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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情路多舛情毒深

“能说话了?”屈神医捋了捋胡须看向出岫,“恭喜姑娘。”

“出岫经过一场时疫,如今已能开口说话。只是前些日子忽然咳过一次血,脉象虽无甚征兆,但还是想请您诊治一番。”云辞道。

“劳烦神医记挂。”出岫低低行礼道谢。

“在下既来了,便无有不从。侯爷但说无妨。”屈方难掩仆仆风尘,笑道。

屈神医顺势伸手相请,并不避忌男女之妨,捏住出岫的脉搏诊治一番,又就着光亮探了探她的咽喉。半晌,没有说话。

“屈神医客气。”云辞曾在屈方府上住过数载,与他交情已如至亲,便也不客套,略带歉意地开门见山:“今次劳请神医折返烟岚城,原本是为了瘟疫之事。不过天佑房州,瘟疫已过,倒是另有几件小事要劳烦您。”

时间慢慢流逝,云辞只觉自己的心也渐渐吊了起来,唯恐屈神医断言出岫染上什么重疾。也不知这般过了多久,才听屈方笑道:“姑娘咳血,应是长期失声导致喉头凝滞的淤血,并无大碍。”

片刻之后,竹影引着沈予的师傅、医中圣手屈方入内。“侯爷、出岫姑娘,许久不见。”屈方边进屋,边拱手做礼。

出岫闻言长舒一口气。

出岫抿唇而笑,不再说话。

岂料屈方又笑道:“侯爷,既然在下来这一趟,也为您诊一诊平安脉吧。”

“岂会?”云辞看着她红润的面色,仍旧感到难以安心,便笑道,“还得劳驾屈神医为你看一看喉疾,可别落下什么病根。”他刻意避提咳血之事,只怕她多虑。

云辞顿时心中一沉,面上倒是如常,只点头道:“有劳。”说着已伸出手腕。

“那屈神医岂不是要白跑一趟。”出岫轻声笑道。

屈方又探上云辞的脉搏,斟酌片刻道:“也是无碍。”言罢他已收手而回,平静地道:“前次来烟岚城是慕王相请,来去匆忙,未及见过四姨太,不知今次可有机会见她一面?”

“快请!”云辞面露几分喜色,不想这才二十余日,屈方竟已从南熙边境到了房州。他再看向出岫,笑道:“一月之前你身染时疫,我命人各地去寻屈神医,原想着能为你治病,可如今时疫都过去了,人才找到。”

四姨太?出岫在旁有些不解。莫说云府女眷不该轻易见人,即便是要见,屈方难道不该先见太夫人?又怎会提出要见四姨太?

出岫看向云辞坦然清澈的目光,沉吟一瞬,不知是否要将自己再度咳血之事相告。正兀自斟酌,此时但听竹影在外禀道:“主子,屈神医来了!”

说起四姨太鸾卿,出岫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她对四姨太所有的印象,只来自旁人若有似无的几句话。譬如她年轻貌美,风华正盛;譬如她深居独院,不轻易外出;再譬如其他两房姨太太每日都陪太夫人用早膳,她却从不出现。

“你从前失声之时,总爱走神;如今虽能说话,这毛病倒是改不掉了。”云辞适时松手,温言浅笑,“心思太细,可不是好事。胡思乱想,更是伤身。若有心事,大可对我说出来。”

这些传闻,都将云府这位四姨太勾勒成了一个神秘人物,令人忍不住想要打探更多。出岫所知道的关于四姨太的消息中,最接地气的便是,这位姨太太住在内院西尽头的“冷波苑”。

出岫连忙回神,笑着摇头。

出岫正兀自想着关于四姨太的种种传闻,但听云辞已浅笑对屈方道:“四姨娘终日不踏出苑门一步,不过今日屈神医来访,想必她很乐意见上一见。”言罢已转对竹影命道:“你去一趟冷波苑,只说屈神医在清心斋相请。”

这般胡思乱想着,却见云辞已紧了紧手劲:“在想什么?”

竹影领命而去。

只一瞬之间,方才的脉脉温情已被惶恐不安所取代,出岫心底沉了一沉,再想起今早自己的咳血之兆,竟生出一种不久于人世之感。

至此,出岫才晓得自己忘记为屈方奉茶。她忙进忙出刚将热茶泡好,云辞又对她笑道:“我与屈神医长久不见,闲聊一阵,你先回去吧。”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出岫有些失望,她本想借此机会见四姨太一面,可她到底不能违逆云辞的意思,只得笑着告退。

两人彼此感受着来自对方的暖热,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温情。可不知为何,出岫脑中忽然蹦出来关于这四个字的出处——

见那婀娜生姿的背影已渐行渐远,云辞才缓缓敛去笑意,正色看向屈方:“请神医直言,出岫可是有何不妥?”

这份感情来得太快,太猝不及防,她几乎尚未做好准备去接受。可如今,到底还是顺着云辞的意思,踏上了他为她铺好的路。此后,无论前方是艳阳高照,还是风雨交加,都有他与她携手并进,风雨兼程。她不要名分,也自知出身低微,必不能得到他最为名正言顺的妻子之位,但求如此长久相伴,余愿足矣。

屈方沉吟一瞬,先道:“冒昧问一句,侯爷与出岫姑娘,可是有过肌肤之亲?”

两人指尖交错,他的手心贴着她的手背,温热,厚重,有令人难以忘怀的触感。都说“十指连心”,出岫想,若当真连心,则他与她,此刻也算心心相印了。

云辞很是坦然地默认。

云辞只握住她的一只手,并不言语。

屈方见状,轻轻一叹:“如今我也不敢确诊,唯有请四姨太再来诊一诊。”

出岫终于抬眸,飞快看了云辞一眼,脸色娇红欲滴:“都是花架子,帮不上你。”

要让四姨娘前来诊断?云辞心中升起不祥之感:“难道是中了什么毒?”

