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天媛和阮愉说了会儿话,才又折向祝伊城:“如烟已经在里面等你好一会儿了,你快去看看吧,小姑娘能做到这样已是不易,你好言好语劝着些。”
两人坐在一起,直到回到祝公馆,阮愉都不曾跟祝伊城说过一句话,她心里对他有气,他自然知晓。迎面出来的祝天媛虽然对阮愉一直存着顾虑,但见她平安归来也就松了口气。她这个小弟最是死心眼,那会儿听祝天齐回来讲,祝伊城因为阮愉的突然失踪,连纪老爷的面子都不给,铁青着脸就走了。纪老爷不高兴了好一段时间,多亏纪如烟从中周旋,才消了纪老爷的气。
阮愉听了这话心里突然不舒服起来。
出去的时候阿忠已经换了一辆车,想来已经有人先一步把那人带走了。
祝伊城看了眼阮愉,不动声色,面上嬉笑:“如烟那丫头年纪小,不懂事,最是好说话,我去说说她,去去就回。”
冷风穿堂而过,清晨的风总是要凉一些,祝伊城脱下自己的风衣替她披上,揽住她的肩膀,带她离开了错综复杂的胡同里。
才踏出一步,阮愉的声音就不冷不热地响起来:“祝先生的桃花运真是旺,前有旧情人四面围堵,后有新欢投怀送抱,也不知祝先生到底看上哪个?若是都喜欢,不如都收了吧,祝家家大业大,依我看还是养得起的。”
祝伊城眉心一动,眼底的深邃无法预见:“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祝伊城猝然回头,就见阮愉冷淡说完后走远的背影。祝天媛听了这话心里却不舒服,刚想开口训斥,却被祝伊城拦了下来。
阮愉终于软了下来:“你又何必这样执意把我往外推?”
“算了大姐,阮小姐是客,何况她刚受惊过度,心里有气是正常的。”
从进门后就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的祝伊城,这会儿终于有了动静,他上前一步,一手抱住阮愉,一手压住她的长发,把她揽进自己怀里,下巴抵上她的发顶,熟悉的味道穿鼻而过,这才有了那么一丝丝真实感,这几天来的不踏实,总算得到释放。
“她心里有气是正常的,你无缘无故受气也是正常的?伊城,这姑娘的性子实在不讨人喜欢,若让我选,如烟的性子要好上百倍。”祝天媛心疼自家弟弟,说起话来也就没了顾虑,不承想到阮愉还未曾走远,这些话都悉数落入了她的耳里。
“祝先生,其实我有时候挺看不懂你的,你总让我出乎意料,你这样聪明的头脑,应该知道,隐忍的智慧,并没有让你看上去更平庸些,你的不显山露水,才是对你大哥最大的威胁。如果我是你大哥,我倒宁愿你露出你的锋芒,总好过随时随地像一颗定时炸弹似的扎在自己身边,你觉得呢?”
阮愉双手抄着兜,自嘲地笑。掌心的疼若隐若现,却抵不过心里越发浓重的晦涩。
春暖花开似的,那笑容如沐春风,却凉到了祝伊城的心底。
她方才的冷嘲热讽本就毫无道理,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她好像被撕扯成了两半,一半的她尚存理智,另一半的她却感情用事,最后感情用事的自己压过了理智的自己。
然后她笑了。
但她并不后悔说出那样的话,人有时候活得太过理智反而是一种悲哀,就像祝伊城那样。
那边阿忠已经把人绑好,骂骂咧咧地带着人出去了,并不宽敞的小洋房一层,霎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阮愉还是看着他,好像要把他完完整整地看上一遍。
她来祝公馆的次数并不多,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只得往傅九那里去。傅九那个人虽然有时候嘴上恶毒,倒也算是个有趣的人,和他说话,阮愉不觉得累,也不需要想方设法地去猜哑谜。
祝伊城始终克制,或许他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面对阮愉突如其来的带着些感性的问题,一时间却找不到最好的回答方式。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头。
傅九已经回了祝公馆,刚才还有些蔫儿,一瞧见阮愉,立马来了精神。他看着阮愉由远及近,到了自己身边的空位坐下,凑过去看了看她,开玩笑:“你这几天去哪儿风流快活了?”
“还是……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阮愉继续问,晶亮的眼睛星星点点,有着洞悉一切的敏感。
阮愉瞥他一眼,只给自己倒了杯茶,并不想同他说话。
“我不见了这么久,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女孩子明媚的声音,明明没有任何逼迫感,却让祝伊城的心狠狠一疼。
没多时祝伊城便赶来了,看来那个纪如烟的确好哄得很,两三句就被祝伊城打发走了。阮愉边把茶水往嘴里送,边觉得好笑,她莫名其妙来到这里,现下又一肚子的气无处发泄,然而问题是,连她都觉得自己这一肚子气有些难以理解。她一直以为自己理解祝伊城,其实那个时候才发现,她还是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理解祝伊城。甚至在他们重新相见,他毫不外露的情绪令她觉得沮丧。
祝伊城面上自始至终平和如常,眼里却渐渐有些猩红,也不知他是太习惯于掩饰自己的情绪,还是阮愉的出现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可这个时候,他这样一副样子,却在阮愉心里激起了千层浪。她默默地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歪了歪头。
傅九的视线从阮愉脸上又转到祝伊城脸上,不消问也知道这两人不知为何在闹别扭,他不介意再在火上浇一把油,慢悠悠地戏谑道:“看来有人吃醋喽,有的人,我上次问她的时候还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这会儿却变成了个醋坛子。”
阿忠如梦初醒,赶紧把枪收好,过去接过阮愉手里的绳子。阮愉起身拍拍手,弹掉身上的脏东西,才又去看祝伊城。
祝伊城不赞同地蹙起眉头,轻喝一声:“傅先生。”
“呆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来帮忙?”阮愉面上不耐,额头晕着一层薄汗,费力地抽了一下绳子。
阮愉倒是没什么反应,没搭理傅九,反而看向祝伊城,岔开话题:“祝先生,陆静妍和纪如烟之间,你是喜欢哪个比较多一些?”
