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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盛世红妆独暗殇

“既是侯府之人,今日还敢穿白色,也不怕招惹谢太夫人晦气?”紫衣公子口中虽如此说,但话里的调侃与讽刺不可谓不明显。

出岫默认。

看来眼前这人与云氏不对付,至少是对太夫人不甚友睦。出岫在心中如此想着,更觉得该与其保持距离,便微微俯身行礼,欲告辞而去。

“姑娘是离信侯府之人?”那紫衣公子又问。

“啪啦”的清脆声响起,瓷片碎了一地。紫衣公子将手中的酒壶随意扔到地上,从青石凳上起身笑道:“出来有一阵子,也该回去了。这园子大,烦请姑娘为在下指一指路?”说着他已朝出岫的方向走来。

“贵客多虑,我并非此意。”出岫也不多做解释,只淡淡道,“告退。”

出岫这才发现,紫衣公子手中还握着一柄乐器,似笛非笛、似箫非箫,月光太微黯,那乐器有一半被遮藏在阴影里,实在看不清楚。待到近了,那公子的脸庞也表露出逼人的风流,令她忽略不得。

话音甫落,一句轻哂已随之传来,紫衣公子开口笑回:“言下之意,你不若说我失了礼数,怠慢云府。”

出岫尚未及反应过来,对方已先一步赞叹出声,同时停下脚步,他显然为她的美貌所慑。

不想也知,这人必是云辞大婚的座上贵客,只不知为何会跑来此处独自斟饮?出岫想起自己的身份尴尬非常,不便见客,便略一思索,回道:“贵客还是快回宴客厅吧,免得座上缺席,教随从担忧。”

出岫瞧着那双俊目中的惊艳之色,见这人实在年轻,心道又是一个纨绔子弟。话虽如此,可她到底不敢说什么,只后退一步,保持适度距离低声开口:“出了这园子一路向东,五进三转即到。”

借着朦胧月光望去,出岫隐隐可见那男子的英俊面容。看上去倒很年轻,透露出三分邪魅五分挺拔,剩下两分是肆意与慵懒。唯有那紫袍金冠在皎洁月光下显出隐动的傲然,身份应当非富即贵。

紫衣公子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想教出岫听见,笑着叹道:“姑娘看着有些眼熟……”

出岫垂眸想了想,又回过身子。这一次,那紫衣公子已侧首看来,只不过仍旧保持着斜靠的姿势。他握着酒壶的右手搁在隆起的膝盖上,恣意闲适,气质无匹风流。

这搭讪之法实在不高明,出岫心中微嘲,勉强扯开一个笑容:“贵客请便。”言罢她垂眸转身,不管身后传来的那句“姑娘且慢”,快步而去。

“相请不如偶遇,在下并非洪水猛兽,姑娘躲什么?”紫衣公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幽幽响起,带着几分沉稳与冷清,说出来的话却如此轻浮与热情。

因为与紫衣公子的一场偶遇,扰乱了出岫信步的心情,她只得无奈地返回知言轩。刚走进院落,却见自己屋里亮了灯火。就在此时,屋门“吱呀”一声开启,一个娇俏女子推门而出,亟亟问道:“出岫!你去了哪里?”正是淡心。

出岫斟酌一瞬决定回避,遂没有答话,转身又往来时路上回去。

出岫自责地笑笑:“平白教你担心了,我躺得难受,出去走走。”她边说边迈步进屋,试着活跃气氛,“怎么,你以为我会做傻事?”

自从与云辞相识以来,出岫也开始喜穿白色。虽然于今日而言,这身白衣有煞大婚的喜庆,然她独自一人倒也无甚计较。只是没有想到,此处乃云府僻静之地,竟还有外人。

“什么傻事?”有人忽然接起话茬,那声音无比熟悉,是……

“既有缘相遇,姑娘不若与在下共饮一杯?”紫衣公子并没有侧首看来,可那隐隐潋光的双眸却犀利得很,远远瞧见出岫的白衣。

“小侯爷!”出岫望向幽暗烛火下的湖蓝身姿。近一年不见,沈予仿佛多了几分成熟与挺拔,从前那轻浮之相也减轻许多。这一次,出岫真心笑了,得见故人的喜悦令她暂时忘却了那些伤悲,就如自己从未落胎、云辞也从未另娶。

出岫抬眸远望,但见晕染的泛黄月色之下,一个紫衣锦袍的男子正恣意斜靠在青石长凳上,仰首大口大口地灌着酒。那身姿,说不尽的风流与寂寥。

“小侯爷怎么来了?”话一出口,出岫已知自己多此一问。以沈予和云辞的交情,今日又怎会不来参加他的大婚之礼?

