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柏千阳的办公室出来,许愿正好接到刘科科的电话,说晚上有个创业峰会,不少投资人会出席,可以一起去找找机会。对创业者来说,有任何让公司活下去的机会都要前往争取,哪怕是不爱社交的许愿。他看了看时间,回家洗了个澡,换了件稍微正式的衬衣,便赶去了凯宾斯基。
“老公,你最乖了!”
到了大堂,需要拿邀请函签到,但刘科科迟到了,电话里一直说堵在路上,许愿只好在大堂晃悠着。
“行吧,我五分钟下楼。”
“许愿!”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怎么这么冷漠,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回头,竟然是多年不见的郑小苔,那个在林荫小道上骑着单车,停下回头的郑小苔。那时她扎着马尾,回头骄傲地对许愿说:“喂,跟上来啊!掉队了可没人等你哦。”她的每一次出现都让他惊讶,依稀记得上一次,他们在游乐场坐了三遍过山车,她毫不畏惧,下来依然面不改色。后来她坐上那辆公交车,从车窗里挥手道别,此后再未相见。
“我真没空。”
“怎么会是你?”他有些惊讶。
“我不管,你必须下来,我生气了!”
“怎么不能是我?我回国了,现在base在北京,我在一家基金公司上班,今天陪朋友过来看看有什么合适的项目,你站这儿干吗?”郑小苔穿着黑红相间的套装,显得干练。
“我忙着呢。”
“我在等我的合伙人,我没有邀请函。”
“老公,你在公司吗?我要你现在下楼陪我去买条裙子,就在公司附近的银泰。”
“你不用等他了,是我让刘科科叫你来的,你的邀请函在我手上,走吧!”
电话响起,是萧潇。
“什么?”
他面向落地窗站着发呆,眼眶有些泛红。三环依旧堵着,车一辆紧挨着一辆,他说得没错,这里是大部分北漂每天的必经之路,他们都在为自己的未来奔波,他们路过CBD,路过柏千阳的脚下。有一点他说得不准确,不是每个人都想在这里工作。
“你的电话打不通,我托人找到了他,给你一个惊喜,我有个朋友对你的木兰文学网很有兴趣,想跟你见面聊聊。”
“没事。”
许愿被郑小苔拉进会场的时候,大脑都是蒙的。这个女孩儿像一只穿梭在城市楼宇与热带丛林之间的飞鸟,每天自由来去,在她想见你的时候便会出现,而其他的日子,你根本无法探寻她的踪迹。
柏千阳拿起桌上的烟灰缸朝门砸去,一声脆响,满毅冲了进来:“你怎么了,没……没事吧?”
他们坐在会场较为偏僻的小圆桌旁。郑小苔说,她来北京已经一年了,在英国读完研究生后突然觉得腻了,于是跟着一群中国留学生一起回了国。英国的留学生有个类似老乡会一样的组织,大家戏谑地称为“伦敦帮”,基本上是国内有钱人的子弟,学的专业也都是金融投资之类。这帮人虽说学习一般,但眼界和起点都高,回国后都靠父母铺路,一个个在投资圈混得风生水起。郑小苔借助“伦敦帮”的关系,以她极强的交际能力混迹其间,帮他们寻找适合的项目进行投资。而她的朋友看中了许愿的木兰文学网,决定在“木兰”的创业初期给予一定资金上的支持。
许愿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儿,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走来,他皮肤白皙,书卷气十足。郑小苔站了起来,介绍说:“这位是我在英国的同学,夏经年。”
柏千阳:“你走吧,真不知道当初苏暮雪喜欢你什么!”
夏经年:“许愿,你好,我对你的创业项目很有兴趣,它现在已见雏形,很不错。”
许愿:“老大,谢谢你,但这样的帮助,我是不需要的。”
许愿:“您好,幸会,那需要我介绍一下公司的现状吗?”
柏千阳:“你怎么这么固执?我这是在帮你!”
