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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流星许愿的许愿

“你不怕累吗?”

“那我们就一直等着。”

“不怕,看见流星雨了,可以许愿。咦……哥,你就叫许愿啊。”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开心地笑了起来。

“有啊,但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看见,就是那一瞬间的事儿,错过就错过了。”

“你想许什么愿啊?”

小翼好奇地侧过身,借着月光,看着许愿:“听说了,真有吗?”

“挺多的。”

因为苏暮雪来了,所以客卧便给了她,小翼只能跟哥哥睡。罗素梅问许愿行不行,要不让小翼打地铺。许愿说那有什么不行,夏天床上铺的是凉席,也不会抢被子。倒是第一次跟哥哥睡的小翼非常害羞,他这几年从未试着与许愿这么亲密地相处。他们躺在床上,都没睡着,许愿突然开口问:“小翼,过几天有流星雨,你知道吗?”

“随便说一个听听。”

一顿饭吃得轻松热闹,其间许志新也照例问了问苏暮雪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她避重就轻地讲了一下家庭的状况,大概是,母亲因病去世,父亲在外地工作,所以她大部分时间跟姑姑住在一起,简明扼要,除此之外的信息她也没有多说。这套说辞在此前也跟许愿说过一遍,这是她对许愿唯一保留的部分,她不是不愿意面对,只是觉得还没有到和盘托出的时候。她还不了解他们,无法判断当他们得知她有个曾经富甲一方的父亲,正遭受牢狱之灾,会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她。因此她决定做一次鸵鸟,忽略父亲的事情,先享受恋爱的美好。

“我想早点儿长大,学会开车。”

小翼的脸一下红了,低着头说了句:“漂亮。”惹来一片笑声。

“为什么?”

罗素梅故意逗小翼:“儿子,你哥带回来的这个姐姐漂亮吗?”

“这样我想什么时候见我妈,就能什么时候见,不用等她有时间了才来接我。”

苏暮雪赶紧回敬,说:“谢谢叔叔,客气了。我们俩互相麻烦,可能他照顾我会多一点儿。”说完她看了一眼许愿,两人相视一笑。

“想来你就说啊,我让我爸去接你。”

上菜了,有卤水猪脚、三杯鸭、野生鲫鱼等好几个菜。许志新举起茶杯:“小苏,我以茶代酒,欢迎你来我们家做客。许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唉,但我老来,我爸爸又会觉得寂寞的。”

罗素梅看起来很年轻,说完这话,把沉默寡言的许志新也逗笑了。他们二人看着苏暮雪,很是喜欢,早在辩论赛的时候他们就在电视上见过她,觉得她落落大方、口齿伶俐、长得漂亮,而且是那种没有压迫感的干净的美,没想到成了儿子的女朋友。

小翼说完,惆怅地叹了口气,然后困得闭上了眼睛。许愿看着他倔强的眉眼,有些感叹,原来这个小孩儿内心也藏了这么多的愁绪,而大人们总觉得他什么都不明白。想起自己的童年,爸妈刚分开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大人们分成两派攻击着对方,用各种方式争取着许愿的爱,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对于一个小孩儿的成长有着多么深刻的影响。他在心里祝福着面前这个像极了自己的小男孩儿,等你长大,要比哥哥更坚强、更豁达,最后能拥有比哥哥更美满的人生。

罗素梅的热情很快让苏暮雪没了拘束感,她边给大家倒茶边说:“我和老许都担心,小愿这个性格,恐怕以后得我们操心相亲的事儿,谁知道大学二年级就有了女朋友,我们可以安度晚年了。”

短信铃响了,他拿起手机,是隔壁客卧的苏暮雪发来的:睡了吗?我想你。

晚饭是在餐厅吃的,因为罗阿姨要去小翼爸爸家接小翼,来不及准备。但为了盛情款待儿子的女友,许志新特地提前预订了一个吃农家菜的小院,看似朴实无华,实则内有玄机。这是老家最难订位的餐厅之一,专吃土菜,外表看起来很田园风,还挂着辣椒和干笋,里面的包厢其实很讲究,而且没有菜单,大致告诉老板预算和忌口,他们负责配菜。

他笑了笑,回了句:阳台见。

她像奔向太阳那样飞奔过去,和他拥抱在一起。

他们蹑手蹑脚地到了阳台,许愿回头轻轻拉上门,转身便抱住了苏暮雪。几天未见,自然是一个绵长而甜蜜的吻。半年来,他们只是亲吻,两人都无比克制地未越雷池一步。他们很享受亲吻,这是他们对爱情最好的表达。许愿有些激动地轻轻拨开她的衣服,正要把手伸进去,她看了看客厅,伸手“嘘”了一声。许愿有些难为情地放下手。

到了车站,苏暮雪远远地就看见在出站口的许愿。他剪短了头发,显得更像个孩子。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泛白的牛仔裤和一双匡威的运动鞋,在人群里像一片白色的羽毛。他兴奋地挥着手:“小雪!这里!”

苏暮雪笑着看了看他。两人趴在栏杆上,许久都不说话。

她把手机合上,猜想着几天不见的许愿会穿什么样的衣服来接她。这个男孩儿让她有一种多年不见的安全感,她说什么他都会信,她随时都能找到他,她也非常确定,他会一直跟她走下去。这种彼此深信不会分开的爱,对苏暮雪来说,就像一道治愈伤痛的良方。

许愿:“我家还好吧?”

许愿:那也挺好,我在火车站了,等你。

苏暮雪:“你们家,很温暖。”她很羡慕许愿,尽管他的原生家庭并不幸福,但父母给他的爱一点儿也不比别的家庭少。或许父母离异给他带来过痛苦与不理解,但他的成长是健康的、不扭曲的,或许这就是他虽然性格内向,但内心始终保持纯净、乐观的原因之一吧。

她想了想,回了句:也没有,算是奖金吧,羊毛出在羊身上。

许愿:“他们都是很简单的人,我以前不懂事,总觉得家里的变故伤害了我,所以有些自怨自艾,回头看看,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许愿:这么好?

苏暮雪:“许愿,你知道嘛,越了解你、越走近你,我就越爱你。”

她决定跟他说实话:不是,是家教的家长送我的。

许愿:“真的吗?我可从没想过我有这么好。”

许愿秒回:哇,刚买的吗?

