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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沉酣一梦终须醒

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她心中的侥幸与奢想,便犹如她满臂的簪痕,支离破碎,惨不忍睹。出岫想哭,更想笑,最后只能望向刑堂正中的“铁律”二字,重重俯首:“奴婢领命。”

出岫看到四姨太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似是遗憾,又似怜悯。而云辞,面上顿生失望之色。

沈予来得很是时候,在出岫即将被这阴森潮湿的屋子关出风寒时,他带着衣裳与被褥来看她。

她不愿将人心想得如此不堪,唯有闭上双眸,任由泪水从两腮潸然滑落。再睁眼时,已能清晰直视。

湿答答的衣衫紧贴着玲珑曲线,衣裙下摆又氤氲出红色的血水,出岫本人却恍若未觉,只抱臂蜷缩在屋内角落,怔怔出神。

四姨太真美啊!出岫头一次见到这狂野又充满异域风情的女子。只是她不明白,今日云辞为何要唤来这位毫无干系的四姨太,难道,仅仅是想多一个人来看她受辱吗?

“晗初。”沈予命人打开牢房,一眼望见出岫浑身湿透,不禁涌起一阵心疼。他快步走入,将被褥披在她身上,关切道:“快将湿衣裳换了,我在外头等你。”

云辞正对着四姨太,无声地询问什么。

出岫眸光涣散,半晌才反应过来,抬首看向来人:“小侯爷……”

霎时,出岫泪盈于睫。说不清的心痛汹涌来袭,盖过了所受的屈辱与委屈。服吗?恨吗?伤吗?她模糊的泪眼想看清云辞,可努力了半晌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沈予几乎不忍看她:“先将衣裳换了,有事一会儿再说。”言罢已走出牢房门外。

太夫人一句话定下基调,堂上众人都不敢再开口。云辞缓缓合上双目,捂住胸口咳嗽一声,倏尔睁眼看向堂下:“将她关在刑堂,听候发落。”

出岫没有拒绝沈予的好意,到底还是换了他带进来的干净衣衫。小腹又是一阵绞痛,令她想起自己还来着葵水,果不其然,换下来的旧衣服上又是一片血红。可这种被人瞧见的羞耻感,远远不及被人揭穿旧身份——她是一个娼妓。

此时,唯有太夫人眯起双眼,不解地看向云辞。她不明白亲子的意图,他明明早知这女子就是晗初,为何还要在此做戏?太夫人心中几番思量,面上却对云辞道:“她是知言轩的人,你看着处置吧。”

“晗初,换好了吗?”沈予在外头开口相问。

堂内又是寂静无声,良久,云辞的声音才幽幽响起,沉痛而冰冷:“出岫,你太让我失望了。”只这一句,已将出岫判了死刑,永世不得超生。

“嗯。”她低低应答。

“我就说,好人家的女儿如何能想出这种招数!竟往男人那地方下手!原来是出身风尘,难怪有这手段!”花氏想起爱子险些被弄断命根子,心中早已将出岫骂上千万遍,连忙添油加醋地道。

沈予闪身进来,见她换下来的衣衫带着血迹,立时一惊:“晗初!”

早知如此,彼此剖白心迹的那一日,她便该据实以告。那句未能出口的坦白,竟变成今日这番局面……

出岫知道他会错了意,连忙将衣衫掩住:“我……无碍。”

却不承想,世事翻云覆雨,她终不能逃过“妓”之一字,不堪、下贱,甚至是淫荡。出岫居然不敢再看云辞,只怕看见他的失望与后悔。失望她这个人,后悔与她有过这段情。

沈予薄唇紧抿,探手捏起她的脉搏,诊了诊,又问:“你来了葵水?”

出岫终于败了,垂眸无言点头,面上是一片死寂。曾经以为跟随云辞来到云府,便能摒弃过往重获新生。他给她新的名字与身份,她也欣然接受,充满对未知的向往,还有,对他的信任。

出岫垂眸不答。

四目相对,出岫看到云辞的神色,顿时哑口无言。她多么想开口否认,一直忐忑着不愿瞒他,可如今,也唯有这一句,她无论如何否认不了。

沈予见状更是心疼不已:“你怎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说着他已站起身来,怒道:“我要将这事对太夫人说说!你既然来了葵水,又怎么会去招惹云起?她自己的儿子色欲熏心,如今反倒来折磨你!”

