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恐怕你要不起,一个留校的名额而已,我可没这么廉价。”苏暮雪突然有点想笑,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傻得可怜,像只无知的臭虫。
“我嘛……”他凑得近一点儿,看着苏暮雪的眼睛说,“就要你!”
“怎么柏千阳要得起、许愿要得起,我就要不起呢?”孟繁华怒目圆睁,他原本以为这个条件至少会让苏暮雪对他低声下气,却被她傲慢的神情激怒,“你是镶了钻啊?到底有多贵你开个价啊!”
“我倒想听听看,你想要什么。”
苏暮雪端起桌上的碗,扣在他头顶,馄饨汤顺着他的脖子流得满身都是。她不疾不徐地走出去,背后的孟繁华又急又气,拿着纸巾擦着头上的油汁,指着她的背影大骂道:“贱货,你给我等着!”
“等等,我刚才不是说,做个生意嘛,我也不是雷锋,不习惯做好人好事。”
人才交流中心的招聘会在省展览馆举行。人头攒动,省内各大公司拉着横幅,一派百花齐放、生机勃勃的景象。
“你为什么这么做?”
一人花了二十元买门票,他们排了很久的队才进入会场。第一次来,苏暮雪的内心有些兴奋,像个无头苍蝇,东走走西看看,不知如何下手,因为人多,好几次和许愿走散了。
“对,留校聘用书一个月之内就发放了,只要我退出,这个名额还是你的。”
许愿走过来,牵住她的手,边走边介绍:“你看,那边那些队伍排得最长的,是最难进的单位,我们根本不用去。因为他们招的人少,而且早就内定了,只是响应一下号召,做做样子,咱们的简历投过去,他们看都不看就扔了。十几份简历,递一份少一份,看准了再下手。还有的单位,根本不招人……”
“退出?你是说,放弃留校名额?”
“不招人干吗在这儿设展位呢?”
“我可以退出。”
“被招聘会的承办单位请过来的呗。有的单位名气大,能吸引更多的应届生买门票。你多来几次就知道了,招聘会,水深着呢。”
“文秘班的名额只有一个,别在这儿说风凉话了。”
苏暮雪指着另一边:“那几家怎么样?”
“你这处分,找找关系,不出意外,一个月之内能撤。校办就想杀一儆百,打压打压夜不归寝的不正之风,风头过了,处分一撤,只要梁文彬力荐,你照样能留校。”
许愿摇摇头:“那两家日化公司,网上恶评如潮,最爱找应届生,便宜好用,然后一直找各种借口不给转正,用完一年,又去招新的。”
“什么生意?”她回过头。
两人兜兜转转了好半天,总算看到一家不错的公司,是电视台下属的广告公司,她拉着许愿走过去,招聘台前一位戴着眼镜的大姐亲切地接待了他们。
“别急着走啊,苏同学,咱俩做个生意呗!”
简单浏览过简历,大姐说:“你们是联大辩论队的吧?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们。”
“孟繁华,是个男人就敢作敢当,你这样真让我恶心!”苏暮雪站起来准备离开。
苏暮雪看了一眼许愿,兴奋地点头说:“是啊,是我们。”
“怎么你也认为是我举报的?不过也难怪,文秘班就一个留校名额,候选人就咱们俩,连我自己都觉得,真像我干的事儿。苏同学,我可为你背了不少骂名呢!”
大姐:“你们俩条件都挺好的,但我们广告策划的职位已经满了,而你们的专业也不太对口,还有个前台的职位,我想你也看不上,不过我们的广告业务员倒是常年都在吸纳人才,你们有兴趣吗?”
“你得逞了,恭喜你。”
许愿:“有的有的。那我们的工作主要是干什么呢?”
“人生无常啊,本来找工作的人应该是我。”
大姐:“这份工作挺考验人的,主要是跟我们的客户打交道,说白了就是给我们几家地面频道拉广告。你们不是参加过辩论赛吗?能说会道的,挺适合。不过我们这个,试用期三个月是没有底薪的,三个月拉到一单才能转正。对了,你们的酒量怎么样啊?这工作性质比较特殊,估计经常会有酒局,基本上是白酒,酒量不行的、酒精过敏的,可能就吃不消了……”
“对。”苏暮雪瞥了他一眼,心生厌恶。
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哟,苏同学,看报纸找工作呢?”他笑眯眯地看着她。
大姐:“你们要有兴趣就在这儿把表填了,没什么问题下周来公司进行业务培训。”
孟繁华推门进来,一见苏暮雪,便走来坐她对面。
许愿犹豫了一会儿,说:“老师,我们可能不适合这份工作,谢谢您。”
过了饭点,馄饨店没什么人,她边吃边翻着刚在报刊亭买的报纸,看看中缝的招聘启事上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那大姐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转身去接待其他应聘者了。
苏暮雪在打印社复印了十多份简历,开始准备漫长的求职之旅。她想如果能有一份看起来还不错的工作,为墨墨筹钱做手术相对来说也会容易一些,至少借钱的时候更有底气。许愿上午去一家新闻网站面试,下午跟她约好在人才交流中心碰头,一起去看看。她看了看表,时间尚早,于是准备吃碗馄饨再出发。
两人沮丧地离开,结果遇到了抱着简历穿梭在人流中的柏千阳。
见她依然沉默,他便独自一人出去了。
许愿:“怎么样,有合适的吗?”
但他看了看无动于衷的她,说了句:“那我自己去吃了,要给你带吗?”
柏千阳挠了挠头,说:“有个屁,早知道就努力学习了,要考上研了还能躲几年,这一个个招聘的都牛得跟大爷似的!刚有个招文员的,一个月八百块钱,问我英语有没有过八级,有没有在省级学术刊物上发表过论文,有没有在同级别单位实习的经验。我要都有,我上你这儿拿八百块钱不是有毛病吗?我得走了,再待下去我就抑郁了!”
