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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辛夷

孟小阮怔住。

他轻笑了一声:“不知道你听过这句话没有,名字是最短的咒。”

“互通了名字,就是结缘的开始。和我结缘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这一承认,孟小阮更觉得手足无措,第一次面对自己的听众,她想表现得好一些,期期艾艾许久,才憋出一句:“你怎么称呼啊?”

她知道他这是在委婉地拒绝,心底多少有些失落,声音喃喃:“为什么呢?”

他点头。

“因为我是医生啊……”

她的声音极有辨识度,甜而软,像刚出锅的棉花糖,语速又慢,主持深夜节目,真的很容易引人入眠。

孟小阮最终还是拿着药方去中药房抓了药,药房有代煎的业务,她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了,苦中带着涩,喝完后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孟小阮瞪大了眼睛,目光里有惊喜:“哦,原来你是《佳期入梦》的听众。”

当年一部《北京人在纽约》掀起了出国潮,孟小阮的爸妈也顺着潮流去了美国。俩人熬过了创业的艰苦期,却抵不过富足之后的鸡毛蒜皮,离婚后分别再婚,孟箫和孟小阮的身份尴尬,就一直跟在爷爷身边,被爷爷拉扯大。

这段是《朱生豪情书》的节选,昨晚《佳期入梦》的读信环节,孟小阮读的就是这个片段。他的声音温厚却清朗,最后那一句,分明是在引用,听起来倒像在倾诉衷情。

孟爷爷也忙,不但要搞科研,还要带学生,孟小阮从小就知道不能给爷爷添麻烦,都说中药见效慢,西药见效快,有个感冒发烧的,去药店买盒感冒药吃一吃也就过去了。

停顿片刻,他的目光里有笑:“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人生二十三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喝中药。

他看着她:“我只愿意凭着这一点灵感的相通,时时带给彼此以慰藉,像流星的光辉,照耀我疲惫的梦寐,永远存一个安慰,纵然在别离的时候。”

回到办公室,小赵正在痛苦地吃着葡萄。

孟小阮觉得新奇,玉兰还能吃吗?她想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佳期入梦》这个节目太小,固定工作人员只有俩,小赵是编导,孟小阮是主持人兼撰稿。

“别名你一定听过,”他指了指旁边的玉兰树,“就是玉兰。”

小赵全名叫赵瑶,台里称呼小辈总是小+姓氏。

孟小阮有些不自在地避开,脸还是红的,结结巴巴地问他:“什么辛夷?”

小赵比孟小阮早两年进电台,比起孟小阮这个新人,她算个半新不旧的,台里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心惊胆战地担心被裁掉。

他的手指微凉,身上带着浓重的檀香,也不知道他在佛前停了多久。

孟小阮泡了一杯茶,就着水把辛夷粉吞了,嗓子还是有点痒。她见小赵皱着眉,知道八成又有事了。

“加一味辛夷吧,不要太多,4g即可,清茶送服。”

小赵用余光觑了觑孟小阮,发现她没有主动提问的意图,重重地叹了口气,算作起兴。

说了声抱歉,他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还好不热。”

“听说了吗?台里要搞末位淘汰。”

声音拖着一丝鼻音,他一听就知道她没吃药。

孟小阮也跟着一惊,《佳期入梦》因为时段的缘故,一直稳居末位。

她瞪着一双懵懂的眼睛,忽然顿悟:“方子是你寄的?”

孟小阮咽了一口茶水,问她:“听谁说的?”

他心里觉得好笑,问她:“感冒好些了吗?”

“主任呗。”小赵一直对主任有点意见,说起主任的时候还撇撇嘴,眼睛死死盯着葡萄,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是想好了,咱们节目要是被淘汰了,我就回家种地去。”

孟小阮低头拨弄着手里的妙鲜包袋子,脸颊一点点红起来。她的皮肤白得净透,红起来就更加显眼,蔓延到饱满的耳垂,从他的角度看来,小小巧巧的,像熟透的樱桃。

小赵家在城郊,她名下有三亩地,早就传出来要建科技园区,现在全家都等着拆迁呢。

这一句话结束,又陷入了沉寂。

孟小阮真心实意地羡慕她:“真好。”

他停住,向她颔首。

小赵瞅瞅孟小阮,挺为她遗憾:“你这脸多适合上镜啊,干吗在电台蹲着?”

