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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最难明了女人心

“嗯,多谢。”出岫背过身子侧卧榻上,不再说话。

“你睡吧。”沈予知她有心回避,也不愿勉强,“我给你点支安神香。”

沈予默默点了香,一直等到出岫的呼吸变得均匀平稳,才放轻脚步出了房门。一离开出岫所住的院落,他立刻加快脚步,直接冲进云辞的住处。

“我睡下了。”出岫只觉得神志困乏。还是睡着了好,如此便不用面对那血淋淋的事实,没有孩子,没有替身,也没有抛弃。更没有,沈予这番令她无以回报的剖白。

明明是多年好友,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若非云辞这次做得太过分,沈予自问绝不会开这个口。但,事关晗初,他不得不问!

沈予知道,如今多说无益,一切都太迟了。一次是因为赫连齐,一次是因为云辞,她与他明明仅一步之遥,却生生两次擦肩而过。她没看到他的成熟与转变,他也没等到她的回首一顾。

“挽之!”一走进知言轩的主园,沈予一眼瞧见云辞独坐在园子里,正抬首看着月色,也不知在出神想着什么。不得不说,云辞这身白衣与神情,实在不像这烟火俗世之人。但他这次做下的事情,实在有负他谪仙之名。

“不怪你……”沈予又怎舍得怪她,“当初我若早些发现,你也不至于被茶茶欺辱,又来受我的冷言冷语……我若待你好一点,你也不会跟挽之走了。”

沈予并不打算与云辞迂回曲折,直接走到他面前开门见山:“晗初昏倒了,你知道吗?”

果然,出岫无力地笑了笑:“您这份抬爱,我唯有来世再报了。”

云辞下颌收紧,神色沉敛,并未看向来人:“知道。”

沈予默然半晌,叹道:“晗初,你待他可真好,待我可真残忍。”他尽量说得若无其事,不愿承认自己是在喝醋,并且喝得十分难受。

“知道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赏月?!”沈予骤然拔高声调,咬牙喝问。

出岫这才低低松了口气:“如今……实在不宜。他才刚成婚,我一个奴婢也没资格去问。且等等吧,如若他还念着我,总会过来的。”那言语之中,不乏执着。

云辞侧首看了一眼屋内,才回道:“我并非赏月,品言抱恙,我在等大夫回话。”

明明知道晗初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从这点上看,自己与她没有什么不同。沈予唯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抑下心头怒火与痛苦,回道:“好,我不去。”

“那晗初呢?她就活该受罪?”沈予眯着双眼,一脸难以置信。

沈予堂堂一个大男人,又是侯爵之子,说来什么世面没见过?然此时此刻,面对心爱女子的苦苦哀求,他竟觉得苦楚难当。

云辞却嗤笑一声,终于抬目与之对视:“不是有你在吗?”

出岫只默默看他,双眸中尽是祈求之色:“算我求您,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别去。”

“嗵”的一声闷响传来,沈予一拳砸在石案之上。鲜血顺着他的骨指关节汨汨流出,殷红无匹,一如他此刻充血的赤红双目。

“他若不主动向你解释,你就一直等下去?一直不问?”沈予额上青筋显露,周身散发着强烈的怒意,犹如惊天雷电,有所向披靡的锋利。

沈予一把揪住云辞的衣襟,将他狠狠从轮椅上拽起:“当初你带走她时,是怎么对我说的?!”

“不是我自欺欺人……”事到如今,出岫只得解释道,“我等他来告诉我……但我不会去问。”

“小侯爷!”竹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急忙上前欲阻止两人起冲突。

“为何不让我去?还是你宁肯自欺欺人?晗初?”他还是习惯唤她从前的名字,仿佛这样彼此便能更贴近一些。

“滚开!”沈予扭头朝竹影怒喝,“你主子是个男人,不必你出手!”

“不!别去!”出岫亟亟伸手去拽沈予,手指堪堪掠过那一角衣袍,又被他躲开。

竹影哪里能听人侮辱云辞,已是一个箭步冲到沈予面前,揽袖便欲出拳相击。

她说着又打算躺下。可耳畔忽然响起了急促的呼吸声,是沈予倏尔起身,再也忍无可忍:“你等着!我要去问问挽之,缘何夏嫣然犯个头晕,他就守着不动;你可是怀过孩子的人,他却连个话都没有!”

