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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渐行渐远渐无声

一股锥心的疼痛突然袭来,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可云辞依然不忍面对这番情景。在门口平复良久,他才示意竹影推他进去。

暮霭沉沉之中,还能听闻“沙沙”的揉搓声,仅有的几个女工都坐在井边,趁天色还有最后一丝光亮,不停地洗着衣裳。出岫无疑是其中最出众的一个,云辞一眼瞧见她正半蹲半坐在小凳子上,头也不抬地搓着衣裳。

“你们先下去,出岫留下。”竹影适时开口命道。几个女工依言鱼贯而出,唯有出岫直起酸胀的腰身,俯身向云辞行礼,又向竹影行礼。

毫无意外,云逢的再次求娶,又被云辞断然拒绝。然他并不灰心,每日都来清心斋求见。如此坚持了四五天,云辞终于发现这一次云逢异常坚定,已不惜押上身家前程。于是,云辞去了一趟浣洗房,在出岫被贬百日之后。

眼前这一幕,就连竹影也看不下去了,不禁别过头去退出门外,守在门口。

云逢大喜,躬身对亲叔叔行了一礼:“多谢叔叔成全。侄儿不是想纳她做妾,是想……娶她做平妻!”

偌大的庭院里,终于只剩下云辞和出岫两人,还有架子上搭着的各式衣衫。空气中飘荡着浆粉的味道,明明是一股清新,却又夹杂着无力与哀伤。

生气归生气,到底是自己的亲侄儿,云忠只道:“你要纳她做妾,你自己去对侯爷说!我可再舍不下这张老脸了!”

“近日云逢接连求见,想再次求娶你。”云辞故作凝声。

云逢只沉默着坚持。

出岫闻言微感惊讶,回想一瞬才反应过来:“您是说,云管家的侄儿?”

云忠气不打一处来:“你是在拿前程做赌注!”

“嗯。”

“执着什么……”云逢眯起双眼似在回忆,半晌叹道,“我也不知道。”

出岫咬了咬唇,看向脚边那盆还没洗完的衣裳,问道:“侯爷今日来这儿的意思,是恩准奴婢自行选择吗?”

“混账东西!”云忠冷喝侄儿,“从前咱们不知她的身份也就罢了,如今你知道她出身风尘,又曾落过胎,你还执着什么!”

这一次,云辞没有纠正她以“奴婢”自称,只问道:“你是何意?”

“我去年为何匆匆成婚,无非也是想让侯爷放心……但她现在这模样……我……”再见出岫,云逢依然惊艳,依然心动,原本压抑着的那点绮念,在这不期重逢的一刻又被强烈地勾了出来。

出岫看了看架子上随风轻动的衣裳,有片刻出神。她是想离开的,尤其在知晓夏嫣然怀了孩子后,她离开的念头是如此强烈。

“你可要想清楚,你去年才成婚!”云忠冷冷警告。

云辞,再也不需要自己了。一个妓女、一个替身,大约已倒尽了他的胃口。想到此处,出岫只笑了笑:“既然云管事求娶……若侯爷垂怜,还请您成全了吧。”

云逢面色很是坚定:“去年求娶被拒,我还道侯爷对她宠爱有加。可一年不见,她都憔悴成了什么样子!那还让她留在云府做什么?”

“成全?”云辞嗓子一紧,话语出口已带着些喑哑。

“你说什么?你还要求娶出岫?”管家云忠看向自己的亲侄儿,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奴婢想离开,如若您还念着一丝……旧情,便允了吧。左右我这龌龊的身份也不适宜留下,平白玷污了您。”出岫这话说的平静,没有丝毫怨愤。

云逢胡乱检查了布匹数量,便匆匆往云忠的院落里去,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天仙一般的女子,到底在一年内遭遇了什么。

“你就这么恨我?不惜糟蹋自己?”黄昏的最后一缕光晕在这句话的末尾闪过,黑夜突如其来,沉暗得令人窒息。

云逢本欲上前与出岫亲近,却又适时想起了什么,硬生生停下脚步,沉吟一瞬,道:“我看看这些布匹便走。”他有些欲言又止,本想问问出岫为何沦落至此,但话到嘴边,还是决定私下去问叔叔云忠。

