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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小荷露尖角

“或许,他们这样的心理也可利用。”祝伊城自动屏蔽傅九的佯装同情,慢条斯理地接过他手里的剪子,随手剪掉一大片完好的叶子。

傅九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总算抬眼看向他:“看来他们都以为阮愉是你的软肋。小少爷,你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没想到今朝居然毁在了一个阮愉身上。”傅九表示同情地摇了摇头,眼里俱是装腔作势的可惜。

“这样会不会太冒险?”

“他们说,阮愉可利用。”祝伊城对傅九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关于阮愉的,这句话从昨夜到现在,一直在他耳边盘旋,心里被一股隐隐的不安充斥,就算她此时此刻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熟睡,他还是觉得万分不安。

“既然无法避免,只能顺水推舟。”

“怎么样?”傅九头也没抬,惬意地拨弄着花。

傅九这会儿又有点不懂祝伊城了,其实也难怪祝天齐说阮愉可利用,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小少爷对阮愉的用情之深,这么好的点不利用才是傻子。之前居然不顾自身安危闯进火海救人,这么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软肋暴露出来,这样的大礼,换他是祝天齐,他也接。

至少这二十多年,他只遇到了这样一个,他们之间不需要用语言就能交流。

祝伊城知道傅九在想些什么,可事已至此,或许只能随机应变。

祝伊城昨晚行动之前早已跟傅九串话,若大半夜真要出去,请傅九提前为他在和平饭店订一间房,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事实上昨夜他和阮愉在那个密室待了一整个晚上,和平饭店的房间注定被浪费掉,但在祝天齐面前,阮愉的从善如流仍是让他略吃惊,应当讲,再也没有比阮愉更契合他的人。

傅九又说:“今早祝天齐来找过我,希望我交出你父亲生前立下的遗嘱。”

祝伊城一见傅九,傅九就摆了臭脸给他看,一副拒绝他进门的样子。

“你如何回答?”

阮愉低低唔了声,睡过去了,也不知听没听见他说话,他又看了她一会儿,才把视线移开。

傅九做古怪状:“我说,没有那样的东西。小少爷,如果今天是你问,我也是如此回答。为何你们都认为,我手上会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你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

“因为我父亲失踪前特意去上海找你,因为你是我父亲在上海秘密会见的最后一个人。”祝伊城慢悠悠地丢给他一个眼神,仿佛在说:不找你找谁?

祝伊城心疼地替她盖好被子,本不想将她牵扯,却总是事与愿违,那时以为很快就能再回去她的那个世界,都已经想好了一有机会就把她带离这里,可偏偏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降临。

“那可真是冤枉,祝老爷不过找我闲话家常,喝点小酒,外加抱怨几句自己的小儿子不成器而已,实在没有立过什么遗嘱,我虽是律师,可没揽到这活啊。”

阮愉不耐烦地推推他,仍闭着眼:“没有,昨晚用脑过度,太累了,让我缓缓。”

祝伊城又丢给他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咔嚓一声,傅九再去看刚才自己修剪的那盆花,已经只剩下残枝败叶了。

祝伊城简单洗漱过后就要去找傅九,原以为阮愉会嚷着一同前去,但出乎意料的是,阮愉卧在床上,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叫他不要扰了她的好梦。这不是阮愉的风格,祝伊城走近她,低声询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昨夜着了凉?”

“其实你是想用这剪刀剪我对吧?”傅九不满地怼他。

一盏茶的工夫,就有人过来向祝天齐通报,昨晚祝伊城的确在和平饭店订了房间,房内还有女士遗留下来的衣物,饭店的人托他一并带了回来。祝天齐思忖片刻,扬了扬手让他下去。

祝伊城却没接这话茬,语气反变沉重:“傅先生,阮愉不过误闯这里,我不愿让她背负这些东西,若我不小心出事,请帮我照顾她,不要让她落在祝公馆。”

“我有说过要认输吗?”陆静妍伸手捋一捋自己的发,挺直着背,骄傲地笑着离开。

这是心事,亦像托付,傅九收起玩笑,表情转而严肃。

“这样就认输了?”

祝伊城轻叹一声:“或许,上海会比北平好些。”

祝天齐过去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宽慰,陆静妍茫然地扭头看他:“你说他和从前一样,不过逢场作戏,看来这一次,你我都猜错了。”

“你的预感似乎不太好?”

