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妾心如宅 > 第十九章 初嫁已是未亡人

第十九章 初嫁已是未亡人

太夫人和沈予一前一后步入灵堂,皆为这气氛所感染,不约而同回想起了云辞离世时的情景。由于云辞去世突然,许多族人尚未赶来祭拜,因而这棺椁便一直停放在此,等过了头七再入殓下葬。为此,太夫人特意寻来世所罕见的香料置于棺内,可保云辞的尸身半月不腐不烂。

素白的挽幔悬于灵堂内外,处处可见吊唁人所赠的祭幛,六尺灵桌上高高摆着祭物与香烛,桌前停放着云辞的棺椁。云氏虽家大业大,可整个灵堂却布置的肃穆简洁,一如亡者生前的为人喜好。

然而,这灵堂大厅一眼便能望到尽头,又哪里看得到晗初的影子?沈予越想越急,只怕再听到什么噩耗。便在此时,太夫人忽然眯起双眼,看向云辞的棺椁,命道:“来人!开棺!”

太夫人霎时变色:“走!去灵堂!”

开棺!此二字一出,连沈予也是大为震惊,忙郑重劝道:“重开棺木,是对死者大不敬。我知道您的意思,可这棺盖重逾百斤,晗初一介女流如何能抬得动?您……还是莫要打扰挽之的亡魂,让他安息吧。”

沈予摇了摇头,提不起半分精神:“我好几个时辰没见过她了……但一个时辰前,有人瞧见她在灵堂徘徊,可我找遍了,还是找不到。”

“那你是小瞧女人的能耐了。”太夫人扫了沈予一眼,冷冷道,“你连开棺的胆量都没有,我倒怀疑,辞儿临终前可是选对了人?”

“这是自然。”太夫人走出佛堂,看了看渐晚的天色,问道,“你最后一次看见出岫,是什么时候?”

这一次,轮到沈予变了脸色。他素来骄傲,听惯男男女女的阿谀奉承,怎能受得了这等小觑?

事到如今,沈予不得不倚仗太夫人:“既如此,还请您尽快下令寻找晗初的下落。”

“我是辞儿之母,你是他生前好友,你我二人开棺,也不算惊扰亡魂。”太夫人沉声再道,直接朝着云辞的棺椁走去。

太夫人冷笑一声:“有你师傅和鸾卿在,她还能有什么闪失?我谢描丹也没这么傻,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弄云氏于股掌之中!”

事已至此,沈予亦不敢再耽搁下去,连忙大步走到棺椁前,对太夫人道:“还是我来吧!”说着他已挽起衣袖,双手置于棺盖之上骤然发力,但听低沉的木材摩擦声缓缓响起,片刻之后,棺盖被推开一半。

想到此处,沈予终于下定决心,对太夫人应允道:“好,我答应您,但前提是您要确保晗初的安全。”

两人俯首看去,只见紫檀木制成的上等棺椁中,并排躺着一男一女。男子面色苍白不掩清俊,周身散发异香,是死去七日之久的云辞;而女子侧卧在男子身旁,面色红润,倾国倾城,正是出岫无疑。

闻言,沈予慎重地斟酌起来。自古大户人家结亲,皆要找一颇有威望的人来担任媒证,如此婚书才算按律生效。诚如太夫人所言,若是他自己来做这媒证,届时婚书是否有效,便在他掌握之中,想让晗初改嫁,也不是不可……

她竟然当真躺进了云辞的棺椁中!生不同衾死同穴!这等骇然而深沉的殉情,世上又有几个女子能做得出来?沈予顿感惊怒交织,且兼动容,他连忙俯身去探出岫的鼻息,强忍伤痛道:“晗初被活活闷死了!”否则面色也不会如此红润异样。

太夫人有些不耐了:“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之所以要你做这媒证,一则是尊重辞儿的遗愿;二则是方便你和出岫离开。若非如此,这媒证还轮得到你来做?我拿了婚书去找慕王,难道他会推辞不成?”

然而太夫人却冷声道:“将她抱出来!这等没出息的女人,怎配与辞儿同享棺椁!”

不可否认,沈予动摇了,但他还是半信半疑。毕竟在这位谢太夫人面前,他的心智犹如稚童:“您当真会放她走?”

沈予怔怔未动,太夫人又看向他道:“也许还有救,这棺椁并非下葬所用,棺身上钻有透气小孔,但很细微。”

太夫人眯起双眼,继续劝道:“你可想清楚了,你来做媒证,主动权便在你手里。”

听闻此言,沈予立刻将出岫抱出棺椁,又按上她的人中穴开始施救。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是个医者……

太夫人生平阅人无数,眼见沈予沉着脸色暗自斟酌,遂又下了一剂狠药:“我不是要出岫一辈子守寡,我只想找出幕后真凶,但这个饵只有她能做。你若签了这婚书,辞儿和出岫的媒证便是你,婚书是否有效,也全凭你说的算。事成之后你若想带她走,也不存在任何纠纷。”

如此费了半盏茶的工夫,沈予已是满头大汗,“啪嗒”一滴汗水恰好落在出岫眼帘之上。电光石火之间,出岫的长睫倏然闪动,一声细微的咳嗽随之响起,她终于幽幽转醒,只不过双眸无神。

“太夫人不愧执掌云氏十数年,心思之深令人自叹不如。”沈予似讽刺,又似叹服,但更多的是难以遏制的伤情。他发现自己从来不懂晗初,无论是从前,还是今时今日。

“看来还没死透。”太夫人站到出岫面前,突然伸手一巴掌甩了过去。只听“啪”一声脆响,出岫面上立刻留下五指红印,“我儿拼死救你,你却要殉情?!”

云氏的这位当家主母,暂且不论心肠如何,只这一份算计与心思,他沈予这个花花公子,是拍马也远远及不上!

“太夫人!”沈予揽着出岫,想要伸手阻止却为时已晚。

面对太夫人的咄咄说辞,沈予终于发现,他低估了对方的手段!太夫人早便知道晗初萌生死志,却不出言阻拦,一则是想等她自己想清楚,二则便是为了逼迫自己签那纸婚书!

静静的灵堂内只能听到出岫微弱的气息,她好似这才反应过来,死寂地看向太夫人,双眸渐渐浮出悲恸欲绝之色。

沈予正想着,但听太夫人又道:“今日是辞儿头七,也是他阴魂最盛之日,出岫选在今日寻死,不是没有道理。”她边说边看沈予,“你想好了吗?”