云辞轻声安慰:“你是我喜欢的女子,怎会无用?”

屈方并未即刻答话,须臾回道:“四姨娘出身姜族,最擅蛊毒。是与不是,她一诊便知。”

出岫咬了咬唇:“我不想做个无用之人。”

听闻此言,云辞垂目蹙眉,神色越发冷肃。屋内就此寂静下来,一种令人担忧心慌的沉默缓缓飘荡,直至竹影的禀报声再次响起:“主子,四姨太来了。”

云辞知她脸皮极薄,受不住逗弄,也知见好就收。又想起昨夜去探望她时,那一摞厚重的账本,语气一变,改为轻斥:“以后可不能熬夜了,那些账簿,不是你的差事。”

话音甫落,门外已走进一个年轻女子,着一件深蓝到近乎黑色的紧袖罗纱,裙摆荡在脚边,并不逶地。她头上盘着不常见的发髻,双耳缀着长长的描金耳坠,腰上的穿金腰带足有半尺宽,缀着狂舞的金蛇,令她整个人别有一番狂野冷艳的风情。这一身装束打扮并不似寻常妇人,甚至可以用“怪异”二字形容。

闻言,出岫面色更为润红,压下咳血的惶恐与惊疑,勉强一笑,并不说话。

来者正是四姨太鸾卿,修眉端鼻,肤色奇白,比之出岫白里透红的雪肌,她则白得更似烟纱绸缎,尤其鼻梁极高,眼瞳几近浅褐色,犹如……猫眼。果真是出身姜族,这位四姨太鸾卿,端的有一种异域之美。

“怎么不歇着?”他有心逗弄她,勾唇浅笑,好似清晖。

她自顾自地走入云辞书房之内,并不俯身行礼,只颔首道了一声:“侯爷。”那神色冷淡,未见笑容,果真如她的住处“冷波苑”一般,周身冷波浮动。

明明已有过两次缠绵的肌肤相亲,可出岫看到云辞,仍会羞赧不已。她一双盈盈水眸衬合着满面红霞,犹如朝阳初升前的天边绯色。云辞看在眼中,无尽深眷。

方才竹影在路上已说过屈神医在此,鸾卿便直白相问:“侯爷与屈神医唤我至此,所为何事?”

出岫怕耽搁云辞的事务,连忙挥去胡思乱想,匆匆折回院落盥洗手,又换了件衣裳。如此折腾半晌,等出岫再进清心斋时,理所当然比以往晚了近半个时辰。好在云辞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她昨夜劳倦,起得晚了。

云辞尚未开口,屈神医已将出岫及云辞的症状说了一遍。

出岫大感诧异,明明自那日咳血之后,这二十余日已无甚异样,怎会今日又……恍惚之中,出岫好似抓住了什么念头,可只一瞬而过,那念头已消失无踪。

鸾卿闻言未假沉吟,伸出一只白得晃眼的玉手,对云辞道:“请侯爷让我探一探脖颈处。”说着她已上前一步,略微掀开云辞襟前,看了一眼。

出岫明白他的心思,便默默起身,如常前往清心斋侍奉。刚一走到清心斋门前,只觉喉头一甜,连忙掩口轻咳一声。原以为无碍,只是那掌心之中……又是一抹殷红血色。

“侯爷与那出岫姑娘,可有肌肤之亲?”鸾卿与屈方所问,一模一样。

只是略微回想一番,出岫已感到自己的两颊烧热起来。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昨夜之事,毕竟下定决心自此相随,肌肤相亲则必不可免。只是她未曾想到,一夜旖旎,云辞竟还能醒得如此早。

云辞坦诚地“嗯”了一声,眉峰蹙紧如连绵山川,毫不掩饰担忧之色:“可需再唤出岫进来?”

朝阳未升,清光朦胧,出岫醒来之时,身侧已不见云辞。回想昨夜,他腿疾不便,而自己又那般情动……最后,两人都是缠绵倦怠……

“不必了。”鸾卿收回双手叠放腰间,神色冰冷而斩钉截铁地道,“只诊过侯爷一人,我已能确定你二人是中了情毒。”言毕停顿一刻,又补充道,“与当年老侯爷和夫人所中之毒,如出一辙。”

出岫鼻尖一酸,羞怯的同时,到底还是抿唇默认。由着云辞吹熄烛火,于撩人夜色之中解开彼此的衣衫,此身、此心,再次交融……

“如出一辙?”云辞震惊地看向鸾卿,“可能确诊?”

生孩子……出岫闻言呆怔一瞬。其实她并不执着于名分,只要能留在这人身边,怎样都是好的。当然,若能有个孩子……

“若无十分把握,我绝不会说出来。”鸾卿淡淡道。

“出岫,为我生个孩子。”如此一来,母亲应是没有理由再阻止了吧。

闻此一言,屈方与云辞皆是沉默。

可如今,事与愿违……想起母亲的态度,云辞不禁轻声叹气,忽然就改变了主意。他掌中把玩着出岫的纤纤玉指,想起她的字、她的琴,心中柔肠百结,逐渐情动。

四姨太鸾卿今年只二十五岁,十年前入府时,云辞虽不到十一岁,但已知人事,曾对父侯娶一个十五岁少女做妾的行径感到荒唐无比。

两人自那夜过后一直都恪守礼节,未再有过肌肤之亲,这也是云辞的意思,想先给出岫一个名分,再行夫妻之实。

可鸾卿过门时,母亲却没有反对,这与当年父侯娶二姨娘、三姨娘时的反应判若两人。云辞知道,三姨娘跟随父侯多年,得父侯真心爱护,可在名分上,母亲宁愿让侍婢出身的花氏先入门,也不愿承认三姨娘闻氏。

