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愉目光如炬,祝伊城有时觉得她的性格里有一种不安分因子。
误打误撞把她带来这里,他内心已经深感抱歉,他不想再把她拖进这无休止的泥沼之中,那本就是他的麻烦,怎能再把别人牵扯进来,何况还是阮愉。
他笑了:“阮小姐,你想得太复杂了,静妍和我一同求学巴黎,我们是朋友,她突然丧夫,觉得孤立无援找我安慰最是稀松平常,并没有你说的那些门门道道,袁明光和王朋都已死,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
祝伊城一直以为,阮愉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她眉梢间总是挂着一抹叫人无法猜透的清冷,对任何人和事物都抱着一种心不在焉的姿态,若按她的职业来说,她应当最爱凑热闹才是,可她又是一副任何事都袖手旁观的姿态。他原先觉得,或许这样的姿态能够让她免于无谓的麻烦,可今天在天香馆,她和傅九那样的对话,才让他蓦然间发现,她并不是真的对任何事都无所谓,她只是太会伪装,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她果真只是一个被他看上带回来的来历不明的姑娘而已。
阮愉静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之间觉得腕间的镯子无比沉重:“怪不得祝先生能和陆小姐成为朋友,就连价值观都这么相似。”
阮愉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令祝伊城眉梢微微动容。
她说完便关上了门靠了上去,冰冷的触感从背后传来,就连心都有些冷。
阮愉见祝伊城不答,笑起来,自顾自地说:“其实杀害袁明光的凶手是她吧?袁明光的致命伤的确在头部,也的确是王朋所致,可致死却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的大脑休克,加之外力在他颈项用力勒的短暂性窒息,未能及时就医而毙命。祝先生,你有没有想过,王朋其实本不需要去顶罪,他就算有罪,顶多也只是一个杀人未遂,更不需要像如今这般命丧狱中,其实他进去的时候你就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是吗?你说你知道草菅人命四个字怎么写,可你又知不知道什么叫欲加之罪?陆静妍即便不是杀害袁明光的直接凶手,也是间接凶手,她想撇清这些我可以理解,但她为何对自己的丈夫见死不救?其实这个问题很好解答,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对你的心思,祝先生,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祝伊城在门外静立许久,垂着的眼看不出喜怒。他笔直而立沉默寡言的样子最是让人生畏,阿忠的脚步顿在不远处,却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在他踌躇不前时,祝伊城忽地转过身来,见到他一点也不意外。
轻轻的一句话,祝伊城依旧不言,霞光弥漫整个天际,静谧的院落里徒留草木的簌簌声,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却又好像已经面目全非。
“少爷……陆小姐说……说……她在老地方等你……”阿忠将声音刻意压低,生怕会被里头的阮愉听到,可他哪里知道,阮愉在意的并不是祝伊城和陆静妍的故意走近,而是他居然会赞同陆静妍做的那些事,并且成为她的帮凶。
“为什么袒护陆静妍?”
这样和杀人又有什么区别?
阮愉盯着腕间的镯子出神,没有接受也不拒绝,良久,她才缓缓抬起头,发现祝伊城仍旧注视着自己,他的目光如水,深邃的眸中漾着少有的温柔,傍晚的余晖洒在他的发顶,时光静好,而他在她身边。
然而,阿忠收到的指示是去往祝公馆,祝伊城仿佛压根没听见他刚才说了什么。阿忠在心里直犯嘀咕,莫非他家少爷跟陆家小姐分道扬镳了?
“这世上,有且仅有这样一个镯子,这是我想送给阮小姐的,请阮小姐一定收下。”
“阿忠,这些日子以来,你就没有发现自己一直被人跟踪?”
在她转身关门时,他忽然拉住她,手腕处蓦然一凉,那个镯子滑进她的腕间,冰凉的触觉令她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她看向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忽地,车后座的祝伊城轻启双唇,声音里分辨不出情绪。
阮愉一路无言,推开房门时忽然觉得自己累极了,以前做私家侦探窥探别人隐私的时候虽然也常常夜不能寐身心俱疲,可这里的情况却不一样,祝伊城隐藏得太深,他甚至从未打算让她看清。
阿忠心猛地一跳,边注意前面的路况边忍不住侧头看向祝伊城:“少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祝伊城仿佛没有注意到远处的陆静妍,牵着她的手旁若无人地上车,她不知道他是知而避之还是真的没有看见,她只知道陆静妍对祝伊城的野心远远大过失去丈夫的痛苦,抑或,新婚一年丧夫,正中她的下怀。
“阮小姐经常行踪不定,你派去的那些人简直是废物,他们就没来跟你汇报汇报?”
