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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拯救失足少年

秋冬季江水退潮,防洪坡和滩涂都显露出来。李枫然跑到江边,林声只是坐在石头上,埋头抱着自己。

他上了大堤,四处望,见林声往江边去了。他一愣,飞跑过去。

他舒了一口气,这一跑,他更累了,轻声:“我以为你要跳江。”

李枫然点点头,揉了下困倦的脸,收下耳机线转身往堤坝上走。最近都是怎么了?水子在叛逆,连最乖的林声也有叛逆期,难道真像七七说的,拯救叛逆少女?

“我想跳!没有胆子。”林声呜咽道。

其他孩子都在上学,李枫然比赛完,满身疲倦地回家,走到巷子口就碰上这场景,正发愣之际,追上来的陈燕叫他:“枫然啊,声声被妈妈骂了,你去劝劝。”

李枫然觉得这个想法很严重,但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等。林声哭了不知多久,很伤心的感觉。

林声不会吵架,说不过沈卉兰,哭着冲出了家门。

李枫然不劝她,等她哭声渐渐停了,才说:“谁没跟爸妈吵过架?跳江不至于……”

沈卉兰气不过:“她画画多烧钱啊,啊?可她想画,我是不是就想方设法遂她的意?家里那么供着她,她倒好,学了一堆坏习惯,还撒谎,跟混子一样。我的心血全打水漂了!”

林声说:“我太讨厌我妈妈了,很讨厌。”

程英英过去劝,说孩子年纪小,偶尔想逃课是正常的,好好说就行了。

“沈阿姨其实很好—”

梁水、苏起、路子灏惹妈妈生气挨训骂是常事儿,但林声从小到大都很乖,大人们都意外极了。

“她一点儿都不好!”林声失控道,“一天到晚就是钱钱钱。我从小就觉得家里穷,很穷很穷。我这也不敢,那也不敢,都是因为她!”

争吵引来了巷子里的人。

李枫然沉默片刻,说:“除了康提阿姨,大家都不是有钱人。”

“我省吃俭用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结果呢?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沈卉兰痛斥,“你跟你爸爸一样不争气没出息,我这辈子算是白活了,连你都不听话,我活着一点儿指望都没了!”

“不一样。”林声哭道。发泄过后,她声音又小了下去,仿佛那是最难于启齿的羞耻,“枫然……七七家也穷,但七七从来不觉得。英英阿姨把一切她想要的都给她了。可我妈妈只会跟爸爸抱怨。我不敢去别的同学家玩,也不敢带同学来我家玩,好怕她一开口又说钱钱钱。我真的受不了了。”

这一闹,沈卉兰发现了她在装病。关切转变成愤怒,沈卉兰失望不已,将她狠狠训斥一道—家里出了那么多钱供她画画,跟烧钱一样地买画具买颜料,可这个不知感恩的女儿却只想着懈怠逃课。

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委屈,再度呜呜哭起来。

沈卉兰一听她病了,着急忙慌去找李医生。林声害怕被拆穿,死活不肯去医院。

冬季的江风如狼嚎,似鬼哭,肆卷着他们的衣衫。

她整日精神恍惚,突然称病不肯上学了。

李枫然的脸被江风刮得有些森白,他又沉默了会儿,说:“声声,每家都有每家的难处。你觉得,哪家是完美的?”

紧接着,她开始收到一些字条,污言秽语、言语威胁和攻击。那些话让人羞于启齿,林声没脸跟路子灏讲。而苏起去演出了,几天不在学校,林声不知该去告诉谁。

林声埋着头不作声,只有长发被狂风扯得胡乱飞舞。

但陈莎琳再次出现在她的课间,走廊里,楼道上,她总是被那帮人“不小心”撞倒。有次她穿着毛线裙,被她们掀下楼梯,腿都露出来了,路过的男生们全在起哄。

“康提阿姨对水子,一没耐心就打他;我爸爸只管医院,妈妈只管学校;就连七七的妈妈,也跟七七的爸爸吵。我想,不能拿自己爸爸妈妈的缺点去比别人的优点,是不是?”

可林声终究还是给自己招来了麻烦。她又开始频繁收到情书,不少来自那些混混学生。她并不在意,像以往一样不予理会。

林声抽泣着,不吭声。

梁水不愿给林声添麻烦,往往就会提前离开,带着一脸的烦躁。

“其实我一直很喜欢林叔叔。”李枫然望着江面,任风吹乱头发,“林叔叔是所有爸爸里最耐心最贴心的,他从小就陪你玩,天天都陪你。你妈妈也是,给你做很多好吃的,做很多衣服。”

林声和苏起不一样。苏起看着可爱,但眼神很逞强,一副“你要是打我我就咬掉你耳朵”的样子,没人会去惹她。但林声长得太好看了,看着又软,在那种环境下很容易招来一些眼光。

林声缓缓抬头,她那些比商店里还好看的衣服,全是妈妈一针一线做的。而李枫然呢,有次冯老师给他买鞋尺码大了,结果送给了路子深。

活脱脱一个苏起附身。他连白眼都懒得翻,走了。然后林声画完画了又去堵他。

想到这儿,她拿手背擦了下哭红的眼。

梁水:“……”

李枫然仍是望着江水,眼神很淡:“沈阿姨嘴巴喜欢数落人,但该做的都做了。你别听她嘴上说什么,应该看她做了什么。”

林声:“好呀,我的条件是你好好上课,不跟那些人混了。”

林声早已止住了哭。是啊,妈妈爱抱怨,可画画这么耗钱的事儿,她嘴上说几句,却还是全力支持她。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了。两人就那样并肩坐着,望着江面。

梁水:“你别烦我,我也给你个条件。”

过了许久,李枫然猜测她已想通,终于开口:“你还要坐多久?”

