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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麝香

抱着弟弟来求医的少年原本就在这附近住,医馆的阿婆认识他,说他叫少辉。

他笑起来,以他自己的姿态,凉薄而又孤独。

少辉可怜,爸爸原本在工地做工,出了意外,人没救回来,妈妈拿了大笔的补偿款,却丢下他们跑了。

他几乎成功了,却输在了孟小阮这里。

这之后少辉就辍学了,居委会帮他们兄弟俩申请了低保,少辉年纪小,一直打零工,他弟弟小宝身体又不好,隔三岔五就要看病买药,兄弟俩过得很困难,好在小宝听话,哥哥出去做工了,他就老老实实在院子里坐着,谁哄也不走。

他是不懂啊,不懂什么叫爱,不懂父亲的一生,他要弄明白,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那个让他不懂的人。

这样的人家并不罕见,至少新闻上隔三岔五就有个报道,看的人也不过唏嘘一番,可是亲眼见到了又是另一番滋味。

父亲说:“我是在夸你,以前你没有,现在只是不懂罢了。”

小宝已经三岁了,比正常的三岁孩子要瘦小许多,营养跟不上,头发又稀又黄,人倒很乖巧,晏禾去看他,他虽然有些怯,却还是用细细的嗓子叫了一声:“叔叔。”

父亲的眼里有温柔的光,这是晏禾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父亲眼里看到慈爱。

晏禾给他测了体温,体温控制住了,没继续烧。

他几乎要生气,但又有些意兴阑珊,蹙着眉看着病床上的人。

孟小阮送了小宝一个魔方,小宝先看过哥哥的脸色,才伸出手接过来,扭乱了还原不了,有点急,伸手递给孟小阮。

父亲说:“晏禾啊,能问出这个问题来,证明你,还是不懂感情啊。”

“姐姐,怎么玩?”

父亲只笑,他的一生是笑过来的,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也还是笑着的,之后艰难地抬起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拍了拍晏禾的肩膀。

少辉接过来,三下两下还原了,又还给了小宝。

晏禾将那些报道挑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念给父亲听,问他:“你后悔吗?”

孟小阮倒有点诧异,还原魔方需要一定的技巧,没练过却能拧得这么好的人,大多都很聪明。

临终前,江城大半的报纸都在指责他沽名钓誉。

出了门,孟小阮才反应过来小宝的称呼。

他父亲一生治病救人,半生被人景仰膜拜,却死得那样无名誉。

她笑起来:“晏医生,小宝叫我姐姐,叫你叔叔呢。”

世人都说晏禾是神医,但他的天赋并不在医术上,他父亲晏灵枢才是真正的医学天才。

晏禾告诉她:“有这么个说法,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相隔七岁就差了一个辈分,这么算,你也该叫我叔叔的。”

但是这个人给他带来了很多东西,厌恶、愤怒、怜悯、质疑,几乎所有和负面情绪相关的,都得自他的父亲。

孟小阮给他算:“你跟我哥哥是同学,给你长了辈分,我哥岂不是占了便宜?”

对于父亲,晏禾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感情,或许根本就没有感情,就像他父亲当年说过的,这孩子,是没有感情的。

孟箫知道孟小阮和孟广龄在晏禾这里,在这期间也来过,选的时间很好,晏禾不在,丁穗也不在。

他其实一直在扮演他的父亲。

孟箫父母当年的婚房就在前一条巷子里,因为巷口有一棵槐树,就叫槐花里。

他只知道她看得破他微笑背后的冷漠,却没想到她看得这么透。

至于这里的地名为什么都叫某某里,据说是当年有个沙俄公爵,在这里买了好大一块地居住,“地方”在俄语里叫“里亚”,祖辈沿革,传着传着“亚”就给传丢了,干脆就叫某某里。

晏禾僵住了。

孟箫从出生到八岁一直住在槐花里,槐花里和金银里同属一个学区,他自然也就和晏禾一个幼儿园。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在喃喃自语:“做你自己不好吗?”

孟小阮问晏禾:“你还记得我哥吗?”

晏禾忽然戳破,令孟小阮有片刻的手足无措。犹豫了片刻,她说:“不是这样的,我是觉得……你现在这样太辛苦了。”

“孟箫?”