“嗨。”

孟小阮天生一副小骨架,脸小,脸形又是很漂亮的桃心状,根据小赵的经验,这种脸上镜最好看。

孟小阮有轻微的人际交往障碍,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极轻、极轻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说完,她又添了一句:“脸倒合适,心不合适。”

她在树丛里模拟着猫叫唤了一圈,转过树,和昨晚那位医生不期而遇。

在小赵看来,孟小阮这姑娘,说好听点是单纯,说难听点是傻。按说孟小阮条件不错,争取争取能主持更好的栏目,可她呢,每天乐乐呵呵的,一脸的不思进取,难道要守着冷出冰碴的栏目到老?

寺里有很多流浪猫,被寺里的僧人喂得滚圆。

孟小阮没吱声。

孟小阮抱着美好的愿景,拿着路上买的妙鲜包去喂猫。

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孟小阮从小内向,发展到最后,恨不得缩在家里不出门才好。她自己也知道这样不行,咬咬牙上了个播音主持的培训班,考学倒很顺利,也上了一所不错的传媒学校,等到毕业试镜的时候就完了,镜头一开,别说台词了,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

下了班,孟小阮再次回到了广禄寺。为了拦住爷爷,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哭劝、苦劝都试过,她爷爷就是不回去,现在住持住院了,没了最强力的支持,她爷爷应该会乖乖回家了吧……

至今江城电视台还流传着关于她的笑话——

她随手将方子放进了抽屉里,简直莫名其妙……

“大家好,我叫不紧张。”

孟小阮仔细看了几遍,字迹不认识,寄件人处也没留姓名。

小赵递过来一个信封:“你的。”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她,“热心粉丝?”

纸是最普通的信纸,可能是从一沓信纸中撕下的一张,边缘有些锯齿,笔迹飞扬,笔锋处带着淋漓的墨迹。

信封上没贴邮票也没写地址,应该是直接放在楼下前台的。

后面附了一行话:风寒感冒,一剂可见效。

字迹倒眼熟,昨天刚见过。

葛根12g,麻黄10g,桂枝10g,生姜10g,白芍10g,大枣4颗,炙甘草6g,半夏12g。

孟小阮拆开看了看,就四个字。

孟小阮有些蒙,她最近没网购,捏了捏文件袋,瘪瘪的,从抽屉里拿出裁纸刀裁开,里面是一张方子:

“药有点苦。”

小赵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递给她一个快递:“我到楼下取件的时候顺便帮你拿的。”

信封里还有什么东西,她晃了晃,倒出一块糖。

孟小阮又点点头:“哦。”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让她主持《佳期入梦》啊?”

纸包装的大白兔,还是红豆味的。

小赵点了点她的脑袋:“你傻啊你,主任的侄女也是播音主持专业,黄金时段的节目插不进去人,还不得进咱们组啊。”

孟小阮其实不爱吃糖,小时候吃得太多,长了龋齿,至今她还记得那种钻心的疼。蜷起舌头舔了舔舌根,中药的苦味已经被茶水冲淡了,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剥开糖纸,把糖送进了嘴里。 

孟小阮有点糊涂:“哦?”

字条和昨天的方子应该出自同一沓信纸,折成了一个方块,她顺着折痕原样折好,和方子一起夹进了文件夹里,想了想,手里的糖纸终究没舍得丢,用手捋得板板正正,也夹了进去。

出了录音棚,同组的小赵在她耳边嘀咕:“听说了没,主任的侄女要毕业了。”

糖在嘴里一点点化开,稍稍有点齁,她喝了口茶水。

主任拍板做了决定。

小赵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恋爱了?”

