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全是美好的画面啊,难怪现在一点儿都不疼,那血就像泉水一样汩汩流出,但他竟然觉得很放松,很舒服。他躺在那里,就像十几年前的某一天,他躺在联大的草地上,看着天空,幻想着未来会是什么颜色。他隐约看见夏舟朝他爬过来,躺在他的怀里,他觉得被人需要的感觉真是温暖啊。
他明明有自己的床,却非要挤在626许愿的床上,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上一个通宵。他像条癞皮狗一样每天跟着苏暮雪去图书馆,结果被她狠狠地拒绝。他在飞轮酒吧里打工,那身工作服还挺合身,其实当年走的时候他想开口找经理要走那套衣服,但最终没好意思要,他这个时候有点后悔了,那身衣服真好看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找到一件那么合身的衣服。对了,半山的馄饨店还在吗?那里的馄饨皮薄,肉馅很美味,每次他都可以吃两碗,如果还在的话,这次要吃三碗,把十年的缺失统统补回来。还有啊,下大雨时不打伞走过湘江大桥,他回头说:“我们六个,永远不要分开哦。”浑身透湿,却不觉得冷,这就是青春啊。年轻时才敢这么嚣张地浪漫,未来一定要再走一次。
凌晨2点45分的长沙,人们都已安睡,过几个小时,就要开始新的一天的生活,面对新的一天的烦恼与忧愁,当然还有为数不多的幸福。
他动弹不得,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夜空,好多好多有趣的画面在天上飘荡着。
而他死了,没有明天。
他仿佛听见了十几年前,夏舟抱着他说:“柏千阳,我可以为你去死。”还听见那一年他坐在夏舟对面说:“咱俩命里没有,硬要在一起都活不长的。”但不管怎么样,他们违抗了命运,最后还是在一起了。
凌晨2点45分,那轰的一声巨响,唤醒所有人。
那轰的一声巨响,在这个深夜的长沙,宣告了一切的结束。
许愿突然睁开眼。他发现电视还没关,电影频道正在播着让·雷诺主演的《这个杀手不太冷》,漆黑的房间里,屏幕上的光亮闪烁着,映在他脸上,剧中的小女孩儿问杀手莱昂:“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 are a kid?”莱昂回答说:“Always like this.”许愿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这样房间里变得彻彻底底地黑暗了。他起身拉开窗帘,窗外淡淡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洒在地面,他犹豫片刻,拿起手机拨通了柏千阳的电话,这是一个他很久没有拨过的号码,可是响了很久,没有人接。想必他睡得正香吧。许愿又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或者,他只是急切地想早一点儿看见联大,跟夏舟一起重新回到这个充满了生命力的地方,枫亭、626、大礼堂、半山馄饨店、堕落街……马上就要见到那些熟悉的场景了。这么多年过去,它们还在吗?会不会被拆掉,或者依然在原地,隆重地迎接他们的到来?
苏暮雪突然睁开眼。她打开台灯,看了看闹钟,还早呢,怎么会突然就醒了过来呢?她想继续睡下去,但怎么也睡不着了。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相框,那是联大文学院辩论队的合影,她留意看了看当年的柏千阳,她曾认为他一直是个洒脱不羁的人,却没想到执念最深,真是让人意外呢。她用手擦去相框上的灰尘,舍不得放下,合影里每个人都青涩得可爱,那个年纪真好啊,笑是真的在笑,哭是真的在哭,可那时却傻乎乎地盼着长大,到了现在,却要用一辈子去怀念没有长大的小孩们。
他想必是真的累了,否则怎么可能在疾速转弯的时候没有看见那辆大卡车呢?