出岫双颊顿时羞红,在烛火的映照之下犹如飞霞,只觉云辞这动作实在太过暧昧,令她有些吃不消。

为此,母亲曾与父侯闹了许久。最后还是闻氏乖顺懂事,才得了母亲的首肯,且过门时,已怀有八月身孕。这事令云辞明白,母亲纵然再善妒,再苛待,但对于云氏子嗣却无比重视。这也是云辞急于让出岫孕育子嗣的缘故。

云辞自然知道这理由蹩脚,她的真实意图不过是想替他分忧。这般想着,更觉心疼,不禁拉过她一双柔荑,放在掌心抚弄:“傻姑娘,这些都不许再做了。”

往事历历在目,当年鸾卿入门时,母亲一反常态表示接纳,令云辞很不解。后来他才知道其中因由,原来鸾卿诊断出父侯身中情毒多年,且早已将情毒在肌肤相亲时过给了母亲,母亲又在怀有身孕时传给了他。

“我看各地报来的账簿,算法混乱,字迹也不大好认,只当是练字的同时,查查旧账,看是否有算错之处。”出岫越说声音越低。

情毒乃姜族特有的毒术,顾名思义,男女相传。男子若身中情毒,肌肤相亲时便会传给女子,女子受孕后又会传给腹中骨肉。而且,这毒奇怪得紧,发作的征兆也因人而异。毒只能下在男子身上,只会传给中毒后与之交合的第一个女子,女子再传给腹中孕育的第一个孩子。

云辞见状又生气,又心疼:“费这些工夫做什么?”

因此二姨太花氏、三姨太闻氏不曾中毒,云起、云羡也无甚异恙。

出岫不敢多言,低下头去。

云辞正回想着往事,只听屈方已对他叹道:“当年老侯爷及太夫人中毒之时,都无毒发征兆,唯独身为嫡长子的您出生时胎毒已深。回想在下受老侯爷所托为您祛毒,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只知祛毒之法,不知中毒之因。若非如此,也不会不知老侯爷及太夫人均中了毒。”

云辞只看了几眼,已面沉如水:“你这些日子困倦难当,就是为了誊抄这些账簿?”

话到此处,屈方又是一叹:“是在下医术不精,未能尽数祛除您体内胎毒。这才导致您为救小侯爷的性命,染上终身腿疾。”

出岫闻言支吾半晌,见实在躲不过去,才将一摞书册从床底挪出来,交由云辞。

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云辞忆起过往有些怅然,但他更担忧出岫所中之毒。不过若是情毒,也并非无药可解。

出岫应声照做,却见云辞进屋之后来回打量,似是在寻找什么。如此观察了半晌,他才指了指床铺下头:“出岫,你榻底放的是什么?”

“屈神医好似偏题了。”鸾卿适时开口打断两人的思绪,“你二位不必忧心忡忡,情毒在我姜族很常见。当年老侯爷之所以身故,实在是他身中数毒,又力保太夫人性命,才会……”

云辞在门前望了出岫半晌,才道:“推我进去。”

云辞闻言唯有黯然不语。当年鸾卿诊断出父侯患有情毒,才被带回云府。当时自己已在屈神医府上医治三年,又为救沈予而被蛇毒诱发了腿疾,情毒已祛除大半,并无性命之忧。

屋内好似响起一阵沙沙的翻书声,须臾,但见出岫亟亟前来开门,神色躲闪地唤道:“侯爷……”

但父侯与母亲,明明都没有毒发征兆,父侯却担心幕后黑手不会善罢甘休,执意让鸾卿为两人祛毒。结果,母亲解了毒,父侯却……

夜已深沉,新修缮的院落四下寂静,唯有寂寥星空映着出岫的屋子还有灯火。云辞见状不禁蹙眉,兀自推着轮椅上了斜坡,轻轻叩响屋门:“出岫。”

直到如今,母亲都只知父侯死于情毒的多年荼害,却不知父侯为何煞费苦心解毒,更不知个中内情。云辞也是后来才听鸾卿提及。

这一夜,云辞想起母亲的态度,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忽然很想念出岫,便披衣起身,独坐轮椅想去看她一眼,甚至连竹影也没有惊动。

多年来母亲一直以为,父侯心中最爱之人是三姨娘闻氏,也是这股怨愤,才使她独立支撑迄今。倘若让母亲知道父侯死去的真相,只怕以她的性格必会生死相随。是以云辞接受了父侯临终前的安排,将其死因对母亲长久隐瞒下来。

他隐隐觉得,他与出岫的这条路,并不好走。

有时爱会令人软弱,而恨会令人坚强。

她恼他身为堂堂离信侯,却为了一个身染时疫的哑女,置合府上下于不顾;她也借此拒绝给出岫一个名分,在那夜过后。云辞甚至怀疑,母亲已知道了出岫的真实身份。

却不承想,相同的毒,时隔二十年后又重现云府。只不过这一次,因为有过父辈的前车之鉴,云辞已能沉稳应对。

对外,太夫人只宣称是为这一场瘟疫礼佛念经,专心供奉佛祖九九八十一天;可云辞知道,母亲如此一举,只是因为不想见他罢了。

“鸾卿。”四下无人时,云辞会直呼其名,“我与出岫此次所中之毒,你可有把握能解?”

