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伊城压根不相信他的鬼话,也知道这人一定受人之托不可能说实话,于是将人交给了小区保安。回到公寓一看,里头几乎像狂风过境似的,乱得没法看,怕阮愉知晓后担心,干脆收拾好将房间恢复原样,闭口不谈。
那人还想反抗,奈何祝伊城小时候跟着大哥也曾练过一些功夫,控制他实在是手到擒来。那人见一点也挣不动,才开始讨饶:“我看这家没关门,就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看我这不是什么都没偷到就被你抓住了吗?先生你大人有大量,看在我什么都没偷的份上就放过我吧。”
没想到还是被阮愉发现了。
“你是什么人?为何会在阮愉家里?”祝伊城冷声质问,手上力道半分不减。
阮愉听完,猛地抬头指责:“你是不是傻?当时那种情况你就应该躲得远远的,静静地看着他走了就好了,万一他有同伙怎么办?你一个人怎么对付?”
说时迟那时快,人一出来,祝伊城猝不及防地上前,一只手钳住那人的手,另一只手快速将他推向墙壁,那人根本不及反应,就已经被祝伊城控制住了。
祝伊城像个虚心听取教训的学生,认真地对她点点头:“好,下次我一定躲得远远的。”
祝伊城潜在门口,背贴着墙壁,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过了一会儿,里面忽然安静下来,他听到有人低低骂了一声,大约是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脚步声猝然响起,祝伊城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
“还有下次?”阮愉不满地咕哝,然后立刻起身在家里翻翻找找,末了站在卧室门口对祝伊城说,“没有少东西,放在家里的现金和贵重物品都在。”
他告别顾南回到公寓的时候,发现公寓的门是开着的,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响声,他记得阮愉一贯不会带人回家,也没什么亲近的朋友,而她自己刚驱车离开,里面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公寓的主人。他立刻想到或许家里进了贼。
祝伊城沉吟片刻:“看来对方不是为财。”
祝伊城只笑不语,在阮愉的逼视下毫无紧张之色。阮愉是个聪明的姑娘,即使他闭口不言,用不了多久她也能猜到家发生了什么,祝伊城干脆坦白从宽。
阮愉眼睛一眯,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
“茶几摆反了。”阮愉指了指抽屉向外放的茶几,看向祝伊城,“还有,五斗柜上的那束花,我记得已经蔫儿了很久了,这束是你重新买的?”
第二日她早早去到工作室,果不其然,工作室也被人翻得一团乱,可任何贵重物品都没有丢失。这么明显的痕迹,不是陆权又会是谁?
祝伊城无动于衷,假装听不懂的样子:“嗯?没有啊,怎么了?”
阮愉又去了趟派出所,巧的是上次给自己打电话的那名年轻的警察小顾也在,她询问上次的车祸以及胡志明的事情,被告知即使胡志明不是故意杀人,但肇事逃逸也足以判刑。但是胡志明什么都不肯说,他们用尽了方法也没有办法让他开口,他似乎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了认罪的主意。
“不过……祝伊城,我们家里是不是白天来了什么不速之客?”
“阮小姐,你跟他有没有恩怨?”
祝伊城果真照着她说的说了一遍,阮愉这才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从祝伊城肩头离开。
阮愉摇摇头:“我能见见他吗?”
“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说好,我答应你才对的吗?”阮愉一点也不害臊地盯着他,非亲耳听到他说好为止。
小顾起初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祝伊城听过许多的表白,唯有阮愉的听在耳里是这样特别,这样直戳他的心,让他无端地就是觉得放不下她。
阮愉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等待胡志明,门开的声音响起,她扭头看向门口,上次在外面虽然看得不那么真切,可仍是一眼就知道是他。
“我的身体和我的心,都强烈地表示出想留在你身边的欲望。”阮愉紧接着又说。
面对面,胡志明耷拉着脑袋不肯说话,看上去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憨厚老人,和杀人犯罪沾不上边。
祝伊城闻言忍俊不禁。
“听说我发生车祸的肇事司机是你,你在明知道撞了人的情况下肇事逃逸?”阮愉也不拐弯抹角,盯着胡志明说。
“既然在那里过得这样不开心,不如就留在这里,我的胃不能没有你。”
胡志明就像个雕塑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似的,仍旧耷拉着脑袋。
祝伊城说得很是轻巧,好像这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可即使他不说透,阮愉也能猜到事情的整个经过。她抱住祝伊城,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开口,声音很轻,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你想替人顶罪?也是,肇事逃逸总比故意杀人判得要轻些是吗?”阮愉轻笑,靠着椅背,气定神闲。
“我来这里之前看到大哥中枪,大约……”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可两人心知肚明。
“你不肯讲话,是怕一不小心自己就会说漏嘴,还是你觉得总有人会来保释你,你觉得自己在这里待不了多久?”阮愉孜孜不倦地兀自说着,很有耐心地等待他开口。
阮愉依稀想起祝天媛,身为祝家长女,不管是祝天齐还是祝伊城,两个都是她弟弟,让她对自己的手足下手本就是件难事。
有些人就算再油盐不进,也会有自己的弱点,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
他摇了摇头:“父亲没事,我那时想替父亲挡下子弹,没想到同时两声枪响,我大哥开枪的同时,大姐在他背后,抢先一步打中了他。”
胡志明驼着背,就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明明还没有到年纪,可整个人却形同枯槁。
“那你父亲……”
阮愉不在意地笑笑:“看来你还不知道沈建军已经死了吧?”
阮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脑子里浮现出祝天齐狰狞的脸。
屋内安静无声,话音一落,坐在对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胡志明,这个时候忽然有了响动,他的肩膀最先一抖,而后终于,慢慢、慢慢地抬起了头,看向阮愉的眼里有着不可置信。
“我大哥向我父亲开了枪。”
阮愉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他的左脸上有一道细细的疤痕,整张脸透着青黑,十分凶相,这并不是一张让人看了会觉得舒服的脸。
祝伊城对此一直讳莫如深,但阮愉想想也能知晓在那里他到底又经历了些什么。
“他得了重病,死在手术台上。”阮愉看着胡志明说。
这话说完,阮愉是真的再也没有胃口了,她凑到祝伊城身边,语气略有些撒娇:“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来的这里呢?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危险?你大哥要杀你?还是又有人找你麻烦?”
