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牛十分钟之后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打起精神冲他笑了笑。
自从在凤凰相遇之后,蜗牛经常找她,一开始是假借学习上的咨询,后来因为太频繁,他也懒得再找借口,嘴上不说,但明眼人都知道,蜗牛喜欢上应晓雨了。她很果断地拒绝了他,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蜗牛是一个值得爱的人,或许她还没有从对许愿的执念中走出来,或许她经历一次感情的挫败之后,对于新的恋情更加谨慎,总之,面对这么一个阳光又温暖的男孩儿,她始终无法迈出那一步。但他们并没有因为这个而疏于来往,蜗牛依然有事没事就找她聊天,他开玩笑说,做不了男朋友,做男闺密也不错啊。
“今天这么早下班?走,带你去吃好吃的。”他好似早有准备,拉着她朝校门口的一条小路走去。
突然想找人聊一聊,她想了想,还是打给了蜗牛。
那里有个小摊卖棉花糖,他买了两个,递给应晓雨,两人边吃边走,在女生宿舍大厅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像往常一样,她在报社楼下上了公交车,但自己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从报社回学校,因为明天她不会再来了。公交车上人贴着人,因为天冷而门窗紧闭,空气沉闷而污浊,一路颠簸过去,到学校的时候,她有些想吐,坐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甜吧?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甜的,什么都好起来了。”蜗牛可爱地笑着。
电梯到了,她迈进去的一刹那,无比轻松。
“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情不好?”
她说完转身离开了会议室,同事们惊得目瞪口呆,没有人敢再继续发言。应晓雨回到工位,背上书包,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快报》会议室。
“你主动找我,要么心情特别好,要么心情特别不好。我刚过来,见你那么颓,当然是后者喽……怎么,被领导骂了?”
应晓雨:“不用您请,我说完就出去。谢谢您这半年对我的照顾,如果因为不做假新闻而失去这份工作,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但是关于叶薇的计划,如果您执意这么做,到时候我会向其他媒体揭发您!作为一名媒体人,请自重!”
“算吧。”
闫言:“请你出去!”
“没事,谁还不挨骂啊?你们女生面子薄,特走心,其实领导那些老油条,骂完就忘了,你明天去,他一定又对你笑嘻嘻的,别往心里去。”
应晓雨:“这种行为,本质上已经是一种犯罪。叶薇虽然是公众人物,但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闫主任,您刚才说的,新闻是一种创作,我不赞成,新闻是严谨、客观、真实地反映与记录当下的社会事件,而不是像您刚才说的那样,去炮制一些原本不存在的东西——”
“明天不用去了。”
闫言:“你跟我说说,你的良心还告诉你什么了?”
“明天你不是没课吗?”
应晓雨:“在这个团队里,我什么都算不上,但这种为了销量不择手段的行为,我的良心告诉我,不能做!”
“以后都不去了。”
大家望过去,窃窃私语,不知这个实习期未满半年的大学生哪儿来的胆量当众反驳领导。闫言掐灭了烟头,不慌不忙地问:“应晓雨,你不同意?你算老几?”
“不是吧……”蜗牛瞪大眼睛,“你不是被开了吧?”
角落里沉默已久的应晓雨突然站了起来:“闫主任,我不同意这么做!”
“准确地说,应该是我自己不干了。他们在策划一个大事件,想趁一个女演员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派人上台朝她头上扣屎盆子,然后作为独家事件进行恶性炒作。《快报》成立不久,但作假好像成了传统,领导明里不说,其实私底下很鼓励这种行为。我今天当众反驳了我们主任,还威胁他,如果他真这样做,我就揭发他。”应晓雨娓娓道来,说到最后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享受着众人对他的赞美,正要详细部署这次计划。
“你太酷了吧!我挺你,虽然也没什么用,但你一定要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你有我这么一个支持者!”蜗牛惊讶的表情很夸张,他没想到这个瘦弱文静的女孩儿,竟然还有这一面,“但是,这份工作……你觉没觉得有点可惜?而且你这么走,他们一定不会给你实习鉴定,这么长时间,你不是白干了?”
闫言眯着眼睛,慢慢地吐了一口烟,猥琐地笑了笑:“新闻嘛,也是一种创作,不搞一搞,读者看什么?”