这般漫无目的地走着,直至四周环境已逐渐静谧,树杈上也瞧不见绑缚的红绸,她内心好似才平静些许。晚风将阵阵花香送入鼻息,夹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酒气,还有,一声低低的叹息。

沈予却没有回话的意思,他挺拔的身姿隐带薄醉之意,只定定瞧着出岫:“你瘦了。”这一句问得寻常,可听在出岫耳中却很亲切,更添感动。

到底是九月,又是晚上,屋子外头还有一丝凉意袭来。出岫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放轻脚步走出知言轩,不知要往何处而去。此刻她心中唯有一个知觉——远离那热闹非凡之地。

“小侯爷听说你的喉疾治愈了,便在宴席中途开溜出来,想见一见你。哪知你不在屋里。”淡心适时解释道。

屋门重新开启又关上,动静很小。榻上的出岫却在此时直愣愣睁开双眸,眼里不见半点困意和倦色。耳边是渐盛的丝竹声,她起身穿上绣鞋,想要寻找一个更偏僻的地方,可以听不到爆竹连天,更听不到宾客喧闹。

出岫也猜出了前因后果,唯有向沈予致谢:“多谢小侯爷记挂。”

“你睡吧。”淡心坐在榻前未动,瞧着出岫缓缓合上双眸。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出岫的呼吸均匀平稳,淡心才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起身吹熄烛火,走出屋子。

沈予面上并无半分笑意,只打量着她:“我原本想着挽之能让你开口说话,必是将你照顾得不错,哪知你憔悴如斯!”话到最后,他已带着几分不满。

出岫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反而伸手去替淡心拭泪:“我都没哭,你哭什么?”言罢她轻轻翻身躺下,“我有些乏了,小睡一会儿。”

是啊,怎能不憔悴?落胎不到一个月,伤了元气,尚且没有恢复过来。可这话她不能对沈予说,只敷衍道:“前些日子染了瘟疫,痊愈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大好。”

两个当事人俱是沉默以对,什么话都憋在心中。可竹影与淡心日日瞧着,当真说不出地难受。

“是吗?”沈予轻轻反问,带着几分毫不遮掩的直白,“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挽之成婚,才伤了神。”

“你不明白……”淡心语中已有些哭腔,“白日里主子过来探一探你便回去了,可你不知……每日夜里,竹影都会推着他过来……主子在外头一待便是大半宿,只对着你的房门出神,那神情,简直……”话到此处,淡心已说不下去,唯有垂泪。

闻言,出岫身形一顿,勉强再笑:“许久不见,小侯爷又拿我打趣了。怎么,从前在追虹苑还没闹够吗?”

出岫轻轻点头:“我明白。”

“不够。”她原本是一句玩笑话,岂料沈予如此郑重相回。

“你别怪主子。”不自觉地,淡心脱口为云辞辩解,“主子平生不近女色,唯独对你好……这孩子落了,他心中比谁都苦。”

这一来,倒是令出岫哑口无言。

淡心瞧着眼前这张毫无血色的倾国容颜,只觉刺目难受。出岫本就是尖下颌的瓜子脸,如今竟瘦得不如一个巴掌大,从前白里透红的雪肌,如今也惨白如纸。

“我替你探探脉。”沈予终是见不得出岫这副憔悴面色,说着已伸手捏起她的皓腕。

出岫闻言笑笑,重新靠回榻上,不再执意下床。

“小侯爷!”出岫还没来得及相拒,淡心已出声阻止。然而到底是晚了一步,沈予已牢牢捉住出岫的脉搏诊断起来。片刻,他脸色越来越黑,最后已阴沉得犹如漆黑之夜。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直教淡心眼眶泛红。她吸了吸鼻子,强自笑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人山人海也看不见什么,不如在此落得自在。”

