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如烟像个孩子似的,迫切地想要在阮愉面前表露自己的决心,这样虔诚的样子,真像是十六七岁时还不懂事的自己。
“阮姐姐,我虽然嘴有点笨,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小的时候就认识伊城哥哥了,从小就喜欢他,一直以来的梦想也是嫁他为妻,祝伯伯和我父亲早前也做过类似约定。以前大家都以为,伊城哥哥心里装着静妍姐姐,我羡慕静妍姐姐,一直也把她当作我学习的榜样和目标。纵使后来静妍姐姐出嫁了,也没有人敢跟伊城哥哥提起这件事情,但前阵子我父亲无意中和祝大哥说起来,没想到伊城哥哥居然同意了,天知道我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有多开心,我日日夜夜就盼着,什么时候能进祝家的门。你觉得我心眼多也好,怎么样都好,但我的确很喜欢伊城哥哥,我有信心可以让伊城哥哥幸福。”
纪如烟见阮愉面露慵懒,仿佛并没有在好好听她说话,可屋子里也只有她们两个人,就算再漫不经心,也足够将这番话听清楚,她实在有些抓不准这个阮愉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来之前静妍姐姐就说,这位阮小姐刁钻得很,并不那么好说话。她起先还想,阮愉看着只是冷淡一些,但因长得漂亮,面相看上去并没有那么难相处,这会儿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才慢慢参悟到了静妍姐姐所谓的不好说话。
阮愉几乎一眼就能把纪如烟看透,她忽然觉得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交谈,纪如烟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意思,不知不觉早已浮于表面。
“阮姐姐?”纪如烟一贯害怕冷场的人,有她在的地方,总是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的,乍一安静,反倒令她心慌。
纪如烟知道自己说错话,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毕竟年纪尚小,什么情绪都刻在了脸上。
阮愉不紧不慢地去看她。纪如烟长得很是好看,脸上满是胶原蛋白,皮肤吹弹可破,之前在傅九的屋内听到他们在外面的对话,她也能想象出纪如烟对祝伊城的死心塌地。也是,像祝伊城这样的人,单看皮相就已经百里挑一,有哪个女人会不爱呢?
她问得正经又无辜,令纪如烟一时咂舌。静妍姐姐说,伊城哥哥和阮小姐孤男寡女在同一屋里待了一天一夜,伊城哥哥就连出门都带着她,一刻不离。可她知道的祝伊城,虽然对旁人都客气周到,可从来不喜羁绊,他这样带着阮愉,意思再明显不过。静妍姐姐还说,以她女人的直觉,祝伊城对阮愉定有所图。
“纪小姐,你表决心应当去祝伊城面前表,跟我说有什么用呢?”
阮愉扑哧一笑:“兴师问罪?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吗?”
纪如烟面上一顿,像是被问住了,一双眼睛盯着阮愉:“阮姐姐,你……你喜欢伊城哥哥吗?”
“阮姐姐你不要误会,我找你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她似乎真的有些紧张,说话也没把控好分寸。
“喜欢与否,是我自己的事情,与别人有什么关系?”阮愉抿一口茶,看纪如烟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轻叹一声,“纪小姐,该是你的总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就算强求来也不会长久,你与其没有安全感地跑来我这里试探,为何不直接去问祝伊城呢?况且,我相信你自己也能感觉到,祝伊城对你是否有男女之间的感情,到我这里来只是浪费时间,我并不能帮上你什么。”
纪如烟长得很是乖巧,是通常男人们会喜欢的那种女孩子的类型,她坐在阮愉面前偷偷地打量阮愉,正好被阮愉捕捉到,因此窘迫得霎时红了眼。
阮愉自认说得诚恳,可听在纪如烟耳里又是另一番意思。
直到几天后,纪如烟突然找上门,阮愉才忽然明了那两天祝伊城的心思,难怪那个夜晚,祝伊城竟会破天荒地主动将她留宿在自己房里,第二日又和她形影不离地待了一天一夜。
“阮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缠着伊城哥哥?”
祝伊城半晌才反应过来阮愉在说什么,清俊的脸上因此多了几许笑意,而他也毫无任何愧色,继续翻阅未读完的书籍。
阮愉扶额:“纪小姐,我说过了,不用在意我的感受,我只是一个过客,迟早都要离开的,祝伊城心里究竟喜欢谁,想跟谁在一起,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无法干预。”
“确定不是读心术?”
