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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一叶舟

许愿:“还要感谢满大厨,今天特地请假提前买菜。”

沙璇:“对,我也每天安慰自己,认不了干爹,就低头做忍者神龟吧!”

柏千阳搂了一把满毅,挥挥手说:“各位,谢谢你们!我决定了,不辞职,如果今天得罪了那老妖婆,罚我去做清洁工我也认了。还好北京有你们,我才意识到,不是我一个人在战斗,来!走一个!”

应晓雨:“行了行了,我来总结一下,总之,老大你不能辞职,至少现在不能辞职。”

满毅:“我的亲哥哥嘞,好样的!”

满毅见风使舵:“也是,老大,咱们大一的时候不也老被大三、大四的学生欺负吗?正常,正常!”

沙璇:“满毅,你赶紧的,给我发达起来,把骄阳那破公司收了!”

沙璇一口干,说:“哎,对了,听你形容那个沈芸昭,长那么难看,肯定心理变态!我跟你们说,我那领导,一个离了婚的更年期妇女,也够二的,有一天下了班让我去帮她接孩子,把她的孩子送回家了,我以为完事了,居然让我给她家客厅换灯泡,我也是个女的啊!”

满毅:“没问题,包我身上!”

柏千阳一巴掌拍在许愿的脑门上,笑着说:“你个臭小子,吃你的吧!”说罢也举起酒杯敬大家。

柏千阳被逗乐了,这时听见门被用力地敲响。

许愿举起酒杯,故意戏谑地说道:“老大,咱喝一个,你今天在选题会上,可真是威风八面,我好生佩服!我猜沈芸昭这辈子从没被人弄得这么下不来台,她颜面何存啊?”

大家安静下来。

柏千阳终于开口说话了:“那当众宣布把我的项目给别人,我颜面何存?”

柏千阳:“谁?”

应晓雨瞪了沙璇一眼,又说:“别瞎起哄,现在工作不好找,逞能可以解决问题吗?依我看,去认个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咱们新人就是来找虐的。你们怂恿他离职,能保证他的下一份工作不用受气吗?骄阳出版是业界翘楚,规范、专业,是一个很好的平台。我觉得你们领导说得没错,虽然你有功劳,但如果不是因为骄阳,叶欢未必肯签给你们,我想,这本书在天涯上那么火,找他的编辑一定不止你一个吧?”

门外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我!房东!给我开门!”

沙璇吐了口鸡骨头,说:“就是,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脾气,说明咱们老大有出息!”

柏千阳起身打开门,果然是房东夫妇。两人铁青着脸,冲了进来,看了看满桌残羹,又四处巡视了一遍,最后把警惕的目光落在四位客人身上。

满毅:“怕什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大现在有经验了,出版公司那么多,何必待在那儿受气呢?”

女房东:“这都什么人?”

应晓雨:“满毅,你少说两句。”

柏千阳礼貌得有些谄媚地回答:“阿姨,他们都是我的同学。”

许愿听了皱了皱眉,想要说点什么。

女房东瞥了他一眼,厉声呵斥道:“楼下老太太投诉你们扰民,我特地来察看,不出所料,果然在这里非法聚会,男男女女,伤风败俗!”

满毅给他又添上,说:“老大,我支持你,什么破玩意儿,咱们不干了!”

沙璇:“喂,现在才八点多,吃顿饭怎么成非法聚会了?”

满毅端上最后一道麻辣鸡爪,菜上齐了,沙璇捞起一只鸡爪啃了起来。应晓雨举起酒杯,说:“千阳,祝贺你搬新家!”柏千阳不吭一声,一口见底。大家都看出他情绪低落。

应晓雨:“您这是在侮辱人,请您收回刚才说的话!”

满桌好菜,但柏千阳依然闷闷不乐。满毅下厨,许愿打下手,两个女生倒是乐得清闲,应晓雨给大家斟酒,沙璇大呼小叫道:“满毅,你快点儿,饿死我了!”

满毅:“就是,你的房子隔音不好,还赖我们!”

许愿赶紧在MSN上约好了应晓雨、满毅和沙璇,并告诉他们今天在公司发生的事情,让满毅提前买菜带过来,好好做顿丰盛的晚餐。

男房东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我早说别把房子租给外地人,你不听,迟早出事儿!”

柏千阳:照旧。

柏千阳:“外地人怎么了?你给我说清楚!”

许愿:我懂……对了,你说今晚去你的新家聚餐,还照旧吗?

