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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何首乌

然后,她久久没有出声。

“我妈妈对我妹妹特别好,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我看过她的facebook,上面全是我妹妹的照片。她现在不工作,是个全职太太,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思考给我妹妹穿什么样的衣服,给妹妹做什么样的早点。”

晏禾知道,这些照片一定是刺痛了她,她妹妹的一切,都是她曾经梦想过却不可得的。

她其实有很多苦恼,年幼时父母的缺失,长大后的惶惑不安,以及面对妹妹时,那种疏远的亲近感。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头。

她对晏禾说:“我还有个妹妹,我妈妈再婚之后生的,今年才七岁,我看过照片,长得很漂亮。”

孟小阮叹了口气:“其实我懂的。”

年轻,所以可以犯错,也许有一天,当他们垂垂老矣,默默在摇椅上等待死亡的时候,回首过往,会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后悔。

“她是故意忘了我们的,她既怕面对,又怕弥补会打破她现有的生活。你说她不爱我们吗?也不是,只不过我们对她来说,代表了一段不想回忆的过往。所以她要加倍对我妹妹好,只有这样,过去才会被现在冲淡。”

想起他们来,孟小阮默默说了一句:“当年爸妈都还太年轻。”

晏禾想,其实她比他想得更通透。

不能说他们是错的,毕竟最初的最初,他们是想给年幼的儿女创造优越的生活条件,只是走着走着,就忘记了初心。

周一上班的时候,孟小阮见到了主任的侄女,庄素。

年轻的心总是经不住世界的诱惑,离开了江城这个小小的樊笼,他们终于在大洋彼岸找到了各自的天空。

庄素刚刚毕业,见到孟小阮时嘴巴很甜:“久仰久仰,孟姐,我最喜欢听你主持的《佳期入梦》了,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听的,不听就觉得像少了点什么,睡觉都睡不好。”

孟小阮两岁的时候,机床厂倒闭了,她爸爸有同学在美国,于是卖了房子,想尽办法办了签证,跟孟小阮的妈妈一起远渡重洋。

这个恭维,孟小阮是连标点符号都不信的。

孟小阮念了一声,她对槐树里的房子没什么印象,不同于金银里都是平房,槐树里是有楼的,机床厂建的家属楼,孟小阮的爸爸就是机床厂的工程师。

主任的意思是让孟小阮和庄素一起主持,还很客气地表示庄素刚毕业,没什么经验,要孟小阮好好带带她。

“槐树里呀……”

小赵向孟小阮递了个眼神,这是分权啊。

于是他说:“当初你要住在槐树里的话,我们见面的机会会多一些。”

庄素上岗的第一件事就是建议把栏目名《佳期入梦》改成《庄生晓梦》。

他有些遗憾,如果早些认识孟小阮,他的人情味可能会多些。

“‘柔情似水、佳期入梦’太娇柔了,‘庄生晓梦迷蝴蝶’多有禅意。”

但其实,他明白,自己将灵魂剖成了两半,一半扮演父亲,一半审视旁观,并没有真的参与进去。

孟小阮笑笑没说话,她不爱争但不代表她傻,庄素是觉得《佳期入梦》的“梦”字代表了孟小阮的“孟”,改成《庄生晓梦》,当然就带出了她自己的姓氏“庄”。

在他父亲过世以后,他开始学着父亲的样子,和人接触,微笑以对,他也会跟同学聊天,知道上铺喜欢隔壁舞蹈学院的女生,他会主动借出自己的课堂笔记,考试的时候,也会悄悄告诉后桌答案。

这个名字报到主任那里,主任沉吟了一番还是给驳了,理由是改名不利于节目的收听率。

人生其实都是琐事构成的,朋友勾肩搭背地相视一笑,夜班回来时家里给留的一盏灯,早市上吵吵嚷嚷的讨价还价,邻里之间的客套寒暄。

小赵私下跟孟小阮说:“其实是因为《佳期入梦》这个名字是副台长定的。”