屋内就此陷入一阵忐忑的诡异中,出岫脑中一片空白,淡心则是没来由的心虚,唯能听闻沈予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无妨,躺了二十余日,也该下床走走了。”出岫笑着,视线落在窗外那片接天盖地的红上,“旁人都去看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唯独连累你在此照顾我。”

“淡心你出去。我有话单独同出岫说。”沈予忽然瞥向淡心,开口道。

“出岫!你怎能下地!”淡心连忙将手中的水盆放到架子上,匆匆赶来阻止她下床。

“小侯爷……出岫毕竟是个女子,只怕……于理不合。”这夜深人静的,淡心有些犹豫。

一眼望去尽是红色,就连树杈上都绑着红绸,直将整个夜色沁出一片嫣红,宛如她落胎那日的血水。想着、看着,出岫忽觉胸口一阵气闷,便挣扎着坐起身来,低头去寻找自己的绣鞋。此时却听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紧接着是一声惊呼:

“出去!”沈予再次重复,头一次对淡心如此厉色,他几乎是双目赤红,好似吃人的野兽。

外头的丝竹之音又大了一些,掺杂着振聋发聩的爆竹声,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相比之下,出岫的屋内黯黯淡淡,如此她才能更加清晰地看到屋外。

“小侯爷。”出岫轻声安抚他的情绪,又转对淡心使了个眼色,笑道,“小侯爷是我从前的主子,你还担心什么?”

她心里并非没有怨气。这些日子,云辞每日来探,每次守在她榻前半个时辰,可彼此谁都不会说一句话。

淡心也被沈予这神色吓蒙了,心中一跳已转身退了出去。她有种不祥之感,只怕自己会降不住沈予,出了门便往宴客厅跑,想要去找竹影求救。

印象中落胎并不大疼痛,许是那配制的汤药太过高明,出岫只记得自己昏沉无力。再醒来时,下半身血流如注,榻旁唯有屈神医和淡心。云辞,不见踪影。

而出岫的屋内,则已散发出隐隐的怒火,沈予快步上好门闩,倏尔回头问道:“谁的孩子?”

落胎的过程她其实记不大清楚了,毕竟已过去二十余日。云辞很体贴,连端来的一碗落胎药,都酸甜可口如同汤羹,无比照顾她的味觉。可,她宁愿喝下一碗鸩毒,如此便能找到一个苦涩的借口吐掉。这醇美甘甜的滋味,是逼着她心甘情愿抛去孩子。

“什么?”出岫睁大清眸,唇边残留着几分笑意,只不过甚是勉强。

这一日的盛世光景,与自己心中的荒凉孤寂,出岫一辈子都难以忘怀。那腹中空空荡荡的冰凉之感,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一个生命的消逝,日日夜夜,身心煎熬。

沈予显见不买账,目光落向她皓腕处:“你这分明是小产的脉象。”他沉吟一瞬,又问:“挽之的?”

从辰时起,外头的炮声与乐声便不绝于耳,几乎可以想象出是如何热闹与隆重。知言轩的下人们走光了,每人都担有一份差事,院落空空荡荡,唯有一个女子躺在屋里的榻上,双目无神望着帐顶。

出岫神色闪躲,到底是没有否认,只道:“我被人下了春药,他为了救我……”

任是时光再难挨,终于还要度过这一日。九月初九,离信侯云辞大婚。

“是吗?”沈予死死盯着她,“这孩子他知道?”

几乎算是落荒而逃,在这份残忍尚可控制于心时,云辞离开。身后,蜡炬成灰。

出岫沉默不答。

“明日我会亲自端药前来……”云辞直视着面前那一双潋滟清眸,刻意忽略她颊边未干的泪痕,“这些日子,你好生歇息,淡心会来照顾你。”

沈予嗤笑出声:“是我明知故问了……他让你打了?”

当初以为孩子会是她的护身符;可如今,只会是她的催命符……为免她伤身又伤心,他唯有先对自己狠心。

出岫唯有咬唇,别开脸道:“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她又自称“奴婢”了!可这能怪谁?他如何能忍心,如何能放心……母亲之语,言犹在耳。怕只怕即便这孩子生下来,无论生死,也轮不到出岫亲自抚育。

“不是时候?”沈予冷笑,“是他明知要成婚了,还来招惹你,还是招惹你之后才决定成婚?”