“如今云氏族人虎视眈眈,各个盯着离信侯之位。你不想着如何保下这位置,不想着如何替辞儿报仇,你对得起他吗?!”太夫人越说越是愤怒,身形颤动几乎要昏倒过去。

此话一出,沈予心中骤然一紧,却犹自挣扎道:“我不信,她若想寻短见,大可不必等到今日……”他忽然不敢再说下去了,只怕太夫人会一语成谶。若是晗初当真存了死志,他又要如何面对云辞?

“晗初……”沈予将下颌抵在她额头之上,似怨怪、似疼惜,痛声道,“你如此不爱惜自己,挽之地下有灵,要如何安息?”

太夫人点头,幽幽叹道:“当日我见她那番模样,已知她心有死意。你可要快些决定,否则再犹豫下去,兴许她已经上了黄泉路了。”

与此同时,太夫人朝沈予使了个眼色:“咱们走吧!她有勇气去死,却不敢替辞儿报仇,岂不是辞儿爱错了人!白白为她丢了性命!”

“生死相随?!”沈予大惊。

话语掷地有声,太夫人瞧见出岫动了动神色,再对她斥道:“云氏传承数百年,每一任当家主母皆胆识过人,似你这般卑微懦弱的女人,还妄想进我云氏家门?我可没工夫为你一个外人耗着!”说罢,太夫人再无一丝犹豫,连云辞半开的棺椁都不顾,大步出了灵堂。

“不错。”太夫人似无力,又似遗憾,“出岫太懦弱了!我看得出来,她没有多少心气儿去为辞儿报仇,只怕是存了生死相随之意。”

太夫人说走就走,沈予唯恐出岫再寻短见,他想劝,但苦于辞穷,千言万语只能唤出她的名字:“晗初……”

听到此处,沈予恍然大悟:“那日您单独与晗初说话,就是为了这个?”

这一声旧称,出岫恍若未闻,只缓缓起身走向棺椁旁。躺在其中的那个人,神态安详,唇畔勾笑,清颜仍旧栩栩如生,似是走的了无遗憾。可,他清冷孤寂地走了,黄泉路上无人相伴,为何要留她在世间踽踽独行?

“交代什么?”太夫人沉声打断沈予,“辞儿为救她,连性命都不要了!如今我只让她做个饵,又过分了?”

出岫颤抖地伸手去触摸云辞,从他的眉峰、鼻骨,直至脸颊、薄唇,无一遗漏,生怕错过这最后的肌肤相贴。一行清泪掉入棺椁,恰好滴落在云辞衣襟之上,白衣立刻氤氲开一片水痕,是她流在他身上最后的眼泪。

“您这是把她往死路上推!”沈予岂能同意,愤而拒绝,“挽之临终前一再交代……”

出岫未曾想到,当日那句“生死不复相见”,竟是一语成谶!从此以后他们阴阳两隔,就连死而同穴都没有机会!这世事环环相扣,这宿命翻云覆雨,竟至残忍如斯……

“不!”谢太夫人断然否认,“我若想找个女人为辞儿守寡,天下闺秀信手拈来,无论如何也轮不上她!”太夫人目中精光毕现,带着几分恨意与算计,道:“我要她以离信侯遗孀的身份留在云府做饵,钓出幕后黑手!”

出岫抚着棺椁哭跪在地,方才还微弱的鼻息,尽数被这场恸哭讨了回来!这是最后一次,且容她再看他最后一眼,从此以后,生死不再是距离,她会为他恪守不渝,在余下的日子里,每日企盼能在梦中相会!

做媒证!沈予“唰”地从地上起身,眉眼倏尔散发冷意:“您要让晗初与挽之冥婚?在云府为他守寡?”

也不知哭了多久,出岫才擦去泪水,施手摩挲着棺盖上的祥云雕花,神色虔诚而郑重。半晌,她看向身后一直守着她的沈予,道:“劳烦小侯爷与我一起,为侯爷盖棺。”

太夫人定定瞧着沈予,心中飞快转过千百思绪。她相信,若是她的夫君、爱子在天有灵,也一定会赞同她的决定!想到此处,太夫人再无隐瞒,直白道出自己的计划:“我要你来做辞儿与出岫的媒证之人,让那纸婚书立刻生效!”

沈予沉默着上前握住出岫的双手,使力将棺盖慢慢合上。云辞风清霁月的面庞从两人眼底缓缓消失,重新掩藏在紫檀棺木之下。而一并掩去的,还有出岫那颗懦弱、自私、逃避的心。

云辞死后无嗣,离信侯之位悬而未决,毒害她夫君、爱子的幕后真凶还潜藏在暗处,她怎能倒下!若就此言败,她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见列祖列宗!又怎对得起夫君为她以命换命!

太夫人说得对,云氏的媳妇都是胆识过人,她如此懦弱不堪,简直枉费了云辞的生死深情!太夫人丧夫丧子尚能坚强如斯,她若一意随云辞去了,留下他的母亲苦苦支撑,岂不是让他无法安息!

她的夫君为了让她活下来,不惜上演香艳一幕,只因他懂她,知道她平生最恨男人四处留情、负心薄幸。可当背后的深情真相被戳破,她这股憋了十几年的怨愤又能往哪里发泄?

出岫从怀中取出那纸未能兑现的婚书,当日云辞诓骗她签字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她缓缓合起悲戚欲绝的双眸,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什么条件?”沈予跪在地上立时抬首,目中毫不掩饰迫切与焦虑。而这目光看在太夫人眼中,生生让她晃了眼。自她知晓云辞的死因之后,便也明白了夫君云黎的死因。是鸾卿亲口证实,情毒加上诛心蛊,唯有绝情弃爱方能解毒。

“我不能随你走了,小侯爷。”出岫攥紧手中的婚书,轻声而又坚定地道,“我要留下,为他报仇。”

“说到底,你还是以为我将她藏起来了。”谢太夫人幽幽一叹,道出心中所想,“我没有对付她,也不知她在哪儿……不过你若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便吩咐寻人。无论她是生是死,我都给你个交代。”

翌日。离信侯府,前厅。

“您是挽之的母亲,亦是我的长辈。对您下跪也是自然……何况为了晗初,我心甘情愿。”此刻沈予已忍到极限,双手藏于袖中紧握成拳,只差磕头相求。

来自南熙的云氏各支当家人齐齐会聚在此,为了袭爵之事各抒己见,最终以致争吵不休。

太夫人见沈予这般动作,很是诧异,便敛去冷笑看向他,唏嘘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似沈小侯爷这般骄傲之人,竟肯为了一个女人下跪?”

