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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樱桃

孟小阮那时候太小,不懂这个“闾”和那个“驴”有什么区别,总之是有个驴。

附近的人都管这房子叫“状元第”,说是祖上出过一位状元,为了铭记这份荣耀,当年兴师动众地在门口建过牌坊。小时候孟小阮曾经被孟爷爷抱在膝头科普:“这叫表闾。”

宅子虽老,但还能隐约看到当年的挺括。

孟氏是个大族,子孙繁衍,这一条巷子的住户都姓孟,所以拐弯抹角的都沾着点亲戚关系。孟广龄这支是长房,房子已经很老了,青石砖瓦,建筑历史可以追溯到晚清。

宽大的院落足有几进,传到孟广龄这辈拆得只剩下几间,空地都栽了孟广龄心爱的植物。

孟小阮的家住在孟家巷。

最老的当数院中间的那棵桐树,每到春季,雨水打下来,就是一地的桐花。

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我们都知道,有今生无来世,平生为善不修因果,只修“良心”二字罢了。

孟小阮就坐在桐树下面看医书。

每一秒都有人生有人死,大多数与我们无关,我们只需冷静地等待着时间的流逝就好,但是如果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只要稍稍伸手就能干预别人的生死,又有几个人会把手缩回去? 

其实她也看不太懂,比照着插图去摸自己的手腕,大概这里是寸,这里是关。

孟小阮很开心:“从我的角度来说,这叫——”她想了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

合上书,孟小阮咂吧咂吧嘴:“当年老祖宗怎么没种香椿,香椿炒鸡蛋好吃,香椿炸了也好吃。”

他冷静地拆穿她:“这只是碰巧,时间再早一些,他没发病,救护车带不走他;时间再晚,救护车来了也是白来。从数学的角度来看,这叫偶然事件。从玄学的角度来说,这叫命运。”

和她并排坐着的孟爷爷撇撇嘴:“种了香椿还不被你啃秃了。”他从摇椅上坐起来,“我昨晚卜了一卦。”

孟小阮舒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幸亏我没走。”

孟小阮还沉浸在香椿炒鸡蛋里,闻言“唔”了一声。

鸣笛声再次响起,人被救护车拉走了。

“我算了算你哥的姻缘,”孟爷爷来了精神,“他和丁穗可是天作之合。卦象说,红鸾行动,月老亲临,必有佳禽成双翼,白首鸳鸯不相离。”

店里一阵喧哗,救护人员马上采取了急救措施。

“家禽?”孟小阮眼睛一亮,“晚上炖鸡吗?”

两个救护人员进了店门,透过落地的透明玻璃,可以看到老大夫挣扎了几下,忽然倒了下去。

孟爷爷白了她一眼,觉得这孩子简直无药可救。他站起身,负着手走了一圈,语气很沉痛:“你当年出生的时候,满树的桐花都开了,我卜了一个吉卦,说你是凤凰转世来着。”

孟小阮扬扬手机,话音未落,救护车一路鸣笛,已经停在了药店门口。

孟小阮看了看身后的梧桐树,讨好地笑笑:“万一这是一只馋嘴的凤凰呢?”

“所以我先打了急救电话。”

孟爷爷哼了一声:“说正经的,我刚刚做了个决定。”

他还是不明白她这么做的意义:“其实你守在这里也没有用,心梗发作很快,等到救护车赶到,基本已经晚了。

她爷爷说“说正经的”时候,十之八九不是什么正经事,可为了表示对爷爷的支持,她还是摆了个倾听的姿态。

衣襟处有沉香的味道,孟小阮嗅了嗅,扬起脸笑笑,还是很羞涩,话倒说得很利落:“谢谢啊。”

“我决定主动撮合你哥和丁穗。所谓山不就我,我就山啊。你哥那边突破不了,我从丁穗那里突破。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

晏禾从车上拿出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孟小阮有点上火:“您还没放弃啊?”

“他其实也不算坏人,有时候还在附近的小区义诊,没钱也可以领药的。”她有些冷,抱起肩膀给自己取暖。

孟爷爷老大不高兴:“你爷爷我是那种轻易放弃的人吗?”

虽然并不了解那个老大夫,但晏禾也猜得出来,为了赚钱,他大概没少骗人。

他已经拟好了方案:“我知道丁穗住在她表哥家,我决定去她表哥家应聘。”

沉默了片刻,他继续问:“值得吗?”

