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玖将埋在双臂间的脸抬起来,望向门口,因为敲门声,还以为是哪个病人深夜来找赵霁诚,连忙抹了把眼泪,整理了下衣服,起身准备去开门,手触到灯开关的一刻,门被推开——
十分钟后,门被轻轻敲了敲。
他又回来了。
颜玖以为他是不想进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没有人有义务承担别人不好的情绪,况且他此刻的冷漠也不是刻意,只是他一贯的不在意而已。
颜玖看着他一愣,赵霁诚似乎也没想到推门进来时她就站在门口,还开了灯,二人还未讲话,颜玖被赵霁诚怀里抱着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末了,他低头细想片刻,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
他本想放进来就走,加上没有袋子东西又多,自己只好给抱了回来,看颜玖盯着怀里的零食,红得跟小兔子似的眼睛显得整个人楚楚可怜地看着他,赵霁诚一时语塞,直接走进来,将零食往她面前桌上一放,拿起一袋,塞在她手里,说道:
在灯亮的那一刻,对上了她肿得红红的眼睛,光太刺激,看她伸手挡了挡,将灯迅速又关了,在黑暗中,站在门口没有妄动,喉结滑动了一下,意识到她心情不好,可她没出声,他也非会主动上赶着安慰的性子,不知她到底是因为什么,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出。
“饿了就吃点吧,心情会好很多。”
赵霁诚不知她在这里,他与白大夫简单交流了几句,才回来的。
她认得,这些是售卖机里的零食。
直到有人走进来,打开了灯。
全是甜的。
她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难过,在漆黑一片的办公室里,一个人呆呆地坐着,默默掉着眼泪。
颜玖木呆呆地看向手中攥着的饼干,继而看向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赵霁诚,本来止住的眼泪再次掉了下来,这次不是因为心情不好,是因为很感动,这份感动让她好不容易刹住车的情绪像洪水般在赵霁诚面前以眼泪的形式放肆地宣泄出来,她站在他面前,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口。
活着既然那么艰难,人究竟为什么要活着?
这是赵霁诚第二次看到颜玖当他面痛哭,上次是因为她喝醉,一股脑跟他说了那么多,他没有立场也不想多管闲事,没有出言安慰;这次颜玖很清醒,毕竟一个晚上经历了那么多,他想跟她说些什么,叫她不要这么难过,却不知缘由因而无从下口,便只做一个好的倾听者。
品行陋恶的人敛财富贵,渴望平凡的人缠身是非,幸福的家庭偏就遭了生命的玩笑,不幸的家庭又容易变成黑暗滋生的温床,出挑的人要小心枪打出头鸟,平庸的人又要遭人耻笑碌碌无为,人类推动商业和科技的发展,其中有人却反着高喊技术无罪来谋财害命,活着的人可能努力一生也赚不了污点艺人的百分之一,比不过一栋房子被推倒的拆迁费,死了的人还有可能遭人非议黑白对错,振聋发聩,不得安息……
他静立在她面前,看着她,听她断断续续地讲自己今晚的恐惧、害怕、委屈和多年以来沉寂心底的秘密,听她说父母当年的车祸和只能埋没不能洗脱的愧疚,听她说看到那孩子仿佛就想起自己走过的路,觉得自己幸运又不幸,她从来不敢跟别人说的负面想法,说的对这个世界不公的抱怨和无能为力的难过,她刹不住车,放下了戒备,放下了一直以来的小心翼翼,没有也不用考虑任何后果。
颜玖无形中被一把黑暗的铁锚拖着,越想越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
这份坦诚的勇气是赵霁诚沉默的纵容给她的,她以为他会不耐烦,看到她哭觉得麻烦地走开,结果他抱着零食回来跟她说吃了甜的心情会好很多。
有时真是无可奈何,明明该如春蕊一般娇嫩生长的小孩,非要一次又一次遭遇雨打冰霜,不留余地,好像老天就是要看她零落成泥。
本以为冷漠的人愿意给你温暖,愿意珍重你的情绪,耽误他的时间也愿意去倾听你的故事,不随便给好坏评价,不假意共情安慰,他就默默地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偶尔递一两张纸巾,若有所思地眨下眼睛。
孩子大概不知道,属于她的世界已然天崩地裂,穷困疾病之外,还遭遇飞来横祸,如果她还能活着好好长大,将来有一天会不会像颜玖一样,因为一句“要不是因为她”而记得很多年,自卑,懦弱,负罪,只能躲在别人的羽翼下?