“侯爷头七刚过,你们便迫不及待争这爵位,是要反了吗?”太夫人的声音从丹墀上冷冷传来,慑住了厅内众人。

听闻这番话,沈予棱角分明的俊颜很是凝重,“川”字眉峰泄露出无尽担忧。他望着好友的母亲,云氏备受尊崇的谢太夫人,倏然下跪请求道:“请您饶了晗初,放她……一条生路。”

“母亲息怒!几位叔伯也是关心则乱。”云起装模作样先行开口。他自认有资格在这当口出声,一来是作为主人的待客之道,二来也是借此调解之机,让各支瞧瞧他的实力。

“不得安宁?”太夫人凄声厉道,“是他让我不得安宁才对!他没留下子嗣,倒将这个烂摊子丢给我!”此时此刻,太夫人亦是怒上心头,在外人面前接连隐忍了几日的怒意,终是被沈予激发出来。

太夫人一一扫过厅内各怀心思的族人,包括亟亟表现的云起和一言不发的云羡,才叹了口气,道:“老身头痛得很,今日你们散了吧。”

“太夫人何苦咄咄相逼!”沈予终是顾不得礼数,欺身上前怒问她,“挽之费尽心思才保下晗初性命,您难道忍心让他身后不得安宁?”

“太夫人!此事万万拖不得了!再拖下去,待到北熙各支前来,人多口杂,便更不好决断了!”

婚书吗?太夫人双眼微眯,平静反驳:“那婚书诚然是辞儿的遗物,可并无媒证之人签字盖印,便不算生效。”

“顺位最好!二爷与三爷都是老侯爷的子嗣,血统纯正仅次于侯爷,最为合适。”

“太夫人!”沈予见劝不动,当真急了,“旁的不说,即便为了挽之,您也不能坐视不理!何况……那天是您亲自拿来的婚书!”

“按长幼之序继承爵位,自古有之!”

太夫人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今日是辞儿头七,合府皆要回避,我如何能派人去找?况且,她是害死辞儿的罪魁祸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恰好去给辞儿陪葬。”

“云氏多的是贤能之辈,若要云氏长久维系,必要选一德才兼备的子孙!”

沈予哑然片刻,解释道:“我并非此意,只是想劳烦您派人在府上找一找。”

“嫡系嫡支不可侵犯,侯爷无嗣又如何?挑一房过继了便可!”

“你以为,是我将她掳走了?”太夫人倏然冷眸一扫,沉声喝问。

……

沈予心头着急,又不知如何反驳,唯有道:“她这几日一直无恙,明明说好过了挽之的头七,她便随我离开……”

耳中听闻众人的吵嚷,太夫人终是忍无可忍,打断厅内的聒噪,厉声喝道:“老身还没死呢!”

太夫人握着佛珠的手顿了一顿,从蒲团上起身反问:“她人不见了,与我云府何干?”

“死”字一出,厅内立刻鸦雀无声,紧接着,众人连忙跪地请罪:“太夫人息怒。”

云管家自然领命称是,匆匆退下去吩咐众人。这边厢他刚刚离开,那边厢沈予已闯入佛堂,对太夫人道:“晗初不见了!”

太夫人瞧着一众装模作样之人,只觉得恶心:“袭爵之事,有人主张顺位,有人主张选贤,有人主张继嗣,各说各有理,岂是一时片刻能决断的?如今南熙各支贸然商议,撇开北熙族人,难道又合理了?”

南熙自古有俗,在死者故去的第七日,他的魂魄会返回家中。倘若魂魄看到家人还未歇息,便会产生记挂,不能安心去投胎。故而,太夫人才会按照旧俗,命令今夜子时时分合府尽数不得外出。

“侯爷无嗣虽是事实,可我老太婆还有几十年要活!究竟要将云氏交到何人手中,此事需从长计议,你们都……”

“今夜子时,是侯爷的头七之刻,你务必吩咐合府众人和衣入眠,不得在府内游荡。即便睡不着,也不能离开各自房内一步。”太夫人在佛堂吩咐管家云忠。

“谁说侯爷无嗣!”太夫人话未说完,但听一个冷脆的女声忽然响起。众人望向门口,只见一位身着白衣的绝美女子款步入内,双眸焕发着别样光彩,眉宇间又是一抹冷意。

太夫人便在暗中观察族人的态度,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在这件事上,二房、三房表现得异常平静,只有云起偷偷见过几个家族老人,却也没有下文。

女子缓缓行至厅前,对太夫人下跪道:“奴婢出岫见过太夫人。”

太夫人眼看族人在云辞头七未满之际,便觊觎着离信侯之位,心中不可谓不寒凉,她唯有用一个招数拖下去——佯装悲恸欲绝。谢太夫人痛失爱子,悲戚之余不问外事,众人也只得收敛。

太夫人瞧见来人,又看了看随即入内的沈予,眼中迅速划过一丝涟漪,佯作呵斥:“你一个知言轩的丫鬟,不好好做差事,闯进来做什么?”一句话,点明出岫的身份来历。

……

出岫深深吸了口气,跪地回话:“太夫人恕罪,奴婢不得不来……只因奴婢已有了两月身孕。”她停顿片刻,眼角余光飞速掠过众人,补充道:“是侯爷的遗腹子。”

立嗣派,拥护嫡脉,主张从旁支里挑选子孙过继到云辞膝下,以嫡系嫡支的身份承袭爵位。

话音甫落,厅内立时哗然。有人惊讶,有人质疑,有人欣慰,有人已出言不逊。然出岫恍若未闻,那眸光中所隐隐闪动的是什么,她相信阅人无数的太夫人能看懂。

立贤派,希望在云氏族内寻觅德才兼备的子孙承袭爵位;

果然,太夫人直了直身子,面色不改道:“好生回话。”

顺位派,认为应由云辞的手足按照长幼之序承袭爵位,即云起和云羡;

出岫便重重磕了个头,继续道:“前几日奴婢已将有了身孕的事向侯爷禀告,侯爷见夫人与奴婢都有了身子,欢喜之余,承诺要给奴婢名分。奴婢自幼父母双亡,为此侯爷曾与夫人的娘家说好,让夏家收奴婢为义女,好让奴婢能顺利过门……怎料……”

在这件事上,云氏一族分成了三派。

话到此处,出岫刻意哽咽着声音道:“怎料事出突然,侯爷与夫人接连过世,这消息还未及向您老人家禀告。不过……夏家必然是知情的,您若不信,可传夏老爷一问。”

此时此刻,无论是南熙统盛帝,还是即将夺得北熙帝位的臣氏,都不愿看到云氏的倒台与没落。于是,在云辞头七未满之际,那些名为祭奠的云氏旁支,也受到各自的利益帮派指使,纷纷向太夫人进言,希望尽快指定侯位人选。

