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哪天你后悔了,记得来找我。”
他回过头。
柏千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叹了口气,离开了。
她突然叫住了他:“柏千阳!”
今年院里没有办圣诞晚会,倒是举办了一个跨年舞会,阵仗比较大,把食堂二楼布置成了一个舞池,自助酒会的形式,每人交二十五元,可以随便吃。听说舞会没有老师和校领导参加,于是全院的情侣们几乎蜂拥而至,吃这便宜的自助餐。说是自助,可选择的也不多,感觉就是把食堂的饭菜换了个包装。不过好在现场气氛不错,有伴的跳舞,没伴的找伴。还有人穿着西装,端着一杯汽水,四处游走,把那种机打的纸杯装廉价汽水喝出了高大上的红酒气质来。
柏千阳缓缓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柏千阳提议一起参加的时候,大家都挺兴奋,许愿觉察到应晓雨是有些犹豫的。前一天,有外省的同学约跨年夜去放孔明灯,她提出过也想跟许愿一起去,把自己的愿望写在上面,看着它升向天空,漫天星星点点的美好愿望,自己的也在其中,想想就觉得浪漫。但许愿推辞说湖南并没有这个风俗,便一直没有应允。直到柏千阳提议去舞会,许愿想也没想就举手赞成,晓雨便不说什么了。
夏舟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走吧,我不怪你。”
他们占据了一个最佳位置,距离舞池和自助餐都比较近。许愿走到哪儿,应晓雨便跟到哪儿,他去拿了一点儿水果沙拉和白糖糕,见应晓雨两手空空,问她:“你怎么什么都不吃呢?”她有些撒娇地笑了笑:“吃你拿的就够了。”他能感觉到,应晓雨在这样成双成对的场合,内心的骄傲与满足。
柏千阳:“对不起。”
沙璇和满毅端来一大盘曲奇和火腿,柏千阳笑着说:“你们二位是饿了一天吗?”
她看着柏千阳的样子,想起中学时第一次见到他,她拿着相机,偷偷拍他。那时的他还没有现在这么高、这么壮,眉眼之间甚至还是个孩子。现在眼前的这个男孩儿,他颀长的身材、健硕的肩,还有他好看的锁骨,她从没见过男孩儿的锁骨这么迷人。也就是这个男孩儿,在那个夜晚疯狂地亲吻她,让她在那一刻决定沉沦。她以为会恨他,但她恨不起来,现在剩下的还是爱。她只是后悔,为什么自己爱拍照,为什么要拍二楼的那个男生。如果当时没有拍他,他就不会下来撕烂她的胶卷,那后面的一切应该都不会发生吧?
沙璇:“你猜错了,我从昨晚开始就没吃了,太不划算了,二十五块钱,我能在食堂点八荤二素,现在打着舞会的旗号,反而只能吃点冷餐。”
两人这样对视着,谁也不开口说话。
啤酒免费,满毅做苦力,又搬来了一打啤酒。柏千阳给大家倒上酒,提议说:“喂,咱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许愿第一个举手赞成,他害怕如果再坐得久一点儿,应晓雨会拉他去舞池中央跳舞,像那些情侣一样,搭着对方的肩,迈着自创的舞步,笨拙又陶醉地穿梭在人群中。
夏舟的妈妈放下包,急匆匆地出门。门外的柏千阳见她已经下楼,便侧身走了进来。病房里太静,以至于他的脚步声变得那么清晰。
苏暮雪口渴,端起来喝了一口,问:“玩什么呢?这里也没色子。”
“好,妈去给你买。”
“要什么色子啊。”柏千阳不屑地笑着,“玩点刺激的呗。”
“妈,我想喝酸奶。”夏舟伸手擦了擦妈妈的眼泪。
“真心话大冒险?”沙璇嘴里的火腿还没咽下去。
夏舟从小就一直跟着妈妈在外租房生活,爸爸对她来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他偶尔会来看看她们,留下一些钱和物品,但从来不会在出租房里过夜。初中的时候爸爸接她去过一次他家,那是一个非常完整的家庭,她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爷爷、奶奶,还有爸爸的妻子,他们还有个正在念高中的儿子,她应该叫他哥哥。她听说为了让她能去吃这顿饭,爸爸费了很多心思,给家人做了很多工作,尽管如此,她依然能感受到他们内心对她的抗拒与厌恶。从那次起,她再也没有去过爸爸家。
“比那还刺激!我们来石头剪刀布,两两对决,最后的赢家可以选择在场你喜欢的那个人亲一下,被亲的那个人必须配合,敢不敢玩?”柏千阳说完,坏笑地看着苏暮雪。
“夏舟,妈妈这辈子为很多事后悔,但从来没有后悔生下你。虽然你爸没让我们进夏家的门,但好歹他认你这个女儿。”夏舟的妈妈泣不成声,“错在我,明知你爸是个有妇之夫,还要飞蛾扑火地去爱他,还以为怀了孩子一切都会有转机。妈妈遭了这些罪,不想你重蹈覆辙啊,你要爱惜自己的身子,知道吗?”
“好好好!”满毅鼓掌,瞥了沙璇一眼,遭遇了她的白眼。
“我没有恨,只是心疼你不应该把我生出来,不然你可以过得更好。没有我,自然我就感受不到现在的这些痛苦了。”
“好你妹啊,你不就是想亲我吗?”沙璇一巴掌扇过去,满毅躲开,她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曲奇,“柏同学,我觉得这个游戏对我不公平,在座的几位没有一个我喜欢的,韩家阅又没来参加,敢情我出了二十五块钱,饭没管饱还得献出我的香吻?”
“你这样自甘堕落,是因为恨妈妈,对不对?”
许愿与苏暮雪不约而同地沉默,既不敢应和着同意,也不敢强烈地反对,好像一不留神,自己内心的秘密便会公之于众了。
“我真不知道是谁的,酒吧里那么多人,就其中一个的呗。”夏舟看着窗外,眼神空洞得如同此刻长沙的天空,“算了吧,妈,孩子都没了,还较那个真干吗?”