“退下!”云辞突然冷斥一声。竹影一拳扫在半空之中,勉强收劲而回。

听闻此言,出岫心中出奇地平静,语气也没有一丝波澜起伏:“那算了,我还想睡一睡,就不送小侯爷了。”

院子里如此一阵动静,终是惊扰了屋里养病的人。淡心应声而出,瞧见自家主子与至交好友充满敌意的对峙,一时也慑得说不出话来。她从未见过沈小侯爷这般怒火,也从未见过主子这般……绝望。

“她来不了。”沈予话中尽是冷嘲,“夏嫣然今日劳顿犯了头晕,身边人手不够,挽之将淡心调去服侍她了。”

夏嫣然身边的灼颜跟在淡心身后,见状也是一声惊呼:“侯爷!”

出岫又岂会不知?唯有浮起一丝苦笑:“男女授受不亲,多谢小侯爷代为照料。烦请您把淡心叫来吧。”

而两个当事人似乎恍若未闻,彼此一直看着对方。庭院中,有一种说不清的紧张气氛在隐隐流蹿。

“晗初你真是……”沈予几乎已经咬牙切齿。

沈予手上的鲜血早已蹭到云辞的白衣上,渐渐晕染,似雪地红梅。云辞清冷的目光回望沈予,不挣扎亦不恼怒,良久,他才垂目看向自己被血染红的衣襟,口中却对淡心命道:“带灼颜进去。”

“他有苦衷。”出岫如是替云辞辩解,再次合上双眸。

淡心望了竹影一眼,又想起暗处藏着的护院,才稍稍放下心来,扯着灼颜返回屋内继续照顾夏嫣然。她心里隐隐觉得,今夜这事与出岫有关,若是说开了,让主子看清心意,也未必是件坏事。

“不怪他,难道怪你?”沈予显然已知道事情经过,霎时怒意又起,“倒是成全了他对新婚妻子的一片痴情,那你呢?你可知你昏倒迄今,他都没来看过一眼?”

眼见淡心与灼颜离开,院内只剩下竹影在旁,还有数不尽的暗卫、护院,云辞才重新看向沈予,道:“随我去清心斋。”言罢已兀自迈步而去,不理身后落下脚程的两个人。

“多谢您的美意。”未等沈予说完,出岫已淡淡打断,坐起身道,“我若借这悲痛之机来利用您,才是对您不公平。更何况,这事不怪他。”

沈予望着云辞步伐矫健的背影,生气归生气,到底还是替这位好友担忧:“他又服药了?”

“如今你还执意留下吗?若是改变主意,我……”

竹影低头叹了口气:“自大婚以来,主子每日都服药……”

只这一句,已令出岫几欲落泪。时至今日,她终于肯承认,云辞不要这孩子是对的。

沈予眯起双眼冷笑一声,不再多言,快步跟上。

“你还没出小月子,逞强什么?”沈予不知是叹是斥,隐忍着道。

已近亥时,夜静如幕,云羡接到一封紧急文书,道是北熙已有江山易主之势,臣氏即将在闵州拔营,北上而攻,推翻原氏统治。

“小侯爷。”出岫试图起身,却被沈予伸手按下。

虽说政局变幻的是北熙,而云氏身在南熙,但云氏族人皆知,离信侯府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与北熙原帝、南熙聂帝皆密不可分。如若原氏倒台,臣氏执掌北国江山,则云氏必要想出应对之法,遑论还有在北熙扎根数百年的生意,以及一些旁支族人的性命。

“晗初。”湖蓝色的身影映着窗前的微光,已没了印象中的风流之相,无端生出几分严肃。

云羡越想越坐不住,顾不上夜色深沉连忙赶去知言轩,谁知却扑了个空,听淡心说云辞去了清心斋。云羡原本怕打扰大哥休息,如今知晓他仍在处理公务与生意,倒也心下稍安,又匆匆往清心斋而去。