至此,云辞才抬目望向出岫,冷冰冰撂下一句问话:“你真的是京州名妓?”

“不!别去!”出岫连忙拽住沈予的衣袖,言语平平毫无顿挫,“不是太夫人的主意,是他的意思。”

“侯爷……我没有。”出岫见他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已一片冰凉,也顾不得来着葵水浑身湿透,颤抖着声音再道。

“是挽之将你关在此地?”沈予有些诧异,转瞬又是了然,沉默半晌才换了话题,“我去给你弄些药来驱驱寒。”

从事发迄今,那人一直没有表过态,甚至没说过一句话,寒冽着脸色一径沉默。

“不,不必。”这一次,出岫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羞愧。

“我没有!”出岫睁大一双水眸亟亟否认,只是这一次,她已不是看向云起,而是望向刑堂之上的云辞。

沈予低低叹道:“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医者,又是……”他苦笑一声,“又是脂粉堆儿里来来去去的,女子那点私密事儿,再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云起边说边伸手指着跪地的晗初,越发理直气壮起来:“母亲、大哥。你们合该好好盘问,这贱妓到底受了谁的指使才更名换姓?来到我云府又是意欲何为?”

他软下声音,几乎是哀劝道:“晗初,别折磨你自己,又不是你的错,何必?”

“没有什么?”云起理直气壮地反驳,“赫连齐是你入幕之宾,京州人人皆知。还有九皇子为你写的艳诗,早已传遍天下!你还敢狡辩!”

出岫只咬着下唇不言不语。唯有那双悲伤的眸子,透露出伤心欲绝。

听闻这句诋毁,出岫霎时抬头,狠狠瞪向云起:“我没有!”

沈予忽然想起一年多前,晗初被赫连齐抛弃时的情景。那时她将自己关在醉花楼的寝闺内,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尽是被辜负,被羞辱的无言悲愤。

“儿子从前去京州办差事,曾……见过她献艺。”云起支吾着回道,“她在京州艳名远播,同九皇子、赫连氏长孙都有染,狐媚得很!”

而如今,沈予在她眼中看不到一丝愤,只有悲,是望不见尽头的悲伤。无论云辞如何待她,她对他都无怨无恨,尽数将错误揽在自己身上……

“你如何得知她是风尘女子?”大庭广众之下,太夫人实难说出“妓女”这不雅字眼。

直到此刻,沈予才明了她对云辞爱得有多深,也懂得云辞对她爱得有多苦。而这番两厢无悔的情感,无论结局如何,已注定他沈予会是一个外人,只能远观,难以介入。

云起偷偷瞟了出岫一眼,见她不说话,便继续大着胆子道:“她一个妓女,假死投奔大哥,也不知是受了何人指使,这是要用狐媚子功夫,来败坏我云府威名!”

“小侯爷,你说我是不是错了……当初我若早些告诉他,我是个风尘女子……也许……”出岫的双眸带着雾气,看向沈予哽咽道,“也许,他就不会生气了。”

“晗初”二字一经云起说出来,出岫几乎不敢抬头,只抱臂垂眸看着冰冷的地面,咬着下唇。

“不要说傻话!”沈予低声安慰,心痛难当。

此话一出,堂内除却太夫人和云辞之外,皆是一脸震惊,二姨太花舞英毫不掩饰鄙夷之色。

“是我太自私了,我不该瞒他……”出岫索性将脸埋在膝盖上,低低抽泣起来,“我该告诉他的!风尘女子与良家女子,如何能一样……是我让他失望了……”

“母亲明鉴!她哪里是什么奴婢!她是个妓女!”云起试图转移话题,“她本名晗初,是京州醉花楼的头牌!咱们都被她给骗了!”

“晗初!”沈予伸手抚过她仍旧微湿的青丝,胸腔里一阵空空荡荡。多想安慰她,告诉她实情,告诉她其实云辞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可,这话他说不出口,他不能让云辞的筹谋前功尽弃。

“好好说话!”太夫人斥责云起,“好端端的,你如何与知言轩的奴婢搅在一起!”

出岫犹自未觉沈予的异样,埋首哭了半晌,忽然抬起那张泪痕密布的容颜,祈求地看向他:“小侯爷……您带我走吧。”那神情,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唯恐就此失去。

“母亲!您要为儿子做主!”云起连忙告状,“她……是她要让我不能人道!她对我怀恨在心,又来勾引我!”

