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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生活是随机的

可看到最后一集,他们最终错过了,各奔东西。苏起难过地哭了,心想,为什么世界上要有悲剧存在呢?写悲剧的人真讨厌,一定是心理变态。

高考对她来说还是很遥远的事,她更在乎《金粉世家》的结局。不知道金燕西和冷清秋会不会和好了重新在一起。

不过还好,高考来了,他们学校要拿去做考场,能放假三天。苏起对平白多出来的假期很开心。高考前一天上午,她去学校帮忙布置考场。

苏起耸耸肩,不在意了。

男生们忙着摆桌椅,把多余的桌椅搬出去堆在操场上。

林声却摇头,说:“不是赌博,还是靠实力的。子深哥哥一定能考得很好。”

苏起和林声拿着名字条和糨糊在桌子上贴考试条儿。

苏起听了,跟林声说,感觉高考像一场赌博。

林声刷糨糊,苏起贴字条,两人仿佛工厂流水线般默契。每贴一次,苏起都拍拍字条上的名字,对那陌生的高考生说一声:“祝你好运”。

又听说明后年政策要改,出分数之后再填志愿。

直到—

不过那时填报志愿是在分数下来之前,自己预估分后填志愿。陈燕觉得悬悬的,怕他估错了掉档,责怪说制度不好,为什么不能等分数出来了再填报志愿呢。

“咦?路子深哥哥欸。”苏起兴奋地拿起那张字条给林声看。

苏起从妈妈们的聊天中听说,路子深月考模考一般都考580分左右,能上个很不错的一本。

林声也很开心,摸摸那张字条,说:“没想到他在我们教室考试。”

路子深自己很淡定,和以前一样上下学,复习到深夜。

“我要给他注入好运气,”苏起念咒语,“摩尼摩尼哄!”

妈妈陈燕一会儿说调整了不好,复习时间生生少了一个月;一会儿又说还是调整了好,七月热死人,谁有心思考试啊,影响发挥。

林声笑起来,给课桌角刷糨糊,忽然说:“咦?这是我的桌子。”

2003年调整了高考时间,从七月提前到六月。这将是高考日期调整后的首次高考。

“哇,你们真有缘分。”

这个夏天有着格外不同的意义—路子深要高考了。

林声耸了耸肩膀,说:“我也祝他好运。”

四月的尾巴一甩,南江巷的第十三个夏天到来了。

那天回家后,苏起和林声把这个奇妙的缘分告诉给了路子深。但路子深那个冷漠脸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并不在意的样子。

苏起回过头来,看到语文课本下角的注释上写着“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到了八月,路子深的高考通知书寄来了。他高考超常发挥,被同济大学录取。(苏起坚持认为,她的“摩尼摩尼哄”起了一小点作用。)

他坐到自己座位上,人跟塌了一样陷进椅子里,趴在桌上没动静了,如一摊泥似的。只有肩膀的剧烈起伏显示着他还在呼吸。

子深的妈妈陈燕笑得一天到晚合不拢嘴,各家妈妈都以路子深为榜样,让孩子们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考个好大学。

苏起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篮球服后背写着Bryant24,衣服套在他单薄的背上,有些空而大。

那段时间,路子深成了南江巷甚至北门街区的明星人物,走到哪儿被夸到哪儿。那个年代的云西,大学生很少,名牌大学生更少,考上同济大学是多么风光啊。

他看都没看苏起一眼,从通道走过,苏起听见了他重重的喘气声,人一过,带起一阵带着体味的风,并不臭,有种说不清的荷尔蒙味道。

因为毕业了,考上了好大学,路子深有了很多豁免权,比如他可以去网吧打游戏,可以和同学去KTV唱歌喝酒,甚至可以外出通宵不归。

那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梁水回来了,也不知是从哪儿借了一件湖人队的紫金色篮球服。他走进教室时,面色潮红,嘴唇都是干裂的。

总之他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

苏起:“……”

梁水等人羡慕极了,开始打着“我和路子深哥哥去玩了”的幌子跑出去撒野,但无一不被妈妈们揪了回来。

“他没穿上衣,被罚跑圈去了。”付茜写完,又加了一行,“十五圈。”

那时,一部叫《加勒比海盗》的电影上映了。苏起用梁水的电脑上网,被预告片震撼。可云西没有。

她上课迟到了,但林声帮她跟老师说了,老师没为难她。她进教室坐下,发现梁水的座位是空的,便在草稿纸上写“梁水呢”,然后又杵了杵付茜的胳膊。

苏起于是跟程英英说,她要坐火车去省城看《加勒比海盗》。路子深哥哥说了,那个电影特别好看,又宏大,能够开发孩子的想象力,而且锻炼英语。

苏起腰间系着他的T恤,回教室找女同学借了卫生巾,又拿卫生纸把裤子上的血擦了好多遍,总算擦干了点才回教室。

程英英根本不信她的鬼话,刚好路子深从门口经过,程英英就问了一嘴。路子深说:“那个电影的演员我都很喜欢,约翰尼•德普,还有精灵王子。”

梁水已走到门边,回头瞟她一眼:“那你把衣服还给我。”说着,拉开门走了。

因为考上了好大学的路子深说了他喜欢德普,妈妈居然就同意了。

苏起见他光着上身,只穿了条长运动裤,小声:“校规不准光着……”

苏起顿时觉得考上好大学像是一把尚方宝剑!如果她考上了清华,简直是十把尚方宝剑轮着用。

梁水一低头,也觉得两人挨得太近了。她的脸就杵在他下巴前,红扑扑的,睫毛很长,眨巴眨巴,他也有些不自在,立刻后退一步,转过身去,说:“我走了。”

不过程英英给了个前提条件—必须有小伙伴跟她一起。

苏起愣了愣,不知为何,一瞬间觉得他和以前不太一样。

苏起去找林声,可暑假林声找了路子深给她补习数学。她数学成绩太差。马上要初三,再不补就来不及了。

苏起赶紧把T恤系在腰上遮屁股。他一步上前逼近她作势要抢衣服,手不经意揽住了她的腰。少年光露的胸膛抵在她眼前,男孩子的皮肤居然也很细腻,从胸膛到腰杆都瘦瘦的,肌肤上还沾着汗珠,有一股蓬勃的青春的气息。

“七七,子深哥哥超凶的,我要是不上课跑去看电影……”

“你还嫌弃?”梁水眉毛差点儿飞上天,上前去抢,“还回来!”

