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到达,推开串串香的玻璃门,正好有个小圆桌是空的。刚坐下,柏千阳拿起菜单,发现夏舟坐他们隔壁。她一个人,面前的火锅正冒着热气,面前只剩竹签,看样子刚吃完。她见到柏千阳,也愣住了,片刻之后,她放下筷子,那看起来温柔的笑容竟有些瘆人。
生日这天,起床后,他如常地给爸妈、罗阿姨打了电话,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当他提到要用暑假做短工的工资给他们买礼物时,异口同声地拒绝了,说这些钱就留着吃点儿好的。在水房刷牙时,许愿碰到柏千阳。他问,去哪儿过生日比较有气氛呢?柏千阳说:“你要气氛,不如去飞轮,小酒一喝,音乐响起来,想不嗨都不行。”许愿盘算了一下,太贵了,好不容易暑假在飞轮挣的那点钱,刚开学就还给他们了。柏千阳想了想,说不如去吃串串香,一家人不用讲什么排场,无非是开开心心聚一下,而且这种小脏店,六个人怎么山吃海喝也花不了几个钱,人挤人围坐一圈,多好。许愿表示赞同,于是约了大家晚上去堕落街的串串香吃饭。
柏千阳冲她点点头,小声跟许愿说:“冤家路窄,走吧。”他满脑子疑问,夏舟不是很嫌弃这种地方嘛,怎么一个人来这儿。顾不了那么多,他只想逃离。
相比柏千阳,许愿是一个比较在乎生日的人。他觉得人生应该多一些仪式感,这是一种面对无趣与平淡生活的抵抗。而且做了一年的nobody,只有在自己生日这一天才会踏踏实实地觉得自己是男主角。想起去年的10月28日,他的十八岁生日,一个人孤单地坐在食堂窗边,只是在饭盆里多加了一只鸡腿,那么今年的十九岁生日一定要过得好一点儿。
沙璇:“来都来了,凭什么我们走?又没做亏心事。”
国庆节之后,许愿一直为去哪儿过生日发愁。
苏暮雪也说:“是啊,现在换别家还不一定有位子,各吃各的,不碍事。”
还没说完,许愿已经穿好短裤,拎着塑料桶走了出去,转身进了626,开学后他又搬了回去。水房只剩柏千阳一个,他又接了一桶冷水朝头上淋下来,洗免费澡他总是乐意多洗两遍,水房里又传来他洪亮的歌声。
柏千阳便不好坚持要走了,他喊来老板,熟门熟路地点菜,最后加上一句:“先拿十二瓶啤酒,不够再加。”
“你跟我也不说实话——”
等着上锅的时候,夏舟出乎意料地搬了把椅子,自然地坐了过来,紧挨着柏千阳,那举动像是跟大家很熟一样。
许愿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真的只把晓雨当朋友。”
夏舟的脸上是有些讨好的笑:“我坐会儿,你们没意见吧?”
“爱情的力量真伟大啊。”柏千阳继续调侃着他。
无人应答,大家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是正在给各位倒水的苏暮雪,坦然地给夏舟倒了一杯:“好久不见。”
许愿拧干毛巾,擦干身上的水,他说:“总得有人救她吧,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
夏舟接过来,礼貌地说:“谢谢,好久不见。”
又一瓢水下来,泡沫顺着水流淌到地上。柏千阳边打肥皂边冲着身边的许愿说:“你今天很牛啊,我这么个上天入地的浪荡子,那一刻都有点了,你居然当着校长的面怼孟思思,哥哥我佩服你,我要是应晓雨,非你不嫁啊!”
柏千阳:“你又想搞什么?今天许愿过生日,你别发疯。”
这种天,男生很少去澡堂洗澡,一般都在宿舍水房洗冷水澡。虽然第一瓢水下来有点冷,但两三瓢之后就适应了,而且不用花钱,也不需要排队。许愿是认识柏千阳之后才开始在水房洗澡的,澡堂虽然排队、限时,每次还要三块钱,但好歹有个塑料的帘子,水房连隔断都没有,大家赤裸相见,他不好意思。但柏千阳想省钱,每次都拉着许愿陪自己去水房洗,水房不但人少,“音响效果”还很好,歌声显得洪亮动听。
夏舟:“我没有想干吗啊,只是有段时间没见你了,想看看你好不好。”
一瓢冷水浇下来,柏千阳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接下来便开始大声唱起了《单身情歌》,歌声伴随着水流声,从水房里传来。
柏千阳:“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这儿?”