沙璇突然睁开眼。她摸了摸肚子,有点饿,她想起联大堕落街的串串香,来北京后吃过不少串串香,但都没那一家好吃。她想,以后一定要回去再吃一顿,什么时候去呢?其实想想,如果回长沙工作也没什么丢脸的呢,消费比北京低,好吃的也多。在北京这些年,并不如意,虽说不会挨饿受冻,但过得拮据,日复一日,疲倦了,累了。所以,不如干脆地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北京容不下我,打道回府算了。想着想着,她竟然兴奋起来,好像在那一瞬间,人生多了一条路。
夏舟笑着笑着也哭了,但她真是开心啊。
满毅突然睁开眼。他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翻到了柏千阳的名字,那是几个月前柏千阳发给他的一条微信:对不起。但他一直没有回,说实话,他是挺生气的,这么多年的兄弟了,大学时欺负欺负他也就算了,大家三十多岁了,一起经历多少事儿啊,怎么一生气便口不择言呢。不过过去这么久满毅也原谅他了,于是回了句:没关系。发完微信他看了看时间,凌晨2点多,这么晚,柏千阳应该也睡了吧。然后他侧身一倒,再次进入梦乡。
柏千阳呜咽着说:“希望他健健康康,也不需要有什么梦想,不要去改变什么世界,就开开心心地长大……”
康一玉突然睁开眼。她觉得口渴,一种燥裂的渴,感觉喉咙都要燃烧起来,她挣扎着爬起来,在黑暗里摸到了饮水机,倒了杯水,才喝了一口,手一滑,水杯砸在地上,碎成了一地的玻璃片,月光下,碎片显得晶莹可爱。她赤脚站在其间不敢动弹,日光灯的开关伸手够不着,她只得呆呆地站着,像小学时犯了错,被老师罚站那样一动不动。
夏舟:“千阳,我好开心啊,我们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萧潇突然睁开眼。她胃里一阵痉挛,三个小时前她还在KTV跟朋友们喝得酩酊大醉,都不记得是谁送她回来的。她冲进卫生间,掀起马桶盖,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吐完后,她瘫坐在一旁,擦了擦嘴,这才稍稍清醒过来。她自言自语道:“柏千阳,你个人渣,你到底去哪儿了?我好想你啊。”她哭了起来,无力而绝望地坐在那里,像个被长大的主人遗落在墙角的布娃娃。
柏千阳突然哭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他说:“好,好,生下来,我们在长沙把他养大,然后让他按照我们的轨迹,把我们的青春再过一遍,好不好,好不好?”
梁文彬突然睁开眼。接下来他始终无法入睡,只好打开台灯,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他老婆小声问:“怎么了?”梁文彬说:“睡不着,看看书,一会儿困了再睡。”那本书是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他读到一段很有趣的话:在我心中,真正的人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热爱生活,爱聊天,不露锋芒,希望拥有一切,他们从不疲倦,从不讲些平凡的东西,而是像奇妙的黄色罗马烟花筒那样不停地喷发火球、火花,在星空下像蜘蛛那样拖着八条腿,中心点蓝光砰的一声爆裂,人们都发出“啊”的惊叹声。合上书本,他想到了柏千阳,这段话多像是在形容这位多年前的学生啊,他一直以他为荣,现在依然如此。
夏舟:“那,我就生下来哦!”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变得神秘而艳丽?
柏千阳:“要,要,我要!”
听!远处好像有人在呼喊着什么,喊着谁的名字,那声音青春洋溢,像是遇见了一件让他无比快乐的事。然后,在恍惚之中,他们好像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点儿光亮,那光亮慢慢扩大,变成了绚烂夺目的万丈光芒,有个人从里面冲了出来。啊!那不就是你吗?柏千阳,人生灿烂无比的柏千阳,像一个不落的太阳无休无止地散发着巨大的能量。他手舞足蹈地向他们跑来,每一步都迈得有力而踏实,他的笑容依然明媚,依然是那个在圣诞晚会上挥着手张扬跋扈的少年。
夏舟:“你不想要吗?”
等等!他要去哪里?怎么又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呢?
柏千阳呆住了,不说话。
他停下脚步,回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他好像哭了,有眼泪从脸上滑落,是遇到什么让他难过的事情了吗?
夏舟:“我怀孕了!”
巨大的光芒变得更加强烈,很刺眼,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柏千阳:“什么事?”