他捏紧拳头,被许愿一把摁住。

柏千阳:你不懂。

女房东叉着腰,声音又高了八度:“怎么着?打人啊?你打我试试看啊!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还没人敢打我!你们这群小王八羔子,不守规矩的外地人,用我们的水、用我们的电、呼吸我们的空气、占用我们的资源,国家就应该限制外地人口来北京!”

许愿:老大,刚刚过分了啊……

男房东也盛气凌人地给老婆壮胆:“说得好。谁知道你们一伙人会不会在我家搞什么违法活动!我要报警!”

散会后,许愿回到工位,见柏千阳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发着呆,他打开MSN,点出对话框。

柏千阳突然大吼一声:“你再说一遍?”

说完他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沈芸昭叹了口气。

女房东浑身一颤。

柏千阳:“算了,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尊重我的努力,我不接受这样的决定!”

柏千阳挣脱许愿的手,冲上前一把抓住男房东的胸口,怒吼道:“我叫柏千阳,你记好了!我是你的租客,通过正规途径签订租房合同,按时付你房租,一分不少。你是本地人,你有优越感,没问题,但请你不要侮辱我和我的朋友!我们是外地人,但我们循规蹈矩,凭本事吃饭,没有比你低一等!你如果不向我们道歉,我今天跟你没完!”

沈芸昭:“柏千阳,我刚才也表示了,这本书我们能拿下,你功不可没,但具体由哪位编辑做,不是你说了算的。叶欢之所以同意把书签给我们,你真以为完全是因为你吗?更重要的,是因为骄阳的品牌打动了他啊!业界对这本书期望值很高,书也有一定的思想深度和社会影响力,考虑到老吴比较擅长做这类题材,会让作者更放心、老板也更放心,综合考量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但你并不是跟这个项目毫无关系啊,你——”

男房东抓住他的手,两人扭打起来。

柏千阳:“大家都知道,这本书我跟了半年,叶欢是在我的鼓励下完成连载的。我对这本书有很深厚的感情,这明明是我跟的案子,为什么最后变成吴锦泉负责?麻烦领导给我个解释!”

邻居听见吵闹声,都出来看热闹。

沈芸昭:“你有什么想法?”

女房东一屁股坐地上,大哭起来:“报警啊,快报警啊!我几十岁的人了,被一群外地来的野小子欺负啊,我不活了!你们快来救命啊,要打死人了啊!”

沈芸昭正要继续往下说,柏千阳打断了她,他站了起来:“沈总,这是什么意思?”许愿拉了他一把,他毫不理睬。

许愿与满毅上前劝架,现场一片混乱。沙璇欲帮忙摁住男房东,女房东趁乱掐了沙璇一把,沙璇回头一脚踹在她脸上。

吴锦泉是骄阳的资深编辑,年近四十,但一直保持着对于书籍的热爱,他手里拿着《破局》的相关资料,说:“一定不负众望。千阳兄弟,我们合作愉快!”

没多久,警车鸣笛声响起,小区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

柏千阳瞠目结舌,看了看沈芸昭,又看了看吴锦泉。

两名巡警闻声上楼,大家这才放开手,屋子里一片狼藉。

会议上,副总编沈芸昭先介绍了几本引进版权的图书,然后说:“最后要重点说一下叶欢的《破局》,骄阳能拿下它的出版合约,柏千阳功不可没!《破局》在天涯上已经是现象级的网络小说,业界也非常关注这本书的出版动向,我们经过讨论决定,这次由吴锦泉编辑来负责这本书,柏千阳辅助老吴做一些营销、策划的工作。”

女房东原本已经站起来了,一见巡警立马又坐回地上:“警察同志,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我年纪大了,腰也不好,禁不起这群外地人对我拳打脚踢啊!”

柏千阳得意扬扬地坐在会议室,急切地等着会议开始。最近有个网络写手叫叶欢,在天涯上连载商战小说《破局》,半年来赢得了超高的点击量,柏千阳从叶欢刚开始连载便一直关注,并加了叶欢的QQ,鼓励他完成这部长篇小说,更是在最近即将完结的时候,签下了《破局》的独家出版合约。他铆足了劲儿想干一票大的,如果能做出一本轰动全行业的畅销书,他的职业生涯会因此步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男房东怒气未消:“对,一群外地流氓!今天要不是警察来了,我一定要为民除害!”