“因为这样的原因离开,我一点儿也不后悔,也没觉得白干了,至少积累了不少经验。你也知道,学校里学的都是纸上谈兵,真枪实弹的时候经常派不上用场。再说了,我其实早就有点意兴阑珊,当初之所以报考联大新闻系,是因为我的理想是做一名职业新闻人。小时候我爸妈受了工伤,因为医生的失职而耽误了最佳救治时间,后来去世了,我爷爷、奶奶找到我们老家的报社,希望可以曝光这件事,结果那个记者开价三千块钱。我永远记得他那张冷漠又丑恶的脸,从那时开始,我就想做一名记者,可是《快报》只有娱乐部招人,我不想把大好的青春都用来研究那些明星爱吃什么,谁跟谁在谈恋爱,谁又跟谁离婚了,这跟我们大学学到的‘普利策’,可差得有点儿远。”
女记者:“多么精彩的标题,‘叶薇扮日本人惹众怒 绝情粉丝扣屎盆’,漂亮!”
“晓雨,我为你骄傲!”蜗牛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也谢谢你把我当朋友,跟我说了这么多,我真希望有机会跟你一起搭档,你负责揭露真相,我负责保护你。”
大家随即纷纷称赞:“主任果然是干大事的人!”
应晓雨很感动,内心充满了遗憾。突然想起开会前柏千阳发的短信约她吃饭,当时草草回了一个开会,她掏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晚上她也可以参加了。
有人鼓掌,点头叫好:“主任高明,这下连续一周的独家猛料都要被我们《快报》包揽了!”
“一会儿咱们吃火锅吧?我请你,庆祝你重获自由!”蜗牛提议。
闫言:“直播都延时播出,我们干活的时候电视正在播广告,没事。”
“好。”她笑着应了一声,把手机放回书包。
刚才那女记者问:“闫主任,这算播出事故,会给电视台跟我们的关系带来负面影响,不合适吧?”
苏暮雪上午接到姑姑的电话时,刚陪许愿去了《联大青年》编辑部面试完。他面试的是责任编辑,负责选稿和统稿的工作。这虽然只是联大的校刊,但办得很好,在湖南的大学群体中很有名。因为是梁文彬推荐,所以在面试之前,对方已经认真看过他发表的作品,对他很满意,面试时简单聊了聊,基本就定下来了。这是他喜欢的工作,而且还有工资,虽不多,但多少都是惊喜,他想要的原本只是一份优质的实习鉴定,大四找工作的时候履历上会更好看一点儿。苏暮雪见他满面春风地从主编办公室走出来时,就猜到了结果。两人商量着去哪儿庆祝一下,正琢磨着是去堕落街喝奶茶,还是坐车过江去城东逛一逛。
一群人听得瞠目结舌。
姑姑这时便打来了电话,苏暮雪感觉是出了什么事儿,所以稍稍回避了一下。姑姑说墨墨病了,挺严重的,刚查出来是尿毒症,现在在医院。她哭着说,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得了这个病,真想代替儿子受罪。苏暮雪对许愿笑了笑,然后继续拿起手机,说一会儿就过去,让姑姑先别着急。
他继续说:“叶薇明天晚上要参加电视台的直播活动,我们找一个无业人员,给他一笔钱,让他偷偷带一罐大便混进演播厅,趁叶薇表演的时候冲上台去,把大便扣在她的头上。这事儿干成了保证轰动,给那人一笔钱,让他跟我们独家爆料,就说因为叶薇之前在电视剧里演过日本人,而他的祖辈都是在抗日战争时期被日本人杀害的,所以才来寻仇。激起社会舆论,跟电视剧似的,天天有后续,这事儿至少可以炒一个月。你们安排一下,我要三个摄影记者在舞台的不同角度架好机器等着,另外,这个肇事者要找好、故事编好、合同签好,不能让他接受别的媒体访问。”
她没告诉许愿这件事,总觉得家里的事情,一环扣一环,干脆都保密,等以后再找机会说。她告诉许愿,没办法陪他庆祝,因为姑姑有点事儿,需要她去帮忙,然后就上了车,直接去了市医院。她在路上接到柏千阳的短信,说晚上一起吃饭,庆贺乔迁之喜。她哪儿来的心情,回了句:家里有事,改天聚。
闫言又点了根烟:“这个事儿这么干……”所有人拿起笔开始记录。
墨墨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姑姑把她拉到走廊上,走廊逆光,显得阴暗而压抑,还有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她一直很害怕来医院,当年父亲被抓,母亲郁结成疾,就是在这冰冷、苍白的病床上去世的。
大家陷入沉默,谁也不敢再吱声。按照以往的经验,闫言会这么说,其实是因为他早已经有了计划,所以与其提出想法被他怼回去,还不如直接听他发号施令。
“说是要做透析,一个月十三次,每次六百元,一个月差不多要八千块钱,还有些其他七七八八的费用,我现在工资就三千多块钱,怎么办呢?”姑姑心急如焚,尽管她知道苏暮雪还在念书,但她也没有别人可说了。
闫言抽了口烟,皱起眉来,说:“还是不够狠,太常规,就一张照片,没有事件,激不了太大的水花。”
“咱们家的存款还有多少?”