她最后,哭也哭得累了,说也说不动了,终于将自己内心横亘的疑问向赵霁诚抛了出来,她是真的很想弄明白。
小孩迷蒙中朝赵霁诚和颜玖摆了摆手,脸上是这世界纷乱也扰不到的,独属幼童的那份被无知而保护的天真,颜玖笑不出来,伸手扯住了赵霁诚的袖子,心里一阵无法自制的难过,转身离开了。
“我不懂,生活有时那么艰难,世界有时那么黑暗,人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
孩子终于从他的怀抱离开,被护士送到病房里再做检查消毒和准备休息。
他沉吟,室内一下子因为少了颜玖的哭泣声而安静了下来,她深呼吸,已然清醒了许多,想想可能是自己为难了他,即使是大夫,也不一定非要对是非生死有看法,况且今晚他已经非常非常迁就照顾她了,时间不早了,收个尾,也不好打扰他休息。
“住院卡已经写好了,检查明天我再安排吧,你们也累了。辛苦。”
她这么想的同时,赵霁诚的思索像是有了答案,定定地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对她心中困局的豁然开朗,说道:
电梯开门,血液科的白大夫早就等在了门口,她跟赵霁诚打了招呼,说道:
“我带你去个地方。”
颜玖心上一凌,连着呼吸声都跟着颤抖了下,但面上依然很平静,这个结果似乎步了当年的后尘,像是老天把当年重现在她眼前一样,她不再说话,也不再看任何人,她突然想到那天,苏家派人把她从学校接回来,她也没见到父母最后一面。
……
22点28分宣布的抢救无效,他提前出来抱走小孩,心下还是不希望那么小的孩子看着自己至亲盖着白布从抢救室推出去。
要说医院唯一不是以白色为主调的地方,大概就是妇产科和儿科所在那层的育幼室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一沉,到怀里孩子熟睡的脸上,那一刻,一抹难以得见的怜惜划过。
暖洋洋的墙壁颜色,贴着蓝色的小飞象和小鲸鱼,粉色的小樱花和小蜜桃,温箱和婴儿床里的小垫子也有讲究,女孩是粉色的,男孩是蓝色的。前面的吊牌上,宝宝名字旁边贴了红樱桃贴纸的是刚出生不满24小时的,贴了金太阳的是超过24小时的。
电梯上,小孩许是太累了,抱着赵霁诚就睡着了,他摁好楼层,颜玖站在另一侧,两人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微微发了点热,用手背触了触,深呼吸平复下刚才那乱七八糟的心情,看向赵霁诚,想问问孩子母亲的情况,可几乎是刚刚和他的眼睛对上,对方就知道了她要问什么。
颜玖第一次看到刚出生的小孩,粉粉的,头上还有些发红,毛还没长齐,小脑袋上稀稀疏疏的,眼睛睁不开,胳膊和腿跟藕节似的,睡得安稳的孩子简直像个小天使,脸颊红嘟嘟的,也不皱巴巴,特别小一团,盖着小被子,安宁可爱得不像话。
……
也有睡了醒的,伸伸短短的腿,在空中漫无目的地踢一踢小脚,扑腾下手,继而再次陷入熟睡中。
现场一下安静了下来。
这份视觉冲击让看得人太享受,颜玖的心被治愈地又软又酥,她舍不得挪开眼睛,本来是和赵霁诚并肩站在大透窗前,她的脑袋却离玻璃越贴越近,天知道她好想进去捏捏胖崽崽的脸,再抱抱那个睡得像糯米团的宝宝,看他伸懒腰。
推车上的人,盖着白布的。
赵霁诚比她淡定得多,他靠着玻璃,无声地看向里面颜玖盯着的孩子,再看她的表情,微微一笑,但这并没有被她捕捉到,她伸手点了点玻璃,歪着头朝赵霁诚露出了一个今日难得的笑容,说道:
围观人们还不待将眼神挪开,反应过来的一家人面面相觑,还有不服气的想追过去,抢救室的门突然打开……
“好可爱啊。”
和谐得不像话。
“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
高大挺拔的医生,一手稳稳地抱着个团在他怀里小小的孩子,另一手霸道却不失分寸地牵着个长得还挺漂亮的女人,三人一起朝电梯间走去的背影……
赵霁诚的眼尾泛起的笑意并没有消失,他的声音很轻,却可以让颜玖听得很清楚。
“有事直接来急诊找我。”
“为什么?”
