我用过早膳也就罢了,从明日起,晨昏定省还是免了。我若有事,自会传见你。”

眼前名为“晗初”的女子,仿佛是一个诅咒,诅咒沈予再不会爱上别人。不是没有尝试过解脱,在她离开追虹苑之后,他比以往更加恣意荒淫,然而心底的思念与悔恨也令他越发空虚。

出岫忽然有些感同身受,明白太夫人为何如此注重身份地位了。试想她堂堂谢家的嫡出小姐,又是名满天下的云氏主母,如今却与三个奴婢出身的女人共桌吃饭,她心中必然是添堵的。

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刁蛮活泼、温婉贤淑……女人他不知看了多少,竟然再无一人比得上她。他又何尝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话音刚落,太夫人已先行入座,又特意拍了拍身侧的位置,出岫会意,随之入座。几位姨太太也陆续坐定。出岫忍不住抬眸望去,这桌上四个女人,说来都算云府的主子,当中却有三个是奴婢出身——二姨太花舞英是太夫人的奴婢,三姨太闻娴是老侯爷的奴婢,她自己则是云辞的奴婢。

“晗初,别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废人。”想着想着,沈予已然双目赤红,极力忍着某种汹涌袭来的情绪,“若是累了,不妨回首看看,你身后还有我。”

太夫人微微点头,出岫顺势开口回礼:“二姨娘、三姨娘客气。”

这话一出,出岫立刻转过身子背对沈予,不愿让他瞧见自己落泪:“小侯爷请回吧,咱们独处时间久了,容易招惹话柄。”

二房花舞英这才紧跟着道:“太夫人早,夫人……早。”那话语说的端不自在,也笑得勉强。

气氛在这一刻陡然凝滞起来,沈予脸色微黯,继而长叹:“无论这次你说什么,也休想赶我走了。方才你不是问我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我在看园子……”

“既然来了,就留下一并用膳吧。”太夫人说的随意,可出岫知道,这顿饭必定别有深意。她陪同太夫人一道进入膳厅,果然瞧见两位姨太太面露微讶之色,只是三房闻娴很快反应过来,率先行礼:“太夫人、夫人早。”

他坚定的话语充斥着出岫的双耳,似要将她团团包围:“我已向父侯修书禀报,从此以后,我要长住烟岚城。”

这一夜出岫睡得极沉,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明。由淡心服侍着起身盥洗,她按例前往荣锦堂向太夫人请安。在云辞头七过后,云府上下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许多旧习也寻了回来,譬如两房姨太太陪太夫人用早膳。出岫无意耽搁她老人家用饭,请了安便欲返回知言轩。

长住烟岚城!一刹那,出岫震惊不已,又急忙转身问道:“文昌侯怎会允许?”

语毕,他一袭暗紫衣袍已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寂寥的月色之中……

“怎不允许?挽之留下寡母寡妻和偌大家业,我对父侯说我要留下照拂。”沈予又是一声苦笑,“挽之为我患上腿疾,文昌侯府欠了云氏天大的人情,父侯不会不允。”

听那琴声,应当不会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所弹吧?聂沛潇再看一眼云府高高的院墙,语中似确信,又似疑惑:“云想容吗?”

此时出岫已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她沉默片刻,正欲再劝,但听沈予又道:“我想过了,如今你是离信侯遗孀,我长住云府对你名声不好……故而我在外头买了个园子,距此只有两个街口,也方便照应。”

“云想容年十六,云慕歌……大约十一二岁。”

“小侯爷……”也不知是感动于沈予的这份情,还是愧疚于自己无以为报,出岫只得别过脸去,无力地摇头。

“云想容、云慕歌?”聂沛潇喃喃念着两人的名字,又问,“都多大了?”

沈予见她这副样子,却是笑了,笑里有几分风流与无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流连风月的沈小侯爷:“别劝我回京州,你也劝不动。”

护卫细想片刻,回道:“有两位庶出的小姐,闺名唤作云想容、云慕歌。”

事到如今,出岫也明白难以改变他的心意:“太夫人知道吗?”

更何况,眼前不是别的世家,而是云氏。只为了这敏感的姓氏,他也不能轻举妄动。如此一分析,聂沛潇遗憾地笑了笑,转对贴身护卫问道:“云府之中,有几位小姐?”