“你……改变主意了?”沈予心头涌起一阵苦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终于,太夫人沉声开口,威严逼人。

出岫点头,抽噎着道:“我若走了,也许,他还能记着我的好。不似如今,都是嫌弃与厌恶……”

二姨太花氏这才停止抽泣,长长舒了口气,还不忘狠狠瞪了出岫一眼。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沈予闻言,骤然升起一股怒意,“你这是自欺欺人!你以为你离开了,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就没伤害过你?”

“在下已为二爷诊断过,并无大碍,休养两日即可。”屈方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将方才为云起的诊治结果回禀给太夫人与云辞。

“小侯爷……”出岫合上双眸不敢看他,“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让你带我走,利用你……”

气氛几乎是冷凝,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刑堂的情景,无端令人心寒不已。堂内唯有二姨太花氏在低声抽泣。

“自私什么?人都是自私的。”沈予好看的眉峰微微蹙起,棱角分明的侧脸有一种隐痛与失落:“你利用我带你走,我不会生气。但你若存了这么自欺欺人的想法,以为一走了之就能改变一切,那就让我瞧不起了。”

坐着的则是云起,一身衣衫俱是崭新。他脸上毫不掩饰痛楚之意,咬牙切齿愤恨不已,口中尚且轻微地呻吟。

他强行扳过出岫的双肩,逼迫她抬起头来:“以前的晗初,即便是被赫连齐辜负,也有怨有恨;被明璎欺辱,也有骨气和骄傲。可如今呢?你别这么卑微!”

跪着的是出岫,她几乎浑身湿透,一头青丝贴着面颊,尚能看清隐隐的水汽。她脸色苍白惊魂未定,双臂环在胸前,也不知是自我保护还是太冷,身子正瑟瑟发抖。

出岫摇了摇头,垂着泪道:“不一样,不一样……”自遇到云辞,那些与赫连齐的爱恨纠葛注定成为前尘往事,几近灰飞烟灭。她从不奢望有个名分,但求日日守在云辞身边便觉得满足。

太夫人与云辞皆是一脸阴沉,端坐两个主位之上。东侧下手,二房花舞英、四房鸾卿、神医屈方三人一字排开。刑堂正中尚有两人,一个跪着一个坐着。

只不过,上天未能成全她微薄的心愿,先给了她一场甜如蜜糖、温柔似水的短暂梦境,让她沉酣其中,然后再轻易将她惊醒,给她一场凋零。

半个时辰后,云府刑堂。

原谅她的懦弱,她终于忍不住想要离开了。也唯有离别,能将她心里的云辞定格在最好的时光里,没有背弃,没有辜负,没有失望。他还是她最喜欢的那个人,并且将在回忆里永远喜欢着。

四周的护院闻声赶来,瞧见出岫衣衫凌乱、面有惊恐之色,皆已猜到几分。那护院头领虽同情出岫,但又不得不听命于云起,只得将出岫押起来:“姑娘,得罪了。”

几乎是绝望地,出岫死死拽住沈予的衣袖,苦苦哀求:“小侯爷,我求求您,带我走吧。”那神色,哀婉动人,任谁都不会忍心拒绝。

云起见这情景,哪里肯甘心,亦强忍着疼痛从假山后跑出来,大声喝道:“来人!来人!抓住这贱婢!”

一个“好”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这也是沈予期待已久的情景。可经过那日与云辞的长谈,经过与云府四姨太的请教与研讨,他不能应承晗初,平白让所有人的苦心付诸东流。

趁此时机,出岫挣扎着逃出假山之下,也顾不得衣衫凌乱,冒着越来越大的雨势,抬步就往外跑。

那些潜藏在暗处的人,下情毒的人,他们都虎视眈眈,一旦发现云辞心尖上的人不是夏嫣然,而是出岫……沈予不敢想象,那些人会对出岫下怎样的狠手。

“贱人!”云起连忙弯腰捂住下体,恶狠狠骂道。

云辞说得对,与其给出岫一世宠爱,却换得她年华早逝;不若由他亲自动手,至少他知道分寸,不会伤她性命。云辞,在对暗处敌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只能用这种法子去保护心爱的女子。