出岫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张薄纸,奉过头顶:“夫人溺水而亡,侯爷悲恸欲绝。他过身之前,情知奴婢肚子里是他唯一的子嗣,便亲笔写下婚书将奴婢扶正。还望太夫人过目。”

只是眼下除了离信侯风光大葬之外,还有一件万分棘手之事——挑选爵位继承人。云辞膝下无后已是不争的事实,可离信侯之位必须有人承袭,尤其是在这南北对峙、北熙内乱的关键时刻,云氏的存在甚为微妙,是能够钳制南北的最后一步棋。

这突如其来的绝美女子,说出的话犹如平地惊雷,轰然在前厅炸了开来。众人齐齐望向丹墀上的谢太夫人,只等她看了婚书做个决断。

离信侯夫妇在一夜之间同时死亡,为保家族颜面,太夫人对外宣称是夏嫣然怀有身孕期间溺水而亡,一尸两命;云辞爱妻心切,悲痛不已,引发旧疾骤然离世。外人都知道离信侯身体孱弱,旧疾缠身,也多少听闻过夏嫣然与之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因而太夫人这番说辞,倒也暂时瞒住了一些人。

太夫人的视线在厅内一扫而过,将各人的神情瞧在眼中,最后才看向出岫,命道:“将婚书呈上来。”管家云忠连忙照办。

时值北熙江山之争的攻坚时刻,叛军臣氏一路北上,已将北熙四州攻下三州,如今正往皇城黎都开进。因而对于云辞之死,北熙原帝自顾不暇,宗室也没人前来凭吊。

太夫人接过婚书,佯作仔细地看了一遍:“这字迹倒像出自侯爷之手。可这手泥……”她顿了顿声,对厅内众人道:“你们都是各支的当家人,也都见过侯爷的印鉴和手泥,还请诸位辨一辨这婚书的真伪。”

转眼间,云辞的头七即将过去,这些日子里,南熙世家公卿、云氏旁支连夜赶来祭奠英年早逝的离信侯;同在房州的慕王亦代表南熙宗室前来祭拜;身在北熙的旁支则还在赶往烟岚城的路上。

她示意云忠将婚书递给众人传阅,便听其中一人道:“我们这次都是来为侯爷奔丧,身上也不曾带着文书信件,实在无从辨认真伪。”

沈予看在眼里虽然欣慰,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仿佛出岫这个人失去了光彩,也失去了灵魂,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太夫人闻言沉吟片刻,对云忠道:“去清心斋找一找相关文书,拿过来比对一番。”

自那日太夫人来过之后,出岫变得越发沉默憔悴,每日按时敷药、喝药,不吵不嚷,也不见悲痛流泪。

岂知云忠却道:“老奴的侄儿云逢日前在府内待命,他是云锦庄的当家人,这次也随身带了侯爷的文书,您可传他前来一问。”

山盟仍在,锦书难托。

“那还耽搁什么,快传!”

只是,承诺仍在,人已长逝。徒留一纸没有兑现的婚书,是这段绝恋的见证,也是云辞最珍贵的遗物。

半盏茶后,云逢匆匆入了前厅。他在路上已听叔叔云忠说了事情经过,便也不多话,取过婚书仔细对比,回道:“太夫人、诸位当家人,这的确是侯爷亲笔所书无疑,上头的手泥也和侯爷以前的文书一模一样。”

沈予从地上拾起这张薄纸,极力稳住心神去看,这才发现其上赫然写就两个大字——“婚书”。一刹那间,沈予明白了,这是云辞一直珍藏着的,要给晗初的一个名分。

众人见云逢力证,又有信件文书比对的结果,一时便各自陷入沉思之中,或猜疑,或揣测,或相信。

略微泛黄的纸张之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几排小字,烛火摇曳,沈予看不清内容,只能瞧见纸张最后并排写着两个名字,工工整整的瘦金字体——云辞、出岫。这两个名字后头,还按着两个鲜红的手印。

便在此时,一直未发一语的云羡忽然开口:“可否将婚书拿来让我瞧瞧?”

只这一句,已令出岫的泪珠簌簌而落。她很想哭出声,怎奈此刻已是声嘶力竭,唯有望着太夫人离去的背影跪地不起。她的手在剧烈颤抖,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纸从指间滑落。

云逢恭恭敬敬地将婚书递了过去。

太夫人面无表情地受下这礼,转身缓缓往屋外走。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出岫道:“那张纸,留给你做纪念吧!”

云羡只扫了一眼,便提出关键:“方才出岫姑娘说,这婚书是大哥临终前写下的,可我看这纸张却已泛黄发旧,足有些年头了,不知姑娘作何解释?”

出岫闻言没再说话,只挣扎着下了床,不顾沈予的阻拦,执意给太夫人磕了个头。

出岫对此早有准备,立刻回道:“侯爷临终之前,取过奴婢的户籍册,交代奴婢务必去找夏老爷认作义父。后来,侯爷便随手从户籍册上拆下一张纸,写了这婚书。三爷若不信,可派人将奴婢的户籍册取出,一看便知。”

太夫人已无心再去为难她,便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好。”

这话说得毫无破绽,太夫人亦是表态:“事关重大,既然老三有异议,便取过来看看也无妨。云忠,再差人请房州官籍部的人过来瞧瞧。”

“我想等侯爷过完头七再走,还请您允准。”出岫卑微地恳求。

这一次,云逢自告奋勇跑了一趟。

太夫人面上不乏失望神色,微合双目道:“是我看错了人,也高估了你对辞儿的感情……既然如此,你走吧。”

众人都等着,不愿放过出岫话中的任何一个破绽。毕竟兹事体大,若她所言句句属实,一旦生下来是个男胎,便是毫无疑问的世子了!

“嗯。”出岫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又看向太夫人,“让您失望了,既是侯爷生前的安排,我选择遵照他的遗愿。”

“母亲,儿子也有异议!”见云逢久去未回,云起也有些等不及了,“据我所知,出岫在去年八月刚落过胎,那孩子诚然是大哥的,可如今才过半年,她又被诊出两月身孕,这岂非不合常理?”

沈予立时松了口气:“一言为定。”

云起的话一问出来,出岫立刻嗤笑一声:“二爷您也说了,奴婢是半年前落的胎,而且是侯爷的孩子。奴婢将养四月,如今再怀有两月身孕,难道不合常理吗?”