“知道。”沈予痛快地回答,“我向太夫人禀报过了,等我买的园子收拾利索便搬出去。在这之前,我还会暂住云府一个月。”

能在半夜弹琴之人,必不会是云府下人……有那样一瞬间,聂沛潇几乎要跳进高墙内一探佳人芳踪,可冷静想了想,他此次前来是为了七哥的争储大业,如今前路未卜,胜败不知,若当真唐突了佳人,他又该如何维系这段知音的缘分?

“太夫人……没问你为何留下?”

聂沛潇不禁失笑。他以往听到的琴声,或刻意逢迎,或故作深沉,或有技无心,或勉强入耳……总是缺少那份能打动他的诚意与情怀。自从晗初香消玉殒之后,他有多久没听过这般动人的绕梁之音了?

“她没问,也不需要问。”沈予仍旧笑着,“以她老人家的精明,怎会瞧不出来?”

这简直堪称是知音之举了!聂沛潇窃喜,他更加确定墙内弹琴之人是个女子,而且,是个甚为年轻的女子!也唯有妙龄少女,才喜欢在曲子的末尾,使用连音这种花俏手段。

不可否认,沈予这人虽然性子执拗,可要逗弄起人来,尤其是女人,也有几分真本事。出岫见他如今成熟稳重许多,是由衷地替他开心,可转念想起促使他改变的原因,又不禁悲从中来。

纵是知晓离信侯府乃铜墙铁壁,他依然担忧那弹琴之人是否出了意外。因而才会吹起一调隐晦相询,原本只想侥幸试探,谁知墙内的弹琴人很快回应了!

两人俱是一阵沉默,各有各的悲伤。气氛正有些尴尬之时,淡心却突然匆匆来禀:“夫人,大小姐来了。”

只是不承想,这一次,院墙内竟有人在弹琴,悲戚无力,又掺杂着绵绵思念。就连他自诩精通音律,也被这琴声感染,不自觉地吹箫相和。然而合奏仅仅过了一半,墙内的琴声却戛然而止,令他怅然若失。

云想容来了?出岫有些疑惑,她自问与这位云府大小姐从无交集,可既然人已经来了,她也不能不见。

今夜再来云府时,他的本意是想再去一趟那个园子,再凭吊一番当时的心境。怎奈席上气氛微妙,他实在寻不到机会脱身,便只得在离开云府之后,让七哥慕王先行回府,自己则弃车信步而行,带着贴身护卫,按记忆摸索到那园子之外。

出岫与沈予对望一眼,后者察觉应当避嫌,便不舍地道:“那我先走了。”

想到此处,聂沛潇不禁叹了口气。他怎么也没想到,前后不过七个月而已,云辞居然死了!他原本还想与云辞深交一番,岂知初见是新婚,重见变亡魂……

出岫点点头,连忙让淡心为自己整理仪容。沈予见状不再多言,转身便走,一只脚刚跨出房门,迎面瞧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娉婷而来。容貌清妍、眉眼别致,不想也知,必然是云辞的庶妹,云府大小姐云想容。更何况,她身后还跟着丫鬟。

当时他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便偷偷从婚宴上溜了出来,想找个僻静之处独自喝酒消遣,不料正兴起时,被个女子打断……

沈予斟酌着是否要招呼她一声,又想起男女有别,且彼此不曾认识,便弃了这念头。岂料,云想容反而款款走至他面前,脸色绯红盈盈施礼道:“想容见过小侯爷。”

纵然云辞大婚整晚一直在笑,在觥筹交错,但聂沛潇感觉到,云辞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想必这婚事也是所谓的联姻之举。当时思及此处,他便觉得是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只怕也逃不过“权势联姻”的下场。

云想容怎会认识自己?沈予有一瞬间的诧异,然转念一想,许是方才淡心告诉过她自己在此,于是了然地回礼:“大小姐。”

云辞大婚之时,他奉父皇之命前来道贺,顺势探望七哥。

这三个字沈予自问说得如常,可云想容的脸色却变得更为红润,连耳根子也红了起来。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许是不常见到陌生男子,才会觉得羞赧。如此一分析,沈予也未感有异,又一颔首便抬步离开。