一句话解救了正尴尬的许愿。
夏舟:“我不知道你会来呀,但我每天晚上都在这儿,刚好碰见了而已。”
苏暮雪牵起应晓雨的手,对他们说:“走吧,我们去吃饭。”
柏千阳:“你每天来?”
柏千阳嘿嘿一笑,说:“我可没有。”
夏舟旁若无人地说:“对啊,上次跟你来过之后,知道你喜欢吃这个,但是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喜欢吃,这儿这么脏,涮锅感觉也不健康。后来我就天天来,吃你喜欢吃的东西,慢慢地我也喜欢上了,所以,我能跟你们坐在一起吃了,对不对?”她的语气平静得有些不正常,像个定时炸弹在爆炸前的温柔。
许愿推开柏千阳:“你不要乱说话!”
自从上次录像厅一别之后,柏千阳一直躲着她,消停了好些日子,还以为终于可以摆脱她了。
许愿挠了挠后脑勺儿,看了一眼柏千阳。柏千阳一把搂住许愿,挤眉弄眼地对应晓雨说:“晓雨,你不用感谢他,这都是他应该做的,谁叫他喜欢你呢!”
上了锅、上了串,啤酒也摆好。
应晓雨从人群中走来,对许愿说:“谢谢你。”
夏舟抢走开瓶器,说:“我来开我来开,我刚才已经吃过了,不饿。”
许愿害羞地笑了笑。
柏千阳只得任由她去,只是看不懂她的行为。但她全程有礼有节,似乎没做错什么,所以也没有理由赶她走。大家小心翼翼地对视,生怕一不小心就点燃她的暴脾气。
柏千阳:“哥们儿,你太牛了!”
夏舟给每人斟酒,自己先端起酒杯:“许愿,生日快乐!上次比赛我输得心服口服,之前我跟大家有些误会,今天既然这么巧,我借花献佛,敬大家一杯,也为上个学期的鲁莽道个歉。”碰杯之后,夏舟便起身了,她说,“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聚会,但我真诚地希望,未来我们再遇到,可以友好地打个招呼。”
孟思思灰溜溜地下台,白了孟繁华一眼,然后一路跟着张校长离开,低声下气地解释着。她怎么都没想到,今天败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大二学生手里,而且落得如此狼狈。
夏舟看了看柏千阳满是疑惑的脸,笑了笑,推门出去了。
柏千阳冲上前,紧紧抱住了许愿。苏暮雪为应晓雨擦干眼泪,对于晓雨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契机,可以让她不再背负着沉重的过去。沙璇在一片掌声中兴奋地抱住了满毅,意识到是满毅的时候又一把推开了他。
满毅松了口气:“妈呀,吓死我了,我以为她要放什么大招了。”
全场沸腾了。
沙璇:“我怎么觉得她在向我们示好啊,是不是换了策略追柏千阳?这姑娘对你真是执念,比我对韩家阅还一往情深,佩服佩服!”
梁文彬握紧拳头,举起双手,大喊了一声:“耶!”