阮愉出神之际,手上蓦地一热,祝伊城的手指缠住她的,下一刻手指收拢,他已经握住她的手,她茫然地抬头,一眼望进他凉薄的眼底。她下意识地去看米歇尔咖啡馆,陆静妍的目光堪堪投射而来。
阿忠的脑子转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惊讶得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少爷,您该不会觉得阮小姐一直在跟踪我吧?”
他们的对话暗潮汹涌,阮愉却有些厌烦,她向来喜欢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但也知道在这个地方,越是谨小慎微就越是安全。她借口出了房门,就再也没有回去,在天香馆门口的屋檐下站了一会儿,视线看向街对面的米歇尔咖啡馆,眼睛蓦地一冷。依旧是上次阮愉坐着的那个位置,她记得服务生说,那是陆静妍最喜欢的位置,而此时此刻,陆静妍就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仪态端庄。
这么一想,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能按正常逻辑串到一块儿了,难怪他觉得阮小姐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他原先以为是他家少爷对这位阮小姐推心置腹呢。
祝伊城忽地一笑:“大哥说得在理,倒是我糊涂了。”
阿忠吞了吞口水,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少爷,这位阮小姐到底是什么人?”
“那毕竟是关乎到父亲的大事,怎能妄下结论,若结果与你坚持不同,你我都担不起这后果。伊城,这祝家,毕竟也不是你我可以做主。”
身后很久没有动静,等阿忠回过头去看时,发现祝伊城合着眼假寐,原以为得不到祝伊城的回答,没想到等车子平稳地停在祝公馆门口时,祝伊城蓦地开口了。
祝伊城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话说得讳莫如深,但在场的人都听得懂。
“阮小姐是很重要的一位朋友,你如何待我,就如何待她。”祝伊城声音淡淡的,阿忠的眼底只余下祝伊城进门的背影。
“这种事情大哥做决定便是,我能有什么意见,只是那口棺材以及棺材里面的人大哥还是尽早处理的好,太晦气,会影响运道的。”
很重要的朋友,有多重要呢?
终于,祝天齐的声音一本正经地响起来:“伊城,傅先生是我派人从上海请回来的,你不承认那棺材里的人就是父亲,那我暂且当作父亲仍旧下落不明。祝家的许多产业分得太散,各处的负责人都拥地自主,届时还得请傅先生帮忙,伊城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过了几日,祝公馆忽然发生一件大事,说是大事,其实是喜事更为恰当一些。
“阮小姐居然连我的职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小少爷,你身边的这个姑娘可不简单,你当心被她卖了还帮她数钱。”傅九满嘴都是揶揄,阮愉越听越觉得无聊,干脆当没听见,无所事事地观察手里的茶杯。
祝家曾与纪家有口头上的联姻,近日祝纪两家走动颇为频繁,纪家老爷忽然提起小女婚事,身为祝家如今的当家——祝天齐当场便替祝伊城应允了下来,打算大操大办。都闻那位祝家小少爷虽看上去温文尔雅,可倔强执拗,以为他绝不会轻易就范,没想到却一口答应下来,这不仅令众多围观群众大跌眼镜,连身为大哥的祝天齐都不禁疑惑不解。
这番话惹得傅九哈哈大笑,阮愉一早就看他哪儿哪儿都不顺眼,这个人太会装了。
若说祝伊城忽然转性了,自然不大可能。
“傅先生,我看你也不像是个律师,你总不会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狗头律师吧?带了律师证没有我看看,这年头不太平,坑蒙拐骗的人太多,总归还是得自己多长点心眼的好,我说得对吗祝先生?”阮愉笑嘻嘻地说着,这个祝先生指的却是祝天齐。
这小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小少爷,你看她像是面薄的样子?”傅九一脸好笑,对面这两个,一个收一个放,倒着实般配。
这则婚讯还是通过傅九传到了阮愉耳里,此时阮愉正研究傅九从上海带来的那些法学书,想看看旧时民国此类书籍跟现代的有什么不同,结果傅九似笑非笑佯装无意地向她吐露了这么一个消息,他托着腮正想看她的反应,谁知这位小姐听了后面色无异,好像同自己一点都没有关系似的。
祝伊城淡淡瞥过傅九:“傅先生开我玩笑可以,但阮小姐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面薄,不宜开这样的玩笑。”
傅九不禁有些纳闷。
傅九笑得更开了,转而看向祝伊城:“小少爷,这姑娘真真有意思,你从哪里找来的?”