苏暮雪:“真希望我们一直这样好。”

她看着这条短信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来给许愿发了条:我是雪,这是我的号码。

许愿:“一定会的,你要不放心,过几天对着流星许愿。”

她握着手机,看着窗外,短信铃响,她赶紧打开。他回了句:一路平安,祝好。

她又紧紧抱住他,像是下一秒就会失去他一样。

她收到这条短信,心里有些后悔,觉得不应该这么快发给他,显得她好像早就备好了卡,就等他送她手机。她想了想,再发了一条:火车站刚好有办卡的,谢谢金总。

这几天的行程安排得很松散,无非是许愿带着苏暮雪去他长大的地方走了走。他们一起去了他曾经的中学,他像个导游一样,一路讲解着——他在这间教室上过课,坐的便是靠窗的位子;那时候他也爱听电台,经常晚自习的时候把耳机塞衣服里,再从衣袖里露出来,左手捂住左耳,右手拿着笔,假装在思考的样子,其实是在听电台节目,那主播絮絮叨叨的可也比无聊的自习要精彩;他还带她去了学校附近那条长长的、青葱的路,像极了木兰路,当年他就在这里,骑着单车追着郑小苔。他喋喋不休地讲着那些琐碎的往事,好像恨不得把所有苏暮雪不知道的故事一次性讲完。一些涉及的人和事,苏暮雪并不清楚,所以没有听懂,但她依然很认真地听着他讲话,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泉水一样愉悦地流淌。她有时觉得自己根本没在听他讲什么,只是沉醉在他的声音里,一些好闻的植物香味在炎热的空气里弥漫,好像这就是这个夏天的全部。

他回了句:真快,以后找你更方便了。

最后他们坐在中学教学楼对面的人工湖畔,四周是茂密的银杏树。许愿看着苏暮雪,有些遗憾地笑了笑,说:“曾经以为很漫长,结果也就是一转身的时间,就到了现在。”苏暮雪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肩上。他不再说话了,两人安静地依偎着,看着一只蜻蜓在半空中忽高忽低地飞着,最后它停在了湖面的睡莲叶子上。

刚在火车上坐下,她便迫不及待地装上卡。手机里有余电,她研究了一会儿,发出了第一条短信:金总,这是我的号码——苏暮雪。

离家去湘西的前一天晚上,是流星雨到来的时间,预告说大约在凌晨时分。罗素梅在楼顶铺了竹席,买了饮料和零食,点了蚊香,一家子坐在楼顶等着那盛世美景的出现。他们聊着天,东一句西一句,没有主题,但依然聊得兴致高昂。

从金岳家出来,苏暮雪直奔火车站。

罗素梅:“不会没有吧?现在新闻都不爱说真话。”

苏暮雪笑了,听金岳这么一说,便觉得收下这手机也是心安理得的。

许志新:“应该不会,多少家都等着看呢,如果骗人不是找骂吗?”

“办了卡,发短信给我。”金总拍了拍她的肩,他的举止很有分寸感,总让人觉得很舒服,然后他又半开玩笑地说,“现在好的家教老师不容易找啊,这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可不得想尽办法留下来嘛。”

许愿:“爸,你打算许什么愿啊?”

“那我先拿着了,谢谢金总,万一哪天您家里有谁用得着,我马上还您。”苏暮雪接过盒子,觉得有些沉甸甸的。

许志新:“我就看看热闹,以前的愿望都实现了,现在无非就希望你们身体健康。”

“收下吧,真不是什么贵重的大礼,手机这东西,总有一天会变得人手一个。”金岳笑得很温暖。

许愿心里一阵暖。

苏暮雪一时语塞,金岳每次的理由都让人无法拒绝。她有些犹豫了,看了看盒子外手机的图片,香槟金的诺基亚8850,很好看的样子。如果真的收了这个手机,我出门就可以把包里的电话卡装进去,到了火车站也不怕联系不上许愿。或许对人家来说,送一部手机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而且,可能我真的做得还不错,苏暮雪心里涌上这样一个念头。

苏暮雪的手机调了震动,突然响了起来,她拿出来一看,是金岳。

“苏老师,今天你必须收下,这部手机也是别人送我的,我已经有两个手机了,这个闲置在家里跟一块破铜烂铁就没区别了。再说,你拿着手机,平常有事联系起来也方便,这个就当是你给小驰做家教,我提供给你专门沟通工作的。你以后要不想教他了,就还给我,这样总行了吧?”

许愿:“谁啊?”

“金总,您平常对我已经很照顾了,我这请几天假,已经很不好意思,您还请我吃饭,然后还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真不能要。”这一次苏暮雪很坚持,尽管买一部手机的确在她的计划中。学校现在正在推行电话校园卡,打电话很便宜,接电话免费,比买201卡和IC卡都划算。她在放假前已经办了一张卡,正想暑假拿了工资,给姑姑贴补家用之后买一部便宜的手机。

她不好意思地对大家笑了笑,起身去另一处接,回头说了句:“我姑姑。”

“拿着吧,你对小驰尽心尽力,家长不送点什么,觉得惭愧。”他每次想送她点什么,都会拿金驰做借口。

她走到楼梯口,才翻开手机盖:“金总,您好。”

苏暮雪正欲告辞,金岳请她留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说是送她的礼物。她接过来一看,是一部手机,赶紧递回去,连声说不能要。

“苏老师,你听说了吗?今天有流星雨。”

金岳说:“我和小驰在家还能吃,他在北京长大,难得吃一次北方菜,你要喜欢,下次我再叫厨师来做。”

“我听说了,正跟朋友一起等着呢。”

吃完饭,她看着保姆在收拾这满桌的剩菜,不好意思地说:“好浪费啊。”

“早知道就多留你几天了,金驰也吵着要看,我正陪他在阳台上等着呢。”

苏暮雪跟许愿约好了,她先从长沙坐火车去他家,玩几天之后再一起去湘西与柏千阳碰头。她有点担心这么快就见家长不好,但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也很想去许愿长大的地方看一看。而且,如果三天后真有流星雨,她想跟许愿一起看。

“代我跟小驰问好……金总,您还有事吗?”