她看得破和他知道她看得破,一直是两个人之间微妙的隐秘。

孟小阮简直有些惊喜:“你真的记得呀!”

他所得到的目光一直是欣赏的、依赖的,仿佛只要把自己托付给他,他就会宵衣旰食、殒身不恤。

孟箫,晏禾是记得的。

在山寺中,她看他的目光里是带着探究的,而他从未在别人的目光里看到过这种情绪。

他推下去的小孩,就是孟箫。

他知道孟小阮看得出他笑容背后的伪装,第一眼就知道。

幼儿园的同学里,孟箫算是他印象深刻的,身边总围着一群小女孩,那群女孩叽叽喳喳的,还总为了孟箫跟谁玩不跟谁玩吵成一团。

他握着杯子,单手摩挲着杯底的圈足,脸上有个难辨的笑意:“你不会觉得我是见死不救?”

如果说晏禾是树荫下沉默的影子,孟箫就是骄阳下骄傲的孔雀,俩人同班,甚至午休的小床都挨在一起,却从未说过一句话。

孟小阮想了想:“会的吧,但是如果你坚持不治,应该也有你的难处。”

还是那次孟箫来抢他的粉笔,他一怒之下把孟箫推下台阶,才算有了第一次互动。

他的声音有点哑,也许因为倦了,有些慵懒的味道。

那次孟箫磕到了脑门,划了个小小的口子,他还记得孟箫照完镜子后,哭得几乎抽过去。晏禾烦得很,赔了孟箫一套电子积木,这套电子积木是晏禾舅舅从国外寄过来的,在那个年代算是稀罕玩意,孟箫摆弄了一会儿问他:“我不想要积木,你把你那套西装送我好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叫孟小阮的名字,之前在两个人的场合时,他只称呼她“你”。

西装是和电子积木一同寄过来的,晏禾只在幼儿园公演的时候穿过一次,黑色开司米,搭配一件白色衬衫,脖子上系了个领结,裤线压得笔直。

晏禾大概是累了,脸色不太好,坐下来喝了口水。他说:“小阮,如果我今天坚持不救小宝,你是不是求也得求到我救?”

年幼的晏禾有张漂亮的脸,只是不爱笑,也不爱理人,穿上这套西装,倒像是电视剧里的小少爷。

“不好说,小孩子的体温调节系统还不完善,一旦烧起来,容易引发各种后遗症。不过现在看小宝是没什么大问题,再观察两天吧。”

他不明白那套西装有什么好,乐得省下电子积木,很痛快地答应了。

送走了兄弟俩,孟小阮问他:“小宝是不是没危险了?”

后来俩人上了小学,不同班。

“你和小宝先在这里住下吧,后院有病房。晚上我会派人把药送过去,按时服用就可以了,如果小宝再烧起来,可以再来找我。”

孟箫的身边照旧围着一群女孩子,偶尔路上遇到了,彼此从不打招呼。

又过了半个小时,小宝的脸色已经恢复了红润。

直到晏禾母亲去世那年,孟箫才第一次主动跟晏禾说话。

吃了药,晏禾示意孟小阮将桌上的青花瓷坛拿过来,从里面夹了一颗蜜渍的梅子,喂进了小宝的嘴里。

“你,别太伤心了。”

还是他哥哥在旁边劝:“小宝乖,吃了药就好了。”

晏禾没理他。

孩子还有点糊涂,一勺药倒洒了一半,下一勺,晏禾舀得更少一些,孩子吃了进去,味道不好,小小的眉头拧了起来。

那时候晏禾已经跳级到了五年级,在他看来,身边这些人都是草包,孟箫也不过比其他草包长得好看一些罢了。

药煎好,盛出来晾了晾,隔了一会儿,用手腕试了试药汁的温度,示意少年把他弟弟扶起来,拿着勺子喂了进去。

那之后,又过了两年。

他在药炉旁坐下,静静地看着炉火。

晏禾再见到孟箫的时候,他身后背了个筐,里面蠕蠕地有什么在动,晏禾走近了才看出是个两岁左右的小孩。

“其实炉火也有讲究,急火自然不行,但也不能太弱。现在很多药房都用电煎药,固然省心,热力也稳,却忽视了煎药的过程中,火力是需要变化的。催出药汁的时候,火力要强一些,待药汁出来的时候,就要用火慢慢煨。”