自云起禁足之后,离信侯府的日子好似无甚特别,只除了一件事——太夫人闭园礼佛,诸事不闻,谁都不见。包括云辞。

“这是自然,你二人中毒时日尚浅,若能及时解毒,再仔细调理,对身子损伤不会太大。”鸾卿神色虽冷,却很是自信。

出岫自从吐过一次血之后,便没了任何征兆,只是每日越发困顿不堪,总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云辞心疼,便减少了她的差事,许她多去休息。

云辞霎时放下心来,从往事及担忧中解脱,郑重对鸾卿道:“既然如此,我与出岫两条性命,便交付你手中了。”

知言轩和金露堂被烧毁的两处院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修缮完毕,知言轩的丫鬟们纷纷搬了回去;而金露堂的丫鬟们,则因为二爷云起的禁足与禁欲,依旧要在吟香醉月园再住三个月。

鸾卿亦是郑重点头:“侯爷放心,我在云府白吃白喝,出力也是应当。只不过……”

而时日,也在这当中不知不觉地度过半月。

“不过什么?”

建城所需的另外半数资金,则由慕王奏请统盛帝,下拨银钱八千万两,再加上房州三年赋税,才算筹措到位。慕王铁血、离信侯慈柔,聂沛涵与云辞合作无间,房州上下,从未有过如此齐心协力的时候,百姓纷纷自发前去修建新城。

“不过解毒尚需一味草药,唯有我家乡才有。当年我在姜地认识侯爷时,因知道他中了情毒,便将那味草药带在身上。如今若要解毒,还需再回去采摘。”鸾卿如实道。

云氏豪掷千金,出了建城所需的近半数资金。这算是云辞偿还了慕王的人情。当初为救感染瘟疫的出岫,慕王贡献人力与药方,而如今,云辞便以真金白银相还。

听闻此言,云辞再次蹙眉:“一来一回,需要多长时日?”

许多人被迫背井离乡,房州开始出现成群的流民,纷纷涌入首府烟岚城。云辞为此与慕王相商数日,才最终有了定夺——在烟岚城北五十里以外另建新城,安置流民。

“三月即可。”鸾卿道,“那草药长在我族中圣山之上,我回去一趟,采了草药便回来。”她沉吟片刻,又道,“在这期间,为防侯爷身子有恙,最好烦请屈神医留下照料。”

房州这一场毫无征兆的瘟疫,来得快去得也快。封邑主人慕王手段铁血,将各地死患的尸身焚烧,几个率先流蹿瘟疫的村子也下令尽数烧毁。

“必不辱命。”未等云辞开口相请,屈方已一口应承。

祈城在南熙边境地带,若要赶来烟岚城,至少需要一月路途,也不知出岫可否撑得住……可云辞到底面色稍霁,对护院命道:“传令下去,务必尽快。”

“既然如此,鸾卿你回去收拾行装,明日启程可否?”云辞征求她的意见。

“主子恕罪,如今的暗卫首领是……”竹影话还未说完,但见一贴身护院匆忙前来禀道:“回侯爷,方才南北边境传话过来,道是在祈城寻获神医屈方,如今已在前来的路上。”

“好。”鸾卿平生甚少出语安慰,此刻却破天荒地对云辞道,“侯爷放心,这毒虽说常人诊断不出,可一旦发现,也并非药石无医。您与其担心中毒之事,不若想想下毒之人。”

云辞顿时沉下脸色:“如今暗卫执事的头领是谁?办事可不太利索。”

不可否认,这话正戳中云辞心坎之上。二十年前,父侯便被人下了情毒,二十年后,又轮到自己……可见幕后主使必定与云氏脱不了干系。否则也不会早不下毒,晚不下毒,偏偏挑了自己继位之后,且还是带回了出岫。

竹影摇头:“尚没有消息。”

两次下毒,前后相隔二十年,针对两任离信侯……其用心,不言而喻。

主仆二人一路返回知言轩,浅韵已熬了遏制腿疾的汤药。云辞喝过药,平复半晌,才对竹影开口询问:“出岫感染时疫那日,我命你传令各地寻找神医,可有消息?”

究竟会是谁?是谁处心积虑二十余年?怎奈云氏虽奉行明哲保身之策,可树大招风,到底避免不了被迫树敌。

“无妨,我心里有数。”云辞示意竹影推自己离开。

现如今,下毒之人唯有两种可能:其一,是云氏族人觊觎离信侯之位;其二,是云氏劲敌想置嫡支于死地,更甚者,是想要云氏合族性命……

淡心领命,又想起云辞的腿疾:“主子,您的腿……”

云辞不愿意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去怀疑任何人。可若要当真怀疑起来,单单是在这云府内,便不是人人清白。

云辞这才怀揣忧虑回了知言轩,临去前还不忘交代淡心:“好生照顾她,若有异常之处,绝不能瞒我。”

屈方见云辞思索良久,眉峰越蹙越深,也出言安慰他:“侯爷莫要多想了,这事不是一时半刻能查清楚的。当务之急是要注意饮食起居,切莫再给贼人可乘之机。”

出岫情知自己若不点头,云辞必定难以安心,便乖顺地重回榻上休息。

云辞深以为然:“如此,这段时间还要有劳屈神医了。”

“好。”云辞心里藏着事,又不想对出岫表露出来,便故作受下,嘱咐她道,“你也躺着,我遣大夫来给你瞧瞧。”

屈方正待开口应承,只见竹影又来禀道:“侯爷,三爷在外求见。”

“您得回去歇着,我真不碍事。”出岫更为担心他的腿疾。

是云羡?云辞看向鸾卿:“你先回去收拾行装,这事我自会想个说辞,在此之前,你不要对外泄露半句。”

原本只是刹那而起的念头,可因为关系到出岫,云辞不可遏制地担忧起来,一时连腿疾也忘得一干二净。出岫连唤他三遍,他才回过神来:“什么?”