祝天齐教训的话还没说完,哪肯这么轻易放他走。可这祝伊城显然不怕自己的哥哥,嬉笑间拉着阮愉一溜烟地跑进了后院,祝天齐的训话就这么被卡在喉间,好一会儿才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一转头,发现陆静妍仍旧望着祝伊城离开的方向,不免令人唏嘘。

“总有些万一无法预料,想得周全些总是没错的。”

祝伊城笑:“怪我怪我,哎呀大哥不行了,我这脖子实在酸死了,先回去休息一会儿,你若有什么事让阿忠叫我。”

这哪里还是旁人随意玩笑依旧我行我素的祝伊城,他心里早已做好所有准备,别人道他玩世不恭、没心没肺,傅九却知他深谋远虑、心有抱负,再难的路,都被他走出了平坦大道。

阮愉静静看着他,见他假模假样地揉揉脖子,配合笑道:“你昨夜还说和平饭店的糕点师是远渡重洋而来,手艺惊人,我说吃完就走,你偏要睡在那里,怪谁?”

祝伊城离开后没多久,就有人来敲他的房门,阮愉实在困极了,原不想搭理,打算装作里头没人,但敲门的人偏偏不如她的愿,耐心地一波接着一波地敲,敲得阮愉心烦意乱,乍一翻身,用胳膊撑起身子,冲着门口喊:“祝伊城不在,你去傅九那头找他吧。”

“教授美术是我毕生所愿,我志不在商,如果真回来了我怕家里的生意从此一落千丈,到时候我岂不真的变成一个穷教书的?”祝伊城说着,回头看看阮愉,“和平饭店的床实在太硬,睡得我脖子酸溜溜的,你呢?”

门外的人好似停顿了一下,终于不敲了,等阮愉再度躺下的时候,外面的人说话了。

祝天齐眼眸微眯:“父亲下落不明,你也知道现在家里急缺人手,你也是时候收收玩心,回家里帮忙了。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做个穷教书的?”

“阮小姐,我不找伊城,我找你。”声音轻轻软软的,可不就是陆静妍。

她突然之间觉得,祝伊城这句本就不是玩笑话,而是心里话。

陆静妍?她找自己又是为了什么事?自从发生了上次的绑架事件之后,阮愉对她仅存的那一点点好感也早已消失殆尽,她并不认为她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

有时候,有些人,能够用玩笑,说出最深的伤。

“阮小姐,我知道我们之间有误会,我今天就是想把这误会和你说清楚,免得我们见面时都有些尴尬……”陆静妍还在说话,面前紧闭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如果连这点麻烦也不添了,我还怎么在大哥面前刷存在感?”祝伊城笑眯眯地同祝天齐开玩笑,可身边的阮愉心里却微微一疼。

阮愉冷冷地说:“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我充分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判断。”

“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事总要有些分寸,昨夜明明还在家里,为何一早起来就没了人影?害所有人忙里忙外到处找你,这么大了还给人添麻烦。”

“是吗?可有些事情,连眼睛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实的。”陆静妍一改往日大家小姐的做派,声音里充满挑衅和戏谑,“你难道对伊城和他大哥的事情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伊城什么都没跟你说吧?他就是这样,心里的秘密永远只会自己藏着,旁人要走进他的心里,太难了。”

祝天齐知道这个弟弟向来也不守什么规矩,全凭自己的心情,今日看来,他似乎心情不大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阮愉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打断她。

“大哥知道我为人处世一向都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待客之道。”

“你跟我来。”陆静妍转身就想走,走出几步发现阮愉没有跟上,正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她笑笑,“你放心吧,上次已经绑过你一次,这么拙劣的手段用一次也就够了,我不会蠢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用第二次。”

祝天齐将这些一一看在眼里,饶有兴致:“伊城,陆小姐也是关心你,知道你不见了,大老远跑来,你这样可不是我们祝家的待客之道。”

阮愉倒并不是担心陆静妍是否会对自己不利,而是祝伊城回来时见不到她会不会着急,她想了想,又折回屋内,在案几上留字给他,才跟着陆静妍走了。

祝伊城回过头牵了阮愉的手朝祝天齐走去,完完全全无视了陆静妍的存在。

她们没有出祝公馆,祝公馆后面有个类似墓园似的小花园,陆静妍说,是专门葬祝家的人的,祝家家大业大,上上下下加起来百来号人,但能被葬在这里的,都是被承认的祝家子孙。陆静妍带着阮愉转了一圈,忽然笑着扭头看向阮愉。