阮愉半蹲在地上,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把这人弄到椅子上绑起来,绳子又粗又长,勒得她手掌上一道道的红痕,掌心被磨出泡来,刚才不觉得,这时候便感觉到了疼。她瞅向呆滞的阿忠,不满地咕哝。
傅九一口水卡在喉咙里,喷也不是咽下去也不是,憋得满脸通红。
门外的祝伊城乍一听,忙侧身进门,眼前的阮愉半蹲在地上,正拿绳子绑人,被绑的那个人嘴里塞了一块布,咿咿呀呀地说不出话来,拼命地在挣扎,有人进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来了帮手可以解救自己,但见这几人好像认识,心里头刚升起的那一点点苗头又熄了下去。
祝伊城知道阮愉还在生刚才的气,深吸一口气:“阮小姐,你或许应该先告诉我,为何你会在那里?为何你又消失了三天音信全无?这些比你方才问的问题要重要得多。”
“阮……阮小姐?”
“你回答了我那个问题,我才好考量该告诉你哪个答案啊。”
他们赶到的时候外面的铁栅栏是开着的,等走到里面才发现连门都是虚掩着的,祝伊城和阿忠互看一眼,两人侧了身子,阿忠悄悄从兜里掏出枪,猝然一个转身,一脚踢开大门,门碰到墙面发出巨大的声响,阿忠拿枪口指着里头的同时,蓦地愣住了。
阮愉的漫不经心看在祝伊城眼里,又多了一份姑娘家独有的任性,可她的任性不若纪如烟那般让他疲于招架,他甚至在阮愉眼底看到了一丝淡淡的忧伤和极力掩饰的情绪,他忽地想起她微醺的那个夜晚,她拉着他的手同他说:祝先生,我心里有你。
他们很容易找到了一处独栋式的小洋房,只有二层楼高,这一带多是北平普通百姓居住,在一众平房中居然还隐藏着这样一栋不起眼的小洋房,着实令祝伊城感到意外。
那时他的心狂跳,巨大的喜悦笼罩住全身,他甚至想就那样牵着她的手远走高飞,再也不顾这里的乱象残局,她的手那样温暖,他贪恋着一点都不想放开,可那夜天还未亮,他终究还是在阮愉醒来之前逃开了。
车子开不进去,阿忠只能将车停在外面的路口,这里和北平的许多胡同一样,四通八达,一旦进去了,若不熟悉地形很容易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好在阿忠是个八达通,这一点地形根本难不倒他。
他……伤了她吗?
明霞路53号。
阮愉开始不耐烦了,又催促了一遍:“祝先生,你到底喜欢哪一个?这个问题竟难到让你不知该怎么回答?抑或是,你两个都喜欢?”
傅九眉心一挑,呵,知道他是傅二爷的人可不多。
傅九一口水再次卡在喉咙里,他看得没错,阮愉果然是女中豪杰。
等汽车扬长而去,曾叔才对傅九做了个请的手势:“傅二爷,里面请。”
祝伊城依旧不言,傅九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个人僵持在那里,干脆替祝伊城回答:“我看小少爷比较喜欢纪家那位吧,毕竟年轻懂事,换我,我也喜欢纪如烟。”
这小少爷大气地手一挥,打一个呵欠,懒洋洋地又钻回车里。
阮愉呵呵干笑两声,也不知是因为傅九的回答,还是因为祝伊城的拒绝回答。
祝伊城很满意曾叔的反应,拍了拍傅九的肩:“傅先生,看来你们有很多话要讲,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别院的任何地方都可以随便用,我替我大姐做主了。”
“祝先生,如果我说,是陆静妍绑了我,你信吗?”阮愉盯着祝伊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语气虽有努力伪装的不在意,可说话的情绪却出卖了她。
“曾叔你好,冒昧打扰了,家父姓傅,而我,从上海来。”傅九声音清亮,在他的话语里,曾叔死水一般的眼里总算有了些许讶异。
祝伊城的眸子骤然一缩,眉头蹙得更深,他的眼底深邃低沉,如雾气一般蒙着一层。
曾叔仿佛不认识傅九,看了他一会儿,才问道:“这位先生是……”
阮愉深吸一口气,将那晚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是吗?可是真不凑巧,这里有个人想见你。”祝伊城话音一落,傅九便出现在曾叔面前。
那晚,当她发现有人在自己门口站了一会儿又走后,出于私家侦探的本能,她悄悄开门望出去,外面和往常一样,一片平静。她轻轻地出门,往方才脚步声远去的方向追过去,远远便瞧见一个黑影子正从后门出去,兴许是走得匆忙,后门没有关,她又等了一会儿,也跟了出去。
“回小少爷的话,有位故人,我去见一见,已经向大小姐告假了。”
那会儿正是三更半夜,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阮愉还从来没有在这里大半夜的出来过,心里顿时一阵毛骨悚然,但箭已经发出,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况且她向来胆子大,心底的害怕也只维持了那么一会儿,就又被一股刺激感将害怕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么一大早的,曾叔是要去见什么人?”祝伊城尾音一拉,在曾叔身边转了一圈,曾叔立时听出这小少爷今儿心情似乎挺好。
她小心翼翼地跟在那个黑衣人身后,从身形和走路的步伐能够看出,那人八成就是别院的老管家曾叔。可为什么曾叔三更半夜会来自己的房间外?他原本打算做什么?为什么停留一会儿后又走了?上次她的急性肠胃炎应当就是他的杰作。还有那次火灾,她一直没有告诉祝伊城的是,那天她之所以会出去良久后都没有回去,是因为在街角见到了曾叔,曾叔看上去有些怪异,她原想跟上去看看,可因为对那里不熟,三绕两绕就被绕得找不着北了。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和曾叔有关,可却没有一点点实质性的证据。