胡志明干涸的嘴唇动了动,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或许是在这里被关得太久了,他的感官神经变得缓慢而迟钝。
好一会儿祝伊城才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待多久,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去了,所以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亏待你自己的身体。”
“我问过擅长这种手术的医生,这类手术的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死在手术台上的概率微乎其微。这其中的猫腻,不用我向你细细说明了吧?”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祝伊城一直没有动筷,只是专注地看着她吃饭。她抬起头去看他,见祝伊城眉眼间有着挥之不去的惆怅,吧唧吧唧不停的嘴节奏不由得慢了下来,她看出他有心事,于是放下筷子,也闷不吭声地看着他。
胡志明的身体似乎开始轻轻地颤动,原本放在腿上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抬了上来,手铐将两只手紧紧相连,阮愉的视线从他的双手再转到他的脸上,他的表情终于不再是漠不关心。
阮愉下意识地回答:“不是有你在嘛。”
“他……走的时候痛苦吗?”胡志明像是已经有许久没有说过话了,声音低哑得仿佛枯黄草木。
“阮愉,你忘了自己的胃很脆弱吗?你总不好好吃饭,日后会受苦的。”祝伊城不满地皱着眉头,对于阮愉这种不好好吃饭的行为完全不能苟同。
“他是在麻醉中去世的,据他女儿沈念所说,他走的时候表情很平和,应当没有很痛苦。”阮愉照实回答,“沈念已经带着他的骨灰回老家去处理后事了,你不用挂心沈念的安危。”
“白天的时候不觉得饿,一看到你就饿了,祝先生,你现在知道自己秀色可餐了吧?”她一边往嘴巴里塞食物一边不忘揶揄他,整张嘴巴被塞得鼓鼓的,煞是可爱。
胡志明点了点头,又低下了头。
祝伊城从厨房出来看到的便是阮愉狼吞虎咽的样子,像是饿了好几天似的,他过去拿过纸巾替她擦了擦嘴角,有些不忍责备地说:“你是不是又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沈建军得病的事你知道的吧?为了治病,他们一家已经山穷水尽了,但是找陆权帮忙却被拒绝,最后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你觉得自己的下场会比沈建军要好吗?”
祝伊城是个很聪明的人,阮愉上次只在厨房里教过他一次,他就什么都记住了,甚至有些厨房用具买回家后连她自己都不会使用,可祝伊城看了眼说明书就驾轻就熟。
胡志明似乎有所触动,阮愉接着说:“为了那样的人搭上自己的人生不值得吧?他能让沈建军无法从手术台上下来,也可以让你无法从这里出去,你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对他最大的威胁,他那样的人,不可能放任威胁留在身边。”
阮愉匆匆洗漱完,一打开浴室的门,一阵饭菜香立刻侵蚀了她的鼻子,刚才还想着要好好查看一下,这会儿身体很诚实地朝餐桌走去,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桌面,拿起筷子就要上嘴,再一看祝伊城在厨房里忙里忙外,心里的温暖顿时一阵充实。
胡志明的手指微微哆嗦着,他垂着眼,平静的脸上那道疤痕显得尤为显眼。阮愉看出他的犹豫不决,心里忽然替他感到悲哀,或许许多人的这一生,该做什么,去向哪里,从来都不由自己选择。
尽管人已经被推进去了,阮愉仍然觉得奇怪,这个公寓的一草一木全部都是她亲手放置摆弄的,刚刚粗粗一眼,直觉告诉她一定出了问题。
“沈建军手里他认为能换钱的东西,如今在我手里,昨天我的家里和工作的地方都被人翻得乱七八糟,你跟他的身家息息相关,我实在想不出任何他会放过你的理由。”阮愉轻轻拨弄着腕间的手表,静静等待他的答复。
祝伊城看了她许久,忽然一笑,大手摸摸她的发顶,安慰道:“你可能真的精神太紧张了,进去泡个澡放松放松,我来准备一下晚餐。”
“沈念去找陆权求助的时候,被陆权撵了出来。”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觉得这个家好像被人动过,不像是我早上出去时候的样子。”
胡志明还是没有开口的打算。
祝伊城奇怪地问她:“什么问题?”
阮愉静静等了一会儿,看了看腕间的手表,起身对他说道:“既然你这么想待在这儿,那你就待着吧。也是,有些事情只有自己亲眼看到才能相信,别人说的,始终都是添油加醋。你就好好在这儿待着,看看你是出得去还是出不去。”
她问他:“你就没觉得家里好像有问题?”
阮愉说完,转身离开了昏暗的审讯室。外面小顾等在那里,里面所有的声音都能在外面的设备上听得一清二楚,阮愉越过他走向单向玻璃边,看里面的胡志明依旧佝偻着背,可头比刚才更低了,仔细看,像是在哭的样子。
阮愉站在门口看着客厅,总觉得家里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可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她看祝伊城从卧室拿来干净的浴巾,把她往浴室里推,催促她洗完澡吃饭。进浴室门的时候,阮愉蓦地一个回身,正巧抵着祝伊城的胸膛。
“你刚才说的那些是真的,还是为了激他?”
“回家吧。”祝伊城说。
阮愉面无表情,丢下一句“你说呢”,便离开了派出所。
阮愉低头兀自一笑,朝祝伊城走过去,两人面对面,谁也没有先说话,祝伊城伸手捋顺她的长发,才满意地牵住她的手。
距离阮愉跟小张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分钟,阮愉急匆匆地赶到约定的露天咖啡馆时小张已经一个人喝下了两杯咖啡,第三杯上来的时候,阮愉稳稳地坐到了她跟前。
她停下脚步转身,发现祝伊城仍旧在身后距离自己几步开外的地方,他颀长的身材以及那张英俊的脸使得他在人群里异常出众,让她一眼就能认出来。她喜欢着的这个男人,明明才来这里不久,对这里一概未知,却愿意在熙来攘往的路上成为自己的保护伞。
小张是个性格直率大大咧咧的姑娘,她并未将阮愉的迟到放在心上,反而开口就兴奋地问:“上次的报道你看了吗?怎么样?精不精彩?有不有趣?”
阮愉看着商场外面大屏幕上又换了新的广告,橱窗内上一季的陈列品已经被撤除,就连坏死了的路边植物都焕然一新,整个世界好像随时都能变幻,所有事物都可以换成新品,可她脑子里的那些陈年烂事却怎么都翻不了篇。
阮愉失笑:“陆权就没找你麻烦?”