苏起想想路子深那张冷冰冰的脸,都不忍心难为林声了。

苏起说:“一股汗臭味。”

她去找路子灏,可路子灏家里要给路子深办升学宴,一堆亲戚,他走不开。

梁水哽了一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你说你,怎么这种好事次次找上我?能不能让李凡跟路造也分担点儿?”话虽这么说,却忽然一抬手把自己的校服T恤脱了下来扔给她,苏起慌乱接住,衣服还有些湿,毕竟才上完体育课。

苏起便去找李枫然,李枫然当下就答应了,还订好了往返的火车票。

她气道:“我肚子疼死啦,你要这个时候跟我吵架吗?”

到了出发前的晚上,李枫然练完琴正准备睡觉,冯秀英对他说,要他准备一下,明天上午跟她去隔壁市见一个业内著名的老钢琴家。如果有缘,或许能拜师成功。冯秀英说,在国内出名除了实力,还需要人脉。

苏起简直想敲爆他脑壳:“我比班上的女生都小一两岁,我不慢!”

她收拾着家里,念叨着这些话。

“第一次?”梁水好奇了一秒,嫌弃道,“你发育真慢。”

李枫然一句没听进去,他坐在钢琴凳上,脑子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想,钢琴、老师,什么都没有。

苏起也急了:“它第一次来,我怎么知道啊?!”

他说:“妈妈,我明天想去看电影。”

梁水扭头看她,不客气道:“你是猪吗?来……来,这个,你不知道吗?”

冯秀英正拖着地,愣了一下,立即道:“不行!”她走过来,很不可思议,这孩子一贯是她最听话守纪的学生,怎么也叛逆起来了?

苏起脸上红一片白一片,哀声:“完蛋了。”

“枫然,你最近有什么压力吗?”冯秀英问,一副解决学生心理问题的语气。

这下只剩他俩了。

李枫然抬头,只问:“为什么不行?”

门推开的一瞬间,苏起还没反应过来。梁水迅速转身,一把摁住门沿,一手拉过对方手中的球筐把筐子扯进来,门被关上,上了锁。

“这还用问为什么?”冯秀英很意外,这不是应该的吗?从小就教育的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问为什么?

“怎么办呀?我怎么回教室啊?”苏起正说着,器材室的门再度被推开,刚上完体育课,正是还器材的高峰期。

“这么重要的机会你去看电影?你练了这么多年,要放弃懈怠了吗?枫然,你记不记得妈妈从小跟你说过,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现在荒废了学业,长大了生活困难的时候有你后悔的。”

梁水别着脑袋,炸了:“我不看!”

李枫然手指摁在钢琴沿上,声音很低:“就这一次。就放一天假,行不行?”

苏起以为他没看见,急道:“你看呀!”

“不行!你没听懂我的话吗?人家老师不会为了你调整时间,电影想看下次可以看。再说了,玩物丧志的东西,看了做什么。”冯秀英扭头,“李援平你能不能说几句,这儿子是不是我一个人的?!”

梁水眼睛瞪圆了一瞬,别过眼睛去,不肯看。

李医生从学术文献里抬起头来:“枫然啊—”

“水砸—”苏起脸皱成一团,扭过身去,“你看是不是又多了?”

“我知道了。”李枫然打断他的话,起身离开了。

苏起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刚才她只以为是被排球打了,现在晓得是怎么回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内裤里越来越湿稠。

李枫然站在苏起家门口,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漫出来,照在栀子花树上。夜里的栀子花花香袭人,虫儿在草丛里叫嚷。身后,林声家林爸爸在唱歌。巷子尽头,路子灏家传来电视机播放电视剧的声响。

体育委员便先走了。

每家的灯都亮着,只有他独自立在夏风微凉的夜里。

梁水没看她,但跟体育委员说:“我等会儿,你先走吧。”

他终于敲了门。是程英英来开的门。

苏起目光求救地看梁水—别走!

苏起已经睡觉了,她想着明天要玩一整天,早睡便精神好点儿。

苏起背身贴墙站好,体育委员看见梁水,还打了招呼,说:“回教室吗?”

“枫然你有什么事吗?”

苏起一愣,陡然明白过来,吓了一跳。不知所措之际,器材室的门又被推开,他们班体育委员拖着跳绳筐子进来了。

李枫然张了张口,没作声,如果程英英知道他明天去不了,肯定也不会准许苏起去了。

“你裤子—”梁水一张脸通红,别过脸去,“红的!”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失望的样子。

苏起把他推开:“你到底干吗?”

“没事。”他努力笑了一下,说,“我明天早上要先出去一趟,让她在火车站等我。”

那人立刻扔下球筐跑了。

“好的。你也早点休息啊。看你这脸色,最近又累着了吧?”程英英说,“练琴别太狠了,也要休息放松,知道吗?”

还球的人偷偷打量,梁水回头,眼神很凶:“看什么看?!”

