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你回到北平,父亲希望你子承父业,和我一起打理家业,你却跑去大学当教授,每日都过着清闲的日子,别人见了我就说,你这么卖力地为祝家打理生意,可不是便宜了你家小少爷,他每日挥霍的速度都快赶上你赚的速度了。我明知只是一句玩笑话,但我听了着实不好受,那会儿我就想,为什么我家小弟就不能争气些呢?你呢,还是没有任何长进,身边莺莺燕燕不少,玩得越发过头,有时候干脆连家都不回了。伊城,你是活得肆意洒脱了,但你所谓的随性所谓的自由,不过仗着有祝家在后头。若换成了寻常人家呢?每天为生计奔波都还来不及,哪里还有这闲工夫谈高雅、谈艺术?你学的那些东西,在我眼里,根本就是一无是处。留洋回来的小少爷,也不过如此嘛。”祝天齐闲闲地说了许多,脸上仿佛挂着一层白雾。祝伊城懂,那是回忆起往昔时的茫然。
祝伊城面无表情,看向祝天齐。祝天齐此时已经撕掉了平时所有的伪装,他一直都知道,他的大哥并不喜欢他,或者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以为的手足情深,已经变成了遥不可及的过去,这些年,他大哥越走越远,他们之间连这样难得的相处都很少再有。
“你和陆静妍整日出双入对,父亲高兴你不管怎么玩,至少心里是安定了的,哪知你居然根本没有想过娶人家,陆老爷气得上门逼婚,你一句轻飘飘的你们只是朋友,你和陆静妍说得很清楚,就把你们两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伊城,说实话,那时我十分无法理解,你和一个女人亲近到如斯地步,却不打算对她负责,我觉得那就是一个浑蛋所为。陆静妍嫁人那天,谁都知道她不见了又回来的那段空白是去找你了,她原以为逼到这份上你总该会回头吧,可你还是无动于衷,亲自把她送了回去。你说,陆静妍究竟是爱错了人,还是嫁错了人?在我看来,似乎前者更多一些。你身边不缺女人,这我知道,但你后来又答应纪家的婚事,是不是绥靖之计我不得而知,但我不敢再信,伊城,纵然你是我弟弟,可你在我这里的信用度,也已经低得可怜。”
“伊城,若我们之间真要算账,你猜仅仅这一天,算得完吗?”
祝伊城低低一笑,听祝天齐讲了这么多,忽然之间就想,他大哥的记性可真好。院落的花草茂密地生长,祝伊城从来也没有好好地看过这里,总觉得随时随地都会离开似的,这里是他家,却又好像不是他的家。从巴黎回来以后,再也没有归属感可言。
祝伊城在棋盘的另一边坐下,伸手拨弄着棋子:“听大哥这口气,像是要和我算账?”
人这一生可真是奇怪,离家万里的时候想家,回家之后却又渴望自由。
“伊城,父亲以前总说你顽劣,却又一直惯着你,我那个时候觉得父亲真是偏心,我和你大姐做什么都得事事小心,而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轻易讨到了父亲的欢心。你从小就知道在这个家,父亲说了算,所以不管惹了多少麻烦,只要博得父亲的喜欢,周遭的人都不能把你怎么样。从某种角度来说,你比我和你大姐,更早学会了耍心眼,你说呢?”
“这么一听,我好像的确很渣,至少在大哥眼里,我不是一个 好人。”
“大哥不是说,往事不必再提吗?”
“我在你眼里,也不见得是一个好大哥,所以我们之间,谁也不亏欠谁。”
祝天齐总算拣完所有的棋子,抬头看向他:“家里的人都被我叫出去了,今日这家里只剩你我,你要不要过来,和我这个大哥聊聊前尘往事?”