出岫抬首望了望天色,心中是一片死寂:“不,我不恨。恨一个人太难受了,况且是我隐瞒在先……是我做错了。”

“是啊,因缘际会能说话了。”出岫低眉笑了笑,又道,“浣洗房潮湿,您快出去吧。”

“于是你为了离开云府,情愿委身云逢?”云辞的质问中带着一丝轻嘲,“你可别忘了,云逢与他叔叔都是云氏家奴,世代如此。”

“你能说话了?”云逢面上划过惊喜之色。

“云管事两次求娶,怕也是真心实意。他不嫌弃我已是我的福气,无论为妻为妾,总好过在这浣洗房做个洗衣女工,备受冷嘲热讽。”

怎会在此?出岫笑了笑:“这事说来话长,云管事若想知道内情,不妨去问云管家。”她从前是谁,做的是什么营生,绝对瞒不过管家云忠。

出岫的这个选择,与云辞料想中差太远,他原以为,出岫更愿意重新回到沈予身边,而他也是这般安排的。兀自品尝着苦涩滋味,云辞唯有再问:“你当真这么想?”

显然,此刻瞧见出岫在浣洗房,云逢很是惊讶:“姑娘你……怎会在此?”

风声飒飒袭来,吹着晾晒的布匹阵阵翻动,出岫幽幽的声音便随着这风声四散,如同没有灵魂一般:“聪明人从不怨恨,会匆匆离去从头再来。我已跌过两次,如今也想学聪明了。”

短短一年之内,云逢的职位为何会调整,他与叔叔云忠皆心知肚明。因而这一次,云逢亲自押送布匹前来,便是想借此机会请叔叔铺条路,对云辞提一提,还将自己调回去做米行生意。

聪明人从不怨恨,会匆匆离去从头再来……她说得极好,超乎他的预料。这一刻云辞是欣慰的,出岫比他想象中要坚强许多。即便日后再伤害她,再辜负她,甚至于他溘然长逝,她大约都能坚强地活下来。

因而,云逢手中的权力还没从前大。他看似是个大当家,可真正的决策权还是在云氏宗亲手中,毕竟,绸缎生意是与公卿贵胄往来,他根本说不上话,充其量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传话筒罢了。

这般想着,云辞长久没有回声。如若此时天色还敞亮着,出岫定然会瞧见他眼中那一抹悲凉的欣慰。可是,云辞之所以选择在黄昏的末尾前来,便是想就着夕阳西下的光景,再清晰地看看她。而后,让这如约而来的漆黑夜色,掩去他最后的深情与不舍。

来者是管家云忠的亲侄儿,曾向出岫求娶失败的淮南区米行总管事云逢。只不过如今,他已不再分管米行生意,而是调去云氏名下最大的绸缎庄——云锦庄,做了正正经经的当家人。这职位看似升迁了,但,自古民以食为天,米行生意是关乎民生的根本,绸缎生意自不能比。

显然,他做到了,她终于死心了。

出岫循声抬头,回想片刻才认出是谁。

再看出岫,她一直在等着云辞。最初是等他原谅自己,后来是等他听自己解释,如今是等他一句应承。她不愿去恨,但并不代表还愿意去面对,沈予不给她救赎,也许她还能自救一场。

接到这些布料的那天,恰好是出岫当值。她对着单子将布匹一一清点完毕,便听到一声招呼:“出岫姑娘。”

可等了半晌,她只等到云辞的断然否决:“云逢不行,我不答应。”

浣洗房忽然多了许多匹布料,皆是手感柔顺的好材质,听说是云锦庄专程送来给小世子做衣裳的。但由于今冬多雨,路上有些受潮,是以拿到浣洗房的大院里晾晒一番。

出岫闻言苦笑:“我实在摸不清您的心思。我的卖身契在您手里,又是嫁给云逢,说来说去还是云府的奴婢。与其如今两看生厌,您不如放我离开,难道不好吗?”