柏千阳一挥手:“吃起来,管她呢,今天许愿生日,咱们聊点开心的。”
他继续说:“蔡元培先生曾说过:‘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大学是一个特殊的教育机构,我一直很赞赏刚才许愿同学的批判精神,尽管成为我们表彰大会小小的风波,但在刚才,他勇敢地走出来,及时地阻止了学校对应晓雨同学的伤害,我要向你表示感谢。因为你刚才的举动,很有可能拯救了一名联大的学生,你及时地给了她温暖和希望,你是好样的。我还要感谢在座的所有同学,刚才大家虽然情绪比较激动,但都没有离开座位,没有给现场造成混乱。但你们刚才的呼喊声,让我这个老年人都觉得热血沸腾,这才是我心目中的联大学子,很荣幸在我这个年纪,能看到这令人振奋的一幕!我讲完了,谢谢。”
大家热热闹闹地开吃。柏千阳心里却有些翻江倒海,他是个敏感的人,能感受到刚才夏舟冷静的外表下,内心经历了一场怎样的风暴。他当然知道夏舟之所以每天来,无非是想在这里偶遇他。录像厅分别之后,柏千阳有些愧疚,夏舟因为爱他连女孩儿的尊严都不要了,回想起来,尽管方式太偏激,却让他有种怪诞的感动。可是,他该如何告诉夏舟呢,所有需要用力去得到的爱,都是不堪一击的啊。正如他爱苏暮雪,他之所以选择止步不前,正是明白了这个道理,若不是两情相悦,用感动得来的廉价的爱情,配不上这么一个执着的女孩儿啊。
张校长的话让大家再度沸腾,应晓雨向舞台上鞠了一躬,表示接受他的道歉。
柏千阳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夏舟,正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满脸泪水。
张书宁:“谢谢大家,我耽误大家几分钟,很抱歉。首先,让我代表联大校委向文学院的应晓雨同学道歉,许愿同学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学校的过错,未征得你的同意而将你的个人隐私公之于众,给你造成困扰,实在对不起。”
这家对他而言普通的串串香,夏舟却把它当作了两人真正意义上重逢的纪念地,尽管这里看起来那么简陋,油渍与苔藓布满墙角。那次潦草的一顿饭,因此也变得意义非凡。她每天都在,成了这里的常客,她不再害怕这家店的燥热与肮脏,反而迷恋上这里的一切,因为只有在这里,她才会有种柏千阳坐在她对面的错觉,而她恰恰是享受这种错觉的。谁知道这一天,她真的偶遇了他,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扼制住内心的激动,她希望这次偶遇变成一个崭新的开始。她不再是那个嚣张跋扈的夏舟,既然连尊严都不害怕丢弃,又何必害怕做一个温和诚恳的女孩子呢?这些日子,她反复论证,只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她真的不能没有柏千阳,只要他和她都活着,她就改变不了。她走在堕落街拥挤的小路上,背后的串串香灯光明亮,她暗暗地想:“爱一个人,不是应该开心的吗?怎么会这么难过啊?”
他走上舞台,拿起了话筒,孟思思识趣地闪到一边。
店里的人们自然是看不见这些的,他们依然开心地过着生日。
这白发老人便是联大的校长张书宁,他曾是文学院的院长,因此对文学院一直怀抱一份不一样的情感。
苏暮雪拿出一张DVD,是宫崎骏的《幽灵公主》,她说:“许愿,生日快乐!愿你童心永存,像阿西达卡那样,有一天能遇见你的幽灵公主。”
孟思思神色慌张,小声念了句:“张校长……”
许愿接过DVD,不小心触碰到苏暮雪的手指,她迅速把手收回。大家纷纷拿出礼物,柏千阳送的是一支钢笔,沙璇拿出一个可爱的便笺本,满毅有些惭愧地拿出一瓶墨水,柏千阳一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你也太敷衍了吧!”满毅解释道:“实在不知道买什么,知道老大买的笔,我就配合一下他喽。”应晓雨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许愿接过,觉得沉甸甸的。他想拆开看看,又觉得当面拆不太礼貌。她看了一眼他,那眼神有些炙热,让许愿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台下一位戴眼镜的白发老人站了起来,他面容祥和,一看就像是经历过大风大浪,见这状况也不疾不徐。他示意大家安静,现场果然安静了下来,连激动的孟繁华也退了回去。
所幸其他人并未注意到这些,柏千阳边帮许愿收好礼物,边说:“说到送生日礼物啊,我们宿舍有个哥们儿真是奇葩,他追大一的师妹,师妹过生日,他在人家楼下打电话,说礼物到了,有点儿重,可能需要两个人来抬。师妹一听兴奋了,心想,不会给我买了台电脑吧,才认识没多久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也太不好意思了,带着室友欢天喜地地下楼,结果那哥们儿给她送了一块浏阳特产菊花石,三十几斤重,那师妹拎着那块不值钱的大石头上楼,心里问候了一百遍那哥们儿的祖宗。”
梁文彬也赶紧起身,挥着手要求学生保持肃静。
大家被逗得大笑,许愿趁机躲开了应晓雨的眼神。
苏暮雪趁乱上台,拉着晓雨走下台。孟思思冲着梁文彬怒吼道:“梁文彬,管好你们文学院的学生,太离谱了,我要报警!”
