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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不等于我们

“去体育场吧。”

“好啊,去哪儿?”

“体育场?”

“对了,今天吃完,我们别回院里自习了,去散步吧?”她边吃边说。

吃完饭,天黑了。他们一起来到学校的体育场,有个铁门的锁坏了,一直没人修,学生们经常偷偷进来踢球。但这天,偌大的体育场只有他们两个人。

应晓雨得到了这个满意的答案,才开始吃起来。

他们绕着跑道,一圈一圈走着。

“嗯,是啊……你怎么不吃呢?吃饭吧。”

“你为什么想来这里?”许愿问。

“你那天,偷偷地看过来,其实是在看我对不对?觉得像在哪儿见过我,对不对?”

“嗯……你跟我来。”

“是吗?难怪当时看你这么眼熟。”他的语气稍显平静,一定与晓雨的期待有些差距。

应晓雨拉着许愿走上了最东侧的主席台,俯视着整个体育场,头顶是深邃高远的星空。秋风吹过,有点凉。

“报名那天,我中暑了,坐在宿舍楼下,你给我买了一瓶水,只不过那时候我是长头发,军训的时候才剪短。”她饶有兴致地说着,期待着许愿惊讶的表情。

应晓雨:“你看,在这个位子这儿,是不是很美?”

“是吗?我们之前见过吗?”许愿对这个话题并不是很感兴趣,大家同处一个校园,低头不见抬头见,肯定经常会遇到,有什么好说的呢?但他想,晓雨这么说,一定是很想聊这个事,所以只好这样问。

许愿点了点头,站在这里,有种心胸开阔的感觉。

应晓雨说:“其实那次你从窗口看我们,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我一个人的时候,偷偷来过。”晓雨松开牵着许愿的手,走到主席台最前面,“我经常会幻想台下人山人海,就像我们大一入校时的开学典礼一样,我记得那天我们都在下面站着,张校长在主席台上,就是站在这个位置说话的。”

两人端着饭菜,走到窗口的位子,面对面坐下。许愿朝窗外看了看,人来人往。

许愿笑着说:“你是想假扮张校长吗?还是想体验一下君临天下的感觉?”

每次打完饭,许愿都折腾出一身汗,晓雨掏出纸巾给他擦了擦,他接过纸巾说:“我自己来吧。”

应晓雨也冲着他笑,然后转过身对着空旷的体育场大声喊道:“我——谈——恋——爱——啦!”

晚饭时,食堂一下涌进上千人。许愿和应晓雨也在其中,好不容易挤到打饭的窗口,许愿伸出饭盆,说:“三两饭,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个宫保鸡丁。”他回头从应晓雨手里拿来她的饭盆,问:“你吃什么?”晓雨站在人群里,大声说:“二两饭,你吃什么我吃什么!”看着许愿在窗口忙活,她的心无比甜蜜。

边说边笑着,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笑得那么放肆。

柏千阳也看着苏暮雪的眼睛,笑啊笑啊,好像从来不曾悲伤一样。

许愿:“一会儿该把保安招来了。”

苏暮雪看着他傻呵呵的模样,很是欣慰。

“不会,我经常这么干。”说完,应晓雨走到许愿身边,一把抱住了他,她的嘴唇贴住了许愿的嘴唇。

“谁说我不是呢?”柏千阳突然又像当初那样大声笑了起来,“好吧,做不了恋人,就做哥们儿吧,咱们做一对长长久久的哥们儿,恋人分了就变仇家,哥们儿是一辈子的,对吧?”

这是她的初吻,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初吻竟然是主动去亲一个男生。但她已经不再顾虑,只想深深地吻着许愿。她用力地呼吸,闻着许愿身上那好闻的香皂味道,而这个期待已久的吻,竟然比想象中更甜美。她贪婪地吮吸着许愿的唇,浑身颤抖,仿佛快要被这短暂的炙热融化了。

“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那个没心没肺、打不死的柏千阳,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呢?”

许愿突然抓住她的双臂,把她轻轻地移开。她不解地看着他,她还没有吻够,她原本做好了准备,她想,如果许愿要更进一步的话,她可以与他在主席台上疯狂一次,就在这里幕天席地,把自己交给他。

“你一点儿希望都不给我?”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么久了,终于等来了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哪怕是呼风唤雨的柏千阳,也赢不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就像还没有开始战斗,他就已经牺牲了。

但他是怎么了?

