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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萱草

既然要治病救人,那惩罚就得直击灵魂,所以孟爷爷让孟小阮起床后背五十遍《大学》。

他对孙子孙女的教育方针归结为八个字——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好在第二天是周六,孟小阮六点被她爷爷拽起来,要蹲着,背的声音要大,背一遍在地上画上一道,写满十个正字,处罚结束。

借着光,发现孟小阮居然擅自修了眉毛,孟爷爷怒了。

背之前孟小阮老老实实地承认了错误,并且弱弱地申请:“能不能不背啊,或者,咱们背个短点的?《静夜思》怎么样?”

但孟小阮一直没回来,老爷子睡不着,强忍着瞌睡跟老祝下象棋,孟小阮一进门就被抓了个正着。

孟广龄哼了一声:“再啰唆我让你背《离骚》。”

孟广龄的作息时间相当固定,晚上十点半之前必定准时休息,让孟箫把孟小阮的节目录下来,他第二天有时间再收听。

《离骚》和《大学》的字数相仿,但《离骚》佶屈聱牙极难背诵。孟小阮小时候背过,因为把考试的分数改得高了些,被她爷爷惩罚背《离骚》二十遍。

她笑起来:“是吧!多可爱啊。”

她磕磕绊绊地背了几乎一夜,谁监督的?当然是孟箫,孟箫作为哥哥没有及时发现妹妹的堕落行为,不幸被连坐。

他违心地点点头:“挺好。”

孟小阮赶紧乖乖地背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她跟她爷爷之间的代沟多得像梯田,她急于拉拢晏禾:“你说呢?”

“大声点!”

她描述了一下样子:“黑色的,有个雪白的肚子,胖乎乎的。也是嘴巴咬到耳朵上,可好玩了。可惜我爷爷不喜欢,不让戴,这还是我偷偷戴出来的,这么晚了,他估计已经睡了。”

“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孟小阮感觉到他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其实我还有一只企鹅的。”

背了一遍,孟广龄又觉得孟小阮太闲,派给她分盘香的活。

她的中二期一直没有来,但不妨碍她喜欢那些看起来特立独行的装扮,上学的时候流行那种松松垮垮的哈伦裤,她当时羡慕极了,觉得只有这么穿着才叫酷。

明夷堂的花木茂盛,蚊虫自然也就多,每晚都要点蚊香才能入睡,蚊香都是两盘拼在一起的,要用手先分开。

她其实挺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兔耳朵造型的发卡,带着仿生豆苗的发夹,各种戒指,最好是五指连在一起的那种,拖着长长的链子。

明夷堂里的人年纪都大了,手抖眼花,孟爷爷主动承担起了分盘香的工作。他自己做不好,弄了半天掰碎了两盘,剩下的都丢给了孟小阮,自己去照顾他心爱的海伦了。

孟小阮平时穿得也很简单,纯棉的T恤、牛仔裤,春秋是长毛衣,冬天是呢子大衣或者羽绒服。之所以简单,不是因为她喜欢,而是担心被人关注。

看着厚厚的一摞,孟小阮几乎要哭出来:“您这是擅加刑罚,我反对,我抗议!”

他喜欢一切简洁的东西,甚至包括颜色,他不喜欢条纹,只喜欢纯色,单纯的黑、单纯的白、单纯的灰或者单纯的蓝。

孟爷爷驳回:“抗议无效!”临了还安慰她一句,“多年的大爷熬成爷,等你有了孙女就好了。”

这一身打扮,按照晏禾的品位,只能用四个字形容——乱七八糟。

千不甘万不愿,《大学》还是得背,蚊香还是得拆。

从晏禾的角度,能看到孟小阮左面的侧脸,她的耳朵上戴了一款很奇怪的耳钉,造型是一只卡通的恐龙,嘴巴咬在耳垂上,露出几枚尖尖的牙。她换上了长款的T恤,上面印着一只妖娆的黑猫,猫的脖颈处还系着一枚蝴蝶结。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不能掰……”

孟小阮其实也看过,之所以去看这部,倒不是因为萧红,不过因为那时候闲得厉害,这部电影又很长。

唉,背错了。

见她有些好奇,于是他解释了一句:“自己。”

晏禾从门口经过,看到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将蚊香拿到手里给她示范:“要这样。”

晏禾说道:“我去看过《黄金时代》。”

手指选中最外围的一截,沿着这一根的衔接处旋转,转到最中心的一点,两股拼接的地方轻轻一划,然后用手指用力一顶,一圈蚊香就落在了掌心。

这是《呼兰河传》中的几句,她看过,就记下来了。

孟小阮觉得很神奇:“我试试!”