真正的落脚点,还是最后这四个字。怪只怪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出岫微微合上双眸,再睁开时,眸中水意已尽数除去,只剩淡然:“奴婢明白。”

话音落下,半晌无人应答。

与其届时伤心欲绝,不如眼下斩断前因。云辞松开手中握着的酒杯,平静地道:“以后我们还会再有孩子,失了这一个并不打紧。况且,此时不宜。”

沈予见状,心头狠狠一抽,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撂下断论:“前者是禽兽,后者是禽兽不如!”

云辞自己是嫡出世子,经受胎毒之苦尚能享受好医好药;可,出岫腹中骨肉不是嫡出,甚至连庶出都不是,即便生下来,他顾得了一时,又怎能顾得了一世?若当真有个万一……剩下他们母子二人,只怕更加艰难。

“小侯爷,你怎能……”出岫闻言有些恼怒,“您是侯爷的挚友,不该如此说他。”

那个孩子无论男女,都会再次品尝生不如死的情毒之苦。胎里带出来的毒,即便后天如何努力都无法尽除。幸者,身体孱弱药不离身;不幸者,早早夭折。

“事到如今你还帮着他?”沈予心中一凉,又是愤恨又是伤心,“他竟还在此时另娶,就不顾念你半分?!”

云辞默然半晌,不愿抬头去看出岫,只怕瞧见她的潸然泪水会率先缴械投降。原本他就是强迫着说服自己,倘若此刻软下心肠则会功亏一篑——

这一句,出岫如何能代云辞回答?唯有道:“他是离信侯,有他的责任。当初婚期订下时,他并不知道我有了身子。”

三个字,一根刺,戳得两人皆疼痛不堪。

沈予再次冷笑一声,无比心疼地看着出岫:“你的身子没有复原,不能随意外出吹风了。”

不是时候……是啊,新夫人尚未进门,这当口的确不该有个孩子!尤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出岫瞬间了然,别过头哽咽道:“我明白。”

“多谢小侯爷关心。”出岫松了口气,正待问他在此逗留几日,沈予已忽然转了话题:“我给你的匕首还在吗?”

蒙眬中,那个白衣身影只是垂目沉声,手中紧紧握着琉璃酒杯:“这孩子不能要。眼下……不是时候。”

“在的。”这问题终于能令出岫如常回答,她忙从枕头底下取过那异常华丽的冰冷之物,奉至沈予面前:“夜夜放在枕下,只差烧香供起来。”

一句不可违逆的诅咒,刹那间将出岫打入地狱之中。她就着烛火,竭力想要看清云辞的表情。但她失败了,泪盈于睫时,水泽会模糊视线。

沈予伸手接过那把匕首,一时唏嘘不已。他慎重地抚过雕刻其上的“深”字,再问出岫:“晗初,你可记得当初我赠你匕首时,曾说过的话?”

“身孕!”出岫先是一惊,再是一喜,她的确想为他生个孩子!可她的喜悦之情才刚升起,便被一句话尽数熄灭,“这孩子留不得。”

“您指的是哪一句?”出岫回想一瞬,不解其意。

“你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云辞沉着声音道。

闻言,沈予轻轻叹息,面上一副“早已料到”的表情。他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另一把匕首,缓缓将两把凑成一对,搁在桌案上,道:“我当初说过,你若愿意回来,这匕首便是信物。”

这一次,轮到云辞变了脸色,连忙探手去捏她的脉搏,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曾经多么想要一个属于她和他的孩子,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然而……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幽蓝摇曳的烛光下,静静躺着两柄硬冷之物,烫金雕纹,触手生寒,一把镶嵌着红色宝石,一把镶嵌着绿色宝石,说不出的小巧精致。如今这两把匕首摆在一处,出岫才看出来,原来匕鞘上雕的是鸳鸯,而这两颗宝石,恰是两只鸳鸯的眼睛。

提起沈予,云辞自然而然想到胎里带出的情毒。正思索着如何开口答话,却见出岫脸色一变,忽然掩口干呕起来。云辞伸手想要扶她,出岫却已反手拍了拍自己胸口,顺下一口气道:“无妨,想是方才喝酒喝得急了。”

从前她只道是被赫连齐伤透了心,便也不知沈予话中之意。可如今,经过与云辞的情思婉转,又有这对鸳鸯匕首搁在眼前,一个“情”字、一个“深”字,直教人无所遁形。饶是出岫再过蠢钝,也已明了沈予的意思。

“说不让您提这事,我反倒又提了。”出岫自嘲而笑,“不如说说您与小侯爷的相识经过?我一直很奇怪,您与他的性子天差地别,怎能交好至此?”