因为跟柏千阳约了去湘西玩,所以苏暮雪有好些天不能来,于是今天补完课,金岳便留她在家吃饭。金岳是北方人,特地在长沙找了个北京的厨师来家里烧了一桌北方菜,他尝了尝说很正宗,然后开玩笑说这些在清朝时都是宫廷里的人吃的,今天让苏暮雪当一次格格。苏暮雪被逗乐了,习惯吃辣的她原本担心吃不惯,结果尝着还不错。她喜欢那道四喜丸子和红烧海参,金岳见她喜欢,便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这些菜的由来,一开始她还在认真听他说,后来电视里的新闻说三天后有流星雨,她便稍稍有些走神了。

“对了,你什么时候回长沙啊?”

沙璇擦了擦眼泪,从他手里拿过那瓶水,看着满毅真诚的眼神,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正聊着,外面传来许愿的呼喊声:“小雪快来,流星!流星!”

“骗你王八蛋!”

夜空中有星星点点的流星划过,美得像童话,只可惜转瞬即逝,短短几秒便消失不见。

“骗我王八蛋。”

“金总,流星来了,不说了!”她不等对方说再见便挂了电话,从楼梯口跑了出来,但这时空中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要,当然要!三十,年轻着呢!”

许愿一脸遗憾:“没了……”

“如果我三十岁还没人要,你还要我吗?”

苏暮雪:“许愿,你快许愿,帮我一起许!”

“呃……如果你嫁人了,我就撤。”

许愿赶紧双手合十,问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一直是多久?”

苏暮雪:“我随便,你多许一个就行!”

“谢啥啊,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的。”

许愿闭上眼睛低头默念着,然后抬起头:“我许完了。”

“谢谢你。”

苏暮雪:“你许的什么?”

“到!”

罗素梅:“小雪,许的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满毅……”

苏暮雪:“不说我也能猜到。”

“他走了,你不是还有我吗?”

许愿一副被看穿的样子,傻傻地笑着。

沙璇的哭声越来越小,这次她没反驳他。

小翼:“许愿对着流星许愿,像绕口令一样。”

“走就走呗。”满毅朝自己嘴里也塞了个卤蛋,“我早说过,他不是什么好鸟,走了也不可惜。”

许志新听了笑个不停,他显然对自己给儿子起的名字十分满意。看着眼前比自己还要高大的儿子,许志新很是欣慰。也不知从何时起,儿子与自己的关系逐渐得到了改善,或许是成年之后,离开家的他变得更成熟,更懂得生活的不易了吧。也有可能是因为苏暮雪吧,从许愿与她一起参加辩论赛开始,似乎越来越爱跟家里交流学校的见闻了,一个男孩儿总是因为一个女孩儿而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成长的。许志新许的愿,便是希望这个看起来大方懂事但有些心事重重的姑娘,能与儿子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哪怕未来不如预期,牵着手的时候,也要用力地握紧。

她点点头。

跟家人道别后,两人马不停蹄地赶往湘西,一路颠簸,晚上才到凤凰县。柏千阳开了个拖拉机来接他们俩,说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又过了半小时左右,终于到了柏千阳家,他们被安顿在家附近一个农家院里,不少游客也住这里。柏千阳问:“没多余的房间了,给你俩安排一间行吗?两张床的。”

“韩家阅啊?”

许愿有些羞涩地看了看苏暮雪,又问:“满毅一个人住吧?”

“他走了。”说完她又号啕大哭起来。

“对啊。”柏千阳边说边帮忙把许愿的行李从拖拉机上搬下来。

“你……你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跟满毅住吧,苏暮雪可以一个人住。”

沙璇面露嫌弃地一把推开他,边哭边说:“拿开,这是你擦屁股用的吧?!”满毅听完赶紧去商店买来一包餐巾纸,拿出一张帮沙璇擦眼泪。

“没关系,我也可以去跟沙璇和应晓雨挤一挤,”苏暮雪接过自己的行李,“我东西也不多,一个人住有点闷。”

满毅手足无措,从包里翻出一卷筒纸,紧张地递给沙璇。

“反正房间留着,你们自己调配。对了,吃完饭,都别急着睡,今天晚上电视台直播国际奥委会投票2008年的奥运会主办城市,咱们一起看。”柏千阳交代着,然后又冲着对面餐厅大喊一声,“夏舟,好了没有?他们都饿了。”

沙璇嘴里塞满了卤蛋,突然胸口堵得慌,她看着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发呆,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嘴里嚼碎的卤蛋顺着口水也一起流了出来。她顷刻间哭成了一团杂乱无章的毛线,整个人狼狈不堪。

“马上,可以过来了!”对面传来夏舟的声音。

“你说不走,我也退了票,怕万一你找我有事呢。”

安顿好,柏千阳拍了拍手,介绍道:“这是我家亲戚开的一家小旅社,其实就是农家乐,便宜,暑假很多学生来这儿住。夏舟非要来这里看看,说是故地重游。我问她为什么是故地啊,她才告诉我。原来高考之后,她按照我在长沙中学借读的资料查到了我的原籍,一路找来了凤凰,当时也住在这里,从我亲戚嘴里打听到了我填报的志愿,然后把自己的志愿也改成了联大。所以,她提出想来玩玩,看看我生活过的地方,我觉得没有理由拒绝她,正好想起咱们也好久没聚了,干脆组织个湘西游,弥补一下这个学期的遗憾。”他淡淡地说着这一切,却隐瞒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并不想单独跟夏舟一起过生日。时至今日,柏千阳依然没有那么爱夏舟,但好像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办法,于是便将就着爱了。

“你不是今天走吗?”沙璇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话来。

今年暑假,柏千阳的爸妈也回了湘西,按理说他带夏舟见爸妈,一家子一起过生日合情合理,但他心里总觉得别扭。口口声声从不在乎生日的柏千阳,其实比谁都在乎,去年的生日他只带许愿去了长沙的家,因为他始终认为,平时的伪装已经很辛苦,生日这一天应该跟自己最想见的人一起过。夏舟显然不是他最想见的人,但又不可能只约许愿和苏暮雪,所以干脆把大家叫过来。

“慢点吃,别噎着。”满毅递来一瓶水。

“夏舟是个勇敢的女孩儿,柏千阳,要好好对她哦。”苏暮雪听完,也不再责怪当初夏舟欺骗她说自己怀孕的事了——当然,她并不知道那是真的。

两人在宿舍楼下的台阶上坐着,沙璇这才意识到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吃饭,饿得四肢都开始抖了,顾不上烫,赶紧往嘴里塞。

“老大,一会儿再为你感动吧,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许愿搭着柏千阳的肩,孩子气地撒着娇。

