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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康一玉站起来,朝台下的记者们鞠了一躬,然后在朋友的保护下离开了现场。

康一玉:“我绝对可以对今天说的话负责,稍后我会提供给各位关于这个项目所有的微信对话截图,以及创作团队的开会记录,在今天之后,世上再也没有玉蝴蝶这个人,我将开启我自己的人生,谢谢各位!”

她拿出手机,发了条微信给柏千阳:我的确只是一枚棋子,但我想告诉你,没有这枚棋子,你会满盘皆输。

记者:“康小姐,您是第一个承认代笔的作家,您能对今天说的话负责吗?”

她得意地笑着,终于用自己的未来换来一个完美的报复。

康一玉:“我们没有任何矛盾,骄阳和灿烂千阳本来就是一家,只是我们背后的策划人不同而已。至于他后来推出的作家是不是请人代笔,我不知道,你们应该去问他!”

第二天开始,关于“玉蝴蝶封笔揭露骗局”的报道占据了各大媒体的头条。随后,灿烂千阳组建的几支创作团队,也纷纷曝出代笔的证据,几个被踢出局的代笔写手,在各自的微博发表长篇文章,痛斥柏千阳恶意压榨创作者。事件升级,愈演愈烈,多家媒体推出深度报道,点名批评这种作家生产模式对于行业规则的破坏,大V和名家眼见着风向有变,也赶紧与柏千阳撇清关系,联合签名表示尊重原创,尊重真实的作家。一时间,灿烂千阳风声鹤唳,柏千阳成为出版界的敏感词汇。他构建的文学帝国,一夜之间,坍塌成废墟。

记者:“听说柏千阳自组灿烂千阳之后,并没有邀请你加盟,你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矛盾?另外,柏千阳在此后推出了几十名偶像作家,是否也是这样的操作方式呢?”

满毅把这些报道整理出来,拿到柏千阳办公室。他正面无表情地泡着茶,手机不停地震动,是萧天翔打来的,作为母公司,灿烂千阳的一举一动都直接牵动着骄阳的利益,萧天翔是生意人,他不管媒体的恶评,他关心的是恶评之后这样的模式是否还有人埋单。

康一玉:“对,玉蝴蝶这个项目的始作俑者就是灿烂千阳的总裁柏千阳,我是他的一枚棋子,配合了他的整个计划,而且出乎意料地大获成功。最初,我非常享受这种身份的改变,虚荣带给我莫大的快乐,从一个前台变成一名被世人追捧的畅销书作家,我换了另一种更华丽、更灿烂的人生,但现在我已经疲惫了,我不想再做玉蝴蝶,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康一玉。所以今天非常有必要对喜爱我的读者说声对不起,我欺骗了你们很多年。”

满毅焦急地说:“你看看这些,必须重视起来,几家官方媒体都在抨击我们,发行商纷纷退货,说书店都准备把我们的书下架了!”

记者:“康小姐,我是否可以理解,您所有的作品都是找人代笔的?”

柏千阳:“扔了吧,我都看了。”

全场引起巨大的讨论声,尽管此前关于代笔的传闻一直不绝于耳,但当事人从未在公开的场合谈及此事。记者们兴奋了,纷纷举起手,抢着提问。

满毅:“那你不能一直躲在办公室不出来啊!大家现在焦头烂额,再这么下去,我们的名声就完了!”

康一玉:“其实我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而且……我从来没有热爱过写作,我只是骄阳出版的一个前台,每天做着简单的行政工作,过着大多数女孩子的生活,偶尔会因为买了件新衣服而开心,会因为遇到一个让我心动的男孩儿而激动,爸妈对我也并没有太高的期许。自从玉蝴蝶出现后,我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此我再也做不了别的工作了,我像个拉线木偶一样扮演着一名畅销作家,在不同的场合配合这个角色说着相关的台词。我已经不再是我,是一个为了给出版公司赚钱的行尸走肉。我要跟所有喜欢过我的读者再次道歉,你们见过的那个视文学如生命的玉蝴蝶是不存在的,因为从出道到现在,近三十本著作,都不是我写的,我背后有几支创作团队,这些都是他们的功劳!我只负责熟读文稿的内容,以免跟读者交流时会露馅,然后在媒体前把出版方给我精心设计的台词声情并茂地表演一番……”

柏千阳:“你出去,我想休息一会儿。”

记者:“哦……康小姐,我们想知道您选择封笔,是不是因为最近几本书销量不尽如人意,所以对市场失望而无心恋战呢?”