而墙外那吹箫之人,却不如此走运了。聂沛潇今夜在云府喝了些酒,又想起云辞的英年早逝,便被那醉意勾着,突发了些感慨与惆怅。聂沛潇自问与云辞并不相熟,但与沈予却是京州的酒肉朋友,何况沈予是他父皇的义子,与他也算有手足之谊。他早听沈予提过云辞腿疾的由来,也对云辞生出些钦佩。

直看着沈予走得远了,云想容才定神走入待客厅,俯身行礼:“嫂嫂。”

因着这夜箫声中所传达的默契、关切与鼓励,出岫在云辞死后,头一次沉沉睡去,没有夜半惊醒,更无辗转失眠。

出岫这是第二次以离信侯夫人的身份见云想容,上一次还是合府拜见之时。除此之外,两人从未私下说过话,因而出岫未曾想到,云想容肯唤她一声“嫂嫂”。

果然,琴声甫落,墙外箫声又起,只三五个音节,犹如黄鹂鸣翠,又如仲春暖风,似是对弹琴之人的鼓励。出岫闻在耳中,今夜头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缓缓收好琴具对竹影道:“回去吧。”

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这多少都令出岫有些动容,她连忙上前虚扶一把,笑道:“大小姐客气了。”

因为右手断了片指甲,弹这首曲子时,出岫稍显无力了些。可到底曲子不长,她能勉强弹完,最后,还刻意在尾音上施手一划,弹出一个连音用以结尾,算是她对吹箫人的致谢。

云想容抿唇一笑:“嫂嫂太见外,唤我想容即可。”

心思如此细腻,可见是个女子。出岫认为,单是这琴箫相和的默契,自己也该回应一番。更何况,这吹箫人还一直在墙外等着。想到此处,出岫又重新坐定在石案前,缓缓起调回应起来。她弹的是首小调《一世安》,曲子很短,也不欢快,被她弹得稳真平淡,恰如她此刻想要表达之意——尚算安好。

出岫不禁打量起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女孩子。别看二姨太花舞英平日总打扮得珠光宝气,可云想容似乎没有继承其母的性子与喜好。她今日穿着一袭淡蓝衣裙,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又不失少女的柔媚,直教人想起天边一朵绵云,很是心旷神怡。

出岫收琴的手就此顿了顿,她感知到了吹箫人的担心之意。想来那人是听到自己戛然而止的琴声,又等了半晌不见复弹,才会吹曲询问吧?

出岫并未与云想容多做客套,笑着问她:“大小姐前来所为何事?”

吹箫之人还未离开吗?出岫侧耳细听,这一次,传来的是另外一首古曲,但吹到一半却忽然停止。只是停顿的地方,恰好是一句唱词——“相隔千里问君安,思无言,可无恙?”

云想容有些犹犹豫豫,咬着饱满的樱唇似在斟酌,半晌,才道明来意:“我想问嫂嫂要个人。”

心头又是一阵难以遏制的疼,出岫抚了抚心口,叹道:“回去吧。”她边说边站起身,从琴弦上捻起那片断甲,正欲收琴离开,却听墙外又响起了箫声。

“谁?”

听闻此言,出岫立刻合上双眸,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正如同那唱词一般“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她与云辞,当真唯有在梦中相会了!每念及此,那肝肠寸断之感,竟要生生将她撕裂开来。

“从前夏嫂嫂身边的丫鬟灼颜。”云想容边说边看出岫的脸色,解释道,“灼颜随夏嫂嫂嫁过来时,已打定主意要做云府的人,连卖身契都带了过来……如今夏嫂嫂去世,她这贴身丫鬟也没差事,若是嫂嫂您用不上她,不如将她调去我那儿吧。”

竹影沉吟一瞬,才如实道:“当日在追虹苑,夫人您夜中弹奏此曲时,属下正陪在主子身边,恰好走到您房门外。”

灼颜何时与云想容有了交情?出岫有些意外,因为在她印象之中,灼颜是个媚上欺下的丫鬟,不能说人品不好,但不像浅韵、淡心一样爱憎分明、一心为主。显然,云想容一个良善温顺的大家闺秀,与灼颜并不是一路人。除非,是灼颜使了什么手段刻意接近云想容……