每周一是骄阳出版的选题大会,编辑们会汇报自己策划的选题,领导们进行讨论,决定做还是不做。

柏千阳气得浑身颤抖,挥起拳头又要冲上去,被许愿一把抱住。

康一玉不再问了。

应晓雨拿出名片递给巡警:“警察同志,我是经济频道《整点新闻》的记者应晓雨。今天是我们同学聚会,来为朋友庆祝乔迁之喜,我们可能大声了点,让人投诉了。这两位房东闯进来指责我们非法聚会,我同学租这个房子是签订了正式合同的,所以有两点我要说明。第一,你们未经允许擅自闯进来,违反了租户保护的条例,我希望你们道歉。第二,你们说我们非法聚会,希望你们拿出证据,否则,我可以告你们诽谤!”

柏千阳沉默了一会儿:“除了是女朋友,你希望是什么,就是什么呗,我都无所谓。”

男房东:“你个小丫头怎么说话的?这是我的房子我还不能进来了?”

康一玉:“我们之间算什么?”

应晓雨:“我还没说完呢,我做过一系列关于出租房的报道,如果我没猜错,您二位并不是怪我们扰民,应该是你们遇到了肯出更高租金的租户,又怕付违约款,所以想用这样的方式逼他搬家。”

柏千阳:“问吧。”

女房东:“你们一群外地人仗着读了点书欺负我们是吧?”

康一玉吃了一半,停下来:“柏千阳,我想问问你……”

巡警伸手示意她住嘴,他四处看了看,说:“你们别一口一个外地人,我也是个外地人,外地人没有比你们低一等!刚才这小姑娘解释得挺清楚了,你们这就是普通的民事纠纷。他们几个年轻人在北京租房不容易,你们房东和租户要互相信任,平白无故说人家非法聚会,往轻了说是人身攻击,严重点儿就是诽谤。但不管怎么说,你们也不能打架!”

柏千阳:“吃吧。”

女房东立刻配合着巡警,大声哀号起来:“警察同志,我站不起来了,腰扭伤了,我要他们带我去医院检查,赔钱!”

康一玉尝了尝:“不错。”

正当众人不知如何应对时,沙璇也顺势躺了下来,她的哀号声比女房东更尖锐:“哎哟我的妈呀,我浑身疼,我动不了啦,我好像失忆了,是不是脑震荡啊?刚才发生什么我都记不起来了,你们快带我去医院,我明天还要跟客户谈生意啊,几个亿的项目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柏千阳:“自学成才,尝尝吧。”

巡警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对男房东说:“为了安全起见,你们都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女房东见状拍拍屁股站了起来,白了她一眼:“算我倒霉!我不去了!”

康一玉:“卖相还不错,跟谁学的?”

巡警:“互相道个歉吧,这事儿就这么了了。”

他起身,穿好衣服,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做了几个菜。

女房东:“唉,我……我对不起各位了,就当我倒霉,栽在你们外地人手上了!”

她俏皮地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说:“下次补上。”

许愿见柏千阳无动于衷,只得上前息事宁人:“叔叔、阿姨,对不起,我们不应该动手!”

他有些抱歉:“对不起。”

柏千阳扬起头:“这房,我不租了,我今晚就搬!”

很快就结束了,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两位房东对视一眼,忍不住偷笑。

他想起夏舟那张倔强的脸,凑近了他,说:“柏千阳,我可以为你去死!”竟然一阵激动,浑身颤抖起来。

许愿依然租住在刚来北京的小开间里,柏千阳当晚便把行李打包好,运了过来。收拾妥当,已经是凌晨时分,日光灯坏了,许愿把立式台灯的灯罩拧得朝上,暖黄色的灯光迅速布满整间房,温馨又写意。

他脱了上衣,抱紧她。

柏千阳洗完澡,钻进被子,一把抱住许愿:“我注定得跟你睡!”

她点点头。

许愿推开他,笑着问:“你今天干吗要搬走呢?那两口子不是服软了嘛!”

“就在这里吧!”柏千阳说。

柏千阳:“你以为他们会善罢甘休?这帮靠收租过日子的人,都不用上班的,有的是时间,现在看来他们打定主意了不让我住。如果我不搬,以后天天来,各种理由找碴儿,烦都烦死我!所以,得嘞,我认输,惹不起,我躲得起!”