“那明天再录吧。”

“噗……”

孟小阮只好点点头。

一口茶水没咽下去,喷了出来。

主任在棚外听着,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在麦里问她:“感冒了?”

晚上回到寺院,孟小阮下意识地在昨天偶遇的地方转了许久,直到寺院的流浪猫都喂得差不多了,也没见到那个人。她有些怅然地看了看空了的猫粮袋子,摸摸最后赶到的那只花狸猫。

按照安排,今天应该连着录三期,可是两期刚录完,孟小阮已经憋不住咳了出来。

“怎么办,没有了?”

孟小阮在电台上班,主持一档深夜节目,叫《佳期入梦》,节目都是提前录好的,一周录三天。

花狸猫“喵”两声,摇摇尾巴跑走了。

大概昨晚着凉了,她抽了抽鼻子,小声祈祷千万别感冒,这才出门上班。

回到禅房,爷爷已经回来了。

第二天起来,雨已经停了,孟小阮的头有些沉。

她赶紧问了一句:“住持还好吗?”

“现在能说话吗?不能说话点头也行,我问问你,你们佛教徒有没有医保?”

“好着呢,今天都有力气骂人了。”孟爷爷拿起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脑袋,“你拾掇拾掇给我剃度吧。”

后一句是对永慧禅师说的,声音震得孟小阮一抖。

孟小阮一愣:“这不太好吧,都没个仪式。”

孟广龄的耳朵有点背,正常说话都像在吼:“多亏了那个大夫,对,你别担心,永慧已经脱离危险了。现在都能瞪眼了……瞪什么瞪,再瞪我把针头拔了……”

孟爷爷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潇洒地一挥手:“都远离红尘了,仪式不仪式的不重要。”

回到客房,孟小阮坐立不安地等了一阵,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给爷爷打了个电话。

孟小阮继续劝他:“永慧禅师一直想亲眼见证您出家呢,您现在自己偷摸剃度了,永慧禅师多失望啊。”

他做完这一切,没再停留,撑起伞,消失在了雨幕里。

孟爷爷“嘿嘿”一笑:“你当我不知道他想看我笑话啊?他想看我偏不给他看,我来个突然袭击!”

孟小阮默默看着他,她的喉咙有些痒,压抑着咳嗽了两声。

孟小阮还想继续劝,门口有人敲门。

那人透过窗,远远地看着,直到车开走了,才弯下腰将地上散落的书一本本拾起来,用手拂落浮灰,放回到桌案上。

打开门,是寺里的小沙弥,先念了遍佛号,递给孟小阮一张纸:“一位施主留下的,让我转交给孟老施主。”

急救人员将住持抬了出去,孟广龄也跟着上了车,一群人呼呼啦啦拥上去。

孟小阮打开看了看,是一张方子。

“快,快,救护车来了!”

赭石粉、怀牛膝、生牡蛎……

副监的神情多少有些尴尬,正想说些什么,住持的弟子闯了进来。

后面附了一句,适用于永慧禅师的病症。

很快,住持的呼吸平稳下来,人虽然还没清醒,但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孟爷爷接过来:“是那个年轻人留下的吧?我听永慧的徒弟说了,好像是在寺里供了个往生牌位,年年这个时候来寺里烧香。”

他按下副监的手,站在一旁:“我怎么会走?”说完似乎在笑,嘴角挑起一个弧度,“毕竟我要留在这里担责任。”

他有些遗憾:“都没当面谢谢人家。”

副监拦住他:“施主先别走。”

孟小阮有些糊涂,让她转交不就行了,正好跟她的信一起。后来一想,大概方子是他离开寺院的时候留下的,给她的信是下山之后,经过电台才想起来留的。

整个救治完成,他收起针,站起来。

她又看了一眼,才发觉字体大得夸张,不过几十个字,写了满满一张纸。

最后刺向足心:“这是涌泉。”

她知道永慧禅师眼睛不好,看经书的时候总是要戴上老花镜。

手快速顺着外侧这条线,略外偏,在穴位上施针:“这是丰隆。”

连这一点他都注意到了吗?