出岫再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黄昏的晚霞照了一屋子朦胧金光,又渐渐暗淡,有些苟延残喘的缺憾之美。她甫一睁开双眸,竟被这光亮晃了眼,微微一闭,定了定神,才看清了守在榻前之人。

岂料刚进了门,便被竹影拦住:“三爷,主子与京州来的沈小侯爷正商谈要事,请您稍候。”

品言、知言……出岫的心蓦地抽痛,残忍而又难以遏制。她脚步虚浮地回到院落里,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头脑一沉、呼吸凝滞,抚着心口昏倒在地……

云羡蹙眉,有些不满地道:“我也是要事,十万火急!”

“夫人的小字叫作‘品言’。”回答之人是浅韵。

竹影的态度却很强硬:“三爷,别让属下为难。”

隐隐约约间,出岫好像听到淡心在身后问话:“知言轩同夫人有什么关系?”

“混账!”云羡怒意刹起,紧紧攥住手中的奏报,高声喝道,“谁给你的狗胆拦人!”

又是……簪子吗?出岫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明璎,还有自己那满臂簪痕。挥退这些胡思乱想,她唯有俯身行礼,恭敬地接过簪子告退。

话音刚落,书房里已响起云辞的传命:“竹影,请三爷进来。”

今晨迄今,夏嫣然脸上的笑意从未消停过,此时她朝出岫等三人道:“你们快去忙吧,别听灼颜瞎说。”她话语温和,没有一丝架子,又从发间取下一根簪子,笑吟吟递到出岫手中:“你最合我眼缘,别的东西唯恐辱没了你,这簪子是我娘家给的,你务必收下。”

竹影不再多说,拱手对云羡道歉,又退回暗处。

“奴婢不过实话实说而已……”灼颜心不甘情不愿地领命称是。

云羡冷冷拂袖,迈步往书房而去,还未走到滑坡上,突然闻见一股冷香轻飘飘从屋内传出,随之四姨太鸾卿已低眉迈步出来,两人险些又撞在一起。

“好了好了,说话也不瞧瞧场合,没得让人笑话我不会教导丫鬟。”夏嫣然朝灼颜嗔怪道,“你瞧侯爷身边儿这三位,日后可要好生学学。”

“四姨娘。”云羡看清来人,连忙低声招呼。抬目却见鸾卿有些异样,眼眶泛红,薄唇紧抿,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白上三分。那神情,是伤心欲绝的凄美。

淡心瞧灼颜的话没有说完,便张口欲问“知言轩”这名字的来历。然话未出口,已见浅韵眼刀递来,她只好将疑问咽了回去。

云府上下皆知,四姨太向来冷若冰霜,何曾显露过这副小女儿神态?竟似哭过一般?况且,方才竹影拦下自己时,明明说是沈予在屋里与大哥谈事,为何出来的人却是四姨娘鸾卿?

那丫鬟如此说道,又转对浅韵、淡心和出岫做起了自我介绍:“三位姐姐好,我是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名唤灼颜。”说完这一句,她适时住了口。

云羡心中“咯噔”一声,一个大胆的念头随之浮现在脑海中:鸾卿只比大哥年长四五岁,此刻又是夜深人静,莫非……

“奴婢怎会不知?侯爷与您指腹为婚,青梅竹马。他为了您,连这园子都改名叫‘知言轩’了,可不是在向您表明心意吗?”

他兀自胡思乱想着,鸾卿那双猫儿般的眼珠子已森森瞟来,似在警告他什么,语气还带着些难以言说的哽咽:“三爷。”

“死丫头!你如何知道?”夏嫣然故作嗔怪。

云羡差点打了个冷战,似被她看破心事一般,心虚地颔首回应。又是一阵冷香扑鼻而来,鸾卿已快步离开。云羡稳了稳心神,想起手中急报,连忙快步走入屋内。这次,他又是一愣,屋内并不止大哥云辞一人,沈予也在其内。