夏经年:“其实在见你之前,我们已经找到你的合伙人刘科科了解了大概情况,你们现在处在起步阶段,有些艰难,但没关系,我们会作为你的天使投资人,投资你们的木兰网,这也是我回国后第一个独立投资的项目。”
许愿:“我们对未来的期许不一样,请原谅我的执拗,可能苦一点儿、累一点儿,但木兰网必须坚持它独特的气质,我不想被资本绑架。”
许愿:“夏总,我有必要跟您说的是,木兰网有它独特的属性,它的核心其实依然是文学创作,这才是它吸引很多人的原因。我也一直在寻找它与商业运营之间的平衡点,不过很遗憾的是,我还没有非常明确地找到它,但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到。所以我想强调的是,我希望依然保持它原本的气质与诉求,不被资本绑架,我理解您的目的,只是想孵化一个看起来不错的创业公司,未来价值更大以后可以变现卖掉,但木兰网是我的心血,我希望它一直以现有的姿态存在,所以可能会艰难一点儿,但我必须这么做!”
柏千阳:“傻孩子,这怎么是卖公司呢?咱们玩的是资本,你这样苦哈哈做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许愿,你看看,这里是国贸,全北京最贵的路段,你再看看三环,那些堵在路上疲于奔命的loser,他们每个人都渴望能在这里上班,咱们一起做吧!多少年前我就说过,我们是与众不同的一群人,命运让我们认识是为了让我们更热烈地活着!”
夏经年:“许愿,我欣赏你的决心,也很看好木兰网的发展,对于你们旗下签约的作家也非常有信心。投资其实主要是投人,一个企业未来是什么样的宿命,关键在于它的领航者是谁,所以你放心,我不会参与企业的任何规划与发展。”
许愿:“老大,我听明白了,但我现在还不想卖公司。”
许愿:“那么,这会是一个风险很大的投资,您为什么愿意投呢?”
柏千阳:“听明白了吗?我背后有骄阳,维持木兰网的发展是没问题的,现在你缺钱,我的公司业务更丰富,咱们合在一起,一加一大于二!”
夏经年:“我希望木兰网壮大,然后打得你的好兄弟柏千阳溃不成军。灿烂千阳是个投机公司,柏千阳也是个投机分子,旗下一群大字不识一个的作家,这是一种畸形的生产模式,非常可怕。但现在整个行业被他蒙蔽了双眼,任由他呼风唤雨,大众似乎对这样的道德沦丧并不介意,当然,他爬得越高,到时候会摔得越惨。”
许愿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地看着柏千阳,默不作声。
许愿:“可是……您为什么要打垮他?请告诉我!”
柏千阳:“这样吧,我还是那句话,咱俩一起干吧!把你的网站装进我的灿烂千阳,包装包装,加上我现有的业务,讲个好听的故事,再稀释点儿股份给那些冤大头基金,然后咱们找一家公司收购,估值可以给你做到十倍,当然,我得占30%的股份,三年后套现,能挣不少钱,怎么样?”
夏经年:“我不敢说自己是个道德卫士,尽管他的发达的确让人很气愤。其实……说起来,我跟你也有点渊源,我也是湖南人,你的校友夏舟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们一起长大,因为家庭,她在成长过程中受了很多苦,所以我一直尽我所能地疼她。但她这辈子被柏千阳毁了,此刻她正在监狱度过她最美好的青春,而柏千阳,却在出版界混得风生水起,这种人没有资格享有这样美满的人生!”
许愿:“嗯,网站的成长比我预想的要快,没有资金支持,很难走得长远。”
许愿:“所以……您是为了报仇才帮我的吗?”