即使阮愉刚出现那会儿,陆静妍也从未把她当回事,毕竟祝伊城身边从来不缺女人。那些女人来了又去,没有一个长久的,那时她以为,阮愉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她有足够的耐心能等到阮愉的离开。可现在,面对这样的祝伊城,她突然有些慌了,他就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鸟,再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祝伊城。

“有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从前觉得没有必要,现在不一样了。”祝伊城神色淡淡,俊冷的脸上露出陆静妍从未见过的疏离。

阮愉蹙眉凝思,的确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但她不敢轻易说出口,担心自己的判断会出现偏颇。陆静妍却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你猜得没错,祝伊城去世的母亲并未葬在这里,他母亲并没有被祝家承认,所以没有资格睡在这里。”

陆静妍一怔,眼里稍纵即逝的讶异完全没有形于色,她抿嘴娇笑道:“伊城,我们这样的关系,你这么说反倒显得生分了,你从前怎么没有和我保持距离的自觉?”

阮愉心里一震,她的沉默让陆静妍误以为她因不了解祝伊城而心生苦闷,陆静妍满意地继续说:“你看祝伊城在祝公馆是不是还挺受宠的,下人们一口一个小少爷叫着,所有人都给足了面子。但那一切都是祝天齐给的,祝老爷不在了之后,祝天齐就是祝公馆的当家,他们原本就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祝天齐此人又有野心,现在还惯着伊城,指不定哪天,兄弟之间就反目成仇了。这样的事情在大家族里并不罕见,阮小姐,你不是身在其中的人无法体会这样的滋味。如果有一天,他们两兄弟对垒,伊城需要的是一个强有力的后盾,他已经失去母亲,况且母亲家并非大户人家,给不了他任何帮助和需求,只能寄望于妻子,而他需要的这一切,我都能给,我就是想问一问阮小姐,你能给吗?”

祝伊城皱着眉将她轻轻推开,语气礼貌客气:“陆小姐,你我毕竟不同于以前,还是保持些距离比较好。”

“若他不需要呢?”阮愉拢了拢身上的衣襟,薄薄的衬衫贴在肌肤上,平添几分夏日的焦躁。

阮愉的心思微微一动,眼珠子不由自主地盯着祝伊城看,她像个局外人似的,注视着陆静妍急匆匆地迈着小碎步到祝伊城身边,担忧地嘘寒问暖。陆静妍一向仗着自己和祝伊城有多年的交情,总以为在他身边,自己是特别的,这样明晃晃的自信从不惮于被旁人窥去,阮愉却觉得好笑,在她眼里,这无异于是一场蹩脚又无立场的炫耀。

“除非他想被他大哥扫地出门。”陆静妍说得胸有成竹,仿佛祝伊城绝不是祝天齐的对手一般。

阮愉和祝伊城同时看向声音来源,正厅内除了祝天齐外,竟然还有陆静妍。

阮愉盯着她,笑了:“陆小姐,你说你能给的,纪如烟一样能给,而事实是,祝伊城宁愿选择纪如烟也没有选择你,答案已经十分明显了。我不明白你还在纠缠什么,你凭什么认为,以祝伊城的条件,需要娶一个二婚的女人,还是一个亲手杀了自己丈夫的二婚女人?”

翌日清晨,阮愉刚踏进祝公馆,就听祝天齐大声质问下人祝伊城的下落,下人吓得连声音都在哆嗦,连声说不知道。祝天齐刚要处置,忽地不知谁眼尖瞧见了正往厅内走的祝伊城和阮愉,大声叫了一句小少爷,那个差一点点就要受罚的下人双腿一抖,直接跪在了地上。

阮愉说话一贯不会这么刻薄,但陆静妍三番五次的纠缠已经耗尽她所有的耐心,她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能忍到现在已经着实不易,何况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根本不需要给陆静妍留面子。

祝伊城猝然间抬头,对上她深思的目光,又在纸上写了三个字。阮愉走近一看,纸上巡捕房三个字赫然入目,她心思一顿,陈老大的那张脸猛地冲进脑海,难怪她觉得那声音这么耳熟,原来竟是打过交道的。

