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的话重了些,心里只有韩家阅,结婚的时候想找你来着,但怕你跟他见面也尴尬,后来这几年,就越来越没脸见你了!”她眼眶湿润了,伸手抹了一把,可能是怕女儿看见,“一开始我恨过你,总觉得这么多年的姐妹,不分青红皂白都得站在我这边,哪怕我错了,也得陪着我错,我现在很后悔,你说得没错,他的根儿是坏的,这样的男人不能嫁。晓雨,我现在跟你道个歉……”
“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应晓雨的目光寻找着沙璇的眼睛,但她总在回避。
“什么都别想了,先住下来,尽快找工作,无论如何你得自食其力。韩家阅是对是错,都已经翻篇了,好好计划未来才是最重要的!”应晓雨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像一个火炬,给人鼓舞。
“我知道,我已经提出离婚,他也答应了。我现在才知道他是外面有女人了,想逼我快点儿走。我怎么也没想到,以前他有钱的时候对我很好,毕竟这么多年了,他对我也不是一点儿感情都没有,现在他没钱了,人却变了,我本来想扛着不离,怕萍萍以后没有爸爸,我也堵了口气不想输给一个才认识他一年的女人,但现在真的扛不住了。他已经让那个女人住家里来了。”沙璇缓了缓,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晓雨,我能住到你家来吗?他把我赶出来了,我实在不知道北京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又不能带着萍萍回老家,我爸妈该把我嫌死了,当初他们就反对我跟他结婚。我就住一段时间,不会太长的,等我找到工作就搬,行吗?”她似乎是怕女儿听见她近乎乞求的声音,音量越来越小,甚至比《熊出没》的声音还要小。
“你答应了?你不怪我了?”沙璇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
“他居然打你?!那怎么办?家暴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无数次!”
应晓雨点点头:“行李都带了吗?”
“打,经常打,之前只是喝多了吵架才忍不住打我,现在他动不动就打,骂很难听的话,当着孩子的面也打,有时候甚至打孩子。一开始我还能扛,这半年已经扛不住了,他以前可能还觉得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怕不小心把我打死了,现在已经不管不顾了,觉得我就像个木头桩子,下手特别狠。我也不敢跟家里说,怕我弟弟一着急把他杀了,最后不是把我弟弟给害了吗……”
“都在楼道里呢,我怕你见我带了行李不让我进来……所以……”
“韩家阅打你?”
“你这个疯女人,从1999年开始,咱们可一起住了好多年,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你呢?我当然怪你,我很生气,发生这么多事,你从来不找我!”
“我不……太好。”沙璇低着头不敢看她,然后撸起袖子,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看,他打的。”
她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小女孩儿依然捧着iPad看得认真,并不知道身边的大人已经热泪盈眶。
“你现在……还好吗?”应晓雨原本想为当年的那次报道说句对不起,话到嘴边却咽回去了。她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做错了,那么即便是重逢,看着眼前这位似乎是主动来求和好的旧友,她也不愿意假惺惺地道个歉,说自己做错了。
沙璇在商场找到一份推销员的工作,因为太久没上班,被安排在白色情人节推销情侣巧克力,扮成小熊维尼站在商场门口跟购买了巧克力的顾客合影。她想着自己三十二岁的高龄,跟一群“90后”抢饭碗,最初有些沮丧,当戴上维尼的头罩之后,突然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让她充满活力。总算又开始自己赚钱了,这么多年,都想着靠韩家阅过上幸福的生活,最后发现还是自食其力最痛快。
“我的命不好啊,呵呵,我真是有趣,自己的女儿难道还指望着像别人吗?”
她拿着一把五彩缤纷的氢气球,跟每一对情侣合影,再送他们一只气球,很快便成为商场门口的焦点,情侣们抱着刚买的巧克力簇拥着维尼。合影完一对又一对,这一对刚拍完,那男朋友说:“这熊真可爱,我们再拍几张,发朋友圈凑九宫格吧!”女朋友举起自拍杆,兴奋地又来了几张。
“为什么?”