李枫然轻轻点头。

苏起猛地被他罩在墙边,条件反射地要推他,挣扎两下推不动,压低声音:“你干吗—”

程英英关了门。

梁水突然一大步上前,抓住苏起的肩膀,将她扭过身来,推到墙边紧紧摁在墙上。

那道温暖的黄色的灯光从少年脸上消失,夜幕重新将他笼罩。

正说着,器材室的门被推开,别班的同学来还排球。

李枫然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苏起莫名其妙,“到底是什么呀?”

明天,明天,正对明天不知所措之际,巷子口传来脚步声。

梁水火了:“什么东西你自己不知道?”

梁水单肩背着运动包,插着兜走过来,见他杵在那儿发呆,奇怪道:“你站这儿干吗?晒月亮?”

苏起回头看,跟狗咬自己尾巴似的转了一圈,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东西啊?”

云西开往省城的火车每天一班,早上八点半发车。

梁水憋了一会儿,脸都红了,抓狂地挠了挠头发,急速道:“你裤子上有东西。”

苏起起得有点儿迟,八点一刻才赶到火车站。她没看见李枫然,倒是老远看见了梁水。他一身运动服,插着兜,肩膀一高一低的,斜站在路边。明明是搞运动的,人很挺拔,却总爱歪歪扭扭地站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松垮痞子样。

苏起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正值夏天,早上的太阳也很大了,照得他眯起眼睛,不悦地打量着四周,一副等得极度不耐烦的样子。

梁水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

苏起走过去,奇怪:“你怎么来了?”

苏起被他吓了一跳,回过身:“干吗?”

梁水劈头盖脸一顿训:“几点了都?火车都要开了!”

他第一反应是扔下筐子转身就走,走了一步发现不对,又回身看她,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又要走,又没走,往复几下,他烦躁极了,终于叫:“苏七七!”

苏起被他训得不太高兴,嘀咕:“怎么是你啊?我想跟风风去,你脾气太差了。”

器材室门开着,梁水拖着篮球筐进来,一见她背影,愣了一下—苏起的校服屁股沟沟上有一小片血红色。

梁水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又灰了一度,说:“我走了。”

苏起放好筐子,还是觉得肚子难受极了,皱着眉头站在原地揉啊揉。

苏起心里翻白眼,手却把他拉住,往火车站拖:“哎呀,赶火车啦!”

下课铃响。她帮老师把排球收进竹筐,拖去体育器材室。

时间果然有点儿紧,两人检了票跑上站台,离发车不到五分钟了。

付茜那家伙力气还挺大。

苏起把票递给车厢门口的检票员,回头却见梁水站在一旁,扭头望着站台的尽头。

她不打了,退回一旁坐在树荫下休息。她稍稍缓了一会儿,可肚子里的坠胀感还没消失。

好几年过去了,站台的尽头却仍是当初的荒地和碎石堆,火车站的院墙破破烂烂。很小的时候,他们曾从破洞里钻进火车站,跑到铁轨上玩。

苏起挥手:“知道啦,没事,意外意外。”

他看着那块破了洞的墙壁,仿佛看见一个小男孩拼命奔跑的身影:“爸爸!”

付茜难过极了:“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神色落寞而寂静。

苏起疼得整个肚子都在烧火,她喘气道:“要不是你是我好朋友,我还以为你跟我有仇。”

火车响起的汽笛声让他回过神来。

“对不起!”付茜吓了一跳,慌忙跑来扶她,“苏起你没事吧?”

苏起刚要说什么,检票员狐疑地说:“你们两个干什么去?家长呢?”

苏起猛地坐倒在地,腹部一阵剧痛的痉挛,疼得她眼前一黑。

“我们去看《加勒比海盗》,晚上回来的返程票都买好了呢。”苏起赶忙把回程票给检票员看。

苏起抛起排球,纵身一跃,挥手一拍,排球潇洒地发去球网对面。那边的同学抱着手接球,将球高高弹起,付茜跳起来有力一击,球急速飞回来,一下子砸在苏起的肚子上。

检票员看她不像是要离家出走,但多打量了梁水几眼,最后还是让他们上了车,嘀咕:“现在的父母也是心大,让小孩跑去省城看电影,稀奇。”

女生们这才回过头。

车上人不多,两人找了靠窗相对的位置坐下。

苏起说:“你们打不打球?”

梁水把肩上的单肩包取下来,拉链拉开,拎出一大袋子零食丢到小桌板上。

这家伙有什么好看的?

苏起惊喜:“买给我吃的?”

班上的男生们正在打篮球,梁水运着球,绕过防守,转身一个起跳,篮球落进了篮筐。他转过身来跟他的朋友们笑了一下,汗湿的黑发一簇簇在额前跳动。

梁水说:“嗯,够堵上你的嘴了。多吃东西,少说话。”

苏起走到球网边,发现女生们都在往篮球场看。

苏起:“……”

“来了!”苏起站起身,跳下台阶。不知怎么回事,她今天兴致不高,觉得身体不太舒服,但又说不出哪里不舒服。或许是因为心情惆怅,或许是因为体育课前一口气吃了两根雪糕。

她白他一眼,戳开一杯旺仔牛奶,又拆开一包话梅和卤鸡爪:“你吃吗?”

现在是体育课呢,苏起居然没在体育课上乱跑乱跳,这实在是稀奇。

梁水摇头,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看窗外。

“苏起,过来打排球啊!”付茜喊她。

“水砸,你觉不觉得你特别像一个人?”她往嘴里塞着旺仔小馒头。

想到这儿,她轻轻叹了口气。

梁水眼神移过来,示意她接着说。

苏起也想长大,但以前她想留在云西,每天都去看长江。可现在她的想法开始改变—南江巷好像有些旧了,云西好像有些小了,小到连SARS都不来,他们无法参与。

“《没头脑和不高兴》里边的不高兴。”

他说,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才是长大。

梁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一两秒,倏然一笑:“我就说你蠢吧。你这是在说你自己是‘没头脑’了?”