柏千阳:“许愿,开门见山地说吧,你的网站做得不错,公司前景也很好,但我听说你们缺钱。”
夏经年:“当然也是因为你足够好,我不会为了报仇而去投一家烂公司。”
倒了两杯茶,摆在二人面前,旧友的好处是喝一口茶,不需要任何开场白。
许愿:“柏千阳是我的兄弟。”
柏千阳和萧潇正热恋着,在萧天翔的支持下,他创办了一家名为“灿烂千阳”的新型出版公司,是骄阳旗下的子公司,但以流水化生产新作家为主营业务。公司坐落在繁华的CBD,站在柏千阳的办公室,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看见三环上拥堵的车流。他和许愿并没有像之前约定的那样,没事也聚聚,许愿知道柏千阳找他一定是有事儿。念书的时候,大家似乎有挥霍不完的青春,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图书馆上自习,一起绕着联大一圈一圈地走,甚至一起发呆,肆意浪费着光阴,仿佛那都是很有意义的事情。毕业后,如果没什么事,相聚变得如同鸡肋,我们不能一直怀旧,可我们在一起只能怀旧,这就是旧友们疼痛的地方。一个“旧”字,让大家没有未来。
夏经年:“那是过去,未来你们一定是竞争对手,我投不投你,你们未来都有一场恶仗要打,所以你根本不必介意我的目的是什么。你只管拿到你需要的钱,让你的公司变得更好,否则在未来的战役中,你会输得一败涂地,哦……不,你可能都等不到那场战役的到来,木兰网要壮大,启动资金非常大,你们没有钱。”
“行,我三点到。”
许愿:“让我想一想。”
“没事不能找你啊,兄弟!”
夏经年:“OK,后天我要离开北京一阵子,希望你在我走之前想清楚。”
“行啊,有什么事吗?”
许愿点点头,夏经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站起身,客气地说:“希望我的直接没有让你觉得不舒服,我最后依然想强调一点,我是个生意人,报仇是我的目的之一,但让我坐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我看好你的木兰网。”
“你在公司吗?下午来我这儿一趟怎么样?”
道别之后,台上开始进行一个创业论坛,几位北京知名的80后创业者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与众不同的创业经历。
“喂,老大。”
许愿:“能给我一些意见吗?”
应晓雨还未回答,许愿的电话响起,是柏千阳。
郑小苔:“咱俩是老朋友了,我明说吧。你的公司这么继续下去就彻底玩完了,我拉他过来只有一个目的,他注资你们公司,我要提8%,可能有点儿高,但我一贯的要求是这个数。我常帮很多需要钱的企业找投资,救他们于危难之中,但我不需要什么感谢,溢美之词都很廉价,对我来说没什么比现实的利益更清楚了。”
“你说,这十万人里,有没有一个ID是苏暮雪的?”
许愿:“我知道了,他好像很信任你。”
“改天我也注册一个ID。”
郑小苔:“夏经年曾经是我的男朋友,我们在英国时爱得死去活来,回国以后他想结婚,但我不想,于是我们非常和平而科学地分手了,现在搭档着合作,大家彼此都没有受到伤害,我喜欢这样的男女关系,简单粗暴。”
“你看,”许愿向应晓雨展示木兰文学网的后台,“我们已经有了十万个有效注册用户了,每天流量很高,现有的带宽与数据库已经负荷不了了,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许愿:“你为什么不想跟他结婚呢?我觉得他不错,应该也有能力给你很美好的生活。”
“加油,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郑小苔:“我为什么要结婚?我一辈子都不会结婚,很多女人要靠结婚获得一些安全感,在我的价值体系里根本没有这回事。我凭本事过上富足的生活,自由自在地跟各种优秀的男人交往,我不被任何关系束缚,谁都可以约我,我不用专职服务任何人,过得比谁都快活。”
“还不错,但公司缺钱,需要资金介入,不然很难维持,像这样的小型创业公司,要么做大,要么被其他公司吞并。”
许愿:“这样……也很好。”
“在附近吃饭,想着你可能也没吃,就顺便上来看看,最近怎么样?”
郑小苔:“对啊,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比如夏经年,他还是个挺正经的男人,不过也都是装的,这个社会就是一群人在那儿装,不装早被淘汰了。”
“你怎么来了?”许愿有些惊喜。
许愿看着台上发言的创业者,发着呆。
“那也要先吃饭啊!”原来是应晓雨,她的手里提了一袋餐盒。
郑小苔突然拍了拍他:“喝酒去吧,该聊的都聊完了,这种一群人吹牛的场合,待着也没意思。”
半年了,又到了夏天。木兰科技在东三环一个老旧的写字楼租了一间办公室,公司的员工超过了十人,公司急需资金扩大规模。许愿在办公室打开木兰文学网,界面刚更新过,相比之前的风格,更沉静了一些。有人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敲了敲门,许愿头也没抬,说了句:“科科,那个数据表已经有了吗?一起给我吧。”
许愿:“好啊,顺便庆祝一下我们的重逢!”