此刻,她只是想等他帮她把眼泪擦去,然后哄一哄,哪怕是一句谎话,但只要好听一点儿、动人一点儿,骗骗她也是可以的啊。
苏暮雪:“别丧气嘛,刚才还遇到个问我们酒量怎么样的,敢情我寒窗四年苦读,最后成一陪酒小姐了。”
夏舟两行眼泪滑落,依然坐在那里,只有自己知道,为了柏千阳,她放下多少骄傲。但她始终觉得,这段两年的感情中,只有她一个人在努力维系着,而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就像狂风中的风筝,全靠自己拼命拽着那根线,一旦松手,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知道他们中间一直隔了一个人,这个人让她每次自以为走进他的内心时都被击得全身而退。她常常想,这种承受着巨大委屈的爱,是不是本来就是错的?可是,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她离不开柏千阳,像中了生死符一样,被锁住了命脉,于是只能这样艰难地承受着这自找的痛苦。
柏千阳:“行嘞,你们继续,我先撤了。我估计再参加几次招聘会,会刺激得我更爱学习,头悬梁、锥刺股,指不定明年就考上研了。”
他起身了:“吃饭去吧。”
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颓丧的身影消失在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之中。
柏千阳不出声了,两人相对静默地发着呆,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
许愿看出了苏暮雪的失落与慌乱,说:“别着急,其实都是这样,大不了期望值降低一点儿,离校前先随便找个单位落户,毕业以后再换也行。”
“知道你还为她两肋插刀?你就是对她还念念不忘!柏千阳,请你搞清楚,你已经有女朋友了!我不明白,我们都在一起快两年了,为什么这个人依然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她到底对你下了什么蛊,让你这么执迷不悟?”
苏暮雪:“我现在总算理解韩家阅当年的困惑了。大学把我们保护得很好,一直到大四的时候才让我们亲眼见到生活的残酷。我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人才可以拥有那些美好的东西……”
“我知道,苏暮雪嘛。”
许愿:“其实生活一直都很残酷,那些看起来过得很好的人,无非是把伤口藏起来了,所以没有什么好羡慕的。我们不妥协,总会有好结果的。”
“你知道我介意的是什么。”
苏暮雪看着许愿笑了笑,他并不明白她心里的痛苦,她不怪他。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谓的“感同身受”,再有同情心的人,都无法真实地感受到当事人心里的痛。
“我听你的,以后不打了,好吗?别气了,过来抱一下。”
许愿:“你等会儿,我去买两瓶水。”
“不敢。”
说完他朝自动售货机跑去,苏暮雪看着他的背影,几年了,他好像长大了,更高、更壮了,不像当初在食堂看到的那样,像个跟家人走散的小孩儿。她能从他的眉眼之间,看到一个男人的担当与胸怀,尽管仍然是稚嫩的,但他在朝自己最好的样子慢慢进化。
“生气了?”柏千阳回头问。
手机响起,她拿起来一看,是姑姑,心里一颤。
夏舟把擦了药的棉签朝垃圾桶里扔去,赌气坐在床沿,不再说话。
她向人少的过道走去,但依然嘈杂,展览馆像个巨大的菜市场,来往走动的人群只不过是在寻找买家的廉价蔬菜,她接通了电话。
“行了,别说了!”
许愿拿着两瓶水回来的时候,没看到苏暮雪,他不敢走远,在周边张望着。
“你《古惑仔》看多了吧?大四了,我求求你保个平安。”
“许愿!”她站在他身后。
“她是我的朋友,我是他们的老大。”
“我还以为你又走丢了,给,一下午了,渴了吧?”“我得先走了,姑姑家有点事儿……”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人家被举报,跟你有什么关系?人有男朋友,你犯得着嘛……”
“要我陪你去吗?”
“没破相吧?我柏千阳可是靠脸吃饭的。”他没搭理她,对着镜子看了又看。
“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夏舟给柏千阳额头上的伤口贴好药膏,有些不满地说:“快毕业了,别冲动,万一落个处分怎么办?来年如果你继续考联大的研究生,本科时的记录很重要。”
她也朝人群中走去,回头看了一眼许愿,笑了笑。
孟繁华擦了擦鼻血,喘着气,回了宿舍。
姑姑告诉苏暮雪,配型结果出来了,HLA配型不成功,姑姑与苏暮雪都不能捐肾给墨墨,长沙没有合适的肾源,只能去北京或者上海等大城市找找看了。医生说,估计得五十万元左右,这还是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而且不能再拖了,如果两个月之内不做手术,墨墨就被判了死刑。医生说可以帮她们联系一下其他医院,更多的忙也帮不上。
满毅小声跟柏千阳说:“见好就收,别为这事你们俩又受处分,不划算。”说罢,他拉着许愿和柏千阳撤退了。
“怎么办?”姑姑已经不再焦急了,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几乎是认命了。
柏千阳一拳挥过来,打得孟繁华耳鼻开花,两人扭打成一团,其他人劝也劝不开。许愿和满毅赶到的时候,两人都已狼狈不堪,拉开两人,孟繁华还吐了口唾沫,指着柏千阳的鼻子正欲开口说话,许愿冲上前一把将他摁在墙边:“苏暮雪是我女朋友,我警告你,如果她的处分撤不了,我不会放过你的!”许愿的眼神刹那变得凶狠,孟繁华见三人来势凶猛,有些害怕了。
苏暮雪坐在一旁,她知道这个结果等于是直接宣判了。父亲入狱之后,姑姑名下的房子因为是父亲出钱购置的所以也被收押了,此后一直是租房住,家里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能卖了。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姑姑这个问题,因为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她也无法再安慰姑姑说,不用着急,总会好的。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只知道两个月后,墨墨可能就不在了。
孟繁华:“你们苏暮雪,一会儿跟你,一会儿跟许愿,人送外号‘苏破鞋’,这事儿你不会不知道吧!”
“要是你爸在就好了,至少他知道怎么办!”姑姑一夜之间变得苍老,像一片焦枯的叶子。
柏千阳:“你说谁品行不端!”
苏暮雪不说话,站起来,走到走廊尽头,打通了金岳的电话。
孟繁华:“去你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举报了?依我看,她自己品行不端,别怪人举报啊,俗话说,常在河边走——”
“金总,我是苏暮雪。”
柏千阳:“你是不是男人?为了留校举报苏暮雪,靠这种手段竞争,你还要脸吗?”
“苏老师,我正要找你呢。”
孟繁华挣脱开来,说:“你干吗?”
“是吗?”
柏千阳径直走上前,一把拽住他,往外拖。宿舍其他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我想请你吃饭,我让司机来接你,你在哪儿?”
孟繁华:“哟,柏千阳,好久不见!”
“我在市医院。”
柏千阳:“孟繁华,你给我出来!”
西餐厅里,小提琴悠扬的音乐都显得刺耳。
孟繁华正在宿舍蹲在床上打扑克,门被踹开,他吓得一颤。
苏暮雪端起面前的那杯红酒,一口喝下去。坐她对面的金岳笑了笑,示意服务生为她添上,他说:“你喝得太急了,酒要慢慢品,就像你的青春,一口气过完,有什么意思?”