路子深哥哥很快要高考了,陈燕阿姨希望他报考省内的大学,离家近。但路子深说他要去北京或上海,去离家很远的地方。

“才不是,”苏起说,“我跟你又不是一对。”

苏起坐在操场的看台上,托腮望着天空飘过的云朵。在云西城外有很大很大的世界,比如北京,那么北京的初中生会看到她看到的蓝天吗?

梁水不在意地弯了下唇角,不讲话,扭头看窗外的大片田野。

四月的下午,天朗气清,阳光明媚。

苏起啃着鸡爪打量他,觉得他跟平时不太一样。

电视屏幕里那个令人恐慌紧张的疾病世界仿佛在遥远的另一端,与云西无关。

他额头上戴了一个黑色的男生束发带,上头印着NY的白色字母。由于发带束着,露出饱满的额头,整张脸都格外立体清晰起来。火车窗外风景流动,晨光照在他脸上,在一侧打下阴影,苏起发现他皮肤很白,睫毛很长,鼻梁也很高。

苏起一直期待着学校停课,但云西市并没有人感染“非典”疫情,整座城市仍在正常运转。只有老师在上课的时候会偶尔提一下“非典”,跟大家讲诉战斗在疫情一线的医生们的故事。

她看了他一会儿,被他发现,他皱了眉,眼神在问:“你干吗?”

李援平说他们瞎胡闹,什么白醋和板蓝根根本没用。可“非典”疫情太恐怖,连冯秀英老师都不相信自家老公的辟谣,督促李枫然每天喝板蓝根,说反正喝了没坏处,还能防感冒,再说万一真的有用呢。

苏起趴在小桌上,问:“水砸,你在学道明寺吗?”

那段时期全国上下人心惶惶,连云西小城都紧张起来。程英英她们买了一堆白醋放家里煮,听说醋的蒸汽能杀掉SARS病毒,还买了很多板蓝根逼着孩子们喝下,据说能提高免疫力杀病毒。

梁水:“……”

苏起收到信的时候忧心忡忡,还特意跑去山上的庙里拜菩萨,保佑王衣衣一家不要感染“非典”。当然,拜菩萨只用了十分钟,在山上和伙伴们却疯闹玩了一整天。

他低头随意抓了下头发,又抠了抠发带,眼神躲闪,说:“学你个头。”

2003年春天,王衣衣在寄给苏起的第三封信里说,她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给她写信了,因为SARS越来越严重,死了很多人。在疫情得到控制之前,爸爸不让她出门了。她说她们家现在每天进门都要把衣服换洗一遍,学校停课了,商店关门了,街上都没人了。她从没见过北京那么空旷。

“没学吗?”苏起见他头发根处有些湿,这才明白,他来火车站前去训练过。

直到很久后,苏起才想起来,那张合照没有备份,胶卷只洗了一份照片,就寄去北京了。那个时代,没有备份。有的,只是唯一。

体育队要求男生剪寸头,梁水不肯,犟着死活不剪。老师拿他没办法,任由他了。训练时头发长了麻烦,他就用发带箍着,老师也不管他。

苏起选了张特别漂亮的花信封,又怕超重,贴了很多邮票。终于在一个星期一的中午,她在四个小伙伴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把那封信塞进了邮筒。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

得知苏起要写回信,南江巷的爸爸妈妈们都很好奇,提了一堆问题让她写在信里。

苏起问:“水砸,你为什么不剪寸头呢?”

年轻的生命,多鲜活啊。以至于谁都没有注意到照片中的背景—南江巷已开始斑驳老去。

青春期的少年回答:“丑死了。”

阳光照在他们脸上,灿烂而白皙,如同时光。

苏起:“但剪不剪你都丑啊。”

梁水、李枫然已经比他们高很多了,一个神情闲散,一个面容安静。

梁水:“……”

照片洗出来后,苏起很喜欢他们的合照,林声长发及腰,笑容微微;她自己束着马尾,笑容灿烂;路子灏只比苏起高一点儿,瘦瘦的,娃娃脸,笑眼弯弯。

苏起报了仇,咧嘴笑。

林家民终于发挥优势,让五个少年站在那栋荒屋的红砖墙下照了张相。除此之外,苏起还央求他拍了儿时的秘密花园,她们充满生活气息的巷子,栀子花树,臭水沟,葡萄架,还有梁水的阁楼。

梁水不是那么大方任由她欺负的人,起身逼近她,要挠她胳肢窝。苏起猛地往座位上缩,却没躲掉,梁水手伸到她胳肢窝下挠了一下,苏起一团蜷在角落里,又是笑又是叫,她穿了件过膝的玫红色七分裤,露出一截光滑白嫩的小腿。

苏起说她也要寄照片给王衣衣,还要带上和小伙伴们的合影。

打闹中,她拿脚蹬他,小腿擦过他的手臂,滑滑的柔柔的触感。

照片不仅在伙伴们手中转了一圈,还在南江巷的大人们手中转了一圈。

梁水忽然不闹她了,中指勾起在她脑壳上敲了一下算结束,退回来坐在自己位置上。

不仅如此,王衣衣还寄来了照片,是一张在北海公园游玩的照片。照片里的小姑娘长相端正,头发短短的。她说,她们学校必须留短发。

苏起笑得脸都红了,脚放下来,这才认真说:“我刚逗你呢,你还是长得很帅的。”

拆开一看,厚厚的四页纸,讲了她的家庭,她在胡同的邻居和朋友。她说她也住在巷子里,但因为北京在发展,很多朋友都搬家了。她说她特别羡慕苏起还和儿时的同伴在一起。

她这么一发自肺腑地夸他,他反而不知怎么接招了,不自在地看向窗外茂密的树林繁花,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苏起惊喜地抢过来,是个粉色的同样画着水滴娃娃的信封,果然是王衣衣的来信。

苏起:“真的,你别不信我—”

梁水拿着信封在她面前晃了一下:“经过收发室,看见你名字了。”

梁水拧开一瓶水给她,忍够了:“来来来,喝水,闭嘴。”

苏起抬头,狐疑:“怎么了?”