路过男生宿舍的时候,沙璇遇见在楼下买卤蛋的满毅。满毅见到她,立刻满脸堆笑地跑过来:“你昨晚去哪儿了?我给你宿舍打了一晚上电话,都没人接。”沙璇无精打采地走了,没有搭理他。他毫不气馁,跟着她的脚步走着,又问:“你吃饭了吗?吃吗?”他把手里的卤蛋递给她,沙璇看了看这刚出锅的卤蛋,停了下来。

到了餐厅,看见沙璇、满毅和应晓雨都已经上桌了,夏舟系着围裙,忙前忙后,他们才知道原来这顿饭是夏舟下厨。看着满桌佳肴,苏暮雪悄悄跟许愿说:“这么一比,我在你家真是头好吃懒做不懂事的猪呢。”许愿笑着握住了苏暮雪的手。这小小的细节被应晓雨和沙璇见到,应晓雨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沙璇见状拍拍桌子:“行了行了,别秀恩爱了,开吃吧,饿得我刚才看到鸡毛掸子都流口水了。”大家哈哈大笑,夏舟端上来最后一道菜,也紧挨着柏千阳坐下了。

走了很久,她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去了相反的方向,只好折返过来,继续走。

“夏大小姐,你太能干了!”沙璇拿起一个鸡腿就啃,都是熟人也就不顾形象了。

沙璇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起自己的头发还像稻草一样披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皮筋,扎起了马尾。然后往宿舍走去。

“我跟我妈学的,做饭其实蛮好玩的,就是洗碗比较麻烦,所以就交给柏千阳了。”她满怀幸福地看着柏千阳。

“谢谢,一路平安。”

“喂,满毅,这光荣的任务就拜托你了。”柏千阳怪笑着,看了看满毅。

“有缘再见吧,祝你一切顺利。”韩家阅恢复了从前的气宇轩昂,这句祝语说得很客气,就像他无数次在木兰路碰到她,有礼有节,挑不出任何毛病。

“遵旨!”满毅爽快地回答。他对柏千阳叫他和沙璇一起来湘西感激不已,想想人家谈着恋爱还不忘帮忙撮合他和沙璇,洗个碗算什么?

他们在堕落街门口分别。

寒暄几句,大家便都开始狼吞虎咽。昏黄的灯光旁围着几只蛾子,扑扇着它们的翅膀。

韩家阅洗完脸,走出卫生间,沙璇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了?这不是很正常吗?我还以为你挺无所谓的呢,早知道不跟你上床了。”两人这样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找到各自的裤子,穿上,默契地一起走出了门。

手机信息铃响了,苏暮雪拿出来一看,是金岳发来的:到了吗?祝平安。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她回了句:到了,在和同学们吃饭。

“你怎么没告诉过我?”

夏舟看见了苏暮雪手里的手机,惊讶地放下筷子,大喊一声:“苏同学,真牛啊你,诺基亚8850!”

“我舅舅帮我找了个小公司上班,先干着,慢慢来。”

她走过来拿起这手机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的样子。苏暮雪有些尴尬,夏舟举着手机说:“这个行货现在得卖五千多元,就水货也得四千多元,你们文学院女生真有钱,我那个摩托罗拉A288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去北京?”

苏暮雪:“这是我做家教的家长送的,我要知道这么贵,就不收了。”

“我……明天去北京。”

夏舟:“那这家长对你挺好的啊,他还缺老师吗?介绍我去呗。”

“长沙就这么点大,未来我们可以一起去创造啊,为什么会不知道?”

“行啦!吃饭吧!”柏千阳瞪了一眼夏舟,她识趣地坐回来,嘴里还念叨着:“现在做家教这么赚钱啊,改天我也去。”

“我们还是别给对方这样的负担吧,毕竟我毕业了,未来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出于对你的负责,我们可能还不能在一起……”他平静地说完,漱完口,开始洗脸,好像昨晚发生的事情并不是那么神圣。

“你去呗,没人拦着你,搞不好给你送一个手机专卖店,全是你的。”沙璇大口吃着肉,还不忘怼夏舟两句。

“怎么了?”

夏舟想呛回去,看了看柏千阳暗淡的脸色,埋头吃了起来。

“沙璇……”

原本尴尬的局面,迅速被室外晒谷坪的热闹打破了。另一群学生已经燃起了篝火,搬来了啤酒,架了台小电视机,大家唱歌跳舞,等候着萨马兰奇宣布投票结果。他们也参与其中,忘记了刚才饭桌上的不快。

“我们在一起的这一天啊。”

10点左右,电视屏幕上,萨马兰奇宣布了2008年的奥运会主办城市是北京。院子里马上变成了一个狂欢的派对,他们拿着脸盆,用牙刷“当当当”地敲得锣鼓喧天,男生们大口喝着啤酒,女生围成一圈跳着舞。柏千阳见酒不够了,起身去附近的小卖部买酒。

“哪一天?”他从洗脸池的镜子里能看到坐在床上的沙璇。

绚烂的火光映在苏暮雪的脸上,她有些不安地对许愿说:“我真不该收这个手机,没想到这么贵。”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呢。”沙璇望着虚掩着的卫生间的门说。

许愿:“你还惦记着这个事儿啊,夏舟那人就那样,别往心里去。”

他意识到自己正赤身裸体,赶紧穿上内裤和T恤,赤脚去了卫生间,然后拆开一次性牙刷开始刷牙。

他轻轻握住苏暮雪的手,拇指在她的手背滑动,一下又一下。她忍不住盯着他的脸,这张她无论如何都看不够的少年的脸。

沙璇冲他笑了笑,说:“起来一会儿了,看你睡这么好,不忍叫醒你。”

许愿:“看我干吗?”

阳光刺眼,屋子里没有空调,他被热醒了,微眯着眼,说:“你起来了?”

苏暮雪:“我想吻你了。”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沙璇庆幸自己延了一天火车票的时间。

许愿:“现在吗?”