沈予在这期间来过浣洗房两次,无非是送些治疗手创的药膏,还无比心疼地承诺她,且再忍耐一段时间,他便带她离开。

两看生厌……原来她已能淡然地说出这四个字。云辞张了张口,发觉自己无力反驳,正待寻个借口让出岫放弃云逢,却见竹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身后还跟着灼颜,两人皆是一脸焦急。

众人皆知,侯爷夫人若一举得男,便是理所应当的世子殿下。为着这万众期待的一个孩子,太夫人专程请了夏嫣然娘家过来,好让她一解对亲人的思念之苦。

“启禀侯爷,夫人她……不见了!”

此后一连三天,云府上下陷入一片欢腾之中。内院下人,每人各增三月份例;外院下人,每人各增一月份例。正月的日子在喜气洋洋中度过,合府上下都无比期待侯爷这个嫡长子的到来。

夏嫣然不见了?这意思是……云辞当即沉下脸来,怒喝道:“好好说话!”

出岫逃也似的出了门。

竹影看向身后,灼颜立时上前一步,眼眶微红亟亟禀道:“回侯爷,夫人下午说头晕想吐,要出去走走,还说太多人跟着心里发闷,只让奴婢随侍左右。可走了好长一段路后,夫人又推说冷得慌,命奴婢折回知言轩拿件披风,等奴婢再跑回去时,夫人就不见了。”

云辞好似有些失望,只低声“嗯”了一下:“唤竹影进来,你下去吧。”

“何时不见的?”云辞蹙眉,抓住了灼颜话中重点。

朦胧中,出岫看到云辞的目光再次投来,深如幽潭令她看不清、摸不透。她眸中聚集起隐隐的雾气,唇边又扯出一丝笑容,重复道:“恭喜……侯爷。”

事到如今,灼颜岂敢再隐瞒下去:“足有……一个时辰了。”

“恭喜侯爷,恭喜夫人。”此时此刻,出岫只能想出这一句话来。她疮痍满目且红肿的双手,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曾孕育过的一个生命,今时今日终于无情地流失。

一个时辰?云辞在心中斟酌起来。以夏嫣然那般傲娇矜贵的性子,既然大着肚子出去,也该前呼后拥让一群人跟着才对,又为何要独自外出?况且她做事极有分寸,出去这么久都没回来,委实有些不寻常。尤其,听灼颜这意思,夏嫣然是特意撇开众人的?

而如今,这份欢喜,他给了别人。出岫想笑,也自知该笑。她为他感到开心,他终于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子嗣,嫡出、血统高贵。

即便是有心闹着玩,消失一个时辰也太久了。云辞抬首再看这漆黑天色,终是有些担忧起来。即便对夏嫣然情分浅薄,那毕竟是他的妻,肚里怀的是他的孩子。

曾几何时,面前这个白衣男子,也对她说过一句关于“欢喜”的话——“我有自信能比常人更令你欢喜,就好似你从前不会说话,也能令我欢喜一样。”

云辞终是顾不得再与出岫说话,转对竹影道:“加派人手在合府上下搜寻。再问问正门、侧门与后门的值守,可见过夫人外出。”

欢喜吗?出岫直感到脚步踉跄,不禁伸手扶住桌案一角,稳了稳心神。

天色已晚,寻人多有不便。可如若今晚找不到人,只能说明夏嫣然被人暗中盯上了。也许,与下情毒的人是同一拨也未可知!毕竟夏嫣然这一怀孕,生下的便是个健健康康的世子了!

云辞这才将目光从出岫面上移开,敛目去看怀中的妻子,低声回道:“我……也很欢喜。”

想到此处,云辞又深深看了出岫一眼。他忽然感到无比庆幸,庆幸他将她贬到这看似辛苦的浣洗房来。这证明他的思路是对的,这个法子已麻痹了暗处的敌人,让他们将视线转到了夏嫣然身上!