出租车的空调坏了,许愿裹紧了身上的棉袄。
郑小苔:“重逢没什么好庆祝的,能拿到夏经年的钱比较值得喝一杯。”
柏千阳的车到了,他把烟头扔进垃圾桶,挥手道别,上了车。许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见有辆出租车路过,也上了车。
他们买了酒来到许愿的家,这里依然整洁,依然是淡淡的香皂味。他们坐在客厅的地上,开了一瓶又一瓶。夜色撩人,两人也渐渐微醺。
“我现在给不了任何女人承诺。”
郑小苔看见茶几上的烟灰缸:“你抽烟?”
“为什么?”
许愿:“偶尔抽,没有上瘾,但完全戒掉,好像也挺难的。”
“我不想结婚。”
郑小苔:“你今天没有马上答应夏经年,我挺意外的。”
“你和萧潇什么时候结婚?”
许愿:“我也挺意外的,其实我现在很需要钱,只是,听到夏经年说起和柏千阳的竞争,我有些疑虑,我很害怕未来我们的友谊会因为公司的竞争而消失殆尽。那是我曾经最看重的东西,但我也知道,无论夏经年投不投我们,我和柏千阳都不可避免地会变成对手。”
“毕业以后,我好像没什么好不好了,得过且过吧,但也没有很糟糕,我向来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毕竟拿着联大的文凭,在北京能站稳脚跟,也可以了,再抱怨什么,就矫情了。”
郑小苔又开了一瓶酒,淡然地说:“其实吧,友谊这个东西有点被世人捧得太高了,友谊跟永恒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就像一列火车,大家在同一节车厢里聊得挺好的,也觉得未来是一辈子的兄弟姐妹,当下大家的确都是真情实感,可是从我们登上这列车的时候就应该明白,每个人的目的地是不一样的,每一站都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大家体体面面地道个别,也没有什么不好。能跟你一直抵达终点的友谊是奢侈品,什么是奢侈品?就是稀有的、一般人消费不起的。所以,如果真有一天,你跟柏千阳必须在沙场上见,也没什么可惜、可怕的。”
“嗯,行,你还好吗?”
许愿:“你总能点醒我,而我总是这么扭扭捏捏、瞻前顾后,像个女生。”
“你如果想我了,告诉我,我可以去找你。”
郑小苔:“我只是比你现实、比你狠,因为生活比我们更狠,你只有用更强的力量才能凌驾于生活之上,才能不被它打倒。”
“以前住得近嘛,626离622就几步路,现在越来越远了。”
许愿:“是啊,十年前你就够狠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事……你也找找我,你现在都不找我了。”
郑小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说:“十年了,你还生着气啊?其实如果我当初告诉你了,我恐怕就走不了了。”
“好。”
许愿:“为什么?”
“有事需要我,随时说!”
郑小苔:“因为舍不得啊。”
“还行,现在注册的人越来越多,开始有品牌投放广告,还有几家出版公司在资金上支持我们,虽然要承担的责任更大,但也更有成就感。”
她抱住许愿,亲吻着他的嘴,像是偿还一个未曾履行的承诺一样。许愿没有拒绝,他贪婪地抱住郑小苔,借着酒精的力量,轻轻拨开了她的衣服。十年前他们只是牵过手,少年时的他曾经幻想过和郑小苔的初夜,只是没想到这一天发生在十年后。而此时在他怀抱里的这个女人,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她了。当年孩子气的他们,如今已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他们可以自由地选择跟谁上床,也可以自由地选择要去的方向。
“你那公司怎么样了?”
他们从沙发上吻到了床上,自从苏暮雪失踪前的那一晚开始,他再也没有这样放纵激情了。
“好啊。”他找柏千阳要了一根烟,也抽了起来。
他在郑小苔的耳边低语着:“可以吗?”
许愿和柏千阳走到酒楼门口,柏千阳点了根烟,对许愿说:“聊会儿呗!”