挽起住持的裤管,在膝盖下找到一个穴位刺下去:“这是足三里。”

孟小阮心里有些甜,又觉得自己甜得莫名其妙。

接着刺向人中,又刺向手腕约两寸处:“这是内关。”

孟爷爷收起了方子,又琢磨起剃度的事来。

“这是素髎。”

“我算了算,今晚九点就是吉时,就那个时候剃吧。”

轻舒了口气,他又换了一枚毫针,刺向住持的鼻尖。

孟爷爷一直号称精通玄学,出门都得占卜一番,总是跟孟小阮吹嘘,当年他如果不研究植物的话,现在也是一位易学大师了。

菩提珠从腕上散散地垂下来,不显得累赘,反倒增添些奇异的魅力。

大师不大师的,孟小阮不知道。她只知道小时候永慧禅师跟她说过,她爷爷有个外号叫“不宜栽种”。

他的手大概是外科医生最喜欢的那种,腕骨略高,手指修长却有力,每个动作都很清晰,速度却又无比迅捷,仿佛已经不知道做过了多少次。

孟爷爷年轻的时候下过乡,老乡见他是个大学生,还是学植物的,把他当农神一样捧着。等到下种的时候,他卜了一卦,说不宜栽种,大家也都乖乖不种,连着十几天不宜栽种,邻村的苗都长出来了,他们村的地还是一片荒凉。

他施针的动作不停,倒很耐心地跟副监解释:“刺激末梢神经,是为了减轻脑压。”

好不容易“宜栽种”了,又下了一场大雨,苗都被大雨冲走了,村里打了一年饥荒。

副监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开始怀疑:“施主这是做什么?你不会……是个江湖骗子吧?”

这事孟小阮憋了十好几年,一直不敢跟她爷爷求证。

那人重新拿出了三棱针,蹲下身,拉过住持的手,在住持的大拇指指尖迅速刺下去,暗红色的血珠立马渗了出来,他继续刺向食指、中指、无名指。直到将十根手指刺完,他又脱下住持的鞋袜,刺向脚趾趾尖。

她一面认命地去准备剪子,一面悄悄给她哥发短信:“九点之前你不回来,咱俩就断绝兄妹关系。”

副监知道孟广龄是住持多年的朋友,有他做主,万一住持有个好歹也好交代,这才退开。

消息发出去没有回复,好在刚过八点半,她那失踪了好多天的哥哥出现了。

孟广龄一挥手:“得了,再糟能比现在糟吗?出了事我顶着。”

孟箫的眉眼更像过世的孟奶奶,对于男性而言,显得过于清秀了些,皮肤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白皙,薄薄的眼皮像染了胭脂,略略带了点红,一双眼睛总含着一汪水,顾盼的时候带了点欲诉还休的风情。

副监急起来:“万一……”

左右街坊都说,这是典型的桃花眼。

他先看了看侧立在边上的那个人:“你是医生啊,那快点救啊。”

一个生得好的人,总是难免多受些偏爱,孟箫从小到大都是校草,收的情书加起来能出版一套《康熙字典》。

门一推,进来的正是孟小阮的爷爷孟广龄。

只是他人从花丛过,不要说一片叶子,一个泥点子都不肯沾上。

“怎么不送医院啊?哦,救护车进不来,那先急救啊。”

孟小阮深知他的性子,也知道他肯定不会轻易屈服,可还是希望他对爷爷能以安抚为主,抗议为辅。

忽然,有声音从外面插进来。

她使劲跟她哥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别冲动。

副监不为所动,坚持要等救护车来。

孟箫接收到孟小阮发出的信号,挤了挤眼睛。

她只好一遍一遍求着副监:“先救救住持吧,再拖下去要出事的。”

“爷爷。”

孟小阮的心像悬在丝线上,陡然提了起来。

孟箫正了正神色,一副要深谈的样子。

她知道这个逻辑,可是说不出来,房间里的人都沉默着,只能听到住持沉重的呼吸声,痰涌上来,憋在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响得像在打鼾。

孟爷爷不为所动:“有话快说,别耽误吉时。”

道理这样讲是没错,可是住持昏迷不醒啊……

“这几天我不是为了回避您,”孟箫刚准备跷个二郎腿,听到孟小阮清嗓子的警告音,赶紧又放下,老老实实坐好,“我这不是为了深刻思考自己的人生问题嘛。”

他安抚地看着她,声音轻缓:“哭什么,住持醒了不就可以证明你的清白了吗?”