孟箫得意地向他介绍:“我妹妹猫儿。”

晏禾做事的速度并不快,有时甚至让人觉得很慢,但他自有节奏,缓而稳,不炫技,不浮躁,他弯腰看了看炉火。

那是个和孟箫长得有几分相像的小姑娘,皮肤白得像初雪,嫩得像点过石膏,刚刚凝成的水豆腐,晏禾疑心一个不小心,会把她碰碎了。

少年攥着弟弟的手,认真地听着,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再看向晏禾的目光里,就多了仰慕。

小孩子警觉,乌溜溜的眼睛扫过晏禾,发现是个陌生人,嘴巴一撇就要哭,孟箫眼疾手快,趁着她张嘴的工夫塞了颗糖进去,大概品到了甜味,她吧唧吧唧嘴,笑了。

“这是一方面,”晏禾耐心给她解释,“药材也有差别,同一种药材,可以分为几等,比如说芦根,要除去芽和须根,有的药商以次充好,芦根的效用就大打折扣。另外,同样煎药也有区别,用什么火,煎多久,怎样煎才能把药性最大限度地发散出来,这些都有讲究。药房里的祝师傅已经煎了四十年的药,他煎出来的药,最节省药材。”

孟箫喋喋不休地说给晏禾听。

孟小阮想了想:“因为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有差别吧。”

“我妹妹是早产儿,出生才一斤多点,吃奶都没力气,哭的时候像小猫叫,我爷爷就说,小名叫猫儿吧,猫狗好养活。”

晏禾说不用:“你说同一个方子,为什么对有的人起效,对有的人就没作用呢?”

他完全没看出晏禾的不耐烦,从他妹妹什么时候长出了第一颗牙,讲到他妹妹九个月大就会叫哥哥,再讲到他妹妹一见他就撒娇,怎么哄都不肯自己走路。

诊室内就有药炉,待孟小阮拿了药回来,晏禾亲自煎了,孟小阮围着看了一会儿,问他:“要我帮忙吗?”

晏禾无动于衷,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孩子服了药,嘴唇已经由青紫变为红色,人虽然照旧蔫蔫的,但总归不是原来病危的样子。

只是在很久以后,在晏禾双亲故去,孑然一身的某一天,他忽然想起当年孟箫背着妹妹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如果他的小哥哥还活着,该多好。

孟小阮一路小跑着把药抓了回来,剂量很小,都是粉末,晏禾先把药粉给孩子服下,转头又开了张方子,让孟小阮再去取。

晏禾叫了一声孟小阮的乳名:“猫儿。”

除了天知堂,晏家是有公共药房的,还有专门负责抓药的大夫,天知堂不对外开放,也不许外人进出。

孟小阮一呆,有点窘,这个名字从小叫到现在,左右邻居也是知道的,老远就会喊她猫儿。

他把药方递给孟小阮:“替我把药拿过来。”

她羞赧地笑笑:“你知道呀。”

大概是耳濡目染久了,孟小阮也稍稍了解点药理药性,知道麝香是开窍醒脑的。

他比量个高度:“我见过你,当时你哥哥背着你,那时候的你大概有……这么高?”

晏禾在纸上写了几味药,略略思考,又添了一味麝香。

孟小阮倒好奇起来:“我小时候长什么样子?家里着过一次火,我五岁以前的照片一张都没留下来,我哥说我小时候长得可丑了,吊梢眉,三角眼,皮肤黑黄黑黄的,动不动就流哈喇子,他有一次想把我卖了,问了一圈没人要,都嫌丑。”

少年大喜,摸了摸弟弟的额头:“好像不那么烧了。”

他笑起来:“是,特别丑。”