“我省得。”鸾卿张口应下,“我先回冷波苑。”

云辞能猜到她欲言又止的最后一句,却没了心思与她调笑。他是医者,自然明白吐血之症有分轻重,尤其是把不出脉相的吐血,要么当真不值一提,要么便是不治之症。云辞担心是后者。

云辞点头,顺势再对竹影道:“让云忠为屈神医安排住处,他要在府里小住几日。”

出岫长舒一口气,再看云辞,有些心疼地道:“都说了不打紧。反倒是你,面色很不好……”难道他昨夜为自己解春药之毒,伤了身子?最后这句,出岫并未说出口,但饶是如此,脸颊也已烧红起来。

竹影领命,伸手相请屈方。鸾卿也跟在两人身后。三人出门时,恰好遇上云羡进门。云羡瞧见并排而行的竹影与屈方,足下一顿礼让一步,待见竹影与屈方出了门,才抬步往里走,怎料后头还跟着一个鸾卿,两人避之不及迎面撞上。

闻言,云辞反手捏住出岫的脉搏诊治起来。良久,蹙眉摇头:“瞧不出任何不妥。”

云羡身形一凛,下意识地伸手去扶鸾卿。待站稳脚步看清来人,才开口唤道:“四姨娘。”

出岫嗔怪地看了淡心一眼,安慰他道:“也不知怎的,方才只觉喉头腥甜,咳出了一口血。可我不觉得难受,兴许并不打紧。”

鸾卿独来独往惯了,除却与云辞母子多说两句之外,几乎不与外人接触,见了云羡,只颔首道:“三爷有礼。”言罢抬步而去。

云辞紧握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你吐血了?”

云羡看着鸾卿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这才重整神色步入云辞的书房,道:“大哥,近来蟾州不大太平,咱们钱庄与米行都遇到些困难,漕运也受阻。我想亲自去探探情况。”

云辞面上挂着急切与隐忍,面色苍白胜过从前出岫见到的任何时刻。刹那间,出岫的心好似吊在半空中,忙从榻上起身相迎:“这是怎么了?”

蟾州?不正是鸾卿故乡姜族所在之地?云辞想了想,鸾卿本就不与人来往,若是突然从云府消失,必要惹人猜疑。既然云羡要去蟾州,不如……

出岫此刻正半靠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帕子上自己咳出的殷红血渍。她听到轮椅的滚动声响,连忙回过神来,便见竹影已推着云辞进了屋,身后跟着淡心。

“三弟,方才四姨娘恰好说自己思乡心切,想要回姜地一趟。既然你要去蟾州,不若带她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云辞并不担心鸾卿会吃亏,她擅毒又擅蛊,寻常人近不了身。

淡心不敢违逆,与竹影一道推着云辞往吟香醉月园而去。

再者,让云羡与鸾卿一道,也是他私心想为这个最疼爱的弟弟撇清干系。如若下毒之事与三房无关,云羡必会尽心护送鸾卿返回故乡;可如若这事与三房有关,云羡早晚会露出马脚。

“也许是致命的心头血。”云辞接下话。他因腿疾难忍,额上已渗出许多冷汗,但仍旧不管不顾,执意对淡心命道:“推我去见她!”

这一路上,只需暗中派人相随,再吩咐各地谨慎观察,也许便能查出异动来。云辞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便对云羡命道:“事不宜迟,明日便启程吧。”

淡心见状几乎要落下泪来:“主子别急,出岫虽然吐了血,可神志是清醒的,她自己也说没什么感觉。也许只是胸口的淤血罢了……”

“宜早不宜晚,我也正是此意。”云羡点头。

“推我去见出岫。”云辞亟亟打断,面上是毫不掩饰的痛楚,然而更多的是担忧与记挂。

二人动身很及时。云府四姨太深居简出,连府里众人也经常两三个月见不到她一面,恰好又有云羡的外出作为幌子,因而她的突然消失也算暂时瞒了下来。

淡心知他是被药效反噬了,连忙扶过他,心疼地道:“主子,您这腿……”

然这事必定瞒不过在荣锦堂礼佛的太夫人。只是她老人家未有召见之意,云辞也只能等。

此时云辞已被腿疾折磨得险些忍不住,见屋内只剩下淡心,终于露出两分虚弱之意,隐忍着道:“将我扶到轮椅上。”

日子一天天在云辞的等候中消逝,等着太夫人的传召,等着鸾卿的动静,也等着云羡关于生意的奏报。出岫每日照常在清心斋服侍,这才逐渐知晓,云氏为何当得起“天下第一巨贾”的名号,生意又到底做得有多大。

两人不敢多逗留,匆匆退下。

米面、粮油、布匹、钱庄、漕运,是云氏赖以支撑的五大产业。而仅仅是这五大产业,已足够令人愕然——皆是关乎民生的支柱。况且,云氏的生意遍布南北两国。

云辞怒视云起,见庶弟言辞恳切不似作假,也不好在事情未调查清楚之前随意揣测。于是他按捺下心中急切,对云起和云想容道:“你们先回去!”

即便出岫再懵懂无知,也能了然云氏为何执意保持中立,不偏颇南北任何一国。如此家业,若有一丝一毫的偏袒,只怕带给另一国的便是灭亡危机。

云起闻言亦是心中一惊,忙对云辞解释道:“没……没……就是春药马上催!我以性命担保!”

可是,许多人只看到云氏持续数百年的繁荣与富庶,却不知,要在如此敏感的政治环境下弘扬家业,需要每一任离信侯耗费多少心血,其中又要克服多少艰难。

吐血!云辞大为震惊,目色如刀怒向云起:“你到底对她下了什么药!”

按理说,这并非出岫该开口置喙之事,可她近几日在清心斋侍奉,每每看到一摞一摞的奏报与文书,以及云辞眉峰不展的忧虑,便也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揪了起来。

云起与云想容不敢再多话,连忙起身告退而去。两人还没走到门口,却迎面撞上淡心。情知昨夜故事始末的她,忽然抓住云起的衣袖,也顾不得礼数,心急如焚地对云辞道:“主子快去看看,出岫吐血了!”