“小侯爷……”她睁大双眸难以置信,面上满是震惊,“您是……在拿我调笑吗?”

“出岫……”同样两个字,反复在云辞齿间呢喃,每唤一次,意义皆不相同。方才是嗔怪,如今是无奈。

“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我还挑这时候与你调笑?”沈予沉声回应,无一丝亵玩之意,“还是你以为,当初我冒着得罪明氏的风险将你藏在追虹苑,只是色欲熏心?”

“侯爷莫怪,是我失言了,自罚一杯。”言罢她已自斟自饮一杯,又道,“您身为离信侯,娶妻纳妾、绵延香火,无可厚非。我……从未怨过,只有感恩。”

出岫抿唇,怔怔看着一对匕首,不知该如何接话。

“出岫!”云辞嗔道。

“怪只怪我当初……”沈予话未说完,转而又叹,“算了……你是去年十月随挽之走的,如今已是九月,这一年时间我想了很多……原本就打算来这一趟,将心思正正经经告诉你,如今反倒给了我机会。出岫,他既不珍惜你,我……”

出岫垂眸叹笑:“我是不洁之躯,得您垂爱,已是天大福分。”

“小侯爷。”出岫被那匕首上的红绿宝石刺中双眸,神色闪躲道,“我是不洁之躯……不值得。”

“你心里可怨我?”他还是忍不住问她。

“是不值得,还是不愿意?”沈予直白相问。

云辞握着酒杯沉默一瞬:“好。”再看出岫,依旧面色如常。

这一次,出岫并未正面回答,沉吟片刻才道:“先且不论我是否愿意……您两位十几年的交情,若当真再开口讨要我回去……这份情谊焉能继续?”

“侯爷。”出岫轻声阻止,“今夜不提此事行吗?”

出岫边说边叹:“当初侯爷向您讨我,只当我是您的婢女,而您也未曾拒绝……我若只是在他身边侍奉笔墨也就罢了,可如今我已与他有过肌肤之亲,您是否还能张得开口?”

许是酒能壮胆,更能令人倾诉,云辞一杯饮下,脑中一热,试图说些什么:“出岫,我与夏家小姐……”

“晗初……”沈予只呢喃出这个名字,神色复杂,似在斟酌。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此时此刻,窗外隐隐可闻的丝竹都是物外之事,绝不会扰了云辞和出岫的独处。琉璃夜光杯的相击之声清脆悦耳,两人交杯换盏,一饮而尽。

重听“晗初”二字,出岫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她转首看向窗幔,笑中带着自嘲:“都说‘朋友妻不可欺’,我不敢自称是他的妻,可事到如今,只能他主动赠予,不能您主动讨还。这道理,您该比我更明白。”

“偶尔小酌,无妨。”

“说到底,你还是不愿离开他,是不是?”

“您不是不喝酒吗?”

“是。”出岫语气坚定。

“岂会?”云辞顿生柔肠百结,想了想,又问,“今日你我小酌一杯?嗯?”

沈予唯有苦笑:“我原本想说你傻……也不知如今你我谁更傻。”

“怎么?”出岫强自笑问,“写得不好?”

闻言,出岫倒是出言安慰:“您是怜惜我,一时鬼迷了心窍。您若当真开了口,只怕日后也要后悔的。”

话音甫落,只见云辞已自行推着轮椅近前,执起书案上搁着的纸张,垂目望向满纸的“月”字。

“是吗?”沈予幽幽反问,但已不需要她的回答。

“练字而已。”出岫淡淡作答。

九月的秋风徐徐吹开窗幔一角,伴随着一阵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沈予习武,耳力灵敏,立刻蹙眉道:“我先出去,不能毁你名声。”

“如此佳节,我才应该过来。”云辞挥手示意竹影退下,又跳过这话题,看向桌案问道,“在写什么?”

他话音落下,尚未抬步,屋外已响起说话声:“出岫。”还是淡心。

“如此佳节,您怎会过来了?”出岫抿唇问道。

沈予这才长舒一口气,转对出岫问道:“方才我对淡心发脾气了?”