孟爷爷从房间里拿出iPad,滑动着页面给孟小阮看。

“信”这个字仿佛带着温度,滚过他的心尖。

“他们家正招聘园丁呢。”

孟小阮摇头:“不怕,我信你。”

孟小阮忽然反应过来:“您说晏禾家吗?”

他问她:“你就不怕我诊断错了?”

“当然。”

孟小阮仰着头看着他,知道谎言被拆穿了,又有些难堪地抱住了脑袋。

孟爷爷一挥手:“今天给我收拾好行李,明天应聘成功我就上岗了。”

他叹了口气,最后只好下了车。

孟小阮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潜意识里,她总不自觉地想向晏禾靠近一些。但又觉得晏禾似乎不想让她靠得更近,或许不只是她,谁都没办法靠近。

她巴巴地蹲在地上,太阳完全落下来,树影幢幢,大概是累了,她稍稍挪动了一下位置,大有坚持不懈的劲头。

其实她很怀疑她爷爷能不能应聘成功,毕竟人家招的是个园丁,而不是78岁的植物学教授。

离得远,他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从口型大概能推测出来,是让里面坐堂的老大夫赶紧去看病。

但她小看了她爷爷的毅力,第二天就接到了爷爷的电话。

她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又去敲门。

“我已经在晏家了,晚上你自己做饭吧。锁好门关好窗,窗台上的海伦要开了,你别忘了浇水。”

他看到孟小阮折回了药店,很快又让人赶了出来。

台里准备三十周年庆典,每个栏目组都要出一个节目。小赵将这个任务推给了孟小阮,孟小阮一个头两个大。

他猜得出孟小阮准备做什么,所以车在路口转了个弯,远远停在孟小阮身后。

作为艺考生,她也算有点应付考试的才艺,但哪项都不精通。

握着方向盘,他有些想笑,她连撒谎都不会,连他去哪里都不问,怎么就知道不顺路?

她满心都在苦恼这件事情,又担心她爷爷有没有按时吃饭,身体好不好,一心挂着两头,终于在某一天的傍晚,敲响了明夷堂的后门。

他没再说什么,跟孟小阮道了别,上车走了。

“您好,这里招兼职吗?”

孟小阮摇头:“你先走吧,咱们不顺路。”

她将自己说得格外可怜,害怕加上害羞,声音都是抖的。

走到图书馆的停车场,晏禾问她:“我送你回家?”

好在负责管理的阿婆很慈爱,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进来吧,正赶上饭点。”

他想了想,脸上是那种近乎冷淡的微笑:“没有不能入药的材料,只有不能医治的人心。”

进去了她才知道明夷堂占地有多广,几乎一条巷子都是晏家。

孟小阮觉得很神奇:“对中医来说,是不是没有不能入药的材料?”

目前的地价乘以平方数,这个庞大的数字超过了九位,孟小阮在心里狠狠地感叹了一番。

他向她解释:“这是沉香。沉香可以入药,刚刚那个腹痛的女孩,可以用沉香搭配槟榔治疗。”

后院是一片片的药圃,阿婆很热心地给孟小阮介绍。

不是之前的那串菩提,这串的珠子更大一些,有些喑哑的光,风一送,带起了厚重的香气。

“这是枸杞,还没到挂果的时候;这是龙葵,好生长,都不需要打理;这是紫苏。”

他褪下手腕上的佛珠,一颗一颗盘弄起来。

孟小阮从小猫在爷爷书房里看《中国植物大典》,也认识不少植物,家里更是种了很多珍稀品种。

所以是说,自己是他想治的人吗?孟小阮不好意思问。

尽管不清楚药用价值,但这些植物她基本都认识。

他只好解释:“别的医生是治疗可治之人,而我只治疗想治之人。”

药圃中最多的植物是忍冬,孟小阮知道它又叫金银花,现在正是盛开的季节,一簇簇拥挤在一起。阳光一打,像一条条黄白相间的锦缎,灿烂生华。

她不明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因为金银花开得好,这块地方就叫金银里。”阿婆显然对这些金银花很自豪,“这里都快成个旅游景点了,老有人偷偷跑进来照相。”

其实没有答案,他于是告诉她:“我和别的医生不一样。”

“金银花可以清热解毒,现在正是采摘的季节,晾干了就是金银花茶。”

他停下来,第一次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

穿过了药圃就是饭堂,还没干活就蹭人家的饭,孟小阮站在门口有些不好意思。

她又犹豫起来:“我好像也不符合你医治的条件,那……那你为什么给我开方子呢?”