“侯爷,您歇歇吧。”出岫将清晨采集的花间清露搁在案上,开口相劝。

话到此处,云辞已觉腿疾难忍,只怕再僵持下去会泄露端倪,便对一双弟妹挥退道:“下去领罚吧。”

“我有分寸。”云辞显得忧心忡忡,毫不避讳地叹道:“如今北熙动乱,江山易主早晚而已。南熙看似平静,几位皇子也为争储蠢蠢欲动……长此以往,只怕云氏无法再明哲保身……”

“看在想容的份上……你禁足金露堂百日,除却向母亲请安,哪儿都不许去!园子里的侍婢尽数换出来,你的饮食起居、近身服侍,全部改由府中男丁侍奉!”云辞终究无法对这个庶弟狠下责罚,又或许,他心里是有些羡慕的,羡慕云起有亲娘的关爱,有亲妹的关切。

这段话出岫听得似懂非懂,却不知为何,深深记在了心中。直至许多年后再回首往事,她也不得不承认,云辞这一席话给她带来的影响极大。

云辞深知自己母亲的性子,这母子间的隔阂怕是短期内难以消弭,可庶弟尚且年轻,若是严厉管教一番,还能令其迷途知返……

只是来日尚不可窥见,为今且顾眼下。

云辞已猜到答案,兀自平复半晌,才勉强再看云起。毕竟是亲生母子,二姨娘平日待云起虽漠不关心,可关键时刻到底还是关爱着。再反观自己……

“侯爷,太夫人有请。”屋外忽然传来一声禀报。

云想容不敢隐瞒,又不敢说破,只叩首在地不言不语。

母亲不是闭门礼佛吗?怎又传见自己了?云辞心中斟酌一瞬,吩咐竹影随他去荣锦堂,临去前又对出岫道:“你回去休息,有事我命人唤你。”

云辞深深叹了口气,看向庶妹:“二姨娘教你来的?”

荣锦堂内满是沉香味,有安抚心神之用,云辞深深嗅之,更觉感慨。曾几何时,父侯亲手配出的这沉香配方,是他们夫妻间的恩爱见证,可如今……

无论云起如何胡闹,好歹也有亲妹子与他手足情深。不似他自己,从小顶着嫡出世子的名号孤寂清冷。也唯有在屈神医府上那几年,才得了沈予一个手足至交。

云辞适时收回思绪,进屋恭敬唤道:“母亲。”

云辞在两个庶弟面前虽严格,但对云想容、云慕歌两个妹妹却很随和。他见云想容闯进来替云起请罪,心中更添感慨——

太夫人正闭目养神,手中拨着串珠发出轻微碰响,口中还喃喃有词念着佛经。半晌,才缓缓睁开双眼,看向云辞:“今日是想起一出事,唤你前来商量。”

此刻她已算得上是梨花带雨,一张略显稚嫩的美颜上蜿蜒着两行泪痕。云想容一闯进屋子,便不管不顾跪地请罪道:“大哥,您就原谅二哥吧!妹妹愿代二哥受任何责罚。”说着她已叩头在地。

“恰好儿子也有一桩事,想与母亲相商。”

云辞循声望去,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抹着泪,不顾竹影的阻挠往屋子里闯,正是与云起一母同胞的云家大小姐——云想容。

听闻云辞此言,太夫人目光沉静无甚波动:“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若答应了我的事,你心中所想,我也自然应承。”

这般想着,云辞已是赤红了双目。兼之昨夜服用的药丸失效,此刻他的双腿也是剧痛如割!他能感到自己掌心中微微渗出了汗,却不愿在庶弟面前发作,正待忍着喝退,却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几声哭腔:“大哥!”

这句话听来好似太夫人让步,可听在云辞耳中,却令他霎时变了脸色,低声唤道:“母亲……”

云辞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母亲的冷漠算计、庶弟的荒唐好色,好似两根淬了剧毒的针刺,尖锐地扎进了他胸腔最柔软之处。如此疼痛,如此失望……

太夫人仿佛没瞧见亲子的神情,自顾自道:“你已二十有一,是该为侯府传承香火了。以往你不近女色,身子也不好,如今既有了出岫,这婚事便不能再拖了。”

明明是亲生母子血肉相连,为何……这般算计?他知道母亲一生要强,事事以家业为先、以身份地位为先,若非如此,也不会一径逼得父亲连连纳妾,闹得夫妻离心。可如今父亲过世,她竟又将手段用到亲生儿子身上来?

“母亲!”这一声,云辞唤得有些不悦。

听闻此言,云辞心中一惊。云起口中的“母亲”,自然是云府的太夫人无疑。可他不承想,原来二弟三弟一直未婚,竟是母亲压着不让逾越。这意思,岂不是逼着自己先成婚?

“怎么,你不愿?”太夫人拨了拨手中串珠,继续道,“你与夏家小姐指腹为婚,这些年耽搁着,那孩子恪守不渝地苦苦等你。如此贤淑品德,哪里去找?”

这一次,云起自觉被冤枉了:“不,不是。娘也曾想过要我成家立室……是母亲坚称,长兄未娶,庶弟不可逾矩……”

“可出岫……”云辞开口,只说了这三个字,又被太夫人抢白。“原先你不愿拖累夏家,想要退婚,人家可有一句怨言?转眼那孩子也十八九了,你若再不娶,才是真正拖累了她!”

云辞冷冽嘲讽:“还知道将人收到你园子里?你不成家,就为了这个?”

云辞蹙眉不语,依然拒绝表态。

云起吓得颤巍巍道:“还有两人……都收进金露堂了。”

太夫人见状轻叹一声:“我知你心里想什么,你真心爱护夏家小姐,宁愿她另嫁……可你对出岫便不是拖累了?还是你想让一个妓女来做离信侯夫人?”