柏千阳坐得更近了一些,试探着凑过来搂住康一玉的肩。她笑了笑,并未拒绝。他亲了下她的额头,她配合地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脖子。他被惹得兴奋了,贪婪地吮吸着她的嘴唇,手像条鱼一样在她的身上游动。她发出阵阵喘息声,双手勾住他的背,让他的身体贴得更紧一些。

许愿叹了口气,说:“什么时候我们能自己买房,就不用受这窝囊气了。”

客厅里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柏千阳:“咱们加油呗,总有一天一定能住上自己的房子。不过,这几天我只能寄人篱下了,你现在算我的二房东喽!放心,我找到房子就搬。”

两人竟陷入一阵沉默当中。昨天周五,柏千阳下班之前对康一玉说,搬了新家,庆贺乔迁之喜,问她有没有时间。康一玉当下就答应了,柏千阳还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今天一醒来就收到她的短信,问具体的位置。这一年,他们之间交流不多,无非是收发信件,考勤打卡时会打个照面。他很清楚,刚进入一个陌生的集体,同事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慢慢观察,指不定惹了谁,就给自己以后的路种了苦果。但这些日子,他发现康一玉的生活过得很简单,上班、下班都坐地铁,偶尔在博客上晒晒家里的猫和父母,是个没多大理想、抱负的北方姑娘。

许愿:“你要不嫌挤,住多久都行。”

“我还好,现在也还早。”

柏千阳:“我也就客气客气。”

“你饿吗?”

没多久就听到了柏千阳轻微的鼾声。许愿却失眠了,仿佛闭上眼就能看见一叶扁舟,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漂泊,随时都会被惊涛骇浪掀翻,然后沉入海底。他想,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宿命吧。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他们每个人都像这叶扁舟,逆风前行,却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抵达目的地。幸运的是,他们能握紧彼此的手,在这柔软与坚硬并存的旅途上,至少不是孤独的路人。可是,苏暮雪又漂向哪里了呢?一年不见了,她还好吗?快乐吗?幸福吗?她有没有在这样失眠的夜里,想起曾经陪伴在她左右的这群人呢?

“我不喝。你不是说请我吃饭吗?我们是出去吃,还是你在家做?”

第二天一早,柏千阳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但绝口不提辞职,还催着许愿快点,别迟到了。到了公司,他径直走去沈芸昭的办公室,敲开门,满脸谄媚地走了进去。

“你喝什么?可乐、芬达,还是鲜橙多?”他问道,眼睛却注视着康一玉拉得很低的胸口,她的皮肤很白,瘦却显得健康。

柏千阳:“沈总,昨天我冲动了,真抱歉。”

“是嘛,荣幸啊!”

沈芸昭原以为他会以辞职要挟公司,面对他的道歉有些诧异,她说:“你知道自己冲动就行了,公司的决定不是轻易做出的,希望你以后成熟点,骄阳没有义务教小朋友如何做一个大人。”

“刚来北京的时候跟许愿合租,那个地儿实在太小了,我跟他得挤一张床,一周前搬了新家,现在一个人住,你是第一个客人呢。”

柏千阳:“您批评得是,我一定改正!”

“你一个人住啊?”她问。

沈芸昭看了看他,说:“行了,你出去吧,我还有事。”

康一玉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家里简陋但干净,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像是午后在太阳底下晒着的棉被,那种暖暖的味道。

柏千阳点点头。他前脚刚迈出门,许愿后脚便走了进来。许愿拿出一沓打印好的资料,轻放在沈芸昭桌前,问:“沈总,昨天选题会上,我提案的系列杂志书《木兰》,您好像没有提到,不知道这个项目,您考虑得怎么样?”

柏千阳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抱歉抱歉,失礼了!”

沈芸昭拿起资料看了一眼:“许愿,这个资料我看过,相关的文稿我也看了,不过我觉得很难做,你的压力会很大,现在这种散文集都卖得不好……”

康一玉:“喂,不请我进去啊?”

“沈总,这不是散文集,其实是类似杂志的系列书,有散文,也有小说,每一期都有一个主题,我——”

门打开,柏千阳的笑脸迎面而来。她端详着眼前的他,他穿了件米色的薄毛衣,看得出手臂与肩膀的线条,他的喉结凸出,脖子的线条也很好看。

“那也没什么区别啊,这些都是没有知名度的作者,写得再好也没用。”

她到了5号楼,乘坐电梯到了七楼。这是个塔楼,楼道里阴暗潮湿,感应灯可能也上了年纪,要使劲拍手才会亮,她看见了706就在前方,走过去,按了门铃。

“沈总,作为一本书,写得好不是最重要的标准吗?”