纪如烟的脸色慢慢变得不那么好看了,陆静妍说得果然没错,阮愉的确不是那么好说话。她见阮愉似乎一副不那么愿意和她讲话的神态,知道自己此次来实属失礼,若是被祝伊城知道了,也不知他会有什么想法,心里想着告辞,可眼睛却定定地看着阮愉,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美术。”
阮愉瞧出了她的踌躇,轻叹一声,把杯子往边上一推:“纪小姐,还有什么问题,但问无妨。”
“你在大学教授的是什么课目?”
纪如烟思考了好一会儿,在脑海里盘旋的问题翻来覆去得无法休止,她欲言又止,最后迫于那股强大的想知晓的意愿,终是问出口:“阮姐姐,那……伊城哥哥呢?他喜欢你吗?”
祝伊城挑眉,示意她问。
阮愉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怔,想起他们之间淡而不深的那几个吻,他们之间的感情有点像清汤寡水,不浓稠也不刻意,少有的那些亲密里也只有互相想要的依靠,从来无关情欲。祝伊城是正人君子,而她在情感上亦不做任何强迫。
“祝先生,可以请教你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吗?”
“纪小姐,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我不是他,不知道他的感情在哪里。”阮愉如实作答。纪如烟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阮愉能给的也只有这么多。
祝伊城放下手里的书卷朝她看来,眼里炯炯有光:“没有不信的理由。”
空气仿佛凝结了,猝然之间,傅九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人未到,声先至:“阮愉,小少爷安排的大戏要上演了,快跟我一起去看看。”
阮愉因此更加糊涂:“你好像……很信傅九?”
傅九话音刚落,看到屋内除了阮愉还有另一个人时,脚步在门口猛地一顿。他目光古怪地从纪如烟脸上移到阮愉脸上,接着表情慢慢变得扭曲又好笑,指着阮愉佯装义愤填膺:“你……你欺负小姑娘。”
“那天傅先生来别院,曾叔因此分身无术。”祝伊城如实把那天的事情同阮愉大致讲了一讲。
阮愉毫不掩饰地冷笑:“得亏我没有需要找你处理的案件,否则在法官还没有判定之前,我会先被你冤死。”
如果不是曾叔的失约,阮愉不会有机会进入那里。
“那人家纪小姐怎么一副想哭又强忍住的表情?这屋子里又没有第三个人,除了你还能有谁?”傅九接着又看向纪如烟,“纪小姐,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乐于助人。”
阮愉听了一愣,等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兀自笑了,想了想,又问:“那天……曾叔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明霞路53号,为什么?”
阮愉低头忍不住翻了白眼,起身揪住傅九的衣摆,对纪如烟说道:“纪小姐你也看到了,我现在不太方便,我该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你请回吧。”
“因为我的足够诱人。”
纪如烟尴尬地向他们告辞,还没走远时,隐隐约约听到身后傅九埋怨阮愉:“你对一个小姑娘就不能和颜悦色些……”
阮愉托着下颌,不甘示弱:“鱼儿有那么多可以选的鱼饵,凭什么非要选你的?”
阮愉目光尾随着纪如烟,待纪如烟彻底没了影,才不耐烦地瞪了傅九一眼:“还不快带路?”
祝伊城视线依旧停在书上,轻描淡写地说:“鱼饵已经放下了,大鱼哪是那么容易就能钓到的?阮愉,看来你不适合钓鱼。”
傅九被她轻吼了一声,才记起自己是来办正事的,二话不说带阮愉出了别院。
“我以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阮愉拨弄着腕间他送她的镯子,有些看不透他。
途中傅九没话找话,纪如烟为何会来找阮愉,阮愉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并不清楚,她好半晌没听傅九有什么动静,回头正要去看个究竟,便对上傅九一双深沉又古怪的眼睛。
她原以为祝伊城回别院另有目的,谁知他来了后就没再出去,一整天都和她待在一个屋子里,他原本房间就在她的隔壁,他这个人,对书卷有种异样的痴迷,一看便能看上一下午,阮愉依稀记得昨夜,他也是看了一夜的书。
“阮愉,你最近就没听到什么闲言碎语?”
阮愉哪里会不知道他心里存着什么心思,抿着嘴只是笑。
阮愉挑了挑眉:“比如?”