还是她爷爷主动叫她进来:“快来,今天有香椿炒鸡蛋。”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问。

饭堂里有男有女,加起来十几个人,年纪最大的看起来有九十岁了,年纪最小的也在七十岁以上,她爷爷居然还算得上年富力强。

她忽然说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吃了饭,孟爷爷催她回去:“小一小二都等着浇水呢。”

他不作声,只安静地听着。

小一小二是她爷爷给植物取的名字,从小一一直排到小一百三十二。

她絮絮叨叨地说:“还有不能踩井盖,万一踩到了,周一拍自己一下,周二拍自己两下。要是周日就得拍七下。”

“我委托给欧阳叔叔了。”

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总有些稀奇古怪的忌讳。

欧阳叔叔是孟爷爷的大弟子,孟小阮陪爷爷住在寺院的时候,就是他带着师弟照顾家里的植物。

“我爷爷说踩人的影子不好,犯忌讳的。”

“我的海伦可不放心给别人照顾。”

余晖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孟小阮避开他的影子,紧走两步,和他并肩。

海伦是孟爷爷培植出的月季品种,颜色比路易十四的深紫色要浅,花瓣边沿是淡绿色的,孟爷爷爱得不行,特意用古希腊神话里的美人海伦给花命名。

这样啊……孟小阮顿时有些走神,他的步伐并不快,但人高腿长,等到孟小阮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超前了几步。

孟小阮指了指提着的箱子:“我带来了。”同时带来的还有降压药、她爷爷最喜欢的决明子枕头以及两枚健身球。

他点头:“这回是真的。”

孟爷爷龇龇牙,嫌弃地挥挥手:“随便你。”说完甩下孟小阮自己往前走,边走还边嘀咕,“怎么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出了店门,孟小阮按捺不住好奇:“真的吗?”

迎面碰上个这几天认识的煎药师傅老祝,两人没事的时候就下盘象棋。

女孩们顿时有些不满,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他衬得起这样的骄傲。

老祝不会说话,用手比画:“晚上下一盘啊?”

笑意一敛,他缓缓说道:“你们不符合我医治的条件。我非生死关头不治,非疑难杂症不治,非大奸大恶不治。”

“不下了,我孙女来了。”

虽然年轻,但自有一种气度,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指掌之间。

老祝往他身后看了看,比画着夸了一句:“真俊。”

但其实也可以像他一样,沉默的时候,如静水寒潭;微笑的时候,像明月照心。

“马马虎虎,”孟爷爷矜持地笑笑,脸上藏着得意,“在电台上班,你知道《佳期入梦》吗?她主持的。”

四个女孩顿时怔住了,她们印象中的中医都是老大夫那样的,白发苍苍,面容慈祥,一张嘴就是谆谆嘱托。 

老祝打了个手势:“名人?”

他笑的时候,目光温柔得仿佛可以融化星光。

“什么名人不名人的,就是个人名。”孟爷爷迎上去,“就是江城电台,你把你那半导体拿过来,我给你调。”

晏禾淡淡一笑。

住了几天都没见到晏禾,孟小阮装作无意地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晏禾出差了。

圆脸女孩替她说:“你只管看不管治啊,给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呗,我们以后找你看病啊。”

丁穗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孟爷爷每天除了照顾花草,就是跑到丁穗那里替孟箫献殷勤,说要写本回忆录,关于岳念知的。

短发女孩在后面叫道:“喂……”见晏禾和孟小阮回头,嘴巴张了张,半晌没说话。

孟小阮也加入了采摘金银花的队伍,金银花要早上六点左右采摘为宜,她平时睡得晚,早上好不容易爬起来,一路打着瞌睡摸到了花圃,伸手一捞,撸下来一串叶子。

孟小阮摇摇头,勉强吃了几口,示意晏禾:“走吧。”

旁边响起一道嫌弃的声音:“错了,错了!”

晏禾问她:“再点一份?”

低头一瞅,是个七八岁的小豆丁。

孟小阮也没了食欲,她不安地看着老大夫的背影,又开始心疼那两碗米线:“浪费了。”

齐刘海大眼睛,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

晏禾坐回来,米线已经凉了。

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摘下花蕾,放到旁边的竹篓里,示意孟小阮:“要这么摘。”

老大夫脸上的笑意一凝,不自觉地按了按胃部,嘴上啐了一口:“晦气!”然后急匆匆地结了账,边往外走边骂,“说我是骗子,我看你才是骗子,心梗?我心脏没毛病!我能一口气上五楼,我还能跑三千米,扯淡,扯淡!”