喝得微醺,大家回到宿舍。许愿拿出应晓雨送的礼物,拆开一看,竟然是那个雨天,在桥头商店里见到的收音机。他想起应晓雨把礼物递过来时,那个眼神,又想起庆功宴那晚,在火锅店二楼她的欲语还休,开始不安起来。这个收音机要一千多块钱,她怎么会买这么贵的礼物?为什么正巧是这个收音机?他又想起那天晚上,他捧着这个收音机,爱不释手的样子,莫非她刚好看见了?
孟繁华从人群里冒出来,指着柏千阳,恶狠狠地咆哮道:“柏千阳,你给我闭嘴!”但他的声音迅速淹没在人潮里,以至于柏千阳根本没发现他的存在。
他把收音机放回包装盒,心想,无论如何是不能收的。
上千名学生被煽动了,都起身大声喊:“道歉!向应晓雨道歉!”
他抱着这件礼物,走到了女生宿舍楼,打电话,沙璇说应晓雨去半山腰的研究生楼找学姐拿资料。许愿想了想,女生宿舍门口人多,不如去半山腰等她。他小跑过去,台阶有些陡,尽管并不远,但也气喘吁吁。他刚到,跟应晓雨撞了个满怀。
柏千阳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大喊一声:“道歉!向应晓雨道歉!”
她很意外在这儿见到他,半山腰的台阶有路灯,能清晰地照出他紧锁的眉头。
许愿回头,笑着面对孟思思的怒目圆睁,淡然地说:“孟老师,如果今天我被记过了,那么联大,就会成为一个不值得我留恋的地方。”
应晓雨:“你怎么来了?我正要回去呢。”
孟思思在舞台上缓了好一阵,才又拿起话筒:“许愿,你别以为拿了个‘最佳辩手’就可以为所欲为,今天这么重要的表彰会,被你搞得乌烟瘴气,你这样违反了校纪校规,我可以给你记大过的!”
许愿伸出手,是那台收音机:“你送的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如果可以的话,去退了吧。”
梁文彬目瞪口呆,他看了看领导们,大家似乎并没有对这个学生表现出不满。
“你过生日,送你的礼物,哪有拿回来的道理?”
应晓雨闭上双眼,两行眼泪滑落。在舞台上的每一秒对她来说都是煎熬,她很痛恨“特困生”的标签,更痛恨要她以这样的身份去当众演讲。
“因为太贵重了,我们都只是学生,我真不能收,退了吧。”
许愿问完,转身面向大礼堂所有师生,说:“我问完了。应晓雨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在辩论队的好战友,我们相识近一年,甚至连我都不知道她的身世。这样的身世,并不是什么谈资,而是一个人的伤痛,她把这个伤口遮掩得这么好,甚至放弃了原本有资格申请的特困生奖学金,说明她根本不愿触碰这个已经在渐渐痊愈的伤口。她是一个成年人,我认为学校应该尊重她的决定。刚才孟老师回答了我的四个问题,晓雨从入学到今天拿奖学金,并没有因为特殊的身世而要求学校给予任何优待,她自己也一直是用普通学生的身份来定义自己,绝不占用学校给予特困生的资源。既然如此,今天我们凭什么要求一个普通学生,以亲手撕开自己伤疤的方式,贴着‘特困生’的标签去做大家的榜样呢?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不想用自己的伤痛来勉励他人。孟老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今天,作为一个普通的联大学生,我抗议你的所作所为,并要求你向应晓雨道歉!我说完了,耽误大家的宝贵时间,很抱歉。”
“肯定不让退的,没有质量问题不会退的。”
孟思思:“对。”
“一定可以退,我们一起去,你退,我再买,他们没有理由不让退。”
许愿:“一分不少?”