他开始明白自己为什么缺乏感情,因为他从小不愿意和人接触,接触得越少,就越没有什么记忆可以回味。

叫什么名字,孟小阮倒不在乎,她跟庄素的真正分歧是在选材上。

当时的一眼记到现在,总觉得那画面很温馨。

论理,整个节目半个小时,平均分配的话,每个人准备十五分钟的节目,孟小阮比较喜欢诗词、小说和散文,庄素要讲一些哲学、史学的东西。

晏禾想起早年看过的一个广告,周润发演的,手里拿着水壶给个女子洗头。

孟小阮不干涉庄素的爱好,庄素倒嫌弃起孟小阮讲的东西格调不高。

天太热,原本湿透的头发已经半干,孟小阮从未染烫过头发,头发乖顺地垂下来,没有一点毛糙。

看到孟小阮选了《十二楼》的故事,庄素强烈反对。

然后他拿起梳子梳起来,力道不轻不重,齿尖按压着头皮,头上经络多,经常用梳子梳头皮,可以醒脑通窍。

《十二楼》是明代李渔的短篇作品合集。故事比较传奇,有的故事,孟小阮觉得比《三言二拍》里收录的还好看。

当落下最后一剪的时候,晏禾长长舒了口气。

整体上,孟小阮是比较兼顾听众的年龄分布的,选择的内容以趣味为主,讲解也很通俗,所以她觉得《十二楼》完全没问题。

他和孟小阮的世界居然隔得这么远。

庄素跟孟小阮共事了几天,也摸清楚了孟小阮的性子,所以觉得这件事孟小阮十拿九稳会退让,没承想孟小阮的态度这么坚决。

他从不知道陈记的栗子糕做得好,也不知道胖哥炒货的瓜子是自家种的,更不知道小巷深处有个馆子,老板每天早早起来用牛骨熬汤。

她觉得下不来台,到最后,几乎跟孟小阮吵了一架,气冲冲地摔门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主任就把孟小阮叫了过去。

凌晨几点起床倒是正常的,他读书的时候也是很早起来,在楼道里背穴位、背经络,背药理药性,他记性很好,书翻过一遍,隔几年都不会忘,但他从未懈怠,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放假的时候就去图书馆,一坐就是一天。

“小阮啊,虽然庄素没什么经验,但我觉得她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十二楼》我翻了翻,有些色情的描写,很不适合大众。”

孟小阮说的这些,晏禾从未感受过。

孟小阮想解释,主任挥了挥手:“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陈记的栗子糕最好吃,板栗量足又细腻,糖也撒得均匀,可惜不是全年都卖,要等板栗下来的时候才有;城西胖哥炒货的瓜子最好吃,同样都是瓜子,胖哥的是自家种的,颗颗饱满,黑糖话梅味的没有焦糖味的好吃;孟家巷,就是我们家那条巷子里有家面馆,牛肉面做得特别好,汤是用牛骨熬的,老板凌晨四点钟就起床熬汤。我上高中的时候起床早,每天都要特意绕过去,从他们家门口经过,汤的味道可香可香了,有时候碰上老板,他就送我一个刚出锅的牛肉饼,用纸包着,咬一口汤汁流出来,烫得舌尖一缩,一个牛肉饼进肚,一上午都不饿。”

孟小阮的心里很委屈,她明白主任这是在打压自己,工作中这些都是难免的,在人际交往上,她随了她爷爷的不开窍。

说起吃,她有点馋了。

于是在食堂打饭的时候,难免就带出了情绪。

孟小阮也只是没话找话,她“哦”了一声:“应该不怎么好吃。”

打饭女人叫阿玉,孟小阮认识,上次在楼道里看她哭得伤心,孟小阮不知道怎么劝,递过去一包纸巾。

“再者,”他停顿了下,“只有这一根白发,顺其自然就行了。”

阿玉看她不高兴,偷偷给她多打了半勺排骨。

晏禾看到了那根白发:“生何首乌不能食用,含有大黄酚,误食会损伤肝脏。临床上使用的都是熟何首乌。不要乱吃。”

全电台的人,就没有小赵不认识的,她见阿玉跟孟小阮说话,吃饭的时候就说起了这个阿玉。

“我有一根白头发,你看到没,”孟小阮指了指,“听说吃何首乌能把白发变黑,我要吃点吗?”