相较于成年人,孩子让孟小阮更放松。

“倘若你觉得胃部不适,要提防心梗发作。”

她半蹲着逗他:“你是谁家的啊?”

晏禾说不是。

他指指东边的小院:“我住那边。”

老大夫自己伸手按了按,不以为意地笑笑:“这有什么,我年纪大了,不像年轻人的脉象那么有活力。”

有些远道来的病人就住在那里。孟小阮不清楚这孩子就是病人,还是病人的小孩,有些怜惜地摸摸他的脑袋。

“我不知道你注意到自己的脉搏没有,有时急促,接连跳三五次,然后忽然停止,隔段时间再次跳三五次。”

小豆丁反问她:“你是谁家的啊?”

老大夫得意地翘了翘胡子:“都告诉你了,还用你看?”

孟小阮一时语塞,敷衍他:“我是孟家的。”

然后,他问老大夫:“胃疼吗?”

小豆丁了然地点点头,指了指远处的孟爷爷:“你是这个爷爷家的吧?”

晏禾神色不动,细细分辨着老大夫的脉搏,眉心微微皱了起来。为了验证一般,诊完左右手,他又重新诊了一遍。

他于是跟孟小阮显摆:“这里的人我都认识。你去过前院吗?那有扇小小的角门,从那里就能到前院去,不过平时都不让人过的。”

老大夫强辩道:“这是基础!”

前院是接诊的地方,明夷堂除了晏禾,还有几个中医在坐诊。

众人顿时一阵嘘声。

小豆丁跟她做自我介绍:“我叫鹏鹏,大鹏展翅的鹏。”

那老大夫还在教育他:“你学医的时候老师没教过你?先要用中指定关位。”

孟小阮也介绍了一下自己:“我叫小阮,阮是一种乐器,全名叫阮咸。”

晏禾叹了口气,依言给老大夫诊脉。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自己表演什么节目了。

这回店里的食客都开始起哄:“给他看,给他看,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按照族谱,孟小阮这一辈的名字都要带竹字头,孟小阮出生晚,竹字头的字基本上都被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字不是笔画太多,就是读音难念。她爷爷觉得她哥哥叫孟箫,箫是乐器,孟小阮随她哥哥,也叫个乐器名好了,于是就取了“小阮”。

老大夫依旧觉得气不过:“你还别觉得我倚老卖老,有本事你给我诊诊脉,看看我有什么毛病。”说完手腕往前一伸,大有你不给我诊脉,我就不让你走的姿态。

顺道让孟小阮拜了个老师,从小学习弹奏小阮。

晏禾微笑点头,不知道是在肯定他那句“学了两天中医就了不起”,还是在肯定那句“中医可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

奈何孟小阮在这方面的天赋实在有限,学了几年也只会弹那么几首。

那老大夫下不来台,还在死撑:“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年轻人,别以为学了两天中医就了不起了,中医可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

时隔十余年,再次捡起小阮来,孟小阮备感压力。

圆脸姑娘点点头:“昨天去吃了日本料理。我就是因为肚子疼才去医院看病的,医生给我开了整肠生。”

她从家中取了小阮,吃过晚饭,搬了把椅子,寻了个僻静的地方,悄悄练习起小阮来。

他问圆脸姑娘:“你最近是不是吃了生冷食物?”

谱子早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弹了几个来回,手指头都在打架。

诊毕,晏禾对老大夫说:“应指圆滑,是滑脉不错,但你有没有注意到她舌苔过重?痰食内滞也可能是滑脉。”

她有些丧气,抱着膝盖跟身旁的植物发牢骚:“你说我怎么这么笨呢?”

晏禾示意圆脸姑娘伸出手腕来。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指头,纤白柔软,有些自恋地感叹:“明明就长了一双弹乐器的手啊。”

圆脸姑娘不服气:“那就是医院错了?我可是验过血又验过尿的。”

后面有一声轻笑。

倒是老大夫脸上有些撑不住,指了指圆脸的姑娘:“这姑娘脉搏像滚珠一样,明明就是滑脉,我当了五十来年的大夫,我能看错?”

孟小阮吓了一跳,回头瞅过去,月色下有一道颀长的身影。

四个姑娘彼此看了看,齐齐沉默了。

晏禾踏着月光走过来,向孟小阮递出一只手:“小阮。”

“你们四个都没怀孕。”

这是要拉她起来吗?