柏千阳一脚踩在椅子上,举起酒杯说:“大过节的,别扫兴嘛,那就开始了啊。沙璇你要实在没人亲,你就亲满毅,你真亲了,他能给你洗一年衣服。”满毅对着沙璇傻笑点头称是,沙璇扶额做生无可恋状。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是谁的呢?别赌气,妈妈去找他算账!”
应晓雨笑着说:“我反正不怕。”说完她握紧了许愿的手,许愿自然地抽出手,在桌上拿了一杯酒,壮胆似的喝了一口。
“我也不知道是谁的。”
柏千阳:“说好啊,一个原则,君子游戏,撒谎的五雷轰顶!”
她见女儿这般憔悴,眼眶瞬间泛红,握着夏舟的手,问:“告诉妈妈,是谁的?”
满毅兴奋地拍着桌子:“绝不撒谎!”
门推开,是夏舟的妈妈,她看起来很年轻,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女人。
舞池的音乐突然换成了俗气的快歌,现场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
辅导员见她状况稳定,先行离开。天色渐暗,她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回想起刚才锥心般的疼痛,竟然很踏实。身体的痛算不了什么,越是痛,越说明这是真的。那个孩子是真的存在过,无论他有没有存活,她和柏千阳之间有过这样一段联系,她觉得也无悔了。
第一轮,满毅一路过关斩将,成了最后的赢家,他激动地大笑。沙璇瞪了他一眼,随即把脸凑过去,说:“来来来,快点儿啊!”满毅响亮地亲了一口沙璇的脸,然后激动地拥抱了柏千阳,柏千阳小声说:“我床底下有两双鞋,你明天给我刷了。”满毅一挥手:“小意思。”
“没事,我妈一会儿过来。”
“再来再来!”满毅吆喝着,他一个人最积极。
“那怎么办?”
第二轮,竟然又是满毅赢了,他兴奋得满场飞,跑回来先亲了一口柏千阳,柏千阳避之不及,然后准备再亲沙璇,却被她一巴掌挡住:“你刚才亲了柏千阳,没机会了。”满毅懊恼得不行,嚷嚷道:“再来,再来,今天手气好!”
夏舟摇了摇头:“我没有朋友。”
第三轮,应晓雨赢了,她自然地亲了一下许愿,害羞地看了看大家。沙璇逗她:“你反正随时都能亲,不如把机会让给满毅嘛。”大家笑成一团。
辅导员问:“你跟院里谁比较好,我通知她们来照顾你。”
第四轮,柏千阳赢了,他看了看苏暮雪,笑着摊开双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满毅和沙璇一唱一和地尖叫着,怂恿柏千阳亲上去。苏暮雪笑笑,大方地迎来了他的吻。柏千阳轻轻地把嘴贴在苏暮雪脸上,他舍不得分开,多停留了两秒。沙璇一把拉开苏暮雪,说:“柏千阳,你这得算两次了!”
孩子自然是没保住,作为在校生,能保住也是不能要的。夏舟怀孕的事,医院通知了外语学院的辅导员。因为关乎学生名誉,辅导员将她安顿好之后,再三跟校医院交代,她是外语学院保研的最佳人选,要把这事隐瞒下去,既然已成定局,好好休息即可,对外就说是在江边着了风寒,在校医院住几天院。
第五轮,许愿连赢数把,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甚至有点猜不透自己的心了,不知是想赢,还是想输。一直到最后对决柏千阳,好几把他们出的都是一样的,最后许愿胜出了。沙璇拍拍桌子:“快快快,没什么惊喜。”应晓雨原本正拿着一块曲奇要放入嘴中,见许愿赢了,害羞地放下曲奇,等待他的吻。
救护车到后,她被就近送到了校医院。
许愿微微低着头,迟迟没有亲。柏千阳看了看应晓雨,似乎有着不祥的预感,他催了句:“喂,许愿,快亲啊,亲了开始下一轮。”
她很害怕,拿出手机,却先打到了柏千阳宿舍。她颤抖的声音在风中听起来断断续续:“柏千阳,我摔伤了,孩子怕是要没了……”柏千阳着急地对着电话大声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那鲜血越来越多,她只得挂断,拨打急救电话,在电话里哭着喊道:“你们快来!就在江边,我的孩子要没了!”
舞池里,音浪强烈。
她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块冰,重重地跌倒在地上,顺着江岸陡峭的土坡翻滚了下去,停在了江边,挣扎着想起来,突然发现裤子里渗出了鲜血。
应晓雨看着许愿,不明白他为何还纹丝不动。场面僵持了好一会儿,许愿终于站了起来,他向前走了两步,在众人的一片疑惑当中,亲了苏暮雪的脸。
那场雪还未完全融化,江边依然有着薄薄的一层,像一层难看的霉。
舞池里的情侣们依然忘我地跳着舞,那音乐像是静止了一般。
她好像感觉不到冷,可能心是冰的,肢体的冷就不算什么了吧。这两个月,她不敢找柏千阳,她害怕因为那一夜的激情而被误会她就此缠上他了,但她始终不相信柏千阳对她一丁点儿感情都没有。她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的一切,难道男孩儿的热烈与激动是装出来的吗?她不相信,她依然每天都去串串香,但是柏千阳再也没去过。直到她发现身体有些异样,检查出来竟然已有了身孕。
他终于亲到了她的脸,在此之前,他曾幻想过无数次会在一个怎样的场景下留下这个难忘的吻。回到座位上,他看着发呆的应晓雨说:“对不起。”
冬天的江边,风吹得猛烈。夏舟走在江岸,任由冷风吹着。
应晓雨:“你开玩笑的,对不对?”
她调整着自己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得坚韧又洒脱,事实上她的双腿就像是两根枯萎发黄的稻草,稍有重压,便会碎成灰烬。她尽力让自己离开得如往常那样骄傲,好像从来没有在这段感情中失败过一样。
柏千阳拍了拍应晓雨的肩说:“晓雨,他逗你的……”
夏舟整了整衣服,也转身离去,那神情像只骄傲的鹤。
“对不起。”许愿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苏暮雪。”他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是应晓雨,还是柏千阳,还是他自己。他只知道这一刻他要说出来,既然之前那个稳定和谐的局面是由他来打破的,那么他也不介意成为继续粉碎它的那个人。
“是条狗的。”
满毅瞪大眼睛,沙璇往后退缩,心里默念着,完了完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游戏最后居然演变成这样。
“到底是谁的?”