惨叫声立时传来,云起再也顾不得其他,苦苦哀号。人在欲望顶端时,那地方虽硬,却也脆弱无比,何况出岫这一手下去也是毫不留情。

暗里要防着幕后黑手,明里要提防太夫人,况且,云辞肩负家业重任,还身中情毒……

眼看云起动了真格,出岫吓得几乎晕厥过去。为免贞洁不保,几近本能地,她忽然伸手探上云起的欲望,耳中听闻他一声舒坦的呻吟传来,立刻狠狠下手一捏,同时一脚踩在云起脚背之上。

想起好友的艰辛苦楚,沈予终于硬起心肠拒绝出岫:“若是一月之前,你对我说这话,我必定毫不犹豫带你走。可如今,我暂时还不能离开。我……在房州有事要办。”

鼻中闻着美人特有的体香,云起早就心猿意马起来。他小腹奔涌出一股欲望,死死抵在出岫腰后,一只手也开始摸索着衣带,竟是迫不及待要就地行那猥亵之事。

“是吗?”出岫闻言,眸中水光立时黯淡下去。她缓缓松开拽住沈予衣衫的手,低低道,“是我太自私了……您已经对我太好了。”

云起再次猥琐地笑起来:“你伺候我高兴了,我自会将你要过来,这秘密我也替你守着,如何?”言罢再捏了捏出岫饱满的胸部,满意地啧叹一声:“美丽的女子实不需说话,我反倒喜欢你失声那样子。”

“不,不是的。”沈予索性坐在地上,躬身看向出岫,“你再等等,等时机成熟,我一定带你离开。但不是现在。”

闻言,出岫心中顿时一凉,不自觉地停止了挣扎。

“再等下去……”出岫低声呢喃一句,“我怕自己会绝望。”

云起伸手在她面上轻轻一抹,看着满手水痕,骂骂咧咧地道:“装什么贞洁烈女!我道见你怎么眼熟得紧,如今终于想起来了,你是晗初!”

这一句,沈予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从小到大,这般无力的时刻他只经历过两次,一次是云辞为救他而落下腿疾时;另一次便是现在。

此刻出岫眼里已是一片水泽,羞愤得难以自控。

“不要胡思乱想,好生在这待着,过几日,挽之会放你出去。”沈予不敢再面对晗初,再多逗留一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将所有内情全盘相告。几乎是咬牙强忍着,他站起身再道,“我去找些药材……你不要想太多,安心休息。”

云起边说边将舌头伸出来,舔弄着出岫的耳垂,话语近乎下流:“我大哥那个残废,怎能满足得了你?不如试试我那活儿,管教你欲仙欲死……”

言罢,沈予落荒而逃。

“别挣扎了,否则我会动粗。”云起将手从出岫腰间向上滑,按在她起伏连绵的胸前,“连我大哥都没忍住,可见你滋味儿不错啊!”说着他已狠狠在出岫胸前捏了一把,啧啧着道:“小爷我等了两个月,就等你落胎之后养好身子。今日你哪儿都别想去,乖乖伺候我,还能少受些苦。”

刑堂之外,云辞正独自望着堂内起笔硬冷的“铁律”二字,默然出神。沈予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云辞望向这位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无言相询。

出岫唯有支吾地哀求又抗拒,只希望云起能良心发现,放她一马。

“她身子还好……但看样子,很伤心。”沈予简明扼要。

腾出了一只手,云起分外逍遥,开始往出岫腰上摸去,边摸边笑,很是狎亵:“我大哥和嫂嫂恩爱有加,你看着心里可难受?”他嗤笑一声,又将下巴搁在出岫肩上,嘴巴几乎贴上她的面颊,“怎么,还盼着我大哥来救你?一个失了宠的奴婢,连下堂妾都不如,还做什么美梦!”

云辞似放下心来,幽幽一叹:“还不够伤心,否则鸾卿不会对我摇头。”

出岫的心立时跳到嗓子眼里,云起却在此刻忽然松了手。出岫深呼一口气,正待大喊救命,嘴里又被一块布给堵上了。

沈予今日不在刑堂,自不知当时的状况,只道:“那云起呢?你要如何处置他?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情毒就是出自他手!”

果然是云起的声音!他要做什么?出岫嘤嘤地想要喊出声,却只换来云起更加狠劲的手风,连带咬牙切齿的话语:“你害小爷禁足百日,成为合府上下的笑柄,这笔账,咱们今日该好好算算!”