“侯爷……”夏嫣然简直要喜极而泣,埋首在云辞怀中啜泣起来,“我……我好欢喜。”

“你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云辞对出岫道。他让竹影调来两个暗卫守在浣洗房外头,然后便迅速离开,去寻找夏嫣然。

云辞的目光仍旧盯着出岫,不愿错过她面上丝毫的表情变化。然口中的话,却是对着夏嫣然:“也许……是有两三个月了。”

这一整个晚上,出岫听从云辞的吩咐,在浣洗房里坐着等着。可纵然不出门,她也知晓云府已闹翻了天。那些寻人的呼声,还有灯笼的光亮,同时充斥着她的听觉与视觉,令她一阵阵地心悸。

一阵难以遏制的苦涩涌上出岫心头,她听到夏嫣然惊喜地低呼:“真的?多久了?我竟然……都不知道!”

浣洗房本就是潮湿之地,到了午夜更有一种森然入骨的诡异,端的是阴冷恐怖。晾衣架上花花绿绿的锦缎随风舞动,像极了阴曹地府里四处飘荡的鬼魂。

霎时,出岫脚下一顿,无意识地去看云辞。恰在此时,云辞的目光也碰巧望过来,带着几分探寻的意味,仿佛是在期待什么回应。

出岫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念头,预感到即将会发生什么骇人的事情。她竭力安抚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话音甫落,云辞的声音已接着响起:“品言,你有身孕了。”那语气不悲不喜,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房门开启的同时,浅韵和竹影提着灯笼并步而来,对出岫道:“侯爷传你去刑堂问话。”

云辞抿唇,神色泄露出一丝担忧,修长的手指便往夏嫣然脉搏上探去。出岫见状,连忙起身道:“我去唤人。”

又是刑堂?出岫心中“咯噔”一声,脱口便问:“夫人找到了?”

“我没事。”夏嫣然被云辞从地上抱起,勉强笑道,“忽然有些头晕罢了。”

浅韵与竹影俱是凝重神色,尤其浅韵,平时冷冰冰的脸上竟有些难以承受的神情。出岫的心瞬间被狠狠揪了起来,她听到浅韵哽咽着开口:“夫人的尸身从静园荷塘里打捞上来,小腹上插着一把匕首……已泡得……面目全非。”

“品言!”看着夏嫣然忽然昏倒在地,云辞顾不得腿疾,连忙伸手去扶。与此同时,出岫也一步跨过脚边的匕首,探手过去,却只来得及抓住夏嫣然的一截衣袖。

“轰”的一声,出岫只觉脑中炸了开来,一个踉跄险要晕倒:“你说什么?”

“退”字尚未出口,但听“咣当”一声脆响,那把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已从夏嫣然手中脱落,一个弹起后,正正落在出岫脚边。

浅韵已无力再重复一遍,只道:“你别耽搁了,侯爷传你去刑堂,快走吧。”

出岫自觉再无留下的必要,欲告退而去。她深深吸了口气,好似要将胸腔里的悲伤尽数吐露出来:“奴婢告……”

出岫也顾不得计较云辞传召自己的意思,连忙提着灯笼随两人一道赶去。

鸳鸯匕首,成双成对,各执一把,以表恩爱。原来,云辞将这其中一把给了夏嫣然。

时隔三个多月后再次来到刑堂,出岫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这次堂内的人更少了一些,唯有云辞在主位上坐着,下手是四姨太鸾卿、神医屈方;太夫人及二房三房,不见人影。

匕首?裁纸何以用匕首?然未等出岫想明白,她眼前已划过一道冷冽银光,还隐隐闪耀着嫣红光泽。正是沈予所赠的鸳鸯匕首。

照常理而言,出了这样大的事,云府上下都该到场才是,何以唯有这几人?出岫暗自思索,忽听云辞对她厉声喝道:“跪下!”