“你若不懂音律,又如何面有戚色,悲从中来?”出岫侧首看向竹影,不解反问。

这般想着,出岫心中不禁升起几分警惕。莫说如今夏嫣然的死因尚未水落石出,灼颜不能离开知言轩;即便是为了云想容着想,她也不愿让灼颜过去侍奉。更何况太夫人发过话,知言轩的下人不能随意调走。

她这话说的更像呢喃自语,有些低沉轻悄,竹影没听清最后几个字,便又回道:“属下不懂音律,也无从分辨吹箫之人的心情。”

出岫便对云想容婉拒道:“不瞒你说,我原本也觉得知言轩人手太多,想要拨给各房……但太夫人不乐意,说我如今怀了身子,日后多有用人之处,不许将下人拨出去。”

“是吗?”出岫眸光潋滟望向远处的院墙,一张绝色容颜在月光下美得好似流光溢彩,又悲戚落寞,“我觉得,这吹箫之人是个有故事的,好似有一份难过压在心头。抑或是空虚?”

听闻此言,云想容却不放弃,想了想,又道:“母亲指的是从前侍奉大哥的人,可灼颜是夏嫂嫂带来的,应当不在此列。”

竹影决定隐瞒心中所想,便敷衍着回道:“许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夜不能寐,听到夫人这首好曲,受到感染悲上心头,才吹箫相和吧。”

这话一出,出岫更是诧异。她听云想容话中之意,分明是打定主意要带灼颜走了。当真怪哉!云想容若只是随口问问也就罢了,可自己已经将话说到这份儿上,一般人也该识趣了……由此可见,云想容与灼颜应当有些交情。

“那是……”竹影忽然想到今晚临门的两位贵客,这其中有一位可是极为擅箫,连名字的谐音都是“佩箫”。可,会是九皇子吗?他分明已乘车离开了……难道,他知道了出岫的真实身份,是特意来表白心迹的?

出岫不禁想起太夫人的揣测……若夏嫣然之死当真与二房有关,莫非,云想容知道了什么?毕竟她与云起一母同胞,倘若察觉出什么内情,想要为兄长加以掩饰也无可厚非。

“他不擅音律。”出岫摇头否认。

如此一斟酌,出岫更不能让云想容带走灼颜,便假作为难地叹了口气:“如今在太夫人跟前,我还说不上话。大小姐若真想讨要灼颜,不妨自己去张口,会比我更有分量。”

竹影想了想:“会不会是沈小侯爷?”

一提起太夫人,云想容犹豫了:“那还是……算了吧。如今大哥与夏嫂嫂过身不久,各地一年一度报账的时候又该到了……待过了三月再说吧。”

话音刚落,墙外的箫声也缓缓消退,残留的呜咽飘入出岫与竹影耳中,仿佛在诉说着无人相和的苦闷,又似遗憾这戛然而止的古曲。出岫望了望箫声传来的地方,问竹影:“会是谁在此吹箫相和?”

出岫暗自松了口气,口中却道:“实在对不住,我人微言轻,也是无能为力。”

出岫缓缓收回右手,低眉看着断甲处,苦笑道:“无妨,方才心中大恸,一时失神用力过猛了。”

云想容摇了摇头:“没有这事,如今说嫂嫂人微言轻的,日后看到您这胎一举得男,他们都要悔得咬断舌头。”她边说边从座上起身,告辞道:“您有孕在身,一定多加休息。我不打扰您了。”

“夫人……”竹影有些担忧。

云想容来得快去得也快,出岫起身送客:“我让淡心送你回去。”

但见皎洁月光之下,出岫的右手食指断了指甲,一片月牙状的断甲恰好卡在两条琴弦之间,好似两道终不能交汇的河流,被搭起了一座弯弯的小桥。

“不必了,我的丫鬟在外头候着。”云想容低身行礼,“今日是我冒昧了,嫂嫂莫怪。”

“噌”的一声,出岫的双手骤然停下,琴声便也戛然而止。竹影原本沉浸在这琴箫合奏的绵绵悲戚之中,见琴音倏停,只余箫声,他连忙去看抚琴的出岫。

“没帮上你,是我的错。”出岫客气回道,执意要将云想容送出门。

初开始,出岫的心思都在这琴上,便也没发现有人与她的琴声相和。然而,当她同曲反复重弹之时,墙外的箫声忽然渐起渐高,似幽幽呜咽,透墙而过令她无法忽略。

果然,外头站着一个丫鬟,见云想容出来连忙行礼。那丫鬟看到出岫,莫名地脸色一白,又迅速恢复过来,开口问候:“给夫人请安。”