“有的。”祝伊城轻轻说,低垂着眉眼,眼睑仿佛沁着一层霜,“我小的时候大哥向我伸出手,就已经注定我这一生亏欠大哥,旁的都不必再提,但不插手祝家的生意,已经是我能对大哥做的所有回报。大哥心里明明不希望我插手生意,怎么在我这里又变成了埋怨呢?大哥对任何事任何人都能做到面面俱到,这家里如果少了大哥,父亲会缺少一个得力助手,论起重要性,这个家里可以没有我,却万不能没有大哥。”
祝伊城还在原地,眉目间依旧一派清冷。
祝天齐皱着眉,却没有看祝伊城,把玩着手里的棋子,心情无法形容。
“你从小就不喜欢这些东西,小的时候父亲要教你,你不愿学,你的思想前卫潮流,这小小的北平,本就已经容不下你。如果不是父亲以死相逼,你怕会留在巴黎,再也不回来了吧?”祝天齐没有抬头,但他就是知道来人是谁,他一边在棋盘上拣棋子,一边继续说,“我那时候想,你待在巴黎不回来,也好。这里纷纷扰扰的,你那样的性格,反而平添事端。”
“大哥,我自始至终都无意与你争所谓的家产,我今日拥有的这些,说白了都是父亲给的,他哪天若是想收回了,我绝不会有任何怨言。别人喊我一声小少爷,待我有礼,我就受着;如果哪天我失势,他们对我不加理睬,抑或是冷嘲热讽,我也欣然接受。但在我这里,大哥这份情我是记着的,可大哥却想置我于死地。”
这天祝公馆里外安静得出奇,连平时忙活着的下人都没见到一个,祝伊城却在院里见到了正独自下棋的祝天齐,他应当已经下了好一会儿了,白子和黑子已经摆满了整个棋盘。
祝天齐一震,总算抬眼,发现祝伊城也正看着自己。
祝伊城再次见到祝天齐,已经是两天之后。
祝伊城的眼底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淡定,或者说是淡漠,即使说起这样的事情,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情绪,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冷风徐徐,穿堂而过,门口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他看过去,只见祝天媛站在门口,神色复杂。他猜想大姐应当听到了些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欲言又止,最终沉默地转身而去。祝伊城亦没有去追,此时此刻,他忽而觉得困顿,筋疲力尽,这个家就像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一旦进来了,就没有再出去的机会。
祝天齐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可脸上的笑比刚才已经僵硬了不少。
傅九将曾叔的话原封不动地带给祝伊城,祝伊城却没有多大反应,一双眉总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傅九发现祝伊城此人比他哥哥祝天齐更难猜测,祝天齐其实是个非常容易看穿的人,因为他的目的性和功利性都太过明显,反而是祝伊城,除了他自己,恐怕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大哥和柳絮暗中私通多久我是知道的,那天在天香馆,大哥本想杀的人是我,可惜大嫂的哥哥林清平却误打误撞闯进了那里。我后来一直在想,为何大哥会对林清平痛下杀手,想了很久才想通。祝家在北平声望极高,大哥又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和柳絮这样的女人有私情断不能被别人发现,可林清平呢,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知道了这件事。林清平此人好吃喝嫖赌,从前大嫂还在世的时候都懒得理他,他家里的那些钱早就被他败光了。有一阵,几乎穷困潦倒,可不知哪天,他又突然有钱了。那钱,应当是大哥给的吧?大哥本想用钱息事宁人,可他一而再地以此相挟,大哥实在忍无可忍,只好痛下杀手。那日本不是为他准备,可他自个儿送上了门,这么好的机会大哥怎舍得放过,干脆杀了他之后嫁祸于我,好让我惹祸上身身败名裂。如此一来,一举两得,也不用大哥亲自对我动手,不管怎么看,都对大哥十分有利。”
这句话实在太直白,无异于在直接告诉傅九,阮愉在他们手里,若想要回阮愉,需用明唐交换。明唐究竟是什么人?对他们有多大用处?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地从祝伊城手里要人?