陆静妍的脸唰地白了,她没想到阮愉居然说话如此直白,还来不及反驳,阮愉又说:“纪如烟还是个孩子,没什么心机,你一而再地教唆她来我这里套话,本就已经做得很不地道,我念在她不懂事不会和她计较,但你不一样。”

那两人,一个是祝天齐,另一个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但阮愉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

陆静妍气得脸色发白,怒极反笑:“好,好,既然这样,那我也就不和你客气了。”

长久的沉默,而后是老旧的屋门开启关闭的声音,阮愉手中的杯子慢慢变凉,她抬眸去看祝伊城,祝伊城此时正坐在桌子后头,手里动作不停,唰唰唰地在写着什么。如果不是那眉梢间的冷意和紧蹙的眉心,她几乎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阮愉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听到身后轻微的脚步声,心喊一声不妙,然而那人眼明手快,在阮愉没来得及看清他之前,一棍子打在阮愉脖子上,阮愉昏了过去。

——我父亲?我父亲不是好好地躺在我家中吗?

陆静妍冷笑着看向始作俑者,出言并不客气:“想不到你年纪上去了,下手倒一点也不轻。”

——祝先生,那祝老爷……

曾叔看她一眼,丢下手里的棍子,把阮愉往墓地深处拖,拖到一半的时候见陆静妍还站在那里没动,直起身体,问她:“陆小姐还有事?”

——一帮废物,好好的事情全都弄砸了,居然要落得利用一个女人。

“你要把她弄去哪里?”

——老曾说他已经被小少爷怀疑了,恐怕不会太好过,但他让我给你带句话,小少爷对那个阮愉很是紧张,若实在找不到人,不如……以人换人。

“这不是陆小姐该关心的事情。”

——老曾那里有什么消息?

陆静妍冷嗤一声:“我并不关心她的死活,只要她不出现在我面前即可,看着她,我心烦。”

——祝先生,要不你想个什么办法探探小少爷的口风?这宅子也砸了,我们实在不好再太明目张胆,万一小少爷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陆小姐,大少爷答应过你的事情,几时没有做到过?你安心回去吧,免得留下不必要的麻烦。”曾叔虽只是个下人,可这会儿对陆静妍说话却一点也不客气,气得陆静妍想骂他又担心坏了事情,最后只能跺跺脚,咬着牙走了。

——你是在告诉我你还比不上我家那个纨绔子弟?

祝伊城回到屋内,屋内空荡荡的并不见阮愉的身影,他看到案几上阮愉留下的字:出门一趟,不必挂怀。

——小少爷这藏人的功夫实在了得,我们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但都没有见着人。

阮愉行事一直独来独往,单独出去倒也不算一件奇怪的事,可他出门之前,明明她困顿疲倦,怎么又会突然出去?难道有人找她?

——人还没有找到?

他找来阿忠,询问是否见过阮愉出门,阿忠茫然地摇头,他一直在门口车里守着,压根没见阮愉的身影,只看到陆静妍走了。

就在她愣神之间,手里忽然一暖,原来是祝伊城将一杯热水塞进她手里,她心里有诸多疑问,但在这个寂静的深夜,两个人都默契得没有开口——如果他们能听得到隔壁的动静,隔壁自然也能听得到他们的动静,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有可能让他们暴露。

“陆静妍是什么时候走的?”祝伊城忽然问。

阮愉蓦地明白过来,这间乍看不起眼的房子,居然就在刚才亮着灯的那间屋子隔壁,老房子因为简陋,隔音效果很不理想。她微微蹙起眉,可这样的隔音漏洞实在太明显,祝天齐怎么可能没有发现?

阿忠想了一会儿,仔细推算了一下时间:“约莫半个时辰前吧。”

他领着她进门,里面漆黑一片,祝伊城摸黑找到电灯开关,摁开,四四方方的一个小房间,密室不像密室,只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上面铺满了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细微的说话声忽然从墙的另一面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半个时辰前……也就是说在她见到他之后,还在府中待了许久时间,祝伊城眉头微皱,突然之间又想起昨天深夜的那句话,难道他们这么快就已经把主意打到了阮愉头上?