祝伊城挑着眉点了点头,动作像是慢镜头回放,曾叔谢过之后不再多言,见祝伊城没再有别的吩咐就忙别处去了。
“大家都在传,祝小少爷钟情于你。”
“小少爷费心了,只不过是一个远房表亲,前几天我们已经见过面,他家中还有些事,已经回去了。”
“他还钟情陆静妍,钟情纪如烟。”
“听说曾叔家里来了亲戚,如果外头不好招待的话,也可以让他暂住在别院里,反正我大姐对你倚赖有加,这里也算你半个家,这么一点小要求我想我大姐不会不答应。”
傅九摇头:“不,大家都传,祝小少爷这回看着像是认真的。”
回去的途中遇到曾叔,阮愉眯着眼看他,曾叔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像往常一样,见到祝伊城照旧以礼数同他问好,祝伊城只淡淡应了一声。等人走出几步之后,他才一副恍然之间想起了什么一般,喊住曾叔。
阮愉觉得好笑:“他什么时候看着像是假的?”
阮愉一连几天没有回过别院,毕竟是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住着的,再次回来,心里竟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感慨,好在祝天媛极少往这边来,否则以现今她对阮愉的看法,免不得让祝伊城为难。
傅九张了张嘴,见这姑娘似乎懒得同他掰扯,自觉没趣地一耸肩。
阿忠锁好了门,把钥匙往兜里一收,回到车里。车子开走时,阮愉又看了眼这个宅子,虽然大门由外锁了,可里面除了明唐,一定还有另外的人,然而祝伊城不动声色,他让她看到明唐的现状,究竟想向她传达一些什么信息?
阮愉被带到那座小宅时才明白傅九嘴里的大戏是怎么回事,初次跟祝伊城而来的时候她便觉得这里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定不是用来专门关押人的地方,可以看得出主人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认真。她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跟着傅九走到那间关押明唐的小屋门口,还未进屋,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阮愉的脚步下意识地一顿,忽然意识到里面可能发生的事情,停下来再也不肯进去了。
祝伊城一贯都由着她,可他们之间的相处分明都是由他主导,阮愉也懒得深究,同他说话间不知不觉人已到了宅子门口,她这才发现阿忠由始至终都没进去,一个人蹲在门口抽烟,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忙将烟头扔到一边起身对他们憨笑。
傅九在里面看了一眼,出来的时候眼神复杂地扫了一眼阮愉。阿忠紧跟其后,扛着不知是生是死的明唐,也不管明唐双脚被厚重的铰链所缠,粗鲁地把明唐拖到了旁边干净的屋里,随手一推,粗重的链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明唐被丢在地上,看样子不省人事。
“祝先生,我哪有什么同情心?我只不过好奇心比较旺盛而已。”她笑起来眼睛就弯成了一道月牙,格外璀璨动人。
等阮愉的视线再转回来的时候,看到了祝伊城在自己面前负手而立,他微微蹙着眉,似乎想问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阮愉,你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祝伊城低头望她一眼,将同情心这个词咬得极重,明明让阮愉听出了一丝丝的警告意味,可偏偏去看他那张脸,仍是读书人的一脸无害,如果不是阮愉亲眼所见,她一定会以为有人故意陷害。
“小少爷,我带阮愉来的,你不介意吧?”傅九的话适时地传来。
“的确不是你做的,是你的人做的,对吗?”
阮愉这时才明白是傅九自作主张带她来这里,事先并没有征得祝伊城的同意,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去外面等着。”
“不是我做的。”祝伊城优哉游哉地回道,虚揽阮愉一把,把她带离了那个地方。
她刚要转身,手腕就被祝伊城捏住,他的大手慢慢往下,握住她的手,收拢,语气平和:“没有不方便。”
“你这个人平日里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又为人师表,怎么也会做这么血腥的事?”阮愉朝屋内努了努嘴,长而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她看着祝伊城的眼神格外认真,却有一种隐隐的埋怨。
他牵着她走进那间屋子,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屋内还有另一个人。她对上曾叔的眼睛时吃了一惊,心跳骤然加快了几分,祝伊城似察觉到了,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仿佛安抚。
阮愉说话的时候视线偷偷往屋里瞄了一眼,里面昏昏暗暗的,除了知道床上躺着一个人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把明唐关在这里的人是祝伊城,所以明唐身上的那些伤,也只可能是祝伊城干的。
曾叔镇定地望着祝伊城,视线始终没有看过明唐:“小少爷这是何意?”