他略过已经确定未怀孕的圆脸姑娘,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孟小阮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去牵他的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顿了顿,晏禾继续说,“你的脉长而弦硬,这是阳盛内热的症状,若你右肋下方感觉不适,就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指尖一搭,她像被针扎了一样,羞涩地抽回手去:“我自己起来。”

绿裙子姑娘有点急:“啊?我,我没有肝炎啊。”

晏禾在笑:“不是这个小阮。”

收回手,晏禾告诉她:“我建议你去医院看看肝。”

孟小阮的脸腾地烧起来,把手里的小阮往前一递,灰溜溜地给他让了个位置。

相较前两个人,这次诊脉的时间更长一些。

他坐下来,伸手按了按弦。

大概是心里有些信了,她小声问晏禾,声音细细的:“我最近有点低烧。”

阮咸是古乐器,流传到现在,会的人少之又少,当年孟爷爷也是费了好大劲,才给孟小阮找的老师。

另一个是穿绿色连衣裙的姑娘,之前她一直没出声。

孟小阮有些好奇:“你也会弹吗?”

短发姑娘点点头,“哦”了一声,想问点什么,最终还是闭了嘴。

他点头:“会一点点。”

晏禾向她解释:“你的脉搏相对微弱,歇止的时间比较长,这是比较典型的代脉。”

孟小阮将拨片递过去,他摆摆手。

短发姑娘很惊讶,前段时间她从楼上摔下来过,好在是家中自建的小楼,摔得不是很重,吊了段时间石膏,前天刚取下来。

凝了凝神,他缓缓拨弦。

诊完,晏禾问她:“你之前受过伤?”

浑厚的音色从指尖流淌出来。

短发姑娘一直红着脸,想要看看晏禾,又有些不好意思,扭着头,不时拿眼睛的余光悄悄瞄着。

孟小阮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泓泉水,水流冲撞着岸上的青石,发出激荡的声响,岸边有春花初绽,雏鸟缩在巢里低声啾啾。

晏禾没回答,接着给短发姑娘诊脉。

静谧中带着喧嚣。

麻花辫姑娘咬了咬下唇,最终点点头:“我是挺容易腹泻的,但是又没别的症状,应该不算病吧?”

鲜嫩的柳枝上,有小小的蝉在低声鸣叫。江岸边的小楼上,暖风从琴弦上拂过,泠泠作响。烟水沉沉,漫过了碧纱窗。

“但你的脉搏缓慢,可见脾胃虚弱,天气转凉、饮食油腻就易腹泻。”

棋子落在棋盘上,有人从沉睡中惊醒,发出不满的低喃。

又示意她换手,微微提起中指和无名指,食指停了片刻收起。

日光隐藏在云后,一阵小雨沙沙而下,敲在荷叶上叮叮咚咚。石榴花开得正好,泼辣中带着妖娆,有纤纤素手摆弄着流动的泉水,水珠调皮地从指尖落下,随着水流,再次去撞岸上的青石。

收回手,他对麻花辫姑娘说道:“你没怀孕。”

孟小阮第一次知道,原来阮咸奏出的音乐可以这么美好。

他神色不动:“夫脉者,血之府也。长则气治,短则气病,数则烦心,大则病进。上盛则气高,下盛则气胀,代则气衰,细则气少。”

曲子并不沉郁,但欢快中似乎藏着一丝忧伤。

“不就是按按动脉吗,这还能看出什么来?”

尾音缓缓,所有的美好都成了镜花水月,缠绵的相思最终因岁月成灰。

他诊脉的手法与老大夫并无二致,另外三个女孩看着,在旁边叽叽喳喳地笑起来。

最后一个音收住。

其实晏禾并不想证明什么,中医饱受诟病他也清楚,世人万张嘴,他也不可能一个一个去现身说法,然而没想到孟小阮这么期待,现在拒绝又好像他心虚一样,只好走了过去。

孟小阮听到身后有一声极轻的叹息。

孟小阮看向晏禾,以为他会答应,赶紧比了个点赞的手势:“给中医正名,我看好你!”

“这是……《阮郎归》?”

呃……这是什么节奏?

孟爷爷在孟小阮的身后不知听了多久。

短发姑娘看了看晏禾的脸,两颊有点红:“你不会也是中医吧?要不你给我们诊诊脉?先说好啊,你要是诊不出来……给我,给我们留个联系方式。”

晏禾说是。

几个人笑了一会儿,推了推短头发的姑娘。

孟爷爷的语调惆怅:“念知也会弹。”

四个姑娘低声议论了一回,不时偷偷看晏禾的脸。

“母亲常弹,我听得多也就会了。”

他的语速并不快,声音里也没多少波动,不像在争辩,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就是这种波澜不惊的语气,反倒有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挺好,挺好。”

晏禾摇头:“他是不是骗子我不确定,但中医不是骗子。”

除了这几个字,再无他话。

还是圆脸姑娘先接了话:“我们哪儿说错了,这老头儿难道不是骗子吗?”