“你一点都不在意祝伊城的婚事?”良久,傅九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好奇心,问坐在自己对面摆弄着法学书本的阮愉。
“自然不嫌弃,既然是朋友,那过会儿我们就说说朋友之间该说的话。”阮愉方才脸上的红晕已经褪下去了,挑着眉,那气势一点也不输给男人。
说起来,阮愉倒是十分对他的性格,这姑娘说话做事没有半分矫情,也不像那些大家小姐一般总端着小姐姿态,看着都觉得累,他觉得人活一世,短短来这世间走一遭,就该活得肆意,总活在别人的眼里太过悲哀。
“也不算认识,刚进城的时候发现有人跟踪,居然还是一个女子,想想觉得有些意思,便和阮小姐交换了姓名,算是交个朋友。”然后傅九把话抛向阮愉,“我可是把阮小姐当朋友看待的,阮小姐应当不会嫌弃我吧?”
所以初初见到阮愉,他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同类,这样的被吸引无关于男女之情,单纯就只是同类相吸,尽管她对他着实算不上客气。
“听傅先生的语气,似乎认识阮小姐?”祝天齐饶有兴致地问向傅九,其间意思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阮愉从书里抬起头来古怪地看着他,见他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姿态,嘴角不禁扬了扬:“不好意思啊傅先生,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这儿没戏可看。”
“可不是,就像捡到了一块宝。”祝伊城笑着说,眼角瞥见阮愉已经收拾干净,心下松了口气。
“祝伊城娶别的女人,你没意见?”
傅九皱着眉头看向祝伊城:“阮小姐挺有趣的。”
“傅先生,看不出来你不仅是棵墙头草,还是棵八卦的墙头草。”阮愉毫不客气地对傅九一通冷嘲热讽,然而傅九此人,最不在意的就是旁人的看法。
“扑哧——”阮愉一口茶喷出来,她忙拿袖子去擦嘴角,祝伊城递过来一块帕子,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接过,完全无视另外两个人的一脸嫌恶。
“看来阮小姐还对我倒向祝天齐耿耿于怀,祝伊城对你来说还是挺重要的嘛。”傅九笑呵呵地沏了壶茶。那日和祝天齐打过照面之后,傅九就被请来了祝公馆居住,老实说他是愿意的,至少比祝伊城为他安排的那间乌漆墨黑的小屋子要好上太多。
祝伊城倒了一杯茶给阮愉,手下的动作仔细、温暾,道:“静妍和我好歹算是旧识,她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坐视不理?大哥也知道,我一贯就是这么热心的人,更何况静妍这都找上门来了,我于心不忍。”
“傅先生,我倒是想问一问,祝家这两个少爷里,你究竟看好哪一个?”
祝天齐手指摩挲着手里的玉脂茶壶:“听说陆家那个案子能破还有你一份功劳?伊城,你什么时候对巡捕房的工作感兴趣了?”
傅九毫不犹豫:“当然是大的那个,小的还不成气候。”
话虽如此,可祝伊城已经替阮愉移开边上的椅子,示意她落座,自己则在阮愉的身边坐下。阮愉只顾着观察傅九和祝天齐,因而没有察觉祝伊城在自己身侧那种只有旁人才能窥见的绝对占有姿态。
“真的?”阮愉不信。
阮愉看傅九那副痞里痞气斯文败类的模样,毫不掩饰地翻了翻白眼,下意识地往祝伊城身边靠了靠。这么微小的一个举动落在祝伊城眼底,他面上含笑,声音里有着阮愉甚少听过的不羁:“大哥不请我坐坐?”