怅然的琴声从出岫指尖缓缓流淌,无限深情,引人唏嘘。倏尔,墙外传进幽幽箫声,亦是这首古曲的节拍曲调,竟与出岫的琴音天衣无缝地相和起来!便好似抚琴与吹箫的两个人,曾配合过千百遍一般。

出岫点头,看了那丫鬟一眼。弯弯的眉眼似两道月牙,白皙的肌肤显得剔透,虽说云府美婢如云,可放眼整个府内,单以这丫鬟的容貌气韵,也算个中翘楚了。尤其是那弯如月牙的眉眼,看着有几分盈盈笑意,真真是眼熟得紧。出岫心中忽然晃过一个影子——玥鞠!

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云起身边的丫鬟玥鞠!那个与自己同染瘟疫,却最终没能保住性命的女孩子。出岫疑惑地看向那个丫鬟,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

“回夫人,奴婢叫‘玥菀’。”丫鬟低眉顺眼地回道。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玥鞠是你的姐妹?”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出岫本是随口一问,岂料玥菀面上忽然浮现戚色,月牙般的眸子里闪过泪花,哽咽回道:“玥鞠正是奴婢的亲姐姐,夫人您还记得她……姐姐地下有知,也该安慰了。”

“不必,这里很好。”出岫很坦然,走到凉亭的石桌前,摆下琴具抚弄起来。在追虹苑弹过的那首《少年游》再次响起,不仅是她本人对云辞的思念,更令重听此曲的竹影感慨不已。

出岫怎会不记得玥鞠?若不是那个名为“玥鞠”的丫鬟,她不会染上瘟疫被移至别院疗养,云辞不会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更不会对她表明心迹……也正是玥鞠送来的锦盒里暗藏春药,云辞才会与她发生肌肤之亲……

“夫人……不如换个地方?”竹影担心出岫害怕,便开口询问。

想起那如花少女的早逝,出岫不胜唏嘘:“难怪长得如此相像,原来是亲姐妹。你姐姐很好,只是……瘟疫太过凶险,谁又说的准生死呢?”

静园,果真担得起一个“静”字,实在僻静得很。出岫反应过来,夏嫣然失足落水之地,正是静园荷塘!她不禁抬目四望,此时尚为三月,荷塘荒芜一片,倒为这园子更添几分静谧与寂寥。

此刻玥菀早已垂泪不止:“夫人好福气,当时能得侯爷亲自照料,救回性命。可,我姐姐她命苦福薄……”

“夫人,这里是静园。”竹影开口提醒道。

“玥菀!”云想容突然开口呵斥,“你太失礼了!”

眼见夜深人静,知言轩上下都睡了,出岫才抱着琴,在竹影的护卫下走出去,想找个地方抚上一曲,寄托哀思。她信步走着,终于寻到一处僻静之地,看着还有些眼熟。出岫记起自己曾在云辞大婚时来过此地,且还遇见了一个言语轻浮的紫衣公子。却不承想,今夜漫无目的地走着,旧地重游了。

玥菀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用袖子擦干眼泪,惶恐着认错:“奴婢知错。”

直到九皇子走后,出岫才敢从知言轩出来。她忽然想起云辞与她品评《朱弦断》时的情形,也想起了云辞赠给她的那具琴。自从来到云府之后,她已许久没摸过琴了,今夜思绪纷乱,她忽然生起抚琴的兴致。

云想容又瞪了她一眼,才转对出岫致歉:“嫂嫂莫怪,是我没管教好下人。”

太夫人明白,这两位皇子明里是来祭拜云辞,实则是想让云氏支持慕王争夺储位。她瞧出二者的来意,却也只是一笑置之,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