“夫人您这般说,奴婢可要替侯爷叫冤!”气氛正尴尬时,但见夏嫣然身后的一个丫鬟笑道,“夫人要将这位出岫姑娘收入房中,也要看侯爷愿不愿意。奴婢瞧着似侯爷那般痴情之人,不定乐意。”

原来竹影并未骗自己。可,为何还有鸾卿?云羡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敢再流露半分,忙将手中急报递上:“方才北熙来报,臣氏已联合几路叛军直捣皇城,准备推翻原帝的统治。”

“夫人……”出岫喑哑着嗓子,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

按理说这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可云辞接过奏报之后,却按在桌上并未翻看。云羡一头雾水,再看沈予,发现他也是一副阴沉面色,痛苦、怜悯、悔恨、不舍……种种情绪交织,最后化作一股浓郁的悲戚,深深弥漫在这屋内。

夏嫣然见状又笑:“似你这般美貌的人儿,我可不许侯爷亏待了。若不收在他房里,难道还要便宜外人?如今我与侯爷是新婚,还不能替他做主,再过两年,我定要向侯爷开口,将你收进房中。”

沈予的风流众人皆知,再联想起方才四姨娘鸾卿的神情,云羡又开始胡思乱想:莫非是沈予与四姨娘有染,被大哥逮着了?还是……

对方话已至此,出岫已无话可说,只得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这奏报我会处理,你回去歇着吧。有事我差人传你。”云辞的话语适时打断云羡的揣测。他的声音很沉稳,听不出丝毫别样情绪,与平时并无分别。

夏嫣然顺势笑叹:“这名字真好!‘云无心以出岫’,侯爷这是在告诫他自己,不要为美色动心呢!”她无视出岫的苍白面容,继而啧啧赞道,“你可真美!也唯有侯爷这般的男人,才能无动于衷吧。”

今夜这情况实在太过诡异,云羡也不敢多言,只得领命退下。

出岫已说不出话来,唯恐出声便是哽咽,只得点了点头。

“子奉也回去吧。”云辞又道。

最终,还是夏嫣然先伸手虚扶一把,对出岫浅浅笑道:“你这名字很好听,可是侯爷起的吗?”

沈予却似没听见一般,仍旧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涣散不知所想。

两个长相出奇相仿的女人对峙一般互相对望。只不过,一人妆容精美,笑靥如花;一人面色惨淡,失魂落魄。

云辞轻轻叹了口气:“三弟,替我送沈小侯爷回厢房。”

只是,接下去她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出岫脑中渐渐变得空白。明知这般盯着主子看是大不敬,可她的目光却无法从夏嫣然面上移开。

云羡情知沈予与自家大哥交情匪浅,忙回道:“来者是客,大哥放心。”言罢他已对沈予伸手相请,后者终于回过神来,又深深看了云辞一眼,沉默着随云羡离开。

她要听他一句解释!纵然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也要听他亲口说出来才肯相信!

庭院深深,云窗雾阁,今夜皆笼罩在寂静悲伤之中,令人无比绝望……

眼眶在一瞬间灼热难当,似有什么要汹涌而出。不能哭!绝不能哭!出岫在心中告诫自己,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咽下这刀割一般的苦涩,任凭心扉痛彻。

翌日清晨。

夜中沉琴的体谅,亲点她去东苑,治疗喉疾、教授写字……云辞的温柔体贴,又有几分缘由是为了这张相似的脸?难怪自己一介不洁之躯,他竟不计较,竟肯垂怜。原来,如此……

“妾身昨日忽感不适,让侯爷担心了。”夏嫣然眼圈红红地卧在榻上,攥着云辞修长的手指,怯生生道。

而出岫,仍然处于震惊之中,眉黛娇蹙,脸色刷白,喉头犹如炙烤一般难以发声。心头,也被猝不及防地刺中一刀。新夫人所流露出的欣慰笑意是如此刺目,隐隐透露着几许端倪,那神情分明是在告诉她——自己不过是个替身。

云辞站在床畔,任由她攥着手,安慰道:“昨日大夫说了,你初来烟岚城,又太过劳顿,只是水土不服,并无大碍。”

这张脸实在太像了!盯着出岫看了良久,夏嫣然才美目一盼,笑了起来,那笑中不乏安慰之意。

夏嫣然点头:“听说您照顾了我一宿,明明该是我服侍您才对……”说着她已有些哽咽。

夏嫣然登时从座上起身,不自觉迈步靠近出岫,似要看得更清楚些。她原本以为自己这容貌已是美极,也是仗着这份美貌才敢一直等着云辞,不信他会无动于衷……可不承想,眼前这丫鬟竟比她还要美上三分!不施粉黛已出众如此!