阮愉离开祝伊城的钳制,自顾自地朝另一边走去,她皱着眉头往前走,长发因为刚才的挣扎有些乱,祝伊城就跟在她身后。
“找啊,但我们主编顶住了压力,因为那期销量爆棚,主编简直乐开了花。”小张说得绘声绘色,主编那胖乎乎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阮愉的脑海里。阮愉跟那个主编打过几次交道,无奈两人气场实在不和,这之后她就只愿跟小张来往了。
阮愉疑惑地被祝伊城带出了餐厅,刚才无声的硝烟立刻散去,天色已经漆黑一片,路灯照亮了整个城市的街道。
毕竟身为一个小报八卦记者,小张有着身为八卦人的节操——不放过任何一条可以制造轰动的八卦新闻。
本来还有些蛮横的两名保安,听到祝伊城的话,不知怎的,竟然真的慢慢松开了手。与此同时,祝伊城手一伸,把阮愉往自己怀里一带,转头对陆权说:“陆先生,我们后会有期。”
“那你想不想创造另一个销量爆棚的机会?”阮愉抿了口咖啡,瞄她一眼。
只见祝伊城面无表情,脸上有些愠怒,凛冽的目光扫过两个保安:“放手。”
“当然想啊,你这次又盯上谁了?”小张兴奋地把咖啡杯推向一边,身体几乎要趴到桌上,眼睛笑弯得成一条线,简直像只如饥似渴的狼。
陆权挥了挥手,两个保安立刻心领神会,冲上去礼貌地请阮愉出去,见阮愉站着没动,干脆一人一边架着阮愉强行出门。阮愉挣扎了一下,没挣脱这两个人的手,刚想开口,忽地瞥见门口走进来的人。
“保证让你全身所有的细胞都沸腾。”阮愉一脸神秘兮兮,把一支录音笔往小张面前一推。
半分钟后,保安进来,阮愉却双手抱胸轻松地立在那里:“陆权,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做出这么鲁莽的举止。”
小张听完,果然难掩兴奋之色,可过后她又忽然有了顾虑:“这种事情被曝出来真的可以吗?会不会影响到你母亲?”
“没听到我的话?”陆权冷声又转向服务员。
阮愉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摩挲着咖啡杯沿,挑了挑眉:“夫妻共患难,说不定他们的感情会更上一层楼。”
“哟,看来陆总是怕我说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有损你的名声?”
小张看着阮愉:“你的心还真挺冷的。”
服务员一听,来回看看里面的两个人,犹豫起来。
“你以前不是说我的心是石头做的吗?石头的心当然是冷的。”
陆权眼神一凛,目光盯着阮愉,好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相比起陆权,阮愉却一副怡然自得,这时包厢的门又开了,服务员领着陆权约好的生意伙伴进来,服务员一看里头的气氛不对,立刻眼神求助陆权。陆权站起来,松开自己的西装扣子的同时,对服务员说道:“叫保安把这个人赶出去。”
“阮愉,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做这么多,究竟图什么啊?”
“错手伤人的是你,我母亲替了你,我父亲替了我母亲,绕到最后,我父亲替的不还是你的罪吗?陆总连这个都忘了?”
“图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啊。”阮愉答得玩世不恭,表情一脸诚恳,“小张同志,这么好的东西,要不是看在我们关系好的分上,我才不舍得给你,你可得好好把握这个能让你一炮而红的机会。”
“阮愉,你父亲是顶替你母亲坐牢的,并不是我。”
小张嗤了一声,默默地喝下第三杯咖啡。
阮愉挑着眉,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桌面,静谧的空间里,这声音听上去显得异常诡异。
两天后,阮愉又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胡志明要见她。
阮愉微微一笑:“如果你真这么干净,还怕别人跟踪?陆总,咱们还是别纠结这个了,不如来说一说,当年我父亲为什么会替你顶罪入狱?”
这是阮愉第三次见胡志明,但每次心境都不太一样,对于这个曾经差点要了自己的命的人,阮愉实在谈不上友善,甚至连同情都吝啬于给。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胡志明没有再像个老头子似的弯着腰,坐得直了一些。
“我身上的负面新闻哪一个不是拜你所赐?”陆权反问道。
他见到阮愉,点了点头,开口的声音也比上次清亮了不少:“你是怎么知道我跟沈建军的关系的?”
阮愉耸了耸肩:“如果我去做了小报记者,你觉得你现在的名声还能这么好?”
阮愉默不作声地把照片从手机里调出来,推到胡志明面前:“我在医院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从沈建军的行李袋里掉出来的这张照片,听沈念说你们是兄弟,关系一定很好吧?”