“千阳,爱一个人,不是一定要在一起的。当我确定我爱许愿的时候,就已经是故事的结局了,这跟他有没有和应晓雨在一起没有任何关系。爱本身是一种创造力,它让我变得更好、更勇敢、更有担当,我很感谢许愿给了我这种力量。所以,虽然我们没在一起,但我会一直爱着他,这是我的决定,虽然很痛苦,但我认为这是我需要的方式。所以,我不会跟你在一起,因为我不爱你。”苏暮雪缓缓地说,她的声音在枫亭流淌着,有时甚至会有错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其实她很欣赏柏千阳,但命运如此,总是让那些受了伤的人,把所有的痛苦都在另一个人身上如数奉还,仿佛是要让自己多一个疼痛的同伴。

许愿放开手,朝前方迈了两步,走到栏杆处。风刮得更大了,他打了个哆嗦。

“为什么?许愿已经和应晓雨在一起了,你不是说要祝福他们吗?难道你还对他念念不忘?别傻了,这是故事最好的结局。”

“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他想了很久,回头说。

“我们是不可能的。”

应晓雨傻傻地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你说。”

“应该我说对不起……”她突然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确太快了,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千阳……”

许愿笑了笑,伸出手:“走吧,天冷了。”

“等到了。”柏千阳犹豫片刻,说,“苏暮雪,让我重新开始追你吧。”

她赶紧牵着他的手,一起迎着秋风,朝着体育场大门走去。

“那你等到了吗?”

路灯下,沙璇坐在长凳上,跷着二郎腿,时不时伸手一拍,心里暗骂着:“这秋蚊子太毒了,打死你们一个个的。”

“当我知道最好的兄弟跟我喜欢的是同一个人的时候,那种感受,你一定能明白。我很难过,但又很欣慰,难过的是,非要和我的兄弟争个你死我活吗?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像让出总决赛二辩那样把你让给他;欣慰的是,那个人不是别人,许愿也是我很疼的人,他身上有种不一样的光芒,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好。总决赛那天,当我看到你们的手握在一起,我便决定,不再像个傻子一样追你了,我在等,等最后的裁决,我想知道命运最后会如何安排。因为你和他,我都不能失去。”柏千阳捡起一颗小石子,朝湖面扔去,溅起一阵涟漪,慢慢扩散开来,一会儿又恢复了平静。

满毅捧着几个卤蛋跑过来,紧挨着沙璇坐,把卤蛋递给她:“趁热吃。”

“为什么?”

沙璇第一次见满毅,就吃过他在男生宿舍楼下买的卤蛋。那一天她刚跟韩家阅唱完歌,饿得前胸贴后背,因此对满毅的卤蛋印象深刻。这些日子,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买卤蛋给她吃。虽然不是她的男朋友,但满毅想,韩家阅和沙璇之间肯定没戏,若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哪怕久一点儿,那也是值得的。

“敏感真是一种可怕的能力,活着还是糊涂点比较好。”

她接过,一口吃掉半个,边嚼边说:“今天的有点淡。”

苏暮雪看着柏千阳那得意扬扬的样子,并没有惊讶,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说:“原来这个世界上,这么多敏感的人,任何一个人在想什么,都逃不过另一个人的眼睛。”

满毅咬了一口:“我觉得还行啊,是不是你嘴太淡了?”

“我知道,你喜欢许愿。”柏千阳坐在苏暮雪身边,他嘴角上扬,但眉宇间似乎藏着一丝愁绪,“我还知道,许愿也喜欢你。辩论赛总决赛那天,我在后台,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你握住他的手。那一刻我突然有种感觉,或许当初他在食堂偷看的那个人,并不是应晓雨,而是你。你给了他面对众人的力量,在此以前,我一直以为是我给的。”

沙璇没精打采地念叨着,说:“可能是吧,最近吃什么都没味道。”

“你知道什么?”

“你是不是病了啊?”满毅伸手要摸沙璇的额头,被她躲开。

“别否认,我可什么都知道。”

“你才有病,我是因为好几天没看见韩家阅了。一想到他快要毕业,我就吃不好、睡不好。”咽得太快,她有点被噎着了。满毅赶紧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她喝了口水,神道道地说:“对了,你说奇不奇怪,他跟那个自考‘伊能静’分手之后,一直没找女朋友,他不寂寞吗?喂,你们男生……如果那方面有需求了,怎么解决啊?”