她伸手拨了拨车窗,想起这么两句:“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又拿起一盘,她学着他的动作:“是这样吗?”

窗外,树丛飞快地掠过去,只剩下一道道黑色的影子,这个时间,路上的车很少,行人当然更少,路灯高高地耸立着,打着亮堂堂的光。

他纠正她的动作:“轻一点。”

她读书的品位其实比较俗气,冷门而又清新的作品看得很少,大部分是一些通俗读物,烟火人间里自有人生百味,从池莉笔下热闹而世俗的武汉到川端康成笔下哀伤而冷艳的雪国。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拿到一本书就翻一翻,遇到喜欢的要反反复复地看,直到看得能背下其中的段落来。

于是她屏住呼吸,一点点地转动着手里的蚊香。

那是一本冷清却温暖的书,只可惜那点温暖像结在霜上,孟小阮总担心一个不留神,就被寒风冻住了。

“接着背!”

她不再说话,晏禾便也沉默,打开车载电台,在播《呼兰河传》。

孟广龄大喝一声,孟小阮吓得手里一抖,掰掉了一截。

心疼他什么呢?或许是孤单吧,那种虽千万人在侧,仍然自己独行的落落寡合。

她忍不住跟晏禾吐槽:“我爷爷罚我背《大学》呢,现在背了还不到十遍。”

暗恋就像一场独角戏,所有的喜乐都是一个人。孟小阮说不清自己对晏禾是什么感情,信赖是有的,爱慕似乎也是有的,更多的,好像是心疼,她每次见他的时候都忍不住心疼。

孟广龄不许她偷懒:“嘀嘀咕咕干什么呢,快点继续背。”

她忽然沉默了,隔了好久才说道:“是……暗恋。”

孟小阮看了看晏禾,心里忽然有了主意,脸上故意做了个为难的姿态:“晏医生跟我说,要我帮他点忙。”说完冲晏禾眨了眨眼睛。

晏禾顺着她的话问下去:“那这个呢?”

孟广龄狐疑地看了看孙女,又用目光咨询晏禾:“是吗?”

孟小阮告诉他:“花语,但凡是花都有花语的,像今天的萱草,花语就是‘遗忘的爱’。”

晏禾轻咳了一声:“是啊,孟爷爷。”

车驶上主路,他开得稍快了些:“什么?”

孟广龄对晏禾还是比较客气的,倒也不好拒绝孟小阮去帮忙,冲着孟小阮说道:“那你就去吧。”

“那你知道女孩子看到植物的第一个反应是什么吗?”

孟小阮乖巧地跟在晏禾身后,直走到孟广龄的目光看不到的地方,才舒了口气。

他也笑:“这大概是职业病。”

“谢谢你啊晏医生,我请你吃‘可爱多’,你要吃什么口味的?”好在出门的时候,她顺走了自己的钱包。

她笑起来:“你是不是看到每株植物都会先考虑一番它的药用价值?”

晏禾看着她:“你不是要帮我的忙吗?”

孟小阮伸手点了点兔耳朵,看它晃了晃,又点了点,一副不亦乐乎的样子。

“啊?”孟小阮的眼神有些哀怨,“我就是随便说说。”

“狗尾巴草还是一味药,”他告诉她,“可以清热利湿,清肝明目。”用手指了指颈部,“还能治疗淋巴结核。”

他笑起来:“那你回去继续背《大学》?”

他其实编得简单,但轮廓很清晰,是个兔八哥的样子,只差一根胡萝卜。

当然不!

长长的兔耳朵垂下来,随着孟小阮的手一晃一晃的,她顺着耳朵摸下去,摸到了短短的兔尾巴。

孟小阮只好跟着晏禾去了前院。

她接过来,毛茸茸的,坐进车里才看清,是一只狗尾巴草编的兔子。

前院她来过两次,只不过来去匆匆,没仔细观察过,院子很干净,地面的青石上没有一点浮土,甬道的两旁种了一些低矮的灌木,简单得有些单调。

“礼物,”他很快补充一句,“庆贺你圆满表演的礼物。”

最前面的建筑是祠堂,高高的石基上,青色的墙体带着厚重的年代感,朱红色的大门也已经在岁月的侵蚀下变得斑斑驳驳。

他递了什么过来,光线有点暗,孟小阮没看清,于是问他:“是什么?”