竟然爱得这么卑微。

“您才知道?”出岫笑着走过去拔了门闩。待看清门外站着的人,那一抹倾城笑意已来不及收回,僵硬到了唇畔。

出岫连忙起身搁下毫笔:“侯爷。”说不喜悦是假的,如此佳节,他竟撇了合府上下,屈尊来到丫鬟所住的院落里,哪怕只来看她一眼,已是足够。

淡心仍旧站在门前,只是她身后,还有竹影和……云辞。

“在做什么?”一抹清晖浅音唤回了出岫的神思。半敞的屋门再次被人从外头推开,正是云辞与竹影。

刹那间,出岫眼眶一阵酸涩肿胀,只能定定瞧着那立在院中之人。也不知是用了什么药,云辞是站着的,双手背负,挺拔清俊。夜风渐渐吹起他的衣摆下角,那绣金祥云的暗红锦袍,端的是华贵合身。

“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才得挺瘦。”他教导她的话,她一直记得。只是,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抑或,还能记多久。

相识一载以来,这是出岫第一次见云辞穿别的颜色。从前那位白衣谪仙好似换了个人,被这新郎喜服衬出几分烟火之气。倒真正像个青年贵胄了。

九月初九,长长久久,是太夫人选定的大婚吉日。而今日,恰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出岫默默扯下帘帐,将满园月色隔绝在眼底之外,再坐回案前,提笔写下一个“月”字。经过一年之久,她终于能将这个字写好了。

不得不说,这身衣裳……云辞穿着很好看。出岫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神色,更不敢猜测他为何要在大婚之夜跑来此处,连衣裳都没换。她唯有动了动唇角,扯回那残存的笑意,恭敬地行礼:“恭喜侯爷。”

婚期临近,各种消息层出不穷,一派洋洋喜气。

对面传来一声轻答,只有一个“嗯”字,辨不出悲喜。

听说,云府近日前来恭贺之人往来不绝,各地纷纷恭贺离信侯大婚,云府所收的贺礼已将整座芳菲园放满……

出岫仍旧低首垂眸,瞧见一双绣着祥瑞图纹的昂贵皂靴浮现眼前,只在她面前顿足一瞬,又稳步走进屋内,连带拂起浅浅的酒气。

听说,太夫人亲点云氏名下的云锦庄,为云辞新婚赶制织造,帷帐、被褥、窗幔……甚至是新人合卺酒上盖着的缎面绢帕,都要最好的材料与绣工;

从前只喝花间清露的人,今夜也免不了要饮酒吧。

听说,夏家准备了九九八十一抬嫁妆、良田千亩,作为陪嫁;

“子奉缘何在此?”云辞一句问话适时打断出岫的神思,他的声音很清醒,“方才席间想要捉你代酒,寻了半天不见人影,原来你偷溜出来了。”

听说,夏家请了当世最好的绣娘,日夜赶工,在三月内制成了一件绝无仅有的嫁衣,缀满沧浪明珠,熠熠华彩;

沈予笑笑没有说话,显然还是有些情绪。

随着云辞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出岫也开始将自己关在屋内练字,听从云辞的吩咐闭门不出。云府上下皆是一派喜气,张灯结彩、修葺一新,只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女主人——离信侯夫人。

出岫听在耳中,又迎了淡心与竹影进门,笑问:“前头散了?”

纳采、订盟、纳征、议期……都以不可置信的速度完成。待到宴客厅扩建完毕,已过百日,正正赶在婚期的一月之前。而云羡与鸾卿,恰好也在此时返回烟岚城。

“没,侯爷推说出来醒酒。”竹影回道。

云府许久未有如此热闹的时日,上下洒扫,高挂红绸,府中下人月例增倍;各地管事派发红封;各支各房纷纷来贺。太夫人下令将吟香醉月园旁的宴客厅扩建一倍,打通后头相接的两个小院,只为能将五百席位扩至一千,好满足宴请宾客所需。

出岫未再作声,低眉将门关上。

“但愿你见到她时,也能明白。”云辞隐晦再道,欲言又止,只怕再在出岫心头刺上一刀,更怕她就此失望欲绝。

而此时,云辞已望见桌案上的一对华丽匕首,眉宇一蹙:“这是……”

“真心话。”她认真回他。

“这是我送给晗……”

“真心话?”他认真看她。

“这是小侯爷私下送您的大婚贺礼。”出岫连忙打断沈予的话,在云辞身后匆匆道,“小侯爷听说我喉疾痊愈,特地前来探视,一个没忍住,便将这双匕首抖搂出来,在我面前显摆呢。”

“如此良缘更为难得。”出岫莞尔一笑,熏染夏初微风,“一为‘云’,一为‘夏’,冬云夏日,怎不匹配?”