“阮愉,你的想法很精彩,不去做小报记者太可惜了。”
胡志明看到这张相片,身体开始哆嗦,他颤抖着手指想去碰一碰手机屏幕,可颤颤巍巍着,最后还是克制住了。他的脸上眼里俱是悔恨和痛苦,双手抱头,无声地啜泣。
陆权表情微妙,他细细观察着阮愉,阮愉与他对视着,毫无退缩之意,空气仿佛静止了。阮愉对陆权从来没有好感,陆权对阮愉也有种毫不掩饰的厌恶。
阮愉吸了吸鼻子,睁大了眼睛看天花板,慢慢舒缓眼里的酸涩。
“是不是无聊的推理游戏,陆总说清楚不就知道了?当初沈念来找你的时候你没有买她手里的东西,是不是觉得沈建军的日子已经不多,等他一死,就算有录音,也已经死无对证,所以,你不可能让他从手术台上下来。陆总你有权有势,想做什么自然轻而易举,只要你一张支票,你想让谁替你卖命,谁就得替你卖命,是吧?胡志明现在就被拘留在派出所呢,我以为陆总你会更早一些把他从那里面弄出来的,可这么些日子了,你居然一点动作都没有,是不是也盼着他在里头出事来个死无对证?或者像我父亲那样不小心死在里面,无凭无据,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我和沈哥认识快有十五个年头了,上一次见面,我们还约好了,等他身体好了,我们就一起回去,好好过活,再也不……没想到,没想到……上次我看到他的时候,见他比以前有精神了,还以为他已经好转了……”
陆权倒是一副气定神闲,双腿交叠坐在那里:“阮愉,你母亲因为你的事情已经焦头烂额,如果你还有一点自知的话,就应该安分一点,谁也没有时间陪你玩这些无聊的推理游戏。”
一个大老爷们哽咽起来的确让人动容,阮愉一时无话,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他。
“看来陆总看到我似乎不大高兴。”阮愉把玩着面前的刀叉,将叉子举到眼前,透过叉子的缝隙看清陆权皱着眉头的脸。
胡志明一直低着头,不知道是天生不喜欢看着人说话,还是不愿意让人看到他的内心想法,他此时此刻,就像一个被围困在黑暗里的孤寡老人,静默着,就这样好像一生已经过去。
暮色将至,陆权总算出现,阮愉跟着他去到一间法式餐厅,猜想他是约了什么人一同就餐,但他先到一步,一个人独享整个包间。阮愉轻叩门,进去时对上的就是陆权僵住的笑容。她一点没有自己不受欢迎的自觉,双手负在身后笑盈盈地在陆权的对面坐下。
“阮小姐,对不起。”他忽然对阮愉道了声歉,低沉的声音里并不难听出些微的后悔。
阮愉看到林巧萍出来,却没有看到陆权,她猜想这两个人一定不欢而散。外人看来陆权和林巧萍似乎十分恩爱,但她跟了他们这么久,不难发现这两个人之间其实存在很大的问题。
阮愉不说话,因为她听到了他这声对不起里包含的意思。
林巧萍冷冷一笑,没有回头,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
“的确是我开车撞了你,但我没想真的让你出事。陆总说,你是个不懂事的任性孩子,他被你弄得焦头烂额,所以想给你一些教训。开始的时候我真的只想给你一个教训而已,可那天那辆车不知怎的,刹车居然失灵了,快撞上你的时候我看到有个男人冲上去护住了你,我心里一急,掉转了车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知道路上都有监控录像,我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非常害怕担心,但陆总说你没事,让我近段时间不要出现为好,其他事情他会替我妥善处理,我以为这件事会很快风平浪静……”胡志明的声音渐渐低了。
陆权半闭着眼,等林巧萍离开的高跟鞋嘚嘚响起,他才猝然开口:“巧萍,你别忘了,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做任何事说任何话之前,请你清楚记住这一点。”
“你开的那辆车是陆权给的吧?”阮愉沉默间忽然问道。
林巧萍蓦地站起来看着他:“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再去计较什么,我只是想来告诉你,阮愉已经知道这两个人的存在了,你以为你能瞒到什么时候?她手上有沈念的东西,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你头疼。”
胡志明点了点头。
陆权揉了揉眉心:“巧萍,我说过了,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
“出事之后你的藏身地点,是不是也是他提供的?”
“撞阮愉的是胡志明对吗?是你花钱雇他的是吗?他现在就被关在派出所里,你觉得他不会把你供出来?”
胡志明看着阮愉,迟钝地又点了点头。
“巧萍,你这几天太辛苦了,胡思乱想可不是什么好事,要不你去国外走走散散心,国内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你放心,阮愉怎么说也是我的继女,我难道还能把她吃了不成?”
“这不是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吗?出事之后你躲了起来,唯一知道你住处的人只有陆权,警察为什么会这么精准地找到你?这其中你难道一点都没有联想过?”
得知阮愉出车祸住院昏迷不醒时,林巧萍心里就有一股不好的预感,她一直害怕知道答案,所以对于这件事长久以来都保持着沉默,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可她越想越觉得蹊跷。阮愉得罪的人的确不少,但还不至于有人希望她彻底消失。
他的瞳孔难以置信地慢慢地放大,看来到现在,他仍旧相信陆权不会害自己。
“你这话什么意思?当初你找上胡志明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陆权,阮愉她心里有障碍、有隔阂、不懂事,但还不至于到需要消失的地步吧?”林巧萍气愤地质问。
阮愉笑了:“陆权究竟承诺给你们什么,让你们一个个都这么相信他的人品?沈建军已经死了,而你还在牢里,他有一百种方法给你安上罪名让你永远都出不去。”
良久,他冷淡的声音才伴着一丝戏谑地响起:“怎么,现在想起来要心疼这个女儿了?”
胡志明颤抖着嘴唇:“真……真的吗?”
陆权脸上一阵青白,脸色立刻冷了下来,目光也随即冷漠地扫过妻子的脸,收回了握着她的手,他往后一靠,目光里有着淡淡的审视。
“我没有欺骗你的必要。陆权憎恶我,因为我对他的亲生女儿见死不救,我不断地跟踪他,骚扰他,毁他名声,从而对他的事业造成困扰,我毫不怀疑他希望我立刻消失。那辆刹车失灵的车子已经说明了全部的问题。所幸我命大,死不了。可你就不一样了,你跟沈建军关系那么好,应该也知道沈建军以前做过什么吧?这暗无天日的牢狱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也许一闭上眼,就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你好好想想,陆权值得你为他顶罪做这些事情吗?你也希望你女儿跟沈念一样,因为你的一时贪婪从此过上永无宁日的生活?如果你执意闭口不言,沈建军的昨天就是你的今天,而沈念的今天,就是你女儿的明天。”
“你打算怎么解决?再让阮愉去医院躺上一个月吗?或许这次可以更久?半年?一年?还是永远?”林巧萍煞白着脸,情绪激动起来,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阮愉双手撑着桌面起身,话已至此,她认为已经说得足够清楚,她想知道的也都已经知道了。从胡志明口中得知真相,她居然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平静,大约是早就猜到了结果,所以过程是怎么样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陆权忙按住林巧萍的手背,低声安慰:“你先冷静一下,不要这么激动,这些事情我是都知道了,但也不比你早多少,不告诉你,就是担心你会像现在这样,我不想让你因为这些事情伤神,我都会解决,你不必担忧。”
她能说的都已经说了,至于他的选择是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陆权闻言,脸色未变。林巧萍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你知道这些事情?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沈念来找过你,你为什么不买她手里的那些东西?现在被阮愉买走了,你想好了怎么应对吗?阮愉一直在找你的把柄,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你……”
几个小时后,阮愉收到了两个消息:
林巧萍哪还有心思跟他讲述前因后果,直接道:“阮愉手里有沈建军和胡志明的照片,她买走了沈念手里的东西,你知道这些事吗?”