满毅:“你已经休息很久了,老大!”

康一玉:“不好意思,打断一下,请叫我康一玉,玉蝴蝶已经是过去式了,我不想永远活在这个符号之下,我有我自己的人生。”

柏千阳:“我让你出去!满毅,我告诉你,我给你发工资,我养活你,要不是我,你还在你表哥那个烂公司拿着一个月三千块钱。我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做,别忘了你什么身份,滚!”

记者:“玉蝴蝶,您好……”

满毅呆住了,他放下手里的资料,走出门去。

镁光灯闪烁,康一玉脸上依然是一副倔强的神情。

他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身边的同事问:“你干吗啊?”

在一个陈旧而狭小的会议厅里,挤了很多人。这两年人气大跌的偶像作家康一玉,召开了一场震惊世人的退出文坛说明会。近几部作品都销量惨淡,灿烂千阳推出的几位少女作家分割了她的粉丝,这位曾经畅销一时的玉蝴蝶陷入了尴尬的局面。但这个发布会依然吸引了近百家媒体,在通知媒体前来的短信中表明,说明会上,玉蝴蝶不但会宣布封笔,还将有大料爆出。

满毅不屑地笑了笑说:“我不干了!”

阿西达卡:我明白!

K&T撤资,终止了与灿烂千阳的合作。这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苏暮雪没说错,他们在铤而走险,这是一条违背创作规律的路,走不长。媒体的声浪已经变成一个严重的社会事件,被欺骗多年的读者们纷纷声讨,甚至人肉出灿烂千阳的投资方K&T领导层的个人资料,辱骂他们助纣为虐。骄阳出版集团紧急召开发布会,声称将停止对偶像作家的打造,回归传统出版,并由萧潇接替柏千阳担任灿烂千阳新一任CEO。

幽灵公主:总之不管我是谁,请记得,你都应该拥有自己的人生。

在这一场又一场的轩然大波之中,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灿烂千阳的创始人、前CEO柏千阳,却再也没有出现过。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公开发表过任何言论,他从一个创造奇迹的救世主,突然从云端跌下,变成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自从事件引爆之后,高调的他便从公众的视野里消失了,彻彻底底,连他的助手满毅都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如同人间蒸发一样。

阿西达卡:那美景至少真真实实地存在过啊!

他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深夜,开着车,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北京。

幽灵公主:就像一条长长的街道上,千堆白雪,这种盛世美景,等到日出的时候便分崩离析,这难道不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吗?

是时候收手了。

阿西达卡:害怕什么?

他收到康一玉的微信时,心里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等待这个所谓的“满盘皆输”,等待某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把他打回原点,变成那个可爱的,并不世故的柏千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把许愿当成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他也非常坚定地认为,自己也是镜子里的另一个许愿,他们的相遇是命运精心设计的,为的是让他们成为一辈子互相扶持的兄弟。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把这个最好的兄弟当成了假想敌,好像只有战胜他了,镜子外的那个自己才会变得完整。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孤独,于是他效仿当年的许愿,一个人坐上了北京深夜的末班车,穿行在这个巨大的城市之中,靠在窗边思索着一个困扰他的问题——现在拥有的这一切,真的是他想要的吗?当他失去了许愿、失去了苏暮雪、失去了自己,这些世人眼中的成功还有意义吗?

幽灵公主:你不害怕?

他也很意外,被灿烂千阳强行卸任之后,对于这个自己花了数年心血经营的公司,竟然没有什么留恋。萧潇是唯一打通他电话的人,他一直对生日那天的举动让她难堪心怀愧疚,接通电话之后,萧潇并没有怪他,只是求他出现,并表示只要他能回来,她会跟萧天翔说,把CEO的位子交还给他,如果萧天翔不同意,她就从盘古楼上跳下来。柏千阳听完就笑了,她总是这样,拿自己的命来要挟自己的父亲。他婉拒了萧潇的请求,他很诚恳地向她道了歉,他说:“萧潇,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我拒绝你的求婚,是你的幸运。”挂了电话之后,这个号码再也没有人打通过。

阿西达卡:十几年了,我终于可以知道你是谁了。

他如释重负,再也不用站在众人面前扮演那个呼风唤雨的圣人,再也不用扮演那个令人作呕的成功者了。他看过康一玉的报道,他理解她所做的一切,她除了恨他的抛弃,更痛恨他给她塑造的那一张虚伪的皮。因为他何尝不是这样,他也在扮演着一个让自己不齿的角色,只是那个角色的名字叫柏千阳。

