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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蚕砂

晏禾在她跟前蹲下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来,我背你。”

再也不信了吗?也不是的,因为付出真心才会伤心,仅此而已。

孟小阮羞红了脸:“不,不用,我又没扭伤脚。”

这个纷繁的世间,这个欲望和利益纠缠在一起的社会,每一次付出真心都是一场赌博,赢了也不过获得别人的感谢,输了,好像就输掉了自己所有的天真。

他坚持,甚至有些耍赖地说:“你不上来,我就在这里蹲一夜。”

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条行人很少的小路上。

孟小阮犹豫了一下,大概因为今天突破了太多次她的底线,索性她就不去想了,趴在晏禾的身上,用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

她只是想哭罢了。

晏禾站起来,感受到她的拘谨,稍稍颠了颠:“很轻啊,也就是一筐山药的分量。”

都是也都不是。

他的速度不快,步伐稳健,一点都不颠。

她其实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是因为真心被辜负吗?是因为连累了晏禾吗?

孟小阮起初还有些不自在,渐渐放松了精神,人有些困,眼睛半睁半闭,迷迷糊糊间,她想起小时候,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她哥哥就会背她回去。

大家都觉得她胆小,肯定老爱哭鼻子,其实不是的,她哭得不算多,通常伤心的时候也只找个角落里默默坐一会儿,或者拿出一张纸,随便画些东西,画完了撕了,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事就算过去了。

他也想到了孟箫:“你小的时候,你哥哥常背你吧?”

孟小阮接过去,带着鼻音说了句:“谢谢。”

“嗯,常背。”

“擦擦?”

他想起小时候看到孟箫拿着筐装着妹妹,觉得有点好笑。

晏禾没想到这件事对她的冲击有这样大,心口有些微的刺痛,他递给孟小阮一方手帕。

如果他有个妹妹,像孟小阮这样乖巧的妹妹,大概也会很宠爱她。

她的哭声并不大,显然压抑着,像一只蔫耷耷的小猫。

先经过了槐树里,巷口那棵槐树枝繁叶茂,槐花差不多都落了,偶尔还会飘下几瓣来,落在了孟小阮的头顶,她伸手拈下来,小小的,带着点细碎的甜香。

她一路垂着头,过了一会儿,肩膀耸了耸,抽抽鼻子,哭了。

再往前走就是丁香里,原本种了一片丁香林,后来巷子扩建,丁香被砍得差不多,只剩下几棵,都是晚丁香,到现在花期还没过,这香味就浓了,孟小阮经过的时候,几乎要屏住呼吸。

出了警局,孟小阮一直恹恹的,警局离金银里并不远,步行穿过两条街就可以回去。

路过一家小超市,晏禾问孟小阮:“要吃可爱多吗?”

警察到了,把几个当事人带去警局做了调查。

他知道她爱吃可爱多,尤其是巧克力味的。这种冰糕之类的东西,他从来不吃,小时候家里不让吃,热天吃得过凉会刺激肠胃,长大了就更不吃了。

她有点想笑,人这辈子,图啥呢?她早先嫌婆婆四处丢丑,现在轮到了自己丢丑,脸没了,心不要了,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活着。

孟小阮点点头。

阿玉只坐在地上,不动,也不说话,嘴里腥咸一片,刚才婆婆那一巴掌用足了力气,把她的牙打出了血。

晏禾就要店家给拿了一个巧克力味的。店家认识晏禾,还跟他招呼了一声:“小晏医生啊。”

围观的人打趣她:“别人心脏都在左边,老太太你的心脏长得倒挺特别,怎么靠右呢?”

在这附近的居民心中,晏医生是晏灵枢,小晏医生才是晏禾。这一点点区分,是对晏灵枢的尊重。

“我……我上不来气了,我……我心脏病犯了。”

店家看了看孟小阮,起初以为她受了伤,后来发现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觉察到年轻男女之间的微妙,嘴上不说,脸上带了点笑。

晏禾打电话报了警,阿玉的婆婆听说警察要来,人站起来就想溜,奈何围观的人太多,她马上捂住胸口。

见晏禾的手不方便,还很贴心地表示先赊着就好了,以后再还。

阿玉的婆婆只是哭,恨不得号到十里八乡都听到。

孟小阮用嘴巴撕开包装,咬了一口,冰凉的口感让她舒服得呻吟了一声。

有的人感叹,有的人鄙视,还有一些看戏不怕台高的:“老太太,你这可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听说要被拘留的,赶紧给你儿子打电话让他过来给你送套衣服拿点饭钱,听说那里面不给钱没饭吃。”

晏禾轻声一笑:“这么好吃吗?”