苏暮雪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尴尬地看着许愿。
夏舟看了看他:“对啊。”
应晓雨:“什么时候开始的?”
柏千阳看着苏暮雪的背影越来越远,又问夏舟:“你真怀孕了?”
许愿:“从一开始,我就喜欢她。”
苏暮雪见状,眉头一皱:“你们俩真是够了。”说完转身便走了。苏暮雪有种被耍的感觉,其实她原本对夏舟是有些好感的,得知她怀孕,也是真真切切地关心。这一刻却发现自己像柏千阳与夏舟的闹剧中即将结束戏份的女配角。
应晓雨无助地看了看周围的人,柏千阳低下头沉默不语,苏暮雪满脸慌张与错愕,似乎得不到任何支援,她又问:“你在食堂看的到底是谁?”
夏舟笑了笑:“没有,我骗她的,因为你躲着我,我想让她带我去找你。”
“苏暮雪。”许愿说出这个名字,竟然有种解脱的感觉。
柏千阳:“她……她说你怀孕了。”
应晓雨起身冲了出去。
原本就寒风入骨,此刻的空气凝结成冰,仿佛都能听见冰块崩裂的声音。
柏千阳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那闪烁的彩灯中,回头对发着呆的许愿大声说:“你还愣在这儿干吗?快去找她!”
“不用了。”夏舟从围墙背后走了出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柏千阳。
许愿赶紧起身冲出去。
“她在花园里,你们先见面再说。”
苏暮雪把书包朝沙璇手里一塞:“给我拿好。”起身看了柏千阳一眼,也跟着许愿冲了出去。
“她那种女孩儿,经常去飞轮,谁知道是不是跟酒吧的什么人好了,人家不负责,就来冤枉我。”柏千阳斩钉截铁地说,心却方寸大乱。
许愿推开大门的时候,已经不见应晓雨的身影。他朝宿舍附近的小道走去,一路呼喊着应晓雨的名字。两边的路灯形状很奇怪,像两排昂首挺胸的武士,那灯罩便是他们夸张的笑脸,在嘲笑着他的慌乱。终于在小道与通往校外大马路的交会处见到了她。她站在那里,旁边是来来往往的公交车。
“那为什么她……”苏暮雪这时也有点迷糊了,不知该相信谁。
许愿走过去:“晓雨……”
“没有,她撒谎,我跟她之间什么也没有,我们只是又在串串香碰到了,吃完我就回宿舍了,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她。对了,那天晚上我跟许愿睡一张床,不信你可以去问他!”
应晓雨回过头,与他对视着,说:“为什么选在今天?”她的声音不大,几乎要淹没在周围聒噪的汽车声中,但许愿还是清楚地听见了每个字。
“不像是假的,她说……两个月前……”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但突然就变成了今天。”
“什么?!”柏千阳仿佛被当头棒喝,他不敢看苏暮雪的眼睛,脸一下通红,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不可能,她肯定在撒谎,那种验孕报告是可以伪造的吧?”
她沉默许久,又问:“你忍了很久,对不对?”
“我看了验孕报告,她说……是你的。”
“我以为我可以,但我高估了自己,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种痛苦也会变成另外一种力量,不知不觉地伤害你。”
“怀孕?!”
“为什么不早说?”
“她怀孕了。”
“我总以为……或许再久一点儿就会好了。”
“她找你干吗?”
“你是个笨蛋!”
“夏舟来找我了。”苏暮雪小声说。
“对,我是个笨蛋。”
他披好衣服,跟苏暮雪走到花园旁的围墙边。
“难道你不知道,越久,我会越爱你吗?”
“好。”
“对不起。”
“你把外套披上,这么冷,别感冒了。”
“算了。”应晓雨有些哽咽,却并没有掉眼泪,或许是长久以来的隐忍与猜疑,也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她终于明白他们之间到底隔了什么,只是没有想到,隔着的那个人竟然是苏暮雪,“他们说,跨年如果不开心,接下来一整年都会不开心,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怎么来了?”他很兴奋,上气不接下气地擦了把汗。
许愿站在原地,像一个站在讲台边罚站的学生,他没有往前,也没有离开。
苏暮雪带着夏舟去了篮球场附近的花园,让她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等着。她走到篮球场旁边,隔着围栏向柏千阳挥手。他穿着短袖,满头大汗地朝她跑来,脸上抑制不住喜悦的心情,毕竟有这么光彩夺目的女孩儿来篮球场看自己打球,是一件挺有面子的事儿。
一辆公交车停下,2000年的最后几个小时,大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一大群想在今夜逃离校园去市区疯狂的学生见车门打开,蜂拥而上,应晓雨跟着人群上了车。许愿隔着车窗,看见她跟他挥了挥手,那车迅速关了车门,伴随着沉闷的噪声扬长而去。
夏舟点了点头。
他依然站在那里,直到苏暮雪找了过来。
“我们去找柏千阳好不好?我陪你去。”
“你找到她了吗?”她在他面前停住脚步。
“要不你跟他说说,他喜欢你,肯定听你的!我求你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的声音像将断未断的丝线,那种哀求的神态让人不忍卒看。
“她说想静一静,坐车走了。”
“我跟他只是朋友,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拿什么给你呢?”
“你为什么不跟上去?”
“你把他还给我吧!”夏舟突然手足无措,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滴,但能感觉到她的隐忍,因为听不见哭声,只见她的肩膀微微抖动着,“求求你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我……没来得及。”
“你应该马上让他知道这件事。”
“她出事了怎么办?”
“那又怎么样?这是条命呢,不念就是了,也不能杀人啊。”
“对不起。”他记不清今天说了几次对不起。他甚至开始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他明明很努力地想让一切变得更好,但每一次都事与愿违,有时面对这些意想不到的错过、巧合和矛盾,人的力量真的好微弱。他越来越怀念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无论犯了多大的错,只要眼泪汪汪地说一句对不起,一切便春风化雨了。大人的世界真的很难懂,而此刻的他,除了能说句对不起,还能做什么呢?