林声就按苏起交代的说:“她给了我一个条件做交换。”

“啊?”

梁水说:“苏七七给了你多少好处?”

“能回家吗?”他声音很低,嘴唇都白了,“我快冻死了。而且我很困,昨晚两点才睡。”

林声接了她的班,每天一放学就去堵梁水,说:“水子,你今天去训练呗?”

两人刚走上防洪坡,就见陈燕站在斜坡上张望。

范老师要在市里表演节目,组织了半支舞蹈队的人排练。苏起每天都很忙,便放心把这事交给了林声。

走近了,陈燕赶上前来,神情焦急,说:“声声,你赶紧去学校。你妈妈冲到学校里去了。”

“好吧。”林声说,“那以后我去揪他。”

林声没反应过来:“她去学校干什么?”

“声声,我们队里要排练,水砸先交给你了,等演出完我再来抓他。哎,还是你好,我一去他就跟我犟,一点儿都不给我面子。”苏起抱怨说。

“她看见你书包里那堆字条了。”陈燕心疼道,“你这傻孩子,受了那么些委屈,怎么都不跟家里讲的呀!你妈妈都气哭了,七七的妈妈陪她去了,你赶紧追上!”

“他在装酷。”苏起说,但还是很羡慕林声,看着柔柔软软的,谁都不忍心欺负她。

林声一愣,跑回家搬了自行车就朝学校赶去。

“不过我觉得他很烦我欸,都不跟我讲话。”林声说。

天气寒冷。教室里都关了窗,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啊?”苏起羡慕道,“果然还是你灵验。”

苏起歪头看着书本,昏昏欲睡。她刚结束演出回来,累死了,老师居然也不给她们放假。

林声也很蒙:“不知道啊。我一下课就去找他。他一见我,没过几分钟,就收拾东西回家了。”

这个下午太无聊了。林声不在,生病请假了;梁水不在,被教导处叫走了;李枫然不在,参加比赛去了。

“你们怎么回来这么早?”

她回头看了眼路子灏,那家伙埋头在做竞赛题。

梁水没搭理他,但林声停下来等她。她骑到林声身边时,梁水已到老远开外。

“苏起,把这段课文朗读一下。”英语老师说。

“水砸!声声!”

苏起站起身,抱起课本,教室门突然被推开,狂风骤然涌进来,卷得书本稿纸哗啦啦响,打瞌睡的学生们一个激灵全醒了。

骑出城区,冲上堤坝的时候,她追上了他们。

是沈卉兰跟程英英。

她开心地骑了车,踏板踩得飞快。

苏起愣住,沈卉兰看了眼讲台上的老师,语气很克制,说:“老师你好,我找苏起有点儿事。”

显然是回家了。

老师说:“行。苏起你出来一下—”

她换好衣服收好书包,跑去网吧找梁水和林声,没找到,其他地方也没有。她又跑回学校自行车棚,发现梁水和林声的自行车都不在了。

话音没落,沈卉兰径自走进来,到她跟前,问:“七七啊,学校里有哪个人欺负过声声?”

但梁水的未来,是一定可以得冠军的。

英语老师察觉到了不对:“这位家长—”

她有很多条路可以走,未来是什么样子,一切都说不定呢。

苏起蒙蒙的,一扭头看向陈莎琳的方向。

她会意识到现实—她的舞蹈功力只比普通人好些而已,而“专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过,没关系,她还能继续努力。而且,现在她觉得语文文言文很有趣,物理很神奇,英语也很好玩。

路子灏突然从竞赛题里抬头,人还没回神呢,就条件反射般直接道:“陈莎琳!”

不知为何,小时候她每天都幻想自己当歌手,成舞蹈家,做明星,对未来有成千上万种幻想。现在她虽然也想些虚头巴脑的事,但她会醒。

陈莎琳正偷看小说,抬起头来,沈卉兰已走到她跟前,伸手,问:“这些字条是你写的吗?”

苏起说不知道。

陈莎琳奚落一笑:“是又怎么样?她那个软蛋,自己没用就回去找妈—”

苏起最后一个考试,其他同学早就放学了。测验完,范老师说她跳得不错,基本功有很大进步,居然会劈叉了。要她继续努力,还问她以后想不想考北京舞蹈学院。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

苏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陈莎琳长得很漂亮,身材也好,但学习不认真,基本功样样不行,舞感也一般。不知怎么被录取的,可能只是因为长得好看?这种人真奇怪,一会儿喜欢这个,一会儿喜欢那个,“喜欢”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事情吗?

整个教室都吓了一大跳。

还要争执,老师叫陈莎琳的名字,该她考试了。

陈莎琳脸上血红五个手指印,她目瞪口呆。

“呵呵,你还跟我讲道理?”

英语老师冲下讲台:“这位家长,你怎么能打人呢—”

“……”陈莎琳觉得她神经有点儿短路,说,“你这个人不讲道理。”

沈卉兰“啪”一拍桌子,将一堆字条拍在桌上,问:“您是老师,我请您好好看看。如果您的女儿收到这种字条,你会怎么办?老师你告诉我,你会怎么办?!”