不知怎的,明明是夏日的凌晨,可她的手偏偏怎么焐都焐不热,祝伊城带着阮愉穿过平行的矮房,侧身来到其中一间,他娴熟地掏出钥匙开门,推着阮愉进去。一进到屋子,祝伊城已关上了门冲到她前头,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书柜,她眼见祝伊城挪动书柜,墙上立刻出现了一道门,她心里一惊,刚想细问,却被祝伊城示意噤声。

祝伊城命阿忠在祝公馆门口守着,一定要记好出入的有哪些人员,若见到阮愉,定要亲自带她回来,随后去往祝天齐处。

算时间,这会儿应当是凌晨两点多,正是人们睡眠最深的时候,胡同里高矮不一、参差不齐的房子皆是漆黑一片,走着走着,一小簇微光在一片黑暗之中显得格外显眼。祝伊城带着阮愉贴在墙边仔细看光的来源——那是夹在左右房子里艰难生存的一间小平房,看起来只有她家卫生间的大小。

阿忠一听这些,心道坏了,恐怕阮小姐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阮愉无声地摇头,祝伊城抬手拂开她的刘海,笑了笑,随即牵着她往黑暗无边的胡同里头走去。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阮愉甚至能听到自己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走得太快导致的轻微喘气声,但因为祝伊城就在身边,心里竟然全无畏惧。

平常这个时候祝天齐已经去厂里商铺巡视了,可今天这会儿,他居然破天荒地待在书房内,祝伊城轻叩门,听祝天齐道了一声进来,立刻提步进去,没等祝天齐招呼,自顾自地在祝天齐对面坐下。

“这条河不宽,却很深,出命案的那日,凶手就是从后窗逃逸,但他水性不好,游不了多久,很快就上岸了,上岸后就藏匿起来,这一片鱼龙混杂,是最好的藏身之处。”祝伊城轻轻在阮愉耳边说着,夜晚的凉风吹得阮愉有些发抖,他摸摸阮愉的手 ,“冷吗?”

祝天齐盖上手里的账本,双手撑在桌上取笑他:“平时白天总不见人影,今天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居然能好好待在家里?”

她不明白地去看祝伊城。祝伊城指了指对面的那栋楼,阮愉顺势去看,觉得这楼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顿时想起这里是天香馆的后门。她记得那时在发生命案的房内开窗看过,外面是一条河流,白天的时候花天锦地,夜晚则显得格外萧冷,难怪最开始的时候她没有认出来。

祝伊城把祝天齐手边没喝过的那杯茶拿到自己手里,瞥了他一眼:“平时白天也总不见大哥人影,今天怎么居然在家里办公了?这不是大哥的作风啊。”

阮愉跟着祝伊城出门的时候,发现祝天齐日常用的那辆汽车并未停在原地,猜想祝伊城这大半夜的出去应当是去找祝天齐。他们穿过大半个北平,跨过一座青石桥,最后在桥边的平屋转角处停下。

“那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作风?”

最终他轻叹一口气,向她伸出手,阮愉立刻意会,三两步就跟上去,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生怕他下一刻就又反悔了。

祝伊城一口茶水下肚,叹了声好茶,而后有模有样地说道:“大哥出门身后不得跟着三四个人,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巡视,恨不得一天时间全都用在铺子里,我们祝家那么多店铺,大哥你就算不休息一天也走不完,将自己紧绷成这样做什么呢?从前也没瞧父亲像大哥这样拼命。”

然而阮愉仍旧执拗地摇摇头,他们就这样在静谧的夜里无声地对峙,蝉鸣声不断,树叶唰唰作响,风吹过她额间,带起几缕发丝,阮愉的神情在月光下温柔得仿佛春日暖阳,令祝伊城拒绝的话无法再说出口。

祝天齐一笑:“父亲如今出事,我得替父亲守住这家业才是,自然容不得半点马虎,倒是你,居然教训起我来了,准备几时把你那破工作辞了?”

“乖,听话,回去休息。”祝伊城又说了一遍。

祝伊城只是轻轻一笑,微微俯了俯身子,声音放低了些:“大哥,上次那口棺材,被你放去哪里了?”

阮愉摇摇头:“我跟你一起。”

祝天齐脸色一沉:“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一回头就看到阮愉衣衫单薄地跟在自己后头,眉头几不可见地皱起来,不赞同地打量了她片刻,低声说:“回去休息。”

“大哥,你该不会还是认为里面睡着的那个就是父亲吧?你怎么连咱们父亲都认不出来了?这哪天要是父亲回来了,一定用家法伺候你。”祝伊城玩笑似的同祝天齐说,祝天齐的脸色却一点点沉了下去,已经完全没有刚才的轻松劲儿。

她听见轻轻的关门声,忙跳下床跟上去,只见祝伊城颀长的身影被月光拉得长长的,他孤身一人在黑暗中穿梭,阮愉的心莫名地一疼,她不假思索地跟了出去,谁知还没走两步就被祝伊城发现了,祝伊城比她想象的更加机警。

祝天齐道:“我倒是很好奇,伊城,为什么你认定那里头的人不是父亲?莫非你有什么缘由?”