“你疯了,你还在念书!”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做?”苏暮雪看着来往的车流,其实她更想问的是这句。
“我已经两个月没见他了。其实我还挺开心的,说明那天晚上不是一场梦,我甚至想把他生下来,这样我和他之间就有了一点儿联系,他就不会再对我避而不见了。”她摸着肚子,有些陶醉其中的模样。
“柏千阳说的,撒谎五雷轰顶。”
“他知道吗?”
“哦……”苏暮雪竟有些语塞,觉得自己刚才问了句废话,她明明知道答案,她跟眼前的这个男孩儿早已深知彼此的心思,只是没想到命运安排在这个晚上破解了密码,“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从来都很有决断的她,想了半天,说出无可奈何的一句。她突然觉得他们几人,就像被粘在一张蜘蛛网上的几只虫子,动弹不得,不知道蜘蛛先吃哪一个。
“两个月了。”夏舟把验孕报告拿了回来,放回包里,“我们就那一次,第二天醒来他不在,我还以为是做了场梦。”
“我一个朋友跟我说,上天会眷顾比较自私的人。”
两人相对静默。
“所以呢?”
“柏千阳。”
“苏暮雪,我们在一起吧!我不管之前错过了什么,现在是2000年最后一天,我不想又错过一年。”许愿又向前迈出一步,离苏暮雪更近了。
“是……谁的?”
“你疯了吗?”
“我怀孕了。”夏舟平静地说。
“为什么?”
她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夏舟。
“我怎么面对晓雨?你怎么面对柏千阳?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夏舟从包里掏出两张纸,递给了苏暮雪。她接过来,一看,是一份验孕报告,上面写着:孕酮23.00nmol/L,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547.1mU/ml。
“我就是因为不自私,所以错过了你!”许愿突然激动起来,他想要大声地说出这句话,可以盖过四周的噪声。
苏暮雪看着她,等她说话,她甚至有点期待这个女孩儿的举动。
苏暮雪不回答,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苏暮雪点点头,把书放进包里,背上包跟着夏舟往外走。她们走过图书馆的长廊,下楼梯,一直到了后门的草坪,夏舟才停下来。
她看着这个男孩儿,想起刚才他在她脸上的那个吻,他凑过来的时候,她闻到了应晓雨说过的那种好闻的香皂的味道。她多想这个吻可以停留得久一些,然后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哪怕是跟那些庸俗的情侣一样在舞池里搭着肩跳那种奇怪的舞,只要是跟这个男孩儿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可以?
“耽误你一小会儿时间,好吗?”
“我做不到。”苏暮雪冷冷地扔下一句,像逃亡一样转身跑开了。
“什么事?”
许愿回到宿舍,空无一人。他在窗边坐了一会儿,舞池的音乐隐隐地传来,想必很多情侣都等待着迈入新的一年那一秒,然后拥吻吧。他起身脱了外套,冻得打了个寒战,然后拿起脸盆和洗浴用品,走进水房。
她说:“苏暮雪,你能出来一下吗?”
他听见了那熟悉的歌声,走过去一看,原来柏千阳也在洗冷水澡。他对着柏千阳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在旁边脱个精光,打开水龙头,正鼓起勇气要把冷水淋在身上。
她脸色苍白,但看得出梳妆得整洁,上一次见她还是许愿生日时在串串香偶遇。
“今天才5摄氏度,你不要命了?!”柏千阳哆嗦着说。
她拿出教材,突然有点昏昏欲睡,在稿纸上写写画画,突然有个身影出现在她眼前。她抬头一看,是夏舟,站在苏暮雪正前方,正欲说什么。
“你不也在洗吗?”
说完沙璇与她分开,她一个人来了图书馆。
“我干吗你就要干吗啊?我喜欢苏暮雪,你也喜欢苏暮雪,净学我!”
“行,你让他们自己解决。”
许愿不作声,接了一脸盆冷水从头浇下来,他大喊了一声。他喘着气,又来了第二盆,身体的热气冒了起来,总算适应了这样的寒冷。
“那也不能撒谎啊,不行,一会儿我得告诉晓雨。”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柏千阳问。
“谈恋爱也不是不可以有异性朋友啊,那个人可能是他同学,或者亲戚之类,不要太紧张了。”苏暮雪说完,眼睛却一直盯着那辆离去的车。
“你没问过我。”
“晓雨不是说他在宿舍写稿吗?”沙璇问,满脸福尔摩斯般的疑问。
“我不问你,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吃过午饭,她和沙璇一起走出宿舍。路过车站的时候,她们看见了许愿和郑小苔一起上车。两人看起来熟稔的模样。
“今天不就说了吗?”
上午出发去图书馆之前,苏暮雪接到了柏千阳的电话,他说约了人打球,所以今天不去图书馆了,挂了电话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要去打球就打球啊,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经常不约而同地一起去图书馆而已,这并非一个日复一日的约定。更何况,已经跟他说得清清楚楚,我们只是一起自习,这不是谈恋爱。
“那……你们,怎么样了?”
他挂了电话。他没有骗她,真是有点累了,躺在床上,像跌进水里一样下沉着,迅速进入了梦乡。
“没怎么样,她……不会跟我在一起。”
“不用了。”
“真的?”
“那好吧,要不我带点吃的去你们宿舍?”
许愿应了一声。
“晓雨,我好累,今天不想出门了。”
“嘿,兄弟,咱俩同命相怜啊。”柏千阳笑了下,不知是安慰,还是幸灾乐祸,他抬起一桶水浇下,泡沫在地上流淌,“别难过,你有我呢!”
“这还差不多,沙璇说看见你和一个女生上了公交车,我还说她肯定看错了,你明明在宿舍写作啊,没关系,你没事就行。我们晚上吃什么?”
“谢谢。”
“嗯。”许愿想了想,决定不做一个撒谎的人,只好说了实话,“一个老同学来找我,一年多没见,她从英国回来,在长沙停留了一小会儿,我跟她出去了。她突然到的,我也很惊讶,本来我的确打算在宿舍写东西。”
“客气了!”刚说完,柏千阳一桶水泼过来,水花四溅,许愿措手不及。他哈哈大笑着,又被许愿泼来的水迎面击中。
“真的吗?”