“伊城,你编故事的能力见长。”祝天齐慢条斯理地拿起水壶倒了杯茶,手微微哆嗦,茶壶和茶杯之间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
“傅先生,一人换一人,你觉得是否公平?”曾叔已经将话挑明,见傅九沉默以对,既然话已带到,他也无须久留。
“陆静妍和袁明光已婚一年,袁明光早在娶她时就知道她心不在他身上,按理说,她结婚那日,我已经将话说得十分清楚,可婚后一年,她就要了袁明光的命,这其中难道没有大哥的功劳?大哥若对她少些教唆,不给她一种我还记挂着她的假象,她何至于做事如此决绝?我之所以在那时愿意帮她,不过为了防止祝家因此被牵连。陆老爷的性子,我和大哥都知道。当然,大哥正因为太知道陆老爷是什么样的性子,故而让陆静妍变成了凶手,这样,即使后面暴露,陆老爷也不敢怎么样,大哥的心思确实缜密,我甘拜下风。”
“大少爷想要什么人?”
祝天齐拿起茶杯,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水滑过喉咙,莫名有种刺痛,他惊讶的不是祝伊城今日居然会一件一件地和他细数这些事,而是祝伊城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将一切看透,却不动声色。一想到这儿,他便觉得浑身一阵寒意,他从前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弟弟,今时今日才发现,他的弟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竟一点都不了解。
傅九心里一冷,祝伊城果然没错,那个叫明唐的人果然是重要的筹码,他们居然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大哥,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这些年,你可有想过大嫂?”
“没有大少爷要的东西,那……大少爷要的人呢?”曾叔慢慢抬眼,那双老态的眼里折射出傅九看不清的冷意。
乍一听祝伊城提起昔日的妻子,祝天齐面露不善,谁都知道,自从祝家的大少奶奶林惠清死后,祝天齐就不许人再在家里提起她的名字,就连曾经与她有关的东西都被收拾得一干二净,仿佛这个家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人。自她死后,祝天齐的性情日渐暴戾,他不再提及她,可也不再娶。柳絮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算来算去,却始终得不到一个名分。
“这话什么意思,我不大明白,大少爷请我入住府中,本不就只是做客吗?我一早就已经说得十分清楚,我手里没有大少爷要的东西,请大少爷不必将心思放在我这里。”
没有人敢在祝天齐面前再提林惠清,除了祝伊城。
曾叔说话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上了年纪的人,少了往日的那股低下的姿态,反让傅九听出了一丝不卑不亢。
“当年大哥为博取父亲欢心,一心扑在事业上,为了站住脚跟,连跟大嫂的承诺都可以不顾,当众应允娶二房的事,虽然后来不了了之,但也因此冷落了大嫂。大嫂身子本就不好,郁结于心,终究还是因为大哥你久别人世。说来,大嫂的死全是因为大哥,这些年大哥混得这样风生水起,大嫂在天上看到不知可会高兴?若大嫂知道当初自己决心下嫁的人早已不如当初,可否会心灰意冷?”
“傅先生,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大少爷一直对你以礼相待,足以说明大少爷的诚意,傅先生在这里也住了有不少时日了,不知想好了没?”
祝天齐的脸上闪过一丝狠厉,嘴角微勾面无表情地冷笑:“伊城,你不该提她。”
“吓到倒谈不上,曾叔来这里又是为何?”
“世上一切皆因果,有得就有失,很公平。大哥选择了名利,失去了爱人,而我不愿。”祝伊城的脸上仿佛有波光划过,明镜一般的眸子早已将一切看得通透。“阮愉在哪里?”祝伊城忽然将话锋转到了阮愉身上。
“吓到傅先生了?”曾叔的语调拉得狭长,却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祝天齐忽而失神一笑,原来说来说去,不过为了一个女人。那时,他也是祝伊城这样的年纪,和爱人青梅竹马,哪知后来情势千变万化,物是人非。
傅九心跳久久难平,在心里腹诽这老头走路怎么这么轻,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有听到脚步声,莫非这老头是故意想来看看自己在这里作甚?
“阮小姐和你形影不离,她在哪里,你不该问我。”祝天齐凉丝丝地瞥他一眼。
“傅先生怎么会来这里?”身后忽地响起声音,吓得傅九整个人狠狠一颤,他快速回头,就见曾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自己身后。
“曾叔的话已经带到,以人换人,大哥想要的不就是明唐吗?”