她恍惚觉得那声音很耳熟,于是拍了拍他的肩,递给他一只气球,趁机看了看。
“刚出生的时候谁也不像,现在倒是越来越像我了,我不希望她像我。”
他扭头接过气球,灿烂地一笑。
“是啊,前年买的,再不买更买不起了,房价永远比工资涨得快。你还好吗?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一转眼孩子这么大了,长得真像你。”她看着这个聚精会神看动画片的小女孩儿,仿佛就在昨天,沙璇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儿。
原来是满毅。
“这是你买的房子吧?”沙璇有些羡慕地说。
手一松,剩下的十几个氢气球从手里逃走,飞向天空。门口的小孩子们欢呼雀跃,他们看到这绚丽的一幕,还以为是商场策划的游戏。
应晓雨烧好开水,倒了两杯茶,把电视音量关小,拿了个iPad给小女孩儿在一旁看《熊出没》。一阵忙活之后,她终于坐在了沙璇身边。
满毅回头跟维尼挥了挥手,他还是那傻呵呵的样子,只是身边终于有了人陪伴。他牵着女朋友的手,走进了人群。
沙璇却比她更紧张,进屋后四处看看,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来得很唐突,连一点儿水果都没买,问了许愿才知道你住在这里。”
“嘿,那些卤蛋,我一个不剩都吃完啦!那么你一定要幸福哦!”沙璇默念着。
“进来吧!”她招呼着母女俩进屋,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你们来,什么也没准备,家里连开水也没有,我先去烧,你们随便坐!”她打开冰箱,冰箱空空如也,她只好去厨房烧水。
她站在原地,心里没有遗憾,反而有些宽慰。
“萍萍,叫阿姨!”沙璇招了下手,在楼道里玩耍的小女孩儿跑了过来,甜美地叫了一声“阿姨”。
镁光灯闪烁,在威斯汀宴会厅举行的“灿烂千阳IP大会”,柏千阳率领旗下三十名超人气偶像作家闪亮登场,吸引了数百家媒体蜂拥而至。这些衣着靓丽的作家在台下坐成一排,他们像拉线木偶似的对着镜头露出美丽的微笑。他们无一例外,没有一个人懂得写作,但他们背后的写作团队协助他们完成了一部又一部畅销佳作。柏千阳站在台上,西装笔挺,器宇轩昂,他看着台下的一切,顿时觉得自己像一个圣人、一个救世主,他创造了这些让世人惊叹的奇迹。
“好久不见!”应晓雨很快意识到,作为主人,她应该先打个招呼。
一名记者问道:“柏总,现在‘IP’这个词越来越被广泛地提及,引起了很大争议,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她们呆呆地看着对方,她发现沙璇的脸是如此憔悴,如果说应晓雨的变化,是更成熟、更利落,那么沙璇就是真的老了。她像张被水浸泡过又慢慢洇干的稿纸,那种无奈的褶皱与枯黄,她那有些讨好的微笑,让人不忍心责怪她这些年的拒而不见。
柏千阳拿着话筒,像当年在圣诞晚会上那样镇定自若地大声说:“这有什么好争议的?这是最好的时代,是一个‘IP为王’的时代。我们灿烂千阳旗下拥有三十多个极具市场号召力的偶像作家,拥有上百个知名IP的版权,年度发行码洋超过五个亿,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两千万名读者在读我们灿烂千阳出品的图书。我们每推出一个新人,就能迅速在全国范围内引起巨大的轰动,接下来,我们还要培养这些作家去做编剧、做导演,将我们的IP全版权开发,IP是我们灿烂千阳最强大的竞争力!”
她打开门,有些惊到了,是沙璇。
那名记者接着问:“这几年来,关于灿烂千阳推出的作家找人代笔的传闻一直不绝于耳,您从来没有官方回应过,任由这样的传闻甚嚣尘上,您能借此机会跟大家说明一下吗?”
这时门铃响了。这个铃声救了她,她正深陷没有答案的疑问中,那个铃声把她从河底捞了回来。
柏千阳顿了顿,用笃定的语气说:“我可以非常明确地告诉你,灿烂千阳旗下的作家从没找过人代笔,但我们的确拥有强大的创作团队,就像韩国的编剧团队一样,他们负责收集资料与读者的意见,并且实时与读者互动,了解大家现在关心什么、需要什么,我们的作家再根据这些资料进行创作,这不是代笔,这是尊重我们的读者!”