她紧紧地抱住他的背,只感觉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正带着她往天堂的方向飞去。

苏暮雪点点头,她轻轻握住手背上他的拇指。

他只是沉重地喘着气。

许愿:“这儿人多,去你房间。”

“我爱你……”沙璇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们像约好似的,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除了应晓雨,没有人意识到他们俩的离开。他们从那火光之中悄然退去,朝房间里走去。那一刻,应晓雨的心又猝不及防地被击中,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洒脱地面对一切了。

可现实与理想总是有出入的。雨大了,她来不及提议,很自然地被韩家阅拉着跑了起来。他们随便走进巷子里的一家旅馆,交了钱,上楼,推开门便拥抱着亲吻了。她本来还有一点儿抗拒,不是欲拒还迎的那种抗拒,这是她的第一次,她总觉得是不是需要一些交流与确定,然后才能放心地把自己的身体完全袒露在这个男人面前。但那个期待已久的吻太美好了,她想他应该是被那个自考班的“伊能静”调教过的吧,这样一想,心底的欲望竟然潮涌上来。

他们合上门,开始接吻。远离自己所在的城市,他们就像两只放飞的鸽子,找到了一片无人看管的天空,而鸽子为了这一刻的翱翔早已经做足了准备。

沙璇设想过一百次与韩家阅第一次做爱的场景,但绝对没有想到是在堕落街的小旅馆。她最想去的是韩家阅在长沙的家里,趁他爸妈不在的时候,在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那里充满了他成长的气息。她猜想他的床上应该铺着藏青色的格子床单,旁边的椅子上搭着几件他常穿的衣服,床头或许还放了一个相框,里面是八岁的他大笑的样子……她觉得应该在那样的地方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他,像是一种宣告——她正式进入了他的生活。

许愿:“今天我想要你!”

“我们……住宾馆吧。”

苏暮雪:“我喜欢你说这句话。”

“什么?”她抬起头,有些意外,“那我们去哪儿?”

许愿:“今天我想要你,今天我想要你,今天我想要你……”

“我们别回宿舍吧……”

苏暮雪:“别说了,要吧!”

“走吧,你该好好休息了。”沙璇低下头说,她对今晚的相聚有些失望。

许愿开始笨拙地脱苏暮雪的衣服,突然被她摁住手,她问:“没有避孕套吧?”

雨突然大了起来,堕落街的路口无处躲雨。

许愿:“有。”

他的头发有点乱,眉宇之间也没有从前的英气,好在他身材高大,五官端正,依然有种斗志昂扬的正气。沙璇没有再说话,而是认真地看着他的脸。她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的脸,如果说最初喜欢上他是因为虚荣,那么此刻她非常确定自己喜欢的是他这个人。她想了想今晚看到的一切,猜测今晚这一切发生的原因,或许是毕业时的遭遇让韩家阅承受了巨大的失落感,考研失败又使他错过了最佳的择业期,可能都不太如意吧。所以在吃散伙饭的时候才拉她过来作陪,想证明给其他人看,他考研失败并不是因为自己能力不济,而是他偷偷地谈恋爱去了,那么即将离开校园的他至少有个女朋友,并不是一事无成。这样一想,沙璇竟有些伤感起来,如果是以前被误会是情侣,她肯定会觉得特别有面子,但今晚这样的误会,却让两人的关系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挥之不去的悲剧色彩。那一刻她决定,不管怎么样,爱他到底了,哪怕他可能不再像大学时那么优秀与夺目,她也不管了。

苏暮雪:“你哪儿弄来的?”

韩家阅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沙璇站着,用几乎可以说是咆哮的语气吼出了那句话。身边经过的路人用一种害怕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赶紧躲开了。

许愿:“我在长沙就买了,一直偷偷放在包里。”

“那是入校时欺骗新生的谎话!”

苏暮雪被逗笑了,迫不及待地帮许愿解开扣子,心底的情欲瞬间燃烧了起来,比院子里的篝火还要热烈。

“谁说的?大学时结交的兄弟是人生一辈子最重要的朋友。”

他们应该在各自的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当他们赤裸相对时,没有丝毫的犹疑与羞涩,取而代之的是贪婪的索取。他们再也不要做什么君子和乖孩子,任由欲望如同漫天的烟花一样肆意地绽放。

“谁知道未来还能不能再见面,都是一群过客,我自己也是,我不想记得他们,他们也没必要记得我。”

许愿的额头布满汗珠,他低声说:“我来了……”

“为什么?”

苏暮雪:“我是你的了。”

“我不去了,没什么好去的。”

许愿俯下身,苏暮雪抱住他颤抖的身体。

“我倒无所谓,他们几个都是你的兄弟,这样会不会不好?要不你休息一下,清醒了回去跟他们接着喝?”

院子外依然是一片喧闹,那火光还隐约地映在了窗上,像是配合他们的欲望,熊熊燃烧着,张扬而跋扈。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他并没有回头,突然说了一句。

柏千阳是在回房间拿开瓶器的时候,刚巧看见苏暮雪合上房间的门。他靠在门口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感觉自己的腿像被人抽空了力气,差点儿跪了下来。这些日子他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慢慢地,好像真的可以接受了。但他从没想过他们会有肉体上的结合,他好像自动屏蔽了这件事,只把许愿与苏暮雪当作小孩子过家家。就在刚才,他听到了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沙璇追了出去,韩家阅走得很快,两人走到了堕落街门口。

他走了出去,融入热闹的人群中,把开瓶器交给了满毅。

沙璇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了门口,几个人冲上前拉住他,好说歹说,想留住他,但都被他挣脱了,无奈只好任他离开。

他坐在夏舟身边,小声说:“我想要你。”

韩家阅突然站了起来,对着沙璇说:“我们走!”

夏舟正喝着啤酒,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眼镜男借着酒劲,把筷子扔了过来,砸到了韩家阅的脸。他一冲动,起身扑过去就是一拳,打飞了眼镜男的眼镜。眼镜男也不示弱,起身扑过来,但无奈体格没有韩家阅好,眼镜掉了也看不清,所以扭打起来渐渐处于下风。两人很快被拉开了,沙璇死命地摁住韩家阅,不让他再冲过去,因为刚才那一拳,看起来打得挺狠的。她无暇顾及被误认为他的女友这事儿了,她不希望这顿饭变成韩家阅的一个遗憾。未来几年里,如果想起跟兄弟们的最后一顿饭是一场恶战,论谁也不会高兴的吧……

“我想要你。”

韩家阅依然没有解释,可能是因为喝多了,也可能被戳到了痛处,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搁,说:“我……我想跟谁厮混,你……你管得着吗?”

“现在?”