“你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追不到。他是练短道速滑的,跑起来飞快。”

老师低头一看:“林声你最下贱。”

陈莎琳脸都绿了,半晌,自我安慰地说:“我可以追,女追男,隔层纱。”

“回家路上小心点,我会找人把你绑架卖掉。”

“你虽然有点儿漂亮,但不是最漂亮。你也不温柔,像个老巫婆。他喜欢温柔的,才不喜欢白雪公主的恶毒后妈。”苏起说。

“下次划烂你的脸,狗东西。”

陈莎琳正要发作,听了这话,竟急了:“为什么?”

老师瞠目结舌,怒斥:“陈莎琳这是你写的?!”

苏起凶巴巴的:“他才不会喜欢你。”

陈莎琳捂着脸,指着沈卉兰,叫道:“我爸爸不会放过你—”

要不是老师在,陈莎琳怕是要打苏起一巴掌了。

“叫你爸爸来!!”沈卉兰对吼道,“我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教出了你这下三烂!你现在就叫他来!别说叫你爸爸,你把警察把市长把省长都叫来,我也要跟他们讲这个理!”

“水性杨花。”苏起脱口而出。

陈莎琳被她吓到了,瑟瑟发抖。

“我移情别恋了。那个男的一点都不好,我觉得梁水比较酷,而且还很帅。”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苏起不可思议:“你上上个月还喜欢初三那个呢。”

老师也吓得缓了缓,说:“林声的妈妈,有什么事好好说。学生没教好是家长和学校共同的责任,您可以好好反映情况,大家都是讲道理的是不是?我们会管的,但毕竟是孩子,您动手就不太……”

陈莎琳瞪了她一眼,说:“我喜欢他,我要追他。”

“你们怎么教这个学生我不管。”沈卉兰说,“她是孩子,我家林声就不是孩子了?嗯?我家孩子什么样我心里清楚。从小温和,心地善良。但如果这学校里面有谁觉得她好欺负,那就大错特错!她有个天底下最蛮不讲理最粗暴又打人又骂人的妈妈!谁要是欺负林声,我就跟她拼命!我不管她是大人还是小孩!”

“关你什么事?”苏起说。

苏起坐在位置上直发抖,一回头,看见林声站在教室门口,望着沈卉兰,两行眼泪挂在脸上。

“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初二1班的教室乱成了一锅粥。班主任赶来了,他通知了林家民以及陈莎琳的父母,让他们赶快到校长办公室,又在教室里呵斥一声让大家自习,随即带着英语老师、沈卉兰、林声、陈莎琳去了校长办公室。

“嗯。”

老师一走,教室跟丢了炸弹一样轰然作响,同学们议论纷纷。程英英留在后边,冲苏起招了下手。

“你们家住在一起?”

苏起跑出教室:“妈妈?”

苏起不太想理她,“嗯”了一声。

程英英忧心忡忡的,说:“七七,声声是你的好朋友,你要保护她知道吗?不能让别人欺负她。”

陈莎琳走过来,说:“你跟梁水很熟吗?”

“我保护了呀。可这次我不知道,我这几天演出,没上课呢。”

苏起的学号靠后,留在墙边压腿。

“你以后记住就好。”她转身要走。

苏起回练功房换上衣服鞋子,压腿。练基本功,练跳舞。上完大半节课后,开始阶段小测。大家按学号一个接一个在老师面前展示基本功和舞蹈。

“妈妈你去哪儿?”

“好。”

“声声的爸爸还没来,我去帮着声声的妈妈。”程英英说着,快步下楼了。

“那太好了。他只会对我凶,你去的话,他说不定会听话呢。”苏起说,“要是不在网吧,就在桌球厅,没错的。”

苏起回到教室,同学们还在议论,付茜凑过来说:“声声的妈妈好厉害!我跟我妈妈说有人欺负我,我妈就说,是不是你先招惹人家了?一点都不护着我,哼。”

“是天宇网吧吗?”林声说,“我放学了去找他。”

苏起不说话,趴在桌子想,如果她被欺负了,程英英肯定也会冲上来保护她。

“今天有阶段考试。我学号排在后头。”苏起忧愁道,“要很晚才放学。”

那节英语课在纷纷的议论声中下课了。

林声说:“你下课要去抓他吗?”

课间苏起跑去校长办公室一看究竟,几个老师站在走廊上讲话,她不好靠近,只得返回教室。有消息灵通的同学说,陈莎琳的父母来了,但双方并没有吵起来,因为主要还是陈莎琳的错。她的爸爸不太服气,但她妈妈知道理亏。

可最近路子灏要参加数学竞赛,李枫然又有钢琴比赛,都忙得焦头烂额。

上课铃又响了,文艺委员发了一首歌:“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着将它慢慢融化,预备起—”

林声难过道:“我不想水子跟他们混在一起。”

苏起跟着全班同学一边唱歌,一边翻开数学课本,抬头就见梁水进了教室。他没看任何人,径自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趴着睡觉了。

苏起说:“他又跑出去玩了。”

苏起想跟他讲林声的事,好不容易等到下课,结果放学铃还没响完,他就“哗”地起身出了教室。

快到上课时间了,她收好东西去练功房。林声的画室和她顺路,两人一道走。转过天桥拐角时,她看见梁水从楼下经过,往校外去了。

苏起心一横,对付茜说:“我不上舞蹈课了,你跟范老师请假,就说声声的事,我被我妈叫走了。”她拎上书包,冲出教室,但梁水早没影儿了。

苏起关上饮水机龙头,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

她趁机去校长办公室转了一圈,没人。看来林声的事已经解决,家长都回去了。她放了一半的心,又跑去桌球室逮梁水。他照例跟一帮狐朋狗友在打球,她来得太早,还没开球呢。

梁水一声不吭,不表态。

那个叫黄原的大哥见苏起来了,笑道:“哟?今天来这么早?逃课了?”