许愿和满毅朝着柏千阳离去的方向奔跑而去。
苏暮雪点点头,看着酒杯发呆。
“还用说嘛,一定去找孟繁华了!”
金岳:“你找我什么事?”
“他会去哪儿?”许愿问。
苏暮雪刚开口想说点什么,如鲠在喉,说不出来。她努力地想吐出第一个字,却突然哭了起来,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她就像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不用再用力地维系着了。在这个她信任却又一直保持着距离的中年男人面前,她再也撑不住了。金岳握住她微微发抖的手,她并没有抽回去。
“许愿,快去拦住他!”苏暮雪焦急地说。
“生活真的好难!”她用另一只手擦了擦眼泪。
柏千阳转身冲出枫亭,朝山下奔去。
“让我帮你吧,可你总得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应晓雨轻抚着苏暮雪的头发,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然后,她开始说起她的故事,这些年背负在她身上的压抑与隐痛,父亲入狱,母亲离世,姑姑与墨墨一直是她想要报答的人。她被举报导致取消留校资格,现在正一直试图找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来帮墨墨治病,但现状是,再好的工作对这笔手术费来说都无异于杯水车薪,更何况她并没有找到。她觉得自己垮了,之前她觉得自己像一棵骄傲的冬青,再大的积雪压着她,依然可以傲立在狂风之中。但此刻,这棵冬青倒了。
“你们别担心我了,我没事。”沉默半晌的苏暮雪说,“虽然很生气,觉得不公平,但对我来说,其实并没有损失什么。联大的留校名额,不要也罢,倒不是赌气,在联大工作从来都不在我的人生计划中,无非是当大学老师,更稳定,说出去更好听。我反而更希望出去看看,我想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可以在这个社会上得到什么。梁老师能帮我把处分在毕业前撤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其他的,既然改变不了,就接受吧。能有你们在这个时候陪着我,我觉得来联大读书,还是很值的。”
她说了很久很久,金岳听了很久很久。
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金岳温暖地笑着,他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苏暮雪将一切倾吐给他的这一天,他说:“你必须承认,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不公平的。你男朋友说,那些看起来美好的人,是把伤口藏起来了,其实是错的,但不怪他,因为他见识少。你知道嘛,很多人终其一生去追寻的,其实只是另一些人与生俱来的,真正残酷的现实就是如此。这个社会上藏着很多没有伤口的人,他们只有美好,就像我现在这样。”
许愿:“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们只能这样任人宰割?”
苏暮雪:“也许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这让我看起来像个无可奈何的乞丐,我看不起自己,更可怕的是,我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
沙璇:“破学校,烂学校!”
金岳:“不,我不这样认为。你只是在寻求帮助,这没有错,没有人可以只靠自己的力量去战胜所有生活的重压,你只是在这一刻妥协了,还好不算太晚,让我帮你吧!”
满毅:“说白了,就是为了保孟繁华留校!欺人太甚!”
苏暮雪:“你帮我?我已经欠了你十万块钱,就这十万块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清。我经常跟你说,金总,多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一定可以还你,那是骗你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还,我现在连工作都没有,我就像个无赖,说着不着边际的谎话,并且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
应晓雨:“梁老师说,他中午又去找过孟思思,沟通结果是,毕业之前打点一下,处分的记录是有机会从档案里拿掉的,只是留校就……”
金岳:“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沙璇:“别做梦了,处分通知是校办下的,他们就是为了抓典型,如果没有更高层的关系,根本不可能直接跟校领导对话。对他们来说,我们学生还不就是蝼蚁之躯?大的管理方针不出错,乌纱帽能保住就行,谁管这一个、两个的处分公不公平啊!”
苏暮雪沉默了,她为什么坐在这里?不也是想得到他的帮助吗?
许愿:“能不能请梁老师带我们去校办,跟领导谈谈?”
金岳:“我要离开长沙了,这边的工作已经结束,我要回去接管总公司,下周我会带小驰回北京,今天约你其实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感谢你这几年对小驰的照顾……”
柏千阳眼睛里泛着血丝,握紧拳头,一言不发。
苏暮雪:“你要走了?”
柏千阳怎么也没想到,很久没有聚齐的六人,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聚到一起。他们坐在枫亭,安慰着苏暮雪。
金岳:“对。不过你不用担心,听好了,我能给你的帮助,是承担你弟弟所有的手术费用,帮你们在北京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这些钱,不用你还,我希望你还是那个骄傲的,甚至有一点儿孤芳自赏的苏暮雪。”
木兰路的告示旁站满了人,大家议论纷纷,都很好奇一位在联大叱咤风云的优等生,怎么会在大四的时候遭此厄运。
苏暮雪:“为什么这么帮我?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啊!”
“我宿舍一哥们儿大一进来就没在学校睡过,也没事啊!”
金岳:“因为我喜欢你,你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存在。但我很尊重你,我一直不想让我们的关系变得……变得看起来有些肮脏,不过我是个生意人,我愿意帮你,同时我也希望你有所付出。所以,我要你跟我一起去北京,把你的过去清零,我会带着你重新开始,让你变成那个我最欣赏的、不可一世的苏暮雪,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被生活打倒,轻而易举地就接受平庸。”
“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谁,太倒霉了!”
苏暮雪:“我有男朋友,我从来没有想过用这些作为交换!”
“真是快睡醒的时候尿床啊!”
金岳:“你有选择吗?倘若你有,那么你大可忘记我今天说的话,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互相尊敬。吃完这顿饭,我们互相祝福,来一个感人肺腑的拥抱,从此天各一方。但是你没有。这是唯一的、最科学的帮助你的方式,也请不要用‘交换’这个龌龊的词。我喜欢你,渴望得到你;你疼爱你的弟弟,渴望拯救他,而我,刚好可以做到。苏暮雪,相信我,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跟从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你会着迷、会上瘾的。人生本来就会有很多诱惑,你只不过沉沦了一次,这并不可耻,这是命。”
处分通知已经公布,苏暮雪夜不归寝,记过处分,并取消毕业后留校的资格。
苏暮雪:“我……很爱我的男朋友。”
电话被挂断,梁文彬一脸歉疚地看着她们三人。
金岳:“这有关系吗?我知道你爱他,但是爱可以给你带来什么呢?安全感?钱?未来?还是一个健康的肾?如果什么都给不了,那就一文不值。年轻的时候觉得有情饮水饱,其实你们口口声声谈论的并不是爱,而是孤独,是欲望。欲望是美好的,但一切散尽,留给你的是无垠的空虚。现在的我,非常清楚,小孩子才那么在乎爱,成年人在乎的是人生。”
梁文彬:“总不能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吧……喂?”