派出所的小顾来电,说胡志明招了,坦白了所有事情;
“别急,有话慢慢说,先坐下来。”陆权忙握住林巧萍的手,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顾南发来简讯,说关于陆权的一通买凶杀人的丑闻被披露,如今人已经被带进警局。
此时陆权正主持一场重要的会议,秘书进来通知他的时候他本想让林巧萍等候,可想到林巧萍平时不会在他开会时让秘书进来通报,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中断了会议。一进办公室,林巧萍就紧张地朝他走过来。她的脸色很差,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阮愉放下手机的时候,以为心底应该放松高兴些的,可事实上她一点快感都没有。在黑夜里走得多了,突然看到阳光并不那么舒服,她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从交叉的手指缝隙里望着明朗的天,阳光晃得有些刺眼。
顾南说得没错,阮愉的确去找了陆权。不凑巧的是,她刚准备下车的时候就瞧见林巧萍匆匆忙忙地进了办公大楼。开车门的手停顿了一下,又被阮愉结结实实地关上。如果这个时候她尾随林巧萍而进,楼下的前台小姐一定又会拦下她,倒不如找个没有闲人在场的时候。
她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公寓,脑海里想着的是祝伊城的样子,她想着家里有人等待,有人听她诉衷肠,有人愁她独行路,坚硬的心便慢慢地软了起来。
没有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剑拔弩张,两个男人之间竟然会多了一份默契,顾南不是那种会死缠烂打的男人,他自认为活得洒脱,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存在过分执念,就算他对阮愉有好感有喜欢,可阮愉心里没有他,他做得再多也只是个旁人,祝伊城才是走进她心里的那一个。
路旁的樟树展开茂密的枝叶,她踩着自己的影子,脚步渐渐轻快起来,恨不得下一刻就去到祝伊城的身边。
“这很难猜吗?一定是去找她那个所谓的继父陆权了。”顾南耸了耸肩回答,他拍拍祝伊城的肩膀,嘱咐祝伊城照看好阮愉,千万别让她意气用事,而后便走了。
然而到了家,却是另一番景象。
“那你觉得,刚才阮愉急匆匆地离开,是去了哪里?”祝伊城敛眉问道。
电梯打开,公寓门是敞开着的,她走到门边,轻易就察觉到了异样,果然,视线所及之处,竟是林巧萍坐在自家的客厅沙发上,面前茶几上的茶还冒着烟,祝伊城礼貌地坐在另一边,像是在静等她归来。
自从祝伊城来了之后,阮愉这些天的确有些见不到人影,顾南对阮愉甚是了解。
阮愉的火噌地便上来了,冲进去对着林巧萍说:“谁让你进来的?你给我出去。”
“就算不是她母亲所为,也跟她母亲脱不了干系。阮愉的父亲死了之后,阮愉在这里就没什么亲人了,住院期间,她母亲却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我实在想不通,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狠心的母亲吗?”顾南说着便笑了出来,转头看向祝伊城,“你好好看着阮愉,她是个不撞得头破血流不会认输的女孩,她知道这件事,就绝不可能任自己吃这个闷亏,她这几天是不是更忙了?常常都见不到人影?我估摸着,就是为了这事儿。”
林巧萍二话不说,拿起面前的茶杯就要往阮愉身上泼,祝伊城一个箭步挡在阮愉面前,面色冷淡地说:“林女士,如今这个境地,以你和陆权的夫妻关系,恐怕也脱不了干系,不妨还是早些回去想想如何脱身来得更实际一些。”
“你觉得这起车祸是她母亲所为?”祝伊城蹙着眉头问,想起就在不久之前还在争执不下的母女两人。
林巧萍对祝伊城的话充耳不闻,对着阮愉咬牙切齿:“阮愉,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什么时候你跟那些狗仔记者一样下三烂了?为了整垮陆权报复我,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啊!”
顾南像是没有注意到,自顾自地继续说:“如果我说上次阮愉的车祸不是事故,而是人为,你怎么看?其实阮愉自己也是知道的,她已经很努力地在保护自己了,但奇奇怪怪的事情总会接踵而来。虽然她母亲一贯对我态度都还不错,但我越来越能了解她,为什么会对她母亲的憎恨有增无减了。”
阮愉的心忽然之间像被狠狠捅了一刀似的,随即又嘲讽地笑了:“对啊,我一贯就是这么下三烂的,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我为了报复你,什么事都做了,要是还没一点点成绩,岂不是对不起我这种下三烂?女儿?你有把我当过女儿吗?当年跟着别的男人走了女儿说不要就不要了,从你口中说出女儿这两个字,你不觉得羞耻吗?”
祝伊城皱起眉头,扭头去看顾南。
“阮愉!”林巧萍气得大叫一声,“那些录音是你交给那个小报记者的是吧?!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威胁我们买断那些录音之后,居然还自己拷贝了一份发布在网络上,你们一个个都不觉得可耻吗?”
顾南不苟同地摇摇头:“你知道阮愉为什么这么憎恨她母亲吗?她母亲当年为了嫁给别人,不要她,后来生了个生病的女儿,又不顾阮愉的身体安危要求阮愉捐献骨髓给妹妹,阮愉自然没有同意,后来她妹妹死了,她母亲就把这笔账算到了她头上。你别看她总是逞强,好像即使一个人也没关系似的,其实她心里惦记着呢,如果真的没有一点点惦记,何必浪费自己的感情去仇视一个人?她父亲死了之后,她对她母亲的恨就变本加厉。我以前觉得她干这一行挺憋屈的,你说她好好一个巴黎美术学院学成归来的高才生,放着那些高雅的工作不干,却跑来做这些,有时候得连良心都不要。可自从她出了车祸之后我才渐渐发现,其实除了这条路之外,她本来也就别无选择。如果不是做了私家侦探,锻炼了她的敏捷和万事谨慎的思维,恐怕她早就死了好几回了。”
阮愉听了一怔,随后大笑起来:“是吗?她发布之前还讹了你们一笔?应该讹了不少钱吧,否则你不会这么气急败坏!”
“她拿着一张照片去找她母亲,她母亲看到的时候脸色微变,大约照片上是什么重要的人。”
“你!”