事情到这里,大家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孟小阮猛点头:“我最爱蛋筒尖尖的部位,那里的巧克力最多了,每次快吃到那里的时候,我都很珍惜……”

阿玉的婆婆眼见着钱没要到,事情又闹到没办法收场,也坐下来,拍着大腿大哭。

吃完了,嘴里有些甜腻,她抬头看了看路过的饭馆:“晏禾啊,咱们去喝酒吧。”

阿玉一言不发,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就算不喝,她其实已经有点醉了。

“你个臭不要脸的东西,我们老赵家怎么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害我!”

“小阮,”晏禾提醒她,“不要跟亲人以外的异性喝酒。”

阿玉的婆婆也傻了,她的手攥紧又松开,最后终于扬起,一巴掌扇在了阿玉的脸上。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你也不行吗?”

她千想万想,没想到晏禾居然将那段话录了下来。

他沉默了片刻:“我也不行。”

阿玉的脸又青又白,她怔怔地看着手机,有些不可置信:“你……你居然留了一手。”

他的头发上有种松木的香气,不知道是长年在药房沾染上的,还是某种特殊的洗发水。

“哗”的一声,人群顿时沸腾了。

孟小阮嗅了嗅,她想笑,心里又觉得很疼。

“你帮我求求晏大夫,求求他,瞒几天就行……”

“晏禾。”她叫他的名字。

“我想好了,等几天,等我婆婆让我干活的时候,我就说孩子没了,既然是她让我干活流掉的,她也就不能说我什么。”

“嗯?”

“我去医院查过,两侧输卵管都堵死了,不能生了。这事我一直没敢告诉我婆婆,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让我老公和我离婚。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里面是阿玉的声音——

穿过了十字路口,他才回复她。

解锁后他打开一个文件,将手机的音量调到最高。

“也许是因为羡慕孟箫吧。”

晏禾退后一步拿出手机,不忘告诉阿玉的婆婆一句:“放心,我暂时不报警。”

羡慕他什么呢?有个妹妹?

阿玉的婆婆顿时杀猪般地叫起来:“骨折了,骨折了,大家都看着呢,这个庸医说不过我们,就要杀人灭口啊!”

孟小阮明白了,不是不失落,但又觉得释然,她战战兢兢许久,终于得到了答案,尽管这个答案不是她最想得到的那个,可也……算不上太糟?

手一递,晏禾放开了老太太的手腕。

她想了想,向他提议:“那我做你的妹妹吧。”

心里怒极,脸上仍旧是副温文尔雅的神情,甚至还冲阿玉的婆婆一笑。

他又提醒她:“不要随便认哥哥。”

阿玉婆婆这样的人,晏禾见多了,他不关心,所以也谈不上生气,任你打滚撒泼,我自冷静以对,但见到她要打孟小阮,便真的有些怒了。

“为什么呢?”

阿玉的婆婆并没把晏禾放在眼里,起先她拽晏禾衣领的时候,晏禾不是也没拿她怎么样,没承想她不管怎么用力,都挣脱不了。

“因为亲人以外的兄妹关系,往往是暧昧的开始。”

晏禾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孟小阮又追问了一句:“你也不行吗?”

“天啊,怎么不收了这作恶的晏家啊……”一巴掌朝孟小阮甩过来,“你们这些挨千刀的!”