“我不知道……”云辞目中浮起一丝寒凉的哀伤,“如若当真与二房有关,他今日调戏出岫便是多此一举。但也有可能是故意为之,意图混淆视听……”

“可算逮着你了。美人儿!”陌生男人在她身后徐徐笑道。

云辞看向沈予,目光有一种彻骨的寒意:“子奉,如今云府上下,我谁都不能信了。我只有信你。”

她奋力挣扎,支吾着想要逃脱男人的钳制,心中又惊又怕。是谁?究竟是谁在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在云府当众轻薄自己?出岫脑中蹦出一个人——二爷云起。

沈予又何尝不明白?可他仍不死心地问:“就没有其他法子?非要如此?师傅也这么说?”

她的双手被牢牢制伏在身后,陌生男人的气息尽数吐在她耳畔,令出岫无比惊恐。

云辞无比绝望地笑了笑:“若还有其他法子,当年父侯也不会选择死了。”

刚走到半路,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动静。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已被人捂住口鼻拉进假山后,上下其手轻薄起来。

是夜,云氏当家主母、太夫人谢描丹做了一个悠长而痛苦的梦。梦境里尽是些不堪回想的陈年往事,她的夫君云黎去世的前因后果骤然清晰,再一次浮现……

浣洗房的掌事名唤“荆妈妈”,见出岫是从知言轩来的,倒是二话不说接过披风。出岫与之客套了几句,才撑着伞返回知言轩。

“夫人,您身上的情毒已清,五脏虽损,倒也能用药调理过来。”十五六岁的鸾卿小小年纪,猫儿般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如实回道。

出岫回到住处,连忙换了衣裳,将被葵水染红的衣裙用水涤净。云府设有浣洗房,主子们的衣裳自有浣洗房打理。出岫想起夏嫣然的披风已被自己穿过,便去了一趟浣洗房,想将这件披风清洗干净。

谢描丹捂住胸口从榻上起身,只觉浑身并无异样。可鸾卿是云黎专程从姜地带回来的,解毒必不会有失。在此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是中了情毒,且还将这毒过给了辞儿,导致他带着胎毒出生,如今又患腿疾。这毒于云辞而言,是先天之症,已深入骨血,将荼害他终身。

自始至终,竹影撑伞相随其后,主仆二人谁都没说过一句话。

“侯爷呢?”想起夫君云黎亦中了毒,谢描丹毕竟还是担心得紧。再夫妻离心,她到底还是难以放下这人。她甚至有一种感觉,这一次清除情毒的事,会是一个契机,若她处理得当,便能与云黎重拾十多年的夫妻之情。毕竟他们也算共患难了。

朦胧雨丝之中,依稀可辨精致披风的一角。云辞眯起双眼看着出岫的落寞背影,目光锐利地瞧见她披风下摆被风吹开,里头隐隐泛着血红。只这一眼,他已安了心,转身重新走出垂花拱门。

想到此处,谢描丹想见夫君的心情也变得迫切起来,不禁再次问道:“侯爷呢?他的毒可解了?”

云辞刚走出园子,脚步忽然一停,对夏嫣然道:“我有样东西落下了,你等我片刻。”言罢快步返回园子。

鸾卿浅褐色的双眸深深望来,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解了,与夫人一样,已无大碍。”

出岫对他夫妻间的涌动只作未觉,俯身向云辞行礼,又目送两人离开,才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当真?”谢描丹立时从榻上坐起,躺了一天一夜,她有些头重脚轻的晕眩感。

院外,云辞正由竹影撑着伞,独立霏霏细雨中等着他的新婚妻子。天色虽阴暗,他一袭白衣却鲜明得刺目。云辞目光望向夏嫣然,进而看向她的身后,见出岫身上多出一件披风,他又温柔地回看夏嫣然,似是赞许。

鸾卿眼明手快地扶了一把:“夫人当心。”