“为什么,难道我不应该祝福他们吗?”苏暮雪心里一咯噔。

“要解决……总有办法的喽!”满毅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是因为许愿和应晓雨的事吗?”

“唉,你们男人,真是捉摸不透。”

“有吗?或许吧。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很会表达开心的人呢。”

“只有两个月就期末考了,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你最近好像不太开心啊。”

“我需要操心吗,大哥?上学期我打通关呢,挂科的可是你啊,语文和英语两科都没及格。”

“很久没来了,想起上学期,天天在这儿。”苏暮雪看着宁静的湖水,有鱼游过,湖面不时泛起波纹。

“我那是个意外,本来我也能拿奖学金的。”

“我猜你就在这里。”柏千阳的声音传来,她回头,他站在她身后。

“吹吧你,你说说,怎么个意外法。”

她坐在石凳上,看着这种景象发着呆,回想着在这里讨论辩题的时候,偶尔会有错觉,好像许愿还坐在对面,手里拿着资料,啃着笔头,认真思索。

“你说这语文吧,我都考得不错,偏偏作文给我零分。”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来到了枫亭。这里的植物比较杂,有常青树,也有火红的枫树,还有一些已经枯黄的香樟,于是形成了一片红、黄、绿纵横交错的独特景致,像一盘颜料被打翻在水里。

“零分,怎么可能?”

柏千阳抬起头时,她已经离开了。

“骗你是小狗。”

放好书,背好书包,她对身旁的柏千阳说:“我先走了。”

“你们中文系的作文题是什么?”

有天下午,在图书馆,闲来无事,苏暮雪翻了翻学校出版的校报作品合集,不承想又看到了许愿写的那首名为《雪》的诗。她默念了一下这首诗的作者名:许愿。这么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原以为可以慢慢忘掉那种痛的感觉,但只要一碰到这两个字,那种感觉,额头磕到床沿的痛,又回来了。

“作文题是——水灾之后,请你以田鼠的口吻来讲述这场灾难。”满毅手舞足蹈地描述着,给沙璇讲段子是他最热衷的事儿。

柏千阳有时会跟苏暮雪一起在图书馆上自习,因为这里是个安静的场所,两人也极少交流。他们每天都默契地坐着同样的位子,谁先来就由谁放本书在身边占位子,到齐之后便看着各自的书,到点了,又各自散去,互不打扰。

“你怎么写的?”

大二的课比较多,苏暮雪常一个人躲在图书馆,一直坐到图书馆快要关门了才离开,回到宿舍,和应晓雨、沙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就各自道了晚安。她觉得可能这样也挺好的,大家相安无事,尽管曾有风浪,毕竟这艘载着他们六人的船,依然朝着前方航行。

“我是这样写的: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苏暮雪能感觉到许愿见到她以后的紧张,尤其是他迅速地把手从兜里掏出来,这个细节她也注意到了。她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他们是恋人,她才是外人,人家凭什么在意她的感受呢?想到这里,她会强迫自己就此打住,命运这么安排自有道理,那么又何必自怨自艾呢?她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这样安慰自己,想到命运,心里就好受多了。

沙璇笑得差点儿呛到,咳得脸都红了,她追问:“那英语呢?”

他们当然也会偶遇苏暮雪,每次一见苏暮雪迎面走来,许愿就会把手从兜里掏出来,挥挥手,然后垂下,不再放进兜里。一切都非常自然,就好像遇见一个普通的朋友。他们也得到了很多祝福,比如柏千阳,在得知两人恋爱之后,他送了他们一套红色的卡通情侣卫衣,款式挺适合他们,但只有应晓雨在穿,红色衬托得她肤色很健康。她每次问许愿为什么不穿,答案永远是“红色太夺目了,不适合我”。应晓雨只当是他羞于晒恩爱,他那么内敛的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英语的作文,我也是零分,作文题是用英文写一段王子与公主的对话。”

许愿和应晓雨也经常一起走这条路,他们已经是一对情侣,像很多情侣一样牵着手在这条路上“招摇过市”。天渐冷,许愿经常穿一件米色的风衣,手会放在风衣兜里,晓雨便挽着他的手臂,也把手放进他兜里。两人偶尔遇见宿舍的刘科科,他常嘲笑二人是连体婴。许愿每次都笑笑不说话,应晓雨心里则是满满的幸福,热恋的时候,都渴望这种善意的嘲笑,仿佛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认可与嫉妒。

“你又是怎么写的?”