“她又去找她母亲麻烦了吧?”认识阮愉这些日子,顾南真的已经算很了解她。
“你们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没有觉得可耻,我一个行得正坐得直的人怎么会觉得可耻呢?林女士,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阮愉说这番话的时候简直大快人心,看着她母亲气得脸色煞白的样子,她心里居然浮现出一股快意。
顾南看祝伊城只是低头思忖的样子,就知道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干脆也跟祝伊城一样,往墙上一靠,看了眼阮愉车子离开的方向。
不错,就是快意!是憋了这么久的,替她父亲感到不值的那种快意。
祝伊城听到他说起阮愉的车祸,听她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心底泛起一抹苦涩,他垂着眼睑,无言以对。应该就是她从北平回来的那个时候出的事故,那时候,他还在北平,应对祝家焦头烂额的局面,还在苦苦思考如何能够去到她身边的方法。
林巧萍面红耳赤,心口像是有一腔愤怒无处发泄。阮愉越是拿话激她,她越是觉得胸口局促得仿佛呼吸都略显困难。所谓母女连心,本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却成了互看生厌,彼此算计的两个人。
“那天阮愉出车祸,飞奔过去想救她的那个人就是你吧?虽然监控视频上只有短短的一瞬间而已,阮愉对此也矢口否认,但我看得出来,那个人就是你。可后来你却平白无故地消失了,放任她一个人躺在医院里,那段时间你去哪里了?”顾南质问道,脸色看上去也并没有多友善的样子。
祝伊城的身上还在滴着刚才林巧萍泼来的热茶,他的身体仍挡在阮愉面前,却分明看到了这个逞强的女人眼里极力想掩饰的脆弱。
顾南又打量了他一遍,这种带着审视的目光就像在打量一个犯人,祝伊城没有任何不适感,他是阮愉的朋友,他为关心阮愉而来,自己理当礼貌相待。
林巧萍走了之后,阮愉一直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呆滞,双脚像被钉在地上,身体僵硬得仿佛身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冰里无法动弹。阳光正好,可这一场由她一手主导的巨变却成了她心里不断扩大的黑洞,这样的较量本身就力量悬殊,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可在祝伊城眼里,却是两败俱伤的决绝。
祝伊城似乎对此毫不意外,挑着眉点头。
他抱住阮愉,双手圈住她的身体,让她紧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她的手冷得不正常,仿佛一个失语者一般,在一瞬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你真的叫祝伊城?”想不到顾南问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慢慢地,祝伊城感觉腰间一紧,她也回抱住他,肩膀在他怀里一上一下地哆嗦着,她靠在他的肩上,无声地哭泣。眼泪止不住地流,可连阮愉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眼泪究竟为何而流。
顾南盯着祝伊城看,他当时以为阮愉跟这个男人应该只是逢场作戏,以他对阮愉的了解,阮愉不可能轻易让一个人走进心里去,可这会儿他终于承认,或许这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能撬开阮愉心里那扇门的人。他不由得对这个跟阮愉喜欢的画家同名同姓的人产生了兴趣——毫无羡慕嫉妒恨的,只是单纯感兴趣。
他心疼地把她搂得更紧,他怀里的这个姑娘,孤独地逞强了这么多年,就像一个走钢丝的盲人,每时每刻都提着心,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哪一个都不是她想要的。她这样矛盾,可即使怀有这样矛盾的心,目标却仍旧一如既往的明确。
他一个人在那儿开口,像是对着空气说话似的。好半天,顾南的身影才从转角处出来。
这之后,阮愉就把自己关在了卧室里,祝伊城在门外守着,他倒不担心阮愉会胡思乱想钻牛角尖,既然她当初做了这个决定,就表示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祝伊城气定神闲地踱步过去,背靠着转角处的墙壁,看透也不说破,双手环抱着胸,低着头盯着地面。许久,他才轻声开口道:“你也是关心阮愉,所以才来看看她的吧?”
她只不过是想,一个人等待最后的结果。
阮愉开车把祝伊城送回公寓,她坚持不让他参与到这些事情里来,祝伊城也并未强求,下车的时候只嘱咐她注意安全,等车子走远了,他才回头去看某个遮蔽处,那是一个转角,远看看不出什么来,却是一个藏身的好去处。这是上午他出门的时候发现的。
事发之后,陆权被迅速拘留调查,网友们更是厉害,几乎把他族谱上上下下都扒了出来,到了最后,网络八卦已经流向一个无法控制的方向。有人扒出检举陆权的正是他的继女阮愉,于是阮愉一下子出名,公寓楼下围了不少蹲点的记者和看热闹的吃瓜群众,关于陆权和林巧萍,阮愉以及阮愉的父亲,四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就像是被拉开帷幕的戏剧一般,彻底大白于天下。
有一些快乐,大约真的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给。
顾南曾急匆匆地来看过她几次,但见阮愉依旧我行我素,并未被外界任何声音干扰,提着的心也才放下。也是,阮愉一贯都是不在乎旁人看法的人,她的这种不在乎并不是矫情着仅限于口头,她是真的不在乎,她是那种哪怕被人指着鼻子当街骂也可以脸上毫不变色并且耐心地听对方骂完的人。所以像她这样的,大概就是讨厌的会更加讨厌,喜欢的会更加喜欢吧。
祝伊城揽着她的手紧了紧,抵着她的发顶,这种快乐由心而生,从前从来也没有过。
而祝伊城的表现,比顾南想象的更加淡然,顾南没想到祝伊城会把阮愉照顾得这么好,甚至控制好了她的饮食规律。在阮愉不出门的这半个月里,她一日三餐比过去十几年吃得都要按时、都要仔细,以前总是冷着的一张脸,也渐渐地有了些烟火气。
阳光打在他们身上,她仰着头注视着他,他漆黑如墨的眼中有着令人无法企及的深邃,他们彼此环抱,阮愉攥着他衣服的后摆,顿生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其实他们又何尝不知,两人生活都不顺遂,他生长在危机四伏的大家庭,日日需戴着面具示人,把自己变成两个截然不同的自己。她有失去至亲的痛悟,看尽亲人的冷漠,只能强迫自己对这世界玩世不恭,可说到底,在精神世界里,他们原本也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顾南忽然之间就明白了自己跟祝伊城之间的差距,或许他曾对阮愉有好感,可那种暧昧不明的喜欢,终究也敌不过祝伊城这样悉心的陪伴。但不管怎样,看到执拗的阮愉终于慢慢地走向柔和,作为朋友,他心里着实为她感到高兴。
“当然有。”阮愉冲他眨了眨眼睛,“祝伊城,你看不出来吗?我图的是你呀。”
阮愉再见到林巧萍已经是那之后的二十多天了,并且是在电视上。
祝伊城挑了挑眉:“那你当初在我家,替我查了那么些东西,有什么利可图?”