晏禾示意少年让开,换了毫针刺向涌泉、人中等穴位,孩子的抽搐慢慢停止了,隔了一会儿,缓缓睁开了眼睛。

其实孟小阮总疑心她哥哥是在骗她,她三四岁的时候就有了记忆,小时候家里来人总要夸她可爱的。

少年急了,将弟弟搂在怀里哄了又哄:“不哭啊,不哭。再忍忍。”

但她也不确定,毕竟她是早产儿,胎里带来的不足,在暖箱就住了几个月。

血珠从刺过的穴位冒出来,大概是疼了,孩子大声哭起来。

得到了晏禾的佐证,她稍稍有点失落:“原来是真的啊。”

晏禾脱掉了孩子的鞋袜,拿出三棱针先刺了孩子的手指与脚趾,接着刺向孩子的耳尖、百会和大椎穴。

她失落的样子极乖巧,睫毛垂下来,鼻子一抽,鼻梁处堆起了一点褶皱,唇抿着,脸颊有个小小的肉窝。

少年的神色急速变换,床上的孩子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他冲过去拉住了弟弟的小手,犹豫了两分钟,他咬咬牙:“治!”

晏禾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安慰了一句:“可怜的丑小鸭。”

“肺炎倒无碍,他现在因为高烧引起了抽风。你看——”晏禾指着孩子,“大约五分钟就要抽一次。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赶紧送医院,二是由我给你弟弟治,不敢保证救活,也不保证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少辉在弟弟病情稳定之后,就开始到前院帮忙,一早起来就清扫甬道的落叶,他知道这条路一直清扫得极好,所以不但将浮灰清扫干净了,连石缝里的杂草都清理了。

少年急起来:“能救吗?”

干完,还用水将路面反复刷了几遍,太阳升起来,将水一蒸,简直干净得像新铺的一样。

“炎症下行,是肺炎。”

晏禾既不说好,也不让他停。

少年点点头:“我给他喂过药了,时好时坏,有时候烧起来,喂了退烧药就好,可是第二天继续烧。”

后院的工人提起少辉来,都要赞一句,是个勤快的孩子。

“你弟弟这段时间是不是感冒咳嗽?”

连着做了几天,少辉站在了晏禾的诊室外。

进了诊室,晏禾示意少年把孩子放到病床上。

晏禾让他进来,给他倒了杯茶,然后坐下来处理明夷堂的账目。

之后摊开手,要将孩子接到自己怀里,少年往后缩了缩,晏禾见他拒绝,没继续坚持,只跟他说:“带你弟弟跟我来。”

晏禾既然不问,少辉就不太好说,迟疑了好久,他才开口:“晏医生,我想拜你为师。”

孟小阮很急,但是插不上话,晏禾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要说什么,蹲下来,先试了试孩子的体温,然后握住孩子的手腕,诊了诊脉。

晏禾停下手头的工作,看着少辉。

围观的人里除了附近的邻居,就是慕名来瞧病的,听晏禾这么说,都有些鄙夷,还有人要替这孩子出诊金,让晏禾先治。

晏禾的目光并不严厉,甚至也没有任何压迫感,但少辉觉得格外紧张。晏禾的目光太凉,不是寒冰的凉,像出鞘的利剑,就指在他的眉心,逼在他的颈间,让他动都不敢动,生怕一个莽撞,血溅当场。

这么危急的情况下还谈钱,实在有些不通人情。

良久,晏禾才回应了一声:“嗯。”

少年一愣,舔了舔干裂的下唇:“我……我现在没钱。”他怀里的孩子剧烈抽搐了一下,嘴唇青紫,牙关紧闭,眼睛往上翻了翻。

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仅仅是个表示知道了的“嗯”。

晏禾微微一笑:“你有诊金吗?”

少辉挣扎了一下:“你答应吗?”

少年拂开她的手,固执地跪在地上,眼睛一直盯着晏禾:“求你救救我弟弟吧。”

晏禾反问他:“你说呢?”

孟小阮过去扶这少年:“先起来再说话吧。”

少辉有瞬间的茫然,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不答应?”