如果只有胖子一人这么说,沙璇觉得倒不意外,毕竟叫一个学妹来陪自己参加宿舍的散伙饭,确实有点奇怪。但这个眼镜男这么说之后,她看了看大家的反应,似乎都认为她是韩家阅的女朋友,她不解地看了看韩家阅,想听听他如何争辩。

“对。”

有个脖子很长、精瘦的眼镜男,拍了拍桌子,震得啤酒瓶一颤,他指着韩家阅大声说着醉话:“你……兄弟,不老实,天……天天说要复习,躲起来不跟我们混,现在答案揭晓了,难怪你没考上,肯定跟沙璇厮混去了,重……重色轻友的下场啊!”

“别发疯,大家正嗨着呢,突然走,像什么样子。”

因为是最后一顿饭,吃完就要散了,所以每个人都抱着必醉的决心,一口一杯,毫不客气。大家边吃边聊,说着大学四年最值得怀念的事情,沙璇在一旁听着,觉得这些话题好熟悉,又好陌生。虽然大家经历的不一样,但其实大同小异,都是生活在联大校园里的过客,都走过那条木兰路,都约姑娘去过枫亭,都在文学院的木地板上噔噔噔地跑来跑去过,而此刻都坐在学友餐馆的包厢内。说着说着,喝着喝着,大家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伤感,他们开始抱怨联大给他们带来的一切。每个人在入校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不可一世,好像全世界都是他们的,这个时候才发现,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年轻人。他们匆匆地在这里停留,四年的驻足在人生长河里不算什么,面对马上到来的未知的人生,当年的骄傲与荣誉不值一提,大一报到时的意气风发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对现实的憎恶与迷茫。他们什么都说了,唯独没有人提及韩家阅的毕业去向,这是沙璇最想知道的,她硬撑着没有喝醉,就是想在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到韩家阅的去向——因为这可能决定了两年后她的去向啊。她不敢直接问,毕竟她知道韩家阅考研失败,主动问像是揭人伤疤。可他们也没有人提,不仅没有提他的,而且他们没有提及任何一个人的毕业去向,好像这个时刻,大家未来会去哪里、留在长沙还是去外面闯一闯、会不会混成人上人,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只明确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们马上要面临分离了,而且可能是一辈子的分离。原来这才是毕业散伙饭亘古不变的主题。

柏千阳站起来,拉着夏舟就朝里屋走去,关上门,然后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

沙璇刚想解释“我们不是两口子”,却见韩家阅笑着端起酒,并不打算说明什么,只说:“来,今天不醉不归,我们先走一个!”

夏舟哈哈大笑着:“你干吗?吃春药啦?”

一个大胖子正吃着凉菜,他抹了把嘴上的油说:“当然知道啦!中文系学妹!真有你的,一直藏着不带出来。”那胖子身边有个跟他体重相当的胖姑娘,看他们的互动应该是情侣。沙璇再扫视一下,觉得这应该都是情侣,只有她和韩家阅不是。

他面容冰冷,她却突然害怕起来,抓住他的手臂,大喊着:“柏千阳,等等!”

韩家阅:“这都是我宿舍的哥们儿,有的你之前见过。沙璇,你们都认识吧,我们辩论队的,当时坐我边儿上。”

他像头失去意识的困兽,捆绑他的铁链突然崩裂。他用尽全身力气激烈地索取着。汗水从他的脖子上流下,滴在夏舟的胸前,她伸出手抱紧他,在这样的慌乱与害怕中,她竟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

沙璇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大家打个招呼,便在韩家阅身边坐下了。

他瘫在了她的身上。她依然抱着他,不想他离去。

她推开门,一股夹杂着酒精、烟味、汗味以及空调味的怪味扑面而来。她很快便找到了韩家阅所在的包厢,里面坐着十来个人,都是男生带着女生,只有韩家阅一个人单着,他站起来,热情地迎接她:“来了啊!”

她看见窗子上若隐若现的火光,良久,对他说:“千阳,如果这大火蔓延过来,我们逃不了,死的前一刻一定要疯狂做爱,好吗?最后他们找到烧焦的我们,两具尸体还保持着做爱的姿势,多酷!”

她以前体验不到这样的伤感,今天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一群人喝醉后带着哭腔的吹牛、祝福、哀号,突然闻到了离别的味道。她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她还不知道毕业后韩家阅去哪儿。

她抚摸着柏千阳,等待着他的回答,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天不热,下着零星的雨滴,地上有些湿润。她快步走着,没多久就到了学友餐馆。这家餐馆口味一般,但足够大,平常她是不太去吃的。不过这里每逢毕业季便异常热闹,这段日子天天都有喝醉的学长、学姐从里面抬出来。学友餐馆就像是联大学生的一个分水岭,在这里吃过了,就要告别了。

院子里,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混成一片。旁边有个女生拿来一个玻璃罐,里面装了几只萤火虫,像一盏闪着微光的灯,很好看。他们告诉沙璇,院子后的山林里有很多萤火虫,她马上拉着满毅朝后山跑去,只剩下应晓雨独自一人坐在篝火边。她撇了撇嘴,心想,好好的萤火虫被你们关起来,等第二天死了,发不了光,又被你们扔掉,有什么意义?

第二天她睡到了自然醒,中午在食堂吃了一份青菜、一份藕片,没吃米饭。她心想这韩家阅约人也太突然了,至少提前两个月,好准备减肥啊。下午回了宿舍她便开始琢磨穿什么,可是冬天好像穿什么都不好看,她先穿了件绿色的连衣裙,又对着杂志上的照片梳了个丸子头,照镜子一看,像极了外来务工的女服务员。她皱了皱眉,心情一下低落了,于是把连衣裙脱下,换上玫红色的衬衣,配齐肩的长发,但她的头发有一点儿自来卷,所以这样就很像一个不爱收拾的女孩儿偷穿了隔壁小姐姐的衣服。她把衣服脱了朝床上一扔,有点泄气了。折腾了几个来回,时间差不多了,因为怕迟到——她不想错过见韩家阅的任何一秒——索性拿个皮筋扎了个简单的马尾,穿上一件白色的T恤,喷了点香水就出门了。

除了应晓雨外,全场其他人在几个女生的带领下一起跳“兔子舞”,那是一种看起来很滑稽的舞步。应晓雨无聊地坐在原地,并不想参与,这时其中一个男孩儿冲她伸出手,说:“一起吧,同学!”