幽灵公主:我一定会去。

他开着车,离开了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北京。

阿西达卡:我成功了,如果有机会,希望你可以出现在木兰科技的融资发布会上。

他起初不知应该开往哪里,到了高速公路路口,他决定先开往河北。反正他要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他要慢慢摆脱世人眼中的那个柏千阳,因为他自己也很讨厌他。他开了一个通宵,到了张北草原,这是萧潇嚷嚷了无数次要自驾游的地方,但从未兑现过承诺。他决定在这里停留两天。

他回头想再看看便民旅社,已经越来越远,再也看不见了。

在车里睡了一觉,他决定出去走走。

“谢谢。”

他看见眼前这幕天席地般开阔的美景,天蓝欲滴,绿草如茵,鸿雁与百灵鸟飞过。没有人叫他柏总,一些年轻人自己带了帐篷在这儿露营。他有点儿后悔怎么没早点儿来这里。

“许愿,你记住了,这都是你自己种下的果,是你应得的。”

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站着,仿佛再久一点儿就能够在这样的美景中融化。

“没想到最后还是靠你帮助。”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你好,可以让一下吗?我要拍照。”

“你的确应该谢谢我,这可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不收一分钱的合作呢。”电话那边传来清脆的笑声。

他赶紧让开,回头一看,两人都呆住了,不远处拿着相机的女人,是已经多年不见的夏舟。她背着包,穿着登山服,头发扎了起来,脸上有些星星点点的雀斑和晒黑的印记。

“谢谢你!”许愿诚恳地说着。

夏舟:“怎么是你?”

电话响了,是许久未联络的郑小苔。

柏千阳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像是一个外来人,不小心闯入了别人的领土:“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回公司的路上,许愿路过紫竹桥的便民旅社,发现那里正在拆迁。他从出租车的车窗里看见有人搭了梯子,取下了招牌。那门口原本还有个烧烤摊,每天晚上6点出摊,那一年他们在这里吃着烤串、喝着啤酒,并不知道明天在哪里。

夏舟:“你一个人?”

许愿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

柏千阳:“是啊,你也一个人?”

燕旭宁笑了笑:“她叫郑小苔,比较了解北京的创业者。”

夏舟笑着点点头。

许愿:“谢谢燕总,不过我能不能问问,您女朋友怎么会知道我?”

夜晚的张北草原,天空中繁星一片。

许愿激动地看着另一侧的刘科科,都忘了礼貌地与燕旭宁握手。刘科科提醒之后,他才伸出手,紧紧地握住燕旭宁的手。

柏千阳和夏舟坐在帐篷边,风吹来,有些冷。夏舟从帐篷里拿出一席毛毯,披在柏千阳的身上,说:“你穿少了,这里晚上还是有点冷的。”

燕旭宁站了起来,伸出手:“许总,很高兴认识你,我女朋友果然没有说错。她告诉我,木兰科技的许愿是一个值得长期合作的人,他纯粹、坚韧,有一种让人不可抗拒的力量,今天一见,我觉得很有收获,所以,祝我们合作愉快!”

柏千阳:“夏舟……”

许愿:“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面试我的老师问过一个类似的问题,其实能有一个像木兰文学网这样的阵地让我和朋友们可以自由写作,本身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坚持’这个词带有一些抵抗的意味,创业的这个过程可能不是最舒适的,但对我来说是最快乐、最有安全感的,所以并不存在坚持这一说。我知道自己只能走下去,因为做别的,做那些让我没有激情的事情,可能会更艰难吧。”

夏舟看着他,笑着说:“还在感叹怎么会在这里遇见我?”

燕旭宁:“这些年,你遇到这么多挫折,是什么给了你力量坚持下去?”

她拿出两瓶酸奶,递给他一瓶。

许愿想了想,说:“其实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创业者,原本我一直在传统的出版公司上班,但策划的书系《木兰》始终得不到重视,无论我怎么努力,似乎都无法达成所愿。我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遇见刘科科,便像个愣头青一样开始创业了,所以,我并不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抱着雄心壮志要做一家非常牛的企业的创业者。‘木兰’这个名字,取自我大学时经常走的一条名叫木兰路的校道,它很普通,但对我来说,它承载了大学四年的全部记忆,我的成长、我的爱情、我的友谊,这条路见证了那一切。创业,虽然它的核心是做生意赚钱,但我觉得如果没有这些情感的支撑,它依然是一个无趣的过程。”

柏千阳:“对不起,让你受了很多苦!”