“说!这样的手段你使过几次?都对哪些女孩子使过?”仿佛是铁了心,云辞冷声质问。

话到此处,太夫人渐渐拔高声调,不紧不慢地撂出三句问话:“你觉得我会允准?族中上上下下会允准?还是你身上的责任允许你如此败坏云氏的名声?”三句质问,一句比一句厉声。

如何不惊?如何不怒?即便云起对付的不是出岫,他也不会轻易饶他!“花天酒地”与“品行不端”,有着本质区分!

母亲还是知道了出岫的真实身份!云辞只能低低道:“从前的事,不是她的错。”

同样是在府里长大,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脉,可这个庶弟的所作所为,已不仅仅能用“荒唐”二字来形容。云辞从前只知他于女色上不大节制,竟不承想,他能使出这等卑鄙下流的手段!长此以往,怎不有辱门风?

“我也没说是她的错。”太夫人接话,“你们两个能遇上,她又长得这般模样,也是你二人的缘分。但是纸包不住火,她从前的事难保不会被捅出去。若当真有那一天,你是想让区区赫连氏踩到我云氏的脸门上?还是想让明氏来看我的笑话?”

“我生气,不只因为出岫,也是为你平日所作所为。”云辞几乎是痛心疾首地道,“三弟只比你小一岁,已能承担起半壁家业,大小事务无有差错。而你……”

太夫人沉声喝问,一字一句犹如无数利刃,刺中云辞心头。这事若放在几天前,他还能信誓旦旦地说上一句,让出岫过门,让她有一个孩子傍身。可如今,他却巴不得出岫没有怀上孩子,没有怀上一个自娘胎里便带着情毒的孩子。

几句喝问掷地有声,直问得云起不敢抬头,只能羞愧地唤道:“大哥……”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他怎能允许自己的孩子再遭遇与父辈相同的命运?

“事到如今,你还一味辩解不知悔改。”云辞怒其不争,只觉胸腔中一团火焰越烧越旺,“你亦是离信侯府的子嗣之一,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平日只知花天酒地,这是云氏子孙该有的做派?”

要将情毒之事告诉母亲吗?将他和出岫的苦楚和盘托出?不!这必定要牵扯出当年父侯的死因。身为人子,他不能在母亲心窝上捅刀子。

“大哥!”云辞扣下来的这个罪名,谁又能担当得了?云起忙道,“您打我骂我,这错事我都认下了……我虽于女色上荒唐,也是个有分寸的……这次是被猪油蒙了心,负气出岫不理睬,才想要逗弄她一番,实在没想过要做出什么事来!”

“情毒”二字是这府中的一个秘密,也是父侯临终前执意隐瞒的真相。若要说动母亲同意出岫过门,他必定要将情毒之事说清说透;可若要一一揭开陈年往事……以母亲的性格,会做出什么自伤之事,云辞难以想象,更没有把握。

“云起!”云辞终是忍无可忍,挥手将架子上一排毫笔尽数甩到庶弟脸上,“从前你在外头如何荒唐,我也不曾管教过你!可如今,你是要坏了我云氏数百年的威名?!”

一边是生身母亲,一边是心爱女子……个中取舍,云辞虽煎熬,却也心中有数。更何况,他身上还有不得不担负的担子。

“扑通”一声,云起已双膝跪地请罪。他素来少见云辞发怒,也深知这大哥的性情恼火起来必难平息:“您就原谅我这一次。何况我也没能得手,出岫不是和您……”

心中如刀割一般在隐隐抽痛,逐渐蔓延遍布全身。情毒的荼害、母亲的阻挠、自己的无力……这些都是未曾预料到的事情。明明前几日还信心满满地给了出岫一个承诺,可转眼间,却成了有口难言。早知如此……

“混账!”云辞向来自诩性情沉稳,但此刻听闻庶弟的一席话,已是惊怒不堪,“言下之意,若是浅韵着了道,你便要糟蹋她了?我问你,倘若此次教你得逞,你准备如何对待浅韵?”

“辞儿。”见亲子长久沉默不语,太夫人终是软了些心肠,退一步道,“你喜欢她,也不是不可。但以她的身份,绝不可能有一个正经名分。只要你能保证她没有孩子,我便许她长久陪伴你,如何?”

云起战战兢兢地继续解释:“后来,盒子到了浅韵手里,您也知道浅韵是个谨慎性子,我寻了两次机会都没能得手,又怕她多疑,不敢张口讨要。本想着浅韵必定会打开看,因而这几日心思都放在她身上,未曾料到……”

没有孩子……让一个女人没有孩子,这是恩典还是责罚?云辞仍旧蹙眉不作声。

云起吓得从座上起身,忙解释道:“大哥……后来她染上时疫,您亲自去别院照顾她,我便明白了……我是真后悔,也是想去将那盒子拿回来的……可是母亲突然命人烧院子,才耽搁了……”

太夫人见状,脸色又渐渐沉冽:“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满?我若想对付她,还需经你同意?大可一碗红花让她绝了育!如今她已闹得你们兄弟不睦,倘若再令你抗婚、后嗣无继……这等祸水,云氏也留不得了。”

“言下之意,倘若不是我看中的人,你便可以为所欲为?”云辞声色冷冽,几乎要拍案而起,“这是谁教你的?这等下流事也做得出来!”

“母亲!”云辞骇然从轮椅上站起,双手紧握成拳,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云起面有羞愧,悔不当初道:“大哥……您就原谅我这一次,我真知错了……当时赠给出岫那盒子,我并不知道她是您看中的人……”

而此时,太夫人却已恢复了淡然,重新合上双目,拨弄起佛珠:“你对她这般紧张做什么?你喜欢她,难道不是因为她长得像夏嫣然?如今我将正主儿许给你,你反倒不高兴了?这岂非本末倒置?”