出岫缓缓抬起头来,双眸盈满泪光看向沈予:“好,我走。”

云起闻言咬了咬牙,他明明觉得其中大有蹊跷,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妥,想了想,唯有愤愤道:“府内上下皆知,你被大哥贬去了浣洗房,大哥又岂会再复宠你,让你怀上孩子?”

沈予双拳死死握紧,软下声音哄着出岫:“你不是让我带你走吗?咱们现在就走,马上离开这里。”

又是一声嗤笑传来,出岫冷冷讽刺:“奴婢为何被贬去浣洗房,难道二爷不清楚?您可要奴婢将内情说出来?”

闻言,太夫人仍旧无甚反应,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只道:“她是去是留,你说的不算。”

这一句质问,令云起心中一惊。是了,出岫被贬去浣洗房,盖因他的轻薄之举。今日南熙各支的当家人皆会聚在此,若是让人知道他曾调戏大哥的女人……近日的努力岂不是要前功尽弃?

“我要立刻带晗初走!”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对太夫人肃然道,“我敬重您是挽之的母亲,也请您……尊重他的遗愿。”

云起慎重斟酌一番,无奈只得转移话题:“就算大哥复宠你,可谁又能保证,你肚子里的孩子是大哥的?”

沈予立时扳过出岫的肩膀,探手去看她的左肩,还好,伤口没有裂开。再看太夫人,面上稍有戚色,倒还是那副冷静模样。

“二爷!”出岫愤然怒道,“您这不但是侮辱奴婢,也是侮辱侯爷!难道侯爷连自己的子嗣都分不清吗?您这是有辱他的英明!”出岫边说边淌着泪,端的是几分楚楚可怜。

暗卫们得令,让出一条道路。沈予疾步奔入屋内,一眼瞧见出岫在榻上蜷成一团,面无表情双手抱膝。沈予发现她的身子正在簌簌颤抖,左手手心里还攥着一张泛黄的纸。正是太夫人带来的。

厅内众人心思各异,但听云起又张口质疑:“这事不对!据我所知,大嫂落水那日,大哥曾传出岫去刑堂问话,更怀疑出岫与大嫂落水之事有关,他又怎会签下婚书?”

“住手!”屋内适时传来一阵喝令,太夫人人未出现,声已传来,“放他进来。”

这一句话,出岫等了太久!她死死将指甲掐入手心之中,猝然起身:“那日奴婢被传入刑堂问话,只有四姨太、屈神医、竹影、浅韵在场。就连太夫人都不知,敢问二爷是如何知道的?”

沈予身形几个起落,以退为主,左右躲闪,赤红着双目怒喝:“太夫人!”

“二爷是暗中盯着奴婢?还是暗中盯着夫人?抑或是暗中盯着侯爷?”出岫美眸微眯,隐隐散发着冷冽之意,再配上这几句咄咄逼问,一瞬间,竟令云起想到了太夫人。

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伸手夺过暗卫手中长剑,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殒命。其余三十九个暗卫顿时震惊,一则没想到沈予当真会动手,二则也是低估了他的身手。眼见同伴瞬息被杀,暗卫们齐齐朝沈予袭来,但招招不敢致命。

他哑然在出岫的质问中,后悔得直想咬断舌头。云起当然不会承认,只得回道:“我也是……猜测而已。”

是晗初!纵然那嗓音喑哑不堪,沈予也能听出来。他生怕出岫发生意外,亟亟迈步欲往屋里闯,被暗卫们抽刀拦下。至此,沈予终于不堪忍受,一拳直击离自己最近的暗卫头部,湖蓝衣袖飞速一挥,一道冷光已划过那暗卫的咽喉。

“当日在刑堂内发生何事,我可以做证。”自跟随出岫进了前厅之后,沈予一直保持缄默,此刻,他终于开口替出岫解围,“在下沈予,家父文昌侯。”

屋内良久没有动静,但沈予能猜到太夫人说了什么。他正自担心不已,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忽然传了出来,恸人心魂。

“原来是沈小侯爷!”厅内响起一阵后知后觉之声。

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暗卫见沈予出来,率先从地上起身,拱手道:“得罪了。”言罢打了个手势,一群暗卫便将沈予团团围住,倒也未动手脚。而当事人却毫无反应,只一径盯着屋门,目中泄露无尽担忧……

沈予也不多做客套,接着道:“在下乃圣上螟蛉之子,当夜恰好受邀去慕王府赴宴,因而错过了刑堂之事,待我回来时,挽之已命悬一线。在下这才知晓,原来当夜出岫姑娘在刑堂之内,由我师傅屈方亲自诊出怀有身孕,挽之想让在下为这纸婚书做个媒证,好让出岫姑娘有个名分,能顺利产下后嗣。”

有这样一位母亲,沈予不知该替云辞喜还是悲。他不情愿地迈出屋子张望,果见院落里跪着四十个暗卫,一排八人,一共五列,清一色戴着银光假面,齐齐整整跪地领命。

此话一出,又为这桩婚事增添了几分可信之处。一来,出岫怀有身孕是名医屈方亲自诊的脉;二来,云辞临终前已交代好友为这桩婚事佐证。

太夫人冷冷扫了沈予一眼,并不接话。

至此,几位颇有分量之人都发了话,还有什么可质疑的?恰在此时,云逢也带着房州的官籍长入内,由官籍长亲自辨认,出岫的户籍是真。并且翻开她的户籍册,最后恰好缺了一页,撕痕正与这纸婚书相契合。

这是以命相胁了!沈予心中大惊,种种恐惧涌上心头。偏他知晓出岫的性子执拗,便也只能无奈妥协,咬着牙关对太夫人暗示:“她伤势未愈,情绪不宜波动。”

“如今,诸位可对这婚书还有异议?”太夫人瞧着厅内众人面面相觑,径直开口询问。

出岫轻咳一声,掩在阴影里的身子动了动,再对沈予道:“今日若不让我问个明白,只怕您救了我一时,也救不了一世。”

“母亲,我……”云起再次发声,却被太夫人瞟了一眼。

“请您回避。”出岫重复一遍,声音似比方才更为喑哑。早在太夫人说出云辞“尸骨未寒”这四个字时,她已明了一切,而今,她也迫切需要和太夫人单独说一说话。

她岂会不知云起的心思,这分明是要戳穿出岫的真实身份了!太夫人便隐晦地对众人道:“云氏子孙,自当以云氏为荣,那些损毁云府声望的谣言,还是不要说出来了,免得脏了大家的耳朵。”

“晗初!”沈予蹙眉望向榻上,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出岫半个身子。她的容颜、神情以及左肩的伤口,都一并隐在了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沈予心中担忧,仍然站着不动,“有什么事,等你养好伤再说不迟。”