“我不仅记性好,我还很记仇。”
祝伊城轻笑:“曾叔不认识这个人吗?”
祝伊城轻笑:“你的记性真好。”
曾叔闻言,假意低头去看,看了半晌,煞有介事地摇头:“小少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并不认识此人。”
她眨了眨眼,轻慢说道:“其实你想说这句话很久了吧?第一次见面,我问你借火,你明明是一脸的不赞同,可惜最后还是为我点了烟。”
祝伊城神色淡淡,反倒轻笑:“是吗?那明唐身上怎会有我大姐别院内小屋的钥匙?又怎么会出现在位于明霞路的那栋洋房里?曾叔你曾说的亲戚,难道不是他?”
“对身体不好,下次不要抽了。”祝伊城摸摸她的发顶,陡然温和的语气,身上哪里还有刚才的戾气,阮愉几乎就要认为那或许是她的幻觉。
“小少爷,我真的不认识他,我在别院这么多年,大小姐最是知道我的为人,我怎么会和这种人有所往来?想必是有什么人暗中造谣,才让小少爷产生了这样的误会吧?”曾叔有意无意地瞥向阮愉,那意思分外明显,阮愉在祝伊城耳边造谣。
阮愉点上第二根烟的时候,祝伊城从里面出来了,她听到了声响,突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去看他,索性就倚着老旧的墙,假装没有注意他的出现。等他站到她面前,从她手里捻过烟摁灭,阮愉才恍恍惚惚地挑了挑眉。
阮愉撇过头,懒得理他。
这样的祝伊城令阮愉觉得陌生,他线条分明的下颌分明透着一股冷血似的漠然,就像面前的并不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而是随时都可以被丢弃的垃圾。她不自觉地去摸衣袋里的烟,而后转身,出去点了燃了一根。
祝伊城忽地扶了一下阮愉的肩,拉她在身后的软椅坐下,气定神闲地摆弄衬衫袖间的袖扣,本是微小的一个动作而已,他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是温润如玉的。阮愉曾经在祝公馆和那些待久了的下人打听过,他们说小少爷啊,虽然脾气大了些,可从不无缘无故发脾气,总是笑呵呵没心没肺的样子,因为生了一张很是俊俏的脸,所以格外讨女孩子的欢心。
祝伊城冷笑一声,阮愉只能看到他线条分明的侧脸在霎时被戾气包围,她听到他说:“明唐,如果我是你,我会在我还能好好说话的时候,劝自己千万不要有能改变现状这种愚蠢的想法,我不认为你有跟我拉锯的筹码。”
可阮愉眼里的这个祝伊城,却从未有什么少爷脾气,别人说他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在她面前,他却沉稳内敛,从未逾越。她歪着头,不禁把视线停在了他脸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里像湖面一般平静,却已经危险地眯了起来。
“小少爷,你不是挺聪明的吗?你自己去找啊。”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明唐嘴上仍然逞强,早已破相的脸明明是想露出嘲讽的笑,可看起来却比哭还难看。
“曾叔,你背地里做的那些小动作我从不戳破,并不是我真的没有看见,只是我觉得还不到时候,你让阮愉吃的那些苦头我都看在眼里,你杀人嫁祸给我的事情我也一清二楚,这些我统统暂时搁着不同你算,倒是你,究竟把我父亲藏去了哪里?”