女为悦己者容,她有疼爱她的夫君,本就应该在乎容颜。出岫如此想着,也没多说客套话,系上披风跟在夏嫣然身后走出房门。

谢描丹“嗯”一声,定下心神:“侯爷人呢?”她记得昨夜两人解毒之时,云黎就躺在隔壁屋子里。

这位侯爷夫人,是出了名的爱打扮、会打扮。自嫁入云府以来,每日衣衫从未穿过重样的。就连递给出岫的这件披风,也是云氏名下云锦布庄所织,天下独一无二,只此一件。

“侯爷解了毒,说是有紧急公文处理,过来看看您便走了。没说去何处。”鸾卿如是回道。

服侍夏嫣然才一个多月,出岫屋子里的小妆奁,已满满堆了簪子、镯子、耳坠、手钏……不外乎是些女儿家的饰物。

闻言,谢描丹有些担忧:“刚解过情毒,他做什么这样拼命?”言罢又看向鸾卿:“好孩子,姜地已被南熙收服,你的族人也尽数归顺。你是侯爷名正言顺娶的姨太太,以后便留在云府,必不会有人为难于你。”

若说起这位侯爷夫人,在府内上下是一致受到好评,也许是尚未主持中馈的缘故,她待谁都和和气气,对出岫等贴身下人更不必说,三不五时便有东西赏赐下来。

鸾卿微微颔首:“谢夫人庇护。”她有些欲言又止,望了谢描丹一眼,又小心翼翼地问:“夫人,侯爷平日待您如何?”

“你等等。”夏嫣然转去屏风后取过一件薄披风,递给出岫,“披上吧,能遮住。”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谢描丹以为鸾卿是担心云府的姨太太不好做,便笑着安慰她:“侯爷待妻妾极好,再者你身份特殊,他不会为难你。”说着还不忘拍拍她的手,“好生回去歇着。”

难怪方才小腹一阵疼痛,原来是葵水久违而至。若不是夏嫣然好心提醒,她这一路走出去,还不知会多么丢人。出岫略微赧然地低下头:“多谢夫人。”

鸾卿踟蹰片刻:“我先在此等一等,若是您与侯爷有何不适,我也方便入手。”

出岫有些意外。自从八月份小产之后,她一连两月都没来葵水,只道是自己的身子还未康复。如今终于来了葵水,那是否也意味着她的身子恢复了?抑或她还没有丧失生育功能?

谢描丹见这异族少女很细心,也未再多说。她心中惦记着夫君云黎,便匆匆赶往书房。若说处理公务,云黎必是在清心斋。谢描丹一路盘算着要说些什么,她素来自诩性子刚烈,不会委曲求全,从前为了云黎迎娶两房姨太太,还有她娘家的一些事,两人闹得太僵。诚然,彼此都有过错,如今因为这情毒,她也算死过一回的人,有些事反而想开了。

梳头丫鬟低低称是,接过床单被褥出了门。

趁此机会重修夫妻之情,最好不过。谢描丹边想边往清心斋走,刚进了垂拱门,便被云忠拦下:“夫人,侯爷事务繁忙,谁都不见。”

“傻丫头!”夏嫣然笑着快步走近,附耳低声道,“你的葵水都染到裙子上了,快回去换换!”言罢又吩咐身边的梳头丫鬟,“你将出岫手中的东西送去浣洗房。”她不能让云辞瞧见,是出岫将这些秽物抱了出去。

“他身子不好,我来看一眼便走。”谢描丹强势惯了,云忠想拦也拦不住,唯有妥协放行。

出岫不明所以地回头:“夫人还有何吩咐?”

谢描丹放轻脚步,往书房里去,探头一看,书案前并不见人。难道是去了别处?她正欲转身出门,却听到偏门的隔间里传来一阵动静,窸窸窣窣,夹带着令人遐想的喘息声。

刚走了两步,却听夏嫣然在身后一声惊呼:“出岫!”

“侯爷,轻一些,妾身受不住了……”三姨太闻娴的声音倏尔响起,娇喘淫腻。

出岫抱着满怀的被套床单,行礼转身。

“好娴儿,我去姜地三个多月,你不想我?”云黎的声音带着温存,还有撩拨。

此时夏嫣然业已梳妆完毕,从屏风后的梳妆台处走出来,点头道:“今日辛苦了。我与侯爷会在太夫人那儿用早膳,你与浅韵不必招呼了。”

“您不是新娶了一房姨太太回来?听说只有十五岁,年轻貌美得很。妾身是生养过孩子的,人老珠黄,如何能跟新人相比?”闻娴的话语不乏醋意,还带着娇嗔。

腹部好似有些绞痛之感,一股热流缓缓涌出。一瞬间,出岫腹痛难当。她强忍着疼痛将被褥、床单一一叠起,抱在怀中向夏嫣然禀道:“夫人,我将东西送去浣洗房。”