“阿玉这个女人命苦。”

晏禾终于下了第一剪,一截头发飘下来,散到了地上。

小赵顿了顿,这是她八卦时的爱好,非得等人追问了,才有兴致讲下去。

孟小阮等了一会儿,见他迟迟没动作,跟他说:“没事,剪吧,剪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基本上孟小阮都不怎么接茬,不过这次她倒问了一句:“怎么了?”

只是从哪里剪下第一绺呢,好像选哪里都会破坏现有的美感。

“我奶奶家跟阿玉婆家一个村子的,所以我知道。你看她今年也才三十七八岁吧,其实儿子今年都十九了。村里人结婚都早,很多没到年龄领结婚证的,摆桌酒就算结婚了。她儿子从小就不学好,跟一帮小流氓在外面胡混,前年出去打群架,被人打死了,当时这个事情闹得还挺大,都上了新闻。”

晏禾见过理发师剪头,把头发分成四个区,用夹子夹上,一层一层剪,每一剪都要用心,等到头发落下来的时候,正好形成自然的层次。

“儿子没了,她也够苦的了,婆家还逼着她再生一个,结果折腾两年了也没怀上。上次我去我奶奶家,听她婆婆在家里吵,再不生就让自己儿子跟阿玉离婚,找个年轻的生。”

长廊下,晏禾放了一张椅子,孟小阮先去洗了头,晏禾找了张床单给她围上,先拿梳子将她的头发梳通。

小赵扭头看了一眼阿玉:“最近听说她怀上了,也挺好,算是苦尽甘来吧。”

她见他开心,也傻乎乎地跟着笑,那种满心满眼只能看见一个人的真诚,几乎灼伤了晏禾的眼睛,于是话脱口而出:“我来给你剪吧。”

孟小阮经常看到失独家庭生二胎的报道,她起初是挺不解的,难道再生一个就能替代上一个?后来她逐渐明白了,再生一个不是为了替代,只不过是为了忘却,忘却上一个孩子的离去给自己带来的痛苦罢了。

晏禾笑,他笑得多,大部分是类似于客套的笑容,没什么情绪,但最近孟小阮发现,他在面对自己的时候,笑容里能多些含义,揶揄的、赞赏的、喜悦的。

她心里挺为阿玉高兴,再做一次妈妈,重新养育一个孩子,但愿阿玉的生活能以这个孩子的出生为起点,好起来。

她绝望地说了一句:“要是有聋哑人理发店,生意一定很棒。”

隔了几天孟小阮等电梯的时候,碰到阿玉在打电话。

她几乎有种全剃掉的冲动,这样就可以缩短剪发的周期。

“不用看了,我今天挺好的。”

她叹了口气:“麻烦啊。”

那边说了什么,她“哦哦”了两声:“不流血了,你上哪儿找关系托晏医生看啊,算了算了。”

孟小阮的头发极好,水润柔顺,但是她个子娇小,长发没了腰,就显得累赘。

挂了电话,阿玉看到孟小阮,跟她打了个招呼。

“要剪吗?”晏禾问她。

孟小阮问她:“你不舒服吗?”

其实该剪了,她有些发愁,对孟小阮来说,购物和剪发简直是两件苦差,每次买东西时,她都拒绝不了导购的推荐,最后拿一堆没用的东西回家;剪发也是,理发师那种为了推销卡的搭讪,简直让她坐立不安。

阿玉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这两天有点流血,没事,休息休息就好了。”

她的头发长了,夏天又热,扎了个马尾,可还是糊了一整片后背。她伸手捋了捋头发,风吹到脖子上稍稍舒服了一点。

以孟小阮的那点医学知识来看,孕期流血,可能胎儿不太稳当,于是她有点担心。

孟小阮回答他:“他现在也不是个坏人。”

“真不要紧吗?”