“我要喝营养快线。”

直到有个课间,苏起趴在桌上看一本叫《那小子真帅》的小说。梁水一只手背在身后从教室外走进来,手指在她桌上敲了敲,笑道:“这回你要怎么谢我?”

“行行行。”梁水堵上她嘴,水留给了自己。

苏起对笔友的事仍有些惆怅,毕竟,她满怀真心地写了四页纸呢。但时间一天天地过,这件事也渐渐被抛之脑后。

火车哐当了一个半小时,抵达省城。

路子灏叹气:“挖来挖去,你们挖萝卜吗?”

省城火车站高架林立,人流如织。两个少年站在巨大的站台上,一时找不到方向。梁水四处看,看见出口了,交代苏起:“跟着我,别走丢了。”说着把书包带子递给她。

“我才不给你挖。”苏起叫。

“哦。”苏起乖乖揪住他的带子。

梁水挑了下眉,不以为意:“你要是有秘密,我就把它挖出来。”

他们像两片小小的树叶,夹在滚滚的人潮中下楼、上楼、过天桥、下地道,终于出了火车站。

“……”苏起想了一圈,的确没有,她说,“但我以后一定会有秘密的,而且是不能让你知道的秘密。”

站外的世界越发辉煌,四周高楼耸立,汽笛阵阵,广告牌五颜六色晃人眼,连公交车都比云西市的小公交要大一倍。

梁水奇怪:“你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水砸你看,有天桥!”

苏起眉毛揪成一团,说:“你不懂。笔友是可以讲秘密的,你当然不行。”

两个少年跑到天桥上,趴在栏杆边看宽阔的街道、茂密的梧桐、川流不息的车流人群。

梁水看她那样子,大发善心,说:“你这么想要笔友吗?我可以给你当笔友。”

“真大。”苏起说,“哈尔滨有这么大吗?”

苏起很沮丧,说:“我再也不找笔友了。”

“我感觉这里人更多。”梁水说。

路子灏伸懒腰:“如果我一天回一封,回到第二十封的时候,我就不想回了。”

“我长大了要去很多城市看。水砸,我们一起去吧。”

她起先一天跑一次,梁水漫不经心地说:“那个王衣衣肯定收了四百封信,她一天回一封,要写到一年后。”

梁水耸耸肩:“可以。你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去昆明,约好了一起去北京看奥运会的。”

然而一个月过去了,王衣衣的信一直没来。苏起每天都跑去收发室看,始终没有她的信件。

苏起数了一下年份,说:“那时候我们上大学了。一起去呀。”

苏起满怀希望地等待王衣衣的回信,她计算了一下,信从云西发去北京要一周,王衣衣看到信之后给她回信要一周,再寄回来也要一周。这样,一个月左右,她就能收到回信。

他微微笑了笑,说:“希望当初去过昆明的,都能一起去。”

他们照例上课、下课、玩耍、训练、回家。

苏起知道他在说谁,语气肯定地说:“可以啊,那时候你长大了,你有发言权了,可以把你想见的人都接过来。”

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生活又变成了老样子。

“我想也是。”梁水说。

苏起很开心,水砸不会有后爸了,他就不会不开心了。

他们又看了好一会儿,苏起忽然问:“电影院在哪里啊?”

听那意思,应该是断开了。

他们下了天桥,找人问了电影院的位置,朝那个方向走。经过一个广场,苏起看见移动厕所,说刚才水喝多了要去上厕所。梁水跟着她走。

苏起不知道康提和胡骏究竟怎么样了,但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胡骏。她有一次无意听到沈卉兰和陈燕聊天,说可惜了胡骏对康提一片真心。陈燕则说,做妈妈的,没几个狠得下心来只为自己想。

苏起说:“你在这儿等我就行啦。”

这样的画面好久不见了,她觉得莫名地温暖。

梁水说:“算了,跟着你吧。万一你丢了,我去哪儿找啊?”

其他人纷纷前行。苏起也踩动踏板,还不安地回头看了眼那个邮筒。她追着她的伙伴们,朝夕阳落下的方向而去。梁水的身影在最前边,仍是记忆里那瘦弱单薄的样子。

苏起指着那个厕所:“就在那儿,怎么可能丢呢?我又不是猪。”

梁水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了她一眼,蹬着车往前走了。

梁水说:“可你是啊。”

梁水说:“嗯,不错,我去买瓶水来倒着玩。”说着佯装要下车。苏起赶紧把他拉住。

苏起:“……”

她不情不愿地骑上车,说:“那万一有人捣乱,往里面倒水呢?”

她狠狠剜他一眼,扭头跑了。

苏起:“……”

等苏起出来,发现梁水站在附近,脑袋上方半米处多了个粉色的氢气球,气球憨头憨脑的,随风轻晃。

梁水说:“雨是倒着下的,会拐个弯儿绕过投信口上边的挡板,再钻进缝里去。”

梁水在绳子上打了个小结,穿在她手指上,说:“这里人太多了,万一走远了,我可以一眼就看见你。”

苏起惊讶:“真的?”

苏起正感动呢,梁水说:“主要是你太矮了。”

梁水说:“会啊。”

苏起叫道:“我已经很高了!而且还能长呢!你不能拿我跟张余果比呀。”张余果是体育队的女生。才读初二就已经一米七五了。

“哎呀,早知道我就等星期一上午来投信了。”苏起懊丧道,她说着又跳下自行车,歪头朝投信口里边看,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下雨会不会有雨水进去,把信淋湿?”