第二日一早,祝伊城到了别院,那时曾叔正打算出门,手里拎着一个包袱,看上去沉甸甸的。曾叔一瞧见祝伊城,猛地低下头去。
这次因为街上没人,阮愉跟得才没那么费劲,可也正是因为太安静,任何一个可能发出响动的动作都会打草惊蛇,她紧绷着神经,呼吸急促却沉稳,隐匿地跟着曾叔又绕过一个胡同,然后,她发现曾叔终于停下来了。他站在那里左右看,似乎要确认身后没有尾巴,阮愉整个人贴在转角的墙面上,夜半冷风阵阵,她又只穿了一件衬衣,冻得瑟瑟发抖,因为紧张,身上冷汗和热汗交织,让她觉得一阵恍惚。
从阮愉来到这里,她似乎就在经受一个又一个的危险。
好在没一会儿她就听见了铁栅栏打开的声音,再小心地探头出去,已经没了曾叔的人影。她正要过去探个究竟的时候,一只手忽地从背后伸来,她心里一惊,刚想大事不妙,一块帕子便狠狠捂住了她的嘴巴,身后的应当是个男人,力气很大,她根本无法挣脱,连挣扎都成了徒劳,只一会儿工夫,她便开始昏沉,不省人事。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祝伊城出身的这个家庭,时时充满猜疑和斗争,每一步都不能走错,所谓一步错便步步错,他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一个举棋不定就会满盘皆输。他不愿将阮愉当赌注,一而再地希望她能远离他的世界,他从不告诉她自己在做什么、见什么人,面对她的迫问,除了沉默以对之外别无他法,饶是这样,他最不愿看到的事情仍旧发生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布置得极为考究的卧房里,阮愉发现自己手脚都还自由,除了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之外,其他一概都好。屋子里静悄悄的,桌子上还摆着一壶刚沏好没多久的茶,缓缓地还在冒着热气。她拍拍自己的脑袋,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往窗外一看,发现天已经大亮了。她到了门口听外面的声响,十分嘈杂,隐隐约约听到下面人的对话声,猜出自己大概是被扔到哪个客栈里了。
“傅先生若是在我这个位置便会知道,除了坐在这里之外,我别无他法。”
正要去开门,门忽然被人推了进来。
喜欢的女人不知所终,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如此淡定自若吧?
阮愉警惕地往后退了几步,双手负在背后,蹙眉盯着来人。
“小少爷,若是换了别人,现在恐怕早已经坐不住了,喜欢的人失踪三日,而你现在居然还能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我突然有点佩服你了。”
陆静妍的出现让阮愉十分意外,前者却气定神闲地看了阮愉一眼,缓步踱到桌边,门关了,只听得到陆静妍倒茶时茶水发出的哗哗声。
“是与不是,也只能赌上一赌,还有别的法子吗?”
“阮小姐,这一觉睡得可还好?”陆静妍端详着手里的茶杯,问向阮愉。
这世上总是意气相投的友人难寻了些,傅九随即移开视线,岔开了话题:“若是阮愉不在那儿呢?”
“昨夜偷袭我的人是你?”
“傅先生远道而来,怎能叫你失望而归。”祝伊城脸上轻松了些,和傅九几乎同时看向对方,四目相对,居然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
“这怎能算偷袭?我是为了你好,若是让伊城发现你是这样偷鸡摸狗的人,你猜他会怎么想?”
傅九唇角一勾:“小少爷,看来你们祝家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偷鸡摸狗?
祝伊城朝阿忠挥了挥手,阿忠立刻明了,低头退了出去。
“阮小姐,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你不是本地人。伊城身边的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他虽然有时候爱玩了些,却从来只当那些莺莺燕燕是过眼云烟,概不会往心里去。我那时还以为,你也不过是那其中之一罢了,想来还是我低估了你,或许你在他心里的确是有些不一样的,但你的存在,似乎并不能为他解决问题。”陆静妍的姿色本就卓绝,明明说着这样不讨喜的话,可那张脸依然让人厌恶不起来。
曾叔做事十分小心谨慎,每次出门都会三番五次看是否有人跟踪,且都要绕好几次路以确保万无一失,越发令人怀疑。曾叔所见的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需要其如此大费周章。由此可见,这个曾叔也并非什么善类。
阮愉不动声色,静默地打量陆静妍。
“明霞路53号。”阿忠道出一个地址。
“我猜,你现在应当在心里想,我究竟想干什么?”陆静妍好像一下就猜中了阮愉的心思,笑着说道。
“说。”祝伊城喝一口茶,显然没有要避讳傅九的意思。
阮愉也不否认,耸了耸肩,听她继续说。
阿忠气喘吁吁地冲到傅九所居的处所找到祝伊城,心下有所顾忌,说话也小心了些:“少爷,你交代我的事情有眉目了。”
“阮小姐,其实我相信,我一定比你更了解伊城。伊城那个人,远没有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他是有大志的人,儿女私情不可能成为他的羁绊,我来替你看看,他这样一个男人,是否值得你托付终身,若他发现你不见了,是否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寻回。你觉得如何?其实,说起来,你并不亏,能够看清一个男人待自己的态度,好过自欺欺人,你觉得呢?”