童年已经在少辉的身上留下了太深的伤痕,时间只能平复却不能治愈,不要指望他一番话就能点醒这个执拗的少年。

阿玉摇摇头:“我婆婆还说要请晏大夫给我把把脉,我们家哪里认识晏大夫呀,她非要坚持,已经去医馆问了。”

他泼她的冷水:“他以后也未必就会是个好人。”

孟小阮没吱声,回头捏着手机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给晏禾打了个电话。

这其实不用问,也只有孟小阮有这个精力和途径。

阿玉这个情况根本不在晏禾的接诊范围内,孟小阮小心又小心地拜托了几次,他终于还是没忍心拒绝。

晏禾问她:“记者是你找的?”

接诊的那天恰好周六,孟小阮原本准备去图书馆查资料的,想到阿玉要来,特意在医馆等她。

少年的字孤峭挺拔,像他这个人,掩去了锋芒,可还是一截埋在土里的钉子。

阿玉的婆婆陪着来的,老人家高颧骨,三白眼,看面相有些刻薄。

谢谢她那天给他买了一份腊肉饭,对他那天的口不择言说对不起。

两手拽着阿玉的胳膊,几乎是将她拖进来的:“不来你早说啊,我费多大劲给你挂的号?你的死活我懒得管,可别耽误了我孙子的健康。”

少辉走的那天,孟小阮正在上班。回来的时候,晏禾递给她一张字条,说是少辉留给她的,孟小阮拆开一看,只有五个字:谢谢,对不起。

孟小阮一看就来气,跟阿玉打了个招呼:“你来了。”

少辉也得到了好心人的资助,得以重返校园。

阿玉看到孟小阮一愣:“你也过来看病吗?”

很快有人提出了收养小宝,又有人说要给这两兄弟捐款。最后民政部门出面,说服了少辉,把小宝带去了孤儿院。

孟小阮委婉地解释了一下:“我不来看病,我住在这里。”

没两天江城晚报报道了少辉和他弟弟小宝的故事。插图是小宝的照片,小小的孩子,瞪着一双懵懂纯真的大眼睛。

阿玉和婆婆都没听明白,但也不好继续问。

回到房间,孟小阮联系了孟箫,孟箫给她介绍了一个民生记者,了解了一番少辉的情况,记者表示明天会过来做个采访。

患者看病的时候,家属通常是不可以进的,阿玉走到门外时还有些忐忑,扭过头,目光茫然地落在院子里,然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拽着孟小阮的胳膊。

她知道不太现实,最后只苦涩地补充了一句:“那该多好。”

“你陪我进去吧。”

“我在想……”她的声音是一贯的轻柔,“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边说边思考,她的语速很慢,“如果成为父母,需要考试该多好……只有考试合格的人才能成为父母,真的因为爱孩子才去孕育生命,给孩子关心、呵护和陪伴,温和而又严厉,孩子做错了能及时纠正,孩子做好了能大力赞赏。不求孩子能够超越自己的阶层,只希望孩子能够明事理,守道德,善良而又快乐地活着。”

孟小阮几乎被拉了个踉跄,她有点傻,但很体谅她:“害怕吗?”

他继续问她:“那你为什么还在难过?”

阿玉使劲点点头:“对,怕。”

“有点吧,”孟小阮想了想,“但是又想,我做是我的事,他不接受是他的事,既然当初做的时候就没图回报,现在也不能因为他不领情而伤心。”

她偷眼看看婆婆,压低声音哀求孟小阮:“你就陪陪我吧。”

他问她:“你伤心吗?”

孟小阮想着既然是自己介绍来的,总也要服务到底,就陪着阿玉进去了。

晏禾停下来,站在祠堂门口,月影下,黑幢幢的祠堂庄严而诡异,红漆大门像一张咧开的嘴,带着吞噬光阴的决心。

晏禾看到孟小阮进来,略略有些讶异,示意阿玉坐下诊脉。诊完,目光复杂地看了阿玉一眼,有半晌没说话。

孟小阮跟在他的身后,沉默不语。

第一次看到晏禾这种表情,孟小阮有些担忧:“不好治吗?”