究竟是哪里有问题呢……
明唐的名字一出口,祝天齐手上一顿,目光变得深沉晦暗,反观祝伊城,越到了这种摊牌时刻,越是轻松。他跟祝天齐唯一不同的是,祝天齐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抓住自己手上的东西,祝天齐害怕失去,而祝伊城除了阮愉,以及失踪许久的父亲之外,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非要不可的。他们都是心有欲望的人,但祝伊城心里的欲望比祝天齐少一些,就注定他的胜算要比祝天齐多。
这片墓地很大,一块块碑立在那里,即使是大白天,看着都有些怵人。傅九在边缘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又小心翼翼地把里面踏了个遍,愣是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就像祝伊城所说,祝家的列祖列宗长眠于此,除此之外,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他怎么看这里怎么觉得奇怪。
两个人之间的无声对峙,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但究竟谁是明谁是暗,只怕他们自己都分辨不出。
傅九对祝家后面的那片墓地实在好奇,故而趁着祝伊城外出的时候实地查探了一番。虽然祝天齐把他安排在祝公馆内明里是为招待贵客,暗里则方便监视,但祝家上上下下对他还算客气,走到哪儿都少有人拦。
“伊城,你知道的远比我以为的多,看来从前,是我小看了你。”祝天齐话语一顿,随即笑起来,“不,是你的演技太好,竟瞒了我们这么多年。”
陈老大忙摆手说了一连串的不,左看右看,最后夹着尾巴悻悻地走了。他找没找到人,祝伊城最是清楚,但见今日陈老大居然带了这么多人上街,只怕他大哥祝天齐的耐心已经慢慢耗尽了。
尽管祝天齐还是不相信他这个只知道寻欢作乐的弟弟居然有如此深的城府,但在难以置信之余,却又好像松了口气似的,至少他祝家,果然没有出无用的人。父亲向来就喜欢这个幺子,他不甘过、愤懑过,甚至埋怨过父亲的偏心,好像一直以来,无论他比祝伊城优秀多少,无论他在父亲面前有多努力做出多少成绩,都还是比不了小弟在父亲心里的位置。后来时间久了,他好像也慢慢习惯了,习惯这种被刻意的忽视,只闷头往前冲。
祝伊城挑了挑眉:“我和我大哥向来关系都十分融洽,你说这话莫非是来挑拨离间的?”
但冲得急了,有时候停下来看看,却发现已经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问得陈老大几乎有些沉不住气:“小少爷近来和大少爷关系融洽了?”
祝伊城轻笑,抬手解开衬衫领口的两粒扣子,领口随意敞开着,一股慵懒渐渐升起:“大哥,曾叔又是什么样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一直都没找着?”祝伊城像是没听见陈老大的话似的,依旧自顾自地问。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何必再来问我?”
陈老大一怔,连忙矢口否认:“只是巡视巡视罢了,找什么人啊。”
“阮愉刚来那会儿,去过一次天香馆,为替我查清案情,可那之后,她突然急性肠胃炎发作,接着就差点死在火海里,后来又被陆静妍绑走,到现在的无故失踪,这每一桩都和曾叔有关。若说他无辜,我一万个不信,但我知道大哥不是这种伤及无辜的人,这些事情,大哥又是否知晓?”
陈老大见到祝伊城颠颠儿地上前喊了声小少爷好,祝伊城瞥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在找人?”
祝伊城一双眼睛凛冽地盯着祝天齐,不放过祝天齐的每一丝表情,祝天齐表面的无波无澜没有露出丝毫破绽,让他更加肯定,或许那些事情都是曾叔自作主张,根本未经祝天齐的同意。
过了午后,祝伊城在家里寻了一圈祝天齐,并未见其人,派出去找人的阿忠说大少爷一早就出门了,好像出了什么事,看上去火急火燎的。祝伊城又去天香馆后的那座小平屋寻了寻,仍旧没见祝天齐的踪影。倒是在回去的路上遇上了陈老大一行人,许久未见,这陈老大还是跟以前一样嚣张。
“伊城,我们不要再浪费口舌,不如切回重点,曾叔那句话,的确是我让他带去的,但我要的不是明唐。”
祝伊城没再说话。
“大哥要的是谁?”