梁水“呵”了一声。

现在是周五下午七点。

气球缠在苏起手指上,跟着两人颠儿颠儿地飘去电影院。

林声歪头看:“上面写了字,好像是……每周一、三、五的时候,十……五点?”邮筒斑驳,白色的字迹难以辨认,“半?嗯,下午三点半来收。”

刚走过广场,两人就看见一家音像店,店口贴着《叶惠美》的海报。两人对视一眼,立刻钻了进去。

邮筒这种东西真的在工作吗?答案就像路边的消防栓一样。没人见过它们工作。真实性总叫人怀疑。

这家音像店比云西的大多了,木架上摆满了CD、VCD,像一个巨大的图书馆,有上下两层。

几个少年齐齐看向那个绿绿的铁邮筒,无法回答,他们谁都没见过邮递员开邮筒。

还有一个试听区,可以戴着耳机试听。

“这个邮筒会不会是废掉的呀?要是没有邮递员来收信怎么办?”

苏起和梁水戴上耳机,选了专辑《叶惠美》。

她骑上自行车准备走,回头看看邮筒,忽然开始焦虑—这邮筒又破又旧,锁都生锈了。

苏起兴奋地搓手:“我们先听哪首歌?”

苏起不满地白了他一眼,这家伙自从回归正常后,总一副大人的模样。说别人幼稚,自己还不是个小屁孩。

梁水:“女士优先。”

梁水不屑地“哼”了一声,把书扔给林声,说:“喜欢小燕子?喜欢花仙子?北京的学生也这么幼稚?”

苏起说:“那我想听《晴天》!”

苏起抬手就要打他,手扬到半路,想起“暴力倾向”这个词,克制地收住了,说:“你敢!”

“行!”

“王衣衣……”梁水低头翻啊翻,看见了,说,“北京市西城区?那我也给她写一封信,说××省云西市实验中学初二1班那个叫苏起的女生写的信都是自夸。她一点都不有趣,贪吃又爱哭,每天做白日梦,还有暴力倾向。”

两人选了《晴天》,曲调一出来,少年少女便相视而笑了。

苏起很自信,小脸放光:“我的信写得特别有趣,王衣衣一定会回复我的。”

听到“Re So So Si Do Si La So La Si Si Si Si La Si La So”时,苏起忍不住打着节拍,跟着摇头晃脑起来。

梁水跨在自行车上,拿过《少年少女》的杂志,随手翻了下,说:“全国有多少人看啊。至少有几千个人给上面的人写信,她回复得过来吗?”

偌大的音像店,周围的世界突然不存在了,只有他们两个在同一个《晴天》的世界里。

李枫然也摇了下头。

梁水和她对视着,彼此眼里都闪着光,听到歌曲复调时,两人已经会哼高潮部分了:“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但dadadadada……”

梁水懒懒的,说:“要笔友干什么?浪费感情。”

只是唱了一两句,就不知道歌词了,但他们跟着“dadada”唱完了这首歌。

路子灏问男生:“我们要不要也找个笔友?”

摘下耳机,苏起兴奋地蹦起来:“周杰伦从来不让人失望!”

林声把《少男少女》的杂志递给他,说:“这上面好多呢。”

梁水心情也很不错,说:“我送你一张碟。”

路子灏吃着一根炸香蕉,咕哝:“你找到笔友了?”

“真的吗?”苏起惊讶,看一眼价格,正版的,“好贵呀。还是算了。”

那天放学,苏起跑去精品店买了水滴娃娃的信封,贴上画着大熊猫的邮票,写好地址后,郑重其事地投进了学校门口的邮筒里。

梁水并不太在意价格,把碟片买下来,说:“你也不用不好意思,虽说是送给你,但我也会拿来听的。”

写完后她很满意地在桌子下偷偷把信纸折成桃心,塞进课桌。

他们几个的东西从来都是流通使用的。苏起于是愉快地接受了。

她一会儿就写满了四页纸,从来没发现自己如此有“才华”。

从音像店出来,直奔电影院。

写到后来她又问王衣衣,首都是什么样子?那里的学生学的什么课本呢?英语书上也有李雷和韩梅梅吗?

梁水买了两张票,发现看电影的都是附近的大学生,一对一对,应该都是情侣。

她一边写,一边时不时抬头看黑板,做认真思考状,仿佛聚精会神在抄写黑板上的单词记笔记。老师对她没有任何怀疑。

他们两个小小少年站在人群里,格外稚嫩青春。

拿到信纸,她开始给王衣衣写信,她先介绍自己,说起她的学校,她奇怪的艺体班,各种特长的同学,讲完又说起梁水、李枫然,自然又提到了南江巷和长江。这么一写就文思如泉涌了。

苏起又要上厕所了,把气球交给梁水牵着。

苏起冲她眨了下眼睛。

梁水接过气球,道:“果然像我妈妈说的,懒人屎尿多。”

林声又写了张字条过来:“下课借书给我,我也要找笔友。”

苏起抬脚踹他,他轻轻一滑,脚步就躲开了。

苏起拿手指头点了一下。

苏起排队上完厕所,发现洗手台上居然有洗手液,她第一次见洗手液,好奇地挤了几滴在手上搓泡泡玩。正搓着,两个女大学生走进来排队,议论:

老师写板书时,林声飞快递了信纸过来,夹一张字条:“你选好笔友了?”她装作不经意回头,看了眼苏起。

“哇,刚才那个男生好帅。”

“声声,借我信纸,我要给笔友写信。”

“你好意思吗?那么嫩,一看就是初中生吧,你还发花痴。”

她写了张小字条递给付茜,付茜趁老师在写板书时,扔到林声座椅下。林声“不小心”把橡皮掉在椅子底下,弯腰捡橡皮。她拆开字条。

“个子那么高,万一是高中生呢?就算是初中生,也只比我们小四五岁好不好?你不觉得很帅吗?”