又过了两日,阮愉依旧没有任何消息,甚至连阿忠派出去的人都一无所获,阮愉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祝伊城忽然想到,那时他误打误撞去到阮愉的世界,又误打误撞将阮愉带到了这里,难道……阮愉回去了?若真是那样,他心里倒还能松一口气,若万一不是……
一直静默的阮愉忽地一笑,歪着头却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将终身托付给他?”
今夜比往常任何一个夜晚都显得漫长许多,祝伊城多希望这酒能将自己喝醉,可偏偏不能如愿,他心系阮愉的安危,这样的时刻,只有时刻保持头脑冷静,才能将一切化险为夷。
陆静妍表情一顿。
“我可不是会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傅九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没有说不帮,也没有说帮。
“陆小姐,你是否太过自信?你以为你想嫁给他,想拥有他,所有在他身边的女人便都是这种想法吗?”阮愉摇摇头,“抱歉,我没有工夫陪你玩这样的游戏。”
“那这个忙,傅先生帮是不帮?”
她说完便想走。
“小少爷,我是哪边的人你都还没有搞清楚,确定找我帮忙是明智之举?”
“阮愉,我奉劝你还是乖乖地待在这里,你走不出去,外面都是我的人。”
祝伊城思忖良久,才又看向傅九:“傅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
阮愉心里一股闷气随即而来,扭头狠狠盯住陆静妍:“你无非就是想让我知道,在祝伊城心里我并没有那么重要。其实我根本不在意他待我的态度,可你又不相信,只想亲眼证实,陆小姐,你不觉得你的精神状况有些问题吗?”
傅九一口接着一口,慢慢地酒杯才见了底,等放下酒杯,面上的玩笑倒收了不少:“你是否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陆静妍仍旧是淡淡地笑着,阮愉说完这一通话,整张脸泛着绯红,蹙着眉的样子同祝伊城倒真有几分相像。她起身,走过阮愉身边:“阮小姐,这里的厨师都是顶级的,你若饿了可以随时传唤外面的人,你什么时候能出去,大约也取决于伊城什么时候能找到你。”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天深夜,阮愉一个人倚在墙边抽烟的模样,烟火打亮她的脸,那张脸漂亮清冷,寡淡漠然,也许只是那一眼,她就已经被他记在了心里。
“变态。”阮愉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的自由被禁锢,骂了一句脏话。
“阮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她做事有她的分寸,从不叫人担心。”祝伊城摇了摇头,蓦地闭了闭眼。
陆静妍毫不在意地走了,房间里顿时又只剩下阮愉一个人。
傅九放下酒杯,一手搁在桌上,耸了耸肩:“阮愉那姑娘看上去主意颇多,也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小姐,头脑机灵得很,一般人没法把她怎么样,你且放宽心,没准她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跟去看了看,等看完也就回来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阮愉从窗外把客栈的地形琢磨了一遍,这个房间位于三楼,若跳下去,死是死不了,最多也只是个残废,她当然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就这样僵持了一整天后,天又黑了,客栈的老板娘进来给她送晚饭,见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松了口气,正要出去的时候,目光猛地被床单上的殷红吸引,霎时,脸色苍白。
“我以为,傅先生是来帮我借酒消愁的。”祝伊城轻讽,乌黑的眼底情绪几不可见。
老板娘冲到床边,发现阮愉皱着眉十分痛苦的模样,身体蜷缩成一团,脚踝上还有两三道不知怎么弄伤的伤痕,鲜血正从伤口处淌出,她吓得立刻没了主意,赶紧唤了人打算送阮愉去医院。
“小少爷,虽说有心事,可你这喝法未免糟蹋了这酒。”傅九晃了晃酒杯,慢慢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
陆静妍的人却不许,老板娘尖叫一声:“我不管陆小姐究竟想干吗,可既然人在我这里,我就有责任。我这儿要是死了人,这往后生意可怎么做?赶紧都给我让开!”
傅九手里那瓶洋酒在灯光下晃悠得像一片深金,他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祝伊城跟前,祝伊城端起酒杯瞧了瞧,随后一饮而尽。
守门的两个人也犹豫了一下,最后只得让步,一个去陆家找陆静妍禀报这件事情,另一个陪着老板娘送阮愉去医院。
祝伊城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起身,走到桌边点了灯,请傅九进来。
谁知,阮愉一进医院,一离开他们的眼皮子,立刻就没了踪影。
傅九抬手晃了晃手里的洋酒,笑呵呵地说:“友人弄了瓶好酒,可惜一个人喝酒终究无味,不知小少爷是否赏脸?”
这时他们才恍然知道:中计了!