“我也不行。”

阿玉的婆婆眼见着她拨通了110,伸手打掉了孟小阮的手机。

他对她好一点,她就会忍不住跑过去,恨不能像只小动物,去蹭蹭他的大腿;他对她冷淡一点,她又会忍不住更想靠他近一点,小心翼翼地摸清楚,自己究竟哪里惹了他不开心。

“那我报警了。”

她究竟是得了病,还是着了魔了?她也想不清楚。

孟小阮掏出手机来,不知道是因为愤怒烧的,还是被人心浇冷的,她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毫不退缩。

她有些笃定地说他:“你以前一定伤过不少女孩子的心。”

事情又僵到了这里,这婆媳二人是铁了心要讹明夷堂一把。

这个问题,直到回到医馆,他也没有回答。

“孩子都没了,怎么检查?”

孟小阮再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发现阿玉已经辞职了。

听她刻意把“流产”两个字咬得很重,阿玉瑟缩了一下,马上又硬气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小赵告诉她,阿玉离婚了。

遇上这种胡搅蛮缠不知所谓的人,讲道理是没用的,孟小阮直接说:“那咱们还是去医院吧,好好检查一下‘流产’的原因。”

离婚了吗?离了好,她终于能够为自己活一次。

阿玉的婆婆也反应过来:“对,对,就是你推的!我儿媳妇就是人太老实,当场就应该去医院检查。哎哟,我的乖孙孙啊……”

孟小阮说不清对阿玉是什么感觉,恨,达不到,怨,好像也谈不上,顶多算是失望吧。

大概是谎话说多了,阿玉的声音大起来:“你还说你没害我!昨天在诊室的时候,你明明使劲推了我一把,我的腰撞到了桌子上,当时我就觉得肚子不舒服,没想到回家就流产了。”

她偶尔会想起阿玉给她多打的那半勺排骨,排骨香,真香,阿玉那时的笑,也真暖。

心凉到一定程度,孟小阮倒冷静下来了:“那我为什么不去害庄素?况且,我也只是借住在这里,有什么本事让晏医生帮我害你?”

某一个深夜,阿玉踏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

还是阿玉在后面开口,声音有些抖:“我和孟小阮有仇。孟小阮和她同组的庄素关系不好,她……她……她见我跟庄素关系好,所以心里妒忌。”

她这一生还从未去过这么远的地方,之前最远也只到过邻市,那时候她正准备结婚,邻市的婚纱比江城便宜。

阿玉的婆婆顿时哽住了。

她记得那天天气不好,租好了婚纱,他们扛着硕大的包裹,在火车站附近的小店点了两碗面。老公将面里零星的一点肉都挑给了她,那天她觉得特别幸福。

“每一份开出的方子,我这里都有备份,至于你说我在里面掺杂了麝香、红花。首先,我与这位阿玉非亲非故,昨天是第一次见面,我为什么要谋害她的孩子?第二,我们的药房有监控,抓的每一味药都会记录下来,不存在误放的问题。如果你要调监控,我可以在警方介入的前提下,提供给你查看。”

可惜幸福的感觉太远了,远到她忘记了当年的心动,只能记起那碗面的香气。

“你说是就是啊?万一你在里面掺杂了什么麝香、红花之类的东西呢?”

后面座位的人正在听广播,火车还未行驶,能搜到江城台的信号。

阿玉和她婆婆的脸色顿时一变,很快,阿玉的婆婆又叫嚣起来。

广播里放的节目,是《佳期入梦》。

“没听说喝酸梅汤流产的。”

她知道,她对孟小阮是有亏欠的,但是人活世间,总要亏欠了谁,然后又被谁亏欠。

围观的差不多都是附近的邻居,说别的他们可能都信,但说晏禾的医术不好,他们绝不相信,听到晏禾这么说,有人干脆笑起来。

孟小阮正在读一篇母亲的回忆录,作者用细腻的文笔记录了儿子从生到死的点点滴滴,那种悲伤不动声色,却又痛彻心扉。

顿了顿,他说:“是酸梅汤。”

文章的最后,孟小阮念道:“我的孩子这一次真的走了,我今生今世也看不到他了,再也听不到他清脆的笑,再也听不到他那特有的喊妈妈的声音了。除非在梦里。”

“想必我开的几包药你们还没吃完,要鉴定是你们的自由,但是我要提前告诉你们一声,我开的其实并不是药,喝了不保胎只消暑。”

阿玉靠着车窗,把脸藏在了窗帘里。

晏禾伸手拍了拍孟小阮的肩膀,示意她不要激动。

她想到了她的儿子,出生的那年带给她无尽的快乐,她至今能够回忆起儿子要她抱的样子,小手一伸,探出两截肉肉的胳膊。

孟小阮见她的唾沫几乎喷到了晏禾脸上,挡在晏禾身前:“你去告,你去鉴定,奉陪到底!”