“现在想明白了?”

她抬起头求救似的看着那个人,眼睛里噙着一汪泪,哽咽着,人几乎要抽过去。

孟箫点点头:“想明白了。”他看了眼站在旁边的孟小阮,一副舍生取义的表情。

孟小阮嗫嚅着:“我没说什么啊……”

孟小阮以为他是答应了,稍稍松了口气。

“孟施主!”副监喝了她一声,“我还没问你呢,你之前和住持说了什么,把住持刺激成这样。”

谁知道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那就是,绝不屈服!”

孟小阮急了:“那……那我来担好了!”

孟小阮差点一个跟头栽过去。

“是啊,出了问题谁能担这个责任。”

绝不屈服,那他出现是干吗的?!

他了然地点点头,退到一边,目光落在住持的脸上,像在重复,又带了点悲悯。

孟爷爷哼了一声:“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副监继续拒绝:“不行,出了问题谁能担这个责任?”

“可我有别的办法啊。”孟箫从包里抽出个档案袋,“正所谓,人生在世千条路,何必单挂歪脖树。”

稍一犹豫,孟小阮坚定了信心:“我……我觉得还是让这位……嗯,这位先生试试吧。”

他拆开档案袋,拿出一张照片:“我仔细调查过了,岳女士可不止有孙女,还有外孙呢。”

很快,他又重复了一遍:“你说呢?”

岳女士就是孟爷爷的初恋,闺名叫念知。

他看着孟小阮,忽然微微一笑,眼下的卧蚕随之弯起,整个人如同春回大地时的那缕风,温柔而缱绻。

孟小阮见过她的照片,眉眼婉约,纵然只有黑白二色,也能想像出她当年的风采。

“啊?啊?”孟小阮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众目睽睽之下,她紧张得直抖,说话都有些不利落,“我……”

“这就是岳女士的外孙,晏禾。”

他的视线掠过副监看向孟小阮:“你说呢?”

孟小阮的视线受限,只能隐约瞥见一个身影。

来人其实有一双笑眼,神色不动的时候,眼角依旧上翘,看人的时候少了点锐利,多了几分亲和。

孟爷爷接过来,“咦”了一声。

这么一说,副监又摸不准了,侧头看了看住持:“这位施主,你……有把握吗?”

孟小阮被勾起了好奇心,把脑袋往前凑了凑。

他轻轻皱了皱眉,收回针,语气平淡:“你确定?”

照片上的人显然不知道自己被拍摄进去,正侧头和人说什么,嘴角带着点笑,多一分则亲切,少一分则冷淡,他拿捏着最好的尺度,客气却疏离。

“还是等救护车来吧。”

他叫晏禾吗?

副监迟疑起来,大概觉得他太过年轻,有些不太放心,于是拒绝了他的进一步处理。

孟小阮瞪大了眼睛:“这是岳女士的外孙?”

拿出针灸包,他从中抽出一枚三棱针。

孟箫是《江城晚报》的记者,虽然跑的是财经线,但找个人对他来说也不是件难事。

他指挥着寺里僧人,也许是声音里的笃定安抚了众人,两个僧人将住持的身体翻起来。

“说起来,我俩还是同学。”

“让患者侧卧。”

时间可以追溯到幼儿班,上学之后只知道晏禾一再跳级,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了某著名理工大学的少年班。

有人分开人群走进来,黑衣黑布鞋,正是之前孟小阮撞见的那个人。

人的生命中,总有那么几个活在传说里的天才,像天边的星星一样,神秘朦胧只可仰望。

“不能再等了。”