祝伊城从昏暗中投来视线,目光如炬,不再似往常那般的漫不经心。
等那两个人追远了,阮愉才从医院后巷里蹒跚着出来,看了一眼脚上的伤,随手把刚才从医院里偷出来的绷带缠上,用力扎了个结,真是房间里的一把小剪刀救了她的自由。阮愉冷哼一声,循着记忆又往回走,直至天亮,才又找回那晚曾叔去过的地方。
“咳咳……”傅九轻咳一声,瞬间打破寂静的夜。
到了白天,她就没有那么忌惮,走近那栋小洋房,觉得阴森森的,这一带里居然隐着这样一栋房子,看上去反差确实挺大,她找了个角落,守了一天一夜,发现除了曾叔之外根本无人进出。而曾叔每次进去都拎着一个包裹,想来应当是食物。
最初傅九对祝伊城的认知,也只停留在自家老头无意间的提及,但那会儿他家老头显然更中意祝天齐,常说祝老三个儿子,二儿子早夭,三儿子又是个纨绔子弟,每日只知吃喝玩乐,所幸大儿子争气,又是块经商的料,祝家偌大产业总算有人继承。那时候他家老头提起祝家这小少爷,脸上全是不屑,就连祝老爷还没失踪之前来傅家拜访,说起小儿子也是颇多无奈。可傅九却独独看出了祝老爷语气中的宠溺,那时他便知,除了早夭的那个儿子,这两个儿子里,祝老爷更加疼爱的,偏偏是这个别人口中的纨绔子弟。
是什么人让曾叔这样小心翼翼?阮愉一守就是两天,曾叔每天都在同一个时间过来。直到最后一天,她发现曾叔没有按时出现,这才大着胆子,进去一探究竟。
傅九一看阿忠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便知阮愉仍旧下落不明,向阿忠微微颔首,进了祝伊城的房间。果真,瞧见祝伊城正在书桌前兀自沉思,天色已晚,偌大的房间只留了书桌上一盏灯,昏昏暗暗的,冷风摇曳中,祝伊城的脸显得越发沉。
“后来,就是你们看到的那样。”阮愉轻描淡写地说完,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水。
阿忠立时闭嘴,不敢再多发一言,阿忠知道少爷心里何曾不着急,这时候这么吩咐自然有他的道理。阿忠在心里微一叹气,道了声是便离开了,经过转角处与迎面而来的傅九撞个正着。
却发现祝伊城一直古怪地盯着自己,那眼神里的怪异让她浑身不自在。她扭头又去看傅九,发现傅九也是一副古怪的表情,只是傅九脸上的那种古怪,是看热闹的古怪,不同于祝伊城的低沉。
“少爷,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还管曾叔家亲戚干什么?阮小姐现在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你还是快想想办法吧,我都快急死了,万一阮小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接下来的话阿忠着实不敢再说出口,因为祝伊城的眼神已经凌厉地扫了过来。
阮愉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脸上画着画?”
“听说曾叔近来有亲戚来北平,你去瞧瞧是什么样的亲戚,能让曾叔这样常年不离别院的人近日频频外出,切记小心行事,切勿让曾叔瞧出什么端倪来。”
祝伊城的视线随即向下,她的手掌心隐隐约约有些红肿,再去看她的脚踝,果真用绷带随意包着,原本雪白的绷带此时已经脏兮兮的一片,显得狼狈又可怖。祝伊城忽地唤来下人,要了一盆干净的水跟毛巾,请傅九出去。
祝伊城正在案几上写着什么,闻言微微蹙了眉心,总算抬头去看阿忠。阿忠这才发现,自家少爷的眼里俱是血丝,他此刻正在梳理阮愉不见前后发生的种种。
“小少爷,这是我的房间。”傅九不满地咕哝一声。
“少爷……你说……你说阮小姐会不会被人绑架了?”阿忠踌躇之中,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心里担心的事情来。虽然极不愿意承认这样的可能,可事到如今,似乎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傅先生,不用多久,只需一会儿,请你出去一下。”祝伊城话里有种无法忽视的压迫感,甚至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
北平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可对于阮愉来说,她活动的范围也不过这一片,她对这里一无所知,除了祝伊城以外,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她绝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消失不见。
傅九嘴上不饶人,人已经转出去了。
阿忠自然是无功而返,一脸焦虑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寄希望于祝伊城。
祝伊城忽地弯腰,动作温柔地抓起阮愉的脚踝,搁到了自己腿上。
祝伊城只是看了她一眼,嘴角一勾,这个笑凛冽得没有任何温情,他不发一言,沉默而去。
肌肤的触碰令阮愉浑身一个战栗,下意识地想缩回去,可祝伊城的手握着她的脚踝,令她动弹不得。
传闻出来的时候陆静妍本是不信的,祝伊城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就范,更何况如今他身边还有一个阮愉,谁都看得出他对阮愉的特别,可直至确认了这一事实,她还是不敢置信,她认识的祝伊城绝不可能会答应这门婚事。甚至好几次,她都想去祝公馆见见他,问一问,为什么。
“伤口若没有处理好容易引发破伤风,阮小姐,请你稍微忍一下。”祝伊城抬头瞥她一眼,继而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已经同伤口粘在一起的绷带。
本想沉默的陆静妍,听了柳絮的这一番话,仍是没忍住开口问向他:“你……真的打算娶纪如烟吗?”
