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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中

苏暮雪风风火火地收拾完,背上书包便出门了,剩下姑姑和墨墨在餐桌前。

“留着墨墨吃。”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苏暮雪才赶到城东的一条老街,在一家宠物店门口下车。她在一棵大梧桐树下等着其他几人,正是梧桐花季的尾期,地上散落着白色泛黄的花瓣,不时有花瓣毫无征兆地掉下来,打在她的头上和肩上。那花瓣有的似巴掌大小,像是有人轻拍她的身体。不一会儿,柏千阳、许愿、满毅、沙璇和应晓雨五人都到齐了,韩家阅马上要大四了,闭关复习准备考研,与他们短暂地断了联络。

“你就吃这么点?”

沙璇刚下车就嚷嚷开了:“来这儿干吗啊,过生日不是应该热热闹闹吗?”

“同学,女同学。”

苏暮雪:“保证让你们热热闹闹的。”

“约了谁?”

苏暮雪昨天便一个个打电话,约大家齐聚于此,路途虽远,但今天她过生日,所有人都得听她的。沙璇还以为是来参加一个光彩照人的生日派对,换了身自认为最炫酷的新战袍,谁知折腾这么远,并没有任何开派对的迹象,她有些失望。

苏暮雪看了下表,着急地喝了口汤,开始擦手:“快到时间了,我约了人。”

柏千阳:“来,现在大家开始交钱了,每人五十块钱。”

“快了?”

邀请大家来的时候,苏暮雪特地交代,所有人都不许买礼物,但要求每人准备五十块现金。这让原本为生日礼物发愁的许愿,松了口气,他为这份礼物彻夜难眠了好几天,琢磨着买一份什么样的生日礼物既拿得出手,又不会太显山露水,以至于让人一眼看出他的心思。可苏暮雪这人,平常对待物质的态度寡淡如水,没人知道她的喜好。这样一来,倒简单了。大家都伸手掏钱,以为是要AA制吃饭。

“我哪知道啊,不过,我觉得快了。”

苏暮雪摆了摆手,笑着说:“现在不用了,钱足够了,你们来了就好。”

“谈恋爱?什么时候谈?”

大家正疑惑着,苏暮雪已经推开那家宠物店的门,指着货架上的狗粮问:“这种狗粮,多少钱一袋?”

苏暮雪想了想,吮吸了一下手指,说:“契机……比如,如果我谈恋爱了,第一时间就会去看他,我希望是带着高兴的消息去见他的,而不是两人相对而坐,说起那段我不愿面对的历史。我现在很好,但姑姑你知道的,为这个,我用了很多年。”

“八十块钱一袋。”

姑姑又问:“契机?你是他女儿,这还需要什么契机吗?”

“我要十二袋。”

“我知道他很想见我,但我还没做好准备去见他,我希望等来一个契机。”

说完她把金岳给的红包打开,拿出一千块钱付钱。货架上的储量不够,店员用小推车从仓库运来几袋。大家瞠目结舌,并没有听说苏暮雪养狗,更何况即使养狗,也用不着储备这么多啊。

姑姑边盛汤边问:“为什么?那什么时候去?”

柏千阳忍不住问:“苏暮雪,你这是要干吗?”

“放心吧,我会去的,但不是现在。”

苏暮雪笑而不答,说:“你们站着干吗?来,帮忙一起搬一下。”

姑姑试探着问:“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事儿……你怎么想的?”

他们一头雾水,但也凑过来把十二袋狗粮搬了出来。苏暮雪拦了两辆三轮车,每辆给了十块钱,招呼着大家上了三轮。柏千阳心里琢磨着,这姑娘,真让人猜不透。

“谢谢姑姑。”

十多分钟后,三轮车停在一个小院门口,苏暮雪跳下来,背上两袋狗粮朝小院里走去。其他几位搬下狗粮,也跟随苏暮雪走进去。

苏暮雪手拿着鸡爪啃着,全然不顾形象,姑姑拿张纸巾,伸手过来擦了擦她的脸:“全是油,慢点吃,你生日没人抢。”

大家莫名其妙地朝里走着,当苏暮雪推开小院的门,数十条不同品种的小狗朝他们跑来,后面跟着几个衣着朴素的女孩儿。小狗们绕着他们叫唤,那几个女孩儿与苏暮雪热情地打招呼,看得出她们很熟悉彼此了。

三口之家,其乐融融。

苏暮雪见众人惊讶的表情,说:“这里是一家没有名字的流浪狗救助站,几个志愿者一起建立的,他们都是附近几家宠物医院的员工,因为爱狗才走到一起。这些狗,有的是弃儿,有的是走丢了,城东一带特别多,没东西吃,还经常被附近的居民驱赶、殴打。这几位租了这个地方,把这些无家可归的小狗带过来,给它们洗澡、喂食。它们本来每天都活在绝望中,现在有家,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我在电台里听到他们的故事,很感动,来看过几次。小时候我养过狗,是一条很听话的比熊,后来因为一些变故,没能继续养。今天是我生日,就想,不如大家别送我礼物,把钱凑起来买点狗粮捐赠给救助站,反正我什么也不缺。但这里,很缺狗粮,光靠志愿者的力量,其实微乎其微,不过……今天提前发了工资,钱够了……”说完她抱起一条棕色的泰迪,它被照顾得很好,看起来不到一岁,不知为何会流落街头,“看,这条叫叮咚,它刚被收养的时候才两个拳头大,估计被自行车撞伤了,躺在路边,现在已经好了。”放下它,它又欢快地蹦跳起来。

墨墨从房间冲出来,一把抱住苏暮雪,大声祝福姐姐生日快乐,两人从小玩闹,感情很深。姑姑小心翼翼端上最后一道墨鱼炖排骨,嘴里念叨着:“让开让开,小心别碰着。”

沙璇站在狗狗中间,一时不知所措,她蹲下来抚摸着这群毛茸茸的小东西:“苏暮雪,你可真行,一开始不说,是怕我们不肯来吗?我喜欢狗,多可爱啊,宿舍不让养,不然我真想领一条回去。”沙璇坐在地上跟小狗们玩耍,看得出她乐在其中。

苏暮雪笑着说:“墨墨快出来吧,姐姐不怪你。”

志愿者们拆开狗粮袋,开始喂食,小狗们一见开饭了,更是兴奋。

表弟墨墨正在房间写暑假作业,他大声回应道:“你怎么什么都怪我!我不吃,你怪我浪费粮食;吃,你就怪我只吃饭不干活!”