晏禾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医馆。

晏禾示意阿玉收回手腕:“她的病我治不了。”

心干涸了,泪从哪里来?

孟小阮的心瞬间跌入了谷底,她迅速看了阿玉一眼,目光有些不忍:“那……那是孩子保不住了?”

有多久没哭过了,他爸打他的时候,他没哭;他爸死的时候,他没哭;他妈走了,他也还是没哭。

晏禾没回答,只看着阿玉:“你问她吧。”

想通了这些,他号啕大哭。

阿玉的脸“唰”地就白了,孟小阮以为她会难过得哭起来,没想到她只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突然离开凳子跪到了地上,一面磕头,一面搓着手:“晏医生,求求你。”

他们不求他的回报,不图他的感恩,他欠他们的,还不起,索性不还,再给自己找个不还的理由——他们对自己好,不过是想装个好人。

怎么最近的来客一言不合就要跪,孟小阮过去拉她:“有话好好说,地上这么凉。”

其实他知道,有多少人伤害过他,就有更多的人帮助过他,素不相识的人,在他门口放一兜菜;邻居做点好吃的,总要给他送来一半;小气又刻薄的工头,虽然嫌弃他总回家照顾弟弟,但工钱却从不少结一分。

阿玉不动,眼泪“唰”地落下来:“求求你,求求你。”

恨他爸他妈,恨世道不公,恨所有鄙薄轻贱他的人。

晏禾不为所动:“你求我什么?我已经说了,我治不了。”

那样痛苦难挨的日子里,他之所以能一点点熬下来,不过是恨罢了。

阿玉只是哭,到最后几乎要背过气去,好半晌,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了句:“求你别告诉我婆婆。”

晏禾的话,像一盆水淋在了少辉的心头,将他的满腔怒火瞬间浇熄了。

孟小阮倒有几分理解了,阿玉婆婆那个样子,一看就很刁蛮,万一知道了孩子保不住,还不得将阿玉吃了。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可是少辉啊,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度过最叛逆的青春期,长成一个青年,担负起一个家庭,也有妻子儿女的时候,当你到那天,逐渐接受了人生的不公,没有了今时今日的愤怒,你将何以为继呢?”

她蹲下来拍着阿玉的背:“快别哭了,以后养好身体再要孩子就行了。”

他对少辉说:“如果这样想能让你好过一些,你就这么想吧。”

然而孟小阮的话丝毫没起到安慰作用,阿玉索性坐到了地上,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晏禾的表情很平淡,除了微笑,大部分时候他的表情都很平淡,无悲无喜,无憎无怨。

孟小阮只好给晏禾递眼神,希望他先答应下来。

孟小阮有点伤心,这种伤心起初并不明显,像一把锥子刺破了点油皮,然后在无意间迅速扎进了她心脏,扎得她鲜血淋漓。

晏禾叩了叩桌子:“这事我没办法瞒着。”

他别过头去:“那天我知道你都看到了,看到我像个乞丐一样捡别人吃剩的东西,你假惺惺地给我买了一份,施与了你那廉价的同情心,回去之后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挺高尚?十几块钱就可以满足你当个善人的虚荣心?告诉你,我不稀罕!”

孟小阮没觉得有多难:“就先替她瞒几天不行吗?过几天等她身体恢复了,情绪稳定了再跟婆婆说。”

他又指了指一直站在晏禾身后的孟小阮:“你……也一样。”

晏禾的脸上带了点笑,目光是他惯有的寒凉:“你知道她想让我帮她瞒什么吗?”

少辉怒起来:“对,就是这样,其实我早知道你不会收我,你这样的人……”他又看了眼孟小阮,“你们这样的人,你们生来就过着好日子,你——”他指着晏禾,“你爸爸你爷爷都是名医,你生来就有最好的资源,可以住这么大的房子,可以开好车,你要什么有什么,于是可以像个神一样地鄙视我,好像我是烂泥一样。”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阿玉:“她根本就没怀孕。”

晏禾把少辉所有的伪装都剥掉了,让他赤裸裸地遭受鞭笞。

没怀孕!