康一玉听见了背后的议论声,她懒得搭理。她从大学的时候就爱打扮,有时候爸妈骂她,胸都要露半个了,不怕被人强奸?她不以为然,难道为了让园子里的苹果不被人偷吃,就要让它们长得干瘪难看?没道理嘛。她不算一个多漂亮的女孩儿,但总能招蜂引蝶,从不缺人追。她很早就明白了,穿得露一点儿,什么事都简单一点儿,这是个浅显的道理。当初也是因为这个,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骄阳出版的这份工作,虽然前台也不是什么耀眼的职务,但说出去好听啊,在一个业界知名的文化公司上班,总比那些苦哈哈搬砖的要强吧?更何况,她从不说自己是前台,有人问,她都答:“我是骄阳出版的行政专员。”听起来特别高大上。

“写得好不好当然是评价一本书最重要的标准,但一本书能不能顺利地出版,写得好倒不见得是最重要的标准。你召集的这些新作者,文笔都不错,大方向也挺好的,但缺少一个点说服我接受它。比如,你告诉我这本书是郭敬明主编的,或者,你收录了余华最新的短篇,那么我觉得能做,甚至可以往大了做,但你没有。骄阳是个公司,有业绩压力,我们没有义务扶持和帮助新作者。”

“可不嘛,小区门卫什么人都往里放。”

“沈总,我希望可以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想做一些更详细的案例分析给您。”

“天也不热了,穿这么暴露,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

“许愿,这个事情,就先这样吧。你有这工夫,不如把公司分配给你的任务完成好,有几个大作家的书,销量有保证,你可以挑一个来做。”

老人们对着她的背影议论。

“明白了。”

太阳宫桥旁边的一个老旧的小区,有几个老年人在遛狗,站在路口聊着天,初秋了,偶尔有一片叶子落下来。康一玉走过来问:“请问5号楼在哪里?”老人指了指,她才发现刚才走错了,她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噔噔噔地朝5号楼快步走去。

他回到工位,刚坐下,MSN对话框跳了出来。

车上摇摇晃晃,沙璇哼着小曲儿,心想那家新开的湘菜馆应该挺好吃的吧。

柏千阳:哥们儿,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丧?

她挂了电话回头看了看,离车站已经很远,她看不见韩家阅了。另一辆公交车可能到了,想必他已经上车了吧。他也坐着那一辆公交车,朝着他要去的地方奔波了。

许愿朝他的方向看过去,柏千阳眨眨眼,做了个鬼脸。许愿叹了口气,在键盘上敲下:我策划的《木兰》书系,老妖婆不让我弄。

“好吧。”

柏千阳:她眼瞎了,你别气。

“我约了一个客户见面谈事呢,不跟你说了,我要上车……哦不,我要吃饭了!”

许愿:我只是觉得挺有挫败感的,瞬间懂你。

“哦,你在干吗呢?”

柏千阳:别走心,千万别走心!我昨天就是太走心,所以栽进去了。这就是份工作,跟情怀无关,跟文学也无关,咱们别看得太高尚了,伺候好这些爷,努力往上爬,等我们牛了,再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在希尔顿呢,就是三环燕莎的这个酒店。”

许愿:说得容易……

“我在回家路上。你呢?”她原本是想说,我在公交车上看见你了,但鬼使神差地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或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在保护他作为一名优等生的自尊吧。

柏千阳:做起来也容易,哥教你。

“哦,好久不见啊,你在哪儿啊?”

许愿:怎么做?

“喂,家阅!我沙璇!”

柏千阳:首先……你得学会——不、要、脸!

她拿起手机,有些激动地拨通了韩家阅的电话。

许愿:滚,不说了。

她打开窗户,喊了几声,但他没有听见。她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来北京后他请客吃过一顿饭,在他公司附近的马兰拉面,之后近一年都疏于联络。北京很大,大到即使是你很想见的人,也可以多年见不上面。她的工作很忙,他似乎也不冷不热,于是她想着,等日子过得好一点儿了再见吧,那时大家的重逢才有意义。等啊等啊,就等到了现在,她并没有变得更好,而他,看起来也没有更好。

柏千阳:乖,不气了。

她在车站的人群里看到了韩家阅。他夹着一个公文包,头发又长又乱,焦急地等着另一辆公交车。

许愿关了对话框,托着腮,看着窗外发呆。

公交车在安贞附近的车站停下,上来不少乘客,车厢瞬间被挤满了。公交车正要开走,她看了看车站拥挤的人群——这下班的时候,就能明白为什么首都又叫“首堵”了,公交车与地铁,聚集了大部分在北京努力生活的人。尽管人贴人,一身臭汗,有时挤完地铁,出站时还觉得头晕目眩,但没有办法,来北京以后每一笔钱都要十分仔细,因为生活远比她想象中的难多了。

窗外又飞过一只孔雀,那抹浓郁的蓝色借着刺眼的阳光晃过来,苏暮雪缓过神,看了下钟,开会时间快到了。自从上次在电视里看到应晓雨的名字,她常常会发呆,想起一年前在十字路口看到的那个身影,几乎可以肯定他是许愿了。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原来又在同一座城市了,会不会又在某一个时刻擦肩而过呢?此刻的他,会不会也在某个窗边发着呆?