郑小苔搂着他:“没什么不可以的。”
酒足饭饱,大家逐渐散去。
他俯下身去,开始了这个美好的旅程。
他们邀请了许愿、柏千阳和满毅,大家也很自觉地闭口不提应晓雨。尽管大家都知道应晓雨并没有错,但也理解沙璇内心对她的恨。他们举杯说着客套的祝福,婚礼司仪表演着老套的段子,韩家阅和沙璇牵着手看着这热闹的场面,似乎也很幸福。满毅提前走了,他说公司还有点事没处理完,他走前端起一杯白酒,敬了韩家阅,然后慢吞吞地从椅子下拿出一个保温锅,不好意思地对沙璇说:“这个……是我昨天晚上赶工做的卤蛋,有点儿急,不知道味道合不合适。”他笑得傻呵呵,韩家阅让人接过,他挥挥手便道别了。他离去的背影有些落寞,尽管时隔多年,他已不会再把那些遗憾写在脸上,但大家都知道,他虽然祝福得诚恳,但绝不可能真正为沙璇开心。世界上哪有那么大度的人,无非是礼节使然,藏得比较好罢了。
醒来时,已经天亮。
2008年的最后一天,韩家阅和沙璇在一家海鲜酒楼举行了婚礼。韩家阅出狱之后,沙璇请满毅帮忙,安排在他表哥的单位工作,因为韩家阅有犯罪前科,所以满毅的表哥算是为他们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婚礼上,双方家长都没有来,一是为了省钱,二是对他们的结合并不认可。沙璇的爸妈始终不理解,为什么女儿要跟一个劳改犯在一起,沙璇一赌气说:“不来就不来,省得来了我还要伺候你们,自己结个婚还得看别人脸色,犯不着。”韩家阅家是书香门第,父母要面子,儿子刚出狱便举行婚礼,老两口觉得脸上挂不住,听说亲家不来,也决定不来了。这和沙璇在少女时代期待的婚礼有些不一样,但不管怎么样,她把自己嫁给了最想嫁的那个男人,这已经比大多数女人幸运了。沙璇的表姐帮他们抱着四个月的女儿,她的名字叫韩静萍。沙璇不奢求女儿大富大贵,只祈祷她像一片平静的浮萍,安安稳稳过一生足矣。
北京下了一场很大的雨,窗外一片混沌,雨声蔓延进房间,许愿睁开眼睛。
2008年10月,夏舟因故意伤人罪,被判了五年。后来她跟妈妈说,走进监狱的时候甚至有点轻松,终于有人领着她往前走,终于可以趁机休息休息了。
见着赤身裸体的自己,他有些羞涩,他听见浴室里传来水流声,便赶紧穿上衣裤,走到客厅点了根烟。
她放声大笑着,像是那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独特、凄厉的伴奏。
郑小苔吹干头发,也来到客厅。
鲜血溅在她的脸上,她挣脱他的手下人,狠狠握住那锋利的碎片,冲上前,一下又一下。那男人瘫倒在地,满身是血。后来她被人拉开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碎片,掌心被割破也不松手,任那血肆无忌惮地流着,也不觉得疼。
许愿正嗫嚅着,郑小苔抢先说:“喂,你可千万别觉得把我怎么着了,你开心就好,因为我也挺开心的,没有什么谁对谁负责,大家都别扛着这种责任,不然就没劲了。”
他伸出猥琐的嘴,朝夏舟脸上亲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迎来的是她举起酒瓶的手。那酒瓶砸在他的头上,鲜血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玻璃片撒落一地。音乐继续响着,该跳舞的人继续跳舞,众人举起酒杯,庆祝这个疯狂的世界。光头气急败坏地伸出手摁住夏舟的脖子,手下人也扑过来试图抓住她的双手,但那一瞬间她的力量大得惊人,她举起手里碎裂的酒瓶朝那光头身上扎去,光头疼得松开手。
许愿点点头,说:“我刚想说,我还没打算谈恋爱呢。”
光头:“好倔强的妹妹,我喜欢,来,亲一个!”
郑小苔喝了口水,差点儿喷出来,大笑着:“你也太可爱了,谁也没打算跟你谈恋爱啊,大家情绪到了,一起玩玩儿而已,别动不动就天长地久,我可受不了。”
夏舟推开了他:“滚你的!”