赵霁诚一边抱着小孩,另一手不由分说地牵着颜玖就往前走,动作太流畅了,他甚至连头都没有回,只留下一句:
颜玖不禁好奇,做医生压力固然大,但有点不解他不像影视剧里上天台吹风抽烟解压,为什么喜欢来这里,故而才问了。
相比对方,她手很凉,颜玖心下微微一动,看向手的主人。
室内暖洋洋的灯光已被调暗,但仍有一半映在他脸上,打着淡淡的光影,使他整个人在余韵中显得柔和了起来,他看着她,简单道:
脚步就是一顿,心里一阵无奈,刚想回头说句不会跑的,手就顺势被人牵了起来,一股力带着她往前。
“因为这儿能让我想起来,生活可以很美好。”
“不行,不能走……”
颜玖一怔,听他继续说道:
颜玖正想跟上,听到有人小声道:
“盛衰峰谷,喜怒嗔痴,这一切在生命面前太小,它本身是一个奇迹。于浩瀚的宇宙而言,每个个体存在的可能性不及万亿分之一,于自然科学而言,两性细胞同样是因为亿分之一的概率才得以相遇,长大,成人再育人,这是一个个小概率撞在一起才形成的生生不息。眼前的这些小家伙提醒的是这份降临多么不易又多么值得珍惜,让我觉得生命由一个高深莫测的概念变成了肉眼可见伸手可碰的小东西,对了,你如果白天来,看到孩子父母来逗小孩的样子,更是治愈人心。”
赵霁诚将孩子往怀中一揽,小孩软软地抱住了他的后颈,小脑袋靠着他的肩膀。他毫不费力地起身,往电梯方向走去。
颜玖看赵霁诚如同有了画面般眼中藏了笑意,接着慢慢收敛了起来,继续认真地说道:
小孩眼睛眨巴了眨巴,心想确实是到了平时早该上床睡觉的点,乖乖地点了点头。
“而活着,在我看来,寻求美好才应该是你那个‘为什么’对应的答案。世间万物,什么也不是花开不败,但你要去相信,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春天,它一定会来,来的时候春暖花开,但这要等,因为四季自有它的规律,万物自有它的命数。来的时候,用力抓紧它,用力去获得一切可以获得的美好,哪怕它显得稍纵即逝,也是拥有过,这就比没有等到春天的人幸运很多。有些遗憾是一辈子的遗憾,不要去惩罚自己,也不要顺从了生活给你的打击。既然美好不是众生的常态,就努力把它变成你最想要的常态,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活着的意义。”
“乖,”颜玖也俯下身子,暂时忘却刚才那些不愉快,脸上带着一个暖洋洋的笑容,耐心劝说道:“爸爸妈妈肯定也希望你先去睡觉,对吗?”
赵霁诚尾音落时,目光再次回到了她的脸上,颜玖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不落地将所有的话都听了进去,什么都无法形容此刻他的话在她心中掀起的波澜壮阔。
“可我想等我妈妈……”
她那摔裂了的记忆盒子就这样被他捧了起来,将洒出来的黑色尘土扫净,随着他话音的结束,仿佛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连带着这么多年想不通的苦楚,全部被包起来,一起扔掉。
“现在我们一起去5楼找小白大夫,先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他是真的懂。
他转过身看着颜玖,她的目光不知落在那里,整个人一副还在冲击中没缓过来的样子,赵霁诚绕过她,走向她身后站着的孩子,单膝半蹲下来,与小孩平视,随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眼睛里换上了一副截然不同的平和和温柔,他嘴角向上勾了勾,轻声说道:
颜玖看着赵霁诚此时光影下的侧脸,心无可抑制地一跳,掀起浪的不止他的话,还有他此时愿意来跟她说这么多的感动。
赵霁诚懒得与她争辩,是谁先动手的围观群众看得一清二楚,都不用他开口解释,便纷纷指责其这俩人来。
“谢谢你啊,愿意跟我说这些。哈哈,也要感谢生活,真是生生把我们赵大夫逼成了哲学教授!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教导。”
倒是那女子尖酸刻薄不依不饶的:“诶你个大夫怎么还动手打人啊?!”
前半句是真心,后半句是为了避免气氛再严肃下去,她的玩笑话。
男人他知道自己不占优势,声音明显软下去一截道。
谁知赵霁诚却转过身来,那双好看的眸眼就直直地瞧着颜玖,眼里不再有其他,不躲不闪,真诚无比,却又非常淡定自如,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
“你……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不,颜玖,说这么多……是因为我希望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