苏暮雪说:“其实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们,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去炫耀的事情,举手之劳,但可以帮助这么多生命,未来的我想起这个十九岁生日,应该会非常怀念吧。”

姑姑还在厨房忙活着:“怎么会吃不完,你弟弟那么能吃!”

应晓雨也抱起一条柯基,笑得很明媚:“暮雪,以后你来,一定叫上我。”

答应了姑姑回来吃顿饭,她赶到家的时候,菜刚上桌。从小到大,她每年的生日都没落下,小时候跟爸妈过,后来跟姑姑过,无论再忙,生日的时候做一顿家宴是姑姑最在乎的事。苏暮雪看着满桌的佳肴,感叹着:“姑姑,你做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许愿与满毅也蹲下协助着志愿者喂狗,柏千阳则在一旁帮它们洗澡,苏暮雪见朋友们满头大汗地忙活,内心自然是感激的。

苏暮雪挤上公交车,掏出那个红包,打开一看,足足一千块钱。她赶紧放回书包,有些后悔收了这笔钱。

柏千阳正给一条顽皮的斑点狗洗澡:“我从小就想养,我妈不让。每次我一提出养狗的想法,她就说,我们家只养一个畜生,你和狗,自己选,我只好选自己了。”众人大笑,这时斑点狗猛地甩头,溅了柏千阳一身泡沫,大家再次被逗得大笑。

出门正是烈日当空,她并没有打伞,天生丽质得连老天爷都眷顾她,让她生来是个晒不黑的美人。太阳下来来去去,从不需要遮挡,皮肤依旧白得晃眼。

许愿偷看了苏暮雪一眼,不巧又与她的目光对视,他赶紧移开自己的视线,参与到柏千阳给狗狗洗澡的工作中去。眼前这一切,让他对苏暮雪心生敬意,他默默地拼凑着这一年来对苏暮雪的记忆,从食堂窗口见到她,在她宿舍楼下的偶遇,一起参加辩论赛,直到今天与她一起用这个特别的方式庆祝她的十九岁,更加坚定了自己对她的爱。洗完后擦干,苏暮雪把叮咚抱到一旁,用吹风机给它把毛吹干。许愿时不时地偷瞄苏暮雪专注的神情,暗自发誓,未来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让这个善良的女孩儿永远保持此刻的纯真。

苏暮雪道过谢,便离开了。

院子四周种满了梧桐,梧桐花被风吹到院子里,纷纷落在他们身上。苏暮雪朝着空中伸出手,轻易地便抓住了一片淡黄色的花瓣,厚实绵软,她握在手里,满心欢喜。

金岳这才放心,他很感激暑假有人陪着儿子,对这个青春正好的女孩儿也着实喜爱,看她顶着大太阳来给金驰上课,心存感激。

大家在流浪狗救助站吃完饭,天渐黑。他们乘车到湘江大桥边,准备再换乘中巴到一江之隔的联大。不料突然下起雨来,他们站在公交车站躲雨,但这雨看起来连绵不绝,南方落雨便是一周,但中巴一直没有来。苏暮雪突然提议:“敢不敢走回去?”

金岳说:“当然,当然,朋友之间不言谢,生日快乐。”

沙璇一听便泄气了:“走回去?离我们宿舍两千米,还下着雨,怎么走?”

苏暮雪拿着钱,无可奈何地说:“金总,能教金驰我很开心,就当认了您这个朋友了,如果这算是朋友的心意,那我收下了,谢谢您。”

其他人听完倒是赞同这个想法,一直等车也不是办法,况且也不是什么倾盆大雨。柏千阳说:“等会儿,我去旁边看看有没有雨衣卖,你们女生别淋感冒了。”说完带着满毅跑去附近的小巷。沙璇一时内急,拉着应晓雨陪她去找厕所,于是车站只剩许愿与苏暮雪。身边等车的乘客众多,人声喧哗,于是二人便这样站在屋檐下,看着面前下落的雨滴。

两人几番推让,金岳还是坚持把红包塞进她手里,说:“拿着吧,也是我们对老师的一点儿心意,没别的意思,也请体谅做家长的苦心。”

车站隔壁有家精致的小店,苏暮雪站得有些无聊,于是扭头跟许愿说:“你在这儿等他们,我去那儿看看。”指了指那家小店,随后便冒着雨小跑过去。

“不不不,您太客气了。”苏暮雪赶紧推回去。

这家店卖一些创意独特的小玩意儿,苏暮雪被一台复古风格的小收音机吸引,它做工精细,墨绿色的亚光漆,还有手工缝制的皮套,她爱不释手地摆弄着。她想起宿舍的收音机已经有些老朽,时不时得拍打一下才能出声,便想买下来,一问价钱,才知需要一千多块钱,她倒抽一口凉气,买这么贵的收音机,有点不值吧,自嘲道,要是今天不买狗粮,倒是可以买得起,想必是命里无缘带它回家了,便依依不舍地放下。小店侧门有个卫生间指示牌,她从侧门走出去找卫生间。在门口偷偷看着苏暮雪的许愿,这时走了进来,也拿起那个收音机,也问了下价格,柜台小妹有些不耐烦,告诉他要一千多块钱。许愿拿着它,心想,她想必是很喜欢的,开学的时候就能拿到工资了,买倒是买得起,只是那时她的生日已经过了,有什么理由突然送一份礼物给她呢?不管了,送礼物还要什么理由呢,大不了到时候告诉她,苏暮雪同学,我喜欢你,这是我的礼物。就这么办了,他抬头也见到那个卫生间的指示牌,放下收音机,愉快地朝着指示牌走去。

“今天你生日,太忙了没能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只能俗气一把了。”金岳的声音厚实而温暖,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满身铜臭味的商人,但又觉得明知她的生日,不表示一下敬意有点过意不去。

应晓雨从门口走进,顺手拿起那个收音机,望向许愿离开的方向,然后问柜台小妹:“您好,请问这个收音机怎么卖?”