她整天整天抱着他,白天睡得太多,晚上孩子走了困哭起来,她就还是抱着,直到抱出了肩周炎。

“长得像个人似的,居然不说人话,阿玉,我们走,有地方给咱们说理去,我们去鉴定,去法院起诉你,让你名誉扫地,让你们医馆开不下去!今天能把我儿媳妇治流产了,明天就能治死人。”

后来她的儿子长大了一点,看她受婆婆的欺负,还会踮起脚给她擦泪,一遍一遍地安慰她:“妈妈不哭。”

阿玉婆婆以为晏禾是为了说赔偿的事,没想到开口就是否认,气得伸手指着晏禾骂。

再后来,那段岁月就像疾驰的火车飞快掠过,她再看时,儿子已经变成了四处打架的问题少年。

他整了整被扯掉扣子的衣领:“这位阿玉女士,确实没有怀孕。”

她拦过,也哭过,她儿子心情好的时候会许诺她“等我挣了钱,带你出去住”,心情不好的时候干脆甩开她的手。

嘈杂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连那个直跳脚的婆婆也闭了嘴,只拿眼睛翻了翻孟小阮。

再然后,儿子就死了,一群人打架,你一拳我一脚,甚至找不到是谁捅进了致命的一刀。

声音并不高,却带着压力。

她的儿子,她用生命去爱,又几乎带走了她整个生命的人,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她再也见不到了,哪怕是梦里。

一直沉默的晏禾缓缓开口:“听我说。”

原来她这一生,经历了父母的轻视,经历了婆婆老公的虐待,经历了儿子的死亡,终于迎来了人生最后一个惩罚——活着。

这落在阿玉婆婆眼里,就是心虚的表现,她狠狠啐了一口:“臭不要脸的,赔钱,你们赔我们老赵家的孙子!”

庄素和孟小阮的仇几乎结到了明处,《佳期入梦》这档节目虽然时间很晚,但孟小阮总也主持了一年,积累了一定的人气,自从多了一个庄素以后,很多人在电台的官微留言,说不喜欢庄素,能不能把庄素换下去。

她原本就不太会说话,气得太过了,甚至结巴起来。

庄素心里气得很,觉得孟小阮是买了水军,于是每天都对孟小阮绷着一张脸。

“你……你……你……”

孟小阮虽然胆子不大,但也不是你打了我左脸,我把右脸贴上去的人,俩人在一间办公室里互不理睬。

七月的天原本闷热难当,孟小阮却觉得自己冷得发抖,这种冷像骨缝里吹进了风,让她浑身战栗。

小赵对庄素也有意见,庄素总让她帮着找材料,上面有主任压着她也不好推辞,背地里使劲跟孟小阮吐槽。

阿玉飞快地睃了孟小阮一眼,目光闪烁:“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怀孕怎么可能是假的?全电台的人都知道我怀孕了呀,不信大家可以去问问食堂的领导,我上个月还请假做过产检。我原本不想来看的,还是婆婆都说晏大夫看病好,我才来的……谁知道昨晚一剂药喝下去,就见了红,我的孩子……保不住了……”

三个人一间办公室,如果小赵只跟孟小阮说话,那摆明了是孤立庄素一个人,她索性就在QQ上跟孟小阮交流,偌大一间办公室,一整天都听不到一句人声。

孟小阮气急了:“阿玉,我们好心替你瞒着你婆婆,你怎么能反过身来泼我们一身脏水。”

隔壁《流金岁月》节目还挺好奇,见到小赵就问她:“你们搬办公室了?”

“赔,赔什么赔,一分钱都没有!”