沙璇和满毅经常一起走这条路,像一对情侣,但其实不是。韩家阅开始上考研班,与他们疏于联络。沙璇偶尔去看他,带着精心设计的零食礼盒,韩家阅总是礼貌地点点头,把礼盒放一旁。沙璇便识趣地离开了,她知道毕业给一个大学生带来的恐慌,她猜想自己大四的时候或许也会变得这么冷漠。幸亏有满毅一直陪着她,心甘情愿地做着她的跟班,一起自习,一起吃饭,旁人都觉得他们在谈恋爱,但他们却默契地矢口否认。

“我第一句就是,王子对公主说:Can you speak Chinese?”

深秋了。木兰路的木兰树,叶子都掉光了。

沙璇被满毅逗得开心起来。

救助站院子外的梧桐树,已经没有了梧桐花,比手掌还大的梧桐叶,也已泛黄。

满毅看着她笑,也被感染了,好一会儿,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沙璇,跟你商量个事儿……”

“我挺喜欢狗的。”

“你说。”

“谢谢你来这儿。”苏暮雪抱起其中一条,把它头上沾的杂草摘下来。

“你看你……跟韩师兄也挺不现实的,我想……”

“你是不是想跟我说点什么?”许愿没有看她,轻声地说出这句。

“你想都不要想啊,我是不会跟你在一起的,你现在充其量就是我的男闺密,你不断了这个念想,明天我们别见面了。”沙璇的声音立马变得高八度,迅速打断了他。她早已决定了,从小县城考来长沙多不容易,找男朋友必须高标准。她想:我可不是来搞慈善的,我还得别人来救济救济我呢。

两条雪纳瑞凑过来,苏暮雪抚摸着它们,不再说话。

“我……我知道,我是说啊,干脆啊,你别指望他了,万一陷得太深……我是怕你以后会受伤。”

“我会尽力的。”

“行了行了,我有数,走了啊。”

“晓雨是个很好的女孩儿,既然选择了她,就好好对她。”

沙璇起身,拍了拍屁股,哼着小曲走开了。

“谢谢。”许愿抬起头,跟苏暮雪对视着,他拿来一个吹风机,示意苏暮雪把叮咚摁住。吹风机声音有点大,叮咚很害怕,朝苏暮雪的怀里钻,两人费了很大劲才把它哄得服服帖帖。关掉吹风机,他说:“我也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是不是对的,但是,可能这是唯一的选择吧,唯一的选择,应该就是对的吧。”

满毅见还剩一个卤蛋,拿起来一口咬掉一半。

“恭喜你。”

他看了看长凳上自己的书包,打开它,拿出来一束玫瑰花,本来想送给沙璇,然后趁机跟她说点什么,算了,再等等吧。他借着路灯的光看了看这束花,塞包里一整天,都有些蔫了。他把花扔在长凳上,也哼着小曲儿走开了。

“算是吧……”许愿拿来一条毛巾给叮咚擦身子。

晚上一帮中学同学来联大玩,约上柏千阳。其实他并不爱参加同学聚会,因为每次聚会的主题都是各自吐槽现在读的大学,他有点腻歪了。但这次他们约在学校附近的啤酒屋,他也有点想买醉,正好今天不用去飞轮上班,于是就答应了。去了才知道,原来是有两个老同学谈恋爱了,跟旧友们知会喜讯,他一高兴几瓶啤酒下肚,有点喝高了。他从啤酒屋出来时,突然想起,净顾着喝酒,一口饭都没吃,饿得腿软,看了看时间尚早,便朝堕落街走去。

“听晓雨说,你们在一起了。”她小声说着。

秋风扑面,他打了个哆嗦,酒醒了不少。

苏暮雪也搬来个小板凳,坐下,接过许愿手里的莲蓬头,顺着许愿的手给叮咚冲洗。

因为是同学聚会,他稍稍打扮了一下,下半身是一如既往的牛仔裤和球鞋,但上身穿了件格子衬衫,套了件薄薄的藏青色毛衣。他肩宽,手臂有肌肉,这样穿显得神采奕奕,又多了点书生气。只是已是深秋,这身打扮在夜里自然是有些冷的,又懒得再回宿舍加衣,见串串香的灯亮着,香味和热气从门缝里钻出来,想着吃串串会很暖和吧?