“梁水啊,我跟你妈妈谈过家里的事情,这些事老师不好讲,大人和孩子的想法是不一样的。但你最近状态很差,文化课不上,专业课也甩手。哎,你刚从哈尔滨回来没多久,学校、市里都对你抱有很大期望。你自己也很有天赋,不要浪费啊。跟谁赌气,都不要拿自己撒气。不划算的。”

梁水抬了下眼皮,但没看苏起,他靠在桌前磨球杆,磨完了放下粉笔,伏在桌上瞄准白球,用力一击。白球飞速而出,堆在桌子另一侧的十个桌球烟花般炸开。

苏起假装去接水,躲在饮水机旁偷听。

开球了。

梁水出了教室,跟着班主任站在走廊上。

黄原过来打球。另外一群兄弟有的在隔壁桌打,有的靠在一旁围观,还有几个女生,画着熊猫眼,披散着蓬蓬头,跟她们的男朋友们靠在一起。

她匆忙收好练功服和舞鞋,正要上去和他说几句话,班主任出现在教室门口,喊了声:“梁水,你过来一下。”

她们看向苏起的眼神奚落而讽刺。或许在她们眼里,苏起和林声都是厚着脸皮轮番来追求梁水却得不到的人。

她们班学生要多上一节特长课,但这段时间梁水经常旷课。

苏起不管他们,走到梁水跟前,说:“水砸,我有话跟你讲。”

又是一个下午,放学铃响了,苏起条件反射地扭头找梁水。

梁水看了她一眼,片刻后:“说。”

苏起有气无力道:“拯救失足少年。”

“你跟我出去一下。”她拉他的手。

程英英说:“回来这么晚,你干什么去了?”

他挥开她的手:“不说你就走。”

梁水骑车太快,她追了一路,筋疲力尽,一进门就瘫在椅子上直喘气。

旁边,黄原的女朋友笑起来:“苏起,有什么话你还怕我们听到吗?”

苏起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锁上车,也回了家。

苏起不搭理她。

梁水捏着刹车,停了车,把车锁在门口,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家大门。

她又道:“人家不愿理你你就别来了,一天天的,就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人。”

他们骑到江堤上,冲下斜坡,冲进巷子。

苏起还是不讲话。

苏起不知道,梁水的心是否像此刻的冬夜一般荒芜,但她决定要做他黑夜里窗口的那一抹昏黄的光,拉着他,绝对不让他被黑暗吞没。

该梁水打了。黄原退到一边,梁水沿着桌沿走去对面找最佳位置,经过黄原身边时,盯着他那位女朋友看了一眼,眼神无声,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那女生愣了一下,笑容凝固,闭了嘴。

黑夜,冷风,万家灯火与他们无关,长堤上一片黑暗,只有他们迎风的呼吸声和自行车滚动的声响。

梁水弯下腰击球,苏起尾巴一样跟上去,说:“今天声声请假没有来上课,声声的妈妈来学校找陈莎琳了。”

梁水骑得飞快,苏起死命地追。

几个男生当即笑起来:“回去找妈妈告状?你们还是小学生吗?哈哈哈哈哈。”

她跟着他回学校,在空荡荡的车棚里取了自行车,又跟着他骑车绕过山路,冲下斜坡,骑过十字路口,冲上陡坡,骑行在深冬狂风呼啸的大堤上。

他们无情地嘲笑着,苏起的脸一度度变红,她握着拳站在原地,很羞耻,很懊悔,她不该在这里提声声,害声声被嘲笑。她很想反抗,骂回去。但此刻她孤零零站在这昏暗的烟雾缭绕的地方,她很害怕。

那天梁水玩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家。苏起像小尾巴一样寸步不离。

她了。她一声也不吭,闭紧嘴巴,任他们嘲笑着。

这伙人的头头黄原捅他:“欸,到你了。想什么呢?”

黄原过来打球,嫌她挡着位置了,拿球杆把她拨去一边。她退后几步,静静地看梁水。梁水走到球桌对面去了,他站在桌前观察着桌上的球,研究着如何打球入洞,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梁水站在半米外的桌子旁,拿粉笔磨着杆头,磨了又磨。

灯光灰蒙,仿佛笼着一层烟雾,罩在他头顶上。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看不清他的神色。他的脸是那么冷漠。

苏起说:“关你屁事!”

苏起就那么看着他,看着看着,她觉得自己像站在冰窖里。

陈莎琳脸色变了,说:“你真欠打,迟早你会挨一顿打的。”

她从未像那一刻那样觉得他那么陌生。

苏起很确定:“他跟我才是一伙的。”

林声不是他的朋友吗?她不是他的朋友吗?

“不是。这不是坏人。”苏起扭头看她,说,“你这种欺负别人威胁别人打别人的人,才是坏人。如果水砸变成你们这样的,我会打死他的。不过,哼,他才不会变成你们这样的。虽然他跟你们一起玩,但他跟你们不是一伙的。”

他怎么会对朋友遭遇的欺辱嘲笑无动于衷呢?