她认真回想起蜗牛今天的求婚,没有任何意外,恋爱这么久,两人年纪都不小了,一切都合情合理。可自己为什么偏偏没有答应呢?她想到了许愿,这个自己爱了很多年,现在依然单身的男人。她不愿承认自己是因为他,但似乎很快就被这样的想法打败了。慢慢地,她越来越确定就是因为他。很难说她现在还有多爱他,但爱过很多年,终归是心里最脆弱的一块领地,多年前她在书上看过一句话:心里的租客不搬走,新来的人无论如何是住不进来的,而那个租客,没有缴房租,却还在那儿损耗着屋子里的一切。这些年她一直以好朋友的身份陪伴在许愿的身边,当年的一群好友,能相聚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她是始终没有离开的那一个。但他不爱她,这个事实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说得明白,再去翻来覆去地折腾,在这个年纪,真是一个笑话。那么她到底在等什么?她苦恼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渴望快一点儿解开谜底,好让蜗牛下一次求婚的时候,她能痛痛快快地说OK。
现场的粉丝们为这番话欢呼,掌声连绵不绝。
应晓雨回到家中,打开电视,瘫坐在沙发上。
另一名记者举手问道:“柏总,听说你们将投资改编旗下作家马修才的作品《少年狮》,将这本书拍成电影,请了最近正在风口浪尖的导演顾名川,您知道他的上一部作品深陷抄袭风波吗?”
“好吧,那你早点儿休息,明天一大早还有工作呢。”蜗牛依然温暖如初,他对两人的关系很有信心,而且他也不是太敏感脆弱的男人。跟父母通电话时,还为她解释道,可能是因为家庭的变故,她一直独立长大,对于成家有些恐慌,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事。
柏千阳笑了笑:“当然知道,这有什么关系?有争议才有关注,他能创造这么高的票房价值,一定有他与众不同的魅力,况且我看了他的作品,那不叫抄袭,那是致敬!向不同的优秀作品致敬,天下文章一大抄嘛,谁也别看不起谁!”
“我可能需要一点儿时间,应该是心理上……心理上还没准备好,你别想多了,没有别的原因,都是我的问题,我现在还没有到非常迫切的状态,结婚应该是很冲动的决定,我还没有找到那种冲动。”她支支吾吾地拼凑着这些话,听起来仿佛很有道理,但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全场一片哗然。柏千阳已经深谙炒作之道,有节奏地提供给媒体需要的新闻点,他从不忌讳自己的言论,他向来如此,耀武扬威的柏千阳,从来不懂低调。
“为什么?”蜗牛有些不解,在他看来,两人的相处与沟通都没有问题。他们都属于情商极高的人,工作与生活分得清楚,而他还有家人催婚,在这个年纪结婚,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那么如果她拒绝,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又有记者问道:“柏总,接下来灿烂千阳有什么新的计划呢?”
其实在蜗牛求婚之前,晓雨已经认定了未来一定是跟眼前的这个男人过了,但这一刻说出口的却是:“我们再等一等吧!”她不知道为什么,甚至有点惊讶自己的拒绝。两人在电视台内部已经是只差一纸婚书的模范情侣,组建家庭仿佛是迟早的事。
柏千阳的声调变得更高:“接下来,我们会陆续成立‘千阳影业’和‘千阳动漫’,全力开发我们旗下的知名IP。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们旗下所有作家的作品都将进行影视改编,而我们计划在五年内推出一百位新的偶像作家,这是一个疯狂的时代,我们能做的,就是比这个时代更疯狂!所以,我宣布,今年我们将启动A轮融资计划,首次募集的资金为一个亿!”
他们确定恋爱关系已经三年了,很淡、很浅地交往着。这个晚上,8点10分,走到了她家楼下的路灯下,那路灯像一束暖色的追光打在蜗牛身上,已过而立之年的他,显得成熟稳重,他单膝跪下拿出了钻戒,说:“晓雨,嫁给我吧!”
全场轰动,满毅站在台下用力鼓掌,柏千阳在台上明亮得像一个太阳。
蜗牛是在晚上送应晓雨回家的时候,在路灯下向她求婚的。
刘科科“啪”的一声关掉办公室的电视,坐在转椅上转了个圈,面对许愿,然后不屑地说:“最讨厌这货了,装什么大尾巴狼!傻缺!”