“自然是真的。”
那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视线落在祝伊城身侧的阮愉身上,忽地一笑,张嘴同她打招呼:“阮小姐,我们又见面了,真是幸会。”
“那祝伊城派人将你看住的时候你为何不反抗?”他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摆脱,祝伊城并没有真的要将他怎么样。
祝天齐果然在其中,除了依然有柳絮作陪之外,雅间里还有另一个人。
“我怕他恼羞成怒杀我灭口。”傅九开着玩笑。
阮愉扭头看向祝伊城,他神色如常,只在门口做了短暂的停留就抬步上了二楼的雅间。他从前常来这里,按照祝天媛的话说,除了学校,能让他不着家的地方也就只有这里了。那个时候他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混迹于此,谈论学术,研究西画,如今出了事,那些所谓的志同道合转瞬就成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倒也不是真的在意那些所谓的朋友,只是人心总给他意外的“惊喜”。
“灭口?看来你这里的确有那两兄弟想要的东西。”阮愉瞥了他一眼,语气好不到哪里去。
甫一进入天香馆,阮愉就察觉出了异样,天香馆已经到了迎客时间,可楼下大堂安安静静的,竟是一个人都没有,反倒是二楼祝天齐长包的那个雅间,大白天的大门敞开,好像正等着迎接什么人。
傅九正要开口,远处忽地传来一道清脆甜美的声音。
历史……阮愉的心思不禁沉了些,这样的太平日子不多了。
“伊城哥哥,听说你答应啦?”这句问话里掩盖不了少女的娇羞和明媚,光听声音,阮愉就能判断出是个可人的女孩子。
阮愉懒洋洋地靠在车上,眯着眼看外面。阳光好得仿佛能够天荒地老,如果在她的世界里,她大约会因为这样的好时光而放任自己沉溺在暖阳里,可惜这是在八十几年前的北平,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法浪费。
傅九微眯着眼看向阮愉,后者神情自若,有频率地翻着书籍,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
阮愉不明白祝伊城这个时候去天香馆意欲为何,但这会儿她才总算觉得自己有点看明白这个男人了。暂且不说这段日子里他究竟在忙些什么,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一定都有其用意所在。
祝伊城的脚步顿住,他本来正朝着傅九居住的房间走,循声望去,见穿着一身锦缎洋装的姑娘欢喜地朝自己小碎步跑来。
“去天香馆。”祝伊城淡淡说着,握着阮愉的手没再放开。
纪如烟跑到祝伊城身边亲昵挽住他的手臂,仰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感叹道:“伊城哥哥,你还是那么好看。”
“少爷……”
祝伊城黑眸一眯,随即便笑开来,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臂抽出:“一晃你都这么大了,这个年纪应该知道男女有别了呀。”
祝伊城下一秒已经恢复如常,握住阮愉的手把她带向一边,打开紧闭的门,外头的阿忠看到阮愉一脸的惊讶。
纪如烟嘟了嘟嘴:“你又不是别人,你以后是我的丈夫啊。”
两厢沉默间,阿忠的声音突兀地在外响起,打破了彼此之间对峙般的寂静。
“纪大小姐,你父亲那么精明的人没有教过你吗,一切事情还未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知道中间会出现什么变故,何况是婚姻这样的大事。”
他浑身一颤,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阮愉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传进鼻尖,他猛地握紧拳头,眼底一片深沉,再看肇事者,却是得逞般地笑着,眼里犹如星光璀璨。
纪如烟一顿,水汪汪的大眼睛无害地盯着他瞧:“伊城哥哥,你是不是不想娶我?可是我爹告诉我你同意了呀。”
说完,阮愉闷闷地在他怀里抬起头来,他弧线分明的下颌好看得让她移不开眼,从小的娇生惯养让他的皮肤异常白皙,她看得有些呆了,忽地,鬼使神差地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还没待祝伊城开口,那头,傅九已经探出来半个身子看个究竟,唯恐天下不乱地招呼:“我还以为是哪家姑娘,原来是未来的祝小夫人啊,快进来喝一杯。”
他的声音低低传来,阮愉反手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闷闷地说:“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情和你是一样的吗?你从来不告诉我你在做些什么,我只能坐以待毙,我讨厌这种无法掌控的无力感,我一点都不觉得冒险,反而这样才让我有那么一点点聊以慰藉的安全感。”
傅九向纪如烟招招手,像在招一只十分好哄的宠物似的。而纪如烟果然不负众望,以为傅九既然住在祝家,一定是祝伊城的朋友,拖着祝伊城就往傅九的房间走。等一进门,见到里面还坐着个女人,她一下愣住了。
“我并不想你为我冒险,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更希望看到你乖乖在别院等我回去的样子,那样反而令我感到安心。”
阮愉没抬头,仿佛对周围的嘈杂浑然未觉,一只手淡定自若地握着茶杯,另一只手压着书本,单是那样坐着,就已经让纪如烟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迫。她来之前父亲就已经警告过她,祝伊城身边有一个姑娘,不知来历,可是甚讨祝伊城的欢心。
祝伊城眉间有阴郁闪过,忽然欺身抱住了她。阮愉在他怀里一愣,他收紧了手臂,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微的叹气声从头顶传来,仿佛透着许多的无可奈何和无可言说。
应该就是这位吧?