晏禾略停了停。

到了停车场,晏禾在车前等她。

“这是晏家先祖的牌位,过年的时候才会祭祀。晏家除了从医的这支,还有别的支族,早年还会过来一起祭祖,这几年基本没人来了。”

于是她干脆地拒绝了小赵的邀请。

尤其在他父亲过世之后。

手机在掌心振动了一下。她点开,是晏禾发给她的信息:“我送你回家。”

孟家也是祭祖的,前几年族中的人还组织过修族谱,每家轮流主持祭祀,以前还有酬神仪式,这几年逐渐简化了,大家聚在一起祭拜祭拜,吃个饭就算了。

她有些为难,吃了夜宵就太晚了,孟家有宵禁,绝不允许超过十二点回家。

发展的真谛似乎就在于简化,什么都可以简化,仪式简化、节日简化、祭拜简化,渐渐地,很多东西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祖先对人们来说只是一个个模糊的名字,厚厚的族谱,也不过是一摞发黄到脆弱的纸。

回到后台,台里的同事约着一起去吃夜宵,小赵拖上孟小阮,非要她吃了夜宵再走。

孟小阮很慎重地在门外拜了拜。

“很高兴能给大家表演节目,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江城电台,也继续支持我们的《佳期入梦》,调频88.5兆赫,晚上12点整,我在《佳期入梦》等你。”

晏禾轻声叹息:“你拜,他们也看不见。时间会湮灭一切,光荣,耻辱。‘三十年前谁是我,三十年后我是谁’不过如此。”

干巴巴,只有这么一句,她之前没做过准备,又没有多少随机应变的能力,汗几乎要落下来,直到对上晏禾的目光,她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孟小阮看过一本书,说尊祖敬宗实际是发源于生殖崇拜,祖先的伟大之处就在于生育了后代。这个说法,对,也不对,生而为人,一点点耕耘,一代代绵延,撑起一个门庭,给后辈以余荫,而活着的后辈,继承着祖辈的希望,挺直了脊梁做人,勤勉做事,继续耕耘、继续绵延,这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一种信念的传承。

她于是接过话筒,目光又去寻找晏禾。定了定神,她说:“大家好,我是小阮。”

她想了想,最后只说了一句:“只要你还在,他们就不会消失。”

主持人给台下的观众介绍:“这是我们《佳期入梦》的主播小阮。小阮,跟大家打个招呼。”

再往后走是诊室,然后是配药房。

她停住脚步,又开始紧张:“啊?”

最后面的一排建筑是明夷堂的最高建筑,一座二层楼房,挨着晏禾的房间。

主持人拦住她:“小阮,等一下。”

晏禾停在了书房前,孟小阮抬头看了看门上的一块小匾,上面有三个篆书大字,她仔细分辨了半天,是“半闲楼”。

他失笑。

旁边是一副对联:一生哪有真闲日,百岁仍多未了缘。

她的目光一直停在他的身上,转身的那一刹那,眨了眨眼睛。

于是孟小阮问:“这半闲指的‘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半闲?”

一曲终了,孟小阮鞠躬谢幕。

晏禾看了半晌,目光有些复杂:“我父亲取的,那时候他还年轻,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但里面都是医书,没见他什么时候闲过。”

他想,孟小阮对自己来说是有些不同的,不同在哪儿,他现在没办法分辨。

推开门,果然像他说的,都是医书,书多得书架已经塞不下,很多堆在地上,书的一角已经卷了起来,看来经常被人翻阅。

对这个世界,他毫不关心,对这个世界上的人,他也并不在意,他总觉得他跟外界格格不入,好像有一层透明的结界,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却没办法用心去感知。

晏禾把孟小阮让到一张桌前,孟小阮嗅了嗅,赞了一句:“好香。”

晏禾是台长邀来的,他其实早早就推掉了,还是从鹏鹏的嘴里听说了孟小阮的忐忑,才又改了主意。

不是书墨的香气,这种香气很别致,让孟小阮想起了旧式小姐闺房的味道。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美而不自知,从不敢轻易显露自己的姿色,生怕唐突了这个世界。

晏禾指了指桌上的药材:“是这个。”

她的美天生适合舞台,在最亮眼的地方,像一枝徐徐开放的虞美人。

“这是冰片,”他给她介绍,“这是藿香,这是艾叶末,这是丁香,这是苍术。”

她穿着青花瓷的旗袍,高高的领,在锁骨处扣起一个深蓝色的盘扣。长发垂下来,用最柔顺的姿态偎在她的耳侧,是稠密的黑,带着水一般的润泽。

孟小阮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一样一样分辨着:“这些是做什么的?”