至此,云辞才终于停了停笔,抬头宠溺地看向夏嫣然:“那你可仔细些,这匕首很锋利。”

出岫乍然一惊,看向丹墀主位上的云辞,见他面容苍白,双目赤红,悲伤之色毫不掩饰。此情此景,出岫感到自己也要落下泪来,她没有多想云辞的异常,只当他是悲恸欲绝,便依言跪了下来,喑哑着嗓子道:“侯爷节哀。”

夏嫣然朱唇浅笑:“这有何难,妾身接手便是。”她边说边往书案前走,“妾身还未曾侍奉过侯爷笔墨纸砚,今日也来试试手。”

闻言,云辞一声冷笑,无比刺耳。出岫不解地抬起头来,发现他手中捏着一样东西,湿答答的,好似是件……衣裳?正想着,“扑”的一声轻响,云辞已将手中的衣裳撂在刑堂正中央,恰好落在出岫眼前。她俯身看去,这才发现是件披风,样式精美,华彩异常,并且……十分眼熟。

云辞自始至终埋首作画,头也未抬:“笔墨的差事做完了,可这宣纸还未裁剪。”

“这披风是……”出岫喃喃道。

夏嫣然看了云辞一眼,试探着问:“侯爷,让出岫下去吧?”

“你认得这披风!”云辞的声音一如森冷的湖泊,寒彻心骨,“我记得你穿过,品言给的。”

手指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蓦地疼痛起来,出岫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墨锭。她抬眸对上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精致容颜,哑着嗓子道:“多谢夫人挂怀,奴婢无碍。”

“是。”出岫点头承认,这披风正是她被云起调戏那日,来葵水时,夏嫣然给她的那件。当日她还专程送去浣洗房清洗了一番。出岫仔细看向地上的披风,上头湿淋淋的,还沾着几根水草……难道说,这是夏嫣然穿着的那件?

“出岫,你脸色不大好。”便在此时,夏嫣然忽然开口,语气温和,充满关切。

疑问刚起,云辞已冷冷解答:“这披风,是品言尸身上的。”

然而,那最终落在美人眼角下的一笔,画出一滴泪痣的同时,也如同最锋利的刺针戳中出岫的心房。云辞画的,是他的爱妻。

出岫终于明白,云辞为何会招她来刑堂。如此一想,她嘴角不禁勾起一丝嘲讽的笑:“这披风是夫人借给奴婢穿的,后来奴婢送去浣洗房洗了,便再也没有见过。”

只可惜,这美好的错觉尚未持续多久,已被残酷的现实打断——宣纸上是一张与出岫一般无二的面庞,被云辞细腻的笔触仔细描绘。他逐渐勾勒了锦绣烟罗裙的华彩,笔墨逶迤出一位华装美人。刹那,出岫恍惚了,以为他笔下画的是自己。

“浣洗房的掌事妈妈可并非如此说。”云辞憔悴的面容上是铁青神色,额上青筋隐约可见,“她说这披风洗干净后交给你了。”

研墨?出岫只得转身回来,拎着小水壶往砚台里倒上水,专心致志地做起差事。身旁传来淡淡的龙涎香气,还混合着一丝药香,与她记忆中的味道一般无二。这令出岫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与他仍在京州的追虹苑里,一样的人,做着一样的事,不曾有过后来的爱与恨、是与非。

“什么?”出岫霎时抬眸辩解,“不!绝没有!那日之后,我再没见过这件披风!”

云辞默不作声,仿佛是准了,出岫便往门外走,岂知刚走到门口,却听他在身后道:“慢着。墨干了,你来研墨。”

“是吗?”云辞一双赤目犹如森林里的野兽,再也不见往日的谦谦温和,“那这把匕首你又如何解释!”

出岫行礼领命,将案头上的衣裳掂起来,转到屏风后替夏嫣然换上,又走出来低声再道:“奴婢告退。”

话音落地的同时,一道冷光已朝出岫袭面而来,屈方眼明手快伸手一挡,“咣当”一声,一把匕首已落在地上。出岫眯起双眼望去,但见那匕首上的红宝石殷红闪烁,而刺中她双目的,是锋刃上的隐隐血色。

出岫领命称是,刚将衣裳放到案头,只听云辞淡淡说道:“你去侍奉夫人更衣。”

这匕首……分明是沈予所赠的鸳鸯匕首!云辞已将这把镶嵌红宝石的给了夏嫣然。恍然间,出岫想起了方才来时路上,浅韵曾说过的话——夏嫣然尸身之上,小腹位置,正正插着一把匕首。