夏舟坐在去往云南的火车上,期待着玉龙雪山的美景,那是她向往已久的地方。
新闻里播放的是关于柏千阳在IP大会上的访谈,全行业都在热议灿烂千阳接下来一个亿的融资计划。他和旗下的作家们几乎每天都会上头条、热搜,他上招聘节目用毒舌引发收视狂潮,接受采访时动不动说出惊世骇俗的观点,他创造的流水线作业般生产作家的造星机制越来越成熟……大家都知道这是个让人不齿的行业毒瘤,但他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个世界似乎是属于成功者的,人们出于种种目的,纷纷变身成为他的拥趸,知名大V纷纷为他点赞、传统名家撰文祝福,灿烂千阳成为出版界的焦点。刘科科有时会纳闷:“读者们脑残就算了,这些行业大腕儿怎么也一窝蜂帮衬他?”他不懂,没有人懂。就好像有些抄袭起家的作家,即便法院判定剽窃罪名成立,赔完钱之后一样混得风生水起,继续出书,继续光鲜亮丽地出席各种签售会,这是属于这个时代的玩笑,只是玩笑开得有点大。大众有时候是盲从而无知的,柏千阳恰恰明白这一点,他将无知的大众玩弄于股掌,借助他们的拥戴与疯狂,变得越来越有名,越来越……成功。他曾经对满毅说,知道嘛,人一旦不要脸,那就无敌了。满毅并不赞同这句话,但偶尔又觉得很有道理,因为柏千阳的确用他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这个观点,你不得不服。
夏舟
许愿像个老年人一样捧着个保温杯,喝了一口水,笑着说:“你管别人干吗?中国人口基数这么大,每个人都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帮受众,他做他的,我们做我们的。”
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让人强大的,不是爱情,不是勇气,而是找到了自己。
刘科科双脚着地一蹬,滑了过来,凑近许愿说:“我听说,这次我们的融资计划,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柏千阳。”
所以,未来的日子里,我想带着相机去很多没去过的地方看一看,记录下那些美好的画面。我曾经无比热爱摄影,当初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认识了柏千阳,可后来,我把所有的青春年华都用来爱一个男人,却没有留下一点点时间来爱自己。那么在我的三十二岁,我希望这个改变还来得及。我会离开很久很久,请不要担心我,我想,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打倒我。
“是吗?”许愿有些诧异,随即又耸耸肩,“那有什么办法,命中注定我跟他会成为对手,夏经年说得没错。”
我向来不是一个安分的女孩儿,从小到大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这一次,依然让你这么不省心。我离开北京,并不是想挣脱你的照顾,这些年如果不是有你照顾,我可能在某一个艰难的节点上就过不去了。我三十二岁了,在我最好的那些年,我都用来挥霍了,我并不怪柏千阳,从头到尾,其实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他短暂地配合了我的表演。我们之间没有约定,也必然没有未来。在监狱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等到我快出狱了都没想明白,可是,当我离开监狱的一刹那,我明白了——人生其实是没有意义的。我们终其一生寻找的,最后只是墓碑上的一个名字,无论我们的人生是历经沧桑还是天真到老,伟大或者渺小,其实都不过是上帝眨眼的一瞬间。
刘科科:“你看看他,多会包装自己,跟他斗,我们没优势啊,伤脑筋……”
谢谢你在我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支持了我每一个决定。
“对了,你听谁说的?”
哥:
“还能有谁,郑小苔呗,投资圈谁不认识她!”
夏经年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是一个午后,春天的北京乍暖还寒。那一天没有雾霾,空气质量指数显示:23,优。他缓缓地展开那封信,如同夏舟在他耳边不疾不徐地诉说。
许愿“哦”了一声,没再搭理刘科科。
一个月后,夏舟买了一台单反,留下一封信给夏经年,离开了北京。
郑小苔神出鬼没,一会儿听说她和哪个行业大佬出席芬迪的派对而被正房当众泼果汁,一会儿又在时尚杂志上看见她的专访,标题叫作《郑小苔:我最爱的女人是邓文迪》,一会儿又听说某个知名视频网站的收购计划中她是神秘中间人。在促成夏经年与许愿的合作之后,她很少出现,或许对她来说,她根本没有帮助任何一方的意思,那只是她众多生意中的一个。而那一夜春宵,对她来说,可能也只是一次礼节性的交流。许愿这样想着,对于与她的疏离便不会觉得遗憾。
夏舟露出少女般的微笑,却并未回答。
许愿仍然很感激郑小苔的帮助,尽管她从中获利,但客观上挽救了他的公司。夏经年从不干涉他们的决策,还提供了不少资源上的帮助,木兰网也在朝着更明媚的方向前进着,木兰文学网已经成为行业标杆,付费阅读、交友、电子出版等为它带来了不少收入。许愿的个性决定了木兰网的内敛,但在今年,木兰网要扩大版图,融资计划也成为水到渠成的事情。在夏经年的协助下,他们悄然启动了A轮融资的谈判,而首次募集的资金,也是一个亿。
夏经年沉默了,许久才突然想起,问:“你要那么多钱干吗?”