围观的人有些不忍心,低声交谈着,邻居干脆出声帮着劝:“这孩子怪可怜的,晏医生救救他弟弟吧。”

晏禾只回应了一个“嗯”。

晏禾看着他,没有动。

少辉沮丧地走出去,想了想,跪到了医馆门外。

那少年见晏禾出来,“砰砰”磕了几个头,很快磕破了额上的油皮,溢出血来。他全然不觉得疼,只连连重复:“求你救救我弟弟。”

医馆门口的人向来不少,有好热闹的过去打听,听他说是想拜晏禾为师,有鼓励的,也有劝他放弃的。

孟小阮“咦”了一声,原来就是上次在饭馆里碰到过的少年。

“明夷堂的医术向来是父子传承的,你一个外姓人,晏医生不会收你的。”

出了门,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那少年对着正门跪得端端正正,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

起初也还好,就是膝盖有些疼,到后来阳光烈起来,明夷堂是坐北朝南的方向,正午光照最足,医馆门外不种树,光秃秃的没个遮拦,少辉的衣服慢慢洇开,最后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这回看来事情比较大,晏禾一面往外走,一面问情况,孟小阮跟在后面,听了个大概,有个少年跪在门外,求晏禾替他弟弟治病。

看门的老头递给他一瓶水:“喝吧,别中暑了。”

闹起来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大部分都是为了争个先后,吵吵也就过去,从未惊动过晏禾。

他跪得有些迷糊,眼前是白晃晃的光,手里接过来,咕咚咕咚灌下去,不渴了,但膝盖疼得像攒了一把针,先是一根一根扎,之后是一把一把扎,他疼得有些麻木了。

晏禾接诊的条件比较苛刻,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审核,条件够了,才排上就诊的日程。

孟小阮下班的时候,少辉还在门外跪着。

孟小阮还想再问,门房大爷跑进来:“晏大夫,你快过去看看吧。”

她一般直接从后门进后院,最近后巷在修路,后门暂时关了,她就只能从前门绕。

明夷堂肯定是赚钱的,但这么大个医馆,还有十几个工作人员,每个月的支出就是很大一笔。

看到少辉,她有点惊讶,问清楚了原因,倒有些同情他。

“挣出来的。”

她知道少辉很倔,也就没劝,吃了晚饭有些不放心,走到门外看了看,少辉还在门口跪着,少年的肩膀羸弱不堪,但一直咬着牙挺着,大有一股要跪到海枯石烂的劲头。

孟小阮有些好奇:“那是哪儿来的?”

晏禾在自己的房间。

小赵曾经无意间跟孟小阮说过这款车型,是宝马中的高配,要近二百万。

医馆的人大都在食堂用餐,连丁穗都不例外,晏禾偶尔会去,大部分时间都是阿婆将饭给晏禾送过去。

晏禾笑了:“我知道你笑什么,不过我的车不是省出来的。”

孟小阮先去了诊室,又去了天知堂,都扑了空,迎面碰上了丁穗,丁穗在外面买了饺子,给晏禾带了一份。

孟小阮有点挫败:“难道不好笑吗?”

晏禾不爱吃饺子,确切来说,他不太喜欢吃面食,其实他的喜好并不明显,即使特别爱吃的,可能只会多吃几口,特别不爱吃的,他也从不浪费。

晏禾一丝不苟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是句老话,‘小丁当和小叮当’是同音字,笑点在这里?”

丁穗敲了门。

“那这个,”孟小阮问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小丁做事小叮当呢?”

也许是在自己家里,晏禾穿得比较随意,上衣的扣子解到第二颗,露出了胸口一片皮肤。

孟小阮看着他:“你不会不知道笑点在哪里吧?”

孟小阮见惯了他衣饰整齐的样子,第一次见他生活中的姿态,略略有些不好意思。

晏禾很奇怪:“很好笑吗?”

晏禾把她们让进来,告诉丁穗:“你自己吃吧,食堂里煮了绿豆粥,我喝粥就可以了。”

孟小阮正坐在旁边喝酸梅汤,一口水差点喷出去,她呛得厉害,抹了一把眼泪。

丁穗不答应:“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老话就是这么说的,今天是头伏第一天。”

大叔一哽,扯过方子就走了。

房间很简洁,家具很少,客厅里除了沙发茶几,就是墙壁上挂的一台电视。

晏禾有些不解:“在车库里。”

没有饭桌,丁穗直接把饺子放到了茶几上,找了一圈没找到凳子,干脆将沙发上的抱枕放到地上,坐到了屁股底下。

大叔得意起来:“那你的宝马呢?”