应晓雨是她的偶像,曾经胆小羞怯的姑娘,现在已经是经济频道《整点新闻》的记者,每天冲在事件发生的最前线,像个男人一样勇往直前。沙璇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尚方宝剑,不管是买到假货,还是打车被绕路,她吵架的必杀技就是:“我姐妹儿是《整点新闻》的记者,我要曝光你!”这话还挺管用,让她在北京屡战屡胜。

她依然像从前那样,静静地坐在一角,听着大家高谈阔论。待会议临近结束时,她拿出一个册子,说:“金总,之前有一个项目,是一家主营气象科技的公司,投资部之前做了评估,认为投资意义不大,我去了解了一下,还是值得做的。”

“好呀,一会儿见。”

缪姐有些诧异,说:“苏小姐,这个公司做的项目我们都不熟,无从判断啊,而且小公司,孵化起来很花时间。”

“天天吃面条我都要吐了,咱们今天出去吃吧?小区门口新开了一家湘菜馆,搞活动,满一百返三十,尝尝呗!”

苏暮雪放下手中的画册:“缪姐,您来公司比较早,应该知道K&T一开始只有三个人,每个公司在一朝成名之前,都是默默无闻的小公司。金总之前在长沙待了四年,为的就是扶持一家创业型公司,现在这家公司已经上市了。如果只投那些我们熟悉、保险,却老龄化的行业,而一味地抗拒新的,我们的眼界会越来越窄,最后变成井底之蛙。我去这家公司考察过了,他们的底子不错,一群年轻人,创业热情很有感染力、很有前景,需要的资金也并不多,相关的数据分析我稍后会发给各位。”

“回啊,我已经在路上了。”

缪姐:“苏小姐——”

“晓雨,你晚上回家吃饭吗?”

苏暮雪:“今天差不多就这样吧,金总还要休息,散会!”

她打了个电话给应晓雨,响了两声就接了。

金岳笑了笑,站起身,与其他领导班子成员边聊边走了出去。苏暮雪紧跟其后,路过秦玉伶的工位时,轻叩了一下她的桌面,秦玉伶见状,赶紧跟着苏暮雪走进她的办公室。

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马路上一辆辆飞驰而过的小车,心里有些不甘。网上总有鸡汤说,幸福感跟金钱没有直接关系,她最痛恨这句话。她想,像我这样没有男朋友、没有房子、没有车的女人,幸福感跟金钱没关系,那跟什么有关系?别跟我谈梦想,我的梦想就是不上班,现在只要给我一大笔钱,我能马上幸福起来。

苏暮雪坐下,指了指面前的那把椅子:“坐。”

她在一家商场的市场营销部做策划,每周都要策划和操办各种新品推广活动,尤其是逢年过节,吸引顾客能参与其中,维持商场的客流量。这份工作很适合她,只是她总是不满意一年来都没有提升的生活质量。一个月三千多块钱的工资,付完房租就只剩两千多块钱了,每天紧巴巴地过日子,永远都觉得没有钱花。唯一吸引她一直留在这里的原因,是能以最低的员工内部价购买这家商场过季的衣服和快要过期的化妆品。

秦玉伶心头似乎有些不祥的预感,说:“苏……苏小姐,我站着就行。”

沙璇刚下班,坐在那辆每天都会坐的公交车上。

苏暮雪:“让你坐你就坐啊。”

她捡了起来,那根羽毛像一只硕大的蓝色眼睛,她看得出神。

秦玉伶紧张得腿一抖,像摔了一跤似的,坐了下来。

一只孔雀扑扇着翅膀,矫健地飞了起来,落在她窗边的阳台上。她吓了一跳,思绪被打乱,随即她又满怀惊喜地凑近,蹲下,隔着玻璃看着这只美丽的精灵。她忍不住打开门,想伸手去摸一摸,孔雀见状紧张地飞起来,逃离了阳台。因为飞得太急,撞到了墙面,落下一根蓝色的羽毛。

苏暮雪:“来公司多久了?”

苏暮雪回到办公室,刚坐下,打开电视,在重播昨晚的《整点新闻》。她边喝着咖啡,边翻了翻手头的资料,听见电视里的画外音提到一句“由本台记者应晓雨报道”,猛地一抬头,看见电视画面下方那个熟悉的名字。她有些意外,直觉告诉她这并不是巧合,应晓雨来北京了。这个曾与她彻夜长谈的闺密、曾与她爱过同一个男人的好友,也在北京。许愿会不会也来了呢?那些大学时代最熟悉的人,会不会都在呢?