燕旭宁:“许总,对于业务上的了解,我想我们已经很清晰了,我想听听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公司。”

夏舟拧开酸奶,喝了一口,说:“柏千阳,永远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就好像你永远不会对我说我爱你一样。正如你所说的,我们命里没有,我却硬拉着你上路,这原本就是我的执念。倒是我应该对你说一句对不起,强行闯入你的生活,非要在你的人生里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最后编剧还是把我给写out了。我很感激现在,自由自在地去每一个地方,记录每一处动人的风景,而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别人,是为我自己。知道嘛,现在很多旅行社出钱请我去他们开发的线路呢,还给我酬劳让我发微博记录这些旅行的过程,这么多年了,我到现在才真正地热爱生活。要谢谢你,没有你,我可能还那么任性、那么自私、那么不可一世……不说我了,说说你吧,这些年,还好吗?”

在IFC的办公室里,燕旭宁等南燕资本的高管们一字排开,眼前的投影呈现出木兰科技的商业计划书。许愿站起身,为大家讲解着接下来木兰科技的五年计划。

柏千阳:“命运真的很奇妙,这么多年,我一直过不去,我恨许愿抢走了苏暮雪、我恨这个人竟然是我最好的兄弟,所以我用了十几年来证明苏暮雪当年的选择是错的,我一定要赢、不顾一切地赢。后来我发现,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是个输家,因为他根本没把我当成对手。而我,像个傻子一样一个劲儿地去追赶着什么,等到了目的地才发现,那儿什么也没有。现在我终于知道,苏暮雪的选择是对的,我根本配不上她,许愿才是值得她用一生去等待的人,我不是。只是人生无常,我们每个人似乎都被一种奇怪的力量牵扯着,一直往前走,却不知道到底要去哪儿。”

柏千阳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苏暮雪走远,消失在深邃的黑暗里。

夏舟:“那你现在找到要去的地方了吗?”

苏暮雪:“你让我恶心!”

柏千阳:“没有,我想用一些时间去寻找,可能一年,可能两年,或许更久,但我想,只要找到了,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太晚。你能陪我一起去找吗?”

苏暮雪转身要离开,柏千阳一把拉住她,捧住她的脸用力地吻了上去。苏暮雪挣脱了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挥去,打在柏千阳的额头上,鲜血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

夏舟点点头。

头顶的路灯,旁边围绕几只虫子,轻快飞舞着。

那个夜晚,他们并排睡在帐篷里,他们只是轻轻地握着对方的手。这些年,柏千阳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常常失眠至凌晨。而这晚,他睡得很沉。他握着这个纤瘦却有着无穷力量的手,安然入睡,他梦见了木兰路,梦见了大礼堂,梦见了枫亭、626宿舍、飞轮、串串香、环球影院、小旅馆、半山馄饨店……他梦见自己长了一双翅膀,翱翔在长沙的上空,鸟瞰着陆地上的人们,穿梭在这座城市的楼宇之间,演绎着他们的故事。

柏千阳怒吼道:“可是我爱你!我已经没办法爱上别人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你当初的选择是错的!你知道嘛,我所有的青春都用来爱你了!”

清晨,夏舟醒了,她侧过身打开帐篷,一阵青草的香味扑鼻而来。

苏暮雪:“没有。”

柏千阳也醒了,有只画眉停在帐篷旁边,机灵地四处张望,他伸手想去摸一摸,却把它吓跑了,瞬间钻入天际。

柏千阳近乎哀求地问:“十几年,难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哪怕一天、一小时、一分钟?”

柏千阳突然说:“我们去长沙吧!”

苏暮雪:“说完了吗?”

夏舟愣住了,随即点了点头。

柏千阳:“我知道你怪我这么对许愿,我答应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把这一切都还给许愿,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去跟许愿道歉……”

三环的辅路正堵着,前面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故,这长龙纹丝不动。太阳很刺眼,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让人心绪如麻。

苏暮雪:“你还是那么幼稚。柏千阳,你以为你真的爱我吗?你只是不甘心做个输家,你只是被你自以为是的痴情感动了,你爱的是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儿都没变。”

应晓雨从车窗里探出头去,急得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

柏千阳:“离开他吧,他能给你的,我现在也能给!”