“金总,还没到结工资的时候啊。”

小妹不高兴了,破锣嗓子嚷嚷道:“一千零八十八块钱,今天怎么回事,都来问,没一个人买!”

金岳四十岁上下,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但温和得体,穿着也讲究,下巴留有刮过之后的青色胡根,或许是学识与阅历使然,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更洁净、更有活力。他拿出一个红包,双手握着,递过来:“苏老师,一点儿小意思,请收下。”

沙璇叫喊着应晓雨的名字:“晓雨,走吧,他们都好了。”

苏暮雪松开门把,转身说:“金总好,金驰进步挺大的,很难得这么小的孩子,对学习不抗拒,比我小时候好多了。”

两人回到公交车站,其他人都已到齐。柏千阳抱歉地拿出三件透明的雨衣,说:“几家店都找遍了,对不住各位,只买到三件,要不都女生穿,我们男生淋个雨不碍事。”

“苏老师,下课了?”金岳问。

沙璇:“要么都穿,要么都别穿,这点雨,又不是下刀子。”

走到门口,苏暮雪的手刚放在门把上,金岳从他的书房走了出来。

苏暮雪:“要不这样,我们谁也别穿,但可以把雨衣举起来,当成伞来用,两个人一件,这样谁也不会被淋到。”

苏暮雪有些诧异,随即想起自己在家教中心的资料上有身份证复印件,想必是金岳嘱咐儿子给她送上祝福,于是笑了笑:“谢谢。”

柏千阳:“好主意。”

金驰咬着笔头,回答:“苏老师再见,生日快乐。”

开始分发雨衣,可哪两个人一组便成了问题,大家各怀心事,谁也不好意思启齿。但很快便解决了,因为满毅想跟沙璇一组,沙璇一把拉过应晓雨,组成一组,柏千阳把雨衣往许愿手里一塞,将他推至满毅身边,说:“你俩一起。”他便顺理成章地和苏暮雪一组了。雨水淅沥,六个人三件雨衣,开开心心地出发了。

上完课,苏暮雪给金驰布置完作业,看看表,已近午饭的时间。她摸了摸金驰的头,说:“今天就到这里吧,作业可以晚上再写,明天我会来检查,老师先走了。”

尽管雨水飘到脸上,打湿了头发和衣领,但许愿内心是激动的。青春的时光,永远不会狼狈,那每一帧画面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苏暮雪从小便不贪多,可能因为生来是个公主,要什么有什么,很少与人争抢,养成了这种对利欲无感的个性。其实她觉得金岳给的酬劳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期,而金驰聪明可爱,不像别家的熊孩子爱哭闹,语文和英语教起来也不费脑子,实在是个轻松的活儿。

走在前方的苏暮雪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几位,许愿知道,苏暮雪看的是他一个人。

周三下午,她照常去给孩子补课,小朋友名叫金驰,是单亲家庭,母亲去世几年了,父亲金岳是一家投资公司的老板,这两年在长沙投了两个大项目,因此驻扎于此,带着儿子来了。转校生总是不太适应,听不太懂老师浓重的长沙腔,所以才想到找家教中心推荐一位品学兼优的大学生来。金岳第一次见苏暮雪的时候,她刚大一,但早已把资料挂在联大的家教中心。苏暮雪谈吐得体,气质有种不卑不亢的硬朗,她的表现让人觉得很舒服,金岳没见第二个,当即便跟她谈妥了酬劳。中间因为辩论赛,她有半年没能来,金岳找过几个人来替代,但始终觉得不太如意,暑假一到,谁知她主动打来电话,问能不能继续教金驰,金岳自然是马上答应了,担心她变卦,还主动加了工资。出乎意料的是,苏暮雪婉言谢绝了金岳的好意,她说自己请辞一个学期,很是抱歉,现在能把工作捡回来已经很开心,倘若再涨工资有些失礼于人,还是按照之前的来。金岳很感动,顿时觉得自己提出涨工资的行为显得庸俗不堪,对这位年轻的苏老师更是肃然起敬。

苏暮雪:“我们唱歌吧!”

这周三是苏暮雪十九岁的生日,柏千阳早算好了这个时间,他每周可以休息一天,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周三。

柏千阳:“唱什么?”

夜更深了,许愿的声音淹没在酒吧狂躁的音乐声中。

苏暮雪:“《追梦人》会唱吗?”

“哦。”

大家都说会,于是苏暮雪起了个头,开始唱了起来:“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

柏千阳不耐烦地回答:“上次赔酒吧的钱,她垫的,今天来要债。”

很多年后,许愿依然记得那一天,苏暮雪十九岁的生日,他们几人冒着雨前进。两边是雨中江水,城市的光亮倒映在江面,他们大声地唱着歌。他记得每个人都很用力地唱,好像是为了盖过雨声,好像是想让江面上渔船里的人也能听见;又好像是因为兴奋,每一个人都很兴奋。对了,他还记得柏千阳走在最前面,回头大声说了一句:“我们六个,永远不要分开哦!”他在心里第一时间回答了柏千阳:“这么美好,谁会想分开呢?”

他走到吧台,许愿悄悄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这天中午,许愿还在梦境中,被柏千阳叫醒。

柏千阳无奈地看了看夏舟,说:“随你。”然后转身离去。

柏千阳:“我今天回家吃午饭,爸妈做了好吃的,去不去?就叫了你一个。”

“就是三十块钱。”夏舟从柏千阳手里抢过刚才付的那三十块钱,说,“今天你请我喝酒,你欠我的一笔勾销,怎么样?”

许愿其实很想去,认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去过柏千阳的家,他一直在猜测:柏千阳这样的人,到底出自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呢?总之,被邀请去家里吃饭,应该算是好朋友之间最高的礼遇了,而且他强调,只邀请了许愿一个人。可是他前一天晚上很晚才收工,实在困意难耐,就想多睡一会儿,于是闭着眼睛回了句:“我还想再睡会儿,你自己去吧,求你了。”

“三十块钱?你骗小孩儿?”