苏暮雪沉默了。
孟思思:“梁老师,这事儿您就饶了我吧,我帮不了。我就这么说吧,处分通知根本不用上报到校办,因为这个举报电话是直接打给校办的,是校办派宿管科查的寝。这两年学生不住宿舍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之前别的学校出过一次学生晚上爬墙出去打架受重伤,最后家长怪学校宿舍管理不善,社会舆论特别不好,校办早想重视起来。谁让你们班苏暮雪点儿背,撞枪口上了,校办直接查,杀一儆百,这次你们就认栽吧!我还忙,不说了!”
她现在就像一叶在惊涛骇浪里穿梭的扁舟,迫切地渴望停泊靠岸。她无法辨别金岳说的话是不是正确的,但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有个阅尽千帆的男人伸出了手,拽住了惊慌失措的她,无论前行的方向还是不是自己原来的目的地,她都愿意跟随了。
梁文彬:“孟老师,苏暮雪的事儿想拜托拜托您,如果还没上报到校办,能不能撤了?这事儿关系到学生的前途,她夜不归寝也是事出有因,不是什么大错,万一通报批评,记录在案,对她以后影响太大了。”
她握紧酒杯,等了很久很久,一直等到西餐厅的客人都快走光了。他并没有不耐烦,好像为了等这样一个答复,他可以一直等下去。
拨通了,孟思思的声音噼里啪啦地从电话里传来:“梁老师,打给我是为苏暮雪受处分这个事儿吧?”
她说:“我跟你走!”
“我现在打给孟思思!”梁文彬拿起电话,直接拨给了她。如果处分上报到校办,那就很难撤销了,进了档案,一辈子都受影响。
他笑了笑,一如平常那种煦暖的笑。
苏暮雪:“不知道,但我自问与人无冤无仇,没有其他人要害我,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他。”
他开车载她去了宾馆,她看见窗外的霓虹灯与车流,还有路上的人群、戴着破旧帽子的流浪汉、路上打着电话吵架的白领、站在商场外看着橱窗里的婚纱的学生、骑车赶回家给孩子做饭的上班族……他们也许都有自己的故事,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只关心自己的故事。她和他并没有太多的交流,仿佛这几年断断续续的来往都只是为这一刻做出的铺垫。
沙璇:“孟繁华个小杂碎,没想到还来这一招,可是……他怎么知道你晚上出去了?”
她在那张洁白的床上把自己交给了他。
苏暮雪:“跟留校的名额有关……如果我在留校聘用书下来之前受了处分,文秘班留校的那个人就会是孟繁华。”
她似乎并没有经历太多内心的挣扎,正如他说的那样,她只有这一个选择,那么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出乎意料的是,当她与他赤裸相见的时候,她竟然没有觉得多么羞耻,抱着眼前这个不惑之年却仍保持着极匀称体形的男人,反而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仿佛从囚禁多年的、黑暗的小屋子里逃脱,终于见到明净如洗的蓝天。她看着自己这逐渐沦陷的身体,有些厌恶起来,仿佛沾染上了无法清洗的污浊,深入骨髓。她不敢闭上眼,脑海里时刻闪现着许愿那张纯净的脸。
沙璇:“为什么?就因为大二的时候咱们跟她闹过?那她也应该找许愿报仇去啊,凭什么找你撒气!”
结束后,金岳拥抱着苏暮雪,吻了很久很久。她闻到了金岳身上的气味,是那种淡淡的香烟味,夹杂着古龙水的味道,并不强烈,却迅速霸占了她的嗅觉,竟然使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许愿身上的气味了。他搂着她,下巴上的胡楂儿又冒了出来,蹭得她的额头有些痒,她轻轻拨开他的下巴,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
苏暮雪:“我猜就是她。”
金岳:“我爱你。”
梁文彬皱着眉头,说:“孟思思。”
她摸着他的下巴,那青色的胡楂儿,是磨砂般的粗糙感,说:“我该走了。”
应晓雨:“谁下的处分通知?这么着急,好像特别迫不及待似的。”
金岳:“我送你。”
沙璇:“谁没有晚上出去过?怎么到苏暮雪这儿就突然处分了呢?”
他开车送她回学校,路上她裹着棉袄,把窗子摇下来,冷风扑面。
“这不就是冲着我来的吗?个个都夜不归寝,就我挨枪!”苏暮雪有些激动,一宿没睡的她原本就攒了一肚子怒火。
金岳看了她一眼,关切地说:“小心着凉。”
三人随即急匆匆地赶去文学院,找到梁文彬,说明了情况。梁文彬听完,马上打了电话给宿管科,得知的消息是处分通知已经下了。
苏暮雪:“不会,车里有点闷。”
“人家针对的就是你。隔壁宿舍也有人没回宿舍,他们不查,就查我们这儿。”应晓雨说,“宿管科就是这样,知道我们大四了,查寝这事儿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但一旦有人举报,他们就必须有作为。咱们别闲着了,去找梁老师吧。”
她任由风吹着头发。已是初春,湖南的湿冷如锋利的钢刀般刺骨,她被风吹得非常清醒,她想,如此清醒,做的决定总不会错吧?
“昨晚太着急,但是我们晚上出去从来没跟人打过招呼的啊,为什么突然这么严?”
车停留在距离宿舍还有一段路的路口。
“你弟弟生病,你怎么不跟宿管科说一声,提前请个假啊?”沙璇跟应晓雨对视了一眼,继续说,“你被人举报夜不归寝,昨晚突击检查,你被登记了!”
苏暮雪:“我下车了。”
“我弟弟生病了,手机静音。怎么了?”苏暮雪觉得她一贯如此,一惊一乍,想必也没什么大事。
金岳:“去北京的事,我会尽快安排好,你弟弟的手术,不用担心了,我已经让人联系医院,让你姑姑他们跟我们一起走,直接入院。”
“你可算回来了,昨晚打你电话没接,出事儿了!”沙璇焦急的模样。
苏暮雪:“谢谢,你救了我!”