旋律早已经谙熟于心,起初有些紧张,渐渐就好了,音色不那么干涩,音与音之间的转换圆融起来。

“做香包。”

于是她的心渐渐静了下来,她想弹奏《阮郎归》,只弹给晏禾一个人听。

他给她解释,这是晏家的习俗,要在端午那天给邻里分发香包,香包里放了中药材,有提神醒脑的作用。

他在看她,用她最熟悉的目光。

“跟晏家做邻居真好,”孟小阮有些羡慕,“春天有金银花茶,端午节还要送香包。”

强烈的灯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睛被烤得有些刺痛,闭上眼睛再睁开,台下是黑压压的人,除了台里的领导,还有一些被邀请过来的热心听众,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第二排的晏禾。

晏禾接下去:“三伏天送三伏贴,秋天送枸杞茶,春节送春联。”

她像个木偶,一步一步,僵硬地走上了舞台。

这些习俗已经传承了几代,晏禾自打接手了明夷堂,也把这些习俗继承下来了。

轮到孟小阮的时候,她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好像运转的齿轮忽然卡住了,虽然在极力转动,却只能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晏禾要孟小阮帮他包香包,工序不复杂,先把各色药材放进去,包好,之后拿缎带打个结。

主持人是江城电台的一哥一姐,《娱乐八点档》的主播。

孟小阮有些怀疑:“就这样吗?我见到的香包好像不是这样的。”

对于台庆,台里的领导相当重视。

孟爷爷的性格虽然有些刻板,但从来不会亏待两个孙辈,每年端午的时候都给她买漂亮的香包。孟小阮就把它戴到学校去,同学中还有带鸭蛋的,互相撞蛋,最后选出一个鸭蛋王来。

这个问题一时把孟小阮难住了,她搪塞了一句:“一个……熟人。”

她的手很灵巧,两分钟就能包一个,但几百上千个香包,还是包了整整一个上午。

小赵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是谁?”

孟小阮本想躲过背《大学》,谁知道回去的时候她爷爷还没忘记这个茬,让孟小阮补足了剩下的27遍。

孟小阮有点头疼:“他不是我男朋友。”

她一声哀叹,蹲在地上又背了27遍。

回到后台,小赵在等她,鬼鬼祟祟地往后瞧了一眼,问她:“你男朋友呢?”

孟爷爷捧着茶杯站在旁边监督她:“小样,你一抬爪子我就知道你要耍什么心眼。”

她心里多少有点欢喜,是啊,今天运气多好,她碰到了晏禾,猜中了硬币,大概一会儿在台上也会顺利。

图书馆在招募志愿者,孟小阮填了表格,拿到了一个挂牌,算是正式上岗了。

“你看,今天运气多好。”

她负责的是三楼中文阅览区,相比其他楼层,这层的读者最多,虽然墙上也贴了标语,让大家在看完后将书籍放回,但真正履行的人少之又少。

他松开手看了一眼,把硬币递过去,老版的一元,露在外面的,正是印着牡丹花的那面。

孟小阮要按照索书号将书籍放回到书架上,这项工作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麻烦。这一层分东南西北四个区,匆匆转一遍就要半个小时,以往有三个志愿者同时工作,这周也巧,那三个人都请假了。

她想到了窗前的萱草:“花。”

好在有推车,书放在推车上能省不少力气,孟小阮推着车往东区走,看到个老大爷从书架上取了厚厚一摞书。

他从钱夹里摸出一枚硬币,抛上去,攥在手心里:“花还是字?”

为了方便其他人,图书馆有规定,每次每人最多只能取三本。

“那你就对着我弹吧,上台的时候,只弹给我一个人听。”

这大爷年纪大了,腿脚都有些不利索,孟小阮也担心他被书砸到,赶紧提醒他:“大爷,一次最多只能拿三本。”

孟小阮想了想,语气并不确定:“大概可以吧。”

大爷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我乐意!”说完嘴里还在嘟囔,“插根鸡毛就当令箭了,你算老几啊!”

“在我面前,能弹好曲子吗?”

声音有些大,在附近看书的读者都听到了。

孟小阮摇摇头。

孟小阮示意他压低声音:“您声音可不可以小一点,不要打扰到别人。”

良久,他问她:“紧张吗?”

大爷的声音反倒拔高了许多:“你管我!”

矛盾而又和谐着,冷漠而又关心着。

理是和讲道理的人讲的,这大爷显然是不想讲理,孟小阮有些无奈:“不是我要管您,这是在公共场所,您要遵守这里的规定。”

他让她觉得冰冷,又让她觉得温暖;他让她觉得危险,又觉得无比安全。

“屁的规定!”大爷啐了一口,“我遵守了一辈子的规定,老了老了你还让我遵守规定?”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却又坦荡。像没有风浪的海面,像跳出地平线的第一缕日光,像冰封了亿万年的极地,像万物复苏时最初的那一点颜色,像火,像风,像雷电,像雨、像雪、像寒霜。

有人从孟小阮的身后走过来,声音不大,带着威压:“那您吃了一辈子的饭,老了就不吃饭了?”