韩家阅已经一整个学期没出现过了,中文系大四时基本上没课,他很少来学校。听说他并没有考上北师大的研究生,这个消息还是从别的师姐那儿得知的,可能是他之前夸下了海口,结果却不遂人愿,不好意思面对他们。他辞去了学生会的工作,渐渐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以往这类优等生的毕业去向会被学弟学妹们热议,但一直没有传来任何关于韩家阅的消息,但大家都忙,也没有人去刻意打听。只有沙璇还天天惦记着他,所以接到这个电话,她很激动。她像是炫耀一般地打给了满毅,说:“老韩叫我陪他去吃散伙饭,估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跟我商量呢。明天我不回去,你不要送我了。”满毅在电话那边有些沉默,只是“哦”了一声,便说了再见。

她抬起头,两人对视一眼,都惊呆了。

沙璇本来订了第二天的火车票回老家郴州,结果接到了韩家阅的电话,说他第二天吃毕业散伙饭,想邀请她一起参加。沙璇觉得这是个重要的日子,便把日期推迟了一天,想了想,散伙饭应该会喝酒的吧,于是她又往后延了一天。

“蜗牛!”应晓雨大叫起来。

许愿跟苏暮雪说,这一定不是夏舟的主意,应该是柏千阳为了修复大家的友情做出的努力。想到这儿,他的心情就很好。

“晓雨师姐!”

大二结束时,柏千阳突然邀请各位暑假去湘西玩,庆祝自己21岁的生日。他原本是不打算给自己过生日的,但听说今年夏舟非得给他过,还提议让几位好朋友都来湘西度假。柏千阳禁不住她念叨,又想到几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聚一起了,便答应了。于是大家约好,一周后各自从自己的老家坐火车去凤凰县,在那儿集合。

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握到了一只温暖而厚实的手,她站起来融入跳舞的人群,也跟着他们迈着奇怪的舞步。

总之,一切都没变,但好像又在慢慢地变。也难怪,时间在推移,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在变化,想要一切都像从前一样,这原本就是幼稚的想法。“至少我们现在还是好朋友。”许愿这样想,内心也是无比坚定的。

一首曲子结束,大家坐在火堆旁休息。

应晓雨应聘上了校报的记者,她也渐渐敢于在众人面前讲话了。校报的记者说白了其实没什么具体的工作,毕竟一周才出一期,而且刊登的大多是学校的官宣稿,副刊则登几篇学生投的文艺作品。但校内大小活动和会议众多,总需要校报的代表出席与采访,这种苦差事基本上是应晓雨做。起初苏暮雪担心她是为了忘掉许愿而硬撑,慢慢地发现她的确乐此不疲,从一个窝在宿舍看书、没课绝不出门的姑娘,变得忙碌起来。对于许愿与苏暮雪恋爱的事,她表现出超出想象的冷静,还开玩笑说:“也好,苏暮雪没有被孟繁华追到,许愿没有落入屠雪娇的魔掌,皆大欢喜。”她开这玩笑的时候,苏暮雪有些惊讶,这个永远藏在她背后不出声的小姑娘,何时开始学会了自我解嘲?就连去医院复诊,她也没有再让苏暮雪陪她去了,每次问起都说,现在恢复得很好,用药物维系,慢慢地也就跟正常人一样了。

“你一个人来的?”蜗牛开了瓶啤酒。

许愿在苏暮雪的鼓励下,继续开始写作了,省内几家报纸的副刊都刊登过他的作品。她时常说:“中文系的不写东西,那不是废了吗?”言下之意她并不认同柏千阳的生活,她认为写作是许愿很有光芒的地方,不能荒废掉了。她一直想问许愿,校报上那首《雪》是不是为她而作,之前是想确定他是不是那时就开始留意她了,在一起之后觉得是不是也无所谓了,于是也就没问过了。她想,反正现在谈恋爱,他以后可以为我写很多东西呢,何必在乎当年那一首诗呢?梁文彬找过许愿几次,都是鼓励他好好写下去。他还偷偷地跟许愿表达过自己的观点,他说,中文是个很惆怅的专业,在所有学科里处于金字塔最底端,读书的时候吟风弄月好像挺充实,实际上真的到了就业的时候会发现好像什么都没学过,不像法学、新闻、外语或者理工科,有明确的技能与就业方向。现在许愿爱写、能写,就应该不停地写下去,以后可以干出版、杂志,以及一切与文学相关的职业。许愿并不太赞同梁老师的观点,但觉得不无几分道理,其实他并没有因为这些就更用心或者更刻苦,读中文系本来也是他的梦想,旁人有没有认同和鼓励,于他而言不太重要。

“当然不是。”

柏千阳并没有食言,接下来一整个学期,他时不时来找许愿一起洗澡,晚上也常在他的宿舍待很久,聊着各自白天发生的事情与学校暗藏的八卦,偶尔也会在626留宿。白天在校园里,每次遇见许愿与苏暮雪,他都表现得很开心,手舞足蹈地跟他们瞎聊一通,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看得出,他也在很努力地维系着“我们是好朋友”这样的关系,让一切看起来还跟从前一样。只是这个学期大家都有点忙,课业繁重,还要考英语四级。柏千阳更忙,他报名参加了三个不同的社团,并当上了其中两个社团的领导,还被夏舟的摄影协会拉过去做模特。他每天风风火火地在校园里奔波着,每次校道上碰到许愿和苏暮雪,他都正焦急地一路小跑赶去另一个地方,跟他们说完话后回头朝气蓬勃地扔下一句:“回头吃饭啊,我忙着呢!”但他一直没有同时跟他们俩吃过饭,许愿一度担心他是不愿同时见到他们俩,但要么是他演技太好,要么真是日理万机,否则怎么会一整个学期都没约过他们俩吃饭?但久了,许愿也觉得,可能真是很忙吧。

“我看你一个人坐在这儿。”

“好啊。”

“他们成双成对,我被落下了。”

“一样,一样。我今晚睡你那儿去。”

“哈哈!我们同病相怜呢。”

“那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怎么?”

“我们之间没什么谢不谢的,你和她命里有,我和她没有,这是没办法的事,你好好对她、好好对你自己,就行了。”

“我也被落下了,全班都有家有口了,除了我。”蜗牛依然笑得阳光,丝毫没有抱怨的意思,好像他永远不会遇见什么人生难题,“我陪着你吧,不过可惜这里没有电玩。”他做出一个拿着冲锋枪扫射的姿势,应晓雨想起了那个跨年夜的邂逅,两人一路厮杀闯关,忍俊不禁。

“谢谢你。”

“这么久了,你怎么还一个人啊,没找女朋友?”