隔了几天,主任给了孟小阮一个任务:“我有个朋友在电视台租了个棚正在拍广告,我看你挺合适的,去给他当个演员吧。”

终于说到正头上了吗,过来闹一场就是为了钱。

孟小阮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要是能当演员,早去电视台做主播了。

“我孙子长大了是要读博士做科学家的,会给国家做巨大贡献的,你们害了我孙子的一条命,你们要拿多少钱来赔?”

主任的脸沉了下来:“小阮啊,你知道上面对你们节目的收听率挺不满意的,还是我说了好话,才把你们的节目留了下来,做人不能不知恩啊。”

她抬头看了看房檐下的匾额,心里估算了一下这片地得值多少钱,心里有了计较。

到最后,他几乎是逼着她去:“你要是不去,明天也别来上班了。”

阿玉婆婆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你扯谎!她的肚子明明大起来了,怎么会是装的?来来来,大家都见识见识这两个人啊,黑的说成白的,流产了愣是说没怀,天理何在啊!”

孟小阮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到那儿才知道,拍的是一条面膜广告,这种广告通常在地方台播,一播就是半个小时以上。

孟小阮见阿玉一直不说话,心渐渐凉了,只能死死地瞪着阿玉:“阿玉,昨天你明明说过你是假怀孕的,怎么今天你们婆媳闹到这里说流产了呢?”

孟小阮要扮演的是白领小孟,之前一直饱受黑皮肤的困扰,喜欢的男神追不上,走到哪里都被人取笑。

“天王老子啊,你开开眼吧,我们家命苦哟……我跟你们说啊,我大孙子被人打死了,我小孙子又被这个庸医给害没了,这是让我们老赵家断子绝孙啊……”

当然,这个黑是化妆画出来,等到用了“七子白美容面膜”以后,她就白得像剥了壳的煮鸡蛋。

阿玉婆婆扭过头,满腹狐疑地看了眼儿媳妇,更认定了孟小阮一肚子奸猾。

这款面膜号称使用一周就能白一个色号,使用两周就白得耀眼,使用三周就可以秒杀白种人,甚至还特意提醒了,不要用到四周以上,否则你会白得怀疑人生……

孟小阮急了:“阿玉,你不解释,我可要跟你婆婆说实话了。”

而且面膜单纯由白术、白芷、白芨等七味药材制成,绝不含任何化学制剂。

阿玉只躲在婆婆身后哭。

孟小阮几次想离开,再一想到主任的话,又忍了下去,《佳期入梦》真的倾注了她太多的心血,她实在舍不得放弃。

孟小阮被拽得头皮发麻,幸好今天爷爷回老宅取东西了没见到,她反手去按阿玉婆婆的手,眼睛去看阿玉:“究竟怎么回事,你说啊?”

好在白领小孟之前,还有富太太霍女士、大学教授蒋女士、饱受色斑和皮肤暗沉困扰的某女星的镜头,还没轮到孟小阮,摄影棚今天预约的时间就到了。

吊在晏禾身上也实在难受,阿玉婆婆松开手,转过去抓孟小阮的头发:“小贱人,你说,你们究竟给我儿媳妇抓了什么药?我家里可还有药渣的,我去鉴定,我我……我去告你们!”

导演要求孟小阮和还未拍完的“大学教授蒋女士”明天过来拍,临走的时候还送了她俩一人一盒面膜。

孟小阮眼见晏禾躲不过,来不及多想,冲上去抓阿玉婆婆的手:“你先放手,放手。”

孟小阮松了口气,可是一想到明天,心又沉沉地坠了下去。

阿玉婆婆腾出一只手去抓晏禾的脸:“我就说小白脸看病不靠谱的,你们别被他骗了呀,什么狗屁名医,兽医还差不多,你平时都是给驴给马治病的吧!”

回到明夷堂,丁穗正陪着孟爷爷聊天,其实取悦孟爷爷很简单,要么聊聊象棋,要么夸一夸他心爱的月季海伦,要么就听他讲讲过去:比如下乡的时候,怎么借助自己烧锅炉的便利,偷偷和了面糊,用炉火烤热了板锹,在板锹上面一张一张烙煎饼吃。

孟小阮有点傻,阿玉不是根本就没怀孕吗?