“衣裳搁下吧。”夏嫣然只道了这一句,未再多言。

难道就是这把?但出岫不明白,这匕首与自己有何干系?她一句问话正打算出口,竹影却突然迈入刑堂,将另一把鸳鸯匕首奉上:“禀侯爷,另外这把匕首,是从出岫姑娘房中搜出来的。”

出岫低着头迈步而入,看到那袭白衣的一角,连忙俯身行礼,又转向夏嫣然道:“夫人。”

“这不可能!”出岫睁大双眸,看向竹影手中那隐隐发绿的宝石,急忙对云辞辩白,“鸳鸯匕首成双成对,是沈小侯爷私下赠您的新婚贺礼。我曾亲眼见过,您将那把镶嵌红宝石的匕首给了夫人,按理而言,这把镶嵌绿宝石的,应在您手中才对。”

“进来。”夏嫣然柔声招呼。

出岫说的是事实。鸳鸯匕首必是分赠给夫妻二人持有,她又怎会去偷拿其中一把?

想到此处,出岫只得屏去杂念,敲门道:“夫人,衣裳送来了。”

然而,云辞没有听进去这解释,已伸手一掌击在桌案上,怒道:“难道是我故意陷害你?将这匕首放到你屋内?”

作画吗?出岫垂眸看着托盘上的锦绣烟罗裙,刺绣精美,华彩闪耀,的确是入画的不二之选。她记得云辞从不在内室沾染笔墨,不想竟也懂得这闺房之趣了。

出岫否认:“奴婢并非此意。”

灼颜淡淡瞥了出岫一眼:“夫人让我在外头守着,哪儿都不许去。夫人还说,衣裳熨好了赶紧送进去,侯爷正等着夫人换好衣裳,为她作画。”

“那便是了。”云辞面上写满悲戚,冷冷问她,“眼下太夫人与几位姨娘都不在场,你老实说,品言之死可与你有关?”

出岫对一切只作未闻,目不斜视往夏嫣然屋子里去。灼颜正守在门口,见是出岫过来,突然掩面而笑。出岫已习惯了被她嘲讽,低声道:“这是夫人的衣裳,劳烦灼颜姐姐送进去。”

只这一问,已令出岫的心沉入了无尽深渊。她未曾想到,方才还令暗卫在浣洗房外头保护她的云辞,转瞬又给她安上这天大的罪名!

浣洗房刚熨烫平整了一件衣裳,是夏嫣然急着要的。出岫奉命送去,面无表情往知言轩里走。离信侯府要个体面,她做过娼妓的事情并未传开,但,突然从侯爷器重的大丫鬟被贬成低等洗衣女工,此事本就引人遐想。因而知言轩的下人们看到出岫,都带着一种探究的目光。

谋害离信侯夫人?她怎么敢?虽不知浣洗房的妈妈为何要污蔑她持有那件披风,更不知鸳鸯匕首为何会出现在她房中,但,这置人于死地的冤屈,她如何能咽得下去?

转眼间,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这个新年,出岫在揉搓大堆衣裳中度过。她从前那双抚琴弄弦的柔荑,如今已是充满疮斑、红肿不堪。被贬到浣洗房这么久,云辞不曾来过一次,也没有给过她解释的机会。她最开始还等着盼着,如今等了三两月之久,倒也麻木了。

“不!夫人之死与我无关!”出岫铿锵作答,看向云辞再道:“侯爷难道忘了?今晚黄昏时分,我与您同在浣洗房……静园与浣洗房相隔半个时辰的路,我怎么可能行凶?再将夫人推入荷塘中?”事到如今,她已顾不上云辞的威名,不得已将两人私下见面之事公然道出。

一个时辰后,云辞传令到刑堂,将出岫贬去浣洗房,做洗衣女工。

“你倒会算计,找我来为你做证。”云辞冷然反驳,“我去见你时,夕阳已落。当时品言已失踪一个时辰,这之前你有足够时间作案。”