阮愉忽然觉得,不管明唐再如何挣扎,也逃不开祝伊城为他布下的网。甚至……或许连他被曾叔藏起来,与曾叔暗中往来,都早被祝伊城尽收眼底……阮愉身上突然升起一股冷意,不敢再往下想。
此话一出,连在一旁看好戏的傅九都惊了一惊,祝伊城虽然没把他当外人看,但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祝伊城也没把他当自己人看,他看似好像知道祝伊城的很多事情,可那些他知道的事情,也都是祝伊城能让他知道的。
“明唐,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我们之间也无旧可叙,我父亲在哪里?”祝伊城的表情异常肃穆,声音是阮愉从未听过的冰寒,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明唐,像一个掌控者般主宰了床上人的命运。
连阮愉都是一脸诧异。
“小少爷,好久不见。”床上的那个人,几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在祝伊城面前无论如何也不肯示弱。
曾叔眼底有一瞬间的阴鸷,转而又恢复平淡,一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祝伊城迈开长腿,朝着明唐走去,每走一步,阮愉便觉得那人身上一阵战栗,直至他走到明唐跟前,明唐才吃力地睁开了眼。隔着几年的光阴,两个人再度见面,并没有熟人相见的久别重逢,明唐微微动了动身体,立刻疼得嘶一声,但他咬着牙,毫不示弱。
“小少爷,老爷失踪已经半年多的时间,你心里的焦虑我能理解,大少爷已经派了不少人出去打探老爷的消息,我相信老爷一定会平安无事尽快回来的。倒是小少爷你,是否需要找个医生瞧一瞧?我听说人如果思虑过度的话,很容易会产生幻觉。”曾叔平稳地开口,这话阮愉听着都觉得扎耳,更何况是祝伊城。
宅子后庭只有三间屋子,祝伊城对这里意外地熟悉,引着阮愉往最左边那间去。他轻轻推开门,里面忽地一阵响动,阮愉从他的肩膀处侧头望去,心里赫然一凛,那天还好好的一个人,此时手脚上皆挂了沉甸甸的锁链,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就连深色衣物都能看出上头已经沾满了血迹。
但祝伊城涵养好,根本不和他计较,遂笑眯眯的一脸莫测:“曾叔不肯说实话就算了,我也无意为难,既然曾叔说不认识明唐,那我把明唐怎么样应该也不关你的事了。”转而吩咐阿忠,“把这个人带去巡捕房,同巡捕房的人讲一声,他深夜潜入我大姐别院偷盗,还绑架关押阮小姐,该怎么处置都可以,就说是本少爷说的,若不让他受到重罚,难解本少爷心头之恨。”
那天被阮愉绑的那个男人,祝伊城唤他明唐的,被阿忠关在了城里一处不起眼的旧宅里。宅子不大,大约也只有别院的三分之一,里面没有住人,但一看就知有人常年打理,里面的家具一尘不染,花草也生意盎然。
“是。”
她有些迟钝地摇摇头,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委屈曾叔了。”祝伊城脸上竟然真的露出了某种歉意,阮愉不禁佩服祝伊城的演技。
阮愉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蓦地一怔,说实话,她已经不习惯别人的关心,顾南就总说她什么都好,就是缺了那么一些人情味,其实她哪里是没有人情味,她只是觉得一个人习惯了承受这些,别人的嘘寒问暖在她眼里并不必要罢了。
曾叔镇定自若:“小少爷思父心切是应该的,我一点都不委屈。”
“掌心还痛吗?”
屋子里瞬间又恢复了安静,曾叔出去的时候,阮愉发现他脚下有些虚,差点被门口的门槛绊倒,想必已经忧心忡忡。
突然之间,身边坐着这样一个男人,即使彼此之间无声无息,可再高的山都有了去翻越的勇气。
“你真的就这么放曾叔走了?万一他有同伙怎么办?”阮愉禁不住焦虑地问祝伊城,发现他们的手仍然紧紧交握。
阿忠发动车子,阮愉又重新别过头去看窗外,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放在双膝的手,他宽大的手掌完全包裹住了她的。阮愉眼睑一颤,侧目去看,两只手紧扣在一起,掌心间的温度都被渡到了彼此身体里。
祝伊城却浑然未觉,方才的戾气在一刹那间收拢,还能开玩笑:“那不是更好?正好让本少爷一网打尽了。”
阮愉摇头:“我知道她护着你,我没有跟她置气的必要。”
他难得用这样吊儿郎当的口吻和阮愉说话,阮愉虽然有些不适应,但又觉得,这样的祝伊城反而让她觉得放松一些。
“你不要介意大姐说的话。”
后来阮愉才知道,曾叔之所以会来这里,竟然是主动上门。这座小宅是祝伊城母亲留给他的,但知道这里的人甚少,在祝公馆的也不超过五个,更遑论是常年在别院做事的曾叔了,能找到这里,只能说明曾叔的帮手就在祝公馆。他没有了明唐的下落后一定十分焦急,才找来这里暴露了自己。
“应该的,有人疼总好过无人嘘寒问暖。”阮愉的睫毛微颤,姣好的脸上照旧挂着苦涩的笑。
阮愉忽地心里一跳,看向正同傅九商量计策的祝伊城——好一招请君入瓮。
“大姐从小疼我,总以为我仍是长不大的孩子。”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明唐没有重要到让曾叔以身涉险呢?那岂不是都白费心血了?”等傅九走后,阮愉仍旧有些忧心。
“被大姐训了?”