清早,苏暮雪一身疲惫地回到宿舍,发现沙璇和应晓雨在等她。
金岳:“应该是我谢谢你,我爱你,你把自己给了我,远远超出了我能给你的。”
好不容易安抚好了姑姑的情绪,苏暮雪一个人走到医院门口透了透气,冰冷的空气瞬间让她变得更清醒。她颓丧地站在那儿,心想着,二十万手术费,要命呢!
他摸了下她的头发,亲吻了她。
姑姑点了点头,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下车了,挥挥手,然后转身走向宿舍了。
“那我们明天都去配型,万一你的不行,再换我。”
不远处的孟繁华,手里拿着相机,看着苏暮雪远去的背影,得意地笑着。他刚从家回学校,带来相机要与同学提前拍毕业合影,却捕捉到了这精彩的一幕。
“小雪,你的心意我懂,你疼墨墨,也疼我,但是我是墨墨的妈妈,当初执意要把他生下来,就要为他负责到底。我知道你一直想找机会报答我,但是你还有大好的前程,换肾除了肾源,手术费也很高,万一你的身体垮了,一家人就真的垮了!”
他叼着烟,回看刚才拍的照片,笑着说:“苏破鞋,看你还能嘚瑟到几时!”
“没事的,医生也说了,其实对身体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回到宿舍,苏暮雪发现手机上有好几个许愿的未接来电,便回了过去。
“不行,你爸出来了,我怎么跟他交代?要捐,当然是我这个当妈的捐!”
许愿:“你去哪儿了?我好担心你!”
“姑姑,你年纪太大了,我捐肾给墨墨吧,明天就配型!”苏暮雪坚定地说,两人坐在医院的走廊里面面相觑。
苏暮雪:“我没看到,对不起,我有点累了。”
医生说,只靠透析是不行的了,如果三个月之内不换肾,墨墨随时可能死亡。
许愿:“那你快休息吧!”
苏暮雪是在刚踏出宿舍大门的时候,接到姑姑电话的。墨墨的病情恶化了,很严重,她挂了电话就冲去医院,完全忘了晚上与许愿的约会。
苏暮雪挂了电话,提着一桶热水去了水房。她脱了衣服,一遍又一遍地擦洗着自己的身体,忘记在宾馆已经洗过。洗到一半,她突然吐了,歇斯底里地吐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她以为是因为金岳,想了想其实并不是,她并不反感金岳,她讨厌的是自己。回来的路上,衣服触碰到皮肤,都会使她感觉到像针扎一样难受,此刻赤裸地蹲在水房里,她觉得好受多了。热气袅袅升起,水房的玻璃窗变得模糊,但仍然可以看见天空中那一轮圆月。
他竟然又开始做起了那个噩梦,所有的细节一模一样,依然是他在火车车厢里四处寻找苏暮雪,最后他从车尾跌了下去。他猛地惊醒,大汗淋漓,有些心慌意乱,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脱下湿透的背心,起身正要去冲个澡,感觉下身冰凉,伸手摸了摸,竟然梦遗了,跟苏暮雪在一起之后几乎没有过。他把内裤也脱了,打开淋浴,热水扑面而来,好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
洗完后,她钻进被子,应晓雨轻声问:“你今天去招聘会,感觉怎么样?”
挂断电话,他靠在枕头上,看着墙上的挂钟发着呆,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苏暮雪摇了摇头:“糟透了……”
“好,你小心一点儿,需要我就打给我。”
应晓雨:“第一次去都会这样想,没事,你多跑几趟,就适应了。”
“不用了,没事,这儿不让太多人在,但我肯定过不去了,对不起!”
苏暮雪笑了笑:“睡吧。”
“什么病?要不我过去吧?”
她躺下,像是跌入万丈深渊一样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列正在行驶的火车上,从一节车厢走到另一节,车上空无一人,她叫着许愿的名字,却无人应答。一直走到车尾,她站在边缘看着两旁的白桦林疾速地倒退着,她正在思索着此行是要去哪儿,许愿从她的身后冲过来,她正要抓住许愿的手,他却从车尾摔了下去。
“我正要去找你,姑姑打来电话,我弟弟病了,赶紧来了医院,一直在病房,手机静音了……”
她从睡梦中惊醒,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
“你在哪儿?没事吧?”
沙璇边吹头发边问:“起来了?今天要去趟文学院,院领导要给毕业生开就业动员大会。唉,就知道动员、动员,有屁用?好像我多不乐意找工作似的,我倒是巴不得明天就去上班……”
“许愿,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苏暮雪爬起来,头痛欲裂,坐在床上缓了一会儿,才起来洗漱。
挂断后,他拿着手机出神,却又不知还可以打给谁,正发着呆,电话打过来了,是苏暮雪。
她和沙璇、应晓雨一起走去文学院,还没到院里,便见到沿途的路人指指点点,也不知是在议论和偷笑些什么。
他打了个电话给苏暮雪,无人接听,又打了一个,依然如此。他打了一个去她宿舍,是沙璇接的,她说苏暮雪九点多就出门了,但并没有说去哪儿。
应晓雨:“他们在说什么?”
在旅馆房间里,他把房间号发给了苏暮雪,然后去洗了个热水澡,吹干头发,打开电视,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直到床头的窗口插销松了,窗户被风吹开了一点儿,冷风钻进房间,他才被冻醒了,抬头看了看墙上那歪歪斜斜的挂钟,竟然已经11点了。
沙璇:“谁知道呢?可能是因为我瘦了吧。”
吃过晚饭,许愿去了网吧,在就业网上找求职信息,发了一轮简历之后,来了堕落街的小旅馆。他和苏暮雪每周都会来一次,却一直没有像柏千阳和夏舟那样同居,他们也并未探讨过这个问题,保持着这样的默契,短暂的相会,第二天又各自忙碌。许愿不是不想天天跟苏暮雪腻在一起,但毕业在即,在宿舍住一天少一天,而跟她的日子还有一辈子,他想踏踏实实地把大学最后的时光过完。更何况,他担心柏千阳哪天会回来找他聊天,事实上柏千阳很久没有来过宿舍了,但许愿想,总要留一个地方给他们俩。
到了文学院门口,看见众人围在铁门边看着什么,她们凑上前去。其他人立即散开,在一旁开始议论她们——“是她,肯定是她!”“看不出来她怎么在外干这个!”“这人都可以做她爸了!”……她们定睛一看,铁门上贴了一张放大的海报,是苏暮雪在车内与金岳亲吻的照片,上面印了几个字——联大苏暮雪校外做情妇。沙璇像头狮子一样冲上去,撕掉了铁门上的海报,回头大声嚷嚷:“看什么看,这是诽谤!都滚开!”苏暮雪定定地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这些围观的人。
“走吧!”应晓雨笑得很灿烂,全然不像刚失业的模样。
有人在旁边提醒:“里面还有。”
车到了。
沙璇和应晓雨冲进院内,看见教学楼与橱窗上都贴满了海报,她们一张张撕着,有的地方够不着,她们拖来板凳踩上去撕。苏暮雪走了进去,站在其间,她抬起头看着四周都是金岳与她亲吻的照片,那些照片仿佛飘浮了起来,在半空中围绕着她旋转。她好像看见所有嘲讽的笑脸放大了无数倍,在地上、在空中,那些刺耳的笑声连绵不绝。她突然笑了,终于成了一个众人眼里的坏女人,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辩驳的。她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了,她觉得自己的步履很轻,不知要走向哪里。
“谢什么呀,早想揍他了,一直没机会。”他打了个寒战,把衣服扣得更紧了些,“更何况,咱们是好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好朋友,就是要在最冷的时候抱团取暖。”
这时许愿和柏千阳并肩走进,见状呆住了。
“许愿,谢谢你!”应晓雨说。
沙璇:“发什么呆?快来撕!”