孟小阮第一次来,有些拘束,低头翻着手里的医书,极厚的一本,她拿起来的时候都觉得手腕发酸。

晏禾摇头。

晏禾对她说:“冰箱里有西瓜。”

那大叔有些不服气,瞟了晏禾一眼,问他:“你抽烟吗?”

孟小阮以为他想吃西瓜,去了厨房,厨房很小,大概因为不开火,煤气灶上只有一个烧水壶。

既然诊完了病,晏禾的语气就随意了许多:“您早该戒烟了,这么多年,买烟的钱都能买辆宝马了。”

打开冷藏室的门,确实有一半西瓜。

那大叔一见就是个老烟民,指甲都已经熏得焦黄。

孟小阮抱了西瓜出来,问晏禾:“刀在哪儿?”

孟小阮过去的时候,晏禾已经给病人开完了方子,病倒不难治,只是要戒烟。

晏禾起身拿了一把水果刀,又拿了一个勺子,把勺子递给孟小阮,用水果刀将西瓜表皮的那一层削掉,示意她:“吃吧。”

孟爷爷抱着海伦回来后,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把种植笔记拿回来了,他想接着那册子写,派孟小阮去晏禾那里取回来。

孟小阮捏着勺子发呆:“我自己吃吗?”

晏禾无奈地给她复述了一遍,没等他说完,有人过来叫他,说前院来了病人。

虽说是一半,但也是硕大的一半,孟小阮掂量着,得有十五六斤,别说她已经吃过饭了,就算没吃,这么大的西瓜也足以把她撑死。

孟小阮见晏禾不当回事,继续念叨:“还有个办法,在枕头上吹三口气,摸三次,然后把枕头翻过来再睡就可以了。”说完不放心,又问他一句,“记住了吗?”

晏禾再次起身,从厨房拿了个碗出来,用勺子在西瓜芯里剜出一块,再次递给孟小阮。

他猜这又是她爷爷教她的方法,她爷爷也真不会带孩子,把孩子带得满脑子迷信思想。

孟小阮喜欢吃西瓜,尤其喜欢吃最甜的西瓜芯,一个西瓜切开来,只有剜着吃才能吃到完整的西瓜芯,每次吃西瓜的时候,她爷爷和哥哥从来都是先把西瓜芯剜出来给她,然后再吃剩下的。

她指了一个方向:“口中念咒‘夜梦不祥,画在西墙,太阳一出,化为吉祥’,一边说一边在墙上画圈,要连续说七遍。”

他们的疼爱都实际,不在嘴上说多爱她,只在饮食上宠她,红烧肉给她剥出最瘦的一层,桃子挑最大的给她留着。孟箫去山东出差,只要节气赶得上,肯定要给她寄烟台的樱桃,去广西,必定寄杧果,上次去和田,碰到的时节不好,天冷,就这样还扛了一摞馕回来。

“我教你个办法,”孟小阮用手比画着,“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对着西墙……”

孟爷爷去广州开会,回来的时候带了好多资料,行李超重,就这样,还给孟小阮带了一盒杏仁饼。

他敷衍孟小阮:“没什么,不过是做了噩梦。”

孟小阮不知道晏禾从哪里知道的她爱吃西瓜芯,大概是前几天她吃西瓜的时候发了朋友圈。

他从梦里醒来,记忆和梦境混杂在一起,他早已经分不清真假。

她发朋友圈不分组,谁都可见,晏禾从来不评论不点赞,她曾经一度疑心他把自己屏蔽了。

但父亲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中只有冷漠和嫌弃。

孟小阮舀了一勺,西瓜甜,真甜,几乎从舌尖甜到了心里,她舔了舔牙床,心满意足。

父亲也有一双笑眼,性子极温和,晏禾从未见他发过脾气,甚至连高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过,仿佛世间没有他不能包容的事、世间没有他不能包容的人。