云辞未再多言,示意竹影推自己离开荣锦堂。

出岫简直难以置信云辞的草率:“仅凭一件披风、一把匕首、一份不知真假的供词,您就要定下我的罪名?”她倔强地与云辞对视,一在丹墀之上,一在丹墀之下,两两相望之际,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决绝之情。

太夫人觉得今日云辞有些奇怪,但又说不清是哪里奇怪。眼见他无心逗留,也不勉强,便抬手屏退:“你去吧。”

良久,还是云辞率先垂目,冷声回道:“仅凭这些证据的确不够将你定罪,但合府上下你最有动机。你曾是我的宠婢,更曾怀过孩子。是我为了与品言成婚,才逼你拿掉孩子。如今品言有了身孕,你未尝不是怀恨在心,意图报复,骗她出去暗中行凶。”

闻此一言,云辞似乎身形一顿,面上也浮现出几分看不清的悲伤。他沉默片刻,敛容再道:“我答应了品言,今日要带她去荷塘。母亲若无事,我先告退了。”

话到此处,云辞终于再看出岫,那眼神是不容置疑的犀利,似要将她牢牢钉死在这罪名之上:“品言的小腹正中插着匕首。若不是对她腹中骨肉痛恨至极,何以要下此毒手?”

太夫人眼角一抽:“即便我想为难她,有你盯着,我也是有心无力。”

此时此刻,云辞的这段定罪之语,犹如一把未开锋的钝刀,重重地砍在出岫心头。手起刀落之后,痛虽痛,却不能轻易致死。

“儿子受教。”云辞侧首欲招呼竹影,想了想,临去前又对太夫人道:“今日是您主动提出让她离开的。有朝一日我若当真放她走,还请您记得今日之诺,不要再去为难她。”

出岫看着云辞笑了,愤怒地笑了!这便是她一心一意喜欢着的男人!是她自以为知她懂她的男人!是曾对她温存有加的男人!是她爱到卑微、爱到骨子里的男人!

这话听在太夫人耳中,令她半信半疑:“你能如此想,自然最好不过。你是离信侯,应该摒弃小情小爱。”

这又是怎样一个男人,竟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她至此!在他心中,自己竟是个因嫉妒而杀人的女魔头!她可以忍受辜负、抛弃、失望,甚至鄙夷……但,绝不包括冤屈!杀人的冤屈!

话已至此,云辞也无意长谈,遂断然终止这个话题:“出岫一定会离开,我也一定会放她走。但眼下时机不对。”

窒息之痛骤然袭来,出岫强忍着胸中怒意,想要再为自己辩解最后一句。她挺直了腰身,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今日这个罪名,无论是谁陷害她,她也绝不会承认,更不会为此下跪:“纵然我去杀人,也绝不可能用这把匕首。这一点,沈小侯爷可为我做证。”

太夫人又如何会信,只冷笑道:“好啊!你如今连我都猜疑起来了。”她将楠木佛珠搁在案上,“辞儿,你为了她与我作对,不是帮她,而是害她。”那语气,端的是几分委婉的威胁。

“你是知道子奉今日不在府中吧?”云辞眯起双眼,几乎是愤恨地道,“他是你从前的主子,对你多有照拂,他过来必会为你叫屈!再者我与子奉相交多年,他若开口求情,我怎能不放你一马?你又岂会不知,他今日去了慕王府赴宴?”

云辞否认:“母亲多虑了。”

“赴宴?!”出岫被这句话噎得哑口无言。低眉想了想,她终于了然,无论今日如何辩解,这罪名她都背定了。行凶之人算好日子,又安排了人证物证,便是要让她百口莫辩。

太夫人目光霎凛:“怎么,你怕我明里放她走,暗里再去加害她不成?”

但此刻,对于那个陷害她的人,出岫没有一丝怨愤。她的满腔愤怒,尽数对准了丹墀上高高在上的离信侯。一年半光景,足以令她看清一个人。若说从前她将云辞奉为神祇,则今日,他已从她心中跌下神坛。

云辞见状,便垂目道:“我早晚会让出岫离开,但不是眼下。”

“原来我在侯爷心中,竟如此不堪。”出岫的目光缓缓划过刑堂里的每一个人,云辞、鸾卿、屈方、竹影、浅韵……每一个人,都变得如此陌生、冷酷、不分是非黑白。

太夫人不答。

而她,终于心如死灰。

“若是放她离开,您就能保证二弟会放过她?”云辞反问。

出岫笔直地站在刑堂正中,是前所未有的铿锵傲然,凄厉笑道:“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人,如今这结局……我自作自受!”