“我压根儿就没怪过你啊。我现在和夏舟挺好的,命运总是会把很多错的东西慢慢归位,总之最后的结局一定是好的……至少,是合理的。”

“我还没有遇见那个对的人啊,但我想,肯定能找到的。”

“你能原谅我吗?虽然这个道歉来得有点晚。”

“这么有信心?”

“蠢蛋。”

“当然!”蜗牛微笑着,他的语气变得缓慢,好像在说一件无比神圣的事儿,“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个为他量身定制的另一个人。你悲哀的时候,她也不会欢喜;你想哭了,她的心也会难过;当风把沙砾吹向你的脸,她也会不自觉地揉眼睛。但她在一个未知的地方,命运会考验你们的耐性,不会让你们从一开始就相遇。但是你们总会相遇,你所有等待的煎熬、无法解答的困惑,在那个人出现之后,一切都豁然开朗了。所以我不找,我慢慢地等,如果能等到那个为我而存在的人,多久都是值得的。”

“嗯,”许愿点了点头,“我本来还天真地以为如果我跟应晓雨在一起了,就什么事都没了,后来发现……害人害己,跟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真的很难受,比不能跟爱的人在一起更难受。”

耳畔是篝火燃烧的噼里啪啦声,蜗牛的声音在其间缓缓地响着。应晓雨没有再说话,但心里觉得好受了很多。

“对不起我什么?跟苏暮雪谈恋爱?”

她想,如果蜗牛说的是对的,那个为她量身定制的人此刻又在哪里呢?想必他也像她一样,孤独地坐在某处,等着某天与她相遇吧。

“老大,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

她站了起来:“我去休息了,很高兴再见到你。”

“有道理。”

“等等!”

“有时候孤独跟这个没关系,可能是在心底长了根,哪怕是很开心的时刻,也会觉得自己是孤独的。”

“怎么了?”

“你呢?你现在谈恋爱,应该也不孤独啊,还不是上了末班车。”

“我觉得,今天的你,跟上次见到的你,好像有一点点不同。”

“这个不是叫作孤独者的游戏吗?你应该不孤独啊。”

“什么不同?”

“没有,我今年回湘西过年,订了明天的火车票。”柏千阳说,“那个……你的这个游戏还挺好玩的,我时不时也一个人出来坐车,放空一下,蛮好的。”

“我也不知道。”

许愿坐了过去:“这么巧碰到你,我下来的时候路过622,还以为你回家了。”

应晓雨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剩下蜗牛坐在原处,一个人喝着酒。

车到了,他上去,投完币,却发现柏千阳坐在窗边,两人都有些惊讶。

他们回长沙的前一天,是柏千阳的二十一岁生日。爸妈在家门口的晒谷坪上,摆了个大圆桌。这是平常年夜饭才会拿出来的家伙什,为了招待一群远道而来的客人,柏妈妈还找来了他的舅妈帮忙一起做饭,扎扎实实做了一大桌。大家吃得很开心,聊得也热闹,老两口很喜欢夏舟,对这帮看起来谈吐得体、落落大方的同学也是满口称赞。柏千阳沉浸在这片热闹之中,偷偷想,这一定不是他最开心的一个生日,但很奇怪,突然觉得这样的关系也挺不错,大家好像进入了另一种相互制约的平衡当中。不知道这是不是绝望之后的一种本能——对生活的改变做出妥协与接纳。总之,他开始有些害怕这样的平衡被打破,他甚至想,哪怕不能跟苏暮雪在一起也无所谓,至少能随时看见她,大家开开心心围成一桌,尽管没有得到谁,但也没有失去谁。谁都控制不了命运,谁都不知道它接下来会让大家变成什么样子,最好的结果便是,什么都不要变,维持现状,至少一切看起来都是美好的。

宿舍已经熄灯了,他决定在今晚再玩一次孤独者的游戏。许愿翻墙出门,校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站在公交车站,等末班车的到来。

夏舟碰了碰他:“你发什么呆啊?你的主场,你得招呼大家。”

这个晚上,星斗满天,想必明天是个好天气。

柏千阳回过神来,举起可乐,说:“谢谢大家来到凤凰陪我过生日,我的生日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现在这么美好的时光,可以一直一直陪伴着我们,一切都不要改变。”

他在考试期间几乎没怎么见过柏千阳,不知他是不是刻意在回避什么,有次在食堂吃饭碰见了他和夏舟,过去打招呼,见他表情似乎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柏千阳和夏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比他知道的时候要更早一点儿,这样便可以解释为什么他见到许愿与苏暮雪牵手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得很偏激。许愿在那晚还担心着,是否需要一个正式的场合好好跟他谈谈,让他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件事。但他挺大方地与二人拥抱,毫无异样,之后没几天,便听说他和夏舟在一起了。许愿总觉得怪怪的,倒是苏暮雪很平静地说,柏千阳和夏舟注定是要在一起的,他们上辈子是冤家,这辈子得把对方作得半死,然后才会好好相爱。现在看来,他们已经精疲力竭,柏千阳终于缴械投降。许愿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只是自己在明知的情况下,还公然与兄弟喜欢的女人在一起,这事儿对柏千阳来说似乎过去了,但他自己并没有翻篇。他也不想失去柏千阳,他希望除了他与苏暮雪谈恋爱,其他的一切都不要变。这有点自私,但郑小苔说过,上天眷顾这样的人。

那一刻他有点恍惚,眼前他们的谈笑风生似乎有些不真实,但又好像很清晰。

宿舍的人今天考完就迫不及待地回去了,他习惯了凡事都缓一缓,每次放假都会晚一天回家。又一个学期结束了,他坐在空落落的宿舍里思考着,这半年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他想,未来不管怎么样,也只能硬着头皮过下去了吧?

期末考结束后,许愿订了第二天的票回家。晚上苏暮雪打来电话,说是因为她做家教的小孩儿期末考得不错,他父亲答应带他去“世界之窗”玩,结果临时要开会,所以想请她带小孩儿去,她不好推辞,便无法陪许愿一起去火车站。许愿倒无所谓,尽管刚在一起没多久就要分开一个寒假的确有些不舍,但他觉得彼此的心是踏实的就好了,接接送送那些形式上的东西大可不必那么在意。安抚了一下她,他便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