丁穗对前两项都不感兴趣,特别喜欢听孟爷爷讲古,尤其听说孟爷爷想写一本跟她奶奶有关的回忆录时,几乎每天下了班都要在孟爷爷这里坐一会儿。

见到晏禾,阿玉的婆婆猛地冲上来,一把跳起来揪住了晏禾的衣领,她个子矮,整个人几乎吊在了晏禾身上:“你还我孙子,还我孙子!”

孟爷爷和岳念知的故事,在大时代的背景之下,也并不出奇。

眼见着路过的人停下来,阿玉婆婆的声音更大了:“大家都给我评评理,我儿媳妇昨天在他们医馆抓的药,昨晚吃完就流产了。哎哟,我的乖孙哟……”

他俩都是江城人,那时候孟爷爷在江城大学念书,岳念知在隔壁的师范学校上学。 

阿玉的婆婆正拖着阿玉在门外叫骂:“晏什么大夫,你赶快给我滚出来,你个臭不要脸的庸医,把人治坏就躲起来了吗?”

一次联谊会上,风华正茂的孟爷爷就这么认识了绮年玉貌的岳念知。

孟小阮不放心,也跟着去了门口。

那天岳念知弹了一首《阮郎归》,孟爷爷从不知道小阮的音色有这样美,也是第一次发现弹小阮的女孩子居然这么漂亮。

晏禾皱了皱眉:“我出去看看。”

相恋总是美好的,两人几乎逛遍了江城的美景,也曾在月色下许过终身。直到有一天,岳念知忽然向孟爷爷提出了分手,孟爷爷苦苦挽留,甚至在三九天,站在岳念知家门口等了一夜。

正想着怎么谢绝这个枕芯,前院掀起了一阵吵闹声。

即便如此,岳念知也没有回心转意,孟爷爷大病一场,终于死了心。

孟小阮觉得自己大概可能不是失眠那么简单了。

那之后才知道,岳家人偷偷逃去了香港,又由香港去了美国。

想到晚上枕着一坨屎,尽管是吃桑叶长大的蚕宝宝的屎,那也是屎啊!

岳家成分不好,祖上是大地主大买办,现在江城的CBD建筑岳家湾,就曾是岳念知家的产业。

“很干净的,杂质已经筛掉了。”晏禾劝她,“蚕沙有清肝明目、缓解失眠的作用。”

那时候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岳家人担心躲不过,干脆通过水路逃了。

孟小阮顿时觉得这个枕芯有点烫手。

这在当时是了不得的大事,岳家逃走以后,和岳家有关的人全都受到了调查,孟爷爷也不例外,好在当时好多人都知道他们分了手,调查了一段时间就把他放了。

晏禾轻咳了两声:“是蚕的粪便。”

孟爷爷这才知道岳念知当时为什么对自己那样绝情。

她知道夜明砂是蝙蝠屎,既然和这个蚕沙都是砂科的……

后来孟爷爷被下放到最苦寒的地方,其实也是受了岳念知的牵连,但他不后悔,他总记得岳念知的好,她给他织过一条驼色的纯羊毛围巾,可惜当年分手之后,他一气之下把围巾烧了。

她又用手晃了晃:“好像质地比较松软。”又一想,她忽然有个不太好的预感,“和夜明砂有什么关系吗?”

那之后的几十年里,他的围巾只有驼色。

孟小阮抱在怀里嗅了嗅:“是蚕和砂子的混合物?不会吧,砂子能枕吗?”

孟小阮听了一会儿,这两个人,离别后分别再嫁再娶,可是在他们的记忆里,好像从未有过别人。

“是蚕沙。”晏禾给她解释了一下,“蚕沙有助于睡眠。”

她不知道丁穗会不会想起自己的爷爷,她却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孟小阮拿过来捏了捏,有点“沙沙”的声音,里面塞的好像不是棉花。

人已作古,当年爱没爱过,或者痛没痛过,他们做孙辈的,既不清楚,也就不便替故人不平和伤感。

第二天,晏禾送了她一个枕芯。

可是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丁穗的爷爷、孟小阮的奶奶那样的人呢?与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人,心里只有那抹白月光。

孟小阮笑趴,想了想把自己的微信名“软软的小阮”改成了Lily。

孟小阮回房间拆了面膜,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完全不像广告宣传的那样是纯中药成分。

孟小阮被这个“葛格”搞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那边晏禾回复过来:“谁是葛格,不认识,我是Vincent。”

她有些不放心,特意去找了晏禾,问他里面有没有白芷。

丁穗回了一条:“哇,葛格你还没有睡觉咩?咱俩撸串去呀!”