傅九啧啧摇头:“陆静妍这个女人当真不简单,不过小少爷,我也没有看出来你究竟有什么魅力,能把这些女人个个往你身上引。”
“你。”一个字从祝天齐嘴里蹦出,咬字极重,不带丝毫感情。
祝伊城点头应和:“当时陆静妍因我绑了阮愉,我在气头上,只想向陆静妍表明自己的心迹,没想那么多。”
祝伊城眼眸狠狠一眯,线条分明的侧脸紧绷着,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将愤懑倾泻。他的隐忍实在超出祝天齐的想象,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黑眸散发着诡谲的光,像深夜的猫,伺机而动。
“你留阮愉在你屋内过夜时就该想到,纪如烟这个幌子不好使。”
“大哥想我怎么做?”祝伊城问得轻松,慢悠悠地浅笑着不禁让祝天齐觉得这世上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畏惧。
果然是这样,他答应婚事,和纪如烟走得近,就是为了分散别人对阮愉的注意力,可没想到,居然没有一个上当。
“以人换人,顾名思义,就是用你的命换阮愉的命。”祝天齐再也没有避讳,“伊城,只要你消失不见,我保证阮小姐毫发无损地离开这里,并保她一生无忧。”
“可结果他们仍然觉得阮愉可利用,可见我的演技有多拙劣。”祝伊城别开视线,淡淡说道。
祝伊城闻言,嗤笑出声:“万一父亲回来,问起我来,大哥又该如何作答?”
“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傅九不死心地追问。
“伊城,你是不是又犯了健忘症,父亲已经死了,他就躺在那口棺材里,那棺材,我至今仍放在偏厅,不管你如何不愿意承认,但种种迹象都表明,我们的父亲已经长眠。”
“……”
“大哥确定那是我们的父亲?”祝伊城将我们两个字咬得极重,果然见祝天齐的脸色又是一变,“如果我不答应呢?究竟是什么给了你这样大的自信,认为我会用自己的命去换阮愉的命?一个女人而已,我再找便是了。”
“你当初答应和纪如烟的婚事,是不是当时就担心阮愉会因为你遇到这种事情,所以故意转移视线?”
祝伊城说得这样满不在乎,好像阮愉对他而言,真的和其他围在他身边的那些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可祝天齐偏偏不信他的鬼话,如果这个女人对他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他不会亲自来问自己要人。
祝伊城微一耸肩,请他继续。
“伊城,不要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日大火,你不顾自身安危冲入火海救人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大哥的记性还没有差到这个地步。况且,换与不换,你认为你当真有选择权吗?”祝天齐的尾音到后面变成了一种说不清的威胁,话语里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小少爷,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傅九突兀地停下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祝伊城看。
“看来今日不管我愿不愿意,大哥都已经替我想好了归宿,是吗?”饶是如此,祝伊城也没有显现半分紧张,他天生就有一种临危不惧的气场,所以从前不管闯了多大的祸,都能泰然处之。
“我居然一直都没有想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祝伊城忽地一拍自己的脑袋,他怎么就没有想到……
“伊城,不要怪大哥,身在这个位置,有太多不可言说的无奈。”祝天齐的语调渐渐趋于平稳。
傅九也瞧出了他越来越深的眉眼,眼睛里几乎在一瞬间发起光来。
祝伊城仍旧安坐原处,却看到祝天齐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祝伊城垂下眼,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平常除了祭祀之外,很少有人会去那里,以前父亲雇了专人打理墓地,一年半载才来一次,除此之外,旁的人也不会接近这处,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祝伊城沉声说着,可越说,心思越是沉下去。
有风吹过耳畔,空气里仿佛沁着血腥的味道。所有的一切,在顷刻之间都已静止,高山流水,刹那间相隔千里。
“你说这里你们都很少涉足?”傅九反问。
子弹出膛,砰的一声惊起飞鸟,赫然间,整个院落陷入一片恐慌,而后是死寂,无人可闻的死寂。
“你觉得这片墓地有问题?”