他其实并没指望自己的指令得到反馈,毕竟她那么胆小那么羞涩,但她只稍稍犹豫了一下,真的抬起头来,目光先慌乱地扫了扫,然后勉强镇定下来,和他的目光触碰在一起。

他在笑,目光却很冷淡:“按照规定,一次取三本以上图书罚款五十,念在您初犯的份上,钱就免了。如果您下次再违反规定,图书馆会将您加入黑名单,三年内市区所有图书馆都不允许您进入。”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大爷有些蒙,讷讷两声:“你谁啊?”

他看着她,因为高过她许多,所以头垂下来,带着审视的味道。

他的目光里透着不屑:“您说我是谁?”

她的未尽之意,晏禾都懂,那是她近二十年的心结,在过去的岁月里,她就这么战战兢兢地走过来的,以后大概也仍旧如此,他无法可想,也无从安慰。

被他的视线一扫,大爷的心里一阵发突,又怕真的被纳入了黑名单里,愤愤然地将多出的书丢到了孟小阮的推车上。

她一直是个很孩子气的人,纵然这个世界纷繁莫测,她总是以最赤诚的心去看待旁人,然后屡屡碰壁,被伤害得头破血流,她不曾抱怨,也不曾改变,只能给自己建一个厚厚的壳,自己缩在里面,偶尔感到安全的时候才悄悄探出一个头来。

等到这大爷走远了,孟小阮笑起来:“图书馆还有这个规定,我怎么没听说?”

她蹙了蹙眉,眉梢细而淡,妆并不很浓,遮不住她脸上的孩子气。

来人正是晏禾,他轻声一笑:“有没有都是次要的,只要他信了就行。”

她一次都不曾解释过,成长的岁月里,他们缺失了陪伴,当幼小的她对父母亲情最渴盼的时刻,他们给了她近乎灭顶的失望,甚至不曾有过一声道歉。

孟小阮眨眨眼睛,故意问他:“你谁啊?”

后来,她爸妈也回来过,两个人总是错开,每次见她总是会说,这孩子怎么越来越胆小。

他指了指孟小阮的胸牌:“你的领导。”又补充一句,“暂时的。”

再小的时候,她已经不记得了。爷爷倒是说她从小比别的孩子胆小,因为生来不足月,瘦瘦小小的一只,家里怕养不活,呵护得厉害了些,但她上幼儿园的时候,虽然总爱脸红,也有几个玩得来的小伙伴。

晏禾就在三区的阅览室看书,孟小阮有些诧异,这层都是文学作品,她记得晏家的半闲楼里都是医书,以为晏禾也只爱看医书,没想到他也会看文学作品。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年,爸妈离婚了。”

孟小阮看不到封面,只觉得他看得很认真,书页翻得极慢,他坐的位置光线有些暗,大概也因为暗的缘故,偌大的桌子旁,只坐了他一个人。

她选择了一种:“四岁那年,我妈从美国打电话过来,说要接我去美国生活,那时候我好开心,整天跟幼儿园里的小朋友炫耀,老师还给我办了一场欢送会。签证都办好了,结果我妈妈告诉我,不来接我了,让我跟爷爷一起好好生活。那时候其实我什么都不懂,就是觉得很失落,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笑话我,我就越来越胆小,越来越不敢跟别人讲话。”

她走过去将窗帘拉到了一边,阳光立马打进来,他抬起头看向孟小阮,伸开五指虚虚遮了下眼睛。这个动作带了点孩子气,他一直是个沉稳的人,有时甚至带了点暮气,像一张有了年月的黄花梨书案,木料是奢华的,光泽却是喑哑的。

忘记哪种呢?她想忘记的很多。

他看着她,有些无奈,收了书,对孟小阮说:“普罗米修斯小姐,咱们去吃午饭吧。”

“如果可以选择忘记一种烦恼,”他问她,“你想忘记哪种?”