云辞反手轻轻拍着夏嫣然的手背,目中漾起一丝柔情。这目光令夏嫣然心中一喜,面上更加梨花带雨起来:“侯爷……”

出岫只得款步走近,徐徐抬眸望向夏嫣然。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个女子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之色。简直是,难以置信……

听闻这甜腻腻的一声称呼,云辞仿佛是为什么所触动,他的瞳眸倏然收紧,伸手拂过夏嫣然面上泪痕,沉声道:“早知如此,当初我必不会情动……”

请罪的话语落地许久,屋内一直无人接话。半晌,出岫才听夏嫣然笑道:“走近些,抬起头来。”

“侯爷您说什么?”夏嫣然心底生疑。她不过是水土不服而已,为何云辞面上的神情如此悲戚?简直像哀悼死人一样。她心里忽然不太踏实,便用力拽了拽云辞的手:“您坐下陪我一会儿好吗?”

出岫略微垂眸,目不斜视走入屋内,行礼道:“出岫来迟,请夫人恕罪。”言语不卑不亢,恭谦有礼。

“嗯。”云辞看着夏嫣然,又似透过她在看着别人,眼神悠长而绵远。他终是无言地坐到榻旁,夏嫣然便亲密地枕在云辞腿上。

“进来吧。”一个娇婉柔腻的女声轻轻响起,很是悦耳动听。

“侯爷,我这般枕着您,腿会疼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淡心欲言又止,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然却如鲠在喉。浅韵转身在前头领路,也未多言。三人一并来到前厅,浅韵开口禀道:“夫人,出岫到了。”

“不会。”云辞伸手抚过她披散着的一头青丝,有些爱不释手之感。蓦然,曾为谁涤发的场景便清晰浮现在脑海之中。

“夫人传见园子里的下人,去叨扰侯爷做什么。”自古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内院之事,云辞也不该轻易置喙。出岫边想边随浅韵、淡心往前厅去,“快走吧,莫要让夫人等急了。”

“侯爷……”夏嫣然的语气已带着撒娇意味,埋首蹭着他的腿,“我这会儿心里头,又欢喜又难受……”

“出岫,要不我去对主子说说……”淡心试图阻止她去见夏嫣然。

闻言,云辞蹙了蹙眉,继而浅笑:“出岫,你今天话挺多。”

片刻后,出岫已换了衣衫重新出门,她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悲喜,可淡心瞧着却觉得难受非常。

话音落地,屋内立时变得鸦雀无声。云辞感到枕在自己腿上的女子浑身一震,再没了方才的撒娇与闹腾。他犹未发现什么不妥,只俯身看她:“怎么了?”

想到此处,出岫笑了笑:“是我无礼了,原想着夫人不愿见我……待我去挽个发。”言罢便匆匆回屋收拾一番。毕竟是见云辞的正妻,她不愿太过失态。

夏嫣然紧紧攥着云辞的手,娇滴滴道:“没事,挽之哥哥。”言罢侧首抬眸,仰望着他:“四下无人时,我能这般唤您吗?”

“见我?”出岫一出口便后悔了。主子传见下人本就无可厚非,何况自己与云辞曾经……

只这侧身的工夫,夏嫣然一直埋着的另外半张脸就此显露出来,右眼角下方的泪痣倏然出现,犹如一滴墨汁,从笔尖滴落在素白的宣纸之上,醒目,甚至刺目。

淡心别过头去不愿说话,倒是浅韵开口:“夫人要见你。”

云辞显然是被刺中双目,立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他下意识地直起腰身,扳过夏嫣然的脸重新放回枕头上,笑道:“好,不过在外人面前,还是要唤我‘侯爷’。”

“怎么了?”出岫笑道,“光天化日的,站在门口说闹什么?”