“这里头有故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云黎急忙解释,“四姨太这身份是个幌子,谢描丹中了毒,鸾卿是专程来给她解毒的。”

不想也知,这味道暗示着什么。出岫几乎还能想象得出,这对新婚夫妻是如何在夜间极尽缠绵,遑论还有那凌乱的床单。熟悉的龙涎香是云辞独有的味道,混合着脂粉香味在空中来回飘荡,却陌生得令人心悸。

“中毒?”闻娴低呼出声,紧接着又是重重呻吟,“怎……怎会这样?”

出岫称是,放下妆奁走回屏风后,挑起半垂的纱笼床幔,准备拾掇床榻。刚刚掀起被褥,一股淫腻的味道便扑面而来,令她手上一顿。

显然,情潮高峰上的云黎不愿多说,只道:“你跟我这么多年,我的心意你还不清楚?你放心,这次给她解了毒,我俩的夫妻情分也就到头了。我会与她和离,将你扶正,从今往后,咱们的羡儿便是世子。”

夏嫣然便招手示意她将妆奁搁在梳妆台上:“先去将榻上收拾了,免得下人看笑话。”

“侯爷……您这是……”闻娴嘤咛一声,断断续续地道,“那世子可怎么办?”

“是。”出岫敛眉回神,俯身领命。

“辞儿残了双腿,怎能支撑我云氏家业?何况有谢描丹在,必将牝鸡司晨。”云黎端的是咬牙切齿,间隙还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出岫。”此时夏嫣然忽然开了口,“今日灼颜身子不爽,我许她歇息一日。你将她的差事担了去吧。”

“床笫之间,不提她了,你别扫兴。”云黎又是低声一笑,也不知使了什么动作,闻娴立时高声呻吟,简直不堪入耳。

他又服药了,出岫盯着妆奁里的珠宝首饰,心中不知作何滋味。自云辞成婚之后,她再没见过他坐轮椅,好似每日都是健步如飞,看着已与常人无异。这般透支自己的身子,不惜服用那伤身的药物,又是为了什么?或者,为了谁?

听到此处,谢描丹自觉已无须再听。隔间里的肉体撞击声越来越大,令她胃部骤然涌起一股不适。谁能想到,道貌岸然的离信侯,竟会与妾室白日宣淫,且淫声艳语不绝于耳。从前他与她这个正妻在闺房之中,从来都是温存而有分寸,就如同在完成一件任务,不急不缓,没有情绪。

云辞闻言又催促一声,便走出房门。

谢描丹以为云黎一直是如此的,却不承想,她的夫君在另一个女人面前,竟会变得激烈狎亵,床笫间的手段能让向来娴静的闻氏娇喘不已、呻吟迭起。

夏嫣然对着铜镜低低一笑:“知道了,您在前头先走着,一会儿我小跑赶上。”

他说,要与她和离;他说,要扶正闻娴;他甚至要废了嫡子的世子之位,扶持庶子承袭爵位!这便是她一心想要与之和解的夫君!是她一心惦记的枕边人!今日才刚刚解了毒,他便迫不及待地在床上,同别的女人立下这保证!

“品言,动作快些。”云辞在屏风后低声催促,“母亲想必已经起了。”

她谢描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胸口骤然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怨愤,强烈得难以遏制,几乎摧心断肠!她抚着胸口,脚步沉重地走出清心斋,刚出了垂拱门,忽然胸口一堵,呕出一口漆黑的血块,凝在掌心里,诡异而骇人。

今日夏嫣然梳妆得分外仔细,直到云辞收拾妥当,她还在描眉画眼,没有半分停歇之意。

看着手中的血块,谢描丹笑了。有那样一瞬,她觉得就此死去也不错。她绝望地走回屋子里,没想到鸾卿居然还在。

而屏风的那一侧,浅韵正半跪在地上,仔细地为云辞整理衣袍下摆。整个早上,只听到丫鬟们的脚步声,间或有衣袖摆动带起的风声,窸窸窣窣,仅此而已。

“夫人!”鸾卿见她唇边带有黑色血迹,连忙迎了上去。

涤巾、擦面、更衣、梳妆……这套工序,出岫做了一月有余,已算熟练得很。她目不斜视地为夏嫣然系好外衣上最后一根衣带,紧接着便转入屏风后,招呼梳头丫鬟为夏嫣然梳妆,自己则在旁捧着珠翠妆奁,任由主子一一挑选。