“是吗?”云辞微微侧首问道,却没回头,继而又看向桌对面的沈予。

云辞不知为何要对出岫解释,好似这般说出来便能好受一些:“云氏在南北地位敏感,又是巨贾,父侯这才迫不及待想要寻一书香世家,来遮住日渐凌盛的铜臭之气……算来我与夏家小姐,也是指腹为婚。”

沈予瞟了出岫一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挂上俊笑:“是啊!先请出岫品鉴一番。”

“夏家是传承千年的书香世家……若要论起家门荣光,所经朝代比之云氏更甚。”云辞停顿片刻,才道,“最难能可贵的是,夏家从不出仕。这与云氏明哲保身之举,如出一辙。”

云辞清冽的目光中跳动着烛火,状若无意地道:“文昌侯府不是送过贺礼了?你又费心思做这巧物……倒也像是你的风格。”

“侯爷无须在乎我的处境与想法,左右出岫还是出岫,还在这知言轩内,只要您不嫌弃,新夫人不嫌弃,便许我在此服侍可好?”这一句,出岫问得小心翼翼。云辞听在耳中,更觉无力。

沈予勉强笑回:“心意而已,你喜欢就好。”

全心地喜欢着,无私地喜欢着,却也是,卑微地喜欢着。为了坚守这份喜欢,辛酸也能变作甘醇,苦涩也能变成甜美。

闻言,云辞施手抚上一双匕首的雕纹,拇指逐一划过两颗红绿宝石,终于浮起一丝隐晦的浅笑:“既如此,却之不恭。”说着已将匕首收入袖中。

而如今,遇上云辞之后,她才晓得自己也能这般无私。不图金银钱帛,不图名分地位,甚至不敢妄想为他生儿育女。只想着,能在这知言轩里有一席之地,哪怕终日服侍笔墨纸砚,只要能看着他,守着他,便觉是这一生的全部。

云辞也没有长久逗留的意思,又开口招呼沈予:“走吧,你若再不救场,我可不行了。”

从前与赫连齐耳鬓厮磨时,并非全无所图。她图他的山盟海誓,图他的软语承诺,一心渴盼他能为她赎身,给她以妾室名分。此后,即便他另娶正妻,她也自信能获得他一世宠爱,如此名正言顺地长相厮守。

沈予干笑着应承,两人并步出了门。

直到此时此刻,出岫才真正知道,何为刻骨铭心之爱。

再次走过出岫身前时,云辞的脚步依然稳健。从始至终,两人今夜的交集,仅止于此。

这几句话,出岫自问说得真心。云辞那般身份,那般地位,怎会不娶?怎能无嗣?她从不奢望自己这泥泞之人,能与云上谪仙并足比肩,况且有过那两夜,已是无上恩宠。她有这自知之明。

沈予向来酒量极佳,可这一晚,他几乎算得上酩酊大醉,也不知替云辞挡了多少酒。最后还是身为师傅的屈方看不下去,弄了醒酒汤,又差人将他扶去厢房。

云辞心头一滞,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唯听她淡淡再道:“似我这般卑微身份,不敢痴心妄想,只求能在您身边长久服侍……我也希望能有一位品貌端庄、家世风光的小姐与您匹配……您放心,新夫人过门,也是我的主子。”

云辞唇边始终留着浅笑,一一目送宾客离去。他面上似是漾着醉意,然仔细一看,又是清冽。

良久,云辞听闻出岫一声浅笑,不似勉强,但不乏苦楚:“您是为了成婚之事,才欲言又止?”