大家交头接耳地讨论,觉得这个主意好。
“不到四万块钱,刚才已经交了三万多块钱,开始做透析了就不能断。”她擦着眼泪,“要是你爸在就好了!他还跟我说,等出来了,就能看到长大的默默,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天。”
女记者白了他一眼,说:“那更好办了啊,我们可以说,‘叶薇心系前男友见法拉利双眼含泪’,怎么样,够绝吧!”
苏暮雪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有可能借给她钱的人,但这个钱不是小数目,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能还。
有人问:“如果她接受了这个礼物怎么办呢?”
“小雪,你男朋友家不是条件还可以吗?能不能找他家借点?”姑姑试探着问。
大家面面相觑,各自想着主意。有个经验丰富的女记者提议,因为此前曾传闻有个大老板送过叶薇法拉利跑车,要不安排个实习生去机场围堵她,以粉丝身份在现场送她一辆法拉利车模。以叶薇的高智商,见到旁边有拍摄,一定会伸出双手示意自己没有碰这辆车。这样只要抓到合适的照片,第二天“叶薇见法拉利神色慌张 举手投降暗示与富商情尽”的标题就可以瞬间引爆娱乐圈了。
“姑姑,你别急,我会想办法的。”她握着姑姑的手,轻声安抚着,其实她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她想,是啊,爸爸如果在就好了。
这是闫言的口头禅,搞点事情出来,也是他所擅长的。曾经有个歌手来长沙,他去接机,趁歌手上车之前冲过去发问:“您来长沙,会去感受一下长沙的红灯区吗?”歌手的情商很高,不慌不忙地回了句:“长沙有红灯区吗?”结果闫言发了个大头条,标题是“流行巨星抵长 急切询问红灯区地址”。尽管是玩文字游戏,但这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却在各大网站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也让《快报》出尽风头。应晓雨在内心是反感这种行为的,但她想,只要没有真正地伤害人,或许这也是这个行业的游戏规则,她在试着去接受这个现实。只是每次听到这个秃顶的中年男子说出这句“搞点事情出来”时,她都会感到心里发毛。
她出去给姑姑和墨墨买吃的,买完拎着饭盒回到医院,刚走进大门,她突然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会儿,拿出手机。
闫言:“明天晚上,著名演员叶薇会来长沙,领导交代了,要搞点事情出来。”
苏暮雪:“金总,我是苏暮雪。”
她起身,轻轻关上门。
金岳:“苏老师,有事吗?”
闫言:“应晓雨,关上门。”
苏暮雪:“是这样,给小驰的参考教材我在我们学校的书店买到了。”
她像往常那样坐在会议桌不起眼的角落,拿出笔正要做记录。
金岳:“哦,好啊,谢谢。”
《快报》成立不足一年,在省媒体界素来以生猛著称,抢头条、挖猛料,甚至不惜采取制造新闻的方式博取眼球,带动销量。带晓雨的老师是一个名叫闫言的主任记者,年近四十的大叔,发际线很高,戴副金丝眼镜,说起话来很毒舌。她刚来娱乐部时,听几个其他部门的实习生说,很多在娱乐部的实习生都受不了闫言的尖酸刻薄,所以申请换了部门。最初,他对晓雨也毫不客气,并没有因为她是女生就特殊照顾,稿件返工、重写是家常便饭。倘若出了错误,他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稿纸拍在桌上,问:“读过书吗?联大新闻系老师死光了啊?”直到有一次,他遇到一个难搞的男演员,专访时极不配合,甚至能感受到他对地方媒体的轻蔑与不尊重,闫言在现场急得直挠头,一旁的应晓雨提前做足了功课,在专访间隙简单地夸赞了他鲜为人知的几部旧作,点评得简洁而精准,让男演员刮目相看,对待采访也不再那么敷衍。这让闫言开始留意这个看起来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女孩儿。几个月下来,应晓雨用自己的勤奋与隐忍赢得了闫言的信任,经常带着她跑油水丰厚的发布会,主办单位提供给记者的车马费,他也不忘给她多要一份。闫言常鼓励她说:“大四继续在这儿干,拿到毕业证就可以转试用了,试用期三个月,没大问题就能转正了。”她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以联大新闻系本科的学历,像应晓雨这种没什么背景的学生,毕业了能进《快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苏暮雪:“我……我明天带过去。”
因为在联大的校报表现出色,应晓雨被推荐到了《快报》的娱乐部实习。新闻系大三一周只三天有课,剩下的四天,她都在报社工作。收到柏千阳约吃晚饭的短信时,她正要去开采编会,迅速地回了两个字:开会,然后便急匆匆地去了会议室。她刚坐下,就觉得今天的气氛有些不一样,娱乐部大大小小十多个人全来了,不是普通的采编会吗,怎么这么大阵仗?