柏千阳不放弃,伸手挠痒痒,惹得许愿东躲西藏,大叫道:“你多大了啊,怎么这么幼稚,再让我睡会儿嘛,饭哪天不能吃啊!”

“赔了三十块钱。”

柏千阳突然停下,认真地对许愿说:“今天我满二十岁。”

“对了,”柏千阳又补了句,“上次赔了多少钱,你得告诉我,我不欠人钱的。”

许愿呆住了,脸上流露出怀疑的神色:“你生日?我不信……”他想,柏千阳这么浮夸的人,过生日一定是要大张旗鼓,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的啊。

夏舟高兴地点头。

柏千阳拿出身份证,指了指生日那一栏:“骗你是王八蛋。”

“下周三吧,我每周三休息,这周三我有事儿。”

许愿:“好吧……我信,那干吗不叫苏暮雪他们?”

“只吃饭。”

“我从来不过生日的。”柏千阳顺手帮许愿叠了被子,“从小就不过,只在家里吃顿饭,今天也不例外。但我想叫你一起,也没别的意思,你去不去嘛?”他见许愿无动于衷的样子,言语间竟然有些撒娇的意味。

“只吃饭?”

“去去去,马上起床,生日快乐。”许愿跳下床,穿好衣裤。

柏千阳回头看了一眼许愿,许愿假装没看见,继续擦着玻璃杯。

许愿很意外,他没有想到平常喜好热闹的柏千阳,竟然会如此平静地过一个生日,但见他也并没有打算向自己解释,也就没有问。两人上了公交车,半小时左右就下车了。更让许愿意外的是,他原本以为柏千阳是个隐藏的贵公子,至少也是个小康家庭的少爷,谁知他家竟然住在湘江附近的群居楼里,下车后走了好一阵,才到他家楼下。许愿知道这个地方聚集了不少外来务工人员,居住环境很差,公用厕所要走两百米,洗澡也只能提着热水去厕所冲洗。

“我想约你吃顿饭,仅此而已,你就当我是满毅、是许愿,或者是沙璇、应晓雨,当个普通朋友,约你吃饭,好吗?”夏舟的声音竟然有些哭腔,眼睛里满是期待,等着柏千阳肯定的答复。

柏千阳看出了许愿的不解,他坦然地说:“我从小过生日都是跟爸妈一起,长大了他们也老了,所以更觉得要跟他们在一起。但家里是这样的环境,所以也不好意思叫其他人来,我倒不是怕丑,主要是怕亏待了大家。”

“那你是来干吗的啊?你别告诉我你还喜欢我啊,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改行不行?”

“你不怕亏待我?”许愿学着柏千阳坏笑道。

“我不是来讨债的。”

“你是我亲弟弟,我怕什么?”

柏千阳刹那有些惭愧,上次与孟繁华打架,最后还是夏舟出面才平息了风波,那次给店里赔了不少钱,都是夏舟出的,她不说还真忘了自己欠了这么大个人情呢。他只好说:“那你什么意思啊?上次赔了多少,我开学了还你。”

上楼开门,许愿眼前一亮。柏千阳的爸妈把家里布置得美好而温馨,一看就是为了儿子的生日精心设计的——五彩的气球,用蓝色的贴纸做出了一个生日快乐的横幅,他妈妈还做了一个小皇冠,戴在柏千阳头上。柏千阳戴着皇冠,无奈地看着许愿,露出羞涩的表情,说:“他们觉得一年就一次,每次都是一样的套路,我都习惯了。”许愿心里充满了羡慕,想起过去的生日,每次都是匆匆地跟爸爸和罗阿姨找个饭馆吃顿饭,像是完成任务一样地吹蜡烛切蛋糕,然后爸爸就去忙工作。眼前这一切,多美好。

“上次你丢工作不是因为我,我救了你。”夏舟将眼神看向别处,小声说。

柏千阳:“妈,别折腾了,吃饭吧!这是我跟你们说的许愿,我最好的朋友。”

“暑假都没空,我都在这儿上班,不过夏舟同学,我非常诚恳地请你……不是,哀求你,请不要来酒吧闹。这是我工作的地方,我不像你,什么都不用干就有钱花,上次已经让我丢了一次工作了,我很珍惜这个工作机会,我求您,行行好,放过我,如果我哪儿得罪您了,真诚地向您道个歉,我是个一文不值的草包,不值得。”柏千阳一字一顿地看着夏舟的眼睛说,如果在此之前夏舟还认为柏千阳只是不愿承认喜欢她,那么这一刻,她真的相信了。柏千阳不是躲她,不是觉得她孩子气,他就是不喜欢她,他甚至还很讨厌她。

阿姨满脸笑容:“好好好,许愿你好,千阳经常提起你,你可是他第一个带来我们家的朋友!”说完招呼着上桌吃饭。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不得不说,许愿长这么大也没吃过这么丰盛的生日宴。四个人十三道菜,色香味俱全,鸡鸭鱼肉应有尽有,看得出阿姨和叔叔应该忙活了一上午。柏叔叔不善言辞,但看起来也淳朴和善,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好客之情,只能抢过许愿的碗拼命给他夹菜。柏千阳伸手抢回来,说:“爸,人家吃饭不用夹菜,自己人,繁文缛节都丢掉吧。”许愿端着碗,看着这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大口地吃起来。

“也没有。”

吃完饭,两人坐在狭窄的阳台上聊天。

“后天呢?”

许愿:“谢谢……谢谢你让我成为第一个来你家的客人。”

“没有。”他想也没想。

柏千阳:“是不是觉得跟你想的不一样?”