秦玉伶:“半……半年了。苏小姐,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那天在茶水间我只是好奇打听了一下,没……没有恶意的,缪姐说的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秦玉伶却毫不惧怕,她看了看门外,不见苏暮雪的身影,然后偷笑着说:“我看没事,这苏姐姐情商高,不会怪我们。”

苏暮雪:“K&T是个务实的公司,在公司有很多值得关心的东西,那些八卦谈资,就留在下班之后吧。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你知道嘛,我很羡慕你,我连联大的毕业证都没拿到,大学学的也是个没用的专业,如果我是你,会比你更珍惜现在的这个工作机会。”

缪姐脸色苍白:“都怪你,她肯定跟咱们没完!”

秦玉伶:“苏小姐,对不起!我知错了,您不会打算……我可以改的……”

她昂着头,迈着轻盈的步伐,从她们身边走过去,礼貌而克制地对她们点头一笑,走出了休息区。

苏暮雪:“我看了一下你这半年的工作记录,你很用功,也很聪明,所以我决定提前给你转正,而且把你调来我身边。”

茶水间的门被轻轻推开,苏暮雪端着咖啡走了出来。两人瞬间呆住,不知如何是好。

秦玉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有听错吧?”

缪姐:“得了吧你,好好工作,金总还是一个好老板,争取早点儿转正,以后别背后议论苏暮雪,谁知道哪天她就掌权了,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苏暮雪:“我挺喜欢你的,你有种非常强烈的企图心,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我需要这样的人。大学时我参加过学校的辩论赛,你让我想起总决赛时,我很欣赏的一位对手,可惜的是那四年我和她都没有成为朋友。但我想,我们可以。”

秦玉伶惊讶得合不拢嘴:“真的假的?我瞬间对这姐姐肃然起敬了!”

秦玉伶激动得语无伦次:“谢谢苏小姐,我……我太高兴了!”

缪姐:“苏暮雪是金总的女朋友,这姑娘不知什么背景,听说在大学就跟金总好上了。现在的女孩儿,真是为了上位什么都肯做,金总大她十几岁呢。”

苏暮雪:“好了,你出去吧,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秦玉伶一脸困惑:“她怎么了?”

秦玉伶点头哈腰地离开。

缪姐嘘了一声,示意她小点声,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你可别再说这种缺心眼的话了,隔墙有耳啊。”

苏暮雪看着那扇刚被合上的门,想起刚才会议上那些人的表情,他们一定在想,什么玩意儿,一个傍大款的小丫头片子敢跟我们这么说话,不就是靠男人吗?即便是刚才满嘴感恩的秦玉伶,堂堂名牌大学的高才生,给一名联大肄业生打工,也一定是不服的。

秦玉伶:“听说她是联大毕业的,才毕业一年,凭什么能做金总的助理?就因为她漂亮吗?你看我,长得不比她差吧,学校也比她好,为什么我的运气没这么好?真羡慕她,啥也不用干,还有自己的办公室,工资还拿得高……”

她笑了笑,心想:“真可笑,不靠男人,难道靠命吗?命给过我什么?”

缪姐瞥了她一眼:“怎么?对她感兴趣?”

柏千阳在许愿家住了半个月之后,再次搬走了,他的行李不多,两个大包就搞定了。他总跟许愿说,没有买房子的时候不想添置太多东西,不然搬来搬去麻烦。帮他归置好,许愿打车回家了,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罗阿姨的电话。

秦玉伶:“缪姐,那个苏暮雪什么来头啊?”

“小愿,吃蛋糕了吗?”

她在咖啡里加了方糖,端起来,吹了吹,尝了一口,听见门外的对话。

“吃什么蛋糕?”

下午,她去茶水间泡咖啡。门外是一个休息区,两个女生走进来,其中一个是投资部新来的实习生秦玉伶,另一个是在公司待了很久的投资部经理缪姐。她们叫了外卖送来甜点在这里边吃边聊,并未看见茶水间里的苏暮雪。

“笨蛋,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她说完看着他的脸,他被她的语气逗笑了。

许愿这才恍然大悟,曾经那么在意生日的自己,慢慢也忘记了这一天他是唯一的男主角。他在住的楼下买了个小蛋糕,因为太小,只能插一根蜡烛。他吹灭了蜡烛,两三口便吃下肚去。五年前的今天,他也是一个人孤单地度过,不知道明年、后年,或者十年之后,陪在身边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所以……我应该站起来,走出去,像个女王一样对他们说,嘿,我是你们老板的女人,以后他不在,我说了算,不服的给我滚蛋!”