陆权的谋杀罪名因为证据确凿,且在有人证的情况下,已经无法轻易翻案,但他一口咬定所做的事情和林巧萍无关,林巧萍对这些事也一概不知,与她彻底划清了界限。那天林巧萍去拘留所看望陆权,出来的时候就被大批记者围堵,阮愉看到电视画面上的这个她该称之为母亲的人,一脸的惨白,往日的神采早已不在,林巧萍艰难地在围堵人群中往外挪,眼里有着老态的恐慌。
他长得真是好看,尤其在阳光底下,觉得整张脸仿佛都在发着光。她笑嘻嘻地踮脚吻了吻他的下颌,挑衅似的回答:“那要看是对什么人,我可自私得很,无利可图的事情我一贯都不做。”
那一瞬间,阮愉才忽然发现,哦,原来过了这么多年,她的母亲也已经老了啊。
阮愉听出他的无奈,并不懊恼,反倒笑嘻嘻地抬头去看他。
“你该去看看她。”祝伊城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响起,她抬头与他对视,随即便移开了视线。
“阮愉,你一直就这么喜欢做两败俱伤的事吗?”祝伊城在她头顶轻轻叹气。
“无话可说,只会徒增尴尬。”阮愉把一根吸管塞进嘴里,却好像突然之间忘了怎么吸,动作停滞地又看向了电视机屏幕。
阮愉干脆环住他的腰,靠在他怀里,每每只要被他拥着,就有一种无端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说来奇怪,但只要是他,就觉得所有糟心的事情都不值一提。
阮愉还是去看她了。
等离开林巧萍的视线,阮愉忽然之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似的,脚下一软,好在祝伊城及时揽住她的腰,他手一带,就这么把她带进自己怀里。他低头拧眉凝视着她,发现她比从前更加逞强。
就在那幢过去看上去过于奢华,而此时看上去又有些寂寥的大房子里,她的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宽大的沙发上。阮愉从前没觉得这里竟然会这样大,大到她看到林巧萍独自坐在那里的时候会无端地觉得内心像一片沙漠似的,荒芜无边。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不急,惊喜,我会一个一个慢慢送给你,今天,我们到这里为止。”阮愉神色陡然一变,转身握住祝伊城的手,去看他的时候,脸上已经温柔了许多。祝伊城反手与她十指相扣,两人在林巧萍的注视下走出别墅的院门。祝伊城察觉到了阮愉的紧张,她的手心里一片冷汗。
人的心本来就是一片巨大干涸的沙漠,需要足够的水分滋养才能生存。
“你说什么?你怎么会认识沈念?”林巧萍立刻抓住话里的重点,双脚微微发软,伸手扶住门框稳住自己的身体。
林巧萍没有抬头,却知道来者是谁。她坐在那里,阮愉站在门口,保持着不长不短,却对彼此来说都算安全的距离。
“看到你心虚的样子我就觉得爽,你当初弄我爸的时候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去哪里了?这个世界啊从来不缺的就是报应,你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事情能永远烂在肚子里不被人知道吗?”阮愉冷笑着,收起手机,又走近林巧萍一步,“那天你去医院,怎么没有花钱买沈念手里的东西呢?你要是买了,今天被动的可能就是我。”
林巧萍喃喃似的自言自语:“你身边的那个男人早就警告过我,我却偏偏太过自信,他说得没错,我太不了解你,也一步步把你推进无法回头的死胡同。”
“阮愉,知道这些对你没好处,把照片删掉!”
是祝伊城吗?
阮愉只是笑:“看来照片里的这两人你不仅认识,还挺熟?”
“你父亲是个好人,不管是在婚姻之内还是婚姻之外,他都是一个十足的好人。那个时候陆权失手杀了人,而我在现场,当时我有孕在身,想着法律对孕妇没有那么无情,便想去替陆权坐牢。你父亲赶到后以为是我错手杀人,是你父亲怜惜我,即使与我早已没有夫妻关系,仍然担心我怀着孕的身体,替我顶了这罪。那个时候我太自私,想着肚子里的孩子,想着陆权的安危,生生把要说出口的真相吞了回去。这些年你一直纠缠着这件事不放,我又何尝真的忘记了,可他的死……他的死真的是一个意外,我不知道的,我当时不知道的……”林巧萍的声音微微透着哽咽,她抬手捂住脸,不知是后悔还是忏悔。
“哪里来的?”林巧萍高声质问,脸色较之刚才,又难看了不少。
“你到现在还认为我父亲的死是意外吗?那是谋杀,是实实在在,证据确凿的谋杀,甚至他买凶的那个人也死在了陆权安排的手术台上!他为了永远埋葬自己杀了人的事实,不惜害死我父亲!”阮愉冷硬地看着她说道。事已至此,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这么冷静地说出这些。
她举起手机滑开荧幕,林巧萍一看,瞳孔蓦地收缩,下意识地就要扑过去抢,然而阮愉眼明手快,躲开了。
林巧萍掩埋在双手下的脸低低哭泣起来。
阮愉笑着,可这种笑对祝伊城而言,陌生又冷漠。他望着阮愉,此刻她的眼里只有报复她母亲的快感,一双漂亮的眼睛,已经猩红。
阮愉握紧拳头,紧了紧喉咙,问道:“那我呢?那起车祸你真的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吗?即使事后知道了,你在陆权面前,也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对吧?”
乍听到林巧萍提到父亲,阮愉仿佛一只刺猬猛地竖起了刺,往前一步,逼视着林巧萍:“你以为你们做的事真的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吗?不妨我今天再教你一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这里有一张照片,相信会给你带来惊喜。”
林巧萍的沉默对阮愉来说实在过于残忍,阮愉居然笑了。
“阮愉?你跟他,你们俩是说好的是吗?这一唱一和的,是想给我定罪,像你父亲一样被扔进牢里去?”林巧萍这时候完全失了刚才优雅的风度,大约是每每见到阮愉,她苦心经营的这些优雅都能荡然无存。
“我是你的女儿啊!我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天底下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因为我不是你和陆权所生,所以我就该比你那个去世了的小女儿卑贱是吗?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不小心多出来的生命是吗?”