静默良久,孟爷爷转身离开。

四个姑娘打量着他,一时都没了声音。

孟小阮这才惊觉,爷爷给她取名叫“小阮”,也许并非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名字,而是为了纪念一个会弹小阮的女人。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晏禾忽然开口。

只是,这对奶奶公平吗?

老大夫涨红了脸,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孟小阮从未见过奶奶,她爸爸还小的时候,奶奶就已经过世了。她只见过奶奶的照片,朴实无华的一个人,眼睛甚至不敢看镜头,抿着唇笑得腼腆。

麻花辫姑娘猛点头:“所以说中医都是骗子啊。”

好半晌,回过神,她跟晏禾打招呼:“你出差回来了?”

短发姑娘也跟着笑:“要我说,中医就应该取缔了,我叔叔上次去中医院抓药,六服药装了一麻袋,花了两万多,药吃了病反倒重了。最后去三甲医院看了看,小毛病,花了几十块钱就治好了。”

他说是,把怀里的小阮递还给她。

“我可没怀孕啊,我今天刚到医院做过检查的,这是病例手册,别说我忽悠你。”

孟小阮伸手拨了拨弦,之前那个惊艳的乐器又恢复了本来面貌,发出一串近乎噪音的声响。

圆脸姑娘嘻嘻一笑:“蒙吧你就。”

简单的寒暄过后是沉默,孟小阮随便找了个话题:“我最近在学诊脉。”

“就是你!”

他果然很感兴趣:“学得怎么样?”

那老大夫先给四个人都诊了脉,用手捋了捋胡子,又观察了四个姑娘的脸色,最后肯定地指了指圆脸姑娘。

她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不怎么样。”

孟小阮顿时被吸引住了,扭头看向那边。

于是,他递出自己的手腕:“你可以给我诊一下。”

老大夫走过去:“伸手,我给你们诊诊脉!”

最基本的孟小阮还是知道的,她像模像样地按下三根手指:“这叫布指。触脉的时候要由轻到重,采取浮取、中取、重取的方法。”后面的就是难点了,“可是什么是浮脉、紧脉、缓脉?”

天气已经有点热了,四个姑娘的衣裳穿得都很薄,但看不出谁的肚子凸起来,大概刚怀孕不久。

他问她:“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倒是圆脸姑娘想到了办法:“你们不都把中医说得神乎其神吗?那这样,我们四个中有一个怀孕了,你倒是说说看,究竟谁怀了?”

孟小阮凝神感觉了一会儿:“好像……没什么感觉。”

俩人就这么较上了劲。

“那就对了,”他笑起来,眸光微亮,“你根本没按到脉上。”

另一个短发姑娘马上回敬他:“那你倒是说说清楚,中医怎么就不骗人了?”

他握着她的手指往上移了移:“这里,感觉到了吗?”

听完这话,老大夫不高兴了:“你倒是说说清楚,中医怎么骗人了?”

“春季气温暖和,但仍然有一点寒意,所以脉象虚滑,弦和而缓。”

圆脸姑娘点头附和:“你没听过这句话吗?‘自古巫医不分家’,不骗人怎么赚钱?”

孟小阮只感觉到了脉搏的跳动,至于什么叫虚滑,她完全不明白。

梳麻花辫的姑娘说道:“别理那个老骗子,中医都是骗人的。”

尴尬地收回手,指尖上还残存着他的体温,她悄悄攥紧了拳头,希望能将这个温度保留得更长久一些。

那边几个年轻女孩大声交谈起来。

她有些沮丧:“我好像也没这方面的天赋。”

一样的话重复几遍,可信度当然会大打折扣,店里的人都埋头吃饭,没人搭理老大夫的推荐。

他安慰她:“诊脉需要接触大量的病例,才能分辨出细微的差别。我父亲七岁学医,十五岁才第一次诊脉。”

那边老大夫见晏禾和孟小阮不理自己,已经转换了目标。

孟小阮知道他父亲叫晏灵枢,人称“晏三帖”,不管什么疑难病症,三帖药下去必定药到病除。她还知道晏灵枢十几年前就过世了,不过这个名字像是晏家的禁忌,在晏家工作的人都闭口不提。

他特别想去揉揉孟小阮的脑袋,就像揉他那只小猫一样。

她“哦”了一声,试探着问:“那个……你能教我弹那首《阮郎归》吗?”