金岳:“没问题,还有别的事吗?”
满毅无可奈何却又无比坚定地想:“既然沙璇要拯救韩家阅,那就由我来拯救沙璇吧。”
苏暮雪:“那个……金总,您在哪儿,我想去找您一趟。”
满毅算是了解沙璇了,她说出口的都是决定,根本没打算跟你商量,也绝对不会听任何人的意见。她只希望得到支持、认可、掌声,而且她想做的事情最后一定会做成,头破血流都一定要做成。这是她最让满毅害怕的地方,可是,恰恰也是因为这些,才让满毅死心塌地地为她着迷。
金岳其实是北京一家文化投资基金的合伙人,长沙的公司在联大附近的高新科技园,是这家基金投资公司的项目之一。这几年他从北京来到长沙,一直在这边扶持新公司的成长。苏暮雪在公司附近的一个狭小的咖啡店见到了他。
沙璇吐出一口烟,慢慢在空气中扩散,消失。
苏暮雪:“不好意思,金总,耽误您时间了。”
“拿一辈子,别的没有,时间我有的是!”
金岳:“没事,我不忙,孩子的老师来视察工作,怎么也得抽出时间。”
“拯救?你拿什么拯救他?”
苏暮雪并没有被这个玩笑逗笑,愁眉不展地犹豫着如何开口。
“我要拯救他!”
金岳:“苏老师……”他喊了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你什么意思啊?”
苏暮雪:“哦……对不起。金总,我想能不能给我多预支一些工资,我有急用。”
“我爱的就是这个普通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不管,但我要对我的青春负责。韩家阅现在不仅仅是为他自己而活,他不可以活成这个样子,他应该有一个更好的人生,不然他怎么做我们的榜样呢?”
金岳:“好啊,你要多少?我让秘书现在取给你。”
“你怎么还对他有执念啊?他都变成那样了,他不能帮你在长沙落户了,那些光环都没了,他现在就是个普通人!”
苏暮雪盘算着需要多少钱,想了想,预支工资能有多少钱呢?墨墨的透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鼓足勇气,说:“金总,我需要的可能有点多……”
“放手?我可不这么想!”
金岳:“你说,多少?”
“唉,这是命,沙璇,你放手吧。”
苏暮雪:“十万……”
“我觉得考研对他影响很大,他要考北师大的风都放出去了,全院都觉得他稳上,结果听说分数差得挺多的,工作也一般。那公司我看到了,感觉不是什么靠谱的地方,他的那些同事,素质都比他低,说句不好听的,他混得不好。其实我不是气他这样对我,更不是气他混得不好,我气的是当初那个韩家阅怎么没了?他怎么会甘于过那样的生活?他曾经是我的理想,他高大英俊,对未来充满希望,他优秀、高贵、乐于助人,为什么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我气的是他亲手毁掉了我心中的韩家阅,就好像……就好像亲手抹杀了我的青春!青春,你懂吧?在我最好的几年里爱一个人,现在告诉我,我爱错了,你说我气不气呢?!”说到这里,沙璇的眼睛有些泛红,但始终没有眼泪掉下来。
金岳:“行,一会儿我的秘书小蔡会把钱给你。还有别的事吗?”