祝伊城没有开口解释,应该说他没有来得及解释,话已经被身后匆忙走来的人接了过去。
林巧萍的痛苦和阮愉的愤怒,像是两个平行的世界。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听上去莫名有种警惕。
阮愉紧紧握成拳头的手,渐渐地松了,一直卡在心里的那根刺,终于开始慢慢地脱落了。有些伤会随着时间渐渐愈合,但有些疤只能采取强制手段方能脱落。
他打开大门,刚要出去,却蓦地愣住,视线与阮愉投来的目光重合,阮愉的眼里闪过惊讶,随即蹙起眉头。
“这就是你当年离开我父亲的原因。因为爱情吗?你这是什么狗屁爱情,你的爱情就是踩着别人的尸体实现的吗?林巧萍,你和你这种扭曲的爱情,真该一起去精神病医院看看!”阮愉尖锐的声音响彻在偌大的客厅内。
祝伊城的声音低沉浑厚,又有一种蔑视一切的笃定和傲气,林巧萍在他面前忽然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这个年轻人明明和她并无多少交集,可她此时此刻居然有无力反驳的感受。他究竟从哪里来,知道了多少,和阮愉的关系又到了哪一步?林巧萍心里打了许多个问号,可不等她问出口,祝伊城已经迈开长腿,径自走向玄关大门。
然后阮愉走了,她越走越快,脚步越走越急,身后的大房子渐渐地变小,她像是在逃离某一种可怕的东西一般,一刻都不想在那里多停留。她知道她应该迅速地离开这个地方,直到气喘吁吁,直到她回头再也看不到那座房子甚至那片小区,她才恍然地停下来,一摸自己的脸,湿湿的一片。
“林女士,我想说的是,阮愉并不是孤身一人,如今我来到她身边,就不会让她受莫须有的委屈,她想知道些什么我想您应该比我更清楚,纸包不住火,真相总有一天会浮出水面,只是早晚的问题。”
这个繁华的城市,每天都在千变万化,来来往往的人,多到无法数清的车辆,以及再也不能带给她的安全感。她苦苦追踪的故事,结局却是这样的。祝伊城说得没错,她根本就是在用自己的肉体去撬开紧闭的铁门,一遍一遍地撞,最后门撞开了,她也遍体鳞伤。
祝伊城总算起身,依旧温润如玉,面带笑意,仿佛对她的嘲讽充耳不闻,越是这样,越是令林巧萍气急。
热泪在眼眶里打转,阮愉努力想把这些没出息的眼泪都憋回去,可是旧时往事,如电影一般开始在她脑海里从头到尾地播放,她无法控制汹涌而来的情绪,眼泪不断地往下流,不断地打湿她的心。
“你家人没有教过你,介入别人的感情这种事不能做吗?”林巧萍双手抱胸,目光冷冷地看着祝伊城。
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街道上,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孤独。
顾南?祝伊城想起初始在阮愉的家门口和自己谈话时并不算友好的男人。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发疯似的跑回了家,上气不接下气地打开公寓门,冲进屋内。
林巧萍铁青着脸色,看得出来已经十分不耐烦,可这个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着自己要忍耐,她看祝伊城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开口讥讽道:“看来你不仅没有礼貌,还没有教养,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让阮愉放着身边顾南这样的青年才俊不理,偏偏喜欢上你的?”
正在研究菜谱的祝伊城直起身子,看到这样的阮愉,眼里闪过一丝疼惜,却没有多大的意外。
林巧萍一脸不快地下了逐客令,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祝伊城,而后者显然没有一点不受欢迎的自觉,反倒是惬意地拿起了茶杯,轻抿一口,这时茶已经凉了,但异常清口。
她疾步走到他身边,二话不说地紧紧抱住他。她脸上的泪水还未干,身体还在颤抖,像个溺水者一般死死地抓着他不放。
“祝先生,你究竟想说什么?不用和我打哑谜,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我和阮愉,我们母女之间的事情,由我们自己来解决,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插手。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祝伊城,你不会离开的,是吗?”她的哭腔第一次这么清楚地传进他耳里。
祝伊城笑着摇头:“林女士,以您对您女儿的了解,如果她真要来这里闹事,现在您我还能这么平静地坐在这里?她差点死于车祸,身为母亲,居然能这么平静地对此事毫不过问吗?”
祝伊城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低头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
林巧萍闻言,脸彻底一黑:“你是阮愉派来闹事的吧?”
这个吻对阮愉来说有着某种安抚似的魔力,她渐渐止住了抽噎,可手还是死死地紧拽着他的衣服不放。
“阮愉有一个记事本,常年随身携带,记事本的最后一页写着一个没有姓名的地址,我原本只是猜一猜,没想到真的让我猜中了。”祝伊城下颌线条微微有些紧绷,却仍旧淡笑,忽而话锋一转,“林女士,前不久阮愉发生车祸,这件事和你丈夫有关吗?”
“你上次不是说,你的心和你的身体都控制不住想待在我身边的欲望吗?”
林巧萍到底是见过大场合的人,面对祝伊城这种目的不明的话只是一笑置之:“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阮愉不可能把我的地址告诉你,也不可能让你跑来找我。”
阮愉这时候像个乖巧的孩子似的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阮愉经常向我提起您,她说她的母亲在她小的时候就不要她了,后来她拒绝救自己同母异父的妹妹,母亲就再也没有给过她好脸色。”祝伊城说得直白坦荡,目光直视着林巧萍。
“我也是。”
祝伊城沉静开口,明明挂着笑意,却又有种生人勿近的冷态。
阮愉呆呆地看着他。
祝伊城打从进门后就一直在暗中观察林巧萍,其实仔细看去,阮愉和她母亲的确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沉默的时候那种漫不经心的神韵,林巧萍很漂亮,阮愉的模样也多半遗传自她。
“或许下一刻我就有可能回去,或许是明天,也或许是明年,但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只想和你在一起。”
热茶顺着喉咙下滑,林巧萍终于步入正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阮愉的心突突地跳起来,祝伊城英俊的脸在眼眶蓄满泪时变得渐渐模糊。
林巧萍让住家阿姨泡了壶茶,白玉茶杯就摆在他面前,却见他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腿上,完全没有要用茶的意思。
阮愉,我想和你在一起,在我们可以拥有的时间里。
她记得他叫祝伊城,因为阮愉对他暧昧不明的态度,让林巧萍加深了这个名字的印象。
我也是。
林巧萍低着头抿了一口热茶,偌大的客厅里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氛,她抬眼的间隙瞄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人。十分钟前家里的门铃响起,他的到来阻止了原本正要出门的林巧萍的步伐,年轻人看着不像是本地人,林巧萍细细看了他两眼,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直至他开口,她才猛然间想起,这个年轻人就是当初跟阮愉在一辆车内被记者拍到并大肆报道的绯闻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