普罗米修斯从天上盗了火种,给人间带来了光明。

“它的别名很多,”晏禾单手攀着栏杆,“又叫忘忧草。”

孟小阮点点头:“好的,领导。”

“背”通“北”,游子离乡之前,在北堂种下萱草,以慰母亲的思念之情。小时候爷爷教她背这两句的时候教育她,你看古代的孝子想得多周到,你就应该向这些孝子好好学习,来,给爷爷捶捶背。

孟小阮下午还要在图书馆工作,就在图书馆附近选了个广式粥铺。

孟小阮想了想:“‘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说的就是这个萱草吧。”

她点了份明火白粥,一上午的体力劳动,实在饿狠了,粥一上来就舀了一口放到嘴里。

晏禾摇摇头:“你可以管黄花菜叫萱草,但不能管萱草叫黄花菜。”他又解释了一下,“黄花菜的花朵更加瘦长一些,花色也比较嫩,因为含有少量秋水仙碱,食用之前要经过加工,否则会刺激肠胃。像这种橘黄色的萱草,秋水仙碱的含量比较大,即使经过加工,也不能食用。”

“烫!”

孟小阮记得爷爷告诉过她萱草的别名,于是问他:“黄花菜?”

晏禾的提醒刚传到耳朵里,灼热的感觉就传到了舌尖,孟小阮的眼睛里含了点泪花,人有些委屈:“摸着不热的呀。”

花型像百合,但比百合要小,橘黄色的,中间探出了嫩嫩的蕊。

他有心责备她一句,又觉得她实在可怜,找服务员要了些冰块。

晏禾指了指其中的一丛:“那是萱草。”

“含着就好,化了就吐出去。这些冰块未必干净。”

沿着走廊往左拐,尽头是一个落地阳台,窗户开着,对面是一片绿地。

孟小阮嘴里含着冰,一面发出“呜呜”的声音,一面点头。

感觉到同事的目光游离在她和晏禾之间,孟小阮做了个手势,和晏禾一起出了化妆间。

冰敷了一会儿,孟小阮好了一些,拿着勺子怏怏地搅着粥:“你借了什么书吗?”

她腼腆地笑了笑:“嗯,挺好使。”

“《智惠子抄》。”

孟小阮转过身,捏着鼻子灌了进去,长长的一口,几乎喝完了一瓶,喝完后舒了口气,瞪大眼睛等了一会儿,果然不打嗝了。

孟小阮读过,智惠子是作者高村光太郎妻子的名字,这本书是诗歌、散文与日记的合集,囊括了作者对亡妻的爱与思念。

就这么简单吗?

他说下去,却没说这本书。

“有个治打嗝的方法。”晏禾指了指孟小阮手中的水,“捏着鼻子喝下去,直到喘不上来气的时候才停住,喝完就好了。”

“我大学时有个室友,喜欢上了舞蹈学校的一个女孩子,他们谈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毕业就结了婚,听说很恩爱。”

小赵没等到回答,目光狐疑地从孟小阮的脸上挪到晏禾的脸上,很有眼色地找了个借口,溜走了。

孟小阮听着有些羡慕:“校园爱情完美收官的很少,但是想想多幸福啊,最美好的年华里遇到最美好的那个人。”

小赵用胳膊肘拐了拐孟小阮的后背,做了个口型:“你男朋友?”

她的舌头还是疼,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眼中却满满都是憧憬。

她尴尬地接过水来,手慌乱地搓着瓶身,几乎要把上面贴的标签给磨下来。

她羡慕的是这样的爱情吗?他偶尔听孟广龄说过,她从未谈过恋爱。

他是孟小阮见过的最会笑的人,同一种情绪,能笑出不同的味道来。

孟小阮继续追问:“然后呢?”

他在笑,眼下是她熟悉的卧蚕,眼角有道细碎的纹路,不是很明显,睫毛垂下来,眼中的光半敛着,平日的淡漠也半敛着。

然后呢?幸福过后未必仍旧是幸福,他沉默了片刻:“去年同学聚会的时候,室友跟我说,他离婚了。

递水的人,是晏禾。

“据说分手的时候很难看,两个人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对方,决绝地表示今生今世再不相见。

她摇头,又觉得不太礼貌,抬起头想要道谢,声音卡在了嗓子里。

“室友喝得大醉,一遍一遍对我说,你知道吗?我现在一闭眼还是她当年的样子,围着红围巾,冷得直搓手,却一直守在站台,看我下了车,扑过来,脸上的笑,我一辈子都忘掉。”

眼前递过来一瓶水,她听到有人问她:“喝水吗?”

他捏了捏眉心,理解不了这种感情:“为什么呢?”

孟小阮臊得厉害,埋着头没回应。

为什么呢?他想不通?既然分手又何必怀念。

大家“轰”地笑起来,《经济早知道》的主播捅捅孟小阮:“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个技能呢,我记得你的节目不是cos啊?”

孟小阮低头喝了一口粥:“晏禾,你从来没爱过什么人吧?”