晏禾很喜欢看她吃东西的表情,眼睛眯成一道缝,嘴巴塞得满满的,人几乎幸福得要哼出声来,像一只进食的鼹鼠。

父亲从诊室里出来,看着他说:“这孩子,是没有感情的。”

丁穗先看了看晏禾,又看了看孟小阮,想从他俩的脸上看出点八卦来。

有个病人的孩子跑来跟他说话,他不愿意搭理,那孩子就一把夺过了他的粉笔,他很不高兴,伸手把那孩子推下了台阶。

察觉到丁穗的目光,孟小阮的脸有些红,晏禾收回视线,神色很平静。

梦里他还是儿时的样子,阳光明晃晃的,他就在诊室旁的台阶上坐着,抱着题板默默算题。

丁穗有些摸不清楚,就不再想,朝晏禾说道:“Vincent,给我vinegar。”

但他这几天确实睡得不好,有时整晚睡不着,有时睡了,又是整晚的梦。

孟小阮一蒙:“Vincent是谁?”

晏禾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那么多的心灵鸡汤,他从不信这些,心灵鸡汤是给那些缺乏动力的人炖的,他自问从小就足够坚强。

“我哥啊,我给他取的。”

孟小阮看晏禾的神色有些倦怠,猜他晚上没睡好,怕他担心与徐飞卿的赌约,但又不好直接问,于是委婉又委婉地鼓励他。

晏禾沉默了片刻问她:“你给人取名不经本人同意吗?”

他笑:“人必有痴,然后有成,挺好。”

丁穗没搭腔,看看孟小阮:“你也有,Lily。”

晏禾倒很欣赏这种人,自有坚持和风骨。

孟小阮读书的时候是有英文名的,英文老师给取的,叫Emma,她觉得这个名字不太好,自从取了之后,她在课上总是挨骂。

一辈子不懂钻营,也不会看人的脸色,同期的同事都升了教授,他还在讲师上苦熬着,直到后来做的项目获了奖,才破格提升了教授。

她捏着勺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取英文名?”

学生自然对他很不满,上课时总发出各种怪声,他终于有点感觉,问班长,班长自然不好说实话,敷衍他,说他想多了,他就真的以为想多了,继续兴致勃勃地讲他的课。

丁穗叹了口气:“我们总监嫌我说话太接地气,就跟巷子口嗑瓜子的大妈一样,一点海归的气质都没有,提升不了公司的格调。”

孟广龄自年轻时候起就痴迷植物,后来做了大学老师,一上课讲起植物来就滔滔不绝,学生中有不听课的,他极愤怒,几次摔了书,骂他们玷污了自己心爱的学科。

于是表哥变成了Vincent,孟小阮成了Lily。

孟小阮围观了这一场,有些不好意思:“我爷爷一辈子痴迷花木,有点单纯。”

丁穗起来接了个电话:“合同在左边的drawer里,明天我有个meeting,可能会late一点。”

“不用,不用,”孟爷爷站起来,“我自己去接就行,顺道抻抻胳膊腿儿。”说完几乎一溜小跑,去接海伦了。

孟小阮呛了一口,怎么听怎么觉得像假洋鬼子。

晏禾心里觉得好笑,面上还维持着谦恭的表情:“一会儿我给您送过来。”

晏禾起身去厨房拿了醋过来,往丁穗跟前一推:“你的vinegar。”

孟爷爷完全被他说服了,连忙问:“我什么时候能接回来?”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合适,赶紧改口,“我什么时候帮你照看?”

孟小阮婉转地给丁穗提了点意见:“很多海归也不是非要这么说话,就是脱离了母语环境太久,忘了对应的中文怎么表达,你中文这么好,何必呢。”

“我很喜欢海伦,舍不得让它受罪,万一养死了,不但辜负了您的一片心意,我心里也觉得可惜。您帮我照看着,也省得我为它担心。”

丁穗忧郁地咬了口饺子:“我也不想啊,上面说是要与国际接轨,连公司里的保洁阿姨都说,哪个兔崽子乱丢litter啊,净给我找trouble呢。”

孟爷爷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想了想,眼中的光亮很快又熄灭了:“别,都送你了,怎么还能我养着?”