“什么是坏人?”陈莎琳有些轻蔑,“上网吧、打桌球就是坏人?”

他……真的变了吗?

“我是他的朋友。我要保护他,不让他变成坏人。”

她像一个无人理睬的背景板一样杵在原地,只有几个男生还偶尔看笑话地瞟她一眼。

陈莎琳说:“那你为什么总是找他?”

苏起握紧的拳头忽然慢慢松开,她想,等打完这一盘球,我就走了。

可现在别说打他了,她连推他都推不倒。

明天我不会再来了。

但她打不赢了。她忽然有些难过—如果像小时候一样就好了,梁水惹了她,她就可以把他推倒在地,打成一团。打完就好了。

水砸,打完这一盘球,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管你了。

苏起摇头:“不喜欢。”她说,“我现在其实很想打他。”

想到这里,她忽然心酸极了,鼻子、眼睛都一道酸了。她用力眨眼,拼命不让泪雾弥漫上来。她抽了下鼻子,用力揉了揉,好不容易缓和了泪意。

陈莎琳也在,过来问苏起:“你喜欢梁水?”

再抬头时,“砰”的一声,最后一颗球入洞。梁水站起身,他赢了。

他吸了一口气,愣是把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脏话憋了回去,再不理她了。苏起也不介意,搬了个高脚凳坐在那儿笑眯眯地观赛。

苏起忽然全身都放松了。她要走了。

梁水:“……”

梁水走到球袋边,低头弯腰,把袋子里的球掏出来扔桌上,就听身后轻轻一声:“水砸,我走了。”

苏起咧嘴一笑,说:“水砸,你球打得真好,我在这里看你打,给你加油!”

梁水的手在袋子里抓了两下空气,才想起球早就被拿出来了。

梁水于是在裤兜里掏了掏,找出一个五块的,塞到她手里,说:“不用找了。你可以走了吗?”

他立即回头看她,隔壁桌却起了小风波。

她抬头,说:“两个梅花糕,两块钱。你赔给我。”

“你没长眼睛啊,球杆往哪儿捅呢?”黄原看了眼自己的腰,冲隔壁桌的两个男生嚷道。

苏起脸红了点儿,她有些生气,气他浪费食物。

那两个男生似乎是下课了来打球放松的,桌子间隙太窄,拉球杆时不小心撞到了黄原。

“哦—”他们看热闹似的瞎起哄。

撞人的男生还没反应过来,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他朋友赶紧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位置太窄了,他不小心的。”

这下男生们全看过来了。

黄原得理不饶人,声音更大:“道歉有用吗?啊?不小心就没事了?你当我什么人,啊?”

梁水垂眸,看着那雪白的梅花糕,忽然抬手把烟蒂摁在糕上,用力摁了几下。

撞人的男生也生气了,说:“又不是故意的,你是留疤了还是瘀青了?发这么大火你有病啊?”

苏起说:“没关系,我买了两个。喏。”

“你再说一句?”黄原上前一步,手一推,那男生连连后退。

梁水看也不看,抬手一打,梅花糕掉在地上。

一见这架势,旁边几桌打球的弟兄、围观的弟兄全围上来了。对方两个男生一见这么多人,知道碰上混子了,一时间变了脸色。

苏起说:“水砸,你饿不饿?吃个梅花糕吧?”

那朋友求饶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帮他道歉—”

苏起走到他身边了,他不看她。

“轮得到你开口?”黄原嚣张地叫道,手朝那人一指,“你给我跪下道个歉,这事就算完。不然—老子抽死你。”

梁水撑着球杆站在一旁,弹了下烟灰。

那男生顿时面颊血红,恐惧、羞辱、憋屈、愤怒全写在脸上。毕竟年纪小,愤懑最终转为恐慌,他求助地看向自己的朋友。

轮到别人打了。

他朋友还在挣扎:“都是一个学校的,何必—”

他弯下腰,再次瞄准,但这次打偏了。

“你闭嘴!”黄原又是一吼,指向那人,“我数一二三。一、二—”

刚打进一个球,接下来还是归他。

那男生咬着牙,眼睛血红,是绝对不肯跪的,他握紧了拳头,等着下一秒将遭受的毒打。

梁水恍若未闻,拿粉盒摩擦着球杆顶端。他垂着眼,灯光打在长长的眼睫毛上,遮住了情绪。

可—

有人笑:“梁水,你的小媳妇又来了。”

“你有什么可跩的啊?”忽然传来一道满含厌恶的女声。

“水砸—”几个男生拉尖了语调,嬉笑着学苏起。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突然被划破一道口子,气势泻了个干净。

苏起朝他走过去。

黄原不可思议地看过来,苏起站在灯光背后,苍白的脸上写满鄙夷。

他唇角一勾,直起身,胸膛鼓起,将嘴里的烟拿下来,又吐了一口雾。

她说:“仗着人多,欺负同学,你还觉得很威风吗?你丢不丢人啊?抽根烟打个架逃个课染个头发就很酷了?放屁!有人每天坚持练琴练指法练五六年这叫酷,有人把一个石膏画一千遍这叫酷,有人每天跑步跑几十圈这叫酷,有人花几个晚上解一道奥数题这叫酷。换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坚持不下来吧?抽根烟点个火就三秒种的事,染个头发一个小时,说脏话一秒钟都不要,这么简单的事有什么好跩的啊?很酷吗?我觉得又蠢又丢人—”