“我有空都会来,今天下午没课,就来了。”他用水给叮咚冲洗身上的泡沫,“需要你帮一下,冲水和吹干的时候它就调皮,老想跑走。”

推开门,他找了个靠墙的位子坐着,要了个麻辣锅,转身随手拿了一堆串串,等着汤沸了就可以涮了。

她走过去,对着许愿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他四处看了看,只见夏舟又坐在之前那个位子上。

她顺着对方的手看过去,许愿正蹲在不远处,叮咚浑身泡沫,在他手里变得很乖。许愿抬头,也看见了她。

她穿着一件褐色的风衣、一双黑色的靴子,很干练的样子,只是面容看起来有些憔悴。奇怪的是,这样瘦削、苍白的夏舟,没有了平日里的那种凌厉与桀骜,反倒显得更美了。她走了过来,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你朋友来了,在给它洗呢。”对方回答。

“我说不可以,你会走吗?”柏千阳涮了些牛肉,大口吃了起来。

“叮咚呢?说好了今天我给它洗澡的。”她问其中一位志愿者。

“你喝酒了?”她顺势坐下。

推开门,她跟志愿者打着招呼。

“喝了不少。”

车开了很久,终于到了城东,她下了车,买了一袋狗粮,又坐上一辆三轮车来到了救助站。

“为什么?”

她想:“我是不是应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像杂志上写的那样,用时间的流逝来抚平一切呢?可是……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

“你管不着。”

在车上,她像整理书信一样,把这一年来的记忆反复梳理,竟然有些错愕。原来自己是如此深爱许愿而不自知,他纯洁的心,还有孩子一样的面容,不知不觉早已经吞噬她的心,并霸道地占据了全部空间。她本以为这不是爱,那是因为她很确信他不会走远,也因为他无害的性情,让她毫不设防。而今天她才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一直等你。

夏舟不作声了,她能感觉到柏千阳有种悲壮的气息。

苏暮雪坐上公交车,车上没什么人。湖南的秋天是很美好的,不冷不热,时不时看见落叶贴在车窗上,她伸出手轻轻一拨,那叶子又朝后方飞走了。

“你怎么不问了?”柏千阳突然抬起头,“你不咄咄逼人地追着问,我倒有点不习惯了。”

“我必须做点儿什么,不然我就完了。”她这样想。

“我问多了,你又嫌我烦,我想重新跟你开始,得好好表现。”

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完了,苏暮雪起身在脸盆里倒了热水,洗了把脸,然后收好笔和纸,背着书包出门了。

“你现在还是天天来这儿?老吃串串香不好。”

怎么回事,最疼爱的晓雨有了男朋友,不是应该为她高兴吗?而那个男孩子,也是值得将晓雨托付的啊!可是为什么这个时候,听到他们拥抱,会这么难过呢?真的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这个男孩儿了吗?他到底做了什么,他不过是在食堂偷偷看过她,不过写过一首诗,不过一起参加了辩论赛,他与她小时候对于爱情的向往,根本不一样啊!怎么会在突如其来的一个秋天的下午,让她心痛得如此猝不及防呢?

“我没天天来。”夏舟突然笑了起来,没想到柏千阳竟然也会关心自己,或者,他只是不想老在这里遇见她吧,“今天真是偶遇,我也几天没来了,怪想念这里的味道。”

那一瞬间,她突然变得没有力气,坐在地上起不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失声痛哭起来。她紧紧握着笔盖,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哭着。

“喝点儿?”他埋头吃了半天,说了这句。

中午吃完饭,应晓雨和沙璇约好去上选修课,苏暮雪便落单了。她坐在桌前,突然想起很久没给爸爸写信了,于是拿出一张纸,在桌上铺平,打开抽屉拿出她最心爱的那支冰蓝色的水笔,打开,不小心把笔盖弹了出去,掉进了床底。她蹲下来,伸手,发现够不着,再用力,还是够不着,肩膀卡在床沿,还差一点点。她只好趴下,跪在地上,上半身探了进去,好一会儿才拿到笔盖。把头伸出来的时候,她狠狠地磕在床沿的铁架上。钻心地疼,她捂着头,那一阵疼的感觉像极了深山寺庙里晨钟的回音,震荡了好半天。

“行啊。”