小时候他偶尔拿饼干逗它,先从它的嘴边慢慢移过,等它张开嘴巴的时候,再迅速放进自己的嘴里,每当这时候,小猫就会瞪起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单纯无辜又饱含伤感。

他说好,然后站起来:“时间不早了,休息吧。”走了几步,他停下,回身递给她一张名片,“我的号码。”

她的样子,让晏禾又想起了自己的猫。

纸是最普通的白色纸卡,没有任何设计,只有晏禾这个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

“哦,”孟小阮点头,然后瞪大了眼睛,“你骗我。”

她接过来,在手里反复摩挲。直到晏禾走远了,她才抱着椅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晏禾一笑:“这怎么可能。医生只有近距离地接触病人,才能获得最详细的信息,所谓‘望、闻、问、切’,切脉只是最后一个环节。”

晏禾直接去了配药房。

孟小阮呆呆地看着他:“这么厉害!”

晏家的配药房叫天知堂,取自“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修合就是制药。

“不但会悬丝诊脉,还会千里听脉,取桃木一截,上刻病人的生辰八字,在子午相交时放在槐树下面,面朝东方默念病人的名字,就能知道病人得什么病了。”

靠墙的一侧,是带着小屉的柜子,24行,24列,共装了576味常见药材。

晏禾点头:“真的。”

随手按下了收音机的收听键,正是孟小阮主持的《佳期入梦》。

第一次碰到他的手,虽然是正常的诊疗,孟小阮仍然有些害羞。沉默了一会儿,她问他:“我看电视上的神医都会悬丝诊脉的,是真的吗?”

净了手,他取出药材开始配药。

诊完,他说:“假的。”

整个流程早就谙熟于心,只在分量上略有斟酌,然后取材研磨。

他将左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搭在孟小阮的手腕上,停了一会儿,示意孟小阮换手,又用右手诊孟小阮的左手。

孟小阮声音清软:“爷爷的好朋友忽然得了重病,幸好在场有一位医生,现在那位朋友已经脱离了危险。

晏禾拿出手帕,卷起来放在桌子上,示意孟小阮伸出右手。

“不知道这位医生有没有在听我的节目……谢谢你,虽然那天爷爷看起来挺镇定的,其实爷爷的手一直在抖。

孟小阮压低了声音问晏禾:“我的脾胃真的有病吗?”

“小的时候,一写到关于理想的作文,我们就会写,长大了我要当一名医生,因为医生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其实那都是套话,小小的我们只是觉得医生很威风。

老大夫气得直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一点都不注意自己的身体。”

“不过经历了这件事,我倒是对医生这个职业有了更多的认识。

晏禾没搭理他。

“我国每年死亡人口将近890万,不是890万人死了一次,而是890万个家庭经历了890万次离别。

“比起你女朋友,你更得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了,你看你这气色,一看就是脾胃的毛病。我这里有一味藏药推荐给你,效果老好了。”

“生命重逾千斤,病的是一个人,疼的是包括患者在内的整个家庭。医生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不止挽救了病人的生命,同时也挽救了一个家庭。

老大夫没理她,继续琢磨起晏禾的脸色来。

“节目的最后,我给大家推荐一部医疗小说《白色巨塔》,作者是山崎丰子。

孟小阮涨红了脸:“老人家,你别瞎说话啊。”

“《Love The Way You Lie》送给大家,祝大家今夜好梦甜甜,明天好事连连哦。”

老大夫嘀咕了两声,又去看晏禾:“你要多关心你女朋友的身体。”

他忍不住好笑,这样安静的夜晚,这么动感的音乐,大概出于安眠的目的听节目的人,都要被这首音乐惊醒了。

有心装没听见,又觉得不够礼貌,孟小阮只好笑笑:“以后再说吧。”

手机轻轻振动了一下。

孟小阮没想到这老大夫还记得她,她上次去过药店帮小赵问问有没有羚羊清肺丸,这老大夫就缠上她了,非说她脾胃不调,让她吃一味叫什么晶珠的藏药。

他将药丸放好,重新洗了手,拿起手机看了下。

他跟孟小阮打招呼:“小姑娘,我上次给你瞧的病,你不治啦?”