夏嫣然甜笑一声,发现自己看不透云辞。他的温和,他的浅笑,他的谦谦风度与体贴关怀,明明近在眼前,明明轻重适宜,可总是令她惶惶不安。如此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出岫不能确定她目光中的含义,恰好淡心也在此时住了口,眼眶红红地看了过来:“出岫……”

夏嫣然重新躺回榻上,将半张瓜子脸藏在被褥之中,道:“今日没去向母亲请安,她老人家可会生气?”

出岫闻声推开屋门,果然瞧见淡心站在院门处数落着谁,而数落的对象是……浅韵。这两人素来情同姐妹,怎会生了龃龉?出岫连忙跨出门外,正欲开口相劝,但见浅韵的目光已看了过来,冷静且带着几分怜悯。

“不会。她命我好生照顾你。”云辞的声音又沉了沉,好像不大愉悦。

想着想着,出岫停笔自嘲起来,却听屋外忽然响起淡心的声音:“你早知道了是不是?你和竹影都知道?独独瞒着我?”那声音,好似带着埋怨与哭腔。

夏嫣然的睫毛轻轻眨了眨,低声请道:“挽之哥哥,要不我去求母亲做主,将出岫纳到您房里来?”

倒不如没有这段情,至少她还能和淡心她们一样,以丫鬟的身份服侍他,站在他身后。总好过眼下这个后果,令她难以承受。

“你说什么?”云辞的声音从她头顶上落下,犹如暴雨前乌云密布的天气,令人压抑。

写了两帖字,砚台里的墨汁已干。如今就连出岫本人都已辨认不出,这到底是云辞的字,还是她自己的字。可,字是越来越相像了,心却好似越来越远。

夏嫣然心中一惊,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颤巍巍地掀开被褥露出脸颊:“您不是喜欢她吗?”

今日院落里甚为安静,出岫晓得众人都去拜见新夫人了。她自知该去,可未听传见,心里明白这是云辞的意思。这般想着,也只得在屋里练字打发时辰。

云辞抿唇:“你听谁说的?”

“若是她身子无甚大碍,便传来见一见吧。”

夏嫣然委屈地咬了咬唇瓣:“从前只听说您从京州带回来个美婢,昨日才知道,她有七八分长得像我……”说着说着,她已是想要落泪,“挽之哥哥,我心里好难受,您喜欢出岫,有没有一点我的缘故?”

“出岫。”浅韵答道。

这一问,令云辞沉默良久:“你是我的妻子,不要胡思乱想。”

日日相对的结果,不是生厌,便是生情。人是特意从京州带回来的,显见是后一种。这般想着,夏嫣然似随口一问:“哦?她叫什么?”

“可我听说……您特意将她从京州带回来,她感染瘟疫时,您还彻夜守着,纡尊降贵地照顾她。”夏嫣然盈盈望向云辞,眼中说不清是醋意还是娇怨,很是动人。

专职侍奉笔墨?这倒是个好差事。云辞每日在清心斋的时候要占去一大半,两人岂不是要日日相对?

她仔细观察云辞的表情,只见他微眯着双眼,似在回忆过往。夏嫣然看得痴了,云辞这个神情,绵长而清澈,从她初见他起,便无可救药地爱上。虽然,当时他只有十三四岁;而她,尚且比他还小两岁。

淡心抿唇没有吭声,浅韵只得如实道:“侯爷身边儿还有个大丫鬟,专职侍奉笔墨。她近来身子不适,侯爷已免去她每日行礼问候。”

她等着云辞的回答,如同她执着地想要嫁给他,那份心性磨砺了多年,从不会被轻易挫退。良久良久,夏嫣然才等到云辞的答案,充满哀伤与悔恨:“我与出岫……是个错误……”

眼见厅里已走得干干净净,夏嫣然才端起茶盏啜饮一口,云淡风轻地对两名大丫鬟笑问:“今日知言轩的下人们,可都到齐了?”