孟箫说下去:“明夷堂你们知道吧,他现在是明夷堂的主人。”

外面的居士们虽然看不见,但都知道越拖下去越糟,诵经的速度越来越快,像强劲的鼓点,敲得人心里发慌。

明夷堂是个中医馆,家主姓晏,晏家世代行医,据说祖上还曾做过太医院的医正。提起江城晏家,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住持像醉酒了一样,两颊通红,双手捏得紧紧的,四肢开始不住地抽搐。

孟小阮前段时间还听小赵说过,想找晏大夫给她奶奶看看腿。

外面渐渐围起了人,都是在寺里修行的居士,大家只能拿出佛珠为住持祈福,嗡嗡切切的声音穿透雨幕,潮湿而压抑。

孟爷爷仔细端详着照片里的人,叹了口气。

孟小阮也不敢肯定,她急得很,越急越无计可施,搓着手,恨不得撞撞脑袋,瞬间开发出急救的技能来。

“他是念知的外孙啊?我说怎么觉得有点熟悉呢,眼睛像……五官的轮廓也像。”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瞪着孟箫,“说吧,你又想干什么?”

副监有些疑虑:“还是不动比较好吧?”

“我以为他会做个科学家呢,没想到当大夫去了,也是,才俊到什么时候都是才俊,学霸在哪个领域都是学霸。”胡扯了一通,孟箫看着孟小阮,眼里放出炯炯亮光。

孟小阮知道点急救知识,她蹲下来,用纸巾将口腔里的东西清理了。住持人不能动,但平躺的姿势不利于呼吸,她示意副监搭把手,让住持侧卧。

孟小阮顿时有个不太好的预感。

地上的住持咳了一口,混浊的呕吐物从嘴里喷了出来。

“爷爷您看,现在男女平等了——

很快,弟子挂了电话:“雨天路太滑,上山的路又出了交通事故,车堵在那里过不来。”

“孙子孙女都一样了。

副监急了,示意身边的弟子:“再打电话催催。”

“外孙和孙女也一样了……所以,”孟箫的话掷地有声,“让孟小阮和晏禾在一起不就行了吗?”

早有人打了120,众人都有些惊慌,住持的样子看起来比刚才更糟,嘴歪得厉害,口水越流越多。

孟小阮简直想哭。

不一会儿大半个寺院都被惊动了,副监倒是比较有经验,他看了看住持的样子,皱紧了眉:“好像是中风。”

别人都是坑爹,他是专业坑妹妹的吗?这馊主意一出,他自己倒是成功解套了,祸水东引,全浇她身上了。

孟小阮急得直跺脚:“住持病了,快!”

她马上抗议:“你缺德不缺德啊!”

“监院出去开会了,施主有事?”

可是这么荒唐的建议,她爷爷偏偏听进去了,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捏着照片,来回在房间踱步。

孟小阮心生不妙,赶紧出去找人,与住持的禅房隔得不远就是监院的房间,她去拍了半天门,有路过的僧人问她。

走了大概十来圈,终于停下来。他先看了看孟小阮,又看了看孟箫。

她凑过去唤了一声,只见永慧禅师紧闭着双眼,口水一点点地从嘴角淌了出来。

“提议驳回!你娶了丁穗,咱家是添丁进口,你妹妹嫁了晏禾,咱家是少了一口,咱家一共就三口人,只能增员不能减员。”

孟小阮赶紧折回去,发现永慧禅师倒在地上,案上的书被撞落了下来,散了一地。

孟箫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用眼睛瞄着孟小阮,指望她想个办法替自己拦一拦。

孟小阮跺跺脚,正准备往回走,忽然听到住持的禅房里传出一声巨响。

孟小阮前脚刚被他坑过,怎么可能替他分担。

缺德不缺德啊,爷爷明天就要剃度,关键时刻,孙子遁了。

三个人目光放空,各自想着心事。

出了门,孟小阮掏出手机给哥哥孟箫打了个电话,关机。

还是孟爷爷先反应过来:“哎呀,我的吉时过了!”