到了车站,冷风凛冽,寒意袭人。
两人赶紧参与其中,好半天才把这些海报处理干净。
“要靠我们出去找,不能靠人给。”应晓雨模仿着薛老师说话的口吻,把许愿逗得大笑。
应晓雨:“苏暮雪呢?”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见那些美好的东西,我只知道我们失业了。”
许愿:“我们进来的时候没看见她啊!”
“不会的,我始终相信,这个世界更多的是美好的东西,只是需要我们去发现。”
打电话,无人接听。
“你说,工作怎么这么难啊?有时候我想,是不是问题出在我们身上?是不是这个世界原本如此,只是我们还太天真?如果真是这样,我真希望一辈子都藏在学校里。”
她站在湘江边的河堤上,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她突然觉得被人揭穿的感觉挺好的,与其背负着这样的秘密,压抑地扮演着联大的苏暮雪,不如干脆袒露在众人面前,那些笑声、骂声原本就应该是对她的惩罚,她愿意承受这些。
“我才不怕呢,作为一个已经被两家报社开除的不良少女,如果注定还有什么暴风雨要来,那就来吧!”她扬起头,看着不远处报社所在的破旧的写字楼,“再说他不敢把我逼上绝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事情闹大了,他比我麻烦,我一个学生,贱命一条,他好歹是个主任,现在肯定希望我滚得越远越好。”
电话一直在响,许愿的、柏千阳的、应晓雨的……她不想接。自己如何面对呢?编造一个理由,说那些照片都是假的?撒谎太难了,需要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去弥补。可又怎能在他们面前说出真相呢?亲手粉碎他们心里的苏暮雪吗?她看着滚滚江水,想着若是跳进去,该会很冷吧,如果只有零摄氏度,那么很快就毫无知觉了,也不会太难受吧?
“你说他会不会真的跟学校说什么?”
她慢慢走过去,再往前一点点,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告别这一切了,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会有人觉得遗憾吧?随便吧,许愿不是说过嘛,上天比较眷顾那些自私的人,自私地死去,总比大方却艰难地活着要轻松很多吧?
“早不想干了,他怎么不早点儿骚扰我啊?害我在这儿浪费这么多时间。”她说完自己也笑了。其实从第一天走进这个大开间,他们就觉得与这里格格不入,也曾试图融入,却发现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电话又响了,是姑姑。她犹豫着要不要接,在最后一声响的时候,接听了。
“总算不用再去了。”许愿心里有种解脱的感觉。
“小雪,那个金总派人来把医院的费用全部结了,然后准备给我们转院去北京治疗,说是找到了适合墨墨的肾源,简直是老天有眼,没想到墨墨的命这么好!你在哪儿?快回来吧!”凛冽的风中,姑姑的声音听着并不那么清楚,但听得出她的兴奋。
旁边是一个建筑工地,距离公交车站还有一段路程。突如其来的假期让他们此刻闲了下来,于是慢悠悠地朝车站走去。
她突然笑了,这样的交换果然是值得的,命运开了个玩笑,用这样的方式去实现她的价值——看看凭借自己的力量,可以得到什么。
他们跑了很长一段,确定后面没人追过来,才停了下来。两人大口喘着气,相视一笑,原来都默契地趁乱拿走了自己的书包。
她回答道:“我一会儿回去,等着我。”
许愿冲过去,对准薛老师的脸就是一拳,随后拉着应晓雨往外跑。
她转身离开了河堤。
“骚扰你,证据呢?我到时候跟你们学校反映情况,就说你勾引领导未遂,还给领导泼脏水。小婊子跟我斗,你嫩了点!”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坏女人活得好好的吧?”她这样想着。
“他骚扰我!”
晚上下了场小雪,细小的雪花,像是天上落下的灰尘。
“晓雨,怎么了?”许愿问。
刘科科吆喝着打牌,一群工作还没着落的失意者举手赞同。他问许愿:“一起呗?”许愿摇摇头,他坐在床上,眼睛盯着手机,找了苏暮雪一天,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他曾想跟梁文彬商量,要不要报警,柏千阳坚决反对,他认为一旦把这件事公开处理,事情愈演愈烈,苏暮雪的名声就没有挽救的余地了。
“应晓雨,你给我滚蛋!”薛老师端起保温杯,喝了口水,因为气得手在发抖,溅了好几滴在衣服上。
许愿只好这么等着,每过十分钟给她发一条短信,但手机屏幕依然暗淡,打过去一直是关机状态。
大开间的许愿听到她的叫骂声,冲进薛老师的办公室。
手机响起,他激动地拿起,是柏千阳。
“死变态,别乱动手!”她用力地推开他。
“她联系你了吗?”他问。
“我怎么着你了?你声音小点,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答应你的都会兑现的,有几个大企业,我带你去见见,把关系过给你,以后都是你的资源。”他缓和着气氛,又凑过去想搂她。想必是应晓雨柔弱内敛的外形给了他错觉,以为她是个软柿子。
“还没呢。”
应晓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拨开薛老师的手,站了起来,面对他呵斥道:“你放尊重点!我敬重你是领导,叫你一声老师,你别太过分!”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她是谁啊?是咱们联大举世无双的苏暮雪呢,等她闭关修养几天,又是一条好汉!”