孟小阮于是闭紧了嘴巴去憋气,但那个嗝格外顽固,冲破她唇齿间的阻碍,嘹亮地打了出来,恰好主任在跟大家强调流程,大家都凝神在听,于是这一声在安静的化妆间里显得十分之响亮,异常之悠扬,宛如产蛋后母鸡骄傲的啼鸣。

出了门,听说附近发生了一起劫持案,警方在调查,周围的路段都封掉了。他们绕到了另一条路,花坛里野玫瑰开得正艳,天热起来,花香在高温里发酵开来,香得醉人。

小赵很愁:“要不你先憋口气?多憋一会儿,一会儿就过去了。”

孟小阮低头踢着一枚小石子,忽然问他:“如果有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在路上被劫匪劫走了,你当时在路的另一侧,追肯定是追不上的,你会怎么做?”

一直到修好眉,孟小阮打嗝的毛病还没好。

晏禾的回答很简洁:“报警。”

她有些蒙,一个嗝又打了出去,小赵手一抖,差点把她的眉毛刮秃,严正警告她:“别动!”

孟小阮瞬间有些失落。

可惜没拦住,小赵已经大刀阔斧地在她的眉毛上运作开了。

嘴里有些苦,却又不知道苦从何来,她只能告诉他:“如果是你爱的人,你会明知道追不上也要追,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想要抓住那一点点的奇迹。”

她伸手一拦:“你别……”

她又重复了一遍饭桌上的那句话:“晏禾,你从来没爱过什么人吧?”

孟小阮虽然不信这些,但她讨厌变化,变化意味着不可控,她对不可控的事情总是充满畏惧,所以她的牙刷永远冲着西北角,牙膏要和牙刷呈45°,毛巾永远是印着深蓝色企鹅的那款,她一次买了十二条,每条毛巾用一个月,每个月一号固定换新毛巾。

晏禾下午有事,他们在图书馆门前分了手。

孟小阮的眉有一段时间没修过,她爷爷总是强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损伤”,眉毛更是重中之重,眉眼之间藏着运势,变动了必定会横生波折。

孟小阮接着回去整理书,手机一振,收到了晏禾的短信:“药在三楼的借阅台。”

“现在电视上都是那种韩式大平眉,这都什么审美,古书上都说‘蛾眉淡扫’,什么叫蛾眉,不是单纯的细,而是有一种余韵,一颦一笑,那点风情都在眉毛上。”

她过去,负责借阅书籍的是位老阿姨,将药递给她,一瓶西瓜霜、一瓶维C,还附着一张字条:舌头还疼的话,将西瓜霜喷在患处,维C不要服用过量。

她的皮肤是那种偏冷感的白,涂上唇彩,顿时多了几分明艳,小赵看着很满意,琢磨了一会儿,拿起了修眉刀。

她捏着字条,心里觉得暖,想笑,舌头疼得厉害,然后心也疼了,又有些想哭。

孟小阮讷讷地“哦”了一声,又一个嗝打了出来。

为什么呢?他明明不爱她,却对自己这样好。

小赵选了个最鲜艳的色号:“这个配你的肤色刚刚好。”

她想她终究是太贪心了,靠得越近想要的就越多。

“临时取消了。”

端午那天,孟爷爷在门口插上了艾蒿,这是孟家的传统。孟小阮小时候还跟她哥哥一起用彩纸折过葫芦,挂在艾蒿枝上。

孟小阮一惊,打了个嗝出来:“不说台长出去开会了吗?”

脸盆里是孟爷爷泡的艾蒿水,端午这天要用艾蒿水洗脸,据说能够避恶明目。

在手背上试了试口红的色号,小赵嘱咐她:“你知道吧,台长今天也会来的,你一定、一定要好好表现,咱们节目生死存亡的关键,就在你这个节目上了。”

洗了脸,孟小阮去找了晏禾。

化妆师不够,大家基本上都在自力更生,小赵对孟小阮格外上心,还特意去借了专业的化妆箱。

晏禾正忙,看到她过来,停下手头的工作。

直到小赵来电话催了,孟小阮才磨磨蹭蹭地走进去,观众自然都没到场,参加演出的都在后台化妆。

孟小阮有些不好意思,挣扎了半天,递给他一个香包。

于是她从梦中惊醒,一脑门的汗。

丝线缠成了一个六面的菱形,下面缀了条穗子。

是多少呢?她抓耳挠腮地做不出来,老师过来收卷子,交卷的那一刹那她发现自己忘记写名字,可是笔落下来,却忘记自己叫什么了……

这香包的造型太熟悉,让晏禾想起他的童年来,在漫长的岁月里,他很少回忆,甚至也不曾梦到过,因为他的人生,是从十七岁才开始。

然后画面一转,她正在教室里考数学,正是她最不擅长的概率题,箱子有十个红球十个白球,抓三次,问抓到两次白球的概率是多少?