“怎么会这样呢?按理说,韩家阅不至于啊,你的描述,跟我认识的他,像是两个人。”
苏暮雪愣住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了,她说:“您不问问我,这钱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韩家阅不是个东西!”她从身上摸出个烟盒,点了根烟,可能因为吃饱的缘故,她的气色稍稍好了一些,“半年没见了,我攒了好久的路费去北京看他,还给他买了条金利来的领带,结果下了车他没来接我。我想,他可能刚去北京工作比较忙,我也不想给他添麻烦,结果按照他给我的地址一路找过去,发现他在跟同事打桌球!那也算了,我想反正是我自己贱要来找你,不接我也无所谓。但见了我大老远跑来,好歹给个笑脸吧?他抬了抬头问了句:‘咦,你今天到啊?我还以为你明天到呢。’然后他继续打,没有过来迎接一下,我就坐在旁边等,等了半个小时,他终于打完了,然后他走过来跟我说,他要去上班了,下班了才有时间,让我找个地方待会儿,说完就走了。我第一次来北京,零下10摄氏度,跟冰窖似的,我上哪儿待会儿啊?我只好背着行李去他公司附近的麦当劳坐了一下午,终于等到他下班了。他说约了几个哥们儿一起去吃卤煮,叫我一起,行李都没地方放,我拖着个箱子就去了。卤煮,你知道吗?都是内脏,我不吃那玩意儿的啊,硬着头皮陪他们吃。结果在那家卤煮店碰到一个浓妆艳抹的女的,嘴巴涂得跟刚吃过人似的,那女的竟然跟韩家阅打招呼,他们居然认识!我问他这人是谁,他不肯说,后来趁他上厕所的时候我问他的哥们儿,他的哥们儿说,她啊,繁花的妞。我问繁花是什么,他们就在那儿笑,不告诉我。我急得冲上大街,逢人就问,繁花是什么?繁花是什么?街上的人都以为我是疯子,后来终于有人告诉我了,繁花是夜总会!夜总会知道吗?就是妓院啊!韩家阅在北京居然还去妓院,他以前可是我们文学院组织部的部长啊,他唱的《深秋的黎明》简直跟原版一模一样,他是我们的榜样啊,文学院多少女生想和他在一起呢!结果呢,他在北京居然跟妓女睡觉,也不怕得病!我气得不行,昨天晚上直接买票回来了,又是一宿没睡。”她说得很激动,烟灰掉在身上,也没有察觉。
金岳:“不问。苏老师这样的人,干不了坏事,不够了再告诉我。”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不哭我不踏实啊。”
苏暮雪:“谢谢……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内心的谢意,谢谢!”
“哭?我一点儿也不想哭,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金岳笑了笑,起身先离开,走的时候在苏暮雪肩上拍了拍。依然如常,他的每个举动都有很好的分寸感,不会让人有丝毫不快。只是今天他的手掌,显得格外温暖。苏暮雪看着金岳离开的身影,他矫健而挺拔,想起爸爸现在颓唐、腐朽的模样,心想:“有钱……真好,可以让人显得这么年轻和有生命力……”
“沙璇,你要受了什么委屈,想哭就哭出来。”
咖啡店放着王菲的《誓言》,她慵懒的嗓音,让这个下午显得神秘莫测:天越黑,心越累,我看见你的脸,听着你说不出口的誓言,那一刻我发现我有天经过你的身边,找不到你的视线……
她吃完了,擦了擦嘴,喝了口芬达,打了个饱嗝。
这首歌是窦唯写的,苏暮雪曾经在电视里看过一段表演。王菲在舞台上唱歌,窦唯在她身后打鼓,他看她的眼神很动人,那时他们就像一对神仙眷侣。可现在他们已经分手了,那段不被祝福的感情已经成为娱乐新闻嘲弄的历史。如果万事万物的变化是一种常态,那么还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呢?
他们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湘菜馆,点了三菜一汤。上菜很快,沙璇大口吃起来,像个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女囚犯。
许愿上了车,已经是晚上10点了。
“现在吧,我好饿,想吃几个炒菜。”
柏千阳站在路边发着呆,天很冷,路边行人也渐少。今天是搬离宿舍的第一天,夏舟此刻在家等他,现在他们已经拥有了一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了。下午许愿陪他把行李搬过来,两人在楼下一家炒粉店聊了几个小时。租住房离学校并不远,但柏千阳却有种要跟许愿长久分别的错觉,两人的话题从大学报名到辩论赛,再到这几年学校的变化,一直舍不得结束。许愿说:“我怎么有种送女儿出嫁的感觉,以后没人来626跟我抢被子了。”柏千阳笑了,说:“我指不定哪天心血来潮,就回去睡你!”