吃了饺子,丁穗准备走了,孟小阮推说自己有事,留了下来。

“我不太擅长照顾花木,海伦您能不能替我养着?”

什么事呢?她不好意思直说,想编个借口,又没什么理由,最后推到小宝身上:“小宝问我怎么拧魔方,你会吗?”

孟爷爷点点头:“你说,你说。”

晏禾看了她一眼,孟小阮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真的。”

晏禾也没揭破,态度很谦恭:“我来是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你知道吗?”晏禾说,“你撒谎的时候,眼睛会下意识地先向左下方看。”

见到晏禾,孟爷爷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被花粉迷了。”

“啊,啊?”

每天一早他就跑到晏禾门前转悠,想要看看海伦长得好不好,又觉得自己已经下定决心送人了,就不能黏黏糊糊地舍不得放手。

孟小阮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习惯,难怪她每次撒谎都会被爷爷拆穿。

这样娇养长大的海伦,他自然极其舍不得将它送给晏禾。

“你是想说少辉吧。”

那本种植笔记是他几年来的心血,海伦和一般月季不一样,不耐寒不耐热,极容易染病,孟爷爷眼神不太好,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放大镜,每天早晚两次观察海伦的叶子,生怕染上了白粉病。

一语中的。

扦插、嫁接,一点点呵护长大,孟爷爷对待海伦比对自己的孩子还要上心。时间久了,就觉得海伦是通人性的,天气好的时候花开得也好,天气不好了,枝叶就蔫了下来。

孟小阮慌乱地摆摆手:“我不是想让你怎么样,就是见那孩子挺可怜的,不行的话,你跟他说一声,省得他做无用功,到头来白白伤心。”

孟爷爷正对着墙角擦泪。

晏禾问她:“你觉得我不会收他?”

晏禾表面收下了,隔了两天又给孟爷爷送了过去。

孟小阮想了想:“我倒不知道你会不会收他……但我觉得,你好像不喜欢他。”

“爷爷知道我闯了大祸,送海伦过来是为了赔偿。”

晏禾没回答,只告诉她:“你跟我来。”

孟小阮既然已经替爷爷背了锅,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拆台,只好想了个借口。

夜色渐深,这个时候的医馆分外安静。

孟小阮倒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跟爷爷说了桂树是晏禾父母种下的,爷爷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肯定觉得愧疚难安,自己手里的东西,也就这盆海伦稍稍能够弥补晏禾的损失,于是忍痛把海伦送给了晏禾。

将要满月,月亮丰腴起来,大概再过两天,就是个圆满的环。

晏禾看着这盆娇弱的花,有些为难。

入了伏,晚上也依旧热,不同于白日的那种燥热,闷得很,仿佛喘口气都要调动起全身的力量来。

又过了一会儿,让孟小阮送来了一本厚厚的种植笔记,说是海伦的说明书。

孟小阮跟在他身后,有些没话找话:“我同事今天去药店买通草,大夫问买多少,她说来一斤吧,大夫说多,她说那来半斤吧,大夫也说多,最后她问大夫多少合适,大夫给她开了60g,挺大一包,出门的时候她还挺庆幸,真买一斤不得有几十包,她也没带那么多钱啊。”

晏禾再问,一扬手,人走了。

晏禾略停了下,等孟小阮跟上来,问她:“你同事在哺乳期?”

谁知道孟广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地说:“送你了。”

孟小阮点点头,又怕他看不到:“是啊,刚生完小孩。”

早上碰到孟广龄,晏禾主动提起了花的事。

她继续问下去:“我看到有的同事在喝四物汤,有用吗?”

晏禾在窗下看到了海伦,他知道这盆月季是孟广龄的爱宠,平时连看都舍不得给人看一眼,不知道谁把花放在了自己这里。

“四物汤是个补血的常用方子,但是阴虚发热的人不适用。”

《中国药典》说,麝香性味,辛、温,归心、脾经,用于热病神昏,中风痰厥。银杏满地叶翻黄,独枕西窗月孤凉。恐无青鸟托尺素,对影徒燃一脉香。

这么说着,已经到了门口,门口的人早已经散去,只剩少辉一个人跪在那里,伶仃瘦削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