两人又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地玩闹起来。
“我没去哪儿,写得有点闷,就出去散了散心。”
公交车开过湘江大桥,应晓雨漫无目的地跟着人群下车,走到解放路一家名叫“城市英雄”的电玩城。看着招牌缤纷夺目,很多小孩儿抱着夹来的娃娃进进出出,她好奇地走了进去。
“你去哪儿了?”
她第一次来,被里面千奇百怪的游戏机吸引了,像进了大观园一样一路看过来。走到了售币台,她发着呆,突然想起只带了公交卡,没带钱。突然有个面容清秀的男孩儿在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跟她打了个招呼。她看了看身边,确定没有其他人,然后一脸警惕地望着他。
到了宿舍,他才发现手机早已经没电关机了,刚充上电,就接到了应晓雨的电话。
那男孩儿说:“Hello,你也是联大的吗?”
郑小苔在游乐场便与他分别了,她打算去探望几个也在长沙念书的老同学,所以,许愿并不是她此行的唯一目的。他固执地让她先上车,他看着车渐行渐远,挥挥手,心里想着,这才算是我们正式的道别吧,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你怎么知道?”她有点后悔来了这家电玩城,竟遇到这来路不明的人。
“这是我的意见,你看着办。”
“我跟你一起上的车啊,”那男孩儿眼睛大而机灵,圆寸看起来精神又可爱,人畜无害的样子,“交个朋友吧,朋友都叫我蜗牛,联大新闻系00级的,你呢?”
“可是我……”
“我也是新闻系的,是你师姐,我叫应晓雨。”
“你打算将就着跟她过一辈子?带着不甘心与对她的愁怨,跟她一直拧巴地过下去?别傻了,你以为你在救她,其实你在害她。等哪天她无法抽离了,你再全身而退,那才是真正要她的命呢,到时候你不但当不了好人,还有可能是杀人凶手。”
“你就99级新闻系第一名的应师姐啊!幸会幸会!”
“那应晓雨怎么办?”
两人在一旁的休息区坐下,因为同系的缘故,应晓雨对这男孩儿便没了设防之心,反而觉得在这个痛苦孤独的跨年夜,他的出现就像是她挣扎在水里时送来的一根救命稻草,让她没有继续下沉。
“去找苏暮雪吧,如果你确定爱她,不要浪费自己的生命,我们只能过一次的。”
蜗牛说,原本他约了女友一起来电玩城,女友是中学同学,在长沙另一所大学念书,中学时他为了给女友夹娃娃,一个人偷偷练成了高手。结果他等了一晚上,等来了她说分手的电话,语气决绝,不留余地。他在宿舍落单了,只好一个人来这里玩,在热闹的地方沾沾人气,来年图个好彩头。
“嗯……”他聚精会神地盯着郑小苔的眼睛,那双眼睛闪亮而锐利。
“中学的时候,我觉得情比金坚,绝不可能分开,来了长沙之后,我和她明明只隔了一条江的距离,却觉得再也走不近了。还好我早有预感,所以也没有太难过,只是有点……不甘心。”蜗牛从包里掏出两瓶绿茶,拧开一瓶递给应晓雨。想必这原本是给他的女友准备的吧。
“许愿,刚才那三次过山车,你都与死神擦肩而过呢,你总以为很遥远,但死亡随时都在,我们根本不知道意外会在什么时候降临,那么现在,捡回来这条宝贵的命,你还打算委屈自己吗?”
她拿着那瓶绿茶,犹豫着要不要喝,听过各种女学生被下迷药的传闻,害怕自己就是中招的那一个。
“你的意思是……”
“怎么,不敢喝?”蜗牛又笑了,“怕喝完醒来之后,睡在酒店房间的浴缸里,然后少了一个肾?别怕了,要不咱俩换?”他伸手,把自己那瓶递了过去。
“自从我知道过山车不是百分之百安全以后,每次坐上去,飞驰的瞬间,我都告诉自己,这可能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秒,因为每一次转弯、每一次悬空,都很有可能让我命丧黄泉。我会把这些一刹那的刺激记录下来,当成我与这个世界的告别。然后过山车停下来,我都感叹,哇,我捡回了一条命,下车之后,便会对自己的选择和决定更坚定。所以,每当我遇到难题时,不知如何选择,我就会去坐过山车,它会给我答案。”
“不……不不,谢谢,我没那么想。”应晓雨被猜透了心思,瞬间脸红,她马上喝了一口,像是宣布自己对他的信任。
“你变态啊!”
“对了,你为什么会一个人来这里?”
“对,听到这个故事后,我更喜欢坐了。”
“我……我没来过这里。”她答非所问,并不打算跟一个陌生人讲述这段剧情复杂的历史。
“真的吗?”
“走,我带你玩点儿刺激的!”蜗牛站起来,笑得阳光灿烂,是那种让人见了就很开心、极具感染力的笑容。
“你知道嘛,有一次在美国,过山车坏了,有个人被甩了出去,摔得粉碎,当场毙命。”
蜗牛买了一堆币,拉着应晓雨来玩“生化危机”,一人一杆冲锋枪,对着屏幕里的僵尸一顿扫射。她从没玩过电玩,瞬间被这真实感所感染,兴奋地跟蜗牛并肩作战,全情投入地打起僵尸来。
“坐这个,有什么意义?”