晏禾告诉她:“没有白芷,只有白纸。”

晏禾在群里发了条信息:“数羊对中国人没用,因为英语中sheep和sleep相似,数羊比较容易进行心理暗示。”

所以,这款面膜完全是假货?

孟小阮直叹气,她都数到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只了。

孟小阮几乎一夜没睡,晏禾送的蚕沙枕头,她舍不得丢,用起来还稍稍有点心理障碍,上面隐约有松木的味道,不知道晏禾是否曾经枕过。

丁穗回复她:“数羊呀!”

她终于明白高阳公主当年为何要送辩机一个枕头……虽然,晏禾肯定并没有这个意思。

手机的屏幕光太刺眼睛,孟小阮干脆开了灯,告诉她:“有点失眠。”

早上起来,洗了把脸,她打了一通举报电话,这款面膜十有八九是三无产品,再加上成分造假,只要上面检查,肯定会重罚。

丁穗那边很快回过来:“你不也没睡咩。”

到了电台,主任已经来了,见到孟小阮的时候皱了皱眉头:“你没去拍广告吗?”

孟小阮看了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直接在群里回复她:“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孟小阮鼓足了勇气:“主任,那款面膜根本不是纯中药产品,我不想骗人。”

对这事,丁穗也能说出道理来,咱俩都是借住在这里的,总不好把主人撇到一边吧,反正晏禾很少用微信,当他是空气就可以了。

当初孟小阮考电台的时候,是主任拍板决定的,她心中对主任总存了一份感激,虽然理由正当,但心里总觉得不硬气。

就算浪货是这个意思,加晏禾又是什么道理呢,晏禾既不想浪迹天涯,又不二。

主任看着她,有些生气也有些无奈,以往孟小阮见到他就跑,头一次鼓足勇气,挺胸抬头说一件事,居然是这个。

……是这个意思吗?那为什么不叫期货?

他用鼻子哼了一声:“你记得我昨天说的什么吧?”

丁穗还很诧异,期盼着浪迹天涯的二货,简称浪货,不好吗?

孟小阮点点头:“我回头就提交年假申请,您批吧。”

群里加了晏禾和孟小阮,孟小阮真是对这个名字忍了又忍,直到有一天终于忍不了了,问丁穗能不能改个名字。

这个时候申请休年假,几乎就是将《佳期入梦》拱手送人,她用了一个晚上取舍,最后还是觉得不能昧着良心做这样的广告。

丁穗建了个群,名字叫“浪货”。

从庄素来到电台,这已经是注定的结局,就算她这次去拍了广告,下次还有别的事情,主任的最终目的不过是将她逼走罢了。

丁穗发微信过来,她输入法用不好,喜欢用语音:“阮阮,咱们一起欢快地撸串去呀!”

也许最初拍板定下她,也不过是看她软弱好欺负,让她先占个位置,等他侄女毕业的时候,好顺利接手。

她先是数羊,直到数出一片内蒙古大草原来,然后又幻想出一头狼来,把羊一只一只都吞掉了,只剩下一片空荡的草场。

她买好了去滨城的机票,这座城市临海,有蓝天有海鲜,还有拍在身上轻柔而舒适的海风。

孟小阮一直比较认床,刚搬到金银里的时候,她几乎连续一个星期都没睡过踏实觉,好不容易习惯了,又因为电台的事情心里存了事儿,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是时候给自己放个假了,挺好。

《本草纲目》说,蚕砂治消渴,症结,及妇人血崩,头风,风赤眼,去风除湿。都说春蚕到死思念才尽,那这蚕砂就是一场来过与爱过的凭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