蜗牛紧握着方向盘,伸手一把将她拉回来:“注意安全!”

苏暮雪看着眼前这一幕,无动于衷。

应晓雨:“快迟到了!”

柏千阳突然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拿出那枚钻戒,说:“苏暮雪,嫁给我好吗?”

蜗牛:“对女士来说,迟一会儿不碍事儿,十分钟之内都不算迟到!”

她走到他的面前,问:“你来做什么?”

应晓雨擦了把汗:“不行,今天我不能迟到,一分钟都不能迟到。”

苏暮雪8点多应酬完,陪喝多的金岳回到家,他刚睡下,她收到了一条微信,是柏千阳发来的。他说他在门口,希望她能出来跟他见一面。她犹豫了一会儿,回了句:我马上出来。她洗了把脸,然后轻轻合上门,走到了小区门口,果然见到柏千阳坐在路灯下。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许愿发来的微信:晓雨,你到了吗?

他开到了顺义一个别墅区门口,下了车,坐在路边,一直等到天黑。

她回了句:马上。

柏千阳连续三天没去公司,他在家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第四天下午,他起床后,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去银泰挑了一枚钻戒。

她又看了看窗外,这拥堵的状况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有任何好转,于是拍了拍蜗牛的肩膀,说:“我下车,走过去,你到了直接来会场找我!”

迎着风,他在环线上大声叫喊着,眼泪像山洪,倾泻而出。

“也行,你注意安全!”蜗牛担忧地说。

他光着身子,开车上了三环。环线上没什么人,他开得很快,两旁的高楼大厦像一头头虎视眈眈的狮子盯着他,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脚踩油门,飞驰起来,像要摆脱这些巨大的猛兽。但他知道,在这个城市里他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那猛兽随便伸出爪子,都可以挡住他的去路。他打开车窗,风把他吹得很清醒,他想起第一次见萧潇,两人去开卡丁车,那种癫狂的速度感让他短暂地忘掉痛苦。其实他并不知道现在的痛苦是什么,但他非常清楚,他很痛苦。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但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应晓雨推开车门,穿过那些走走停停的车流,朝人行道跑去。

一路走到车库,众人注目,他像个机器人一样,丝毫不觉得羞耻。

此刻的长城饭店,木兰科技的融资发布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许愿穿上为他量身定制的西装,在台下准备着一会儿的演说,手机上是应晓雨发来的微信:马上。刘科科走来催他:“喂,快到点了。”他皱了下眉:“再等等吧。”他站起来回头看了看现场的嘉宾,几百个席位几乎都坐满了,除了燕旭宁和郑小苔,沙璇和满毅自然是必到的座上宾,此外,他还请来了爸爸、妈妈和罗阿姨,这是三人的首次同台,他们竟然相处融洽——许愿的成长,是他们唯一、永恒的话题。他看见他们,报以热烈的笑容,他们也伸出手,像三名疯狂的粉丝,期待着偶像的登场。许愿想,这么多人,幽灵公主,你在哪里?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下了奶牛睡衣,穿着内裤,像往常那样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应晓雨脱下高跟鞋,赤着脚一路狂奔。她知道一条近路,于是右转上了个台阶,跑了五分钟,实在太累了,停下来喘了喘气。长城饭店近在眼前了。

柏千阳环顾四周,见这群穿着睡衣、脸上抹得金光灿灿的少男少女,都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换作是从前,他可能会冲上前,从她手里把衣服抢回来,但他突然觉得好疲惫,觉得多说一句、多走一步,都会累得双腿瘫软。

走下台阶时,脚一崴,她从那有些陡的台阶上滚了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包里的物件散落一地。头磕破了,她挣扎着要起来,哮喘却在这时发作。她大口地喘着气,伸出手从那堆物件里找着哮喘喷剂,可那小小的药瓶,却滚入了下水道中。

萧潇:“不给,除非你杀了我!”

发布会现场,活动开始了。许愿点开应晓雨的微信,发了句语音:“晓雨,我要开始喽,不等你了,一会儿见。”

柏千阳:“给我!”