苏起很开心,决定选王衣衣当笔友。

“是好帅哦,但肯定有女朋友啦。”

她们爱好一样,居然连班级都一样。

“哎……也是,他拿着粉色气球—”话音戛然而止。

她一个个地看,看到一则:“王衣衣,女,喜欢小燕子和花仙子,喜欢言承旭和内斯塔,想找一个读初二的笔友。欢迎来信哦,北京市西城区第十五中学初二1班。邮编100032。”

苏起透过镜子,撞见了那两个女大学生的眼神—她是这个洗手间里年龄最小的一个。

这一期的故事她都看完了。她翻开书,查找页尾上的小字,上面刊登了全国各地中学生征集笔友的信息。

她默默冲掉手上的泡泡,关了水龙头出去了。

她在脑海里编了一会儿故事,觉得无聊了,偷偷从课桌里抽出《少男少女》杂志。

梁水靠在墙边等她。他一身黑色运动服,刚好靠在影院一整面红色的墙壁上,粉气球浮在上边,像一幅招贴画似的。

这么一想,又觉得英语书写得不全。Lily打韩梅梅耳光、林涛和妈妈吵架的事,书上都没写。

见她出来,他站直了身子,把气球套在她手指上。

那个班上所有同学都相亲相爱,爸爸妈妈也都很棒,可—书上没有说,那个班上会有人欺负同学吗?那个班上会有同学跟父母吵架吗?

苏起抬手给他闻:“我手特别香。”

她在课本上画画,幻想李雷那个班级是真实存在的,她就在那个班上,坐在第一组第二排的位置,她知道韩梅梅喜欢李雷,但李雷喜欢Lucy。林涛喜欢韩梅梅,Jim也喜欢韩梅梅。

梁水条件反射地弹开:“拉屎了没洗手吧?”

苏起上初二了,李雷和韩梅梅也上初二了,还有Lucy和Lily。

“不是!他们这里有洗手液,就是像水一样的肥皂。很香。”苏起自己嗅了嗅,又递给他闻。

又是一节英语课,老师讲着李雷和韩梅梅。

他再次嫌弃地躲开:“臭。”

风波终于平息。

说着,却走到柜台,给她买了爆米花和可乐。

老师把林声调到了第一组,付茜斜前方的座位,陈莎琳则调到了第四组后排。两个人仿佛谁都不认识谁。

两人检了票进影院,苏起要吃爆米花,没工夫管气球,梁水把气球拿过去搁在身前,以免挡到后边的人。

陈莎琳停课一段时间后,也来上学了,她没再对林声表现出任何异样。

电影两个半个小时,剧情精彩,特效震撼,放完后,两人都有些意犹未尽,走回火车站的路上一路都在讨论。

五个少年一路比赛着冲去了学校。

苏起喜欢杰克船长,觉得他聪明鬼机灵,也很喜欢黑珍珠号;梁水喜欢巴博萨船长,觉得他不死之身特别酷。他们讨论黑珍珠出水的那一幕,讨论后边的海上大战,一直到坐上了火车,夕阳余晖透过车窗,照得彼此的脸颊光彩熠熠。

南江小分队已经三个多月没齐整了。路子灏开心极了,把车踩得飞快。那样冷的冬季清晨,他瘦弱的身板迎着风,欢快大叫,呼出的热气像团团的棉花散开。

今天这一趟来得太值了,他们从没看过那么好看的电影。大荧幕比用VCD放映在电视里看的震撼多了。

第二天,梁水和小伙伴们像从前那样,一同骑车去上学。

苏起说:“我特别喜欢威廉,他长得真帅—”

梁水静静听着,听着,忽然抬手,遮住了眼睛。

话音未落,梁水拉细了声音学她的语气:“我长大了要嫁给他—”

我也有感触。

“……”苏起鼓着嘴巴白他一眼,继而又扑哧一笑,说,“风风说他还演过什么精灵……哦,精灵王子!”

你的苦,

“我家有《指环王》的碟子,你要看吗?”

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

“好呀!”

要相信自己的路。

苏起回家后,气球都没放就直奔梁水家阁楼,坐在凉席上看《指环王》。

朋友别哭,

看着看着,她瞪圆了眼睛—那个演员在《指环王》里更加帅气了,是真正的精灵王子。

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

看到一半,康提在楼下喊:“水子,西瓜切好了,端上去给七七吃。”

朋友别哭,

梁水坐在原地不动,苏起拿脚踢他:“去端西瓜。”

钢琴音清脆,曲调舒扬温柔,没有歌词,但那首歌梁水听巷子里的大人们唱过:

梁水:“谁要吃谁去端。”

梁水上了阁楼,没开灯,他坐在昏暗的室内,脑袋靠在沙发背上发呆望天。忽然,深夜的巷子里传来了钢琴声。悠扬轻缓,是一首歌的调子。

“去啊。”苏起又拿脚踢了他一下。

“嗯。”李枫然目送他一眼,也回了家。

梁水淡淡道:“你再踢我对你不客气了。”

梁水走到家门口,说:“走了。”

苏起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外加作死不信邪,又是一脚踹过去。

李枫然说:“嗯,我不会讲笑话。”

下一秒,梁水陡然起身抓她。苏起反应极快,跳起来就要逃,却不及梁水更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今天不信收拾不了你了。”

他低头走着,抠了一下打火机:“李凡,你正常点。”

苏起赶忙挣扎,一不小心没站稳倒在了床上;梁水攥紧她两只手,紧跟着将她摁在床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她:“还踢吗?嗯?”

梁水:“……”

苏起不服输,可双手被他捏得死死的,她一脚踹过去,梁水一只脚跪在床上,膝盖一挪,把她的腿也压紧在床上,他一挑下巴:“再踢啊?来!”