云辞面色凝重,隐带怒色,看向书案对坐之人。

云辞终是拂袖而去,未发一言。

一个时辰后,清心斋书房。

“都是母子,您何苦逼得侯爷这样紧?”云辞走后,迟妈妈很是心疼。毕竟她一手带大云辞,眼见一对母子闹成如今这般,实在心中不忍。

直瞧见两人走得远了,云辞才返回屋内,割破食指在榻上抹了一道殷红血色……

太夫人却是面无表情,方才的沉稳、冷冽、无奈、倦累一一消失无踪,只拨弄着手中佛珠道:“不逼不行了,即便没有出岫,这婚事也不能拖了。他的身子骨若再耽搁几年,只怕会无嗣。”

出岫正值赧然之时,未再多言,低眉离开。

迟妈妈闻言更是难受:“侯爷心里有苦……您至少该许给出岫一个名分……”

云辞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出岫身上收回,轻轻抚过她耳畔垂发,低声道:“你先随淡心回去,我还有事要办。”

“什么名分?”太夫人忽然冷了声音,道,“她一个风尘女子,哪里能给她名分?这等有辱云氏门风之事,绝不可能发生。”言罢沉声一叹,再道,“辞儿若是寻常公卿世家、小门小户,他要纳出岫为妾,也不是不可。但,这是云府,他先是离信侯,然后才是我的儿子……”

淡心瞬间眼底微酸,却也没再说什么,径自入内为出岫盥洗。片刻后,出岫随淡心而出,手足无措地立在云辞面前,耳根羞红,不敢抬头。她自己不曾察觉,可这身姿落在旁人眼中,却是万分惹人垂怜。仿佛只是一夜光景,她已脱胎换骨,更添明艳动人。

即便是逼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她谢描丹也不能让云氏的家业和名声在这一代败落:“若不强硬,百年之后,我母子二人哪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云辞“嗯”了一声,又看一眼屋门,示意淡心不要多话。

谢太夫人一生几经风浪,早已明白自己与“情”字无缘,无论爱情、亲情,皆是疾风凋零。她的存在,仅仅是为了荣耀、地位和名誉。有生之年,只为此而活。

淡心见云辞步履矫健步出门外,很是诧异,娥眉微蹙着问道:“主子,您服那药丸了?”

迟妈妈跟了太夫人几十年,自然能体会到她的心思,便问道:“侯爷的婚事,您打算何时置办?”

“好,这次真的出去了。”云辞知道她羞于见人,便起身出了门,命淡心进来服侍。

“自然是越快越好。”太夫人不假思索地回道,“如今辞儿刚刚知晓男女情事,这机会难得。其实要感谢出岫才是,若非是她,也不知辞儿何时才肯近女色。”

话虽如此说,脚步却未动。出岫在别院上过一次当,显见是学精明了,蒙着被子低声道:“别骗我。”声音细不可闻。

“是啊,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迟妈妈附和道。

果不其然,听闻此言,出岫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即便藏在被衾里,也被云辞察觉了出来。他轻咳一声,又道:“我出去,让淡心进来好吗?”

“只是可惜了浅韵。”太夫人垂目看着串珠,眼角的细纹泄露出几分失望,“原本是想教她来做这通房,日后有机会再扶个妾室。放她去知言轩前,也没少教导她男女之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那还蒙着被子做什么?淡心在外头可等得焦急。再不起来,要落她笑柄了。”云辞瞧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出岫,宠溺地笑道。

“浅韵姑娘这些日子,心里也不大好受。听说侯爷很冷待她。”迟妈妈回道。

还能说什么?出岫只觉心中揣着一只小鹿,此刻几乎要跳脱而出。那种悸动的、莫名的滋味难以形容,也许她一时还弄不清楚。但有一点很坚定,昨夜之事,她不悔。如此一想,出岫已缓缓摇头。

太夫人只轻轻一叹:“是以我才说她可惜。这孩子太死心眼了,也是我从前对她寄望太高,逼得紧了。”

“悔吗?”她听闻他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带着蛊惑与坚定。

“要不……还让浅韵回来侍奉您?”迟妈妈小心翼翼地探问。

此事方才出岫已料想到了,不禁埋首于被褥里。这句话的意思不言而喻,为她解药之人,是他无疑。

这一次,太夫人好似当真斟酌起来,片刻才道:“罢了,还是留在知言轩罢。只怕人能回来,心也回不来了。”

云辞面上很是坦然与从容,道:“昨夜你中了春药。”

“还是您看得透彻。”

是云辞!出岫忙将自己藏在被衾之中,便见云辞已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行至榻前。由于太过赧然,她未曾意识到他已能正常行走。

“是看得透彻,也才敢下这一剂狠药,命辞儿娶夏嫣然。”太夫人终是露出一抹笑意,看向迟妈妈,“你可知辞儿十三岁搬出去单住,后来为何要将园子取名‘知言轩’?”

尚且未及伤心与愤怒,榻前侧放的屏风后已响起一道清浅的男声:“醒了?”

“为何?”

被衾里淫腻的味道如此浓郁,榻上纠缠的痕迹如此明显,再回想昨夜自己神志清醒时的感受,出岫心中已凉成一片。

“夏嫣然的小字,叫作‘品言’。”

只这闪念之间,她已心悸难抑,战栗一瞬从榻上坐起身来。再看周身,不着寸缕。她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环顾这屋子的布置,格局有些眼熟,但她确信自己不曾来过。

“啪嗒”一声,太夫人已将手中串珠搁在案上,同时做了一个重要决定:“为免夜长梦多,这婚事得立刻置备,我要亲自去慕王府走一趟,请慕王来做媒证之人。”

翌日清晨,出岫在一片黏腻水泽中醒来,只感到浑身娇酸无力,酥软难当。这种感觉,她曾经历过,且镌刻于身心之上永世不得忘怀。故而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