微信响起,应晓雨伸手却够不着手机。她艰难地抬起头,在饭店外的大屏幕上,看见了许愿走上台的样子,他自信满满地向在座的嘉宾鞠了一躬,脸上露出的依然是那羞涩的微笑。应晓雨颤抖着,呼吸渐弱,她隐约看见前方有路人朝她跑来,但已经喊不出一个字,她闭上眼睛,世界一片混浊。

柏千阳叹了口气,懒得争吵,转身要去沙发上拿自己的衣裤。萧潇见状抢走沙发上的衣裤,死死地抱在怀里:“我不让你走!”

三环辅路终于通了,蜗牛拿起手机,发了段语音给应晓雨:“你到了吗?没有错过他上场吧,虽然有点儿吃醋,但还是很为他高兴!”

萧潇站了起来,将戒指一把扔在柏千阳脸上,戒指然后又弹到了地上,朋友赶紧捡了起来,她说:“柏千阳,你别给脸不要脸!你别忘了今天所有的一切是谁给的!”

那太阳高高地悬挂在天边,焦灼地烤在路人的身上。

柏千阳:“我不会收的,我不爱撒谎,承诺给了就得做到,但对你,我给不了。”

医院里,洁白的床单和枕头,有些晃眼。

萧潇忍住眼泪,喘着气,小声说:“你先把戒指收了,这里这么多人,你别让我下不来台……”

应晓雨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摆的树叶。

柏千阳:“我说,我们分手吧!我不想结婚,也不想再跟你谈恋爱了。”

三天前,她晕倒在饭店门口,路人叫了救护车,及时将她送到了医院。虽是老毛病,但若是再晚一些来,的确是有生命危险的。蜗牛对许愿说,可能是老天觉得欠了晓雨太多,所以在这一刻心软了,把命还给了她。她稍作休养,并无大碍,也让大家松了口气。

萧潇:“你说什么?”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柏千阳的眼神坚定而决绝,他不是在开玩笑,那五个字他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蜗牛拿着饭盒走了进来,见她醒来,说:“醒了啊,医生说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以后不要这么剧烈地运动,病情还是可以得到有效控制的,还有啊……”

一片哗然,随即又安静下来,只剩那《婚礼进行曲》独自奏鸣。

应晓雨打断了他:“蜗牛……”

柏千阳:“我们分手吧。”

“怎么了?”

萧潇的笑容更灿烂了,她一直梦想着这一刻,她向来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女孩儿,求婚也想与众不同一点儿。既然他不开口,那她就代他完成。

“你上次求婚的那个戒指,还在吧?”

她睁大那双闪闪动人的眼睛,期待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奶牛睡衣的滑稽的男人。柏千阳看了看她手里的钻戒,笑了笑,说:“萧潇……”

“当然在啊,你不答应我也不能随便给别人嘛。”蜗牛憨厚地笑了笑。

全场轰动,不知是谁点了一首《婚礼进行曲》,气氛变得热烈又温馨。

“在哪儿?”

朋友推着一个华丽的三层蛋糕出来,点上蜡烛,让萧潇许愿。萧潇想必是有备而来,她突然拿起话筒,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钻戒,单膝跪地,对柏千阳说:“千阳,我们相爱已经四年了,爸爸一直催我们结婚,你是个男人,专注事业,没有心思去筹划,那我来帮你吧,我已经等不及你求婚了,今天我想破个例,我向你求婚,娶我吧!”

“在我包里。”

柏千阳笑了笑,说:“你切吧,大家都等着吃呢!”

蜗牛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放下饭盒,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戒指盒,打开,拿了出来。

萧潇见到他来了,立刻喜笑颜开,然后又露出生气的神色,拿起话筒大声说:“柏千阳,你怎么没穿睡衣?我就知道你会忘,特地给你准备了!”她从包里翻出一套没拆封的睡衣,塞到柏千阳手里,在众人的起哄下,柏千阳无精打采地去了卫生间换上。这是一身非常卡通的奶牛睡衣,当他走出来的时候,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萧潇开心地抱住他说:“亲爱的老公,你太可爱了,谢谢你来,我一直在等你切蛋糕呢!”

“蜗牛……还算数吗?”

他走到V1包厢门口,打了个哈欠,然后推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一群穿着睡衣的俊男靓女早已喝得五迷三道,包厢被布置得像童话故事中的,他想起在长沙读书时过生日,母亲也会把家里布置得像模像样,但比起这儿当然差远了。

“算!当然算,一直算,永远算!”