听闻此言,云起只得闭了嘴。事到如今,他也分得清轻重。再扯下去,出岫的名声不保,他自己也要跟着遭殃。

室内的烛火忽明忽暗,隐隐潜藏着危险的对峙。便在此刻,出岫忽然幽幽开口:“恰好我也有事与太夫人说,小侯爷,请您暂且回避吧。”

太夫人见厅内再无人说话,才暗暗松了口气,对沈予道:“沈小侯爷,你是辞儿生前至交好友,又是统盛帝的螟蛉之子,做这媒证也算合宜。今日,烦请你当着云氏族人之面,将这婚书签下吧。”

闻言,太夫人双眼微眯,似是意外,又似欣慰,上上下下打量了沈予一遍,才缓缓点头:“好!不愧是辞儿的挚友,不错。”

话音刚落,云忠已端着笔墨纸砚和红泥前来。沈予伏案提笔,右手抖了一抖,终是郑重地、一笔一画地签下姓名,又将手泥重重按上。这一举,表明婚书正式生效。

沈予瞬间明了外头那些并非一般护院,而是云氏豢养的铁面暗卫。可他受了云辞的嘱托,又怎会惧怕这些人?他拼了性命也要护着晗初的!因而沈予脚步未动,站在原地铮铮道:“即便我今日血溅当场,也恕难从命。”

云忠将婚书再次奉至太夫人手中,她低眉摩挲了片刻,眼底终是闪过泪花,对众人唏嘘道:“三日后,合府上下、各地旁支,都来拜见侯爷夫人吧!”

门外齐刷刷响起一声回禀:“主母!”听着竟有数十人之多。太夫人顺势转身再看沈予:“辞儿刚刚过身,尸骨未寒,我不愿在府内行拳脚之事。你若识趣,便自行回避吧。”

四日后。

太夫人目中似怨似怒,似伤似怜,见沈予又想过来阻止,便冷声喝道:“来人!”

知言轩垂花拱门旁,站了两个女子。一人素白衣裙,不施粉黛,正是服丧期内的出岫;另一人做丫鬟装扮,白衣白裙,乃是淡心。婚书生效的当日,太夫人便一声命令,调拨淡心来服侍出岫。

再看出岫,正捂着肩伤强撑着起身。当瞧见太夫人今日也是一身素白,她心头陡然一惊,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

如今看到出岫被扶正,淡心只觉悲喜交织。悲的是出岫正值妙龄,却成了寡居之身;喜的是主子与出岫这段姻缘,有了个看似圆满的结果。

沈予没有提防,竟被推得闪了个趔趄,待站稳身形,只见太夫人已大步走到出岫榻前。

“夫人,咱们去荣锦堂吧,时辰不早了。”今日太夫人单独传唤出岫,淡心生怕她错过了时辰,惹来太夫人不满。

“正是我儿尸骨未寒,老身才要来这一趟!”太夫人周身散发着强势的气场,话语与神情皆不可违逆,她扬手推了沈予一把,“让开!”

出岫应声点头,便往荣锦堂方向走去。路上遇见不少仆从侍婢,纷纷向她俯身行礼,毕恭毕敬地唤一声“夫人”。

沈予闻言有些急了,更压低了声音:“挽之尸骨未寒,您是要让他死不瞑目?”

就在昨日,云氏各支及离信侯府上下,一并拜见了出岫,太夫人也做主将她的名字写入族谱,算是正式承认了她的身份。

“老身没忘。”太夫人毫不客气地直视沈予,“我与出岫说几句话,届时她是走是留,云府绝不拦着。”

夏嫣然的娘家父母也匆匆赶来,两位老人瞧见出岫,几乎痛哭失声,都以为是爱女死而复生。夏老爷公然承认云辞曾请他收出岫做义女,也算堵住了一些质疑者之口。然而,出岫拒绝了认夏老爷作义父,她只想单纯以出岫的身份活在这世上。

“太夫人!”沈予亟亟迈步到她面前,一边伸手阻拦,一边低声提醒,“您不要忘记答应过挽之……”

幸而,对于这番婉拒,夏家很体谅,夏老爷虽老泪纵横,但也未再勉强。出岫一直以为是太夫人使了什么手段,夏家才没有追究夏嫣然的突然死亡。直到很久以后,她才辗转知道个中真相。当然,这是后话。

“这是云府,老身为何不能来?”太夫人沉着脸色,烛火下尚能看清她的如霜鬓发,与一身素服惨烈地辉映着。她脚步沉稳地迈入房内,面上不见一丝悲戚,仿佛一夜之间,又恢复成为那个执掌云氏的谢太夫人。

再说眼前。出岫走了一路,也想了一路,如此到了荣锦堂。这一次,太夫人是在内厅等候,还遣了丫鬟出来相迎。

“太夫人!”沈予立刻循声看去,发现太夫人交叠的双手之中,还攥着一张薄纸,他连忙起身挡在出岫面前,道,“您不该来这儿!”

“见过太夫人。”明知自己是饵,出岫也有那份自知之明,并不称呼太夫人为“母亲”。

“他是死了!”沈予刚一否认,但见太夫人已一身素衣出现在房门口,这一次,无人搀扶。她透过低矮的屏风望向出岫,面无表情地冷声道,“我的儿子云辞,为了救你,死了!”

太夫人仍是一身素服,也不与出岫多做客套,屏退左右留她单独说话:“屋子里就咱们两人,我也开门见山。这几日你表现得很好,但你没与我商量,就擅自做了假孕那出戏。我问你,这事你要如何收场?你要从哪里抱个孩子过来?”

“咣当”一声,沈予失手把药瓶摔在了地上。他连忙俯身去捡,借此掩饰自己的悲伤与慌张,回道:“不是。”

那天出岫为了能一击即中,令云氏族人承认她,遂亟亟用了怀孕当借口,也是自信有沈予作保,不会有人产生怀疑。这几日她仔细斟酌过,这法子其实很可行,便向太夫人道出自己的计划:“暗中谋害两任侯爷之人,无非是看中了离信侯之位。我假孕在身,必会引出幕后之人再次行动,只要我故意留下破绽,便能引他们上钩。”

“是吗?”出岫忍着咽喉与肩上的阵阵疼痛,清丽的眸光瞬间黯淡,几乎是颤抖着问道,“你告诉我,他是不是……死了?”