知言轩内铺天盖地皆是红色,红的绸帐,红的灯笼,树枝花草无一不系着红绳,门幔亦是百喜图,新房的窗户也贴着数个“喜”字,仿佛能将夜色淬上一层红光,接天而去。云辞缓步迈入知言轩,直被这眼底的红色耀了双眼。

千言万语,他唯有化作一句:“我有我的责任,不可推卸。”

婚房之内,龙凤红烛正熠熠燃烧。喜娘与丫鬟站成一排,恭喜之声不绝于耳。更衣、灭烛、解红结……待到屋内终于剩下一双新人时,云辞才肯走近床榻之前。

一言甫毕,云辞感到身侧那娇柔温婉的影子有些僵硬,他想出言解释与安慰,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是说她中了情毒?不宜要孩子?还是说母亲容不下她,甚至想出极端的手段?这对出岫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只怕她伤心之余,更添自卑自弃,还有恐惧。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铺了满床,取“早生贵子”之意,可又有谁知,他刚失掉一个孩子?唯有新娘静静端坐在床榻旁,看似无比温婉娴静,确然是大家闺秀,系出名门。

要如何开口对她说?再迂回曲折,只怕也是一个“伤”字。云辞敛去目中神色,尽量放缓语气:“出岫,我要成婚了。”

云辞按捺下心中情绪,执起金挑子挑起新娘盖头,入眼的精致娇颜令他瞬间恍惚。这妆容精美的绝色女子是谁?是她吗?她又何曾抹过胭脂?她应该不施粉黛才对。

“不必。”云辞下意识地去抓出岫的手。他抬首望她,仔细记取她的娇羞与情动,无论是心有灵犀时,抑或是肌肤相亲时,她的一切都如此清晰,一如发生在昨日。

可那一抹娇羞却是如出一辙,清亮双眸盈波动人,唯有眼角一滴泪痣……

“侯爷脸色很不好,可是腿疾难当?”云辞尚未出声,已听出岫关切道,“我去请屈神医过来。”

“挽之哥哥。”新娘缓缓抬眸,朱唇抿笑,及时将云辞的思绪唤了回来。眼前这有八分相似的女子,是另一个人。若当真论起来,他认识她更久一些,也更熟悉一些。

这般的无力又无奈,云辞开始后悔当初的情动。至少,她虽心如止水,但能保住性命。不似如今,无辜内染情毒,外有胁迫,且连累了名声。

“品言。”他依然习惯唤夏嫣然的小字。

此时已到申时三刻,夏初昼长夜短,天色仍旧光亮。只是,云辞宁肯这屋内再暗一点,再沉一点,如此才能隐去他所有的沉重心事。他从未觉得如此亏欠过谁,先是将她捧上云端,如今又要打入地狱。即便是为形势所迫,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只这一声称呼,足以令夏嫣然的脸色绯红欲滴。她用那双盈盈秋水的瞳眸看着他:“挽之哥哥还记得咱们七年前的赌约?”

片刻,这对苦命鸳鸯一前一后进了清心斋。

“记得。”云辞站在床畔,俯首看她。

若当真要另娶他人,他又何必让旁人看出岫的笑话?

“真没想到,我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要将这园子改名字,你竟当真了。”夏嫣然掩唇含笑,“今日才知,这园子已更名为‘知言轩’……”她这句话有些欲拒还迎的意味,似在期待着什么回应。

“去看看出岫在做什么。”云辞轻轻叹气,无力地对竹影命道。而当临近丫鬟所住的院落时,他又临时改变主意:“推我回清心斋,传她过来侍奉。”

云辞薄唇紧抿,并无笑意:“愿赌服输,当初既败给你,自然要践诺改名。”他无意在这细枝末节上多做纠缠,转身端起桌案上的合卺酒,递过一杯在夏嫣然手中,无言相邀。

可这世上哪里来的未卜先知?

夏嫣然自知其意,素手接过与之交杯对饮,面色更红。

若没有身中情毒该多好!他可以给出岫一个孩子傍身,母亲看在孩子的分儿上,必然会松口点头……

一双龙凤红烛影影绰绰,不知何时已被吹灭。可今夜,注定有人辗转不眠……

自荣锦堂出来之后,云辞一直敛眉沉默。他没有想到,母亲会如此反感出岫,甚至是以她的性命相胁。而真正无奈的是,面对母亲的言语逼迫,他竟然没有任何抵抗之力。他毫不怀疑母亲会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