“能够让曾叔每日冒险相见的人,你认为他会是一个不重要的人?”祝伊城反问。
阮愉靠在车里闭目养神,忽地身边的座位一沉,她便睁开眼扭头去看,就见祝伊城已然坐定,一双黑眸紧紧锁着自己,像是有话要说。
阮愉无语凝噎,又想起刚才被阿忠拖走的明唐,刚想问他的去处,没想到仿佛被看透般,还未等她开口,他已先作答:“这么好的一个人质在手里,我怎么能便宜了巡捕房?”
祝天媛仿佛被祝伊城说中了心事,脸色微微一变。
“万一巡捕房来要人怎么办?”
“昨夜是我请阮小姐留宿在我房里,与阮小姐没有一点关系,那些下人乱传的东西,大姐莫不是都信了?”
“要人?凭什么?只凭曾叔的一面之词吗?”祝伊城虽语气温和,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森寒。
祝天媛被他说得一时哑然,怔怔着说不出话来。
阮愉心想祝伊城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必然已经有了周全的计划,再看傅九走的时候也是一脸轻松,便知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变数。
“大姐,在你眼里,你弟弟仍然是少时那个怯弱胆小但又爱惹是生非的少年,是吗?”
车子正好路过上次那家起火的糕点店,此时店面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原样,重新刷了墙,除了几片被火烧得焦黑的地方之外,完全看不出来这里曾经发生过重大火灾。祝伊城注意到阮愉的视线,眉心一动,吩咐阿忠将车停到路边。
“你明知道还……”
阮愉不明就里地看向他,他下车迈向糕点铺,不多时手里便多了好几袋子各式各样的糕点。阮愉粗粗看了看,他大约是每样都买了一些,出手阔绰。可她却没有胃口,同他说了声谢谢,收下牛皮袋子。
祝伊城却并不在意,清隽的脸上轻松自在:“也不见得大哥现在还不知道,大姐你知道,在这祝公馆里,又有什么事情是能逃过大哥的眼的?”
到了晚间,祝伊城从祝公馆回来,见阮愉屋子的门仍敞着,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那几袋糕点,看样子并没有动过。他敲了敲门,阮愉正伏在案几边写写画画,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请进,直到祝伊城的气息逼近,她才茫然抬头,他已俯身看她纸上画的乱七八糟的人物关系图。两人离得很近,他温热的气息几乎就喷在她的脸上,阮愉蓦地屏住呼吸,视线从他的额头慢慢下滑,瞥过他英挺的鼻梁,再到线条分明的下颌,最后回到他的两瓣薄唇,她不知怎的,心跳隐隐有些加速,视线停留在他的唇间竟然无法移开。
“伊城,你平时想怎么样我都不管你,你身边围着那些莺莺燕燕我也可以当作没看到,但如今你已经答应了纪家这门婚事,再跟其他女人牵扯不清,无疑是打纪家的脸,你大哥知道了一定不会轻饶你。”
她想吻他……
待阮愉走远,祝天媛蓦然回头去看自家小弟。
脑袋里是这么想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唇已经凑上去轻轻碰了下他的。
祝伊城沉沉地对她点了点头,就见阮愉一刻都不停地走了。
祝伊城早就注意到那道炽热的目光,他们离得太近,阮愉身上那股香味沁入鼻尖,他好不容易忍下想拥她的冲动,忽地,这个女人竟在他唇间轻轻一点,完了还理直气壮地说:“嗯,没有喝酒。”
“大小姐,娶妻的是你家小弟,也不是我,谁更适合他,你我说了都不算不是?”阮愉依旧笑眯眯的,难得心情好又有耐心,又去看祝伊城,“祝先生,我先去外面车里等你。”
“阮愉,你是太低估了自己的魅力,还是太高估了我的自制力?” 祝伊城的声音有些喑哑,也有几分诱惑。
阮愉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像是点燃了祝天媛心里的那根导火线:“怎么,嫁给我家伊城还委屈你了不成?我祝家哪里配不上你?依我看来,纪家小姐比你更适合我家小弟。”