“你说得不对。”太夫人立刻出语指点,“对方既能潜藏二十年不动声色,必是个狠角色。你若故意露出破绽,反而令人起疑……你该严加防范,而且,你防范得越严密,幕后之人便越觉得棘手,也更容易露出马脚。”

沈予身形一顿:“他不会见你的。”

不愧是谢太夫人,的确手段高超。出岫点头表示受教。

出岫惊恐地看向沈予,突然抓住他正在上药的手:“小侯爷,我要再见他一面。”

太夫人没再多说,好像有意考验出岫似的,只道:“届时你见机行事吧!不要有什么顾虑,整个云府都是你的后盾。”她眉宇划过一丝冷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只要能揪出幕后黑手,我云氏不惜一切代价!”

要离开了吗?出岫有些恍惚,感觉有什么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却没能抓住。她极力回想着,忽然,浅韵的凄厉怒喊浮现在了脑海中,她为爱断情伤所蒙蔽的心智豁然开朗!

出岫自然明白太夫人的决心,立刻应下:“您放心,无论那人是谁,我拼了性命也要让他血债血偿!”

出岫下意识地一躲,又被沈予按了回去:“浅韵有些精神失常,你不要计较。”他一面敷药,一面沉声道,“明日我带你离开房州。”

太夫人点了点头,平复心情又换了个话题,对出岫道:“嫣然之死也有诸多疑点。她最爱排场,出门喜欢前呼后拥,那日却连灼颜都撇下了,且还怀着身子……她尸身上的衣装很朴素,辞儿临终前亲口对我说,他怀疑嫣然是冒充你外出见人。”

她是痛醒的,左肩上被蜇得一阵生疼。出岫竭力睁开双眸,看见自己贴身的寝衣被撕去一角,沈予正在为自己上药。

冒充自己外出见人?这番内情出岫尚不知晓,忙问道:“夏夫人想冒充我去见何人?”如今,出岫是云辞的继室,而夏嫣然是云辞的亡妻,她便称夏嫣然为“夏夫人”。

“嗯。”出岫没再追问,似乎是信了淡心的说辞,靠在榻上不言不语,由于失血过多,竟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太夫人看着出岫不解的目光,点拨她道:“嫣然冒充的是你,那你不如想想,你与谁说话是见不得天日的?又有谁接了你的约见,是要偷偷摸摸单独去赴约?”

淡心忽然不敢面对出岫了,她怕自己会不经意流露出愤恨,惹出岫生疑;她更怕自己忍不住,将实情全盘相告,毁了主子生前的安排。想到此处,她迫不及待找了个借口离开:“我去瞧瞧浅韵姐姐,再让小侯爷来替你治伤。”

出岫闻言秀眉微蹙,立时喃喃地分析起来:“我一个丫鬟,除却与二爷有些过节之外,并不曾与知言轩、浣洗房以外的人来往过。若是约见知言轩和浣洗房的人,我必是光明正大……”

为了这句交代,她甚至错过了见主子最后一面!

话到此处,出岫目光一闪,醒悟道:“二爷曾对我有过……觊觎,闹得府中人人皆知。我若要见他,必然得私下约见,而且二爷多半会来赴约!”

淡心说着说着,想起云府如今的情况,也不禁落下泪来。夫人一尸两命,主子为情而死,太夫人心力交瘁,浅韵又疯癫失常……真真是祸不单行!可她一介丫鬟所能做的,便是尽心办好主子交代的差事,好好照顾出岫。

“你还不算太笨。”太夫人眯着双眼,冷冷道,“原先我一直怀疑老二深藏不露,可倘若嫣然之死是他所为,那我反倒高估了他。”

面对出岫死死探究的目光,淡心脑子里也是一片混乱,勉强解释道:“夫人去世,浅韵姐姐伤心过度,神志不大清醒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素来不太喜欢你……”

“也许夏夫人之死并非二爷所为,是有人刻意引二爷上钩,想转移咱们的视线呢?”出岫忽然想到这种可能,连忙开口补充。

可出岫哪里会信?捂着伤口哑声追问:“浅韵为何说我害死了他?”

太夫人挑眉看了看她,又叹了口气:“你倒机灵,一点即透……其实嫣然也很聪明,不过都是些小聪明,反而害她丢了性命。”

淡心霎时慌乱起来,正欲去寻绷带,却被出岫死死拽住左臂:“侯爷怎么了?”淡心心中一惊,故作冷静地深吸一口气,回道:“夫人去世,主子悲痛不已,如今……正在休养。”

这句话出岫接不下去,唯有无言以对。

淡心会意,连忙擦亮随身携带的火折子,上前询问出岫的伤势:“你伤在哪儿了?”话一出口,她已看清出岫的模样——出岫整个左肩猩红一片,鲜血不停地流着。

“无论如何,嫣然之死都是条线索,咱们顺藤摸瓜,定能摸出个所以然来。”太夫人又对出岫嘱咐道。后者应声称是。

往下的话,浅韵未能说出口,已被沈予捂住了嘴。他立刻将发疯的浅韵往门外拖拽,还不忘对淡心嘱咐:“你去看看出岫!”

屋内突然安静下来,婆媳二人都没有再另起话题。许是这沉默的气氛太过压抑,太夫人渐渐表露出几分伤感。面对夫君与独子接连死亡,她纵然再坚强铁腕,也承受不住这番打击。

“出岫!”淡心的担忧之声匆匆响起,紧接着沈予的气息扑面而来。黑暗中浅韵传来一声喊叫,应是被沈予制服了,可她仍然愤愤地哭道:“我要杀了她!我要为主子报仇!我要……”

就在出岫以为她疲倦了,正欲告退之际,才听她再次开口:“京州来人了,今夜抵达烟岚城,要与慕王一道来祭拜辞儿,你作为遗孀,合该见上一见。”太夫人边说边状若无意地去看出岫,补上一句:“来者是南熙统盛帝第九子,去年刚册封的诚郡王,聂沛潇。”

就在出岫愣神的空当,屋内忽然一阵光影明灭,一截燃烧的红烛已朝浅韵飞撞而来,恰好击中她执着匕首的右手。浅韵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那截红烛便与匕首一并掉在地上,幽兰橘红的光色“唰”地一灭,室内瞬间变得暗淡。

九皇子要来烟岚城?出岫有些疑惑:“他此番前来,难道单单是为了祭拜侯爷?”