他打开电脑,登录博客,很多人给他的“许愿池”留言,祝福他生日快乐。原来注册博客时留下了自己的生日,被这群网上的粉丝注意到了。许愿刚想点击“发表博文”,好好写一篇生日的感怀,QQ突然响了。点开一看,是幽灵公主,她发了一句:阿西达卡,生日快乐。

“这恰恰说明我对自己的公司有信心。一个强大的公司,能接受任何人事上的变动,如果对于一名公司总裁的专制都无法接受,那才是管理者的失败,因为这个公司只要有我在,没有谁都无所谓。你太在乎你曾经坚定维护的形象,但那个形象未必是正确的。”

阿西达卡:谢谢,你也还没睡?

“你这么说,我会认为你是一个不合格的管理者。”

幽灵公主:想等着给你一个祝福。你的生日怎么没庆祝?

“首先,你要接受现状,你要像外面坐着的那些人一样,接受你是我的女人。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如果你背着这个包袱,就真的变成了K&T里一个可有可无的花瓶。然后,说出你想说的、争取你想要的。这是我的公司,你可以任性、可以索取、可以试着成为你想成为的样子。有不服你的,你可以让他们走。”

阿西达卡:以前觉得生日很重要,担心如果生日不够开心,那接下来这一岁都会不开心。现在觉得无所谓了,一天一天,都是过,路上那么多行人,看他们的表情,也没有几个开心的,可能在这个世界上,不开心是常态吧。

“我应该怎么做?”

幽灵公主:你还没找到你的女朋友吗?

“你今天能开口说这些,说明你已经不再安于现状,渴望改变,这就是这一年给你带来的收获。很多人过上这样的生活,是乐于一辈子如此的,但你是苏暮雪,所以你并不愿这样虚度一生,我很高兴等到你的忍无可忍。”

阿西达卡:还没有,我的博客签名永远都不会变,她看到了如果想见我,会留言给我的;如果不想见我,那我们的见面就没有意义。我现在还是个小兵,找到她也给不了她什么,等我有足够的力量,成了将军之后,我一定会去找她!

“比如呢?他们都很怕我,我只能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发呆。你看那些孔雀,它们都比我自在,也许我这个年纪,原本就应该像个普通大学生那样,去一个普通的公司,贡献着廉价劳动力,然后过了很久很久,才有机会坐进现在的办公室。”她自嘲地笑着。

幽灵公主:她可能不需要你是个将军。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做点什么了。”

阿西达卡:她需要,不然她当初为什么要走?

“不知不觉,我已经来了一年了,可我感觉什么也没做。”

幽灵公主:你很执着……

“想什么?那么出神。”他关上门,温柔地笑着。

阿西达卡:一个人如果没有固执地坚持点什么,那么活着也很无趣吧?

金岳走进,敲敲门,神游的她才从云端回到办公室里。

幽灵公主:很晚了,你该睡了,将军。

她担任的职务是总裁助理,其实金岳有秘书,事务上也有几位副总协助,那么助理便形同虚设。这一年她似乎什么也没做,对于投资一知半解。她也渴望参与其中,但公司上下似乎都了解她与金岳的关系,对她客气得有些生分,刻意地与她保持着距离。她并未成为金岳曾经承诺的那个骄傲的苏暮雪,反而扮演着一个可有可无的美丽的玩偶形象。她有些懊恼:“我还不如外面那些孔雀,至少它们自由自在地走着,而我还要扮演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

道过晚安,许愿坐在电脑前,看着幽灵公主已经变成黑白的头像发呆。这一年他们已经成为很好的朋友,可他依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但不管她是苏暮雪,还是某个在某处静静观察着他的老朋友,或者只是一名喜欢听他倾诉的陌生网友,他都很庆幸她的存在。她让他在每个孤独的深夜可以毫无顾忌地袒露自己的一切,就像一个任由他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些别人可能不懂的心事的树洞。

在金岳的K&T投资公司工作已经近一年的时间,苏暮雪坐在二楼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草地与丝杉。公司在四环边上的一个别墅区,院子里散养了十来只孔雀,它们走来走去,有人经过也并不害怕。她看着这些美丽的动物,觉得像一场荒诞的梦,想起在哪本书上读过:孔雀惧飞,恐伤羽毛,猎者近而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