许愿:“你跟别人也这样吗?”
光头伸手搂住她,另一只手朝她的胸部摸过去:“去我家想干吗都行啊!”
郑小苔:“如果我愿意,就可以;不愿意,给我多少钱都不行。我这么努力挣钱,混进这个装的圈子,就是为了能保护好自己的身体。”
夏舟冷笑了一声,说:“去你家干吗?”
许愿:“怎么样算是保护好了呢?”
光头:“去哥家,去宾馆也行。”
郑小苔:“没办法做到想跟谁就跟谁,但至少可以想不跟谁,就不跟谁。女人在投资圈立足,可不太容易。”
夏舟:“走哪儿去啊?”
许愿:“对了……我想好了。”
那光头见她大方又俏皮,也来了兴致,叫手下兄弟买了两瓶酒,给夏舟添满:“一会儿跟哥走呗?”
郑小苔:“想好什么了。”
夏舟笑了笑:“好啊,那你买酒去,这是我的酒,不给你喝!”
许愿:“我决定跟夏经年合作,其实我也没的选了。”
有几个中年男人凑过来,带头儿的是个戴金链的光头,他轻佻地拍了拍夏舟的肩,问:“妹妹,怎么一个人喝酒啊,哥陪你怎么样?”
郑小苔点点头,突然笑了。
她在一个周末来了Fox酒吧,换上了性感的吊带,画了很美的唇彩。她对着镜子想,谁还没有美过啊?她钻进那间喧闹的酒吧,音乐声震得她的心在颤抖,她要了一瓶马爹利,独自喝着,像一只孤独的夜莺突然闯进了人类的帐篷。这里是柏千阳常来的地方,这个她深爱的男人,曾经和她在堕落街的串串香大快朵颐,曾经牵着她的手走在秋天铺满落叶的木兰路上,他还在飞轮酒吧打工,穿着干净的工作服,露出灿烂明媚的笑容。现在他也开始迷恋这里的声色犬马,变成了另一个她无论多么用力都触摸不到的柏千阳。
许愿:“你笑什么?”
夏舟偷偷地跟踪过柏千阳,他常和一个瘦小的女孩儿去工体的一家叫Fox的酒吧,出来的时候酩酊大醉,那女孩儿扶着他,两人一起上了一辆宝马。那辆车在他们家小区门口出现过,就是它接走了他,然后一去不回。夏舟在街对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那个女孩儿看起来二十出头,美得像一盏耀眼的霓虹灯,她想,自己曾经也这么美好的啊。
郑小苔:“感觉我特像夏经年为了搞定你,派我来色诱的,现在看来,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得回去找他要奖金。”说完两人大笑起来。
夏舟不再说话,柏千阳坐了一会儿,起身穿鞋下楼了。她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站起来死死地抱住他。大学毕业时,他离开他们租的小民房,她那样抱过他,没有用,该走的一样会走。她在阳台上看着小区大门口停了一辆宝马,柏千阳急匆匆地上了那辆车,那是他最后一次从这个家离开,那车去了四环,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她走到卫生间,看着镜子中二十七岁的自己,她似乎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的样子了,真是憔悴得不行。念书的时候她曾经因为这张脸而骄傲跋扈,那时候她不知道输是什么滋味,男孩儿们为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她十八岁的美好年华。
雨越下越大,北京医院的病房里,苏暮雪帮金岳略做收拾,便扶着他走了出去。金岳因为胃病手术住院了一段时间,这段日子由苏暮雪代表他处理公司的事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做得很好,她渐渐成了他最渴望见到的那个女人的样子。
柏千阳:“我没嫖过。”
他们上了车,缓慢地朝前驶着。两人在车里并无交流,似乎有些尴尬。
夏舟:“好吧,我知道了。呵呵……我觉得自己还不如站街的妓女,你嫖完好歹会跟她礼貌地道个别吧?”