晚上他一个人找了间苍蝇小馆吃了顿饭,点了一份爆肚、一份白菜豆腐,吃得起劲。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请柬上要求的时间,他又加了一份炸灌肠、一瓶北冰洋,吃到那小店的客人都走光了,他才结账走人。开车去了钱柜KTV,刚停好车,他拿出手机,才发现因为静音已经漏接了十几个萧潇的电话。他已经习惯了,一旦找不到他,她就会疯狂地打电话,打到他接为止,刚开始他看到了还回,在电话里哄她,解释为什么会漏接。现在若是第一个没接到,后面的他便都不想接了。

“给我戴上吧!”

回北京没多久,他逐渐淡忘了父亲去世这件事,其实并不算淡忘,而是一个人的心容量有限,他疲于工作,故意让自己装了很多废物,挤满了它,慢慢也稍稍脱离了失去父亲的痛苦。开了一天会,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喝了口水,看见桌子上放了一封信,打开一看是一张请柬,是萧潇为自己筹办的生日party。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柏千阳更浮夸,那应该就是萧潇吧。她为自己的party印制了精美的请柬,还要求所有人都穿睡衣前来,并在请柬里标注了睡衣的标准款式。他眉头一皱,把请柬扔回桌上,端起水杯又喝了一口。

蜗牛把戒指给应晓雨戴上了,他有些惊慌失措,这幸福来得太突然。

……

“蜗牛,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这对你很不公平,可是我想,如果带着对另一个男人的怀念与不舍,戴上这枚戒指,对你更不公平。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让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对你说,蜗牛,我们结婚吧。可是我总是找不到那个机会,后来我想清楚了,我需要看到青春时爱的那个男人,他长大,他真正地成了一个我心中耀眼的大人,他能拥有那么自信的微笑,承担生活给予他的一切,那是我和他真正告别的日子。我终于看到了,虽然隔得有些远,但我想,命运阻拦了我走近他,是因为知道你还在等我。谢谢你这些年给我最美好的陪伴,现在的我,可以踏踏实实、毫无保留地爱你了,希望不会太晚!”

我不想留在一个地方,也不愿有人跟随。

“不晚,一点儿都不晚!这戒指我随时带着,就等你冷不丁地告诉我,蜗牛,我可以了,我做好准备了。从一开始决定来北京工作,哦……不,从当初我决定去湘西找你,我就认定了,这辈子你是跑不了了,我会死缠烂打,直到这一刻的到来!”

要爱上我你就别怕后悔,因为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

她那戴着戒指的手,紧紧握住了蜗牛的手。

我要这所有的所有,但不要恨和悔;

陪爸爸、妈妈和罗阿姨在北京玩了一圈,刚送他们去机场,回来看见被收拾得更整洁的家,少了很多热闹劲儿,没有人在耳边催婚,许愿竟然觉得有些失落。老年人都起得很早,要去看升国旗、要爬长城、要逛鸟巢和水立方。今天总算可以睡个懒觉,上午11点才起来,洗漱完,他准备去吃午饭。

我有这双脚,我有这双腿,我有这千山和万水;

打开门,地上有个包装得精致的木盒。拿起来,上面写着:

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

阿西达卡 亲启

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

幽灵公主

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打开木盒,是那熟悉的曾被他放在宿舍没有带走的收音机。十年了,墨绿色已经逐渐褪去,变得斑驳而粗糙,但看得出,它时常被擦拭,保管得依然完好。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还有一封信,打开它,是应晓雨写来的。

湖南葬礼的风俗,会请乐队在灵堂旁边敲锣打鼓地表演,几个歌手三班倒,一直唱个三天三夜不停歇,这样才算得上风光大葬。那浓妆艳抹的女歌手面无表情地唱了一晚上,灵堂的人渐少,也慢慢有些敷衍,在唱一首新歌的时候,女歌手不记得词便从头哼到尾,她可能也觉察到即便偷懒也没人留意他们。但柏千阳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乐队身边,那女歌手一脸茫然,赶紧编了几句词认真地唱了起来。这时柏千阳抢过话筒,乐队的音乐霎时也停了下来,他问那几个乐手:“会弹《假行僧》吗?”那乐手摇摇头。他说:“那行,你们歇会儿吧。”然后他拿起话筒闭着眼睛清唱起来,凌晨2点,现场已经没什么人,只有一只被他吵醒的土狗,走了过来,跟他保持着距离,看他声嘶力竭地唱着歌,那歌声划破长空,朝月亮飞去。