绷带被掀开的那一刻牵扯到伤口,痛得阮愉嘶的一声,祝伊城动作微微一顿,尽量轻柔不弄疼她,等撕开全部绷带时,阮愉的额头上已经挂上了一层薄汗。当时根本没有时间处理,只是随意一包,如今伤口泛着青紫,触目惊心。
祝伊城脚下一顿,是那次他去天香馆接她时发生的事吗?
“很疼吗?”祝伊城盯着伤口,眉头蹙得更深,抬头看她。
“祝小少爷,有一件事不知你知不知道,阮小姐曾经来天香馆查看过案发现场,当时你大哥也在,她进了那间死人的房间,我看她似乎对你颇为上心,可惜啊!转眼间,心上人却要娶别的女人了,我这样的旁观者都替她心疼。”
阮愉不在意地撇嘴:“不疼。”
若是换了平常,祝伊城或许还有兴致和她说上两句,可现下他心里急着去找阮愉,对于柳絮的明嘲暗讽不予理会,正要走时,柳絮像是忽然起了兴致。
“为了能够顺利逃离,才故意伤害自己,阮小姐,下次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轻易折损?”
“那是自然,能让祝家的两兄弟都感兴趣的女人,怎么会是普通的女人呢?”柳絮话里有话,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几分真心。
她这样的姑娘,清水一般拂人,骄傲自持,有着自己的一套原则和底线,祝伊城从不奢望能够拥有,他自知他们存于两个世界,故而始终克制自己,和她保持距离。可这样的保持距离却带给了她那么多不必要的麻烦,他终是见不得阮愉因自己受到伤害。
祝伊城神色微凛,转而看向柳絮:“看来你对阮小姐很有兴趣。”
“祝先生,我并不是你认识的那些娇贵的小姐,我十六岁的时候就能跟人打架,二十二岁就能跟亲生母亲决裂,二十六岁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死在病房袖手旁观,我这样的人心肠硬得很,对自己比对别人下得去手,你也无须自责,我也只是为了自己罢了。”阮愉淡淡说着,将目光移到一边,脚踝上的痛仿佛蹿入了心脏,他凉薄的手指捏着她的皮肤,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体内错乱的交织。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真是个狠心的人。
那边柳絮立刻抢话道:“莫不是来找阮小姐的吧?”
祝伊城听得眉梢间冷意骤聚,她以为他要发作,但也只单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去,仔仔细细地替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阮愉没想到的是,祝伊城这样一个大家少爷,做起这些事来居然动作如此娴熟,仿佛做过了无数次。
陆静妍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伊城,你怎么来了?”
祝伊城似乎看出了阮愉所想,他一边替阮愉包扎,一边开口:“小的时候因为淘气,常常在外面惹是生非,回来之后免不了要受罚。我父亲疼我,从不真的下狠手,我母亲那时的病情越发严重,总将我看成别人,在我身上留下伤痕。我担心父亲知道之后对她更没有耐心,于是想方设法掩盖自己身上的伤,幸好那时遇到一个好医生,他教我如何做些简单的伤口包扎及处理,久而久之,也就熟能生巧了。”他那样漫不经心地说着。恍惚之间,童年的那些记忆排山倒海,那些过去的旧画面分明深刻地印在脑海里,却偏偏总一遍遍地告诫自己,已经忘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们是可以坐下来喝咖啡的关系?”祝伊城踱步过去,不动声色地笑问。
阮愉听后一阵心疼:“从来没有觉得熟能生巧这个词语这么伤感。”
阿忠将车开去找阮愉,祝伊城便叫了黄包车,没有在米歇尔咖啡馆找到阮愉,倒意外地瞧见陆静妍常坐的那个位置有客,柳絮同陆静妍坐在一张桌上,看咖啡已经见了底,想是来了有一会儿了。
祝伊城轻笑,包扎完毕,他轻轻地为阮愉穿上新拿来的袜子,那是他自己的袜子,穿在阮愉的小脚上显得稍大,看上去又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祝伊城记得平常这个时候曾叔不会不在别院,别院大大小小的事务都需要他来打理,可这会儿这个老管家却不知去了哪里。
“祝先生,过去那些年,你过得可十分辛苦?”阮愉望进他的眼底,讳莫如深间,却像有一道裂口,正给她乘虚而入的机会。
祝伊城淡淡一笑:“没有,闲着无聊,想起来就问了,岚姨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阮小姐,其实我老早就想说,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客气,你唤我名字即可。”
岚姨些微歪了歪头,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才小声问道:“小少爷,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些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可是祝先生却依然唤我一声阮小姐。”阮愉不肯轻易改口,说笑间,那股从容如星空般耀眼,细眉微挑,说不出的俏皮。
十天……祝伊城眼底蓦地一暗,和傅九来北平的日子差不了几天。他一贯不关心这些事情,但因为当初曾叔来别院干活的时候,他曾听祝天媛说过,新来的管家什么都好,就是性格似乎孤僻了些,她当时原本是不打算用曾叔的,可看他一大把年纪了又没有什么亲人,觉得甚是可怜,最后才用了他。听说曾叔一生未娶,独来独往。
祝伊城怔了怔,随后淡淡一笑,唤她一声:“阮愉。”
“记不大清楚了,大约十天了吧。”
阮愉满意地笑起来。这时不解风情的傅九突然又折了进来,一眼看破他们之间的那点气氛,毫无自觉,大大咧咧地往他们面前一坐,看看阮愉,又看看祝伊城。
“那么他的亲戚来了多久了呢?”
“你侬我侬也侬够了,是不是该说正事了?”