许愿再次把电视打开,那条新闻已经结束了,现在播放的是娱乐新闻,背景音乐是张国荣的《沉默是金》,原来是张国荣逝世十周年特辑。不知不觉,十年了。那一年,许愿戴着口罩往返于学校和招聘会之间,寻找着未来,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着。
“哥,”夏舟的声音很小很小,似乎要被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完全盖过,需要很仔细才听得见,“听你说这些名字,觉得好遥远,远得好像是另一个星球的故事,我是一个死过两次的人了,这些恩怨,你觉得对我还重要吗?”
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有条微信语音,是柏千阳发来的。
如果不是因为坐牢,她还真没机会来这边,一点儿也不像北京,像是湖南周边的某个城市。对了,那两侧的山峰,的确有点像湘西。
他点开听。
“跟你说话呢,在听吗?”夏经年说。
柏千阳那熟悉的声音传来:“兄弟,明天下午3点,我在东坝七棵树高尔夫练习场,你方便来找我一趟吗?”
夏舟出神地看着窗外,还未到城区,两边都是高山绿树。
他想了想,回了句:“好的。”
“有个事情跟你说一下,”夏经年犹豫再三决定告诉她,“前几年我投资了一个新公司,创始人是你们联大的校友许愿,这几年发展不错,今年会进行A轮融资,业界普遍看好,我想用他的这个公司,打垮柏千阳那个畜生。”
绿草茵茵,这天碰巧没有雾霾。
两人又很久没有说话,在高速公路上又开了半个小时。
柏千阳瞄准,身体微微弯曲,一挥杆,那球像只鸟一样飞向远处。许愿站在他的身边,并没有拿杆,他没有心思打球,其实他也不会打。他知道柏千阳没事不会约他。
“也行,你随便给多少,我随时可以过户给你。”
柏千阳放下球杆,点了根烟,说:“有人说,好兄弟不要一起做生意,其实不仅如此,要做一辈子的兄弟,最好别干同一行。”
“那你卖给我吧。”
许愿:“你太偏激了,老大。”
“帮我卖了吧,我不想回那里住了,你不卖,我自己也会卖的。”
柏千阳笑了笑:“你的公司做得不错啊,没想到咱俩现在变成了竞争对手,听说我和你在接洽的投资公司是同一家,募集的资金一样,而对方只打算选一家。”
“不行,你这样损失太大了,你正好没地方住……”
许愿:“我也是刚知道的。”
“帮我卖了吧,我想要一笔钱。”
柏千阳:“别跟我争了,这跟大学时争女人不一样,这得看本事的,我稳赢。”
“你疯了啊!现在在北京有套房子多不容易,而且你家门口在修地铁,过两年如果通了能涨不少。”
许愿不吭声,转身想要离开。
“嗯。”
柏千阳看着他的背影,提高了音量:“我知道苏暮雪在哪儿。”
“怎么?你要卖房?”
许愿刹住脚步,回头:“你说什么?!”
“哥,你知道比较靠谱的卖房子的网站吗?”
柏千阳:“我找到她了!”
“对了,你的房子,我上周请人打扫了,你可以直接住进去,水电费都充好了,我还给你换了一台新的电视机。”
许愿:“你怎么找到的?”
“好。”她乖乖地关上。
柏千阳:“对现在的我来说,找个人并不难,但找到她,对你的意义比对我更大,对吧?”
“关上吧,空气不好。”夏经年小心翼翼地提醒着。
许愿:“她在哪儿?”