许愿:

小时候他在电视里初次了解到死亡时,非常震撼,突然明白原来人与人之间必然经历永久的离别,于是常偷偷地想,如果爸妈死了那我应该也活不下去了吧?后来看电影《古今大战秦俑情》,还想着世界上会不会真的有长生不老药,那么等长大了偷一点儿来给爸妈吃,他们就不会死了,我也不用担心了。后来在长沙读书,他经常带父亲去医院,那里是与死亡最接近的地方。他在父亲做检查的时候,悄悄走到过重症监护室门口看了看,有些亲属坐在那里,静静地抹着眼泪,他有些意外,原来经历生死这么大的事,外人也不过是抹了抹眼泪而已。一个人的离去其实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连尘埃都算不上,走了就走了,第二天大家该干吗还是得干吗,没多久便会忘记那个离去的人,世上值得永远纪念的人本来就只有那几个,更多的人,其实最后只是一抔黄土,以及墓碑上的一个代号而已。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越来越渴望成功,他不想做死去的时候,只有零星几人抹眼泪的那种人,生命如此宝贵,他不愿只是一粒连名字也没人记得住的尘埃。

对不起,幽灵公主其实是我。

守夜的时候,他让母亲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坐在父亲的遗体旁。很奇怪,他没有悲伤得不能自已,大学时父亲做手术,他曾经以为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眼泪可能都会哭干吧,但意外的是,他哭不出来。

我想你一定会很失落吧?尽管如此,亲爱的阿西达卡,也不要拒绝来自幽灵公主最诚挚的祝福。看到你自信地走上台,我知道你已经步入了人生一个新的阶段,当年那个胆怯地藏在柏千阳背后的小男孩儿,终于长大了。

“不孝顺,北京买了大房子也不接爹妈过去住,柏家两老可怜喽!”

谢谢命运让我们经历了很多事之后,依然是最好的朋友,未来一定也会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吧,相识十四年,以后要找个人替代,还真有些难呢。我很尊重这份友谊,从一开始就是如此,那么今天想告诉你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幽灵公主的名义与阿西达卡对话,因为我已经决定嫁给蜗牛了,我终于可以很确定地告诉自己,他是一个值得我托付终身的男人,那么我不能再错过他了。很遗憾我们没有在一起,但我并不后悔。爱一个人真的可以让人成长,因为要真实地站在爱的人面前,需要比以往更强大的力量。正如当年我鼓起勇气对你说我爱你一样,现在我终于也可以勇敢地说,我不爱你了。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找到了当年苏暮雪说过的那种停泊靠岸的踏实感,就像是一艘漂泊了很久的小船,看见了灯塔,而在那个灯塔上面,有一个人等了我很久很久。

“听说一直都不结婚,不知道是不是有问题,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无后啊!”

毕业离校那天,我去你宿舍找你,但你已经下楼了,我在你桌上看见了这个收音机。它是一个有趣的错误,错是错了,但能不能不要丢弃它?它见证了一段值得珍藏的往事,见证了你的十九岁生日,如今我们都长大了,这段往事已经不再疼痛,留下的都是鲜活的记忆啊。

“怎么爹死了都不哭,坐在那儿跟木头似的。”

愿你永远像个少年,不枉我爱你一整个青春。

他匆忙地赶回了凤凰参加完父亲的葬礼,老家人知道柏千阳衣锦还乡都涌来看看这个湘西走出来的青年才俊长什么样。众人偷偷围在灵堂外,议论纷纷。

应晓雨

柏千阳在宣布完与K&T的合作之后,得知了父亲患脑溢血去世的消息。父母来过一阵北京,住不惯,一定要回湘西,柏千阳又不想让他们继续工作,于是在凤凰老家给他们买了新房子,把亲戚开的农家乐盘下来让老两口经营,日子乐得清闲。柏千阳的妈妈说,他爸是在一个清晨上完厕所,在院子里伸了伸懒腰,然后倒地不起的,就在前一天他还问柏千阳,是不是公司又做大了,给那么多人发工资会不会太累了,赚够钱就回来吧。柏千阳知道父母对他一直不肯结婚颇有微词,他们觉得既然经济自由,也三十多岁了,应该尽快成家。但他依然不屑地敷衍了一下父亲,说明年,明年就结。只有他自己知道,明年他也不会结,他是谁,柏千阳,外号“柏三周”,萧潇已经过期太久了,他早就不爱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