撞球入洞。

话音未落,黄原脸色骤然冰封,一大步朝苏起逼近。

“砰”一声清脆。

梁水站在离她五六米远的地方,预料到了什么,立刻扔下球杆冲过来,但来不及了。

他把烟塞进嘴里,两片唇瓣含着,拎着球杆懒懒走到桌边,俯下身,一手支杆一手推杆,眯起细长的眼睛,瞄准了球。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扇在苏起脸上。

到他了。

力度之大,苏起没站稳,撞到桌角摔下地面,她瞬间眼冒金星,鼻血直涌。

苏起心里那根刺又往里头推深了一厘米。

黄原恼羞至极,还要上来踹她,梁水冲到跟前,一脚踢上黄原的腿,将他撂撞到桌上。

就是这一瞬间,梁水朝这边看过来,眼神轻飘飘的,和她的视线对在一起。他的目光寡淡、轻浮,羽毛一般掠过,仿佛她是个陌生人。

苏起眼前全是星星,双手胡乱在抓,梁水抓着她手一把将她捞起来,她脸颊被打得血红,肿得老高,鼻子上嘴巴上全是鼻血。

苏起心里突然刺了一下。不知为何,那一刻的梁水让她觉得很陌生。

他捏着她的手腕,眼睛里寒光直闪,猛地又是一脚踹在黄原腹上。这一脚使了大力气,黄原被踹开一两米远,痛得脸色惨白,骂道:“狗日的,你打自己人?”

他头发里挑染了一抹紫色,衬得那张脸更带了丝邪气。

“谁是你自己人?!”梁水面色冷峻,满腔怒火在胸口里烧,他抄起旁边一张高脚凳就要砸,苏起慌忙抱住他的腿,几乎要哭出来,“水砸你别打架!别打架!”

他穿着一件长袖白T恤,校服系在腰间,拿着一根长长的球杆斜倚在台球桌边,另一手夹着一根烟。他看着球桌,脸上似笑非笑,忽然嘴唇一动,吐出一团青白色的烟雾。雾气后边,少年的脸清冷俊俏。

她不懂什么黑白,她的世界很简单,欺负人的、打人的都是坏人。

苏起捧着梅花糕在昏暗和灯光的交界中搜寻一圈,忽然看到了梁水。

他不能当坏人。

每张球桌上都悬着一盏灯,像黑夜中一个个孤岛。每个孤岛四周都围着一群叛逆的灵魂。

她绝对不能让他当坏人。

她走到桌球厅门口,推门进去。光线昏暗,乌烟瘴气。

“水砸,你别打架呀。提提阿姨说了,不能打架的。”她呜咽,紧紧抱着他的腿。

苏起路过卖梅花糕的摊子,买了两个梅花糕。那是梅花形状的烤糯米团子,里边夹着红豆沙。梁水可喜欢吃了。

梁水甩不开她,又怕把她弄疼,站在那儿拳头攥得森白,胸膛剧烈起伏。

巷子里隔几步便是卖零食的小推车。已经放学一段时间,推车前没什么人了,只有些还不愿太早回家的学生在逗留。

这时,桌球场老板吼了一句:“一群男的打女生?你们要不要脸啊!啊?!都给我滚出去!”

出了网吧,穿过一条小巷,就是桌球厅。

黄原捂着肚子站在原地还不甘心,指着梁水道:“老子今天要废了你!”

今天他不在网吧,她也知道去哪儿找他。

梁水手里还攥着那把凳子,他眼露寒光,居然冷笑了一下,只说了一个字:“来。”

他没有真的变坏,她要盯着他,不能让他真的变成坏人。

黄原眼神示意自己的弟兄们,可不想谁都没有打架的心思—一来他们和梁水玩了这段时间,都挺喜欢他的,毕竟他话不多出手大方做事利落;二来黄原打女生实在不光彩,传出去太丢人。

苏起仍执着地黏着他,她也愿意。看到梁水只是放纵玩闹,而不是跟人去打架什么的,她觉得挺安心的。

黄原一个人哪里打得过?

从小一起长大,梁水很清楚她那软磨硬泡的牛皮糖一样的功力,知道对付她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她。后来,他连赶她都懒得赶了。

几个弟兄都拉他,说着给台阶下的话,推搡几下,也就散了。

苏起就说:“我又不是轮胎,怎么滚得动?”

黄原走前撂了句狠话,但也就是虚张声势。

梁水起先被她弄得很烦,说:“你能不能滚?”

梁水扔了凳子,看了一眼苏起,脸色更差了。他找老板买了水、面巾纸和冰可乐,把冰可乐递给苏起,说:“贴脸上。”

她是一团碎碎念的空气。这团空气对于梁水来说,没有任何约束力。但她是一团执着的空气,每天都来盯着梁水。

苏起乖乖接过来,贴在发热发痛的脸颊上。

梁水把她当空气。

梁水拧开瓶盖,倒了点儿水在手上,说:“低头。”

苏起就说:“好吧,让你多玩一盘。打完这盘,就真的回去好不好呀?”

苏起把脑袋低下去,梁水用水在她脖子后颈上拍了拍,问:“还流鼻血吗?”

梁水当然不听她的。打完一盘,还有第二盘。

“流。”

苏起也不脸红,很厚脸皮的样子,眨巴眼睛,不生气,当然也不滚。她执着地说:“那打完这一盘就回去吧。”

梁水又拍了几下,说:“现在呢?”