在一个月前,金岳刚入院,手术前他在病床前向苏暮雪求婚,他说,不知道明天与意外哪一个会先到来,所以希望在手术前得到她的答复。他原本以为这是一场十拿九稳的求婚,出乎意料的是,她婉拒了。她合上钻戒盒说,这只是个小手术,未来还有很长的日子,结婚的事情容后再说。这是个让金岳捉摸不透的女人,换作是别人,恐怕早急于登堂入室成为名正言顺的金夫人,她可以迅速得到巨大的财富。而她只甘愿做个没有名分的陪伴者,就这样不争不抢地待在他身边。
柏千阳不说话。
“这些天辛苦你了。”金岳握住她的手,“听他们说,你做得不错。”
夏舟:“看样子,你已经不缺这样的陪伴了。”
“他们似乎也不敢说我做得不好。”苏暮雪笑了笑。
柏千阳:“可能太孤独了吧。那天早上,正好在我很迷茫的时候你敲了我的门,你知道的,在北京,一个人这么漂着,太难了!可能每个人都需要一个陪伴……”
“我看到你做了一个文化创投的五年计划,挺有趣的。”
夏舟:“那你当初为什么愿意跟我在一起?”
“未来文化领域一定会迅猛发展,我很关注,具体的我们可以再讨论。”
柏千阳:“我从来没有爱过你,这种‘不爱’,像根刺扎在心里,越久越痛苦。我以为我可以扛,对付着也能过,现在发现,我扛不了了。”
因为堵车,他们停了下来。
夏舟:“为什么跟我分手?”
雨水敲打着车窗,苏暮雪透过车窗上的水流看着这个城市。突然想起那一年长沙的大雨,她和许愿一起走过湘江大桥,他们没有打伞,没有雨衣,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人淋得狼狈,说话、呼吸都困难,只要张开嘴,雨水便灌入嘴中。想起来觉得青春真是个有趣的东西,那时被淋得酣畅,觉得在经历一段浪漫又勇猛的爱情。而现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这么身娇肉贵,生怕被雨水打湿了衣服。
他想了想,说:“现在不就挺认真的吗?”
车里的广播突然播放了凤飞飞唱的《追梦人》: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夏舟只是淡淡地问了句:“我们俩的关系就连一次认真的、正式的结束都不能有吗?”
苏暮雪:“马师傅,麻烦音量调大一点儿。”
柏千阳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开口了,他用一种冷静到令他自己都觉得可怕的语气说:“咱们分手吧,房子我不要,不想欠女人任何东西,咱俩命里没有,硬要在一起都活不长的。”
阿西达卡:我拿到了天使投资,公司能活下来了,我有信心不出五年能获得A轮融资,让木兰网有机会变成一个更有影响力的文学出版网。
也是相识十多年的老朋友了,彼此心知肚明,只是等那个心碎的开场。
幽灵公主:恭喜你!
那几个月,柏千阳回来得越来越少,甚至连普通敷衍的短信和电话也没有了。房子过户之后,他基本上便不回来了,两个人的关系像一张被雨淋过的纸,就等风轻轻一吹,便支离破碎。直到有一天下午,他匆匆约夏舟在家见面,那个下午,窗外出奇地亮,阳光投射进来,将人的面容都照得有些模糊。
阿西达卡:谢谢你一直鼓励我。
那段时间她拗不过柏千阳,只好答应了他过户的要求,还自我安慰着,或许是他打算求婚了,让房产在女方名下会让她比较有安全感吧。当他提出分手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意外,似乎也没有当年那种崩溃的感觉,很久以后她回想起当时的感觉,觉得可能是北京赠予她的勇气吧。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生活得久了,情感上的迂回与折磨会显得那么多余,人们疲于奔命,像蝼蚁一般穿梭在楼宇之间,爱情变成了微不足道的鸡肋。你的痛苦、失落、不堪、绝望,都逐渐化作一片短暂的雨水,落在地上,流向下水道,去往一个未知的地点。待到晴天,你会发现一个人的表演是多么滑稽可笑,你不但没有对手,连观众都没有。
幽灵公主:你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的目标,对我而言,也是一种激励,我们在北京都很不容易,你让我相信,一个有梦想的人是会被老天眷顾的。
夏舟是在柏千阳坚持把房子过户给她的时候,预感他们的缘分走到头了。
阿西达卡:不管你是谁,我都想说,很庆幸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