“回学校吃卤蛋还是……”
车渐渐远去,他走到楼下,二楼就是他和夏舟的家,此刻正亮着灯。若不是太冷,他其实还想在楼下晃荡一会儿。一阵风刮过,他打了个哆嗦,还是决定上楼洗洗睡。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她有气无力地说。
推开门,夏舟穿着睡衣,坐在书桌旁,背对着他。晚上吃完饭,她说不打扰兄弟二人聊天,先回了家帮柏千阳归置行李。柏千阳环顾四周,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他走上前,搂住夏舟,亲了亲她的后脑勺,说:“辛苦了,宝贝儿,我去洗澡。”
“你怎么了?”满毅接过她手里的行李,小心翼翼地问。
“你等会儿。”
满毅接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她的头发几天没洗,黑眼圈像是用毛笔画上去的,仿佛一夜之间老了10岁。
“怎么了?”
满毅和沙璇接到柏千阳的短信时,他们俩刚在长沙火车站碰上面,所以婉拒了他的邀请。沙璇筹备了很久的北京之行,在这一刻终于画上了句号。她从大三开学那天,便计划去北京看望韩家阅,但对方总是推三阻四,直到两天前,才说工作稍有闲暇,她可以去。于是她马上买了火车票,坐了一个通宵的车去北京,因为太兴奋一宿没睡,匆匆见完面,又坐了一通宵的车回来。她提前告诉了满毅时间,让他到火车站接她。
“这是什么?”她指了指书桌上的一沓稿纸,“保存得挺完好的啊,跟故宫博物院似的。”
夏舟从后面抱住他,又要亲他,他有点不耐烦地推开她,说:“别闹了,我赶紧回宿舍收拾,一会儿许愿过来吃晚饭呢。”
他走上前一看,是苏暮雪辩论赛的辩词手稿,娟秀却有力的字体。他有段时间还对照着手稿去模仿,一度练到一模一样,然后幼稚地在课本上写上“柏千阳,我爱你”,看着那以假乱真的字体,想象着是苏暮雪亲笔写给他的话。比赛结束后,苏暮雪把手稿落在应晓雨手里,他顺手藏了起来,留存作为纪念。这是那段时光留给他的唯一信物。
“我这是叫你过来认窝,别以后进错了房,睡错了姑娘。”
“你怎么乱动我的东西?”他皱起眉头,把有些褶皱的手稿捋得平整。
“那你今天把我叫来看房算什么?”
“我帮你收拾行李看到的,你还留着这老古董干吗?”
“这就是你不对了,我在网上看到北方人说请客,提前两天约,那是请;提前一天约,那是叫;当天约,那叫作提溜,你还好意思怪人家不来?”夏舟对着梳妆镜整理头发,一阵窃喜。她并不想见苏暮雪,尽管她现在已经不是自己的敌人,但她以任何一种方式存在于柏千阳身边,夏舟心里都是抗拒的。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他反感这样的质问。
“我日理万机,好不容易请一次客,都不来!”他像个孩子一样地抱怨。
“柏千阳,你是不是还喜欢她?”
他起来穿好衣服,然后分别给每人发了条短信,邀请大家来参观他的新家,一起吃饭庆贺乔迁之喜。气人的是,只有许愿一个人有空,他说刚通过了面试,马上要去校刊《联大青年》做实习编辑,正巧可以一起庆祝。
“不喜欢了,早跟你说过不喜欢了,有完没完!”
“你回宿舍收拾好,晚上就搬过来,别磨磨蹭蹭啊。”夏舟嘱咐着他。
“那你把手稿给我扔了!”
柏千阳望着天花板发呆,轻轻抚摸夏舟的头发。
“凭什么啊?我想留就留,招你惹你了?”
“嘴硬。”夏舟把脸贴在他的胸口,舍不得起来,“这床比宾馆里的舒服多了,等你搬过来,我们就可以天天这样了。”
“几张废纸,又不是什么宝贝,留着擦屁股啊?”
“我还不是怕你着凉,上来暖和你。”
“懒得跟你废话,我洗澡去了!”