他还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岁,就显出和别的孩子的不同来,不喜欢热闹,也不爱和同龄人玩耍,总一个人默默拿着题板算题。

镜头亮起来,像正午的太阳,她什么都看不清,喉咙里干得发疼,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发不出一丝声响。

偶尔做题做累了,他会蹲在母亲身旁看她裹香包,用各种丝线缠成一个六面的菱形,下面缀上长长的穗子。母亲的手很巧,他的目光总是来不及看清丝线是如何穿梭的,等她的动作慢下来的时候,已经缠好了。

当初试镜失败的梦魇依然存在,虽然她曾经刻意遗忘过,但是总会梦到试镜时的场景:

她会把缠好的第一个香包挂在他的胸前,然后爱怜地摸摸他的头。

好不容易酝酿起的勇气,在看到这栋楼的时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发散。

回过神来,见孟小阮踮着脚,把香包挂在了他的脖子上,顺势摸了摸他的头。

孟小阮抬头看了看三十几层的大厦,楼体是宝石蓝的玻璃,典型的现代化城市建筑,简洁而冷峭。

“端午快乐,长命百岁。”

为了这次台庆,电台特意租借了电视台的演播大厅。

对,是这样,他母亲也会说,晏禾啊,端午快乐,长命百岁。

鹏鹏全天候地陪着妈妈,没办法看她的表演,也幸好没办法看她表演,孟小阮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反正这次表演肯定是要丢脸,在不太熟的人面前丢脸,总比在熟人面前丢脸强那么一点点。

所有他刻意遗忘的,在这一刹那一齐涌了过来。

演出的日子,孟小阮只告诉了鹏鹏。

他上面其实有个小哥哥,小哥哥早早夭折了,母亲于是更加疼爱他,几乎一离开她的视线,就会惊慌地叫他的名字。

“有实力的即兴表演叫发挥,没实力的即兴表演叫挥发,我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一瓶没盖好盖子的酒精,正在慢慢挥发。”

然而八岁那年,母亲过世了。

孟小阮戳了戳他的脑门,十分沮丧。

他并没有哭,或许因为年纪太小,对生离死别没有太深刻的了解,只是总觉得母亲在叫他的名字,晏禾啊,回家吃饭了。

鹏鹏给她支着儿:“实在紧张的话就即兴表演吧,反正大家都听不懂,你弹错几个音谁也不知道。”

他跟着爷爷和父亲一起生活,这之后又经历了爷爷的过世,直到十七岁那年,父亲也走了。

可惜孟小阮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他终于不再一个人做题,去努力融入这个世界,学着他父亲的样子,做一个普通而正常的人。

鹏鹏给她鼓劲:“没事,我相信你!”

他觉得,他的人生是从十七岁开始的。

比如幼儿园时,儿童剧《森林的故事》里演那棵没有台词的老松树;比如小学时,全年级大合唱《团结就是力量》;甚至大学时,孟小阮还曾担纲过女主角,在毕业大戏《哑女和她的爸爸》中扮演哑女。校报还给她做过专访,叫《孟小阮的第一次触电》,同学都说这题目取得太好了,孟小阮演的哑女就像触电了一样,浑身上下抖得厉害,偶尔来个大特写,都能看到她的上门牙直磕下门牙。

而就在此刻,当记忆的闸门再次打开,他重新记起母亲给他的怜爱和温暖的时候,忽然发现,他的人生,或许在十七岁那年已经结束了。

漫漫人生路,一步又一步,活到二十几岁,孟小阮当然登台表演过。

晏禾迟迟没有动作,孟小阮不安地看着他,她出门的时候,只匆匆擦了把脸,有的水珠还没有蒸干,落到了下颌,她有小巧的下巴,水珠汇在那一点,将坠未坠。

孟小阮总算松了口气,可台庆又来了。

素白的一张脸,不谙世事,纤尘不染。

鹏鹏妈治疗了一段时间,效果很明显,之前连吞咽都费劲,现在已经可以正常进食了,晏禾说再治疗一个月,就可以回家休养了。

他伸手,替她揩掉那水珠,以同样的话语祝福她:“端午快乐,长命百岁。”

《全国中草药汇编》说,萱草以根入药,性味,甘,凉。清热利尿,凉血止血。赠你一世欢喜,一世安康,不若赠你一枝忘忧草,忘掉这一世漂泊,一世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