应晓雨灿烂地笑着,秋日的阳光从窗外钻进来,淡淡地映在她的脸上。

于是又叫了几瓶啤酒,两人像朋友一样,大口喝了起来。真是匪夷所思的感觉,柏千阳想,明明那么厌恶这个女孩儿,为什么此刻,反而觉得像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了呢?在她面前,似乎不用伪装、不用设防,或许是因为无论怎么邋遢、怎么不堪,她都不会离开吧。

苏暮雪:“晓雨,恭喜你。”

“你不能喝了就说,醉了我可抬不动你。”夏舟说完,喝了一大口。

一阵吵闹之后,应晓雨又沉浸在初恋的想象当中,说:“他很木讷,只是这样抱着我,一动不动,闻着他身上那种香皂的味道,使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的感觉,我希望一切都慢点来,让我的心可以跟得上来。”

“我酒量比海深,你别小看我。”

沙璇跳过来,一把掐住应晓雨的脖子:“你这个小贱人,快告诉我,你什么感觉,他有没有趁机摸你的胸?”两人在床边打闹起来。

“我从来没有小看过你。”她看着柏千阳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应晓雨害羞地说:“没有接吻,只是站在窗边抱了很久,一直到护士来了,她咳嗽了两声,我们才不好意思地松开。那个拥抱,跟我想象中的一样,许愿虽然看起来有些瘦弱,但他很用力,让我很有安全感,真想一直这样抱着。”

他们陷入一片静默之中,店里充斥着嘈杂人声。

沙璇:“你们接吻了吗?快交代!”

柏千阳突然哭了起来,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

苏暮雪笑了笑,也握住她的手。

夏舟握住他的手,什么也不说。

应晓雨坐在床边,拉着苏暮雪的手说:“其实,我要感谢暮雪,要不是你坚持,我就不会加入辩论队,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跟许愿朝夕相对。”

“夏舟,我现在懂你了。”他擦了把眼泪,“我怎么对你的,是会还的,你的那些痛,我一五一十全部经历了一遍,真的,太痛了!”他歇斯底里地哭得像个三岁的小孩儿,但他丝毫没有觉得丢脸,因为苏暮雪不在、许愿不在,他不用扮演强者,而他无论多么懦弱,眼前的这个女孩儿都是不会笑话他的。

沙璇仰天长啸,嚷嚷道:“哎呀,真羡慕你,我听说许愿家条件挺好的,以后你毕业不用愁了。”

“可我现在不痛了,一点儿也不痛。”

应晓雨在说出她与许愿恋爱的消息时,脸上泛起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她本来想哪天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由许愿宣布这件事,但还是想先私底下跟姐妹们分享这个秘密。她说起了那十秒的煎熬,每数一下时内心的念白,她甚至希望一直数下去,永远数不到十,这样就听不到他拒绝的声音,而自己也可以一直存着希望。可是最后,他默默地接受了她,两个都是不爱说话的人,这一刻倒是符合她的期待,只是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

“为什么?”

秋天的午后,宿舍里另两个女生都没回来,只有应晓雨她们三人在。

“柏千阳,我发现,爱你已经变成了我的一个理想,崇高的理想。爱你这件事,已经跟你没关系了,我图的是自嗨。因为爱你,让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牛了,哈哈哈。”夏舟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也掉了下来。

许愿的手也不知所措地,慢慢地抱住了她。

柏千阳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嘴唇凑上去,用力地吻了起来。夏舟也配合地抱住他,两人在火锅边激烈地拥吻。

他什么也没说,眼神清亮地望着她。她反复地确认,眼前这个人并没有拒绝她,然后伸手激动地抱住了他。她等这一天等了很久,觉得自己不再是那只没有壳的河蚌了。她抱住了眼前这个如同一株永不凋零的玫瑰一样的少年,觉得自己从此穿上了世上最坚硬的铠甲。

周围的顾客起着哄,老板过来敲了敲桌子:“喂喂喂,这里是吃饭的地儿,要干事去别处啊。”

他心慌意乱地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但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只能默默地站在这里,就像等待命运的审判一样,要我如何,便如何吧。

柏千阳松开手,从兜里掏出钱,桌上一拍,起身拉着夏舟往外走。

她小心翼翼地说出最后一个数字:“十。”

两人东倒西歪地走在堕落街的巷子里。

她睁开眼睛,偷偷看了一眼许愿,他也闭上了眼睛。

“我们去哪儿?”夏舟问。

“一、二、三、四、五、六……七……”应晓雨轻轻闭上眼睛,缓慢地数着。她的心在祈祷,祈祷不要被许愿恶狠狠地打断,说不用十秒,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们是不可能的,“八……九……”

“除了回宿舍,去哪儿都行!”