“明天晚上你有空吗?”那些属于夏舟的锋芒,此刻全都不见。

许愿:“是有点不一样,但比我想的更好。其实你挺幸福的,你爸妈很疼你,你拥有的爱,已经比大多数人都要多了,我很羡慕你。”

“还有什么需要吗?”柏千阳有些无奈地看着夏舟。

柏千阳:“我很感激我爸妈,虽然小的时候也常常抱怨,为什么我没生在一个有钱人的家里,想要什么就能买什么,然后……爸妈穿着时尚,看起来年轻,去学校看我的时候让我倍有面子。慢慢长大了,反而觉得生在这个家里,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他们虽然能力有限,但一直在尽最大的努力让我接受最好的教育、过最好的生活,让我看起来跟城里这帮孩子没什么两样,所以我一点儿都不自卑,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我知道他们内心觉得愧对我,其实我很害怕他们这样想,越是这样想,我越觉得自己太贪婪,何德何能拥有这些啊?但我现在改变不了什么,只希望有一天能出人头地,让他们不用再觉得愧对我,而是很骄傲地说,我们虽然穷,但养出了一个很棒的儿子。”

“等等!”

许愿:“你可以的,我一直相信你可以。”

夏舟打开钱包,把钱递过来,柏千阳收好钱,正欲转身。

柏千阳孩子气地笑了笑:“我非常肯定,我们以后会过得很好。”

柏千阳:“三十块钱。”

许愿:“我也希望。谁也不想庸庸碌碌地活一辈子,可是好像每个人都这样想,最后大多数人都对命运妥协了。我不敢奢望太多,只想以后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不管是光芒万丈,还是像只蚂蚁,渺小地过一生,都不要分开。”

许愿点点头,看了一眼夏舟,竟觉得她的神情有些哀伤。他走去吧台,告诉了柏千阳,或许是担心这姑娘一点就炸,柏千阳点点头,随后端着长岛冰茶走了过来。

柏千阳:“可我觉得我们几个注定是与众不同的一群人,总有一天我们可以让这个世界因为我们而变得有一点点不一样。这才是老天爷安排我们遇见彼此的原因,也是我存在的价值,如果不能很热烈地活一次,我宁愿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我要一杯长岛冰茶。”夏舟看了看吧台那边的柏千阳,语气稍稍变得温和,“麻烦你让他送过来,放心吧,我不是来搞事的,我有话跟他说。”

许愿点点头。

许愿继续问:“你要喝什么?”

他并不完全认同柏千阳的话,也懒得去做那个改变世界的人。当然,如果柏千阳可以做那个人,许愿也会很开心的。他已经满足于此,之前觉得漫长得难挨的大学岁月,现在每一天都变得转瞬即逝,未来还没到,他只想好好地过着当下的每一天。

“轰动联大的最佳辩手许愿,怎么也跟着柏千阳在这儿自甘堕落了?你们中文系怎么回事,我真有点看不懂了。”夏舟显然对柏千阳的无视很是不满。

他们抬头看见天空有一群鸽子,疾速地从阳台边飞过,朝更远的楼宇飞去了。

柏千阳无动于衷,假装手里在忙活着,许愿只好走上前,问:“你……你好,请问要喝什么?”

周三,柏千阳下午洗了积攒了几天的脏衣服,想起上周答应了夏舟一起吃饭,心里默默祈祷对方忘记这件事,刚把最后一件衣服晾好,宿舍电话响起。

话音刚落,夏舟朝他们挥了挥手。

果然是夏舟。

“知道,别理她。”

柏千阳没好气地说:“我记得,记得,晚上见,吃什么?”

“夏舟……”许愿碰了下柏千阳的胳膊。

夏舟:“我们去吃西餐吧?”

许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在临近的散座。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睛也直勾勾地望着他们。

柏千阳:“吃不惯,要不吃串串香吧?堕落街有一家还行。”

“因为他们把你当孩子嘛,你还不懂……”柏千阳说着说着,突然语速变得缓慢,眼睛望向不远处。

夏舟有点犹豫,随即马上回答:“好,那就六点,堕落街南口见。”

“出乎意料地好。”许愿边擦杯子边回答,“暑假如果在家,那才叫煎熬,每天不管多晚睡,阿姨必须7点喊我起床。我真不明白,在他们大人眼中,不吃早饭真的有那么十恶不赦吗?还有呢,有一次我赖床睡到11点,她逼我吃了一碗面条,才刚刚过了一个小时,又要吃午饭。我说我刚吃呢,吃不下。她说,刚吃的那是早饭,没让你多吃啊。”许愿边说边笑,内心倒是挺感激罗阿姨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柏千阳一早就想好了去堕落街。这是一条坐落在几所学校交界处的商业街,原名叫“麓山文明商业街”,卡拉OK和各种小吃店密密麻麻地聚集在这条街上。之所以被叫作“堕落街”,顾名思义,因为街道里也有一些简陋又便宜、只卖钟点房的小宾馆,是谈恋爱的学生情侣们的最佳去处,常年在学生中流传,成了被更多人知道的这条街的别名。柏千阳打着算盘,在堕落街这种廉价的小巷里,没有空调又脏乱的串串香,夏舟这种千金大小姐一定按捺不住,草草吃完早点走人,大家落个相安无事,最好的结果。

“感觉怎么样,富二代?”自从许愿有了手机,柏千阳便常把这绰号挂在嘴边,“不好好在家过你的大少爷生活,非得跟着我受苦受难,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六点整,柏千阳穿着短裤背心,踩一双掉了色的人字拖,头发像个被鞭炮炸过的鸡窝一样张牙舞爪,大摇大摆地到了约好的地点,发现夏舟早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他瞥了一眼,从她身边走过,说了句:“走啊。”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夏舟赶紧跟着他朝前走。

这天客人不多,两人一时间竟然闲了下来,靠在吧台聊起了天。

小店里人多,燥热,刚坐下便满头大汗。两人一直没说话,直到东西点好了,柏千阳把涮好的毛肚塞进嘴里,问:“喂,你怎么不吃啊,不喜欢吃吗?”