一阵激情过后,夏舟翻过身来,趴在他身上,吻着他的脸:“唉,你要生在抗日战争那几年,肯定是个汉奸,太禁不住诱惑了。”
“我不管,你给我扔了,不然别想去洗澡!”夏舟伸手去抢手稿。
“你穿上,冷!”柏千阳无奈地劝她穿衣,手却不听使唤地在她身上抚摸起来,最后干脆把她扔到床上,自己也脱了衣服跳上去。
两人几番争夺,他推开她,把手稿塞进书包,往肩上一搭,拉开门就要走。夏舟见状,冲上去死死地拽住他,这一瞬间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柏千阳怎么也甩不开。
柏千阳本来打算看看房子就回学院办事的,所以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今天别了,养精蓄锐,搬进来了好好伺候你。”哪知夏舟根本不搭理他,自己一件件脱了起来,最后只穿内裤在他面前晃荡。
“你松开。”柏千阳面无表情地说。
夏舟一把抓住柏千阳的衣领,故作邪魅狂狷状:“那你是不是要肉偿啊?”
“我不,我不让你走!”
大三第一学期临近结束的时候,长沙史无前例地冷。柏千阳经不住夏舟的软磨硬泡,终于答应了她搬出去住,这样可以朝夕相对,提前体验夫妻生活,学校很多人这么干。他曾经的确很想自己租个房子,更自由,也不必跟宿管科的大爷斗智斗勇,但他并不想跟夏舟一起住。她喋喋不休地念叨了一个学期,他终于缴械投降,说看好房子马上搬。谁知当天下午,夏舟就在学校附近看好了房子,价格和位置都无可挑剔,然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交了押金和半年的租金。第二天,柏千阳去看房的时候,夏舟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布置得很有生活气息了。一室一厅,墨绿色的绒布沙发,是那种坐上去就深陷进去的懒人沙发;新的床单是纯褐色的;桌上养了一盆生机勃勃的绿萝,她还扯了几米蓝白相间的格子棉布,钉在窗沿上做窗帘,简洁但不失写意。柏千阳见了,还挺期待搬进来的,他称赞道:“速度啊!你要去建委上班,长沙现在可能比上海还好了。”
“你松开,我不走。”
这一年,他们好像跌入了一条奇怪的时空隧道,每一天都过得飞快。对于忙碌的柏千阳来说尤为如此,他渐渐开始理解当初韩家阅说的那种迷茫,大三了,已经没有了新生的憧憬与好奇,却又没有大四那种站在悬崖边的迫切,既不能任性,又不够豁达。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忙起来,不管忙什么、不管做的事情是不是自己喜欢的,总之他每天都要做很多很多事,让自己没空去胡思乱想。夏舟是外语学院最有可能保研的,她每天在柏千阳耳边念叨的,就是让他也去争取保研,要不留校任教也行,既然他跟梁文彬关系那么好,机会不是没有。她希望俩人一起继续待在学校,做一对不离不弃的联大伉俪,这是夏舟短期内最大的梦想。柏千阳总是应付了事,保研也好,留校也罢,这件事根本激发不了他的兴奋点,他完全不嗨这一口。他并不认为像梁文彬那样一辈子窝在联大能有什么乐趣,可他也并不知道未来能够做什么,于是只能听夏舟唠叨。
“我不信!”
大三这一年,联大慢慢在经历一些变化。比如,木兰路开始翻修了,不知什么缘故,学校把木兰树换成了冬青,却并没有把这条路改名叫冬青路;真如金岳说的那样,随着校园电话卡的流行,传呼机成了历史,手机成了人手一个的通信工具,已经不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录像厅被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电视吧——像网吧那样,一人一台电视机。沙璇每天泡在那里,戴着耳机看《流星花园》,哭得死去活来,逢人就说自己长得这么像杉菜,为何碰不到道明寺。总之,一切都在变,但好在他们没有变,像柏千阳期待的那样,他们依然维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相安无事。
“松开,我不走,骗你王八蛋。”
大三了,她对接下来的每一年都很期待。
夏舟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松开了手,柏千阳趁机拔腿就跑,朝一楼冲下去。
看了下表,已经下午五点了,她走到车站,刚好有辆车到学校,她便上车了。
“柏千阳,你王八蛋!”她追了几步,一脚踩空,顺着楼梯翻滚了下来。
这个手机,她回长沙之后曾打算还给金岳,思来想去,觉得既然已经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倘若因为得知了价钱又要还回去,显得自己很作。到时候金岳又得费很大口舌劝她收下,一来二去,特别不给他面子,所以她决定继续用着。
涂抹完万花油,夏舟伸手关了台灯。地上月光如霜。
她回:我回来看姑姑,吃馄饨吧。
“还痛吗?”柏千阳问,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发。
短信铃响了,她拿出手机一看,是许愿发来的:你在哪儿?晚上吃什么?