她白天被祝伊城带回祝公馆后就一直一个人待在他房里,祝伊城去找傅九了,直到天黑才回来,命人准备了一桌子好吃的送来屋里,但阮愉没有胃口,草草吃了两口就睡下了。

祝伊城老实地摇头:“我不知道,我凭直觉。”

夜晚,整个祝公馆都已睡下,偌大的院落里安安静静一片,阮愉听到动静从睡梦中转醒过来,眼前漆黑一片,唯有窗外的月光洒在地面。

祝天齐嗤笑出声,他这个弟弟还是跟从前一样,他以前就觉得留洋归来的人脑子都不好使,尤其有些天真,陆静妍也一样,也不知她究竟看上了他这个傻弟弟哪一点?这么偏执地要得到他,明明事情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在想尽办法去争取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听说有人来这里闹事……”待祝伊城走近,陆静妍才默默开口,但接下来的话被她哽在了喉间,她突然意识到,祝伊城根本不需要她的关心,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哪里还容得下别人。

“伊城,如果直觉能够解决问题,那这个世上就没有任何问题了。”祝天齐起身,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取笑之意,“好了伊城,我还要出趟门,就不陪你闲话了。”

陆静妍正是这个时候赶到小宅,入目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她心里蓦地一揪。

眼看祝天齐就要走,祝伊城忽然说:“大哥,小的时候,大夫人不喜欢我,她说我跟我母亲一样,不是祝家的人,我记得那时候,你出来挡在我面前,说我身上流着和你一样的血,如果我不是祝家的人,那你是不是也不是祝家的人。那年我十岁,你也只比我大了三岁而已,后来你带我去上学,我闯祸的时候你替我善了不少后。虽然这些年我们之间不冷不热,也算不上亲近,但我始终把你当那个时候挡在我面前的大哥,祝家交到你手里,我放一万个心,大哥知道我志在哪里,很多事情其实不必要说破,也不会有半分勉强。”

祝伊城的手慢慢垂下,最后落在了她的手边将她握住。阮愉就这么被他牵着出了屋,乍现的阳光令她眼前猛地一阵眩晕,祝伊城反应迅速地扶住她的肩膀,两人对视的那画面,让在外等候的几人都愣住了。

祝天齐的脚步停在门前,他挺直着背,思绪万千,大约是这几年过得实在紧绷,很多往事已经不愿意再去回想,今日听祝伊城说起,原来他们之间还有那样的少年往事。半晌,他才回头,眼底茫茫一片,不知心思几何。

“我信。”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被阮愉说得铿锵有力,甚至带着点情意绵绵。

“即使你不觉得勉强,仍会有人替你勉强,伊城,大哥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却不知道大哥是什么样的人,往事,不必再提。”

“如果我说没有,你信吗?”

说完,提步出门,只留祝伊城一个人坐在原处,垂着眼眸。好一句往事不必再提,最是人心不可测,他和大哥之间,终究还是选择了不一样的路。

阮愉蹙眉反问:“你的这个棋盘里,有我吗?”

傍晚开始,不间断地下起了雨,整个祝公馆仿佛被一片阴霾笼罩,大雨将城市倾倒,祝伊城难得闲暇,好几个月未碰的画笔已经稍显生疏,他笔触不停,唰唰地在画布上涂抹,颜色艳丽得如春如夏

“阮愉,你信我吗?”祝伊城忽然问她。

傅九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个场景,这位小少爷好像和画布有仇似的,唰唰地在画布上游走,力道重得能将画布扯下来,他搬了把凳子往祝伊城边上一坐,仔细端详。

祝伊城眼底的薄雾渐渐被清明代替,不多时,人已恢复原样,他勾了勾嘴角,松开拥着阮愉的手,这个女人聪明睿智,在她面前从来无须伪装,他遇见她,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有点抽象。”末了,傅九煞有介事地蹦出四个字。

那时曾叔会出现在这里本就蹊跷,他们带走了明唐并没有向谁透露,而曾叔既然能够找到这里,足以说明有人下了饵,目的是为了钓出曾叔背后的大鱼来。这一步步,祝伊城算得天衣无缝,阮愉甚至觉得,他或许早已明了这背后之人的身份,却还是想亲眼看个透彻,给自己一个清楚的交代。

祝伊城像是没听到他讲话,颜色越用越烈,傅九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环顾四周,随口问了句:“阮愉又跑去哪儿了?”