这次夏嫣然终于满意了:“是我失言,挽之哥哥莫怪。”

夏嫣然早便听闻,云辞与沈予交情非常,去年云辞承袭爵位之前,沈予曾赠他一名美婢,特从京州带了回来。可今日瞧着……仿佛没见这人。

“不怪你……是我没解释清楚。”云辞又道,“她近日身子不好,我才许她告假休养。你不要多想。”

众人纷纷行礼称是,恭谨告退。

“既然如此,要不您将出岫拨给我吧?我们长得相像,也是一场缘分,我很喜欢她。”夏嫣然适时开口。她承认自己有私心,她对那个叫出岫的女子无法完全放心。

直看到人已走得远了,夏嫣然才重回座上,挥手对一众仆婢道:“方才侯爷都吩咐了,你们散了吧。”语毕再看面色煞白的淡心一眼,道:“浅韵和淡心留下。”

毕竟清心斋是那般环境,她担心两人朝夕相对,早晚会旧情复燃。即便云辞把控得住,可谁又说得准那个出岫呢?与其将出岫放在云辞身边侍奉笔墨,不如困在自己身边。

下人们自行分出一条道路,目送云辞与竹影而去。

见云辞似在斟酌,夏嫣然试图说服他:“我从娘家带来的人手不够,昨日稍感不适还要让淡心照顾。出岫那么好,您将她拨给我,如若有一日您又动了心思,从我这里要人也方便些,想必母亲不会多说什么。”

这是在向自己交代行踪吗?夏嫣然知道他事务繁忙,也未出言挽留,只站起身:“侯爷走好。”

言毕,夏嫣然便瞧见云辞眉峰一蹙,开口问她:“你想让出岫做什么差事?”

堂堂离信侯倒是神色坦然,见下人们一一拜见过,遂道:“都散了,各自去忙吧。”又转对夏嫣然道:“我去清心斋。”

夏嫣然假装思索片刻,回道:“我也舍不得让她做重活儿,不若来负责我每日的饮食起居?就如浅韵服侍您的差事一样,如何?”

夏嫣然心中生疑,不禁用余光去注意云辞的反应。

服侍饮食起居,每日早晚必要到这间屋子里来,还要眼睁睁瞧着云辞与自己恩爱缠绵,行闺房之趣。想必出岫很难承受。这一招,夏嫣然昨夜想了半个晚上,自觉甚妙。

其后,浅韵、淡心并步上前,一齐行礼拜见。浅韵倒是无甚异样,敛眉沉静恭顺俯身;淡心却是一脸诧异,面色苍白险些失态。此后又有些丫鬟神情怪异,却到底是服侍云辞的人,都知道分寸,皆未过多表露。

岂料她话音甫毕,便瞧见云辞的眼神凉了一凉,犹如冬日的湖水兜头浇来:“不必了,她还是留在清心斋为好。”

管家云忠率先上前拜见,竹影随后跟上。夏嫣然情知这两人的身份地位,不敢怠慢,笑吟吟地给了见面礼。

夏嫣然心中一凛,只怕这小伎俩会让云辞瞧出来,连忙又道:“您若觉得不合适,我再物色其他人选。”

夏嫣然示意贴身丫鬟灼颜抱来一方盒子,内里各色赏赐分门别类,大丫鬟、小丫鬟、贴身侍从、护院……该赏什么分量,都有定数。

“嗯。”云辞未再多言,径直从榻上起身,“今日我事务繁忙,你好生休息。有事遣人去清心斋找我。”

云辞与夏嫣然先后迈入正厅之内,径直坐到主位上。后者抬眸望向两排下人,女少男多,人数寥寥,这已是知言轩的全部仆从与侍婢。

夏嫣然乖顺地点了点头,想要起身相送,被云辞拦下:“躺着,省得晚上又闹头痛。”

云辞大婚后的第一个清晨,下人们都早早起身,等着拜见侯爷夫人,就连淡心也不例外,但无人前去知会出岫。

言罢他已转身往门外走,一只脚已迈出房门,身形又忽然顿了顿,隔着屏风对夏嫣然道:“我改变主意了,待出岫歇到下个月,便让她来服侍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