祝伊城毫发无损,身上没有任何子弹穿胸而过的迹象,他的唇间,终于慢慢转冷。
祝伊城沉吟片刻,父亲不远千里前去上海,一定不只是这么简单而已,他既然给了傅九这么一份地图,这其中必然有蹊跷,目光触到桌上地图,傅九的手指仍旧停在原处。
眼前是祝天齐的惊诧的脸。
“我想你大哥需要的并不是地图,我拿不出什么遗嘱来,总不能瞎编乱造一份给他吧?”
与此同时,阿忠的一声惊呼却冲破天际,震得祝伊城心脏几乎碎裂。
傅九一阵无言,静默了一会儿,祝伊城才说:“为什么我大哥逼问你这么久,你却对这份地图只字未提?”
“阮小姐——”
“我母亲并未被承认,怎会在此?”祝伊城脸上露出一丝讥笑,可这模样,看着却让人难受。
祝伊城身体陡然一僵,浑身冰冷,他猛地起身转头,除了回廊里站着一个手里持枪的素面男人之外,哪里有阮愉的身影。男人手里的枪口还冒着烟,显然刚才的子弹出自他的枪口。
傅九从他的语气里已经可以窥探一二:“你母亲并不在此?”
“阮愉呢?”祝伊城强忍住唇齿间的颤抖,心脏疼得像被针刺一般,问向跪倒在地一脸哭丧的阿忠。
傅九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祝伊城才淡漠地开口:“祝公馆过世的人都葬在这里,平常我们都很少涉足。”
阿忠颤抖得不能自已,上牙和下牙在打架,根本说不利索:“那个……那个人把枪口对准了少爷您,阮小姐去……去抢那个人的枪,阮小姐手握住枪身的时候,子弹……子弹穿过了阮小姐的胸口……”
祝伊城眼神蓦地一冷,并不回答,仿佛不愿意谈这片墓地。
“人呢?”祝伊城终于提高了音量,手脚冰冷,额间沁出了一丝冷汗。眼里像是能透出火来,心跳几乎停止。
“什么遗嘱不遗嘱的,你大哥是想争家业想疯了,因为我是律师,以为祝老爷找我就是为了拟所谓的遗嘱,生怕把祝家的产业都留给你了。我呢,反正这趟来北平也没急着走,就顺势在这儿住下了,上次在上海,我与祝老爷相谈甚欢,祝老爷失踪,家父也十分焦急,留在这儿若能出些绵薄之力,我很是愿意。”傅九说完,手指已然停在了其中一处,皱着眉问他,“这一片是墓地?”
“不……不见了,阮小姐不……不见了,刚才还在那里。”阿忠指着某处,像见了鬼似的,瞳孔瞪得老大。
祝伊城眉心一敛,沉默半晌。
可他扫过整个院落,哪里有阮愉的身影。
傅九顾不上看他,低着头自顾自地回答:“你们找我把我困在这儿不就是因为祝老爷生前特意去上海,而我是在上海最后和祝老爷见面的人吗?喏,他没有交给我别的东西,单只给了我这样。”
祝伊城心尖颤抖,回去了吗?刚才那一瞬间,阮愉是回去了吗?回到了她自己的那个世界,回到了本就她应该待的世界。
“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份平面地图?”
祝伊城闭上眼,往日陪伴历历在目,却在转瞬之间,又消失无影。
地图并不老旧,上面的黑色线条也仍旧清晰,祝公馆已经建了将近百年,不可能是建造初期绘构的,他瞧了一眼傅九,后者正聚精会神地研究地图上哪里有突破口。
那是另一个世界,而他,往后要去哪里找她?一贯笃定自持的祝伊城,内心仿佛有个黑洞正慢慢扩散,慢慢、慢慢地,侵吞了他原本的理智和尚存的信念。
傅九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一份祝公馆的地图,神秘兮兮地关上房门,摊开在祝伊城长长的书桌上,这份平面地图十分详尽,祝伊城虽从小在祝公馆长大,可从没见过这东西,也从没听说过他们祝公馆居然还有这么一份平面地图。
起风了,这一场闹剧,是时候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