“痛失至亲的滋味你我都尝过,由己及人,如今也能体会一二。”出岫委婉地为玥菀解围。

慕王与九皇子也不多做客套,拱手还礼进入云府,先是祭拜了云辞,又转入吟香醉月园赴宴。有沈予这等酒场高手在席间调节气氛,一顿私宴也算宾主尽欢。待到宴至尾声,已是月上中天,两位皇子便借口时辰已晚,告辞出府。

玥菀向出岫投来感激的一眼,便听云想容又道:“玥鞠和玥菀两姐妹,一个拨给二哥,一个拨到我这里。平日也不见她与玥鞠太亲厚,今日不知怎的……”那话中之意,分明暗指玥菀在出岫面前扮可怜,借机博取同情。

云羡率先回过神来,生怕聂沛潇在门口站得久了,消息会传到鸾卿耳朵里,于是他连忙伸手相邀:“两位贵客有请,家母等候多时。”

出岫没往下接话,浅笑转移话题道:“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吧。一会儿屈神医要来为我请脉,你尚未出阁,撞见他多有不便。”

想到此处,兄弟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四姨太鸾卿。若当真论起来,这位九皇子聂沛潇,也算是鸾卿的灭族仇人了。

这倒是令云想容谨慎起来,耳根子又是一红,微微点头道:“那我先回去了,嫂嫂保重。”

只不过,看归看,想归想,无人敢小觑这位九皇子。只因他十几岁跟着其兄慕王行走军中,一套“蹑云逐月十六式”剑法威震八方,曾在讨伐姜地时一剑斩下姜族首领,自此名声大作。

出岫正欲再次开口作别,又听云想容低声问自己:“嫂嫂说的这位屈神医,是沈小侯爷的师傅吗?”

若论魅惑绝世、阴柔狠戾,慕王当之无愧;若论风流贵气、俊朗阳刚,九皇子更胜一筹——这是云起和云羡对比了两位皇子后的评价。

“正是。”出岫不解她为何有此一问。

九皇子本就是南熙宗室最年幼的皇子,也是统盛帝的老来子,又因这份闲散与洒脱,倒使统盛帝对这个儿子极为偏爱,便也由他胡闹去了。即便九皇子成日出入皇城,结交风流子弟,涉足烟花柳巷……统盛帝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云想容只莞尔一笑,未再多说,领着玥菀告辞离去。

相传九皇子箫不离身,一管长箫不知吹过多少绕梁之曲,也不知掳过多少闺秀芳心。只不过,这位九皇子争名逐利之心不重,曾多次拒绝其父的指婚,自言府中只豢养姬妾,绝不任人摆布娶妻纳妃——哪怕是他的父皇也绝不妥协。

这事过后,知言轩倒是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人手也是有增无减。

云起与云羡见过慕王多次,自不必说,便都暗中打量起九皇子。见他十八九岁的年纪,暗紫衣衫,身姿挺拔,衣襟、袖口都缀了黑色蛇纹,腰间也系着一条绫金的黑腰带,可见是专程佩戴的,算是表达对亡者的尊重。

先是迟妈妈受太夫人指派,来帮出岫“安胎”;继而浅韵也重回知言轩,分担了淡心的差事;紧接着,太夫人调拨了一个名唤“竹扬”的女护卫过来。日子看似平淡地流逝着,合府再没出现什么动静……

为表诚意,云起和云羡早早便在府门相候。未几,远远瞧见一辆低调的车辇驶来,缓缓停在府邸门前。车上随之走下两人,一人黑衣一人紫衣,正是慕亲王聂沛涵、诚郡王聂沛潇。只不过聂沛潇封王日子尚浅,如今又没有封邑,众人便习惯性地称呼他为“九皇子”。

直至女护卫来到知言轩的第五天,有人暗中将一张字条夹在浣洗房送来的衣物里,没有指明给谁,字条上只写着一句话——

太夫人和沈予都曾见过两位皇子,但云起和云羡只见过同城的慕王,不曾见过九皇子聂沛潇。去年云辞大婚之时,宾客实在太多,兄弟两人又各有待客任务在身,便也无暇与九皇子结交,今日见他登门前来,都有意结识一番。

“今夜亥时,内花园假山,请君看戏。”

转眼间,到了日暮时分,慕王聂七和诚郡王聂九如约而至。沈予作为南熙统盛帝的螟蛉之子,与两位皇子也算沾亲带故,因而太夫人特意邀他前来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