晚上他们一起去了飞轮酒吧,许愿的兼职生活便正式开始了。柏千阳先带他见了一下酒吧经理,经理也挺喜欢许愿,笑话柏千阳说,要把自己的优等生好兄弟拖下水。其实许愿的工作无非是跟着柏千阳跑跑腿、帮忙拿拿酒、加一下冰块。柏千阳时不时教他一些行规,比如看见一群人喝得东倒西歪了,要及时找其中相对清醒的那位埋单,不然一会儿都醉倒了,都不认账,引起争端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两三天后许愿便适应了服务生的工作,他们每天睡到中午起床,一起吃饭,下午去图书馆或者网吧打发时间,那时刚流行聊天软件,OICQ刚刚变成QQ,两人都注册了账号,彼此的好友里都只有对方。晚饭两人会约上苏暮雪、满毅他们一起,学校专门提供了食堂给留校不回家的学生。吃完晚饭,两人便坐上公交车,去酒吧换上服务生的衣服,开始一晚上的别样人生了。

“没有啊,不太饿。”夏舟看见这家店墙角的苔藓,还有桌面上厚厚的油渍,有些反胃。

两人一阵打闹后,柏千阳帮许愿搬到了622住。许愿宿舍其他人都不在,晚上一个人住有点害怕,跟柏千阳一起住晚上还能聊天。

柏千阳看了看她,埋头吃起来,不再说话。

“我妈,我的呼机终于可以淘汰了。”

“一会儿吃完,你有别的安排吗?”夏舟试探着问。

“我天,富二代啊!”柏千阳一把抢过手机,搂着许愿,“谁给你买的?”

“没啊。”柏千阳刚说完又有点后悔,“可能要去趟飞轮,怎么了?”

打开门,见许愿站在门口,柏千阳目瞪口呆,见他手里拿着手机,顿时明白过来。

“我们找个地方坐会儿吧,喝杯咖啡什么的。”

“你等会儿,有人敲门,估计满毅回来了。”柏千阳在电话里说。

“这儿不行吗?”

说罢他拿着电话,小跑至622门口,敲了敲门。

“这儿太吵了,说什么都不方便。”

“哦,还没出发呢,你等会儿。”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没什么不方便的。”说完柏千阳继续吃着,因为有点烫,所以不停吹着气,显得有些狼狈,但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做一件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

“你还在家啊,什么时候出发?不是说今天晚上带你去见下经理办入职吗?”

夏舟突然不说了,眼眶瞬间红了起来。其实她知道,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就好像在沙漠里等待一艘船。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一定有人摘星弄月地送到她面前,只有眼前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男孩子,他不但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而且,他碗里的这块毛肚,似乎都比她更加重要呢。

“我呀,许愿,你在干吗呢?”

柏千阳见她不说话,抬头看了一眼,她眼眶的泪滴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

柏千阳估计正睡午觉,接了电话问:“谁啊?”

“哎呀,你真麻烦。”柏千阳放下筷子,擦擦嘴,一见女孩儿落泪便有些于心不忍,“行吧,我不去飞轮了,跟你一块儿吧。但别去喝什么咖啡,太闷了,要不去看个片子?”

到了长沙,他先办了张手机卡,兴奋地冲去宿舍,站在宿舍楼梯口拨通了622宿舍的电话。

“好。”夏舟忍住,没让眼泪夺眶而出。

第二天,他再次婉拒了爸爸要送他的要求,又一个人背上书包去了火车站。想起大学报到的那一天,爸爸开着车载着万般不情愿的他,他看着高速公路上的飞驰而过的景色,心里曾担忧着不知要面临一段怎样的人生。

“走,去环球。”

晚上罗阿姨做了些好吃的菜,算是为他第二天回学校饯行。许愿却觉得,这顿饭似乎是家人为自己准备的成人礼。其实从火车上遇见妈妈开始,他就有了这个念头,打电话给柏千阳试探着说出这些想法,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柏千阳说酒吧暑假生意好,经理跟他关系不错,打个招呼就能来上班了。但因为他没做过,所以工资不高,一个月八百块钱,做到开学能有一千多块钱的收入。许愿算了算,想给爸爸买条领带、给罗阿姨买个钱包、给妈妈买双鞋,竟然发现这点钱远远不够,不禁感叹道,做个大人还真是不容易呢。

柏千阳起身埋单,两人一起来到临近的环球影院。虽然有个高大上的招牌,其实这就是堕落街里的一家录像厅,除了大厅用投影放映电影,还有几个包厢可以自己选片观看。这也是学生情侣们的好去处,包厢只要十块钱看一部片子,很多情侣会选个爱情片,情到深处便可搂抱在一起,还省了去宾馆开房间的钱。但柏千阳选这里是想一起看个片子,相对无言,时间打发了,看完就可以说:“不早了,我该回宿舍了。”

“没问题!”许愿按捺不住地笑了,“这两点对我来说太简单了。”

他挑了《阿飞正传》,两人坐在这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包厢里,壁灯忽明忽暗。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很高兴,因为虽然你决定了,却依然尊重我和罗阿姨的意见,那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尊重你呢?你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很快就要真正步入社会了,家里人能力有限,不能一直陪伴你,但会始终如一地支持你。我只提两点要求,第一,洁身自好;第二,开学以后就回到校园,继续学业。”

他嗑着瓜子,片子开始了。

“决定了,我们就支持。你都十八岁了,站着比你爸都高。”罗阿姨不等爸爸说话,抢先投了赞成票。

柏千阳看着屏幕,夏舟却看着他。他转眼一看,说:“你能不能认真看啊,看我干吗?吓我一跳,你这样我也没法看。”

“决定了,但还是想问问你们的意见,因为我也不敢肯定自己的决定就是正确的。”许愿说完这句,不敢看爸爸,反而看了看罗阿姨。

夏舟不说话,继续看着他。

“你已经决定了吗?”爸爸放下遥控器,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稚气的孩子,已经十八岁了。作为他的父亲从来没想过十八岁意味着什么,因为无论多大他都是自己的儿子,都是一个应该被家人庇护的小孩子。但没想到这一年,许愿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考和决断,大人们似乎再也左右不了他的想法,他不再眷恋这个家,想朝更新鲜、更有挑战的地方飞去了。可是作为父亲,他内心又是多么希望儿子一直被自己藏在羽翼下,不需要去飞翔、去受挫啊。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儿,既要接受孩子大了,也要接受自己老了。

屏幕的光影投射在他们的脸上。

许愿:“暑假在家也挺无聊的,与其这么耗着,还不如去找点事做。我想去柏千阳打工的酒吧工作,几个好朋友都在长沙兼职,倒不是说挣多少钱,我觉得早点体验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那个酒吧挺正规的,柏千阳在那儿做了一学期了,我想打个短期工,行吗?”