“当初……不是你故意把曾叔引到这里来的吗?会出现今天的情况,不是也应当在你的掌控之中吗?”阮愉的声音有些嘶哑,低得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一般,“祝伊城,真相往往残忍,你既然选择追逐,就必须承担它的晦暗。”

祝伊城仍不说话,眉头紧紧锁着,力道比刚才更加沉了些,傅九终于看出了些端倪,收起表情,问道:“出事了?”

祝伊城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不承认也不否认。在这短短的几秒沉默里,阮愉已经从他那里得到了答案。

祝伊城不答。

阮愉转念一想,问他:“祝伊城,你是不是知道了你大哥太多的秘密?”

“下这么大的雨,阮愉还没有回来?”

问完阮愉才觉得自己问得多余,那帮人居然砸了祝小少爷的地方,还能安然无恙地从巡捕房出来,自然是背后有人撑腰,这背后的人是谁,并不难猜。

傅九心下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看祝伊城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恐怕他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阮愉张了张嘴,涩涩问道。

“你就没有去找你大哥?”

阮愉心尖一颤,微微推开祝伊城,捧住他的脸,仰头望进他眼里,薄雾一般的黑瞳出卖了他此刻的痛苦。

“他打定主意与我撇清关系,我说再多都是废话。”祝伊城像个沉睡的人终于睡醒了似的,放下画笔,转而走回案几边,眼里是阮愉留下的那八个大字,她叫他不必挂怀,可他又如何能真的不挂怀?

过了很久,祝伊城的声音才从阮愉身后响起:“大哥叫人砸了这里。”

天气陡然转冷,她只穿了一件薄衫,是否保暖?一天没有进食,此刻是否还受得住?害不害怕,是否受到伤害?他脑子里来来去去全是这样的问题,坐立不安,寸步难行。偏偏除了等待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抱她抱得那样紧,好像她随时都会消失似的,抱得她骨头都觉得发疼。

傅九也发现事态不对,绕到祝伊城面前问他:“你就打算这么坐以待毙?”

祝伊城几乎把全身重量都压在阮愉身上,他耷拉着脑袋,下颌抵在阮愉肩头,阮愉僵硬着身体,好一会儿才伸手将他抱住,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抚慰。沉默之间,她分明感受到他隐忍的痛苦,真切得令她心疼。

“你有良策?”

阮愉叹了口气,沉默着走到门口,房门紧闭,她想象着祝伊城此刻的样子,心头的烦躁更深了一些,抬起手正准备敲门,门忽然开了一条缝隙。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阮愉感到手腕被一只大手用力攫住,那只大手微一用力,顷刻之间,阮愉人已经被带进屋内,房门关闭发出砰的一声震碎她的心膜,下一刻,她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傅九被问得哑口无言,抓人抓七寸,祝伊城根本就已经被抓住了要害,动弹不得。

祝天媛则一边拭泪,一边看着别的地方,对于阮愉的突然出现仿佛无动于衷。

祝伊城低垂着眼,随手拿起案几上的书本将阮愉的字盖住。窗外的风雨更大,吹得窗户啪啪作响,祝伊城往外瞧了眼,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他不动声色地看向傅九:“阮愉还有价值,不会有事。”

这姑娘分明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没心没肺的,也是难为了她喜欢上的竟是祝伊城这样一个工于心计的人。

傅九一愣:“你倒是看得开,这么淡定,也不知该说你是心思深还是感情淡,万一……”

纪如烟眼眶通红,脸上还挂着泪水,看到阮愉,撇了撇嘴:“阮姐姐,伊城哥哥把自己关在里面不肯出来,他会不会……会不会出事啊?”