“你好好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他压低声音说,人慢慢站起,走到应晓雨身边,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揉了两下,“现在就业形势多不好,我怎么舍得你又出去背着简历到处跑呢?外面太乱了,我好好照顾你……”他的手顺着肩朝应晓雨的胸部滑下去。
挂了。许愿知道柏千阳只是安慰自己,电话里的他听起来更着急。
“我……”
手机又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他接听。
“应晓雨!你怎么这么不上进呢?”他放下手中的保温杯,音量提高了些。
“许愿,是我……”竟是苏暮雪。
“对不起,我会尽力的!到时候实在不够格转试用,您也不要为难。”
“终于等到你的电话,我找了你一天!”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没学过,报社不是给了你几个月学吗?你是我非常看好的实习生,原本想等你毕业就给你转试用,你现在的表现,要正式聘用你,上面会觉得我搞特殊照顾的!”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眼珠子鼓得厉害,直勾勾地盯着应晓雨。
“我想见你!”
“薛老师,之前我没做过这个,您再多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争取做到更好!”
“你在哪儿?我马上来!”
“晓雨,你的业务不行啊。”薛老师开门见山地说,吐出一口烟,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在你们楼下的电话亭。”
她战战兢兢地走进他的办公室,他示意她坐下。
他冲出宿舍,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跑到了一楼,翻墙出去,看见不远处的电话亭旁边站着苏暮雪。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衣,雪静静地落下,停在她的肩上。
这天,刚进办公室没多久,薛老师便推开门,叫了声:“应晓雨,你来一下。”
他走过去,抱住了她。
“我给自己找饭吃,不给报社添麻烦!”变成了《经济报》的口号。全社没几个正经记者,大部分都有自己的业务线,找企业出钱,写企业的推广文,他们靠提成比别的媒体挣得更多。《经济报》也早已沦为一份睁眼说瞎话、给钱就能办事的广告报。面对就业的压力,应晓雨和许愿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对照着黄页信息给各大企业一家家打电话,试图上门去沟通,但几个月下来,能谈成的合作寥寥,在报社能不能转正,变成了未知数。
“你去哪儿了?我差点儿就疯了!”
薛老师在开会的时候念叨得最多的就是:“报社效益不好啊,你们不能故步自封,不能别人报道什么,我们就报道什么,我们要走出去,窝在家里的记者能干出什么大事来吗?要去找企业、找品牌、找有钱的老板,给他们做品牌推广、写软文、树形象,没有经济收益的新闻让别的报纸去写,我们要有饭吃,不能靠报社给,要自己找,听到了吗?!”
“我今晚哪儿也不去,就想跟你在一起。”
许愿理解应晓雨所说的低落,来了《经济报》几个月,迷茫的感觉从未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经济新闻部的主任薛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烟枪,嘴里一口烂牙,笑起来时满脸褶子都在颤抖。他的办公室其实只是把大开间用木板子单隔出来了一间,没事的时候他就走出来溜达,靠在应晓雨工位旁跟她谈心,她无处躲藏,只能硬着头皮跟他聊。而大开间里,说点什么,所有人都能听见,她只能祈祷薛老师不要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部门里几位正式员工,一位是薛老师的侄女,一位是他的姘头,其他几人据说是跟了他多年的门生,像行尸走肉一般,起立、坐下、写稿,从不与人沟通。应晓雨很庆幸这压抑的气氛里,还有许愿陪着她一起。
他迫不及待地吻她的嘴唇,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存在。雪越下越大,这场迟到的大雪像一块巨大的幕布,静静地合上,如同宣告故事的结束。
“对不起,我没有影射什么,有时候心情低落,看到沙璇这样的状态,反而觉得很振奋。”应晓雨解释道,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表达,让大家陷入了尴尬,所以有些愧疚。
堕落街的小旅馆里,房间的灯坏了,诡异地忽明忽暗,他们也顾不上换房间了。他绝口不提白天发生的事,她也只是像往常那样脱下衣服,迎接他颤抖的身体。
许愿沉默了,他觉得自己欠缺的正是沙璇这样的狠劲。
细碎的雪花轻敲着床头的玻璃窗,像一群偷窥他们的精灵。
“我倒是挺羡慕沙璇的,敢爱敢恨,认准了就不放弃。难是难了点吧,但谁也不敢说她做不到,她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感觉老天见了也会为她开路。”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结束之后,都沉沉地睡着了。许愿又做了那个困扰他很久的梦,依然是在同一节车厢,苏暮雪站在车尾,他冲过去,却摔了下去。
“满毅都不知道这事儿,还一脑门子热血地投着简历,以为可以跟沙璇去同一个公司。”
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早上,苏暮雪不在了。
“她临时决定不参加面试了,想破釜沉舟,不给自己任何机会留在长沙,她想去北京找韩家阅。她已经决定了,所以现在找的都是北京的单位。”应晓雨叹息地说,“可北京的工作哪儿那么好找?听说韩家阅也不太如意。”
床头留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但愿人长久。
“那她怎么没参加面试?”