最后,他消失在那片光芒之中。
夏舟握住柏千阳的手,说:“柏千阳,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2013年9月27日凌晨2点45分,在湖南长沙溁湾镇路段发生了一起车祸。
开了很久很久,凌晨2点多,他已经很累了,但他很激动。他告诉夏舟:“喂,喂,快到了,快到我们学校了,我们的联大,就在眼前了!”夏舟本来正在发呆,听见他这么激动,也跟着一起激动起来,凌晨2点多的长沙已经变得非常安静,在湘江大桥上,江面上映出圆月,像是预示着极美好的未来。
一辆沃尔沃汽车撞上了一辆卡车,沃尔沃车上一男一女,男子当场死亡,女子重伤,被送到医院抢救。卡车司机姓丁,丁师傅深夜跑完长途运输回到长沙,正准备收工回家,在溁湾镇拐口处看见那辆小车飞驰而过,他感受到剧烈的一震,心想糟了,出大事了。他颤颤巍巍地下了车,然后慌张地拿出手机拨打120,大声喊着:“溁湾镇,我在溁湾镇,出车祸了!就在枫林宾馆对面,两个人,对!两个人!不知道!出了好多血!”
长沙有他们的最美好的青春,那个南方城市,永远是一副湿漉漉的样子,绿树摇曳,青石板路上覆着苔藓,城市上空飘荡着一种聒噪又迷人的烟火气。他们说,该回去了,那就回去吧。一路开往长沙,开往他们的青春。他们用了十年时间寻找的东西,怎么也找不到,那么那个东西应该在长沙吧,既然知道目的地在那里,就马不停蹄地出发吧。早一点儿得到,早一点儿幸福,人生不能再浪费了,他们已经三十二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可以挥霍、可以任性的小孩儿。
他后来跟人说,开了二十几年车,从没出过这么严重的车祸,所以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画面——那个开沃尔沃汽车的男人,喉咙被玻璃戳穿了,咕噜噜直往外冒血,浑身抽搐着,眼睛睁得很大很大。那女人挣扎着躺在男人怀里,还伸手捂住那男人冒血的地方,试图不让血流出来。但没有用,救护车到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女人还有心跳。
他们最后一站是去长沙,他们决定去了那里就不走了。
警方从两人身上找到了身份证,男人叫柏千阳,女人叫夏舟。
那几个月,柏千阳开车载着夏舟去了很多地方,夏舟的微博更新得更勤了,她还效仿微博上很火爆的男友牵手照,拍了不少类似风格的照片,网友们纷纷在“芷姜”的微博下面留言,说“这就是传说中的虐狗照吗?”“芷姜终于不再一个人旅行啦”“哇,芷姜,松开你的双手让我来”,她在车上读网友们的留言,把柏千阳逗得哈哈大笑。
那警察还嘀咕着:“柏千阳,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我和柏千阳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同陌路的?”这是一个困扰许愿很久的问题。
1999年9月5日,十八岁的柏千阳背着一个大包,手里拎着红白蓝的编织袋,装着家里新打的棉絮。他从湘西来了长沙,大摇大摆地走在联大的校道上,在新生接待站,他递上了那崭新的入学通知书,满怀喜悦地开启了新的人生。他意气风发,满面朝气,未来充满无限可能。
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对于告别这件事都多多少少有种敬畏感。人们用自己的告别仪式来与另一个人,或者一段时光划清界限,比如许愿十八岁时,在饭盆里多加了一个鸡腿,这是他与少年的自己告别;比如学友餐馆每年毕业前的散伙饭,毕业生们一个接一个喝醉,然后大哭大闹着被抬出去,那是他们与自己的大学时代告别;比如隔壁宿舍那个坐在窗台弹吉他的哥们儿,旋律优美,却唱得无精打采,他是在与一段纯真的爱情告别;还有每一次我们与朋友分开,挥挥手,说改天再见,这是根植于我们生活中的仪式感。我们一直都以为这样的告别是庄重而不可缺少的。很多年以后,许愿才明白一个道理,那些充满激情的告别,都不是真正的告别,人生大部分告别其实是毫无征兆的。或许只有经历了很多告别之后,人才会意识到这一点——不知哪个风和日丽的一天、哪一次匆匆的相见,其实已经注定是最后一面,此后山水无相逢,那并未被认真记住的样子,竟然已成最后回忆里的画面。
“你好,我叫柏千阳,松柏的柏,一千个太阳那个千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