岚姨想了想,蹙着眉摇了摇头:“小少爷你知道的呀,曾叔那个人从不跟人讲家里面的事情的,就连大小姐都不知道,我哪会知道啊。”
阮愉收起笑,祝伊城本就没什么表情,细心替阮愉穿上鞋子,才又坐直身体。
“亲戚?什么样的亲戚?他有提起过吗?”
“小少爷,今儿被你绑来的那人你可认得?”
岚姨倒是没想到祝伊城会忽然问起老管家来,虽心有疑惑,但不疑有他,打开了话匣子:“还不是老毛病,前阵子下的雨多,他腿脚又犯了毛病,吃了不少药,不过这阵子看上去倒是好了不少。听说他老家来了亲戚看他,这几日他一干完活就向大小姐告假,说是陪亲戚去了,你说奇不奇怪?我来这儿这么多年了也没听说曾叔他老家哪儿还有什么亲戚啊,不过兴许是关系也不大紧密所以才显得生疏了吧。”
“并不认识。”
“岚姨,近来曾叔身体可好?”
“那你把人绑来这里,万一被曾叔发现了,你要如何解释?”傅九注视祝伊城,将他打量一遍。
“小少爷,你可算是抽空回来了,我看这阮小姐在这里也没什么亲人朋友,每天没事就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少爷你该多陪陪阮小姐,姑娘家这样憋着容易憋出病来。”岚姨是个极会看眼色的人,一早就知道祝伊城对那阮愉不一般,这会儿专门挑着祝伊城爱听的话讲,哪知祝伊城却神色淡淡,眉宇间似乎还透着一丝不耐。
祝伊城淡定自若:“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人在我手里?”
整个别院瞬间安静下来,祝伊城在阮愉的房门口立了许久,眼里的晦暗更加深沉,一身的白色西装衬得人更加精神,可身上却透着一股无法接近的生冷。他抬步走向后院,厨娘岚姨正在厨房里忙活,岚姨良久没见祝伊城,今天一见祝伊城回别院来,喜笑颜开,迎了出来。
“你这是打算耍流氓?”
可是……如果找不到呢?这句话阿忠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不敢开口更不敢问,他跟在祝伊城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过祝伊城如此摇摆不定,大约是因为心里有了弱点,不知如何做才能保证她的平安,才久久无法下决定。
“那傅先生是怎么打算的?我愿闻其详。”祝伊城目光真诚地看向傅九,好似一个认真的学生要向傅九讨教一般,傅九一口茶还含在嘴里,盯了他许久,猛地下咽,扭头去看阮愉。
“好。”阿忠领命便要去。
“阮愉,你初认识他的时候,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吗?”
良久,他才睁开眼,声音沙哑地说道:“加派人手,整个北平地搜,务必保证阮小姐的安全。”
阮愉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佯装在看别处,并不回答。
祝伊城闭上眼睛,只觉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手握成了拳头又松开,内心的躁动和不安此起彼伏,仿佛黑暗般正一点一点吞噬他的理智。他用尽全力不让阮愉掺和到危险中来,可到头来,还是牵连了她吗?
傅九看着这两人,气不打一处来,刚要说话,祝伊城不紧不慢地开口了:“那人并不是曾叔的所谓的亲戚,是我父亲曾助养过的一个孤儿。我父亲那时生了一场大病,算卦的人说需收养个孤儿以逃过这一劫,我父亲听信其言,果真找到了这样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那是冬日,大雪纷飞,父亲从雪堆里带回奄奄一息的他,将他交给当时的老管家抚养,后来老管家去世,那孩子心存感激,带着老管家的骨灰去往故里,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少爷……现在怎么办?”
“他叫什么名字?”
可此时此刻,她不知去向,不知所终。
祝伊城摇了摇头:“小的时候,我们唤他明唐。”
祝伊城心里一片寒意,阮愉不会让人担心,不可能一声不吭就离开,她一贯都沉着冷静,不冲动不盲目,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他回到别院,阮愉居住的房间一如既往,床上已经有人收拾过了,整理得整整齐齐。
傅九思忖许久:“看来你跟他关系并不好。”
还未等纪老爷开口,祝伊城转身便走了,阿忠急匆匆地跟上祝伊城的步伐,心里越发感到不安。
“他应当与我大哥的关系要好些。”
祝伊城蓦然转头看向纪老爷:“纪老,忽然有些急事需要处理,改天我一定亲自登门谢罪。”
又是沉默,阮愉知道其中蹊跷,不管曾叔目的是什么,但他从来不是祝伊城那一方的人,她甚至看不透,在这祝公馆大宅中,站在祝伊城身边的究竟能有几人。这种大家族里,从来不缺的就是斗争和残酷。
祝伊城脸色变了变,纪如烟小心翼翼地问:“这位阮小姐……是很重要的人吗?”
“看来你这个大哥当真不简单,我要重新考虑站在哪一边,以减少损失。”傅九吊儿郎当地挑着眉,思绪却已经里里外外串联了一番。
阿忠忙不迭地点头:“找过了,傅先生说并不曾见过阮小姐。”
所有的前后连接起来,至少可以得到几个重要信息:一、曾叔有问题;二、被绑回来的那个人至少对祝天齐有用;三、这几个人大约没有一个是祝伊城这边的。
“傅先生那里找过了吗?”
阮愉抓住其中的重要信息,去看傅九:“难不成你现在在他那边吗?”