李枫然:“你看,因为不好看,所以没有紫头发。”

苏起还要反抗,猛的一挣扎,大腿一扭,梁水的膝盖从她腿上滑下来,他一个没支稳,人骤然往下一垮,整个人扑下去压倒在她身上。

“明天染回来。”梁水说,片刻后,道,“飞天小女警没有紫头发。”

男孩子的身体精瘦的、有力的,带着蓬勃的夏天的气息,重重压在苏起身上;他的脸撞下来,和她的脸一擦而过,她的脸颊出乎意料地细腻,柔软又坚硬的感觉。

两人往巷子里走,李枫然说:“你还是黑头发好看。紫头发像飞天小女警。”

他的胸膛紧压在她身上,她似乎能感觉到他剧烈的心跳。

坑里香烟烧尽,只剩火星。梁水往上头倒了水彻底熄灭了,站起身。啾啾也打了个滚站起来,一跃跳上矮墙,消失在黑夜中的屋顶。

或许那是她自己的心跳。慌乱的,紧张的。

李枫然不说了。

苏起浑身都僵硬了,什么痒啊,笑啊,闹啊,全忘了,只剩下热,仿佛全身的血管都在燃烧。

他已经一个月没好好训练了。

梁水也愣了一下,只觉得她软嘟嘟的会被他压坏,他立刻撑着床单,手忙脚乱地从她身上爬起来,一扭头,李枫然端着一盘西瓜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们俩。

梁水垂下眼眸,说:“我知道。”

空气有一瞬间安静得十分可怕。

李枫然隔了几秒,又没头没尾地说:“回来后又练琴到现在。从小,我妈妈就跟我说,一刻都不能停止,停止就是落后。”

几秒后,李枫然走进来,把盘子放在茶几上,寻常地说:“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

梁水点了下头,揪着手里的香烟丝,丢进火里。

梁水稳了稳,说:“她找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精灵王子。

“对手一般。”李枫然说。

苏起也立刻坐起来,假装是平时玩闹的样子。但她脑子里一团乱,为什么乱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心跳像要爆炸一样。

梁水问:“成绩怎么样?”

李枫然问:“今天电影好看吗?”

李枫然忽而轻声说:“最近在准备比赛,今早刚比完。”

“好看。你没去看可惜了,那个特效……”梁水和他讲起了电影。

火焰吞掉纸包,骤然茂盛起来,狂舞着散出浓烈的香烟味。

李枫然听着,看了眼苏起,从她坐起身之后,她一直没说话,她太安静了。

李枫然的手在空中悬了几秒,把烟扔进了火堆里。

她坐在一旁很认真地吃西瓜,很认真。她脸上潮红潮红的,像西瓜一样红。

梁水答:“她讨厌烟味。她觉得抽烟的都是坏人。”

李枫然心里忽然闪过一丝说不清的刺痛。

李枫然眼神询问。

他感觉到,什么事情在悄悄地不可阻挡地发生,而他错过了。

梁水递给他一包。李枫然接过来正要塞进口袋,梁水说:“别让七七发现了。她会骂你。”

仿佛在暗地里什么地方,花苗破土而出,却不是为他。

“给我一包。”

家长夜话

“嗯。”

程英英:“我听冯老师说,枫然被那个老艺术家收作学生了,说是一见枫然就很投缘。”

李枫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说:“全烧了?”

康提:“是吗?那挺好啊。”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有几片落叶掉在火苗里烧得噼啪响。小野猫啾啾转转眼珠,看看梁水,又看看李枫然,喵呜一声伸了个懒腰。

程英英:“以后他会跟着老艺术家演出,圈子里的人一认识,新闻一写,慢慢地就会出名了。”

李枫然过来火堆前蹲下,伸手罩在火苗上烤火。

康提:“真好,也不白费那孩子辛苦练了那么多年。”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

程英英:“水子也不错啊,回回比赛拿第一。我看这么下去,我们巷子里还真会出一个奥运冠军。”

斜坡上传来脚步声。梁水抬头,李枫然背着书包慢慢走下坡,江风吹得他的头发乱飞。

康提:“唉,水子身体素质还是差了点,太瘦了,也增不上去。他教练都说稀奇呢,居然能跑那么快。我得跟教练商量下,找找国外的短期培训。”

火光映在他眼里,明亮而寂静。

程英英:“欸,说实话,你是不是挺希望把他培养成冠军?”

梁水蹲在地上,把周围的枯树叶刨开,挖了个小泥洞,在烧烟。他带了十几盒软装香烟,一盒盒往火堆里丢。

康提:“哪儿啊,他喜欢我就让他弄就多支持呗。要是他哪天突然不想搞了,我也不拦着。人活一次嘛,想干什么,尽兴就好。”

树底下火光闪闪。一只小野猫趴在火光边取暖小憩,偶尔摇一摇尾巴尖儿。

程英英:“你就放心吧,水子这孩子争气。”

正值冬季,坡底的树丛大都掉了叶子,光秃秃的。只有几棵常青树坚守阵地,却也被来往江边拉运沙石的车辆浇了满头的灰。

康提:“争不争气我不指望了,就希望他开心,多笑。哎,你说这人吧,梁霄当年不争气,只晓得搞开心,我嫌弃得要死。对老公,跟对儿子,要求还真不一样。”

防洪大堤外江风呼啸。堤坝沿江而筑,蜿蜒而行。大堤转弯处一道斜坡滑下北门街道,斜坡左右两条细小的分支,引向洼地处面向堤坝而建的几户民居。斜坡主道伸进树丛,在一户早餐馆处转两三道垂直的弯儿,便进入南江巷了。

程英英:“废话,那能一样吗?”

天色已黑,冬季的夜空寥寥无星,如一口大锅盖倒扣在江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