“左边!左边!开枪啊!”蜗牛急得跳脚。
“你身体不行啊,才三遍就蔫了,我能坐八次。”
“右边!我没子弹了!小心!”应晓雨从未这么痛快地大声叫喊过。
“你真疯。”好半天,他才说了这么一句,看了一眼郑小苔,她像没事人一样坐在一旁。
喧哗的电玩城里,她短暂地忘记了两个小时前,那个让她措手不及的男孩儿。他们打过了一关又一关,逐渐配合得默契。
走出来,坐在游乐场的长凳上,他已经精疲力竭,看着眼前那些拿着气球和风车奔跑的小孩儿,画面恍惚。郑小苔递来一杯热牛奶,他接过,手竟有些抖,牛奶洒了出来。他喝了一口,把牛奶放在身边,喘着粗气。
“赢了一局!耶!”蜗牛兴奋地跳起来,伸出手,与应晓雨来了个响亮的击掌。
真的坐了三遍。第三遍结束后,他在厕所吐得翻江倒海。
回来的出租车上,她心里有些自责,在她看来,跟一个陌生的男孩儿深更半夜玩电玩,已经是大逆不道的行为了。“但我失恋了啊。”这么一想,她又有点心安理得了。
他被她推了上去,两人并排坐着。过山车开动,从高点往下俯冲,起起伏伏,好几次他都觉得快被甩出去了,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他闭上双眼不敢看那旋转的四周。
一路上,蜗牛见她沉默不语,便戴上耳机听音乐,拿下一个耳塞,问她要不要一起听,她赶紧摆手说不用了。他们回到学校已是凌晨,因为跨年的缘故,所以宿管科开了个小门,大妈躺在宿管科的沙发上睡着了。应晓雨在门口跟蜗牛道别,然后偷偷摸摸地钻进小门,绕过大妈,走进宿舍大厅。回头一看,蜗牛还站在外面,她挥手示意他快走,蜗牛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又是那人畜无害的笑容,应晓雨感叹道:“这么好的男孩儿,情路也坎坷啊,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啊?”
蹑手蹑脚地进了宿舍房间,她轻声倒上热水洗漱,借着月光爬上床时,隔壁床铺传来苏暮雪的声音:“晓雨……你回来了?”
“我说的,可是坐三遍哦。”
她吓一跳,小声应了一句。
“没坐过,但没什么不敢。”许愿有点心虚,但见郑小苔无所畏惧,也只好硬撑。
苏暮雪换了个边,与应晓雨头挨着头,说起了悄悄话:“你去哪儿了?”
“你敢不敢坐?”郑小苔问。
“我……我跟中学同学去电玩城了。”
他们来到过山车的入口。
“你还好吧?”
她跑在前面,回过头,说:“喂,跟上来啊!”
“我没事的。”
他们之间仿佛没有时间的断层,依然像中学时那样,郑小苔冲在前面,拉着身后犹豫不决的许愿。两人上车,公交车穿越整座城市,到了游乐场。
“对不起……”苏暮雪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但感觉事情因她而起,总是有些歉疚。
“游乐场。”
“你说对不起干吗?你们个个都说对不起,其实你们都没做错,错的是我,我让大家难做了,如果要许愿一直为我委曲求全,也太自私了。”
“去哪儿?”
“你真的没事?”
“我们去一个地方吧。”
“这不好好在你身边吗?”
“我没事,事实上本来有点事,但不做也可以。”
“那就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个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你下午干吗?”
“小雪……”
“所以,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怎么了?”
“我在听,很精彩。”她全神贯注地听着,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如果有天你真的跟许愿在一起了,你们就在一起吧,我会祝福你们的。”
“大致就是这些,你在听吗?”末了,他说。
“为什么?”
许愿抬起头,滔滔不绝地讲了,抑扬顿挫地讲了,长篇累牍地讲了。他把从拿到联大通知书那天开始,一直到大学报到、偷看苏暮雪、认识柏千阳、参加辩论赛,再到过生日时收到应晓雨的礼物,最后他们谈恋爱了,一五一十全部讲给了郑小苔听。他第一次用这么系统的叙述方式把自己的生活与情感讲给另一个人听,他不想落下任何细节,每一个篇章都完完整整地呈现给眼前这个女孩儿。他们一年多没见了,但那种信任感是不可取代的。今天她又出现了,仿佛是带着某种使命来的,就像当年他犹豫不决,到底读文科还是理科的时候,她拍着桌子说:“我选文科,你看着办。”除此之外,他知道她明天就要走了,她会带着他的秘密去另外一个国家,他不必担心她会因为听了他的秘密而干预他的生活。
“因为……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个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啊。”
“还是……没有?”她歪着头俏皮地问。
苏暮雪伸出手,摸了摸应晓雨的脸。
他依然不说话,他在犹豫要不要把进入联大之后的故事讲给她听。
第二天是元旦,苏暮雪答应了流浪狗救助站的志愿者,跟他们一起过节。在图书馆待到五点,她在路边买了点水果便乘车上路了。
“有了?”她问。
坐在公交车上,她从包里拿出一个CD机,这是考上大学后姑姑送的礼物。她戴上耳机,依然是王菲的歌:“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许愿听了这个问题,变得吞吞吐吐起来,眼神在宿舍里飘忽不定。
苏暮雪从王靖雯时代就开始喜欢王菲了,这个特立独行的女人,每个造型都令人注目,有次竟然剃了平头。而她的感情更是如此,每一段都那么惊世骇俗。想到这儿,苏暮雪又有些自怨自艾了。初中时看娱乐杂志,提到过王菲的偶像是冰岛女歌手比约克,还说一个人倘若有一个偶像,大概也是发现了偶像与自身有某种共通之处。她还曾暗自得意,觉得或许心灵深处也藏着一个像王菲那么我行我素、执着纯粹的灵魂,现在看来,自己对于爱的怯懦,真是惭愧拥有这样一个敢爱敢恨的偶像呢。
“是啊,可能我这样很自私吧,但是,我很开心啊。我愿意做一个开心的自私鬼,也比做一个伤春悲秋的圣人要好,对吧?上天比较眷顾我们这些自私的人。”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问,“对了,你……有女朋友了吗?”