夏舟开了一点儿窗,想尽可能多地呼吸一点儿室外的空气。
柏千阳:“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退出这次竞争。”
她穿上了刚入狱时穿的那件加大码的格子衬衫,头发盘了起来,露出她细长的脖子,她已经三十二岁了,听说当年辩论队的队友雅雯的孩子都已经六岁了。监狱地址在大兴区天堂河,她出来的时候,夏经年的车正停在门口。她坐在副驾上,系好安全带,对着夏经年一笑。她从后视镜里隐约看见自己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其实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那并不明显的纹路仿佛一个标签,一旦出现了,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这个女孩儿已经不再年轻了。
许愿:“退出?”
过完年不久,禽流感的恐慌刚刚退去。夏舟因为表现良好,提前八个月出狱了。
柏千阳:“你还有时间考虑。说实话,我不怕你的木兰网,但我要让灿烂千阳在这次融资计划中万无一失。你知道嘛,当年我说过的话,现在就要实现了,我能改变世界,我能创造无数的奇迹,这是老天爷让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所以我的每一步都不能失败,只是我没想到,这条路上的绊脚石,竟然是你!”
这一年大家越来越少打电话,微信语音已经成了流行的沟通方式;MSN慢慢在中国市场衰落,只有“95后”的小孩子依然用着QQ,微博明显比QQ空间更受欢迎。正如当年刘科科猜的那样,大家的阅读习惯也在慢慢改变,很多人晚上抱着手机可以刷一通宵碎片信息。
许愿:“你真的找到她了?”
2013年,雾霾越来越严重,“厚德载雾,自强不吸”成了大家挂在嘴边的玩笑。人们经常期待大雨降临,因为每次雨过天晴,总能迎来短暂的好空气。严重的时候,大街上人人戴着口罩,甚至有恶搞的网友戴上了防毒面罩,这样的盛况只在十年前的非典时期出现过,但在2013年的北京,随时可能发生。
柏千阳掐灭烟头,站起身,又拿起球杆,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她的姑姑也在北京,表弟叫墨墨,她离开长沙的时候带走了救助站的一条名叫叮咚的泰迪,这条狗上周去世了……”
…………
许愿:“别说了,我信!”
一个演员说:“北京当然好,机会多,跑组见导演基本上在北京,但我一年有三百天都在横店,这样挺好的,既没有离开北京,又能在重度污染的时候逃离北京。”
“你还有时间考虑,不要做我的对手,我可不想踩兄弟!”他拍了拍许愿的肩膀,“希望你今天之内给我一个答复。”
一个大学生说:“我快毕业了,很多人想来北京,但我现在只想回去,今年被称为‘最难就业季’,我读的是二本,不是‘211’高校也不是‘985’高校,在北京很难找到理想的工作,不是我眼高手低,我眼并不高,只是手太低。”
然后一挥杆,又稳,又狠。
一个淘宝店主说:“我来北京是为了离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儿更近一点儿,她是我的中学同学,现在住在东边,我住在西边,这点距离,我走了三年,现在还没到呢。”
2000年4月15日晚,在飞轮酒吧,许愿帮柏千阳挡住了孟繁华砸来的酒瓶,后脑勺缝了十三针,血染红了衣领。
一个白领说:“一个月近两万元的工资,看着还可以吧,其实也过得紧巴巴的,八年前我就开始存钱买房,越存越买不起,租房也越来越贵,未来还是要回老家的。”
飞蛾绕着楼道的灯扑扇着翅膀。
一个保姆说:“北京挺好的,我老公在工地上干活,我每个月的工资都直接打到四川老家我婆婆的账上,因为她帮我带小孩儿。”
柏千阳:“以后谁敢欺负你,我就要他的命!”
早在2005年,就有人在“两会”上提出了“建立人口准入制度”的建议,主张限制外地人口进京。这在当年引起了极大的争议,这些年过去,人们不再提及当年的提案,因为外地人口越来越多,他们建设了北京、他们保护了北京、他们生活在北京。你们可以不挽留他们的离开,但绝不能拒绝他们的到来。因为他们漂泊在这里,都怀抱着一个令人尊重的梦想。
许愿:“如果以后欺负我的人是你呢?”
据说,北京在街上行走的路人里,每十个人里,就有四个就是外地人。
柏千阳:“怎么可能,我柏千阳会欺负自己的兄弟?你不信?我发誓,如果有违誓言,不得好死!”
北京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城市。很多人因此来到北京。
那天晚上,许愿笑得很开心,那微光映在他脸上,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