谢描丹摊手将掌心里的血块露出来,对鸾卿凄楚地笑了笑:“看来我的毒还没解。”

“吱呀”一声,值守丫鬟睡眼惺忪地开了门,道:“两位姐姐进去吧,侯爷和夫人都醒了。”浅韵与出岫不敢耽搁,领着人前后进了屋。

鸾卿眼中划出一闪而过的光亮,又立时黯下来,道:“夫人别多想,这是您喉头凝滞的淤血,并无大碍。”

浅韵比出岫晚来一刻,两人并排站在门外,皆是目不斜视,各自等着主子的传唤。

“是吗?原来我还死不了啊!”谢描丹轻声一问,走至榻前和衣躺下,“我想睡一会儿,你出去吧。”

一大清早卯时刚到,天上又下起雨来。出岫记不得几天未见过阳光了,这般阴雨的天气实在是令人心情压抑。她撑着伞,一路来到云辞与夏嫣然的屋子前,身后还领着两个小丫鬟,等待夏嫣然起身唤人。

这一次,鸾卿未再坚持,用绢帕替她将唇畔的黑血擦干,便兀自出了门。

今年的冬季有些特别,以往到了入冬时节,烟岚城总是艳阳高照,而今却忽然多起雨来。三两日便要淅淅沥沥下一场,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没完没了。好似是连苍天都在为谁感伤。

谢描丹这一睡,便是整整十二个时辰,一觉醒来已是翌日黄昏。还没等她想好要如何面对云黎,一个噩耗便传入耳中——云黎中毒日久,五脏俱损而亡。

无人知晓出岫日复一日的沉默中,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就连淡心也不敢去问。而她沉默的时候也与日俱增,甚至像再次失声一般,能整日不说一句话,只埋头做事。

当然,这只是对外宣称的说法。事实上,云黎情毒刚解,身子尚且虚弱,是纵欲过度而亡。可笑堂堂离信侯,多少大风大浪都挺了过来,身中情毒十余年都没死,最终,却死在了姨太太的床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出岫收起了笔墨纸砚,不再练字。云辞所赠的琴具与文房四宝,也被她束之高阁。除却早、中、晚三个时段忙碌之外,她闲暇时候大多在发呆,抑或是给其他小丫鬟们搭把手,帮帮忙。

翌年,三姨太闻娴生下了云黎的遗腹子,是个女儿,取名慕歌,便是如今的云府二小姐。

而沈予,再也没有提过要带她走的事。只是他时常忧心忡忡,若有所思。

时至今日,谢描丹一直在妻妾儿女面前,维持着云黎最后的光辉形象。除了鸾卿之外,合族上下皆以为云黎是死于多年的五脏毒害,却无人得知,他死得多么有负威名。

沈予自参加完云辞的大婚,便一直留在房州。这些日子,他没少宽慰出岫,且变着法儿地为她调理身子。对于沈予一直逗留云府的行径,出岫不愿猜测是否与自己有关,她只拿捏好其中分寸,与沈予保持着适当距离。

云黎死了,谢描丹却没有一丝哀伤。他的亡夫不是说要废了云辞吗?她偏要扶自己的残废儿子继承爵位!他不是担心她牝鸡司晨吗?她偏要铁腕执掌云氏,甚至比他在世时治理得更好!

翌日,出岫专程去向浅韵讨教云辞饮食起居的方方面面,又比照着那些规矩,揣摩夏嫣然的习性。十月初一,她正式结束一月余的休养,复工做事。

凭借着这股怨气,她谢描丹将一个繁荣昌盛的云氏交到了儿子手中,而她,也不允许另一个闻氏再次出现。她的夫君,便是死在女人的床上;她的儿子,绝不能重复这条老路!

消息是由淡心传来的,出岫听说之后未发一言,默然应承。

从梦中醒来之后,谢描丹又成了谢太夫人。她缓缓从榻上起身,招呼迟妈妈道:“出岫不能再留了。不管辞儿如今怎么想,趁着眼下两人有误会,让沈予带她走吧。”

云辞说到做到。待九月过完,他当真将出岫拨给夏嫣然,专职服侍她起居盥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