雪停了,他走在湿漉漉的堕落街,路旁是掺杂着灰尘的积雪。
“其实沙璇也通过了《经济报》的笔试。”应晓雨突然跟许愿说,他们坐在去报社的中巴车上,再过三个路口就快到了。
他捏着纸条,读着这一句,他知道下一句是,千里共婵娟,突然感觉到,或许从这一刻开始,他真的失去苏暮雪了。
沙璇和满毅揣着十几份简历,游走在各个招聘会的现场。满毅很满意这样的状态,虽然工作还没有着落,但能跟沙璇一起为未来奔波,他很享受这个过程。沙璇很着急,她突然明白了韩家阅当年的改变。刚入校的时候,他们是天之骄子,天大的事不过是学校里头的事,文学院楼顶的屋檐,像一把巨大的伞,把世故与艰难撑在外面,把险恶与庸俗撑在外面。而现在,他们面临毕业,尽管就业辅导班的老师们像打了鸡血似的鼓励大家“未来充满无限可能”,但她很清楚,最大的可能就是庸庸碌碌地过一生。他们俩像大多数应届生那样,走着、看着、挑着,想去的去不了,不想去的……也不见得会要他们。每过一天,距离毕业离校、户口被打回原籍的日子就近了一天,毫不夸张地说,她真是心急如焚。
一个人要存心躲起来,是可以消失得很彻底的。早在中学时代,郑小苔就用行动教会了许愿这个道理。他找了苏暮雪三天,甚至找梁文彬查了她的档案,找到了她姑姑的住址,但那里已经没有人住了。
柏千阳辞掉了飞轮酒吧的工作,被夏舟拖着一起考研,风里来雨里去,但他志不在此。看着同宿舍的兄弟大部分都找到了实习单位,他也蠢蠢欲动。但夏舟一直教育他,本科学历能找的就那些,与其眼高手低地去挑那些研究生挑剩的职位,不如先把自己含金量提高,选择的空间也更大。最终夏舟考上了联大英美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柏千阳不出意外地落榜了。夏舟鼓励他再考一次,他草草地应付着,却偷偷在准备简历,打算过几天也去人才交流中心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宿舍里依然热闹,他们在最后一学期尽情挥霍着时光。他提着水桶,走到水房,冷水从头顶淋下来的时候,竟然没有知觉。
苏暮雪比较幸运,成了文秘班唯一获得留校资格的本科生,不必去跑招聘会投简历,毕业后她会在文学院学工办工作,同时兼任大一新生的辅导员。这样她多出了时间照顾墨墨,只是留校虽然稳定,但工资不高,她想着欠金岳的十万块钱,这变成了一块心病,沉沉地压在她的心里,又不可能与任何人分担。
他的腿颤抖着,伸出手撑住墙面,身上散发着热气。
单位很远,许愿和应晓雨并未约好,但因为作息时间一致,无论谁先到学校的车站,不知不觉都会等一等对方,一起上车、一起转车,再一起走进办公室。路上他们很少聊天,偶尔说一些单位的琐事。分手之后,他们一直没有找到最合适的相处方式,现在像是突然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逐渐接纳了对方同事的身份。
柏千阳走到他面前:“我刚去626,他们说你来洗澡了。”说完,他也脱了衣裤,对着水管冲洗起来,那冰冷的感觉像一根针从他的头顶刺入脊背,他打了个哆嗦,喘着气。
许愿年前参加了《经济报》在联大的校招,报名的人很多,但整个联大只有两个人通过了最后的面试,一个是许愿,另一个是应晓雨。更巧的是,两人都被分到经济新闻部,一个大开间,十来个人,他们俩的工位是紧挨着的。在此之前,其实许愿几乎参加了所有省内文化媒体的招聘,只是这些单位,要么是只招研究生,要么是名额早已被关系户预定,招聘只是走走过场,所以投了简历也是石沉大海,连笔试的机会都没有。最后只剩这家《经济报》,这是一家比较边缘化的媒体,地址在郊区。笔试之后,简单地跟人事部门谈了谈他便进入实习的阶段了,只是工资很低,才五百块钱。人事经理说毕业后试用三个月,就会转正,转正后工资会到八百块钱,但扣掉税和三险一金,到手的也就五百来块钱。他见许愿面露难色,也提醒说,在《经济报》的收入途径有很多,没有谁是靠基本工资生活的。为了尽快找个去处,他也便应允了,跟家里人说,都还挺开心,觉得儿子依靠自己的能力找了家省城媒体的工作,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许愿:“我找不到她了……”
就业高峰期已经来了,几乎每周都有各个企业的大型校招,还有在学校体育馆举办的大型招聘会,时不时能听见谁谁谁跟哪个单位已经签约了的消息。这样的消息让还没有找到工作的人心慌意乱,害怕自己会是在毕业离校时都还没有找到去处的那一个。
柏千阳:“等她想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的。”
落地的时候,他就醒来了。第二天告诉她这个梦,她说可能是临近毕业,压力太大了。她选修了心理学,了解过一些皮毛知识,说这是自己的大脑皮层在暗示自己,人生面临重大选择的时候,两个人要抓牢。听起来很有道理,他也懒得去为一个梦境忧愁。
许愿:“你说,那些照片是真的吗?”
他在一列正在行驶的火车上寻找苏暮雪,能清晰地看见窗外倒退的白桦林,车上空无一人。他进入一节又一节车厢,焦急地大声喊着苏暮雪的名字,双腿无力,柔软得像两根轻飘飘的芦苇。直到他看到最后一节车厢,末端的门是开着的,而苏暮雪就在那里。他继续喊她,可她并没有回应,他用尽全身力气,挪到了她身边,伸出手要抓住她,谁知扑了个空,他从火车上翻滚了下去。落地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了苏暮雪的脸,是一张模糊的脸,看不清是欢喜还是悲伤,但他十分肯定,那就是她。
柏千阳:“你觉得重要吗?”
大四第一学期快结束,初冬的时候,许愿做了一个梦。
许愿:“是不是真的,我都不管了,只要她回来。”
像很多人说的那样,很多女孩儿是在大学四年里慢慢长大的,而很多男孩儿是在大四这一年一瞬间长大的。他们发现,在年幼无知的青春岁月里,你可以因为字写得好、篮球打得好、100米短跑能跑13秒、唱歌能飙高音……任何一个原因被女孩们垂青,而到大四了才发现,只要你前途渺茫,无论你有多少优点,都只是个万人嫌的loser。
柏千阳:“那不就结了。”
隔壁宿舍有个失恋的哥们儿经常弹着吉他唱改编过的《同桌的你》:“明天你是否会想起,谁他妈作践自己?明天你是否还惦记,谁为你的智商着急?你也曾无意中说起,爱马仕包很便宜,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夜里却钻进奥迪……”听说他谈了三年的女朋友,刚上大四,就跟实习单位的领导好上了,迅速转正,坐着新男友的车回学校参加补考。她见到前任还一副衣锦还乡状,批评他不上进,只知道弹吉他玩物丧志,工作现在还没着落。可她当初也是因为他吉他弹得好才爱上他的。他最后破罐子破摔,真就不找工作,每天对着对面女生宿舍弹琴唱歌。他记得军训的时候,坐在窗台前唱歌,对面的女生会向他招手称赞;大四了,对面没有人再理他,孤单的歌声悲伤地在空中弥散。
许愿:“但是……如果是真的,你觉得她还回得来吗?”
大四了,很多恋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分手了,也有很多人在这顾此失彼的日子里不小心走散了。离别的气息在就业辅导班、在广播的一次次口号里,越来越浓烈。
这次柏千阳没有唱歌,狭窄昏暗的水房里只听见哗哗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