在他以为无人知晓的时候,原来阮愉一直都在自己身后。
纪如烟又去挽祝伊城的手:“伊城哥哥,这就是你带来的那位小姐吧?你怎么也不介绍介绍啊?这位姐姐看上去真漂亮。”
“你究竟还知道多少?”祝伊城叹息似的问道。
忽然啪嗒一声,阮愉合上了书本起身,对傅九说道:“傅先生,你这儿太吵,读不进去,我带回去看了,赶明儿再还你。”
“祝先生这不是明知故问?”阮愉一点也没有被抓包的窘态,坦荡得令人无法责问。
“我说阮小姐,你说实话,你究竟是对我的书感兴趣还是打着幌子实则是对我感兴趣?”傅九似笑非笑,眼睛的余光瞥向祝伊城,祝伊城则定定地望着阮愉。
祝伊城心里的气因为这句话一下子就消散了,他抓住她的一只手,细细摩挲,声音里有着不悦:“阮小姐为何会来这里?”
“都。”阮愉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字,经过门口的两人,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阮愉伸手想抚平他紧锁的眉头,说:“不要皱眉,你皱眉的样子像个小老头子,一点也不英俊。”
纪如烟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也只有一会儿而已,立刻自来熟地跟傅九攀谈起来,一直等到吃了晚饭才走。
有些愠怒,也有些忧心。他……是在担心她吗?
祝伊城早前为了行事方便,已经从别院搬回了祝公馆,祝天媛也长居祝公馆,这样一来,整个别院就只剩下阮愉一个住客。祝伊城这会儿却很想去别院看看阮愉在做什么,他心下想着,脚步微动,忽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她看得出祝伊城有些隐忍,他惯常不会在她面前表露出心情,她也懒得去探究,可这是第一次,她能够清晰地从他漆黑的眼底看清这个男人此时此刻的情绪。
“阮愉可不是普通姑娘,没那么好糊弄,她表面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其实心里敏感着呢。你对纪家这如意算盘打得她想避退都不行,小少爷,我实在瞧不出来那个聒噪的丫头有哪点比阮愉好,不然你替我找找她的优点?”
他眉头紧锁,她却反而感到释然,眯起眼对他笑,没心没肺的样子。狭小的房内有一股久久未褪的霉味,这是属于岁月的积淀,那么小的地方,只能靠顶上的天窗透进来点可怜的光才能看清祝伊城的脸。
傅九身形一晃,人已经到了祝伊城身边。
眼前这张清明又俊朗的脸,不是祝伊城又会是谁。她猛地一怔,祝伊城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护着她的头顶,往里一拉,门砰的一声关了,他手上的力道却未减退,他两手在她身边一撑,将她锢在自己胸前。
祝伊城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打算和他过多纠缠,正打算离开,又听傅九说:“我最近总在想一个问题,小少爷,你装了这么多年,累不累?”
最后,她在一个胡同口一拐,矮小的破门立时出现,她轻轻一叩门,门很快就开了,然而令她出乎意料的是,开门的人不是傅九。
“傅先生,你呢?你又累不累?”
与陆静妍的气闷不同,阮愉一点也未被这段插曲影响,她熟悉地穿过大大小小的胡同,脚步轻快,还时不时地观察周遭,确认身后是否有人尾随。祝伊城派人跟着她,她是知道的,但因着他的好意,她一直都假装不知道,况且想甩开那些人实在太容易,她犯不着跟祝伊城的好意过不去。
两人互相凝望,一时间竟都没了话讲。
陆静妍万万没想到阮愉如此伶牙俐齿,目的没达到,反而自己气上了,这会儿什么大家闺秀的风范都在阮愉面前丢失殆尽,她居然觉得自己很狼狈。眼见阮愉很快就消失在了街头,她慢慢攥紧了手里的皮包。
夜色渐浓,两人的心思变得越发深沉。祝伊城知道傅九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当大哥将傅九请到天香馆的时候,他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傅九这样的人,若是能被收买才是一件奇事。同样的,傅九故意在他面前一再利用阮愉激他,也不过想探探他的虚实罢了。
阮愉懒得同她掰扯,懒懒地丢了一句:“听不懂就算了,再会啊陆小姐。”
傅九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喝了一口,扭头往别处去了。祝伊城原本准备迈开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身后似乎传来祝天媛和祝天齐轻微的争执声,他想了片刻,朝里走去。
“你什么意思?”