晏禾笑笑:“是不是?”

怎么可能呢?孟小阮好半天才消化完这句话里的意思。

“然后你动了心思,想要学医,你便开始向我表现,在我必定经过的地方,在我起来以后的时间。我不收你,你就再次跪到外面,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决心。”

晏禾的医术,她是从不质疑的,那显然是阿玉在撒谎,假装怀孕骗她婆婆吗?

“我救了你弟弟,你觉得自己成功了。

阿玉渐渐不哭了,她今年三十六岁,但比同龄人都显老,眼角已经攀满了细碎的皱纹。

“你聪明,抱着弟弟跪在我的门口,认为我哪怕为了面子也要给你弟弟治病,你明知道我晏家虽然并非大仁大善,但也绝不会见死不救,可你不信。

她慢慢说起来,声音很低,仿佛在用气音。

少辉张了张嘴,忽然觉得无话可说。

“我去医院查过,两侧输卵管都堵死了,不能生了。这事我一直没敢告诉我婆婆,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让我老公和我离婚,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你并非真的想要学医,只是觉得学医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所以尽管你觉得现在很屈辱,但只要忍过去,等你有能力的时候,你就可以轻蔑地站在我之上,把你今时今日所受的侮辱都还回来。”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来:“听说我怀孕了,我老公再也不出去乱勾搭人了,我婆婆也不整天骂我了,这两个月来,是我过得最舒心的时候。”

晏禾的语速不快也不慢,没有什么情绪,像单纯地叙述一件事情。

很快,她眼中的光亮又一点点暗下去:“我能怎么办呢?大儿子没了,我的心都跟着死了,可这日子还是得过下去,能骗一天是一天吧。”

“敏感而又多疑。”

孟小阮几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少辉愣了愣,刚要出言辩驳,晏禾做了个动作,让他先听自己说完。

这事情又怎么能瞒下去呢,等到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时候,阿玉到哪里去找个孩子过来。

不待他回答,晏禾径自说下去:“你这个人,知恩却不图报。”

阿玉似乎知道孟小阮要说什么,她继续说道:“我想好了,等几天,等我婆婆让我干活的时候,我就说孩子没了,既然是她让我干活流掉的,她也就不能说我什么了。”

“你想听真话吗?”

说到这里,她紧紧抓住孟小阮的手:“你帮我求求晏大夫,求求他,瞒几天就行……”

晏禾跨过门槛,从台基上走下来,停在少辉的身边,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很清晰。

孟小阮既觉得她可怜,又有些无语,手背已经被她的指甲抠破了一层皮,到底不忍心挣脱她的手,只好陪着她一起叹息。

少辉瞪着他,咬咬牙:“为什么?”

能怎么办呢,被命运折磨成这样的苦命女人,阿玉的一生,嫁人,生子,儿子没了,被婆婆和老公苛待,常年泡在眼泪里,常年紧皱着眉。

晏禾说:“起来吧,我不会收你的。”

犹豫片刻,孟小阮去看晏禾:“要不,先别跟她婆婆说了吧……”

晏禾当时的眼神和现在的重合,那种看蝼蚁的姿态,让他觉得浑身的关节都在烧,他疼,他痛,但他只能忍。

她怕晏禾不答应,又添了一句:“求你了。”

他飞奔离开,踹翻了巷子口的垃圾箱。

晏禾沉默不语,好半晌才说道:“那就这样吧。”

那个人,那个被恭敬地称为晏医生的人,在俯视自己,用一种他最厌恶的高高在上的姿态。

好像马上被执行死刑的犯人,忽然得到了缓刑的机会,阿玉先是难以置信,之后开心地笑起来,很快又觉得自己这喜悦着实悲凉。

所有的情绪被压到极致,拍成了一张薄薄的纸,他连呼吸都提不起兴致,然而晏禾的那一眼,先是油后是火,点燃了他所有的情绪,熊熊燃烧,让他怒不可遏。

眼眶再次红起来,她放开孟小阮的手,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们。”