“那不成了你花钱买的了吗?”
孟思思犹豫了一会儿,回答:“她交了学费。”
“就当是我买的,你再随便送个别的都行,总之这个,我不要。”
许愿:“孟老师,您别着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应晓雨入校之后,交学费了吗?学校有没有因为她的特殊身世,而减免她的学费?”
应晓雨有些着急了,她的语速从未这么快过:“当我感谢你也不行吗?我没想那么多,就想买了给你,你实在不想要就扔了吧,总之我已经送你了,怎么处理是你的事。”
孟思思:“是普通的,特困生奖学金需要单独申请,她并没有申请。许愿,你搞什么鬼,还有完没完?”
许愿把盒子塞进应晓雨手里,两人推搡之间,收音机从盒子里掉了出来,顺着山坡滚了下去,黑漆漆一片,也不知落到了哪里。许愿一下呆住了。
许愿:“第三个问题,应晓雨这次拿的是学校设立的普通文化成绩奖学金,还是照顾特困生的特殊奖学金?”
应晓雨:“你就那么讨厌我送的礼物?”
孟思思:“没有,她考了第一名。”
许愿摇摇头:“不是……天亮了我捡回来,但我……还是不能要。”
许愿:“第二个问题,应晓雨这次拿一等奖学金,学校有没有特殊照顾?”
应晓雨的眼眶红了,只是夜太黑,许愿看不到。她的呼吸声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她的手颤抖着,讲不出话。许愿有些不知所措,伸出手要扶住晃晃悠悠的她。结果她倒下得太快,还是没能抓住她的手,只见应晓雨沿着台阶滚了下去。
孟思思:“具体分数不记得了,好像考了接近六百分,是新闻系的榜首,所以没有什么特殊照顾,是她考上的,你问这个干吗?”
许愿连滚带爬地冲下台阶,抱着已经昏迷的晓雨,朝着校医院跑去。
大礼堂霎时变得安静,仿佛都在等孟思思的回答。
10月底的初秋,长沙已经不热了。
许愿装作没听见,继续说:“第一个问题,应晓雨考多少分来的联大,是不是因为她的家庭原因,所以学校特殊照顾了?”
窗外的叶子开始黄了,木兰路的清洁工们又开始勤劳地打扫着落叶。校医院的病床上,应晓雨坐了起来,她额头上有伤,应是昨晚从台阶上摔下来时磕的。身边的苏暮雪小心地问:“是不是要上厕所?”她摇摇头,说:“不是,我想喝口水。”沙璇赶紧递过来。
孟思思见领导们都望向这边,心里焦急似火:“你有什么问题我晚点回答你,先把会开完,你别给我搞事!”
许愿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站在一旁。柏千阳俨然是这位孩子的家长,带着孩子来负荆请罪,他嬉皮笑脸地说着冷笑话,试图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许愿镇定地抬起头,说:“孟老师,我有几个问题想问您。”
见无人应答,柏千阳只好小声说了句:“我们都不知道她有哮喘。”
孟思思:“许愿,你干吗?会还没开完呢,有事儿晚点再说。”
苏暮雪没理睬柏千阳,径直走过来,小声对许愿说了句:“你过来。”许愿看了柏千阳,然后跟着苏暮雪走了出去。
许愿置之不理,他昂着头,大步走向前,走到了舞台正下方。
走过医院长长的走廊,他们在一楼门口的香樟树下停下脚步。
柏千阳小声喊了句:“许愿,你干吗呢?快回来!”