出岫忍着肩上剧痛,几乎忘了反抗,耳中只剩那句“是你害死了主子!”她抬眸望向逆光的浅韵,一刹那竟能体会到对方的愤恨与伤痛。同为女子,出岫几能断定,浅韵不是伪装。

“你太天真了!”太夫人笑着解释,“慕王在南熙宗室行七,但他出身不高,其母早逝,是聂九的母妃叶贵妃收养了他。近年他屡建军功,封王列土来到房州,也是叶贵妃在背后为他撑腰。此次聂九不期而来,又值南熙立储之际,这来意必定不简单。”

“是你害死了主子!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一小股鲜血自出岫肩上涌出,飞溅到浅韵脸上,后者却恍若未知,越发哭得凄厉。浅韵使劲将匕首从出岫肩上拔出,发疯似的想要再捅一刀。

话到此处,太夫人略有停顿,又深深看了出岫一眼,续道:“不过他人既然来了,又提出要祭拜辞儿,你与老二、老三也不能失了礼数,便随我见一见他吧。”

抬手起落之间,一把匕首已朝出岫的心房狠狠戳了下去,甚至能听到锋刃割开血肉的声音。由于反应及时,出岫躲过一劫,但左肩上仍被生生刺中一刀。突如其来的发肤之痛伴随着浅韵凄厉的哭喊,令出岫脑中一蒙,几乎要失去意识。

出岫朱唇微启,一个“好”字已到唇边,却忽然瞧见了太夫人的神色——慎重且带着几分观测。只一瞬,出岫明白过来,太夫人这是在考验她!

主子?见什么主子?出岫的疑惑尚未出口,浅韵已忽然俯下身来,将藏在身后的双手缓缓伸出。出岫顿觉眼前一道寒光倏然闪过,她连忙下意识地向后一躲,与此同时,耳畔传来浅韵凄厉的怒喝:“你去死!你最该死!”

是了,当年九皇子为名妓晗初所写的一首《朱弦断》传遍天下,世人都以为这两者之间有些瓜葛。只有出岫自己知晓,她与九皇子之间清清白白,甚至素未谋面。可太夫人并不知道这些,若是此番她与九皇子贸然相见,岂不是给太夫人落下话柄?

话问出口的同时,浅韵已绕过屏风走到榻前,双手一直背负身后。她低眉望着榻上憔悴不堪的出岫,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滴泪已从眼角滑落:“出岫,我送你去见主子。”

尤其,云起知道她就是晗初,必定会趁机煽风点火,大做文章……

“浅韵?”出岫看她一袭素服,面有悲愤之色,不禁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出岫暗自庆幸自己多转了个心思,忙对太夫人拒绝道:“我虽是侯爷遗孀,可这名分来得不踏实,还是……不见客了。有二爷、三爷陪您出面足矣。”

应是淡心领着沈予来了吧?出岫轻轻侧过身子,撩起床幔朝外看去,只见一角素白衣裙映入眼帘,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冷寂彻骨。

闻此一言,太夫人毫不掩饰满意之色,点头赞许道:“你能如此考虑,可见是用了心思,也懂得察言观色。”

要走了呢!在这离信侯府待了短短一年,她已将半生爱恨葬送于此,从今往后,心如空城。咽喉处仿佛又有些灼痛,出岫不禁颦蹙娥眉,抬手抚了抚脖颈。手指刚刚触碰到颈上的肌肤,但听屋门“吱呀”一声重新开启。

此时出岫只觉得背上渗出层层冷汗,勉强笑道:“是我出身低微,过往不堪,辱没了侯爷和云氏的名声。请您放心,晗初已死,从前那些故人,我会一概避谈避见。”

从淡心回话到离开,出岫一直合目靠在榻上,心中是一片愤恨与死寂,便也没察觉出什么异样。

太夫人“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府里虽值丧葬期间,可聂九毕竟是南熙宗室,咱们也不能怠慢。我会让老二、老三陪他在前厅开宴,你若无事,不要轻易离开知言轩。”

屋内有一瞬的沉默,淡心并未正面回答,只忍着泪意道:“我去请他过来。”言罢逃也似的出了门。

出岫连忙领命称是,又听太夫人问她:“如今知言轩的下人可够使唤?”这一问,语气明显轻柔许多。

想到云辞,出岫难免心头一窒,微微合上双眸,再问:“小侯爷呢?”

“从前侯爷的人都调教得宜,我反倒觉得使不完……不如,看哪一房缺人手,分出去一些?”出岫顺势提议。

沈予要带自己走?这么突然?出岫只道是他对自己施以援手,向云辞求了情。如此一想,她心里也好受些。至少,沈予肯相信她,也肯念着旧情。不似某人,铁石心肠,全无信任。

岂料此话一出,方才还放轻语气的太夫人立刻沉下脸色,开口薄斥:“嫡长房的下人哪能随意分出去?那是贬斥!是打他们的脸面!纵然吃闲饭,也都要留在知言轩!回头让他们去伺候‘世子’吧!”

纵然出岫心里已经猜到了,可她还是想听淡心亲口作答。然而,淡心却别过脸去,哽咽着道:“你别问了……沈小侯爷会带你走的。”

这话说得极为严厉,出岫也听得战战兢兢,她未曾料到,太夫人竟如此维护嫡系的权威,甚至连下人都不让随意调用。而且那话中之意,分明是同意立嗣派的意见,主张为云辞过继子嗣了!

出岫不傻,她咽喉上被簪子刺破的伤口已被上药包扎,看这屋子的格局,也是她从前在知言轩住的那间,眼前又得淡心照料……若非云辞的允准,自己一个“杀人犯”怎能享有这般待遇?

这倒与出岫的意见一致,她连忙请罪:“是我失言,请您责罚。”

出岫抚着额头坐起身,细细回想刑堂里发生的一切,再问:“侯爷这是……饶过我了?”

太夫人见出岫蹙眉抿唇,看起来很是紧张,这才给了她一个台阶下:“你来府里时日尚浅,从前是丫鬟,也没人教你。可如今你是离信侯夫人,有些东西便要弄明白。”

“一天一夜。”

出岫羞愧不已,深深颔首表示受教。

出岫抬眸看去,见她眼眶红肿,面容憔悴,神色端的伤心欲绝。出岫强忍着咽喉之痛,喑哑着问道:“我……我睡了多久?”

太夫人借机再道:“莫怪我待你忽冷忽热,驭人之术便是如此,有时严苛,有时也要怀柔。这其中分寸,你多体会吧。”

既然还知道痛,那便应该没死吧。出岫挣扎着想要从榻上坐起,身边却传来一阵动静:“你醒了?”是淡心。

“是。”出岫俯身行礼,又听太夫人训了几句话,便告退离开荣锦堂。

出岫在混混沌沌中醒来,只觉得困顿难当,胸腔中空空荡荡,好似缺了一块血肉。她想要开口说话,咽喉却传来轻微的刺痛,她这才想起自己用簪子自尽未遂,后来便吐血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