“嗯……”

他们像一支打输了仗的队伍里的两个逃兵,一前一后趔趄地前进着。

“我数十下,如果你拒绝我,我希望你在这十秒之内告诉我;如果你接受我,请不要说话,我知道沉默比所有的答案都有力量。”

路过一家小旅馆,他们停了下来,对视了一眼。柏千阳拉着夏舟往里走去。

“我……”许愿不敢再看应晓雨的眼睛,他害怕多看一秒钟,会被她此刻的勇敢而感动。

房间里,他们疯狂地吻着。他健壮的身体袒露在夏舟面前,她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他,指甲仿佛要扎进他的肌肉里,她害怕下一秒他会消失不见。他像头狮子,沉重地喘息着,她在他耳边颤抖着说:“柏千阳,我愿意为你去死!”

“我喜欢你。”她终于说了,她如此坚定地说了,这句藏在心底的表白,这一年来如同一艘沉在海底的邮轮,重重地压住她的心,让她变得像一只失去了壳的河蚌那么毫无抵抗力,稍有碰撞,就会粉身碎骨,“很久很久了,我本来以为,偷偷地、默默地喜欢着你,一直这样下去也是美好的。但我软弱了十几年,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待别人施舍我,从未伸手说,我要。那么今天,我想在这一刻变得强大一点儿,等不到你说,那么我先说。许愿,我想做你的女朋友,可以吗?”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极有力量的光彩,许愿知道她在等待他说出那句肯定的答案,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在等这个答案。可是,如果等不到,会怎样呢?

凌晨,天将亮未亮。

“你说吧。”

柏千阳醒了过来,掀开被子,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自己。夏舟抱着他,睡得很熟的样子,月光很明亮,从窗外洒进来,落在她洁白的胴体上。借着月光,他清晰地看见了床单上红色的斑点,有些诧异。他轻轻地把夏舟的手拿开,光着身子坐在床边,从地上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和打火机,点燃一根,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一切,似乎已经忘了是怎么来的这家旅馆、谁提议的、谁付的钱,全然不知。

“我……”

他自言自语道:“我是发什么疯了?”

“在。”

他穿好衣裤,离开了。他从旅馆门口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绊到脚,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那模样就像是被人一脚踹了出来一样。

“许愿……”

翻墙进了宿舍,他没有回622,而是敲了敲626的门。好半天,半醒着的许愿才来开了门,见是柏千阳,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问,他便闯了进去,迅速脱得只剩短裤,钻进被窝。

“这么说,又让我惭愧了。”许愿笑了笑,却不知如何进行这段对话了,难道他要主动地告诉她,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我们不可能,我喜欢的是苏暮雪?这分明是一把开了刃的刀,难道亲手用它插入应晓雨的心脏?这一刻,他在辩论赛场上的勇气不见了,他像个胆小鬼一样等待某种裁决。

“你今天怎么了,一身酒味。”许愿关门,上了床。

“谢谢你愿意收下它。”

“不臭吧?”

“我把收音机捡回来了,对不起,既然是生日礼物,的确没有还回去的道理,我把它收下了。”许愿看着窗外,缓缓地说着,“但它的确太贵了,不过我想这是你的一片心意,说明你看重我这个朋友,大不了,你的生日我送个更贵的给你。”

“臭倒是不臭,你跟谁喝酒了?”

许愿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窗户是开着的,风吹进来,淡蓝色的窗帘轻轻飘动,时不时碰到许愿的脸。

柏千阳转过身,抱住许愿,像个刚被训斥过的小孩儿一样。

“我在等护士把学生医保卡拿给我,一会儿就可以走了。”

“喂,”许愿拍了拍他的肩,“你干吗呢?”

“我来接你出院,现在可以走了吗?”

“让我抱会儿呗,我有点害怕。”

“你来了。”听见门响,她回头笑了笑,气色不错。

“好吧。”

晓雨下午3点出院,许愿自告奋勇去接她,也想趁机跟她单独聊聊。他推开门,见她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边看着半山腰茂密的常青树,它们依然绿意盎然,无视秋天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