丢给他一套破旧的房屋,还有一个不足两岁的弟弟。

“你可以走了。”

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松一口气,尽情哀伤的时候,他妈走了。

晏禾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火葬、入土、烧七,他忙得像在打仗。

阿玉又踌躇起来:“你能不能给我开一点药?不开的话,我婆婆是不会信的。”

然后是谈赔偿,他妈天天在吵,使出了所有的泼劲儿,几乎吊死在工地上,愣是多要了十万块。

晏禾看着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在阿玉以为他拒绝的时候,晏禾开了个方子递给她。

那个人给了他最难以释怀的伤害,却又给了他最微不足道的温暖。

“去药房抓药吧。”

也再没有一个人买一点肉舍不得吃,自己只拿汤泡饭,把肉夹给他,边夹还要边骂:“老子累死累活的都填了你这张嘴。”

直到阿玉走了,孟小阮才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阿玉……也是可怜人。”

再也没有一个人打他、踹他,用最恶心、最粗俗的话骂他。

晏禾看着她:“你是不是觉得这世界上很多人都很可怜?”

有那么一刻,他是觉得解脱的,更多的是茫然,然后忽然意识到,他再也没有爸爸了。

孟小阮敏感地觉得,晏禾似乎不是很高兴。

他爸其实对他并不好,老大一把年纪还只能打点零工,活又脏又累,赚得还少,一不顺心就拿他出气,逮到什么都能打,他的眼角有道疤,就是他爸用铁衣架抽的。

她踌躇起来:“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他疯了一样赶过去,只看到一具尸体。

晏禾笑了笑:“那还有这么个故事呢,农夫与蛇。”

他爸出事的那天他在学校里上课,班主任忽然推门把他叫出去,他以为传字条被老师抓了个现行,没想到老师让他赶快去医院。

他接着说下去:“我替她瞒下来,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你。你只知道这世界上的人心有多善,却不知道这世上的人心有多恶。”

这一眼,把他激怒了。

多恶?孟小阮想,她是见过的,而且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但她终究不相信阿玉会做什么,本来这件事情他们就没有参与,现在只是保持沉默罢了。

他停在一个早餐摊位旁,硕大的油锅热起来,冒着刺鼻的油烟,油条和油饼还没下锅。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晏医生的目光穿过油烟向他看过来,没有温度的一眼。

她从兜里摸出个东西递过去:“谢礼。”

就是那个早晨,他发现他妈妈抛弃了自己和弟弟,他追出去,虽然明知道追不上。

晏禾接过来看了看,原来是个企鹅领带夹。

邻居都热情地跟晏禾打招呼,晏禾也客气地招呼回去,遇到小孩,还会蹲下来聊两句,临了摸摸头,从兜里掏出个波板糖递过去。

就是她说的那种,黑脑袋白肚皮,嘴巴一张,就把领带夹上的造型。

他看到晏禾从医馆出来,人高而清瘦,穿着一件灰色的长款外套。

他失笑,真是个孩子,委婉地推辞:“我不戴领带。”

作为明夷堂的邻居,少辉很早就知道晏家,晏家出事的时候他比小宝还小,长大后零星地听人提起过,也在某个早晨见到了晏禾。

“你不喜欢吗?”孟小阮略略有点失望,“和我那个企鹅耳钉是一对。”

少辉也看着他,人大概累极了,身子有些歪,目光却依旧执拗。

“一……对?”

医馆的台基很高,晏禾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少辉。

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带了点温度,不热,从舌尖滚过,却烫到了心底。

《开元本草》说,何首乌味苦涩,微温,无毒,主瘰疬,消痈肿,疗头面风疮。黑髭鬓,悦颜色。其实若能与君共白首,又哪里需要它留住三千青丝。

良久,他才说了一句:“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