一条短信:“我是小阮,请多指教。”

隔壁桌的老爷子,孟小阮认识,是对面药店的坐诊大夫。头发白了大半,下颌留着一绺胡须,打理得溜光水滑,身上穿着一件白色暗纹的缎子大褂,一副仙风道骨的姿态。

孟小阮喜欢吃零食,下班的时候总会顺便在便利店买一点,鹏鹏嘴馋,两个人因为这一个共同的爱好,迅速结成了好朋友。

除了单位聚餐,这还是孟小阮第一次和一个不太熟悉的异性一起吃饭,她抽出纸巾擦了擦桌子。老板娘很爱干净,桌子上也没有浮灰,她不安地攥着纸巾,搓了根细条,然后扭了扭,扭成了一朵花。

有一天鹏鹏跑过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阮姐姐,我妈妈又晕过去了。”

于是俩人点了两碗米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孟小阮问过阿婆,鹏鹏在陪他妈妈住院。鹏鹏生活在单亲家庭,鹏鹏爸爸是个海员,早年遇到海难失踪了,鹏鹏妈妈得了重病,治过很多地方都没治好,听说明夷堂的晏大夫医术好,就住了进来。

墙上贴着菜单,晏禾的视线匆匆扫过:“和你一样吧。”

孟小阮安慰他:“鹏鹏不怕,你妈妈一定没事的。”

孟小阮看向晏禾:“你要吃什么吗?”

鹏鹏还在哭:“我是不是快没有妈妈了?”

孟小阮每次来必定点这个,天气热的时候再加一份龟苓膏。

孟小阮只好牵起他的手:“要不咱们去问问晏医生?”

老板娘经常见孟小阮,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还是酸笋米线吗?”

晏禾已经给鹏鹏的妈妈用过药,鹏鹏见妈妈已经清醒过来,扑过去,小心翼翼地握着妈妈的手:“妈妈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然后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晏禾,“晏医生你一定会治好我妈妈的,对不对?”

这个时间,还不到饭点,店里的人稀稀落落。

孩子的眼神单纯而真挚,晏禾知道,他想要自己一个保证。

于是她领着他往前走:“就在那边,店有点小。”

这保证,他不想给,也不能给。

孟小阮倒是对这里很熟,她常去附近的一家米线店,经济实惠,如果她来请客的话,肯定不会选这种小馆子,但晏禾买单,她总不好意思要人家请吃澳洲龙虾。

与父亲相比,他冷静而克制。祖父曾经说过,他这样的性格才适合做一个医生,过多的悲喜只能妨碍判断。

他看了看四周:“我对这里不是很熟,你有什么可以推荐的吗?”

但他父亲并不认同,父亲总说他缺少共情的能力,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医生。

晏禾继续坚持:“我请你好了。”

怎么会呢?他以最高的学分绩点从医学院毕业,他的博士论文被SCI收录,他治愈了无数的患者,此时此刻,门外仍有无数患者,求他医治而不可得。

“要不去肯德基?那里能用公交卡结账。”

他抬起头,视线落在孟小阮的身上。

孟小阮去摸包,这才发觉忘了带钱夹,顿时有些苦恼。

孟小阮也在看着他,她生得漂亮,他知道,但引起他关注的,是她眼中涌动的情感。

晏禾顿时想到小时候捡到的小猫崽,离了妈妈,饿得嗷嗷哭,他拿注射器给它喂奶,它的唇就是这种浅浅的粉,嘴巴一张,也是这种尖尖的小牙。

如同方丈禅房里,她眼睛中浓重的焦虑和渴盼。

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措辞,只好继续笑,粉色的唇,露出了尖尖的小白牙。

如同此刻,她眼睛中小心翼翼的祈求。

话冲口而出,孟小阮有些羞涩地笑笑:“谢谢你给我开的方子。”

他知道她在祈求他,让他说一句安慰的话。

“我请你!”

平生第一次,他不想用冰冷的数字来说明治愈的概率。

他回过神,点点头,问她:“你想吃什么吗?我请你。”

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揣测着自己的脉搏,120次/分,或者更快?

以他对孟小阮浅薄的了解,她是个羞涩得有些自我封闭的人。对她来说,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圈子,别人进不去,她也轻易不走出来,离开那个安全界限,她就会惶急得像只找不到家的小兽。

他蹲下来,和鹏鹏的视线持平,嘴角带着微笑,像千百次面对患者那样,勾起最完美的弧度,笑意虽然没达眼底,却收起了冷淡和疏离。

晏禾没想到她会答应,一时有些怔忡。

他说:“我一定会治好你妈妈的,你放心。”

《本草纲目》说,樱桃味甘,主调和,益脾气,令人好颜色,美志气。赠之以樱桃,报之以琼瑶,一言承君诺,百岁与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