到了后半夜,外面忽然刮起了风。这些年阮愉一直睡得浅,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能惊醒过来,何况还是隔音效果并不显著的这里。
阮愉一脸无辜:“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进祝家的门了?陆小姐,你想要的并不一定是别人想要的,有空在这儿同我废话,不如想想有朝一日若东窗事发该怎样瞒天过海吧。”
咿呀的房门声立时让阮愉苏醒过来,她蓦地睁开眼,黑暗里,还能分辨出门窗的位置。她隔壁的房间先前是祝伊城居住,前些日子他搬回祝公馆后就空了,这偌大的别院里除了几个下人之外也就只有她,平日里来往的人并不多,更遑论现下这深更半夜了。
陆静妍被阮愉气得脸色煞白,嘴角抽搐,反唇相讥:“你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也配和伊城站在一起?你知道在巴黎的时候多少姑娘围着他转吗?他交过的女朋友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你充其量也不过是其中一根手指头,别真的妄图飞上枝头当凤凰。伊城好歹是祝家的少爷,你这样的人,进不了祝家的门。”
阮愉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窗口蹲下,细细听外面的动静。
阮愉倒也不在意,原是准备走的姿态,这会儿反倒彻底转过身来,双手抱胸细细盯着陆静妍:“陆小姐,要说这惹事的本事,我自然比不上你。王朋究竟是不是杀害袁明光的凶手,你最是心知肚明;王朋是怎么死的,你心里也最清楚不过,不必拐着弯儿在这儿挑事儿。至于祝伊城,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再说,你对他来说,算是回头草吗?”
黑夜里,什么都仿佛是静止的,她的耳朵贴着墙壁,心扑通扑通直跳,她听了一会儿,什么动静都没有,就在她以为刚才只是自己的错觉时,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是啊,阮小姐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自从阮小姐出现之后,事情就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伊城那样懒得问世事的性格,该已经焦头烂额了吧?”陆静妍抿嘴轻笑,不似初次相见时对阮愉的那般客气,话里话外都带着刺。
很轻很轻,那脚步声慢慢靠近她的房间,忽地,在她门口停了下来。
“出的事太多,都不知道该急哪一件了。”阮愉神色淡漠,任何人都能看出她的冷淡。
阮愉猛地捂住口鼻,心脏好似要跳到嗓子眼一般,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
“阮小姐看上去很急,出了什么事吗?”
这别院好歹是祝家的,外人不敢乱闯,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外面站着的是这别院里的人。这院落里有几人阮愉心里一清二楚,恍惚间她又想起那日在天香馆无意间找到的那枚盘扣,心里越来越沉。
她走得急,并不打算和陆静妍交谈,可陆静妍却叫住了她。
大约只有十几秒的时间,可这十几秒阮愉觉得无比漫长,她几乎蹲坐在地上,紧张得呼吸渐渐开始急促,若有人闯进来她该怎么办?对方手里有武器怎么办?胡思乱想之间,外面的人忽然动了动,接着脚步声轻声响起,渐渐远去。
阮愉冲她点了下头,算是招呼。
走了。
阿忠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待他走后约莫一刻钟,阮愉披上外套也出去了,刚一出门就碰上了来找祝伊城的陆静妍。往常见到陆静妍,阮愉心里还没什么特别异样,但自从王朋死后,她对陆静妍就有了新的看法。
阮愉借着窗外的光还能依稀看到外面的人影移动,那人微微压着背,身形不疾不徐。
阿忠不肯说,她自然也不强迫,祝伊城这样一个不显山露水的人,想做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可心里仍旧止不住某种仓皇的失落——在他心里,她并不是那个能够为他分担的人。
她静静待在原地思忖了片刻,直至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之后,悄悄地直起身子往门口移动,小心翼翼地将门开出了一条缝,什么都没有。
一连几天阮愉都没有再见到祝伊城,她心里记挂着祝伊城背上的伤,终于在阿忠又一次回别院拿东西的时候拦住了他。面对阮愉的问话,阿忠心里可苦得很,少爷交代对阮小姐不必多言,可这阮小姐哪是这么好糊弄的主儿,她跟他家少爷一样,倍儿精。
门外,月朗星稀,冷风瑟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