许愿:“对不起……”
众目睽睽下,他离开自己的座位。
苏暮雪叹了口气,说:“没告诉过你们她的身体状况,这个事情不应该怪你。只是这个收音机……应该是晓雨工作了一整个暑假,收到工资后去买的,你执意不要,她当然很难过,她这个病,不能太激动,表彰大会那天她都扛住了,可昨晚却……”
许愿没有想太多,他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再没有人帮助应晓雨,她一定会崩溃的。他也是在这一刻知道了晓雨的身世,内心对她更是多了几分敬佩。一个学期的并肩作战,应晓雨已经成为他非常重要的朋友之一,他不会让自己的朋友受委屈,哪怕在这种场合,他真的不应该逞能地站起来。
许愿低着头,心里满是愧疚:“正是因为太贵了,我才觉得不能收,她好不容易攒的钱,何必买给我。”
许愿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礼堂的目光聚焦过来,大家议论纷纷,这不是辩论赛的风云人物许愿吗?那个一直藏在背后、在总决赛一鸣惊人的最佳辩手。
“你真不知道?”苏暮雪面带愠色。
苏暮雪正欲站起来,被柏千阳一把摁下,他使了下眼色,暗示她先坐下。柏千阳知道倘若在这样的场合与孟思思叫板,最后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他不敢,也不希望苏暮雪冒险。苏暮雪正欲摆脱柏千阳的手,却惊讶地看见许愿站了起来。
许愿一声不吭,他不愿去面对这个原因,抬起头看了看苏暮雪,然后摇了摇头。
热浪般的掌声再度响起,几位领导也被这看似温暖的画面感动。
“她喜欢你。”
孟思思见她纹丝不动,又不客气地催促着:“晓雨同学,大家都在等你,相信你的经历能带给大家更多的正能量,我们一起鼓掌,晓雨加油!”
尽管许愿已经猜到这个答案,但听到苏暮雪那么肯定地说出来时,还是有些惊讶。
应晓雨双腿在抖,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藏了多年的伤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尊,一瞬间被击得支离破碎。
“难道……你看不出来?”她又问。
苏暮雪早已知道晓雨的身世,这一年来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谁知孟思思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她的伤疤。她气得浑身发抖,抬头看了看梁文彬,他也握紧拳头,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毕竟学校几位领导都在,无法当众指责孟思思的行为。否则真中断会议,她可以倒打一耙说自己是为了鼓励全校学生认真学习,并没有原则性的错误,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他忍住自己的怒火,只祈祷台上的晓雨可以坚强地面对此刻的这一切。
“那我该怎么办?”许愿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苏暮雪。
大礼堂涌起一阵阵掌声。大家为台上这个命运坎坷的女孩儿而感动,可他们并不知道,这掌声就像一把锋利的剑,一次次扎入应晓雨的心窝。
“你……喜欢她吗?”
应晓雨依然在原地站着,孟思思看了她一眼,面带愠色,为了缓解尴尬,她继续说:“应晓雨同学这次获得了新闻系全系第一名的好成绩,是个值得全校学习的楷模。大家可能不知道,应晓雨同学在中学的时候,父母都因病去世了,她是一个孤儿,但她从未因此自暴自弃,反而以高分考入我们联大。我相信,大家一定觉得很意外,今天说这些,是希望在座的各位,有着健全家庭的各位,以此为榜样,更加努力学习。来,晓雨同学,为大家介绍一下自己自强不息的学习经历吧!”
“我只把她当朋友。”许愿很肯定地回答她,他甚至差点儿脱口而出,我喜欢的其实是站在眼前的你啊,但他没有说。他承认是害怕了,明明是如此美好而平衡的关系,没想到终于因为他的生日而打破了,这会不会是个开始,接下来像多米诺骨牌那样,一切都分崩离析呢?他继续说:“她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朋友,我想看到她开心、健康,我现在很恨我自己,我有什么值得被喜欢的?如果她不喜欢我,什么事都没了。”
应晓雨刚站定,接过奖金与奖状,孟思思请她留步,然后拿起话筒说:“接下来我们有请一等奖学金获得者、学生代表应晓雨为大家讲几句。”应晓雨一下蒙了,此前从没有人跟她说需要讲话,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她不知所措。台下第一排坐着的梁文彬也有些意外,应晓雨是他比较在乎的学生,不仅仅是因为她在上学年的辩论赛中做了个默默无闻的替补,还因为,大一报名之前,为了了解新生的情况,梁文彬看到了应晓雨的档案,得知了她特殊的家庭背景。但他一直严守秘密,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你打算怎么办?也许……她也在等你告诉她。”苏暮雪小心地问,她渴望许愿非常坚决地告诉她,他喜欢的是自己,但同时她又如此害怕,原本大家不必捅破的关系,现在被应晓雨戳开了一个小孔,如果事情愈演愈烈,最后这一船人会不会彻底地翻在汹涌的海上呢?