柏千阳皱了皱眉,心想,随便你,我看我的,然后干脆脱了鞋,盘腿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夏舟突然抢过他手里的遥控器,“啪”的一声关机了。柏千阳又抢过遥控器,“啪”的一声开机。看了两分钟,夏舟又伸手抢遥控器,柏千阳藏背后,不给她。两人打闹了起来,好似两个仇家的厮杀,全然不是情侣之间的嬉戏,屏幕里正播放着张国荣扮演的阿飞暴打他养母的情人,光影晃动,配合着柏千阳和夏舟的打闹。见她一直拽着遥控器不放,柏千阳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吼道:“你有完没完?!”

爸爸把电视音量调小,他有点意外,原本以为出去念了一年书,儿子会非常想赖在家,没想到这才几天,就已经留不住了,他问:“回学校干吗?”

“我不是来陪你看片子的!”

在家待了一周左右,吃完午饭,趁着爸爸和罗阿姨都在悠闲地看电视,许愿很认真地跟他们说:“爸,我想回学校了,跟你们商量一下,我能不能明天就走?”

“你来环球不看片子能干吗?!”

那轰轰作响的火车一阵呼啸而过,窗外翠绿的田野一望无垠。

夏舟喘着气,恶狠狠地盯着他的双眼,突然把遥控器抢来,朝茶几上一扔,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脱去了自己的上衣,穿着内衣坐在柏千阳面前。她倔强的脸,挑衅一般地继续看着面露惊讶的柏千阳。

“妈,我知道,我不怪你。你不要太辛苦,我不要做富二代,也不稀罕一直做一个小孩儿,我只希望你过得开心幸福!”许愿握住妈妈的手。

“你……你干吗?你穿上!”柏千阳眼睛望向别处,号称“柏三周”的他一下脸红了,手忙脚乱地拿起扔一旁的衣服朝夏舟手里一塞。

许愿看着妈妈的眼睛,又想起那天晚上在电话亭与爸爸的通话,突然觉得,这两个与自己最为亲近的人,其实也是两个普通人。他们也有自己的爱恨情仇,也有自己的任性与不甘心,他们只是比自己年长而已,只是刚巧是他的父母,而自己,也因为孩子气的自私与脆弱,错怪了他们好多年。

“柏千阳,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夏舟不穿,继续盯着他的脸。

“儿子,你要怪我,我都理解。”妈妈的眼睛也看着窗外,她并不像是在解释什么,却有种一吐为快的释然。这些年她从来没有机会跟儿子说这些,而今天,在这个偶遇的场合娓娓道来,她继续说着:“等你以后步入社会,你会明白的,做一个成年人,真是不容易。妈妈现在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给你更好的条件,让你晚一点点见识到成人世界的残酷,可以更久地做妈妈眼中的一个小孩儿。”

“那苏暮雪为什么不喜欢我?这能说得出原因来吗?”

许愿静静地听着,这种感觉很奇妙,耳边是火车轰轰作响,窗外大片绿树疾速倒退。眼前是很久不见的妈妈,不断讲述着这几年的经历,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仿佛在这空气中,慢慢流淌着。这些年自己内心对妈妈的责怪,竟然就这样慢慢地融化了。

“你必须喜欢我。”

“儿子,妈妈知道你一直有气,怪我不太管你。”妈妈之前欣喜的神色渐渐沉了下来,“我也想在你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尽最大的努力扮演好一个母亲的角色,参与你的人生,帮助你一起做决定。可能就是命吧,我是一个太好强的女人,当年因为一腔热血,要跟你爸走,你外公、外婆都不同意。你想,我是独生女,他们俩把我养大,念了大学,家里条件也不差,为什么要去跟一个潦倒落魄的下岗工人好呢?我当时不懂,年轻的时候觉得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牺牲,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你爸。但后来的日子太难过了,生完你,你爸来医院看了一眼你,问都没问我一声就去加班了,后来我得了产后抑郁症,每天看什么都像蒙了一层灰,整宿整宿地失眠,总算是熬过来了。我当时想,你三岁了我就开始工作,我必须出去见见世面,多跟人相处、交流,不然天天窝在家里我会疯的。你终于三岁了,我发现还是做不到,照顾好你、伺候完你爸,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于是我只好把计划延后,想等你上小学了再说,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我做了好几年的家庭主妇。实在受不了了,我才决定离婚的。哪个女人愿意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一个人跑去深圳打工啊?我是没办法了,再待下去可能会崩溃,所以离开那个家,是救那个家,更是救我自己。这么说可能有点自私,但是儿子,妈妈一辈子没自私过几次,那可能是唯一的一次吧。去了深圳才知道,从没工作过的我,要学会上班、与人相处,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家公司是做药品销售的,很谨慎,出不得半点差错,经常加班到深夜一两点。可我没有回头路可以选,只能全力以赴地去做,再苦再累也得扛下去。每当想你的时候,我也想跑回去带着你旅游玩上一阵子,但我只能忍住,不能打电话给你,因为一打给你,我就没办法专心工作。我想,既然我做了这样的选择,既然回不去了,那就总得做一些取舍。”

“我凭什么必须喜欢你?我就不喜欢你,我喜欢苏暮雪!”

“像不像富二代没关系,我就希望你多来看看我。”许愿玩着手机,随口一说。

“你不喜欢我,明天就等着给我收尸,我会写封遗书,告诉全世界是你把我害死的,我说得出做得到!”那一瞬间,夏舟觉得自己赢了。当她发现把自尊像扔衣服那样扔掉之后,眼前的这个男孩儿立刻像个举着白旗的输家,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谁不怕一个豁出去了不顾后果的人?

“当妈的谁不想让自己的儿子过得像个富二代?”

“夏舟,够了啊!你把衣服穿上,你这样只会让我更讨厌你!”