“没有万一。”祝伊城笃定地截住傅九想说的话,“我去找下我大姐,你随意。”

前几日还好好的院子,今日却萧条得仿佛大风过境,一片混乱。

祝伊城一副不想和他多谈的样子,让傅九憋了一肚子的气,但转念又想,这位小少爷表面云淡风轻,其实心里恐怕已经如火般焚烧,这样一想,要说出口的话又无声地被咽了回去。

阮愉耳边嗡嗡作响,满脑子都是祝伊城颓唐的脸。她心里不禁着急,等赶到小宅的时候,不大的小花园里已围了好几个人,她一一看去,只认得祝天媛和纪如烟,其他的大约都是祝公馆的下人。

大雨沿着屋檐哗哗而下,雨水溅湿了行人的裤卷,祝伊城对此却毫不在意。

阿忠说:“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少爷这样了,少爷说他这一生,能够牵挂的人和事物不多,没想到……”

天色渐渐暗下去,厨房里已经开始准备今日的晚餐,祝伊城走过长长的回廊,闲言碎语缓缓入耳,他正要去往厨房,忽然从某个屋内闪出一个人影,那人弓着背,耷拉着脑袋,在他面前站定。

阮愉立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忙不迭地跟着阿忠走,路上才听阿忠把话说清。原来,那个关押过明唐的小宅,是祝伊城的母亲留给祝伊城的,祝伊城因此分外珍惜,每年母亲忌日的时候都会去住上几日,就算他不常住那里,也雇了人固定时间去打理宅子。原本那处宅子是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就连祝天齐都被瞒着,可今日,突然来了一帮地痞流氓自称自家的狗钻进了小宅,非要进去找狗,见小宅里没人,大肆地翻墙而进,把里面砸了个稀巴烂。祝伊城闻讯赶到的时候小宅内部已经惨不忍睹,那帮人被巡捕房的人带走后不多时就被放出来了。祝伊城脸色铁青,把自己关在小宅的房间里,任谁在外面劝慰都无动于衷。

祝伊城脸上没有出现一丝意外,勾起唇角,反而笑道:“曾叔,好久不见。”

往回走时,遇见神色匆忙的阿忠,阿忠见着她就像见着了救世主似的,一下冲到阮愉面前,擦了把额头的汗:“阮小姐,可找到你了,你快去看看小少爷吧,小少爷他……他……”

曾叔的背像是永远挺不直似的,双手插在衣袖里,对祝伊城点了点头:“小少爷,大少爷说,今晚雨势太大,就不回来了,让您和大小姐不必等他。”

祝天齐和柳絮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关系,这阮愉和祝伊城都知道,但亲眼见他们如此亲密却是头一遭。阮愉的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渐渐变得清明。

祝伊城淡笑:“我原以为你常年在我大姐的别院做事,与祝公馆应当也没什么交集,没想到你跟我大哥关系如此好,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祝天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心里咯噔一下,不敢走近,怕打草惊蛇。约莫过了二十几分钟,小洋房的门口出来两个人,祝天齐揽着一个女人往车子里走,阮愉觉得那个女人很是眼熟,仔细一看,心尖猛地一颤——可不正是柳絮!

“世事难料,小少爷料不到的事情何止眼前。”曾叔的声音低沉,和着雨声,莫名让祝伊城的心里蒙上一层冷意。

她认识这辆车,祝家的人都有自己的专用车辆,而这辆,正是祝天齐的。

祝伊城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好不容易找到那栋隐藏在胡同里的小洋房,阮愉还没走近,就愣住了。胡同里的路很窄,偏偏就有一辆黄顶的小轿车卡着路进来停在那里,阻断了所有人的通行,周围的街坊邻居都在碎碎念这个停车人的不道德。

雨下了一整夜。

祝伊城这几日不知在忙什么,又和前段时间那样整日不见踪影,阮愉一个人闲得无聊,鬼使神差地又去了趟当初发现明唐的地方。那天夜里暗地里跟着曾叔,并没有觉得胡同里的路十分难认,可这会儿反倒让她有些辨别不出方向。

祝伊城在窗前孤身而坐,一夜未眠,早前阿忠来过一趟,说自始至终没有见过阮愉,他插科打诨地也问过其他人,也都没见过阮愉出门,进出祝公馆的只有前门与后门,都说未见阮愉出过门,那么阮愉一定还在府里。整个祝公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况且到处都是祝天齐的人,若祝天齐有意藏人,他想找,并非易事。

自从那日在小宅见过曾叔之后,阮愉看曾叔总有种硌硬,总觉得他在算计着什么。

好在天亮的时候,傅九送来了及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