一拨又一拨冗长的领导讲话,柏千阳都梦了几个轮回。终于到了宣布奖学金获得者的时刻,也意味着活动接近了尾声。团委书记孟思思上台,宣布完名单,邀请所有一等奖学金的获得者上台,应晓雨在掌声中走上台去。
“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想一想。”
全体师生就座,庄严肃穆。
想一想,一直是许愿逃避的方式。不用直面突如其来的难题,能躲一天是一天,好像拖延得久一点儿,事情就不会变得那么糟糕。可是他知道,无论拖多久,他的答案都很清晰,他喜欢的是苏暮雪。但这个答案能告诉应晓雨吗?她那原本如同木兰路的落叶一样脆弱的心,能够承受这样的答案吗?
开学两天后,全校大二的学生都集中在学校大礼堂。这是学年表彰大会,会针对上一年他们的考试成绩发放奖学金。许愿只是刚好及格,苏暮雪拿了个三等奖,而应晓雨考了全系第一名,拿了校级的一等奖学金。
“那你想想吧,无论……无论你怎么选择,你都应该……勇敢地告诉当事人。”苏暮雪淡淡地说出这句,看着头顶的香樟,一片叶子悠悠地落下。她也不知道这句是在对许愿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吃完饭,苏暮雪回到宿舍给金岳打电话,告诉他已经开学,所以接下来没办法每天都去,但她可尽量保证每周去三次。金岳在电话里爽快地答应,简单地商量了时间的安排之后,她挂断了电话。苏暮雪瞥见隔壁桌上放了一本《当代歌坛》,封面是王菲,她翻了翻,十多页全是关于她与谢霆锋牵手的新闻,沸沸扬扬闹腾了几个月。破旧的老收音机卖力地工作着,而电台里最近从早到晚只放这两人的歌。沙璇感叹了一句:“真是个疯狂的女人。”苏暮雪翻着杂志,说:“大胆地追求自己爱的人,有什么不好?作是作,但我好喜欢。”沙璇转着呼啦圈,气喘吁吁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这么作的,她可是王菲啊!”
树下隐忍的两个人,在沉默中结束了这段对话。
他们中最有干劲的是柏千阳,为了兑现上学期的承诺,刚开学就申请加入文学院学生会。他想从离自己最近的开始做起,慢慢地成为一个足够优秀的人,一个能吸引苏暮雪的、有魅力的人。遗憾的是,上学期他挂了一科,按照联大的规定,考试挂科的学生是不能参加学生会干部选拔的。他恼怒地骂了一天学校的规定,觉得这让他距离自己想成为的人,又远了那么一点点。
许愿捡回了收音机,边角上有些破损,但依然可以使用。他调试了一下,电台主播的声音从中传来,点评着近期娱乐圈的新闻,提及王菲如何回应与谢霆锋牵手,她说,既然男人都是花心的,不如找个帅点儿的。主播声音浮夸,让午后的宿舍显得有些心浮气躁。
木兰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韩家阅刚返校就约了辩论队的队友一起吃了顿饭,并宣布了自己未来的动向。他决定暂时不找工作,集中全力考北师大的研究生。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人生规划,大家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也感觉到一丝毕业的危机。他还叮嘱每一位队友,千万不要以为毕业很遥远,更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毕业像蓄势待发的箭,闪电一般就到了。所以现在他班上大多数同学都认为自己并没有准备好,他也是其中一个,选择考研,其实是一种变相的逃避,因为一想到离开校园,开始面对社会,真的有些恐慌和退缩了。说到这儿,更是让他们有些害怕,因为他们都没有考研的打算。末了,韩家阅还是例行公事一般地“正能量”了一下,他说:“你们已经是这一届学生的人中龙凤,未来不可限量。”
许愿关了收音机,心想,我明明不花心啊,为什么最后还是弄得一团糟?
开学便是大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