“不能走?那要让她一再挑起你们兄弟不和?”太夫人声音又见冷厉,“从前老二虽荒唐,也不至于闹到府里来……咱们丢不起这人。”

恍然间,出岫看到了云辞修长的手指,正紧紧握住座椅的一侧扶手,似在极力克制着某种情绪。云辞的目光,就像平静的瀚海,暗藏波涛、深不可测。她发现自己从没看懂这个人,是她将他想得太高、太好,爱上了自己心中勾勒出的虚幻影子。

岂料云辞闻言却是笑了:“子奉在房州还有些庶务要处理,暂时会住在咱们这儿。至于出岫……她如今还不能走。”

当山盟海誓早已摧拉枯朽,当深情温存变作镜花水月……出岫头一次感到万分后悔,如若再选择一次,她宁愿留在追虹苑,即便一辈子受尽茶茶的欺辱,至少,她能保有对云辞的美好念想,足以支撑她度过许久。

“让沈予带她走,或是给她一笔钱,让她自谋生路。”太夫人认为自己是退让了一大步。

出岫缓缓抚上自己的小腹,合上双眸尽是冷嘲:“侯爷是对的,这孩子不该要。他有这样一个父亲,只会是耻辱。”

“离开?”云辞轻轻重复,问道,“如何离开?”

她没有睁开眼,只将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极力漾起绝望的微笑:“今次是我自食其果。这条性命我可以留下,但这罪名,我绝不承认!”

太夫人换了一串楠珠,握在手心里徐徐拨弄:“她那个容貌与性子,云府容不下。你若舍不得她死,便放她离开吧。”

仿佛是有凄厉的怨愤响彻天际,空荡荡的刑堂之内,尽是出岫字字有力的回声。“我绝不承认”五个字宛如一个诅咒,生生套在每个人的心头,令人窒息。

云辞的这句话令太夫人笑意收敛,沉了声音:“那我也不瞒你。她毕竟怀过你的孩子,也算有过功劳的人。这次你严罚她,是给二房一个交代,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

出岫捧着自己越发疼痛的心口,拔出头上的发簪直指咽喉,看向云辞凄然重复:“‘侠士勿轻结,美人勿轻盟,恐其轻为我死也。’云辞,这句话我今日还给你,从此之后,你我生死不复相见!”

“我园子里的人,您没少过问。”

“见”字一出口,她手上骤然发力,发簪的尖端已抵入咽喉。可这一刺还没深入,紧接着胸腔便涌起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简直是让她肝肠寸断。出岫感到喉头一甜,下意识地伸手掩口,一个黑色的血块就此呕了出来。继而,她脑中也是一阵剧痛,整个人已顺势向后跌倒。

“你园子里的人,怎来问我?”

恍惚中,出岫似乎看到了云辞略带惊喜的面庞。可她不懂,他因何而喜,竟然喜到要以手掩口。若非云辞眉宇间那一抹安慰的笑意,她几乎要以为他也吐血了。

云辞今日倒是坐着轮椅,脸色也不大好,隐有腿疾复发之兆:“母亲想如何处置?”

出岫感到自己倒在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耳畔再度传来云辞的声音,似欣慰,似欢喜,似不舍,似悲戚,最后统统化作两个字:“出岫……”一滴水泽落在她颊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她能断定,云辞落的绝不是泪。

“出岫关在刑堂里,你打算如何处置?”对于这个儿子,她从不隐瞒自己的心思,也不愿花精力与他迂回曲折。

意识消失之前,出岫听到有人在喊:“终于解了!”

因为夜里的那个旧梦,太夫人翌日犯了头痛,便免了夏嫣然和几房姨太太的晨昏定省,只独独传见了云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