“清早我去找阮小姐,可找遍了整个别院都没找着,曾叔说阮小姐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去了。我怕会出事,就去阮小姐可能会去的地方找了个遍,可还是没有阮小姐的下落。我一时没了主意,只能来找少爷你了……”
“这话问得好,我得好好思考思考。”傅九依旧答非所问。
祝伊城眉心猛地一蹙,蓦地起身,几乎打翻茶几上的茶杯:“把话说清楚。”
而祝伊城,眉头锁得越来越深。外面起风了,阮愉忽而觉得,现在太过风平浪静,反而给人一种并不真实的感觉。
祝伊城一瞧见阿忠的表情就知出了事,果真,阿忠像找到了救世主似的,强自镇定道:“少爷,阮小姐不见了。”
天黑了,阮愉正准备走,祝伊城却挡住了她的去路。
“既然是阿忠,也不是外人,还是请阿忠进来说话吧,纪老爷亲自宴客,不可失了礼节。”祝天齐叫住正欲外出的祝伊城,还未等祝伊城答话,祝天齐已经示意纪家的下人请阿忠进来说话。
“天色晚了,今晚就歇在这里吧。”
纪老爷看向祝伊城,祝伊城闻言起身:“是我的随从,我去去就来。”
阮愉想了想,也不推辞:“好,我睡在哪里?”
“老爷,外面有个自称阿忠的年轻人找祝小少爷,说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通报。”
“如果阮小姐不介意,可以歇在我屋里。”
祝天齐看纪如烟对祝伊城倒是死心塌地,可再看祝伊城,脸上挂着笑,可这种笑他再熟悉不过,毫不走心。他正欲开口,纪家的下人忽而进了门厅。
阮愉心蓦地一跳,她认识祝伊城这段时间以来,对他已经有了清晰的认识,像他这样一个思想仍旧有些保守的青年,居然会说出让她留宿在他房内这样的话。她还记得那个夜晚,她借着酒意向他吐露心事,他那时僵硬着身体,久久没有给她回应,甚至于到现在,他与她之间,仍然是不明朗的那种关系。
纪如烟却不把这话当回事:“爹,伊城哥哥又不是外人,我从小就跟他认识,以后也会是他的妻子,我们迟早是要在一起的啊。”
阮愉忽地扑哧一声笑了:“刚才不是叫阮愉叫得挺好的吗?伊城。”
纪老爷面上斥责:“如烟,女儿家该有的矜持都被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喊他的名字。
阿忠远远就瞧见自家少爷身姿笔挺地坐在那里,纪家的下人此刻正在布菜。纪老爷这一顿宴请尺度拿捏得刚刚好,不会显得太主动,也不显得过于疏远。纪如烟一听祝伊城来访,立刻黏了过来,贴着祝伊城不肯离开。
祝伊城眸光一亮,从她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心间酥麻了一下,某种不知名的喜悦慢慢从心底滋生。他望着眼前这个姑娘,恍然间希望此刻就是天荒地老。一辈子那么长,他从前从来没有想过往后的日子,只想着能过好当下就已足够,可遇到阮愉,竟让他生出了一辈子的想法。
纪家正忙着迎客,祝家两位少爷虽为稀客,但在这个节骨眼上,纪老爷和祝天齐彼此都已然心照不宣。
夜里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窗外的雨声贯穿入耳,阮愉仰面躺在祝伊城的床上,另一边的祝伊城仍在看书,只留了书桌上一盏灯,灯火在风里四处摇曳,来回拉扯着祝伊城投射在墙面上的影子。
阿忠又火急火燎地往纪家赶,等真正见着他家少爷,早已日上三竿。
不大的空间里,他将自己的床留给了她。其实于阮愉而言,并不介意和他同榻而眠,但想到祝伊城并非和自己一个时代的思想,想让他过来一同歇息的想法遂又作罢。到了后半夜,等雨声渐渐止了,她才混混沌沌地睡去。
可现下该怎么办才好?阿忠急得团团转,开车的速度比往常快了不少,好不容易赶到祝家位于城北的工厂,却被告知两位少爷早半个时辰前就已经离开了,听闻是要去纪家商谈一下小少爷的婚事。
祝伊城的思绪一直停留在阮愉身上,等阮愉的呼吸渐渐沉稳下来,他才从椅子上站起来,过去替她盖好被子。阮愉虽然睡着了,可睡得并不很沉,在睡梦里,两条细眉仍然挤在一起,不知心里藏了多少的事情。
他家少爷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即使知道他被阮小姐跟踪了,也未曾真的怪过他。
他知道他们是一样的人,心里的秘密只能留给自己。
阿忠派人四处找了阮愉,就连平常派去跟着阮愉的那些手下居然都对阮愉的行踪一无所知。他忽然明白过来,那日少爷对他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了,若阮愉真想甩开那些人,他们根本不是阮愉的对手。
他替她捋顺长发,轻声说道:“好好睡,有我在。”
祝伊城被祝天齐叫去了自家工厂打理上月遗留的账目。半日未见人影,阿忠得到阮愉不见了的消息后一阵心慌,他家少爷对阮小姐看得怎样重他是知道的,那会儿店铺失火,少爷以为阮小姐在里面,不顾安危都要进去亲自确认,这会儿若得知阮小姐失踪,不知会怎样。
这声音仿佛蛊惑一般,悄然进入睡梦中的阮愉耳里,本就没有进入深度睡眠的阮愉,渐渐地放下了心防。
翌日清晨。
夜还长,情越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