到了流浪狗救助站,她推门进去放下水果,跟大家打完招呼,见到许愿也坐在其中,她草草地行了个简短的注目礼。走来一个编麻花辫的女孩儿,她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志愿者,她碰了碰苏暮雪的手,说:“你同学真有心,今天给狗狗买了一些衣服,天冷了,很实用。”苏暮雪看了一眼许愿,他正蹲着给叮咚穿上一件红色的毛衣,叮咚穿上之后像个鲜艳的火龙果,跳来跳去很是喜欢的样子,她被逗笑了。麻花辫女孩儿顺着她的眼神也看了看许愿,小声问:“你们怎么每次都一前一后来啊,真默契。”苏暮雪耸耸肩,没有回答。
“你还是活得那么洒脱,感觉谁也伤害不了你。”
大家凑钱一起吃了顿简餐,聊的话题也都与狗有关,无非是这些日子它们又有哪些趣事。好几次苏暮雪与许愿的目光交会,她都迅速移开。见天色已晚,她说快考试了,要先赶回学校复习,匆匆道别后走去车站等公交车。许愿紧跟在她身后,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车到了,他们一起上了车。
“许愿,你啊……就是太在意形式感,这样很累,分开就是分开了,多此一举,反而是两个人的负担。人只有一生,要节约时间,享受生活,因为命运总是在你前头,你要不停地奔跑去追赶它。”
车上没有座位,人太多,他们之间隔了好几个人。他们各自抓紧扶手,摇摇晃晃地站着。她偷偷地看了一眼许愿,他正看着窗外缓慢倒退的楼房发呆。他有种很干净的气质,那种气质甚至带着一种强烈的感染力,仿佛无论在多污秽不堪的地方,他一出现,那里就会变得清澈起来。比如现在,她似乎能感觉到在这辆有些腐朽的老式公交车上,尽管人群拥挤,仍然能闻到一阵淡淡的、香皂泡沫的味道。
“我总觉得,应该有一个认真的道别,默默地看着你离去的那种,心里充满了不舍的伤感,最后追着车跑一段。”许愿半开玩笑地说。他已经不在乎了,伤口已经愈合,再见到郑小苔,不但不怪她,甚至还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动。
车又在桥头停下,刚下车,谁知下起了倾盆大雨。街上的人们都慌张地冒雨小跑着,桥头也开始堵了起来。
“因为……”她想了想,脸上始终洋溢着一种奇怪的热情,一种亲切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热情,“因为没有必要呀。我要去英国,是不可能改变的事实,我们的未来注定是没有交集的,索性长痛不如短痛,你看,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我们各在一座城市,彼此安好,谁也没损失什么,对吧?”
他们要换乘一辆中巴过桥去学校,但久等不来,而堵车的状况愈演愈烈,放眼望去,像是一片巨大的、停满了车的停车场。估计车来了也过不了桥。
“啊?”许愿有些意外,但这陈年旧事,他也懒得去追寻个解释了,只是他很好奇,为什么她连一句正式的道别都没有,“那……你干吗不联系我?”
“走回去吧。”这是许愿今天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知道啊。”
苏暮雪朝远处张望,因为大雨,桥上可能出了车祸,整座桥都被堵死了,若要等到通车,晚上就荒废了。她点点头,准备迎着雨朝桥上走去。
“哦。”许愿犹豫了一会儿,说,“你走以后,我去找过你。”
“你等会儿,我去买雨衣。”他冲进雨里,朝附近的小巷跑去。他一会儿便回来了,浑身湿透,手里拿了一件雨衣:“你穿着吧,就剩一件了,我反正已经淋湿了。”
“还不错,我在伯明翰,先读了一年语言,所以我现在才大一。”
“不用了,这么大的雨,穿了一样淋湿,反而碍事儿。”
“你还好吗?”
苏暮雪朝雨中走去,许愿拿着雨衣紧跟她身后,不到几秒钟,便已经如同在河水里浸泡过一样了。
“你还是那样,有洁癖,容不得半点不整洁,一丝褶皱都没有。”她坐在床边,似乎是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审视完前男友的全部生活,“你们宿舍还行,不脏不臭,刚路过那几间,简直是狗窝。”
雨太大,两人一前一后,许愿甚至有些看不清苏暮雪的背影。
“坐吧。”许愿背靠窗站着。
“你还是穿上吧!”他大声喊着,无奈雨声与汽车喇叭声瞬间吞没了他的声音。她快步朝前走着,雨水打在脸上,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她朝远方望去,漆黑的夜空压抑得似乎要垮塌下来,张口想说点什么,雨水却灌入喉咙。
在宿管科登完记,郑小苔跟许愿来了他的宿舍,她一进来,环顾四周,一眼就认出了许愿的床。
他们就这样狼狈地朝前走,无法交流,也看不清彼此。
“学校放圣诞假,回来看看,路经长沙,给你个惊喜。”
也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快到了吧,苏暮雪突然停了下来,许愿也只好停下来。
“你怎么来了?”
她转过身来,大喊一声他的名字:“许愿!”
“许愿,好久不见!”她的声音依然这么清澈响亮,神采飞扬,好像她从没去过英国,昨天两人还是同桌。
“你怎么不走了?”
那个消失得彻彻底底的郑小苔。
“你昨天说的是不是真的?”她的声音穿透雨水,铿锵有力地落在他的耳朵里。
她回头了,带着阳光明媚的笑容,是郑小苔。
“哪一句?”
他走过去,一脸疑惑地问:“你……”
“舞会那句。”雨实在太大了,拍在她的脸上、额头上,她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但还是一字一顿地说完了,“你说从一开始就喜欢我!”
那矫健、挺拔的站姿,分明不是应晓雨。
“撒谎五雷轰顶!”
到了一楼,宿管科大爷房间的窗开着,他指了指门口,许愿看过去,是一个女孩儿的背影。马尾辫、鹅黄色的羽绒服,仿佛点亮了这个灰蒙蒙的一楼大厅。
“今天几号!”
他慢悠悠地穿鞋,对着镜子拨弄了一下头发,无精打采地下楼了。
“2001年1月1号!”
还没等他说完,电话便迅速地挂断了。他有些懊恼,觉得一定是应晓雨找来了。每一次跟她见面,他都要鼓起很大的勇气,却没有理由苛责她,作为他名正言顺的女朋友,想要时刻跟男朋友黏着,本身没有错,怪只怪他给了一个错误的开始。只是这刚挂完电话,她又杀来宿舍,实在让人喘不过气。
“我不会让你错过一年的!”