梁水烦她烦得要死,起先会叫她滚。周围的男生就投来嬉笑的目光。

苏起小声:“还是流。”

她不管那些男生怎么看她,就挤过去坐在他身边,说:“水砸,我们回去吧。”

梁水愣了一下,这是他爸爸教他的,小时候明明很有用的,怎么对苏起不管用了呢?

以前他总坐在最里面的角落,跟他的哥们儿一起打《魔兽》。

他说:“仰头。”

这次,她没找到梁水。

苏起又把脑袋仰起来,梁水拿纸巾搓了个小团儿,堵在她鼻子里。

她挺害怕进网吧的,里头总有种奇怪的闷闷的臭味。或许因为老师说上网吧的都是差学生,她不由得也觉得里面的男生都不怀好意。

苏起这才低下头来,平视他,眼神有点儿蒙。估计是被人打了还没回过神。

苏起轻车熟路,先去网吧找一圈。

梁水看了她几秒,别过眼神,又拿一张纸擦她脸上的血渍。血渍不那么好擦,他稍一用力,她的脸就被他摁得晃来晃去。

体育生们在做体能训练,没有梁水的身影。他又跟他的“哥们儿”出去混了。

他擦了一会儿,擦不干净,这才想起来把纸巾打湿了擦:“抬头。”

画室和琴房还没下课,苏起去操场找梁水。

苏起抬头。

苏起上完舞蹈课,学校里空空荡荡,安安静静,各个班级做值日的学生都回家去了。

他把她脖子上沾的血也擦干净了。

康提怔住。

擦完了,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伸手,想摸摸她被打的左脸。但他的手只是悬在她脸旁,想碰,又不敢碰。

康提刚要说什么,苏起又自言自语:“但是,要是妈妈选落落不选我,我就跳江。”

忽然,他嘴唇微抖一下,表情有些撑不下去了。他张了张嘴巴,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猛地把脑袋一扎,埋进自己手臂里。

“也对。如果让我妈妈在我和落落之间选一个,我妈妈肯定也不好选。我小时候可讨厌我姑妈了,她总问我妈妈,假如离婚了是选落落还是选我。真讨厌。还好我妈妈不搭理她。”

苏起看见了他说“对不起”。此刻他蹲在她面前,埋着脑袋,只有肩膀轻轻抖动着,像一只受了伤被人遗弃的大狗。

康提愣了愣,说:“这不是选择的问题。”

她伸手摸摸他后脑勺,男孩的头发柔软而温暖,她轻声哄:“我没事哪,水砸。”她拿脑袋靠住他的脑袋,蹭了蹭,“再说,我是见义勇为帮别人,又不是为了你。你不要内疚。”

“不一样吗?”苏起不明白,问,“如果只能选一个,那选谁呢?”

她小手反复摸着他的脑袋,又轻又缓,给他安抚。

“七七,那是不一样的喜欢。你长大了就会知道。”

过了好久,梁水闷声问:“站得起来吗?”

“比喜欢水砸还喜欢?”

苏起说:“我肚子疼。”她刚才摔倒时撞到桌角了。

康提苦涩地笑了一下。

梁水于是迅速转过身去,可就这一秒,苏起看见他眼眶红红的。

苏起表示会盯着梁水的,又问:“提提阿姨,你真的那么喜欢胡叔叔吗?”

她没有追问,乖乖趴到他背上,搂住他的脖子,他背起她往外走。

康提担心得不行,只好找苏起,让她在学校里盯着点儿:“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他要是跟人玩玩闹闹就算了,总得发泄是不是?我也不管着他。但千万不能打群架,这个年纪的孩子下手没轻没重的,我怕他出事。”

冬天黑得早,街道上光线昏暗,路灯已亮起。卖零食的小摊早就收工了。

梁水仿佛被父母同时抛弃,越来越频繁地和那些混混搅在一起。

梁水背着苏起往回走,谁都没有说话。苏起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拿冰可乐罐贴着自己的脸,她脑袋靠在他肩上,和他的侧脸抵在一起。

康提不敢把梁水管太严,怕他生气怕他不高兴,可她不知道她的放纵在梁水眼里是放弃—她不管他了,懒得管他了。

“我好像没跟你讲过,陈莎琳有次要打声声,还好我赶过去了。”苏起忽然小声说。

康提曾联系梁霄,让他跟梁水做疏通工作,但梁霄不肯管这件事,也拒绝了梁水想去投奔他的请求。

梁水不知听也没听,没给回应。

康提也再没跟梁水提过胡骏。但她一天不跟梁水说他们分手了,梁水就一天不跟她讲话。

苏起兀自碎碎念道:“但声声心里其实很受伤,所以我特别讨厌欺负同学的坏学生。”

自那之后,胡骏再也没出现在南江巷。

“你知道今天声声的妈妈为什么要来学校找陈莎琳吗?”她嘀咕。

梁水脑袋一低,压在她肩头,眼泪疯狂涌出。康提被吓得不轻,手一松,棍子掉在地上。她后退几步瘫坐在沙发上,忽然拿双手捂住了眼。

梁水还是不说话。

程英英上前一把将梁水拉到怀里搂住,赶紧拍他的肩膀安抚:“你这傻孩子说的什么话呀!”