“太好了,现在用手机的不多呢,那他们真要把我当成个身娇肉贵的富二代了。”

“够了?什么叫够了,我已经不要脸了,你现在跟我说够了?柏千阳我告诉你,只要我愿意,我能找到一百个、一千个比你优秀,比你有种的男人,可能我被人下了降头了,就是喜欢你。我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你越讨厌我,我越喜欢你!我今天就要你喜欢我,哪怕只有一天、一小时都可以!”夏舟说完把内衣也脱了,上身袒露在柏千阳面前。她一把抓住柏千阳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胸脯上。柏千阳触了电似的挣脱,却发现这一刻,夏舟力大如牛,拼了命似的不肯放手。

“是啊,待两天就走,给你买了个手机,寄回去怕丢了。”她起身从包里翻出一个崭新的盒子,打开,是一部银白色的手机。她开机,教许愿如何使用。

“放开我,你真的够了!你看看你这样,还像个女人吗?你觉得我会喜欢你这个样子吗?我求求你饶了我吧……”柏千阳趁夏舟发呆的时候抽回手,突然呜呜大哭起来,“你别欺人太甚,从中学就折腾我,我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学,你还这么咄咄逼人,我只想安安静静把大学念完,我跟你不一样,我没那么多时间陪着你作!”

“妈,你这次回来真是来看我的?”许愿毕竟是个孩子,想什么就说了出来。他很开心在火车上偶遇妈妈,因为至少有两个多小时是完全属于他们俩的,印象里已经很久没有跟她坐下来聊聊天了。

柏千阳也没想到自己突然就哭了,他委屈地坐在那儿,像个孩子一样地哭着。

“儿子长大了,挺好。”妈妈说完递来一瓣橙子。

夏舟慢慢凑过去,轻轻抱住他,抚摸着他的背,这一刻他没有躲开。他们就这样拥抱着,好一会儿,柏千阳擦干了眼泪,站起身,夏舟不再缠着他,他走到门口停了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你又来了,我不想他接我,我的同学都自己回家,我每次让家里人接,别人还以为我是个什么身娇肉贵的富二代呢。”

屏幕上是张曼玉扮演的苏丽珍和阿飞躺在床上,苏丽珍低声下气地问,能不能搬过来跟阿飞一起住。

“说是这么说,还是得接一下,你才大一呢,他就你这一个儿子,车子买了干吗使的,不接儿子接谁去,难道天天开着接小姑娘啊?”妈妈有些不高兴,拿出两个橙子剥皮。许愿小时候她就闲不住,恨不得把所有吃的往他嘴里塞。那时候家里条件普通,爸爸还没升职,也没买车。现在总算买了车,自己不坐,儿子总得多坐几回吧。

夏舟依然光着身子,发着呆坐在原地。

“我没让他来,这么大了,其实不用接啊送的。我刚刚自己买票、上车,也不难啊,何必让他跑一趟。”许愿喝了一口冰红茶,便拧上盖子,他早就不喝这种甜得腻人的饮料了,但妈妈不知道。他倒没什么埋怨,毕竟妈妈喜欢喝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

暑假过完了,许愿领了工资。经理不舍地问许愿是不是真不能来了,许愿说答应了家人只打短期工,道过谢,他欢天喜地地坐上公交车。

妈妈:“是啊,正好你放暑假,回去看看你,没想到跟你坐同一班车。你爸呢,怎么没来接你?”她语气里有点责备的意思。

到了桥头公交车站附近的小店,他冲了进去,站在柜台前扫了一眼,没看见那个收音机。

“你回老家啊?我都不知道。”

“你好,请问之前放这个位置的收音机哪儿去了?”许愿急切地比画着,“就是那个墨绿色亚光漆的,这么大,一千多块钱那个。”

妈妈惊喜,她见许愿对面的座位是空的,便坐了过来。她从包里拿出一瓶冰红茶,拧开,递给许愿:“儿子,这么巧碰到你。”

“那个就进了一个,昨天刚卖出去。”柜台小妹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地在涂指甲油。

许愿:“妈……”

“请问还有哪儿有卖?”

不一会儿,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去了前方的洗手间,放下书,他看着那个方向。那人上完洗手间,走过来,两人对视,都愣住了。

“不知道。”

他选了坐火车回去,三个小时不到,路上也很安全。罗阿姨千叮咛万嘱咐说火车上如果人很多,一定要把双肩包背在胸前,小心扒手。他上了车,却发现没什么人,这是一列从广东始发的火车,途经湖南。路上风景不错,许愿拿出一本书,悠闲自在地看起来。

“那你们还会进货吗?”

他婉拒了爸爸和罗阿姨来接他,过完暑假就要满十九岁了,他觉得要真正地做一名成年人,首先得学会自己回家吧。他在电话里跟罗阿姨解释了半天,不是怕麻烦他们,也不是交了女朋友想给他们惊喜,真的是想一个人背着包从长沙回趟家。想想柏千阳他们,已经在自己打工挣钱,而自己还像个孩子一样被家人嘘寒问暖,心里有些惭愧。

“不知道。”

考试结束,一个漫长的暑假到来了。说是漫长,是因为要与他们分开两个月,这对于刚刚爱上大学生活的许愿来说,真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满毅与沙璇留在学校,帮梁文彬筹备新一年的招生与新生入学工作,他们不知不觉就要成为大二的学长、学姐,身份的转换让他们兴奋不已——终于可以牛气哄哄地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学弟、学妹“上课”了。柏千阳又回了飞轮工作,酒吧经理很喜欢他,也调查清楚上次的事件是孟繁华一方惹事。他很高兴,因为飞轮的工资挺高的,一个暑假下来,来年的学费不用伸手找父母要了。苏暮雪也留在学校宿舍,因为她在附近找了一个家教的兼职,给一名初中生辅导英语和语文,每天两小时,很轻松,距离学校也就十五分钟的车程。她大一上学期就给这孩子辅导过,下学期因为辩论赛就没去了,正好暑假来了,便又跟对方续约了。应晓雨则申请去了学校打印社工作,之前的负责人去了外地度假,让她帮忙看着,工资不多,但想着每天晚上下班,能跟沙璇和苏暮雪一起吃吃喝喝,在盛夏的校园里大摇大摆地晃荡,她就很开心。只有许愿,收拾好行李,又得跟各位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