“心痛。”
苏暮雪离开监狱后,一个人走了很长一段路,她想着这些年的孤独与苦难,内心是无比感谢许愿的。因为他的出现,真的让她有一种停泊靠岸的踏实感,未来的路不用一个人走,这可能是她内心最大的力量了吧?
“别这样啊,跟你闹着玩儿呢,我宿舍床铺都没了,上哪儿睡去啊?跟谁睡去啊?已经被你套得牢牢的了,不知道你瞎担心什么。”
探监的三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令苏暮雪难过的并不是父亲现在颓唐的样子,而是他们相对而坐,却好像没什么话题可聊。这些年,她的生活都与他无关,她用自己的方式去长大,去慢慢触碰这个世界,而这一切,他都没有参与。对她来说,他只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他对于外面世界是什么样一无所知,必然也无法给她提供好的建议与鼓励。
“那破手稿有那么宝贝吗?你当个圣旨似的藏那么好。”
“爸,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提它干什么呢?”
“我就想留个纪念而已,谁还没个历史啊?也不能因为现在就把历史给抹杀了呀,尊重过去,就是珍惜现在,才能更好地展望未来。”
“那就好,那就好,别的都不重要。”苏世杰不停地点头,眼眶有些湿润,女儿长大了,有一个疼她、爱她的人在身边才是他最大的愿望,“爸爸对不起你,什么都帮不到你,这些年都靠你自己……”
“油嘴滑舌,我说不过你,我们外语学院,本来就是输家。”
“也很爱。”
“行了,别想了,睡吧。”
“他爱你吗?”
“你得补偿我。”
“很爱。”
“怎么补偿?明天请你吃串串香。”
“你爱他吗?”
“不想吃,又脏又辣。”
“我还没有告诉他我们家的事,我想再等一等,等更合适的机会再告诉他。”她说到这儿,有点担心父亲会自责,便补了一句,“其实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只是他和他家里没有主动问过,所以我也没有机会主动说,毕竟才交往没多久。”
她转过身来,抱住柏千阳,用身体轻轻地蹭着他的背,从他的脖子吻到耳朵,然后娇嗔地说:“来一次。”
“你都见了他家里人了啊?那我们家……”
“又来?下午才来的,你是不是有病啊?得去医院看看。”
“跟我一个学院的,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儿,挺老实的,很上进,家里也不错。”
“我不管,你要不肯,我就一直闹,让你睡不了觉。反正你是落在我手上了,砧板上的肉,还不任我宰割?”
“真的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家里是干什么的?”苏世杰心里一阵感叹,被抓进来的时候,女儿才九岁,如今已经是个成年人,也有了自己的爱情。他还有些遗憾,倘若没有进来,那么这应该是家里的一桩大事,他一定会对这个未来有可能代替自己照顾女儿的男人要求很高,他都能想象第一次考核这个男孩儿的时候,会是怎样傲慢的架势。
“女流氓啊你,再这样我叫了啊!”他抓住她正挑逗着他的手。
“我谈恋爱了。”说完,她笑了笑,这是她如今最愿意与人分享的事情。
“叫啊,楼上、楼下都没人,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理。”她挣脱双手,一把伸进他的内裤,见他已经有了反应,“身体还是挺诚实的嘛!”
“好好好,我什么都好,你呢?你姑姑说你已经大三了,真快!”他像是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头发已经花白,举手投足变得唯唯诺诺,与苏暮雪记忆中的他相去甚远。
柏千阳翻过身,压在她身上,忍不住亲吻起来。
“爸,你还好吧?”她想了很久,决定用这样的话作为开场白。
夏舟抱住他,身体随着他的节奏摆动,眼睛却望向窗边的书架,上面放着一个别致的相框,里面是文学院辩论队在枫亭的合影,隐约的光线下,能看见苏暮雪的笑容。
探监室的小圆桌边,他们面对面坐着,已经好几年没有离得这么近了。
“她要是死了该多好啊。”夏舟悻悻地想。
大三开学的第二天,苏暮雪去探望了她的爸爸。苏世杰兴奋地跟看守的狱警说:“看,那就是我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