这话显然谈不下去了,孟小阮失望告辞。

于是今天肯定剃不成度了,孟小阮终于放下心来,孟箫萎靡不振,自己开车走了。

“不怕,不怕,”永慧禅师老神在在,“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也没什么遗憾的。”

好在第二天江城大学给孟爷爷打来电话,邀请他参加一个植物学讲座,孟爷爷考虑到没有头发,势必影响到他著名学者的风度,决定暂时中止剃度的计划,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孟小阮笑得有些艰难:“可我爷爷年事已高,恐怕会先禅师一步驾鹤西去……”

孟小阮结束了为期十天的寺院生活,觉得人生都明亮了许多。

永慧禅师继续火上浇油:“我还准备收你爷爷做关门弟子,以后将衣钵传承给他。”

到了周末,孟小阮去图书馆准备节目材料。

孟小阮怎么看怎么觉得住持这张佛光普照的脸上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所谓材料,无非是一些故事、信件或者笑话,半个小时的节目,都塞满了也需要几万字的内容。

据孟小阮的爷爷说,永慧禅师是他的大学同学,俩人当年一起学习植物学,永慧禅师处处想要压孟小阮爷爷一头,孟小阮爷爷是遇强则强,每次都能顺利反压。永慧禅师见在植物学领域没有出头之日,愤而出家,五十年后终于修成正果,笑傲群僧。

孟小阮是真心热爱这档节目,对她来说,一个人坐在话筒前读自己喜欢的文字,不只是一份工作,更像是一种享受。

孟小阮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

图书馆外观设计得像一枚倒扣的海螺,顶部是透明的玻璃,阳光从屋顶射进来,洒在桌角,暖得让人浑身慵懒。

永慧禅师笑眯眯地看着她:“我支持你爷爷出家。”

春风掀起窗帘的一角,带进一阵槐花的香气。

“简而言之嘛……”

孟小阮想起一句话,忘记出自哪里,大抵是个国外名人。

孟小阮咽了口吐沫:“大师佛法精深,禅理深厚,我辈缺乏慧根,还望大师指点迷津。”

“我理想中的天堂,就是图书馆的模样。”

……没听懂。

她直了直腰,站起身来准备再添点茶水,一抬眼,发现靠墙那侧的桌子旁,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遗教经》说,世皆无常,会必有离。”

白色衬衫,配着一件浅灰色的背心。

好像听到了孟小阮心中的祈祷,永慧禅师继续说下去——

他垂着头,额前的一点碎发垂下来,在书页上打出一道细碎的光影。

她眨巴着眼睛,极力希望禅师再多表示表示。

是晏禾。

这是暗示她爷爷红尘未断,不宜修行的意思吗?

她呆呆地看了很久,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孟小阮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是对世俗没有留恋才能参悟佛理。

饮水机里的水还没有烧沸,孟小阮端着杯子,考虑着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

闭着眼睛,摩挲了佛珠半晌,永慧禅师回了孟小阮一句:“《金刚经》有云,心无所住,而生其心。”

那剂药效果很好,她吃完的第二天,感冒就好了。

永慧禅师摆摆手,示意他已经知道了。

论理,她是该道声感谢的,可是心里又拿不出勇气。

于是孟小阮的爷爷就闹着要出家。

她自己也觉得泄气,小时候在超市里看到个外国人,她稀奇得很,特想跟人家打个招呼,结果在后面追了几个来回,直到对方结款,她也没敢说上一句。

这事扯不扯,相当扯啊。孟箫能同意吗,自然不同意啊。

回到自习区,孟小阮发现桌子上多了一个透明餐盒,里面满满地装着樱桃。

孟小阮的爷爷孟广龄是一名植物学专家,当年与初恋含恨分手,俩人远隔重洋再未相见。再听闻对方的消息时,佳人已经作古多年,孟广龄回忆往事悔恨交加,极力要撮合孙子孟箫和初恋的孙女在一起,好弥补当年他和初恋分手的遗憾。

左右看了看,她怀疑是谁放错了位置。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抖,脸上带了点羞愧:“我爷爷……”

角落里的晏禾抬起头,对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是送给她的。

隔了这么多年再次见永慧禅师,孟小阮有些不自在。

孟小阮的脸一下子又红了。

后来不幸被孟小阮爷爷发现,他认为永慧在用糖衣炮弹腐蚀孙女的心灵和牙齿,勒令孟小阮再不许登广禄寺的大门。

他是发现自己了吗?