“陈莎琳给声声写了很多字条,说她是……”苏起说不出那种词汇,但她知道梁水会听得懂,“说要划烂她的脸,还要找人……她肯定不敢这么做,她只是嘴巴厉害,但这不代表这不是伤害。”

在场的大人们全吓得脸色变了。

“水砸,你累不累?你可以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梁水张了张口,两行清泪滑下来,他轻声说:“你们生我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活?”

但梁水也没有放她下来。

康提一愣。

“水砸,你不要变成坏人。”苏起忽然喉中一哽,吧嗒吧嗒流眼泪,“你要是成了坏人,我会很难过的。真的,我会哭的。”

“那你当初生我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梁水忽然问。

她的眼泪一颗颗落在他的脖子里,少年漆黑的眼睛在寒冷的冬夜中沉默而清亮。

康提几乎崩溃,问:“你有没有想过你妈妈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只想要你爸爸回来,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要他回来?”

“水砸,你以后别再跟他们玩了好不好?你跟他们不是一样的。好不好呀水砸?”

梁水呼吸急促起来,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着,泪珠在眼眶里滚了又滚,但他死死忍着不肯掉眼泪,像是最后一个士兵坚守着他的阵地,倔强道:“我不管,反正那个男的不准进我家。”

“好。”他低声说。

康提怔了一下,片刻后,下了狠心一字一句说:“我早就跟他离婚了,他不会回来了。不管他在电话里跟你承诺过什么,我都不会跟他复婚!你没有爸爸了!早就没爸爸了!”

北风呼啸,他声音很轻,但她听得很清楚,很清楚。

少年眼圈红了,嘴唇直抖,他愤怒而绝望地盯着她,一如当初那个在这房子里哭着叫着要去找爸爸的小孩。

家长夜话

“我爸爸还会回来的!”梁水突然冲她吼道。

程英英:“他还是不跟你讲话?”

“我跟他过不去?是他跟我过不去!”康提忽然停住,冲着陈燕,满心酸楚无处讲,“我上辈子是欠了他们梁家的?我是挖他们梁家祖坟了?老子老子不成器,儿子儿子不安生。我是不是卖给你们梁家了?啊?”康提指着梁水,红着眼道,“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是不是不能有我的生活了?我是不是把命卖给你了?”

康提:“嗯。我这儿子,就没见过比他更犟的孩子。不管哪次吵架,都得是他赢。不遂他的意,就决不服软。我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

康提还要打,陈燕死命拦着:“打不得了,再打真要出事了!童言无忌狗子放屁,他一个破小孩说的话你跟他计较什么呀?自己儿子,你干吗跟他过不去啊?”

程英英:“他要是没这个劲儿,也不会像现在这么有出息了。七七倒是没什么大脾气,做什么事都三心二意的。”

康提气得要命,一棍子砸在梁水肩膀上闷声响,梁水疼得面色惨白。

康提沉默。

陈燕:“你这孩子,何苦招打呀你!”

程英英:“你跟胡骏打算怎么办?”

康提本就心疼,陈燕一拦,就只做做样子了,可梁水骨头硬得很,冷道:“打死了更好,我今天死了明天那个男的搬进来,你就开心了!”

康提:“英英,我有时候忽然在想,我能不能就自私一回?”

众人纷纷劝架。陈燕叫道:“你是要把人打死呀?就这么一个崽,刚有点儿出息,打出问题了我看你后不后悔?”

程英英:“嗯?”

他这死犟的样子叫康提更是怒极攻心,打得更狠,声音招来了邻居。

康提:“我有我的人生是不是?我也可以有那么一次,不为孩子着想,是不是?我也会累啊。都说妈妈伟大,妈妈伟大,可当妈妈,累啊。我能不能就休息一次,自私一次,能不能?”

梁水已经长得比康提高很多了,却还跟小时候那样不还手也不跑,就那么犟在原地给她打。

程英英:“你当然可以。说实话,胡骏人真的很好。踏实,沉稳,又体贴。真的不错。”

康提试图跟梁水沟通,但沟通失败,变成争吵,最后动了手。梁水不知说了什么伤脑筋的话,气得康提抓了根棍子打他。

康提:“那水子呢?”

康提依然和胡骏在一起,没有分手。康提很清楚,儿子是在向她示威。但她任他由他,以为他发泄一阵就好了。可有一天梁水回家看见胡骏在,终于爆发了。他把胡骏买的东西—柚子、苹果、草莓、坚果—全扔出门,砸在巷子的水泥地上:“滚!”

程英英:“在他眼里,就是胡骏在跟他抢你。你只能二选一,一旦你选择胡骏,你就是抛弃了他。”

苏起去找他,他会很不耐烦地凶她。

康提:“我哪里是要抛弃他,他比我命还重要!”

梁水脾气变得更差了,他对路子灏、李枫然,对苏起、林声都很不客气。他不再跟他们一起玩,也避免和他们有交集。

程英英:“水子现在是孩子,你跟他讲不通的。再说他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

他们课后混在一起,去网吧上网,去乌烟瘴气的桌球厅里打桌球,听说偶尔还有“帮派斗争”。

康提:“就没办法两全了?”

他不再跟他们一起上下学,他有了一群新朋友—初二、初三的都有,全是苏起眼中不入流的坏学生。

程英英:“水子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真变坏,不会。孩子再怎么闹,时间久了,都得接受现实,就跟当初一样。但心上肯定会挨一刀,就看你要不要捅这一刀了。”

苏起记得很清楚,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梁水变坏了。