“她……”
苏暮雪冲上前抱住了许愿,他手里的雨衣滑落在地上,他随即也紧紧地抱住了她。身边的路人行色匆匆,都冒雨赶路,无人顾及这两个在雨中拥抱的奇怪的人。他捧着她的脸,用力吻住她的嘴唇。
“下来一下,有人找,一个女孩儿。”
他们就这样抱着,舍不得分开,竟也不觉得冷。直到雨渐渐小了,看着落汤鸡一样的彼此,不禁发笑。
“我就是。”
“做我的女朋友吧!”他终于可以清晰地说出来了。
“626许愿在吗?”原来是一楼宿管科的大爷。
“刚才已经是了啊。”
“喂。”
雨停了,柏千阳晃晃悠悠地去了622,想约许愿去澡堂洗个热水澡,见他还没回来,便拎着桶独自下了楼。路过女生宿舍的时候,他看见许愿送苏暮雪回来,也看见他们的手是牵着的,难舍难分的样子。穷人家的孩子,擅长察言观色,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已不再是前一晚在舞会时的挣扎与隐忍了,他们不管不顾了,是一定要在一起的。
突然宿舍电话又响了,他有些烦,猜测又是应晓雨打来的。
他把桶扔在一旁,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说:“喂,这么好的消息难道不应该第一个告诉我吗?”
早上醒来时,因为是周末,柏千阳约了人打球。许愿在宿舍写东西,校报又找他约稿,希望他每周能交一篇散文,宿舍没有人,比图书馆更适合写作。他打给应晓雨,说今天哪儿也不想去,决定在宿舍待一天。她答应得爽快,但听起来似乎仍有些失望,他只好说:“跟你在一块儿我写不出来。”应晓雨听了,觉得是满意的答案,于是默许了他这个决定。他下楼买了两个卤蛋,草草应付一下肚子,便继续写了。
两人略有些拘谨,许愿说:“老大,也就是刚才的事儿,正要跟你说。”
柏千阳也没有睡着,自从他从小旅馆离开之后,这两个月一直没见过夏舟,夏舟也没有找过他。他尽量避免出现在任何她可能出现的地方,于是这个人真的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偌大的校园,杳无踪迹。他想,可能夏舟觉得那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甚至可能那天她醒来之后压根儿就不记得他是谁,不过,那分明是她的第一次啊。还有一种可能,或许她只是一时的执念,一旦得到了他,觉得不过尔尔,就将从前清空,一切翻篇了。“那我还在这儿杞人忧天个什么劲儿呢?”一这样想,他便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祝福我们吧。”苏暮雪面带笑容,湿漉漉的头发搭在胸前,被雨淋湿的脸在微黄色的路灯下,晶莹得有种不可名状的美。
许愿没再回应了,他不知道柏千阳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但他和应晓雨恋爱以来,的确从未有过更进一步的亲密。快两个月了,他丝毫感受不到恋爱的甜蜜,他开始怀疑当初的动机是不是正确的,却又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于是只能一天天别扭地过着。用自己的快乐换来一群人的和平,还挺划算的,他幼稚地想:“也许总要有一个人牺牲吧!”
“恭喜恭喜!”
“真的,听哥一句劝。”
“谢谢。”许愿回答。
“真的?”
“来,让我沾沾你们的喜气,也祝福我早日脱单。”柏千阳张开手。
“她啊,一看就是个处女,麻烦,睡了,缠你一辈子。”
许愿面露难色:“我这一身都湿透了。”刚说完,柏千阳便紧紧地抱住他,他的手在许愿背上拍了拍:“许愿,我希望你好,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许愿的下巴搁在他肩上,内心的歉疚慢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厚实的温暖。
“她怎么了?”
柏千阳放开许愿,转向苏暮雪,又张开了手:“不介意吧?”
“嘿嘿,行,信你。”柏千阳被逗乐了,伸了个懒腰,语重心长地说,“最好别轻易跟她睡了,别惹麻烦。”
苏暮雪大方地与他拥抱。她自然是没什么介意的,看到柏千阳心胸坦荡的模样,她反而踏实了,之前最担心的局面,想必是不会出现了。
“骗你干吗?我天天都跟你睡着呢!”
一秒,二秒,三秒。
“真的假的,骗我拿不到毕业证。”
他知道再多一秒,就有点过分了。他礼貌地松开手,但踏踏实实地记住了这三秒,这是他与她最亲近的三秒,是他期待了很久的一个拥抱,终于在这个冬天的雨后,以这样的方式到来了。他多想一直这样抱下去啊,但还是松开了手。想着许愿可以得到这个女孩儿长长久久的拥抱,他心里一阵绞痛,但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任由它那么肆虐地痛着,然后还要面带轻松的微笑,说:“我不打扰你们了,还有事,你们小心感冒。”
“还没。”
他依然大摇大摆地走了,都忘记拾回不远处被扔在地上的塑料桶了。
“你别装傻,就那个,一起睡过没?”
他走在木兰路上,路上稍显冷清。临近考试,大家都窝在某个暖和的地方复习,这是一条他们每天都会走过的路,却很少去留意它。路边的木兰树叶子掉光了,春天才会发出新芽,这枯败的模样,尽管只是暂时的,但看起来是多么悲伤啊。
“哪个?”
柏千阳停下脚步,站在一棵木兰树下,那光溜溜的树干就像个落魄的士兵。
“你和应晓雨那个了没?”
他突然跑了起来,耳边的寒风呼呼作响。
“什么事儿?”
跑过木兰路,跑上陡峭的坡,跑到了外语学院的女生宿舍楼下。他站定,喘着粗气,大声喊道:“夏——舟!夏——舟!”
“问你个事儿。”
三楼正中间的宿舍窗口,窗子被推开,夏舟探出头,满脸意外。
“怎么了?”许愿转过身。
他的声音变得更大了:“做我女朋友吧!”
柏千阳戳了戳他的背,悄悄凑过来:“喂。”
夏舟没有回答。
天晴后的第一天晚上,他又来了。熄灯后,许愿拉上蚊帐,面朝墙侧躺着。
他又喊了一遍:“我后悔了,做我女朋友吧!”
圣诞节开始,连续下了几天的小雪。南方的雪很难厚积成堆,地上薄薄的一层,却冷得刺骨。宿舍不允许用电烤炉,也不让自己烧煤,像个冰窖。罗阿姨给许愿寄来一个保暖包,每天烧一个煤球,放进这袋子里的石棉袋里,能发热一个通宵。他每天都提前把保暖包放进被窝,半小时之后上床,已是暖烘烘的了。连续好多天,柏千阳都赖在许愿的床上,其实他自己也有个保暖包,但他说懒得烧煤球,直接睡这边更省事。
夏舟关上窗,冲下楼,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