其实孟小阮小时候常跟她爷爷到广禄寺里来,永慧禅师总会偷偷塞给她一点零食,德国的黑巧克力、丹麦的曲奇饼、法国的马卡龙,让孟小阮在幼儿园里备受追捧。

她慌乱地做了个谢谢的口型,坐下来,视线从餐盒上挪到书上,又不由自主地被餐盒里的樱桃吸引。

住持永慧打开门,把孟小阮让了进去。

她悄悄观察着远处晏禾的动作,发现他没继续关注自己,暗暗松了口气,打开餐盒,里面的樱桃还挂着水珠。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低头看了看时间,实在没办法拖下去,终于穿过甬道,敲响了住持的房门。

不是那种肉厚的车厘子,就是本土的樱桃,一颗一颗小小的,红得饱满诱人。

孟小阮顺着他的背影看过去,寺里都是经年的古木,几个转折,人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里。

她没禁得住诱惑尝了一颗,丰沛的汁水在舌尖蔓延开,甜中带着丝丝的酸。

他的脸上带着笑,空气中像浮着一层雾,比之前严肃的样子更让人看不真切,他朝孟小阮轻轻一颔首,任雨水熄灭了盆中火,收拾好地上的东西,施施然离开了。

心浮起来,又落下去,孟小阮的手指在书页间翻飞,翻到末页,一个字都没看在眼里。

孟小阮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那人回过头来看向她。

看来今天注定没什么收获,孟小阮暗暗叹了口气,再抬头时,晏禾的位子已经空了。

玉兰花吸饱了水,“啪”地绽开,水珠顺着孟小阮的伞面滑下去,溜进了她的脖子里。

说不出是失落还是释然,孟小阮从自助借书机上借好了书,下了楼,发现晏禾正站在门口。

长睫半遮着眼,露出一点寒薄的光亮,鼻梁挺而直,让孟小阮想起美术馆里的雕塑,这样的鼻梁,大概需要雕刻师反复斟酌,在最恰当的时刻,才能勾勒出最利落的一笔。他的唇抿得有些紧,整个人看起来严肃而凝重。待火舌将要卷到他的手指时,他才悠悠地收回手,手腕上缠着108颗菩提子,上面的蜜蜡佛头在虚空中互相碰撞,发出荧荧的光。

太阳已经有了下沉的趋势,光线仍旧充足,给他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孟小阮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她惴惴不安地想着,他是不是又在礼貌地冲她微笑。

那人一手撑着伞,遮住了火盆,一手丢进去一卷纸,火苗一下子蹿上来,映出了半张脸。

她于是也冲他微笑,等到走近了才发现,他其实一直在看大厅里挂的大幅壁画。

不远处火光明灭,借着那一点点光,一道人影撞进她的视线里,黑色的布衣与布鞋,正是寺院里居士最普遍的打扮。

她垂下头,狼狈地揉了揉笑到发酸的脸颊,觉得自己真是丢脸透了。

孟小阮单手紧了紧衣领,停在了转弯处,过了甬道就是住持的禅房,她需要重新酝酿勇气。

“去吃饭吗?”他问她。

山上的春雨带着寒气,从伞底钻进来,卷着潮气,扑进了衣服里。

她想说自己准备回家了,喉咙却先一步跳出两个字——

《中国药典》说,辛夷性味辛、温,散风寒、通鼻窍,用于风寒头痛,鼻塞,鼻渊,鼻流浊涕。其实辛夷花更像一场单恋,美而无味,散场才发现,这一场繁华,不过是一出唱念俱佳的独角戏。

“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