说罢,他低头吻住她,惩罚似的重重一吻。唇齿纠缠之间,阮愉下意识地攀住祝伊城的肩膀,圈住他的脖子,给予回应,还调皮地伸出舌头在他唇间逗弄。祝伊城攻城略地,大掌撑着她的脑袋将她压向自己,完全占据了主导。阮愉觉得身体异常地热,整个人晕乎乎得几乎瘫软在他怀里,他托着她,不一会儿两人皆气喘吁吁。祝伊城离开她的唇,恋恋不舍地滑至她额间轻轻一吻,而后将她打横抱起,自己则占了她原先坐着的位置,把阮愉置于自己腿上,低头抵着她的额头。阮愉脸上的红潮还未褪去,他的眼中亦是一片墨黑的深意。
这话阮愉听着似曾相识,知道祝天媛故意拿当初自己说的话来讽刺自己。她喝完碗里最后一口粥,斯文地擦了擦嘴唇,抬头说道:“大小姐想太多了,我没有兴趣做别人的小老婆。”
“刚才在祝公馆用晚餐的时候纪如烟也在。”
见祝伊城又像根木头似的不说话了,祝天媛心里气不打一处来,话也越发刻薄:“抑或是你想两个都娶进门?”
阮愉听到纪如烟这个名字,心里微微难受了一下,但很快就把这难受压了下去,轻轻应了一声。
阮愉轻轻咳了一声,没什么表情,继续吃碗里的食物,她知道祝天媛实则冲她而来,碍着祝伊城在,祝天媛才没好发作。她能理解姐姐对自己弟弟的宠爱,所以并不认为祝天媛有什么错。相反,她觉得祝伊城有这样一个处处为自己着想的姐姐真好,至少在这冰冷的宅子里,于他而言,总还是有些温情在的。
“如烟说,你同她讲,你只是一个过客,迟早都要离开的。”祝伊城声音低哑地说着,一手撑着她的肩膀带到自己胸前。
“我祝家是小到连间客房都没有了吗?需要委屈阮小姐和你住同一个屋?”
阮愉凉凉一笑,去看他的眼睛:“难道我说错了吗?祝伊城,我从哪里来,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祝伊城不疾不徐:“大姐你误会了,阮小姐脚上有伤不便走动,昨天忙完后已经夜深,我才留阮小姐在房里过夜。”
祝伊城的手明显一颤,喉结滚动,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可看着阮愉,又觉得那些话再多余不过。是啊,他比谁都清楚阮愉的来历,也比谁都明白他不该招惹她的感情,然而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伊城,这件事你倒是和我讲讲清楚,你前几日才答应纪家的婚事,这个时候留一个姑娘家在自己房内过夜,你心里怎么想的?”祝天媛气势汹汹,劈头盖脸便朝祝伊城问去。
阮愉伏在他的肩头,能听到他的心脏跳动声,突然之间让她觉得十分安心,她只要微微一抬头就能看到这个男人的脸,不管是别人眼里的祝家小少爷,还是深藏不露暗中部署的祝伊城,他都是她认识的那个温润如玉、谦谦有礼的男人。
祝天媛太疼爱自己这个小弟弟,根本受不得他名誉上受到任何诋毁,偏偏她去找传闻的主人公想一问究竟时,发现她的好弟弟正和阮愉一同用早餐,根本无视别人投来的异样眼光。
“阮愉,等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跟你一起回去。”长久的沉默之后,祝伊城忽地低头,温热的气息洒在阮愉的额间。阮愉趴在他胸膛合着眼像是睡着了,祝伊城想等待她的回应,可她的睫毛轻颤,没有睁开眼来。
听到这个传闻,最气的不是祝天齐,而是祝天媛。
祝伊城轻轻叹了口气,把她抱到床上,拉来被子盖上,自己则睡到她身边,抱着她闭上了眼。
第二日,阮愉在祝伊城房内留宿的消息立时传遍了整个祝公馆,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难免会让人想入非非,谣传到了后头,变成了阮愉耍手段迷惑了祝家小少爷,才得以和祝伊城共度良宵。
漫漫长夜,只是床上的两人却各怀心事,无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